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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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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尸盒》--作者: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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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2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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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大提琴的声音听起来布满灰尘。这不是轻松的音乐,拉琴女人的身影湮没在阴影中,只看到她脑后发亮的发髻……


  (一)老宅


  面前耸立着一扇样式极其古老的木门,门上雕刻着一些兽头的花纹,岁月的侵袭使得这些花纹渐渐斑驳,看不清原先的模样。随着门的开启,一缕灰尘噼噼啪啪地落下,阳光像入侵者一样闯进我面前这个还未显露出全貌的房间——我看到涂了暗红色油漆的木地板,延伸向其内无边的黑暗。

  “怎么样?”

  一直走在前面领路的房东转过头,用她那双混浊的眼睛盯着我,让人毛骨悚然。这个阴沉的老太婆抓着一把手电筒在房间里四下扫射,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仿佛除了她走过的路是被打上了安全标记的以外,其余全都是万丈深渊。

  “婆婆,这房子原先住的是什么人哪?”

  我面对的墙上有几块白色的方形印记,很明显那里原先是挂照片的地方,因此颜色比周围的墙面稍浅。

  “不好说。”房东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提到房子的历史,她似乎很愤怒,嘴里残缺的牙齿 “咯咯”地相互摩擦着,我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于是走到窗边,试图打开那一扇扇木制的百叶窗,却被老太婆的怒喝声吓了一跳:

  “不要开窗!”

  房东猛地把手电筒移到自己的脸下方。白炽的光束猛然照在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

  她走到窗边,一把拽上了刚被我推开一条缝的百叶窗:“你要租下这间房子,等我走了以后再开。”

  “怎么样?”房东不耐烦地催促着我。我犹豫着,这是我唯一租得起的一间房子,我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住的地方。

  “好吧,我租下了。”

  就这样,我决定从这个古怪的房东手里租下这栋老洋房东面的耳房。能立刻离开这个老太婆,我轻松了许多。正当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猛地转过身,那双埋藏在松弛浮肿的眼皮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滚圆,她以威胁的口气指着我:“我警告你,不要打开那个黑色的大衣橱,不然……”

  她没有告诉我“不然”会怎么样,只是恶狠狠地竖起皱巴巴的食指向我晃了两下。

  房东就住在我头顶那层楼上,当我把简单的行李一件件搬进房间的时候,她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始终隐藏在二楼的门廊柱背后窥视着我。

  终于把这间尘封已久的房间打扫干净。晚上,躺在床上,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恍惚间有了一种美好的感觉,总算也有一个像样的栖身之所了。正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

  “啪——啪——啪——”

  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或是邻居家发出的什么声音,很快就会消失。然而这声音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声音慢慢地穿过了我的门,一直来到我的床前,我听见清晰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哭声。

  我终于想起了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是小孩踢毽子的声音。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

  “啪——啪——啪——”

  孤独的毽子声一下下响着,就在我身边,然后渐渐转移到头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这声音逐渐在头顶消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声音可能将会成为我以后每晚的催眠曲。

  我睡着了,梦里竟然又出现了那个独坐在椅子上拉琴的女人的身影,只是这一次,我仿佛看到她就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她仍然背对着我,始终不肯转过身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浅黄色的窗帘射进房间,在阳光下我才看清楚这间房子的全貌——除了一张桌子和墙上已经停走的挂钟以外,几乎是一间空屋。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放在角落里的那个黑色的大衣橱。这是一个老式的、用乌木做的橱子,简单利落。我看不出这个橱子有什么奥妙,但一想起房东告诫我不要打开它时的神情,这个普普通通的黑色衣橱就开始散发出神秘的光彩。

  天气尽管晴朗,然而苍白的太阳仿佛在躲避云层的吞噬般晦暗不明。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头打转,尽管是周末,街道上人却很少。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迷路了,于是钻进一条小巷,想找个人问路。

  几个人聚集在小巷深处,他们的脸都隐藏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但是为了打听回家的路,只好走过去。

  “请问……”我慢慢地靠近这群人,这时,他们中的一个抬起头来,露出了被长长的额发遮住的大半张脸。

  “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沙哑,好像极不情愿让我靠近。

  “我迷路了。”我尽量恳切地说,这些人阴鹜的眼神让我觉得害怕。

  这时,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里,我感到有点害怕,就一步步地后退:“算……算了,我还是走吧。”

  他越靠越近,我转身想跑,胳膊却被一把抓住了。我惊恐地回过头,那个人的脸此刻完全暴露在斜射过来的阳光下,原来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透过头发,我看见他乌黑而又深邃的双眼。

  “跑什么?”他有些好奇地盯着我,目光似乎能穿透我的思想,“我们不是坏人,你迷路了?”

  我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在这里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人给你引路才行。”男孩扔掉手中的烟头,转身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对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带我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虽然仍然怀有戒心,但是沿途的景色让人无法紧张,阳光温柔地照顾着每一株草叶和野花,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我们走在高高的河床上,其下就是初夏涨潮的河水,水清澈得几近透明。随着水流和风的声音,我好像有些迷失。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望着不断奔涌向前的河水问。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烟,听到我的问题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忘川。”

  “好漂亮的地方。”河的名字很奇怪,但是我已经无暇顾及,只想停下来。

  “你刚刚搬来这里?”男孩终于回过头,走到我身边坐下。

  “是啊。”我的声音似乎已经融化在风中。我们并肩坐在河床上的草地,默默地看着河水,他捋下身边的一把野草扔进水流。草的尸体在水里旋转着,迅速地消失……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侧身望着他。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名字已经不重要了。”他翘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一声。

  “但是,我怎么——”

  “我叫黎克。”

  这个男孩的反复无常让我不知所措,他似乎在抗拒着一切,却遮不住孩子般热爱世界的心。

  我们直到阳光变成橙色才离开河床,他带我找到了回家的那条路。

  “往前走就到了。”他又点着一支烟,用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指着我回家的方向。

  “谢谢你。”我道谢之后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回过头,发现他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我。于是,我朝他微笑挥手。他却神经质地向我跑过来。

  “这是我的电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便条和笔迅速地写了个号码递给我。我接过纸条抓在手心。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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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等信的孩子

  回到那间老宅,我感到有点累,刚准备放水洗澡,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门口站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厚厚的眼镜遮住了他怯生生的目光。

  “姐姐。”

  “有什么事吗?”我朝他微笑。

  “你……有没有收到信?”这孩子穿着背心和短裤,过长的背心肩带根本遮不住他那嶙峋的肋骨。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没有收到什么信。

  “是吗?” 孩子的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

  “我怕邮差会送错门牌号码,要是你收到信,一定要给我,好吗?”

  “一定!”

  孩子慢慢地走了,原来他就住在隔壁。这个孩子在盼着什么人给他来信呢?我笑着摇摇头关上门。

  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头顶上那盏小灯发出昏暗的光线。此刻我没有丝毫倦意,外面突然下起了雨,窗帘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孩子的笑声。

  “哈哈——哈哈——”声音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响亮!伴随着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如果说昨晚听见的声音可能是我太疲倦而产生的幻觉,那么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就在这里——在我的房间里,有一个孩子的声音,这绝不是幻觉!

  “啪——啪——啪——”

  踢毽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声分明——就在我身边。我仿佛被定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一阵寒意从后背一直蔓延到整个头皮。因为我确确实实听到一个稚嫩得有些尖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唱着: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

  摇啊摇——摇啊摇……”

  接着,一阵步履蹒跚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向门口跑去。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我静静地坐在原地,只有窗外如泣如诉的风雨声似乎还在哀求着什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向12点,才慢慢活动着已经僵硬的双腿站起来走到床边。钻进冰凉的被单,视线再次落到房间尽头的角落里那个黑色的大衣橱上,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原地,沉默着,包含着某些难以解释的谜。

  在神经绷紧到极限之后,我终于疲惫不堪地睡去,模糊的意识泅过一个个虚幻的浪潮,像在遵守某个无法回避的约定一般,又一次来到了那个拉大提琴的女人身后——

  黑暗的房间里,对面门上的悬窗射进一道惨白的光,光线像巨大的刀片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着那个女人,她依旧背对着我——像此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她专心致志地抱着那把大提琴,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灵魂只能被禁锢在那把琴中。

  我并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心里却有种强烈的渴望,希望她能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不经意的一瞥,然而她并没有如我所愿。

  她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象牙色纱裙,那薄如蝉翼的衣料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花瓣包裹着这女人娇嫩易碎的身体,她的动作如同芭蕾演员般优雅,拿起琴弓,光滑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她开始拉琴,音色暗哑低沉,我好像听见那沉重的音乐落在地上,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

  我靠近这个女人,她已经停止演奏,默默地坐在那里。我把手从背后放在她肩上,她说:“结束了。”说完就开始收拾起她的东西,将那把沉重的琴抱在怀里,琴弓握在手上。

  我问她:“你的琴盒呢?”

  这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仍然没有回头,紧接着就跑向门口,当她打开门,将光线放进来,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咚咚。” 有人敲打着我的窗户,我睁开眼睛,发现黎克的脸紧紧贴在窗户上。

  “怎么了?”我打开窗问他。

  “你怎么了?”他反问道,“我看见你在睡觉,好像快哭了一样。做恶梦了吧?”

  “是个噩梦。”我叹息着想起梦中的情景。

  “你找我有事吗?”我望着站在外面的黎克,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确切的住址。

  “没什么事。”他站在外面,丝毫没有想进来的意思,只是靠在窗台上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我以为你或许需要帮忙呢?”

  空气中浸透着水气,地砖砖缝之间生出碧绿的青苔。我趴在窗台上,黎克一言不发,似乎也不打算离开。

  “你的家人呢?”黎克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

  提到我的家人,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记忆里只有来到这个小城之后的情景,我努力回忆以前的事情,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记得了,”我茫然地用手指梳理头发,“我好像没有家人。”

  “你知道这房子原来住的是什么人吗?”

  “房东不告诉我。”

  “那个老怪物。”黎克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没想到你租了她的房子,她脾气古怪,没有人愿意接近她……连家人都不和她住在一起。”

  “那她岂不是很可怜?”我叹息道。

  黎克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双手撑住我的窗台一用力,爬了上来,当他的脚稳稳地站在地板上时,楼上传来房东愤怒的吼声:“楼下的!不要让人爬窗台!”

  黎克看着我笑:“你觉得她可怜?”

  这个陌生的男孩成了我在这个陌生城市中的第一个朋友,他漫不经心地在我的房间里到处乱走,随意翻看我的东西。最终,他走到房间尽头的那个大衣橱前。

  “这个橱子看起来……”他企图动手打开橱子,我紧张地叫了一声:“别打开!”

  我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黎克收回了手,茫然地看着我:“这么紧张干吗?”

  “房东不让我打开这个衣橱。”

  “又是她!”黎克把烟灰弹在地板上,换了个话题,“你在这里不觉得压抑吗?”

  我想起了每到晚上就会听见的那些古怪的声音,我不想吓唬别人,“还好,房子虽然旧,但挺结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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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黎克一步步走向我,门上狭小的悬窗射进一缕微弱的阳光,投在他身上,不知为什么,我看到的他身后……

  “你怎么了?”黎克用手在我眼前晃晃。

  “大概是因为没洗脸。”我跑进浴室用冷水冲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是刚才,当阳光照在黎克身上的那一瞬间,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带着怨毒的表情跟在他身后!

  脑子陷入空前混沌的状态,我开始对即将独自面对的黑夜感到恐惧。黎克仍然留在我的房间里,我们分别占据着房间的两个角落,自从我在他身后看到了那个影子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又被拉开了,每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感到寒冷。

  “肚子饿了。”黎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墙上那座旧钟突然发出深沉响亮的鸣声,声音如此响亮又如此刺耳,我的每个毛孔都开始像针扎一样发麻。

  “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这座钟是坏的,它怎么突然开始走了?”黎克吃惊地盯着墙上那座钟。

  “我也以为它是坏的。”我站起来,“吓了我一跳。”

  “我们出去吃饭吧。”黎克建议道。

  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房间,我们往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去,天空就像一个灰色的沼泽,冒着悲伤的迷雾,被冻得发青的太阳在这乌云沼泽中飘浮。我不自觉地往黎克身后望去,但是那里除了地上他自己的影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吃完饭,我和黎克沿着“忘川”散步,今天的河水显得有些湍急,而且颜色看起来似乎也更深,我不顾黎克的劝阻蹲在河堤边往下张望,河里没有一条鱼,甚至连卵石也看不见了,透过河面,只能看见一道深邃黝暗的峡沟通向无底的深渊。

  “这条河究竟有多深?”我突然心生疑惑,这条河确实有点怪异。

  “不知道,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掉下去。”黎克默默地望着河水。

  “它流向哪里?”

  “一条大河,一条很大很大的河。”

  我站起来,我们再次沿着第一次走过的那条路往回走。起风了,崎岖不平的青石街道上扬起一阵灰尘,此时,阴暗的小街巷道里廖无人烟,这个小城的寂静让我感到不安。

  送走了黎克,我忐忑地站在门口,连日来种种奇怪的事情搅得我心神不宁。就在我开门的时候,感觉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过头,身后赫然出现了房东那张沟壑纵深的脸,她依旧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仰面瞪着我。

  “婆婆,有什么事吗?”我脊背发冷,却尽量客气地问。

  “你没有打开过那个衣橱吧?”老太婆的声音让人想到一种叫做“老鸹”的鸟类。

  对房东的步步紧逼我已经厌烦,“您要是不放心,就把它搬到您房里去。”

  出乎意料,房东那张颧骨高耸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她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害怕起来。

  “不!不不!还是放在你房里。”房东转身要走,我叫住了她。

  “婆婆。”

  “什么事?”老太婆转过身。

  “你家里,有小孩子吧?”我故作轻松地问道。

  听到“小孩子”这三个字,房东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而微妙,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让她心情愉快的往事,然而理智却不容许这个老太婆露出微笑,于是她的嘴角凝固成了一个很难看的表情。

  “没有!没有什么小孩子!”

  尽管她的回答如此强硬,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毛发倒竖。

  墙上那座自行修复的挂钟不断地走着,它的声音如此沉闷,让我困惑不已。我不知道它现在开始运转是什么原理,据我所知,这种钟如果没有人给它上发条,是不可能继续走的。

  我走到挂钟前面,盯着那圆形的玻璃钟面看,从里面只看见我自己背着光、漆黑的脸。我企图松开钟的发条,让它停止走动,但是,发条生了锈,根本就扳不动。

  这时,桌上从来没有响过的电话突然之间铃声大作,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失足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哈哈——哈哈——”孩子的笑声又一次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响起。这一次听得真真切切,我四处寻找,一定有个孩子就在我的房间里,但是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我猛地爬起来,在房间里叫:“谁?谁在这儿?”

  笑声停了,死一般的静寂又回到了我周围。接着,那部老式的电话又响了一下,我走过去拎起沉重的听筒:“喂?”

  一阵嘈杂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但没有人说话。

  “黎克吗?”知道我电话的人只有黎克。

  隐隐约约地,一阵哭声响起,声音越来越响亮,我焦急地冲电话嚷起来:“说话!”

  电话那端女人的哭声持续不断,却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再也无法忍受,重重地挂上电话,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只觉得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一种恶心的感觉从胸口直冲进喉咙。

  我猛冲进浴室,趴在水池边痛苦地干呕,打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冷水,我捧起水泼到脸上,水凉得刺骨,就在我抬头的瞬间,我看见镜子里——在我身后,站着一个浑身白色半透明的女孩。我猛地转过头,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恐惧已经把我深深抓住了。我定在原地,浑身冰凉。

  刚才我身后那个人影,就是跟在黎克身后的那个影子。

  秋天夜晚的天气极其多变,我蜷缩在浴缸里,没有勇气再回到那个怪事不断的房间。

  风越刮越猛,摇撼着墙上那个狭小的窗户,窗户是用木板从外面钉死的,可是现在我分明听见了木板正一点点被撬起的声音。

  几声清脆的钉子落地的声音,接着,风像一只充满怪力的巨手突然掀开了封着窗子的结实的木板。窗外的木板碎裂成几块,强劲的气流猛地灌进浴室,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等这一阵风停息的时候,我向空荡荡的窗户望去,窗上没有镶玻璃,只剩下布满灰尘的窗框。

  原来在我浴室的窗外,是这栋房子的天井,狭窄的天井里堆积着不知道是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破烂。此时,外面电闪雷鸣,暴风雨又一次光临这个世界。

  我爬起来,企图用裹在身上的毛毯系在窗框上阻止风雨的侵袭,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夜空,强光把世界照亮得如同白昼。也赫然照亮了天井里的一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衣的女孩站在雨地里,她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充满怨气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强烈的恐惧推着我爬出浴缸,跑向门外,在跑出浴室的时候,我猛地扣上了门。

  我很清醒,知道这一切不是幻觉,那女孩确实在天井里。我坐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此时,雨停了,风也停了,外面安静下来。但是这种安静让我感到更加痛苦,很快我就又听见了哭声,声音来自身后。

  我转过头。

  头顶上的灯闪了几下之后就熄灭了,我却无法就此闭上恐惧的双眼,当我的视线慢慢转移到身后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头顶。

  “呜呜呜……”她蹲在地上,一丝微光照在她不断颤动的身上。

  “你是谁?”我好不容易张开已经僵硬的嘴问道。

  她始终蹲在那里,不断地哭着。

  “别哭……别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反倒不再那么害怕这个女孩,她的哭声让我觉得揪心。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此时她突然抬起头,露出苍白瘦弱的脸,她的眼神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冷。这时,她突然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往远处张望,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恐,顺着她的视线,我发现她盯着看的,正是房间角落里那个黑色的大衣橱。

  当我转过脸的一瞬间,女孩消失了。而我心里的疑虑更加复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房东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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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直到我再次被墙上那座挂钟的声音惊醒,钟敲了12下。短暂的睡眠似乎使我对昨晚发生的一切暂时失去了记忆,想起天井中的那个女孩,我又感到毛发倒竖。

  我拨通了黎克的电话,无人应答。

  我决定到街上去找他,可当我跑到最初见到他的那个小巷的时候,那里却空无一人。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他到哪里去了?我焦急地四处探寻着那个身着蓝色帽兜运动衫的男孩的身影,然而,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一样,他在这个小城里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一个人又走到了“忘川”的河堤边,经过昨夜的暴风雨,河水几乎变成了深黑色。沿着河堤渐渐往前,突然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从河对岸传来,对岸的河堤上站满了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痛苦,他们疯狂地向黑色的河水大喊大叫。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河对岸还有另一块陆地,隔着波涛汹涌的河面,我听不清那些人在叫什么。我望向“忘川”的两头,发现它的两端都浸透在浓浓的雾气中,不知延伸向何方。

  “你要小心,千万不要掉下去。”黎克当初的叮嘱回荡在耳边。我小心地退后几步,往回走去。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不想走进房间。这时,一架折得很精致的白色纸飞机越过院墙,在我头顶上打了个旋,然后就乖乖地降落在地上。我走过去把纸飞机拣起来,发现这张白纸的背面有字,我摊开它,上面写着“高考考中!”

  我笑了,仿佛看见纸飞机的主人那天真的眼神。接着,另一架纸飞机又越过院墙,然后是第三、第四、第五架纸飞机……我把它们一一拣起来,然后向飞机飞来的地方走去。

  隔壁的院子里,站着一个男孩,瘦弱的身体裹着一件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衬衫,那些写着心愿的飞机的主人就是他。我认出了这张脸,就是那个晚上来问我是否收到投错的信的孩子。

  此刻,这个孩子带着一种虔诚的表情把手上的一本草稿纸一张张撕下,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心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纸折成一只又一只纸飞机。当他放飞它们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像一个狂热的教徒在面对宗教图腾。我站在院门外,盯着这孩子的一举一动,他的样子已经超出了一个天真的孩子在要求自己的心愿时的神色。

  “咳!”我故意轻咳了一声,孩子立刻就注意到了我,惊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连蹦带跳地向我跑来:“有我的信?”

  我摇摇头,孩子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我举起手上的一把纸飞机:“我想这是你的东西。”

  男孩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镜,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对……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们都跑到您院子里去了……我还以为……”

  “以为它们都飞到天上去了?”我笑了。

  男孩的脸变得绯红,然而他那双闪烁着希望的眼睛却闪闪发光。

  “你到底在等什么重要的信件?”我好奇地问他。

  “是……很重要的信!非常非常重要!”提到信,男孩脸上露出无限憧憬的神色,“这封信能改变我的人生。”

  “是……高考通知单吗?”我试探着问,心里却生出一阵悲凉的感觉——收到录取通知单的最后期限早就过了,这个孩子还浑然不知地在等待着。

  “我一定会等到的!”男孩坚定地接过我手里的那一把纸飞机,抽出其中一只,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向远方猛地掷去……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却被房东叫住了,老太婆拐着小脚越过一根根木柱急切地向楼下走来。

  “你有没有见到——算了。”她欲言又止,神经兮兮地又往楼上爬,我觉得很奇怪,她究竟要问我什么?

  生锈的门轴“吱呀”一声转动,门开了,房间里仍然那么阴暗,一时难以适应黑暗的双眼看见从门外投射的一块方形的光斑之内,赫然立着一只血红色的鸡毛毽子。

  我站在门口,血液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这只毽子在颜色暗淡的地板上显得极其刺眼。我想起每晚听见的踢毽子的声音和孩子的笑声。

  我俯身捡起毽子,走出房间向楼上喊道:“婆婆!这里有个毽子,您是要找这个吗?”

  一连串撞倒东西的噪音之后,房东用情难自禁的快乐声音应道:“是我的!我马上下来。”

  我终于知道老太婆要找什么,她遮遮掩掩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有趣,突然间这个行动诡异的老太婆不再让我感到难以接近了。可是,晚上那些奇怪的声音和这个毽子……两件事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夜晚是孕育恐惧的摇篮,我再次躺到那张狭小的床上,睁着眼睛等待着。今晚始终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声音,我挣扎着不让自己的眼皮合在一起,墙上的挂钟不再走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我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的是一个与自身毫无关联的故事——关于隔壁那个小男孩的故事:梦境似乎发生在几年前,我站在一间挂满黑纱的房间里,很明显这是一间灵堂。中央的台子上写着巨大的“奠”,上面还挂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的黑白头像。男孩瘦弱的身影出现在众多吊唁亲属的人群中,他披麻带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一阵绞痛,我知道死的那个女人是男孩的母亲,从此,在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了。我想走过去安慰这孩子,然而梦境里的我却毫无力气。

  接着,亲戚们搬进了这栋房子,原先住在楼上的男孩被赶到了院子里一间砖砌的小房间。他原先的房间被自己的表弟占了,他所有的玩具、书……都不再属于他,他的叔叔婶婶们经常对他发脾气,但他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是更加发奋地念书,男孩变得异常瘦弱,在他脸上根本捕捉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快乐表情。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在这个亲戚组成的家庭里根本没有人关心男孩的前途,谁也不了解他的梦想。

  我看着他一个人躲在幽暗的小房间里,在炎炎夏日被蚊子叮得浑身是包,但是看着倒计时的日历,他的嘴角总是露出自信的笑容。那种如同阳光般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疼。或许是太紧张,到高考来临的那一天,他开始发烧,而且病得很严重。

  考试结束了,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到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回到家里,遭遇的是亲戚们的冷嘲热讽,男孩每天只能寄希望于祈祷上苍,出现奇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第一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请客了;第二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请客了;第三批、第四批……后来,男孩不再出去参加同学们欢庆的宴席,他每天闷在家里,等待有一天哪个粗心的邮差把属于自己的、早就送错的录取通知书交到自己手上。

  夏季很快就过去,转眼间秋天来了,到了人人都穿毛衣的季节,男孩熟悉的小城一下子少了很多人——他的同学们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然而他还不依不饶地闷在家里,等着,把等待当成了他生存的唯一借口。

  我在梦中痛苦地辗转,这个脆弱的、受尽苦难的孩子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只是,他那些亲戚不再愿意白白供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开始用暴风骤雨般的言语攻击他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自尊。

  这个梦的最后一幕让我惊骇地坐了起来,我看到男孩的脖子上套着绳索,挂在他那间简陋的小房间的木椽上,他那绝望惊恐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他那瘦得可怜的身体随着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摆动。

  “可惜,没考上大学,上吊了。”围观的邻居们叹息着。

  这是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决不是那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时,我听见门外漆黑的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这是午夜,然而……我胡乱地套上衣服跑出去。

  街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小亮点,接着越来越近了,我看清了灯光照亮的那辆墨绿色的车子。一阵狂喜充斥了我的心,我疯狂地跑向男孩的家,推开院门闯进去,找到那间简陋的小屋,我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男孩站在凳子上,双手攥着挂在房梁上的那个已经打好的绳结。

  “不要!别做傻事!”我紧张地大叫。

  男孩转过脸,泪流满面地俯视着我:“为什么?”

  我粗重地喘息着,然后侧身对他说:“你听,听啊!”

  那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孩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的沉沉黑夜。自行车的铃声悦耳地回荡在外面的街道上,“叮铃——叮铃——”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了。

  再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即使是在半夜里!男孩欣喜若狂地奔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在邮差面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个蓝色的大信封。

  “你的信!对不起,之前送错地址耽误了。”

  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了男孩和邮差,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滚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一瞬间整个世界亮如白昼,我不想再置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是在半夜里。

  男孩回过头,对我露出了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微笑,扬了扬手上的那个信封:“看!我说过我一定能等到的!”

  他向前跑去,再也没有回头,在那团温暖幸福的光晕里,越跑越远,渐渐消失。

  醒了,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否作了梦里梦到的那些事,只是当我打开窗户的时候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折得很精致的纸飞机,翅膀上写着“谢谢”。

  我又走到隔壁,但是这栋房子已经空无一人,而且看起来似乎从来也没有人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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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燕雀鸿鹄

  我仍然没有黎克的任何消息,但是这段时间我晚上再也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或哭声,生活变得异常安静。

  一个傍晚,当我从街道上散步回来靠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从轮廓可以辨认出那是个年轻男子。

  我期待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渐渐靠近,希望是黎克,可是,当他靠近的时候才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他走过我门前的院墙,转过头,用阴郁的眼神久久凝视着这栋小楼。似乎希望自己的眼光能够穿透那颜色暗哑的墙壁,看透其中的秘密。

  “咳!”我轻咳一声,走到他面前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惊异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答道:“我……没什么,对不起……”

  他冷淡的礼貌让我觉得有些歉疚,我无意间打扰了一个沉浸于个人世界中的人。可是他突然又热切地补充道:“你是这房子的主人?”

  我摇摇头,“我只是住客,你想见房东吗?她就住在我楼上。”

  “是吗?”青年用无限憧憬的眼神望着隐藏在屋檐下的二楼房间,随即又摇摇头。

  “我还是走了,不要对人说起我来过。”

  他匆匆离去,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我走进院子,立刻就感觉到那股阴沉的力量笼罩了身体,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要把我的内心刺探得清清楚楚。我打了个寒噤,抬头向二楼那被烟尘熏得漆黑的木头门廊望去,看见房东常穿的那件斜襟的黑色夹袄迅速消失在门里。

  尽管住在她的房子里,我仍然对头顶上这个孤老太太的世界一无所知。我很想看看她的房间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让我踏进她的领地。在我眼中,房东就像个孤独而高傲的女王,一生都不肯低下她高贵的头去沾染世俗的风尘,直到今天家业败落了,这位没落的贵族也还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但是现在,这个高傲的女王在我脑中的印象,多了一只红色的鸡毛毽子。我久久地凝视着楼上那隐没在低垂的屋檐下的房间,不久之后,里面就传来一阵古老暗哑的唱段,带着淡漠的哀伤,那声音如泣如诉,仿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尘埃,从平铺直叙的历史中探出头来,要追寻过去那段不甘抹去的岁月——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

  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

  东风沉醉黄滕酒,往氯缪滩豢勺罚?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信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

  生离死别空悲哀……”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房东在她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在摇椅上独自对着窗外透出的微光哀叹自己的韶华老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孤单。也包括我自己。

  转身走进房间,我发现窗户被打开过,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植物。细小卷曲的叶片、精致的蓝色花朵上插着一张卡片“比丘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但是从它的风格我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谁。窗台上留着他的泥脚印,黎克回来了。

  我拿起这盆植物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香气钻入我记忆的深处。我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入夜,我把比丘兰放在床边,它那缱绻缠绵的味道纠缠着我,冷冷的香味撩拨着我的感觉神经。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见黑暗中的花朵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那盆小花开始慢慢舒展身体扭动起来,带着蜷曲藤蔓般的须芽的叶片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生长,我听到带着粘液的嫩芽奋力钻出老茎的“呲呲”声。旺盛的生命力充斥在这棵不起眼的植物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怪力让我感到担心,因为我发现它那碧绿透明的触须正一点点爬向房间的每个角落,同时也爬上了我的床。

  我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那些卷曲的枝叶绕着我的头顶生长,它们在我身体四周有序地编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蓝色的花一朵又一朵地从我面前的茎叶上钻出,它们在我脸前绽放,浓烈的香气熏得我无法呼吸,猛然间,一根强韧的触须“叭”地套住了我的脖子,像一根橡皮把我越勒越紧,我无法呼吸,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出于本能我双手用尽全力抓住脖子上那根触须。

  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不堪一击!我终于能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清楚地看到一个白色半透明的人影站在我床前,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正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恐惧,但是她的手从我手指之间消失了,她本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啪作响。风闯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床上铺满了比丘兰蓝色的花瓣,几乎将我淹没。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冲出房间径直向楼上跑去,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二楼的领地,站在房东门口,我鼓足勇气举起手刚要敲门,就在此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啪——啪——啪——”

  “摇啊摇——”那个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幽幽地唱起了这首童谣,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这声音的发出者就在房东的房间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无力地垂下了举起的手,慢慢向后退,靠在积满灰尘的木栏杆上。秋天干燥的风吹干了身上的冷汗,突然之间,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边蹭过,我浑身的汗毛又倒竖起来。

  黑暗中两道绿莹莹的目光直射向我,原来是一只猫。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整个二楼的阳台上到处都是黑暗中发着绿光的眼睛。原来房东养了这么多猫。

  “喵——”

  脚下那只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我赶紧跑下楼梯。

  我对房东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甚至开始怀疑,自从我搬进这所房子之后遇到的种种怪事都是这个行为古怪的老太婆的恶作剧。我一夜没睡,等待着清晨的降临,强烈的恐惧已经让我无法继续沉默,我决定开诚布公地和房东谈谈。

  我像猎犬一样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房东老迈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门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迟迟没有露面。直到中午时分,我已经精疲力竭,就在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身着黑色夹袄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院墙外。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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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抓起钥匙冲出房间,远远地跟着房东走进一条崎岖迂回的小径。她要去哪儿?怀着强烈的好奇,我决定跟踪她。她那衰老的身躯此刻似乎全然抛却了老态,健步如飞,我得很努力才能跟得上她的步伐。

  房东绕过一个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巷,此时,天空中乌云滚滚,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果然,日光很快黯淡下来,紧接着细密的雨丝就开始敲打我的头颈,前面的房东还没有找到她的目的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尾随她穿过一个个穷街陋巷之后,面前的视野逐渐开阔——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道呈现在眼前,灰色的河水镶嵌在光滑发绿的青石板路之间,强劲的雨滴在河面上掀起一阵阵颤抖的水珠。

  看到这条河,老太婆的背影似乎充满了力量,她举起一直夹在腋下的一个黑色的布包,褪下上面包着的套子。包里的东西露了出来,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当她撑开它的时候,我看见伞面上有一枝描绘得极其细腻的桃花。房东像在举行一个仪式般庄重地在头顶撑起这把油纸伞向前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渐渐看清飘缈的雨雾之中、在那河面上横跨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

  雨水毫不留情地敲打着房东手中那把纸伞,她慢慢爬上那座石桥,斜风细雨早就打湿了这个老太太的身体,但是,就像在和天气抗争一般,她牢牢地在狂风中擎着手中那把白色油纸伞,坚定地站在迷朦的风雨中,如同一座古老的雕塑。

  雨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眼前只有风雨飘摇的石桥上穿着黑色对襟夹袄的老婆婆举着油纸伞站在石桥中央的画面。远远地望着她,我闭上眼睛,看见了一些不存在于自己意识的画面,看见了一个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的年代,一个属于房东婆婆的年代——

  仍然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街道上每个人都撑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青年没有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他急匆匆地穿过每个人的伞下,似乎急着去赶和什么人的约会。

  这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滑腻的青石板路两旁种满了层层叠叠的桃花,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地上,沾在行人的伞上,整个世界就像下着一场粉红色的雪。

  但是,那个急匆匆的青年似乎根本没有心情留连这浪漫的江南美景,他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过泥泞的道路时,把那些落到地面的花瓣践踏成了污泥……

  “哎呀!”一个轻柔的叫声羁绊住了这个如风一般的青年。他回过头的瞬间,半空中吹来一阵绯红的花瓣,那个被他撞倒的女子手中的伞被风吹到了半空。

  青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道该帮女孩追回被风吹走的伞,还是应该先把她扶起来。于是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孩自己从泥水中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手绢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责怨,但声音却如此的温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她是在责怪青年。

  “对……对不起。”当这个冒失的年轻人看到女孩的脸那一刹那,时间似乎凝滞了。花瓣安静地在天空中飞舞着,这些粉红色的精灵似乎有意捉弄,在两个年轻的生命之间筑起一道屏障。

  落花渐欲迷人眼……

  女孩处理完身上的泥水,终于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嗔怪。看到自己的伞已经被风吹到了一边的小河里顺水飘走了,她平滑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此时,雨下得越发紧了,青年赶紧脱下上衣罩在女孩头上:“小心着凉。”

  女孩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这时,有人远远地叫青年的名字:“洪鹄!你在那磨蹭什么呢?”

  青年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手忙脚乱地让女孩自己撑着衣服,他则只穿着衬衫跑进雨地。

  “哎!”女孩在他身后焦急地喊,“我怎么把衣服还你?”

  风停了,青年回过头,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后天中午,我们在这桥头见。”他转身又钻进了人群,留下女孩撑着他的上衣,心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个不肯停留的、风一样的青年。

  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在歌舞升平的岁月里,两个年轻人相遇,如果就此定下了幸福的盟约,携手共度一生,那么这样的故事一定会让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像我现在这样满意的微笑。

  然而,那恰恰不是一段歌舞升平的岁月,尽管空气中带着春季醉人的甜香,但这样的幻相却并不能麻痹人们的神经。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关于“美好”的印象在人们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当生存受到了威胁,谁也无暇顾及身边飘舞的桃花。

  约定的那个日期很快就到来,女孩早早地把青年的中山装洗干净熨平,来到桥头等待它的主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孩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她那双期盼的眼睛不时地望向桥的另一头,这时,一阵骚乱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向着这个方向,越来越响。

  那阵声音轰隆隆地震撼着古老的青石板路,也震撼着女孩的心,她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打着条幅标语向这条路走来,那苍白的条幅上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然而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地面上一样无法动弹。因为她看见了,在那队伍的前面领导着一群人振臂高呼的,正是撞倒自己的那位莽撞青年。

  “还我河山!”青年脸上洋溢着阳光和汗水,当他举起手臂愤怒的呼喊时,女孩分明看到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入迷地看着,却被围观的群众推挤到一边。

  “反对妥协……”

  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走过这座石桥时,街口突然冲出一群埋伏已久的警察,他们手中的棍棒野蛮地落到游行者身上。

  女孩心惊肉跳地看到那个青年被警察团团围住,他们野蛮的手臂企图堵住他的嘴,然而她却听到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勿忘国耻!”

  游行的队伍最终有如暴风雨后的嫩苗一样被冲得七零八落,受伤的学生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地上满是血迹。

  那青年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眼中写满了绝望。女孩慢慢地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扶起他,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看到女孩,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的温和了,他慢慢地爬起来,任由女孩帮自己脱掉身上被扯碎的上衣,换上那件整洁的中山装。

  “疼吗?”女孩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青年摇摇头,俯身拾起地上沾满泥水的标语。

  “你们这样做有用吗?”女孩忧虑地问。

  “即使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汇聚在一起,也足以燎原……”他坚定地望着天空,女孩被他眼中那闪耀的英雄气概迷住了,爱情在两人之间开始萌芽。后来,青年知道了女孩叫郁燕,女孩知道了青年叫洪鹄。

  在那个时候,他们是世界的主宰,因为他们拥有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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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这些虚幻得极其真实的画面中望着郁燕那纯真美丽的笑脸,无法把她与现实中的房东婆婆联系在一起。时光匆匆流逝,谁也不可能抓住它的衣角,它永不停息地奔向前方,每个人不知不觉中跟随这主宰者的步伐,正是它构成了你我,然而它带走了什么?少女眼中的光彩、人们笑声中的纯真……有一天青春不再,那些曾经光滑白嫩的脸庞上布满斑点沟壑,那曾经惊人的美貌消失殆尽。我急切地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手猛地落到我肩膀上,粗暴地打断了画面的继续,我愕然地回头,黎克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当我试图把石桥上的房东指给他看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雨停了,房东不见了。

  “你有点奇怪。”黎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绢帮我擦干头发。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这么多天遇到所有奇怪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五味陈杂,我像垂死的人看到了希望一样抓住黎克这块救命木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生硬的回答把我猛地从他身边推开了。我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随后神经质地干笑了一声:“是啊——算了。”

  “什么‘算了’?!”我开始生气,“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所有的人,你、房东,你们全都不正常!”

  黎克一言不发,随即开始笑,他大笑不止,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我愤怒地推了他一把。

  他抬起头:“你说别人不正常,你自己呢?什么是‘正常’?谁定了这个标准?”

  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跟着他沿原路返回,因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房东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这里的。临行前我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石桥,雨后的阳光在河面上描绘出一座绚丽的彩虹。

  “那座石桥是……”我开口问。

  “老人们传说,要等人就去那上面等,一定能等到的。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谁也不相信。”黎克在前面抽着烟。

  “可是房东婆婆相信,她在那上面等。”我告诉黎克。

  “等谁?”

  “一个男人,我猜……”我回忆着刚才虚幻中看到的那个叫“洪鹄”的青年,他清秀的五官在我看来似乎有些眼熟。

  “像房东这个年纪的男人可不多了。”黎克刻薄地说。

  我们俩沉默不语地走回我家,在门口,他往我房间的窗台看了一眼,那盆比丘兰正放在窗台上。蓝色的小花隔着玻璃幽幽地看着我们。

  “花长得不错嘛。”他的话让我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恐怖的梦,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比丘兰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黎克双手插在口袋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头眯起眼睛:“在意大利语里,‘比丘兰’就是‘花’的意思。”

  “花?你送了我一盆‘花’?”我重复着这奇怪的话。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有一个神秘的囚徒,他的脸自始至终都被一个铁面罩罩着,没有人看过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人们猜测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或者有可能是真正的国王。”

  我不解地看着黎克,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这个囚徒到死也没有摘下过面罩,不过他的生活倒不失情趣,还养了植物。”

  “是比丘兰?”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黎克点点头,“他没有多余的水去浇灌它,所以……就用眼泪来浇灌这株植物。比丘兰也因此得名,人们称它为‘用眼泪浇灌的花’或‘囚徒之花’。”

  我不快地看着他:“我可没那么多眼泪,也不想当个囚徒。”

  他笑了,“放心吧,你会喜欢它的。”

  华灯初上的时候黎克走了,当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我猛地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影,当我揉眼想看清楚的时候,那个影子似乎已经和黎克重合在了一起……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不已,每个晚上都会出现怪事,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濒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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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中秋到了,这个小城丝毫没有节日气氛,反倒比平常更加寂静了。我在房门外徘徊,二楼亮着昏黄的灯光,小小的窗户全都紧闭着。房东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但是此刻在我眼里,二楼已经不是一个恐怖的魔域,我好像能看到房东婆婆正慈爱地在喂她那些猫。

  这时,一个不怎么灵活的身影从院门外经过,招惹得爬满院墙的植物摇晃起来。我好奇地追出去,只见一个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立刻浮现出几天前见到的那个行为古怪的青年的样子。

  难道又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周围?他想干什么?带着种种疑问,我走进房间锁上门准备放水洗澡。

  突然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然后我听到了重物落地“砰”的一声。坐在蓄满温水的浴缸里,我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不知道房东在楼上出了什么事,只能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不很结实的、用木板拼成的天花。

  “嘀嗒”

  一滴液体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滴下来,掉进白瓷浴缸,掉进洗澡水里。是一滴血!

  我愕然地看着这滴红色浓稠的液体在水中渐渐散开。接着,更多的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浴缸里的水渐渐被染成了黄色,然后又变成了红色。我惊恐地坐在那儿,血腥味儿呛人地钻进鼻腔,身体逐渐被血水淹没……

  我的眼睛看到的是面前着无穷无尽的红色,而意识却被带到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

  “洪鹄!”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我惊醒,我看见郁燕——年轻的房东婆婆站在石桥中央,向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呼喊。后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终于转过身,向她跑去。郁燕的脸上写满了希望,她抓住洪鹄的手,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阻止爱人远去的脚步。

  “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郁燕不顾一切地哀求着,带着让人心疼的憔悴。然而那个青年尽管舍不得,却毅然拽开了她的手。

  “别这样!国难当头,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洪鹄努力咬着下唇。

  “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让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使命?” 郁燕失声痛哭。

  “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郁燕,我要走了,投身革命,或许会牺牲在战场上。但是,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永远都会把你放在心上。”洪鹄用颤抖的声音说。

  郁燕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不!我不能看着你走!求求你!洪鹄,求求你,不要走。”

  这时,洪鹄从背上的行李中抽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打开上面包着的布,一把崭新的白色油纸伞露了出来,伞面上赫然画着一枝精致的白桃花。他撑开这把伞,罩在郁燕头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撞掉了你的伞,现在……这把伞赔给你。”

  郁燕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挽留,也无法留住心上人远去的步伐,她默默地接过伞,看着洪鹄背起行囊,转身向前走去。

  “不管多久,我每年中秋都会在这里等你!洪鹄,我永远都在这里等你!”郁燕声嘶力竭地冲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叫道,就这样定下了一生的盟约。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郁燕梦呓般地摇着头,将手中的伞移到面前,望着上面描绘得极其美丽的白桃花,她的心被彻底击碎,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到伞上,将那原本略显苍白的白桃花染上了一抹冶艳的血色。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郁燕跟着家人流离失所,辗转于各地,她见过无数舍身救国的热血青年,却始终没有见到洪鹄。尽管革命者在战场阵亡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可是她从来不相信她深爱的洪鹄已经撒手人寰。

  然而,信念怎么能改变事实?在郁燕坚忍的等待当中,洪鹄早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惨烈牺牲,就像历史上无数的爱国志士一样,他们无名无姓,甚至连尸骸也无从寻觅,却正是数不清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成就了今天。

  每个在异乡度过的月圆之夜,郁燕都紧紧抱着精心保存的那把白色油纸伞,猜测着洪鹄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乡,已经回到了那座小石桥上等待着自己的出现。

  光阴荏苒,转眼郁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跟随家人身在异乡,她的家人却处心积虑地开始为她筹划婚事。倔强的郁燕宁死不从,但是身为大家闺秀的她根本容不得自己做主。

  郁燕被捆绑着扔上了迎亲的马车,当时的她已经心灰意冷,跪着哀求父母让自己带走那把油纸伞。就这样,她出嫁了,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纨绔子弟。郁燕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为自己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始终盼望着有一天能回到故乡。

  战争最终在人们的期盼中结束,郁燕成了寡妇,她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这里已经全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江南水乡的样子,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那座小石桥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她急切地询问乡邻是否见到过洪鹄,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否定的。

  “没有了石桥,如果他要回来,到哪里去找我呢?”

  郁燕开始动手重建石桥,这在那个物资紧缺的时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她需要照顾孩子,还要干活来养家,可是不管多累,她总是日复一日地积攒着结实的青石,等到一定数量之后就把它们运到河边去。

  一年又一年,郁燕变得憔悴不堪,她似乎把重建石桥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信仰,她相信石桥建好的那一天,洪鹄就会回来。

  就这样,石桥一次次被涨潮的河水冲垮,又一次次被郁燕重新垒起来,但是洪鹄始终杳无音信,而郁燕已经由原先的那个花季少女变为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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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桥终于建好了,但是洪鹄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每个中秋之夜人们都能看到一个眼神坚定的老婆婆,高擎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站在石桥中央,双眼望向北方。

  最后的这个画面和我白天所见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我猛地惊醒,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凉了,然而我刚才所见到的血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浴缸仍然洁白,水依旧清澈。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也就是房东婆婆和洪鹄约定的日期!我如同大梦初醒般爬出浴缸,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在门口徘徊的年轻人,一定就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洪鹄!

  当我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口的时候,被一个东西狠狠地绊倒了,我的头撞到地上,头昏脑胀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满了猫。它们此起彼伏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这些神色警惕的猫包围了我,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群小动物,它们在向我宣战吗?我尽量平和地移动身体慢慢爬起来,它们堵住了院门,好像不想让我出去。我抬起头看看二楼,灯光已经熄灭了。难道房东今夜不打算去等?或是她……

  “嗷——” 院子里的猫发出碜人的叫声,黑暗中它们的眼睛像一朵朵绿色的鬼火。突然,一只猫窜到我背上,我惊恐地抓住它想把它尖利的爪子从我的衣服上拽开。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攻击我,只是像驱赶一样把我引向二楼,我不知道这些猫想让我看什么,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它们来到房东的门前。

  猫一只只地穿过我的身边,从门上一个小洞钻进房间,我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门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开了。就这样,房东那从不为外界所知的神秘世界赤裸裸地展现在我面前。

  打开灯,我踩着咯咯作响的地板走进房间,和楼下一样,这个房间的地面由涂了暗红色油漆的木板拼成。发黄的墙上挂着几幅三、四十年代明星的黑白海报。房间里东西很多,西南角上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花大床,床对面放着一个梳妆台。我走到床边坐下,翻看床头摆放的几本蓝皮线装书。突然间,一个熟悉得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啪——啪——啪——”

  我抬起头,被梳妆镜中自己的影像吓了一跳,但是很快我就从镜中看见,这个房间里并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我呆呆地坐在房东古色古香的床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从面前的镜子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站着一个小女孩。她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只羊角辫,身上穿着红底带黑色暗花的小棉袄。她的脸浸没在黑暗之中,我只看见她的羊角辫上下翻飞,脚上穿着那双红色的丁字皮鞋不停地起落,踢着一只血红血红的鸡毛毽子。

  但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左半边脸。

  “啪——啪——啪——”

  她始终没有变换姿势,一直在那里踢着。接着就开始用那稚嫩的声音唱起来:“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好宝宝……”

  一股寒气从的脚底一直窜到头顶,难道这些猫把我引到房东的房间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小女孩?当我壮起胆子回头向角落望去时,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不过踢毽子的声音仍然响个不停。

  我的视线又回到了镜子里,那个小女孩仍然站在那里,保持同样的姿势踢着毽子。我感到冷汗顺着脸颊一直流进了脖子。房间里始终不见房东的踪影,我慢慢地站起来,而那个小女孩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她背对着我一下一下地踢着毽子,似乎那毽子就长在她的脚上,无论怎么踢,都不会掉落一样。

  我向门口冲去,在下楼的瞬间看见房东那把白色的油纸伞在院墙外闪了一下,她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在她屋里留下的痕迹,她一定会发现我去过她的房间,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去了。我匆匆冲下楼梯,钻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闭。

  当我关上灯站在门后气喘吁吁的时候,房东婆婆慢慢地走进院子,我听见她迟缓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咚咚”响起,我的心越跳越快,她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吱呀”一声,出乎我的意料,房东并没有对她刚被侵犯过的房间表示什么不满。

  整个房子又陷入一片死寂。

  我无法入睡,只能裹着毯子在床上瑟瑟发抖。窗外的那轮明月渐渐被惨淡的乌云遮盖……

  在似睡非醒的边缘,踢毽子的声音又一次将我惊醒,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声音不再是一个而是两个!我慢慢地走到窗边,将窗帘撩起一条小缝:蓝紫色的夜色笼罩了站在院中的两个人,我的房东和那个在她房间里的小女孩。

  此刻,房东完全看不出已经年逾耄耋,她银白色的头发散乱了,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菊。她不停地飞起小脚,踢着在空中欢腾跳越的那只红毽子,毽子在她和小女孩之间传递着,就像一根亲情的纽带。房东看起来就像个贪玩的孩子,张着牙齿不全的瘪嘴快乐地笑着,那个小女孩站在她的对面,也在欢笑,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她们玩得这么开心,笑声是如此地快乐,不掺杂一丝虚伪。这场面让我实在无法把魑魅魍魉与之联系起来。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这一幅欢乐的景象渐渐被另一个不那么让人愉快的场面所代替:

  似乎就在这栋房子里,一家人聚集在大厅,讨论着什么沉重的话题。那是房东婆婆的儿子和女儿,此刻,这一家人正处于分裂的边缘。

  尽管经历了战争,房东婆婆的家势远不如从前,但是她丈夫仍然留下这栋房子以及相当一部分财产。她的三个孩子算计着如何把这笔财产平分,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得到更多,在利益的驱使下,这些人收敛了平日里的道貌岸然,露出一副贪婪的嘴脸。

  婆婆无力地坐在房间中央,她已经不想再去和子女们争夺什么财产,这时,小女儿的独生女走进来,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只红色的鸡毛毽子。看到这个场面,我的心一惊,原来那个小女孩就是房东的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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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2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女孩独自一人在房间的角落里踢着毽子,成年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纯真的世界。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轻声哼唱着。

  望着可爱的外孙女,房东婆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时,眼尖的女儿发现了母亲神情的变化。她深知母亲对自己女儿的疼爱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意外之财,就谄媚地笑着走过去:“妈,您看宝宝长得多像您?”

  婆婆听出了女儿的用意,不动声色地答:“你们分你们的家,公平就好。”

  这时,小女孩已经蹦蹦跳跳地拿着毽子跑到外面去玩了,房东婆婆也已经厌倦了屋内的气氛,慢慢地蹩出房间。

  “外婆!”看到外婆出来,小女孩高举着毽子兴高采烈地扑进郁燕怀里,“陪我玩,陪我踢毽子!”

  “好好好!外婆陪你踢毽子。”婆婆转头瞥了一眼屋内那些利欲熏心争吵不休的儿女们,接过孙女手中的毽子,漫不经心地和小女孩对踢起来,毽子欢快地飞腾跳跃,祖孙俩玩得如此愉快,暂时忘记了世间纷繁复杂的琐事。

  “哎呀!”突然,毽子被踢到了二楼阳台的木栏杆之间。小女孩叫了一声,向楼梯跑去。

  “小心!”婆婆担忧地看着外孙女活泼的身影爬上那陡峭的楼梯。小女孩的红衣在二楼时隐时现,她很快找到了那只毽子,高高兴兴地把毽子抓在手上,上半身越过栏杆向楼下的外婆扬了扬:“外婆!你看,我找到了!”

  “宝宝!不要从栏杆中间钻出来!快回去!危险!”婆婆焦虑万分地叫道。但是,小女孩的手一松,毽子从手上掉了下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只掉落的毽子,整个身体从栏杆的缝隙之间钻了出来,失去了重心。

  “宝宝!”房东婆婆声嘶力竭的叫声仿佛就在耳边,我惊恐地看到她那可爱的孙女掉到地上,当郁燕婆婆的孩子们从屋里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小女孩已经跌得血肉模糊的左半边脸,她手上抓着那只红色的鸡毛毽子躺在婆婆怀里。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外婆……”

  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看到外婆老泪纵横,就想要举起小手擦去婆婆脸上的眼泪:“外婆,不哭。”但是那只手伸到半空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良久,房东婆婆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跪在院中,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只染了血的毽子。她的孩子们把罪责归咎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从此再也没有来探望过她。

  最终,我看见房东倒在二楼的地板上。在那个房间里,我慢慢地靠近她,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周围到处都是猫,那些猫见到生人靠近,警觉地后退,眼中却闪烁着敌意。

  “喵——”猫发出凄厉的叫声,它们的嘴边沾着什么?是血!

  当我走到婆婆身边的时候,面前这幅骇人的景象让人不忍目睹,老太太看来已经死了很久,她的脸已经被饥肠辘辘的猫啃得面目全非!

  我挣扎着站起来,怎么会以这样的局面结束?我不敢相信!无数残断的画面癫狂地从脑海中穿过。我仿佛看到年轻的郁燕那张清丽的脸,她应该在桥上等待洪鹄赴约!而不是以这样悲惨的方式走向终结。

  从幻象中醒来,我发现窗外的祖孙俩仍然在快乐地踢着毽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针就要指向12点!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穿着睡衣冲出房间。看到我,房东婆婆的脸立刻挂上一幅冷冰冰的表情,可是我已经不再在乎。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是和他约好了,每年中秋都在石桥上等他吗?你为什么还不去?难道你要把一生的约定都在今夜背弃?!”

  婆婆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别管这些了!你的爱人在桥上等你!快去啊!”我冲她大叫。房东咬咬牙,然后冲上楼,当她下来的时候,手上拿着那把伞,她走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孩子,为了你自己好,千万不要打开你房里那个衣橱。切记!”

  我点点头,看着她向门外奔去,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女孩追着她跑到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挥手:“有人陪外婆了,她再也不孤单了,宝宝就要走了。外婆,再见!”

  她那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口,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但很快就大梦初醒般向婆婆去的方向追去。

  经过漫长而曲折的路途,经过崎岖不平的坎坷,郁燕婆婆的身影终于渐渐在我面前出现,她跑得飞快,那件黑色的夹袄从她身上脱落,身上是飘逸的白色衣裙,她的身体又变得如同他们初次相遇时那样年轻而充满了活力。

  石桥一点点显露出它坚定的身影,今夜的河面上漂满了白色的莲花灯,在那石桥的中央,站着一个人。

  郁燕在桥头站定,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拿起那把白色的油纸伞在头顶撑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半个多世纪前的约定。洪鹄在那里等她,他们终于相遇,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在幸福的光芒里,我看见这一对情人拉着手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河面上远远有人撑着竹划子驶过,唱着一曲动人的小调:

  “哪个九十七岁死呦——

  奈何桥上等三年——

  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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