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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醉颜酡西洲》--作者:水银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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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赶山的侍从远远地呼叫,狐狸已经被驱赶到我们面前的猎场。

  “去吧。”我听到祖父这样说。兄弟们纷纷打马前行。我落在后面。我想看一看他们的样子。晴游,晴洲,晴澌。特别是晴澌。他在晴游身边寸步不离。两个人几乎骑在了最前面。

  我看到晴游已经撷准目标。他稳稳地举枪。身后的兄弟们纷纷放缓马速。没有人愿意同他对抗,除了晴洲。然而这一次他耐心地停在我身边。我斜瞥晴游。意料之中,他姿态娴熟地控住坐骑,微微偏身,抬手,目光犀利,仿佛一道笔直寒冷的闪电,直掠手中的枪身,落在奔逃的猎物身上。我熟悉他的眼神。势在必得。那一刻我清楚知道箭已在弦,顷刻便发。

  然而某种感觉,冰冷而迅速的,如一支凛冽箭镞,见血封喉的毒,直入我心口。

  刹那之间,我被那直觉深深击中。眼前一片黑暗。橡含进了一块北海之渊阻碍冥明两界勾涟的万古寒冰,那种阴冷窒人的痛楚几乎令我惊呼出声。座下的Dew敏感地腾起前蹄一声狂嘶,我收紧缰绳,颓然伏倒在马背上。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可挽回。

  枪声响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晴洲的声音,他叫我,“薇!”音调中满是紧涩担忧。

  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呼啸声划破天宇。

  我猛然撑起身子。晴澌的马失了前蹄,迅速而沉重地跪倒在地。晴澌的白衣瘫落在深黯的泥土和惨白的积雪上。猎犬的嘶叫声沸腾。黑森林的倒影深深地投下来。

  所有人都勒住马缰,大约一两秒钟的寂静,然后惊呼声泛成如云的惊恐。他们纷纷下马,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地上的晴澌。我不敢看,然而到底无法克制,我终于向我的哥哥投过目光。

  晴游缓慢而安静地骑着他的Day,到晴澌坠马的地方。他下马。

  我看到他捧起晴澌的头,然后托起他的身子。他忽然空出一只手,注视自己的手掌。我看到他的手套上沾满鲜血。晴澌的身子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柔软灰白的短发散在晴游雪色的外套上。他一动不动。

  我终于无法自制。我打马到他们身边。那一瞬间我甩开了某个人的手。我没有回头。晴洲的声音在身后模糊缭绕。我不待Dew停步便跳下马,扑到他们身边。那个瞬间我看到我的哥哥,萧晴游,他的唇角居然布满笑容。

  千分之千的真实。如果我不曾看到一片云在波心的投影,那是我的错过。可是我无论如何不曾错过晴游那一刻诡异绝伦的表情。他是在笑,微笑。那样优雅而温柔的笑意。而晴澌倒在他怀抱中的容颜,居然清雅洁净不沾丝毫血迹。他仿佛沉睡不醒。睫毛微合,细长眉目仿佛仍带着蛇样清冷诱惑的神情,低低地对我诉说那些难以解释难以对合的秘密。

  而后心汩汩泉涌的鲜血,白衣上黑暗的弹孔。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在那一刻。

  天光蒙蒙地辉映过来。

  天亮了。

  我站在他们身边,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杀了他。

  他杀死了他。

  殷红的血泊,浸透阴影中泛出青蓝的积雪。一个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容纳那么深那么真那么厚重暴烈的颜色。深浓仿佛罪孽。

  我缓缓地跪倒在他们身旁。

  森影迷蒙。我的泪一滴滴沁出眼眶,冰冷酸楚地坠在衣襟。幻觉引导的魂灵,倾听着青色的风中拂来隔夜幽凉歌声。

  How I love you……

  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y eyes on you……

  晴游……Did you ever know?

  He always had his eyes on you.

  ……did you ever know?

  ……did you know?

  晴游慢慢地放下晴澌,起身。我跪在原地仰头看他,他不言不语。

  潮湿冰冷的泥泞,森林黑暗幽深的倒影。猎犬在远处欢喜而尖利的嘶叫。狐狸的哀鸣。我咬牙站起身,走到晴澌的马旁边。它的前腿断了。我回手自鞍上摘下了枪,一枪打碎了它的头。

  祖父的神情一如既往,喜怒不形,不着痕迹。晴游自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迥异平日的他。祖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平静。晴洲奔过来拉住我,我死死地盯着他们。无话可说。

  除了我,所有人都清楚看到那一刻的惨剧。

  晴游的手指扣下扳机那一瞬,晴澌的马突然狂奔,斜斜插过晴游的面前。根本无从阻止,无从挽回。那一枪自他后心射入,穿透心脏。他一瞬间就已死亡。

  他死了。那个柔媚而凛冽的男人。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现场一时间还不容我们清理,要等到保安官来过之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晴澌的白衣。他一向喜欢黑色,清瘦高挑的身材裹在飘曳的黑色长衫里像一种别致而危险的野兽。他很少着白。然而他穿上白色就仿佛妖魔戴上了云朵的花环,映衬那双奇异眼眸中燃烧的决绝和癫狂。天晓得。他在一个半钟头前来到我的房间。他白衣似雪。那时我还以为这是他新发明的甜美取悦。为了我的哥哥。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他不过是为自己,为那一刻扑到晴游枪口前的自己穿好了葬衣。

  那样妖艳而耀眼的,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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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十九 亿夜

  那一夜来到我身边的是他。我知道。

  那并非我的幻觉。

  我的记忆恍惚摇摆,在那之后一段时光内居然模糊一片,那是他的力量。晴澌。然而我到底还是找回那一切。

  猎狐的前夜,悄然来到我房间的人。是他。

  那一刻我正坐在窗台上凝视夜空,茫茫幽谧,星沉月寒。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那并不妨碍我思索很多事情。那时我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缓慢安然,停在我门前。半晌没有动静。

  我盯着房门,然后轻轻跳下窗台。

  对方似乎犹豫不定,然而终于下了决心。他的指节刚刚触及门扉,我已经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的人是晴澌。他穿一件宽大的豹皮衬里黑缎长袍,垂着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托着一根蜡烛。一圈柔和的光亮下是他憔悴苍白的脸。

  我诧异地扬起眉。晴澌看着我,微微偏了下头示意。我侧身让进他来。

  他放下烛光,立在那里,并没有回头。我便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而来。我忽然有一种警觉。他想要做和正在做的一切,我能感到那种近乎危险的寒冷微微靠近。

  我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做了并非完美的决定。

  他的掌心在我眼前轻轻滑过。一种幽香扑面而来。我直觉地屏息,而后发现那并不存在。视野中微微漫过一层绯红轻纱。房间瞬间放大而又缩小,脚下的地毯忽然绵软如沙。我举步,然后踉跄着倒了下去。

  晴澌便接住了我。

  “小雨儿。”那是他的微笑还是呼吸?他已经靠近了我。高挑身形掩去烛光。红纱飘落,我能看见的只有那双青灰的瞳孔,水色的冷光微微闪烁。那双眼睛美如霞月的刀锋。

  “小雨儿。告诉我……”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他在我耳畔轻轻吐出的言词。我一阵阵昏眩,无法重复。然后我努力探出手去,触及了他俊秀脸庞。

  “生着那样一双眼睛……蛇一样的眼睛,并不是你的错……”我低声地,近乎梦呓地呻吟,靠近,贴近他的胸膛。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身上布满熟悉的温润芳香,混了水丝般柔软清冽气息,神秘,冷静,迷人,月夜昙花一般,窥伺了万千风流,却不肯在人间辗转停留,那样的美色和诱惑。

  那是我所亲近的气息。是他身体的气息。发丝。皮肤。嘴唇。

  是我太熟悉不过的气息。

  晴游。他的气息。

  我缓缓地偎进他的怀抱。晴澌的手指纤长微冷,在我身上轻轻滑过。

  “爱上他……那个男人……我的哥哥……也不是你的错。”

  晴澌的掌心紧贴我的双肩。他瑟瑟发抖。冷澈沉静的眼神散发一片忧郁寂静的光,笼罩了我,缠裹了我。

  “可是……”我低低地呻吟。他的怀抱满溢某种脆弱的温情。茫然的体温。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我知道这不是平日的他,绝对不是。

  今夜,今时,今地。

  唯一的萧晴澌。

  翱墒牵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房间……还试图把我催眠。?/p>

  蛇似的青灰眼神突然闪亮。他终于下定决心,即将破灭的决心。然而已经迟了。

  我突然弹起身,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女孩柔软绷紧的身体瞬间变成一张精致有力的弓,抵在他凝滞的怀抱中。

  刃光如水,痕痕苍白逼退丝丝月华。刀尖轻而精准地抵在他喉头。

  “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晴澌。”

  我轻轻抬头,对上他光彩流离的双眸。我不介意同他对视。一如我并不介意他明白我所拥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我没有丝毫顾忌。我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我太知道了。这个掌握着命运之眼的男子。他看得到很多东西,也许是太多了。前尘后世,昨是今非。那双邪气清冷的眼,明眸摇曳着月亮的碎片。他小心翼翼隐藏的力量,然而已经落空。

  我举高霞月。晴澌在我逼迫下微微抬起头。

  “你指望我的反应同他一样吗,晴澌?那么接下来……”我一掌切在他手腕上。晴澌微微痛楚地闷哼一声,一根细细的银针脱手落地。

  七寸长的银针,微微闪烁淡青毫光,那,是因为太尖锐。我几乎毫不怀疑它的用处。

  “你要把这个插进我身上哪里。”我似笑非笑地看他,问他。

  “头顶,还是脊椎?”

  晴澌一言不发。他明白我的冷静一如我明白他的心思。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都是萧家的子裔。身体里流着这个家族的血,神秘,阴冷,沉静,固执,春江花月,暗伏杀机。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什么,得到什么,毁灭什么。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把握这一切的技巧。

  他是我的堂兄。而我,萧晴溦,是个在九岁的时候,就懂得把霞月插进人身,不留血痕的女子。

  我微笑起来。注视他,等待他的反应。那枚针……头顶,百会穴,那柔软脆弱的中心。轻轻插进的话,一击毙命是太容易的事。而且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你从哪儿来,晴澌?”我揶揄地看他,“我哥哥的房间?”

  他一言不发,脸色一丝丝惨白,轻轻吸气。

  “催眠他,是太容易的事,对不对?所以,你,甚至都没有提防……我。”

  食指轻轻用力,扣紧刀锋正中那痕凄厉骨纹。一缕血丝悄然滑下,刀尖没入他下颏肌肤。而晴澌依然面无表情。

  我看着他,有一点怜悯,有一点不安。我忽然放下刀,反手收进袖中。

  晴澌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唯一动容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听到那个名字。我安然挑弄地呼出的名字。

  晴游。

  “但是,你难道真的不了解。为什么你对他施展你的力量远比对我容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模仿着他的似笑非笑,安然质问。

  “因为他是他,我是我。”

  晴澌的嘴唇微微颤抖。我相信他明白得很。我毫不怀疑晴游轻易屈服在他魔力下的原因。他们的关系远比我能够期待,萧家能够允许的要深。

  然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真的吗,小雨儿?”

  我骤然立起。

  晴澌的手以一个缓慢而安然的姿势扬起,指尖在我眼前轻轻划过。一痕细细的风声擦过我的睫毛。我深呼吸,晴澌的手指在落下的刹那,无声地画出一个简单的符号。

  那仿佛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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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气,和空气中能够蕴含的一切在那个瞬间被割裂,完完全全,干脆利落。我死死地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只是对着我轻柔微笑。我几乎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笑。我只是看到淡红唇角微挑,然后微启。他向我俯过身来。我握紧霞月然后举起。我看到自己的手指被一种洁白透明的丝弦缓慢而耐心地裹住。细碎琴声从远方,从滴零青色冷雨的高空淅沥落下,坠到眼前,停留一刻,再跌落。

  我能看见音符的形状完美如泪珠。我低下头,殷红血迹一点点漫过我苍白的脚趾。泪珠瞬间跌落,在血泊中溅起一朵淡淡的涟漪。洁白如水的丝弦勾勒出我手指的形状,然后它仿佛活物,轻柔地自我手中接过了霞月。

  它带走了我的刀。

  “……霞月……”

  我分开手指,手指却在短短的一刻里粘结。我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变成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满天珠泪絮絮而落,挂在网上便羁縻不坠。很快我便开始微笑了,发出那种吃吃的,近乎白痴的笑声。她那样信任他。信任眼前这个处于消失边缘的男人,她把手伸给他,向他炫耀自己仿佛戴上一双真丝手套的双手。

  晴澌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他抱住我,笑声细碎和煦。

  我能感到他冰凉的嘴唇在我的发丝上轻轻摩挲。我吃力地摇着头,我单调摇曳的笑声和他的融进同一道河流。黑色的水波温存辗转,是一面光滑柔软的明镜。我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尘烟中舞动纠结。霞月慢慢坠落,滑进幽暗的水底。我探身去捕捉,晴澌的手臂却轻轻带回了我。

  空气如此沉重,如此温暖。一呼一吸,倦意便一天一地席卷,已经难以张开双眼。

  我知道晴澌慢慢抱紧了我。我无力抗拒。

  他的嘴唇慢慢滑到我耳畔,轻柔拂动。

  “……萧晴澌!”

  温暖气流猛然震裂。盘旋在房间深处的低沉云朵被无声撕开,琴声骤歇。丝弦断绝。

  空中盘旋的最后一颗音符悬在我眼睫,停留一刻,默默滴落。

  那是一颗冰冷的泪珠。

  我被抓住,然后重重地夺过。他把我扯出晴澌的怀抱,用力抱紧。冰冷的手指迅速按住我的脖颈动脉,然后翻开我的衣领。

  我贴在他胸膛上,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心跳,激烈得像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我努力抬起头,眼神渐渐对准他的容颜。

  “……我没事,晴游。”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我,死死地。脸颊贴住我鬓边,他模糊不清的声音。“谢天谢地……”

  我慢慢挣扎起来,摇着头,眼前一片昏眩。我狠狠地咬住嘴唇,血的味道伴了痛楚沁过舌尖,刹那清冷。

  我看到晴澌镇静地坐在对面,手里拈着那根长长的银针。

  回过头,是晴游苍白冷漠的脸容。他握枪在手,直指晴澌。

  “晴游……”

  他用力按住我肩头,止住我的言语。然后枪口微微偏了偏。

  晴澌驯服地站起身,走向门口。他忽然回身,一扬手将霞月抛了过来,晴游轻轻接住。

  那一刻晴澌的眼光近乎怜悯。他微微动了下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又抑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晴游突然跳了起来,将霞月扔给我,然后冲过去抓住了晴澌。我跟过去,他已经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你……”

  晴游只说出了那一个字。他突然绝望地垂下头,绀青发丝散到晴澌胸口。他似乎已经无力继续。

  晴澌轻轻喘息着,绽开一个笑,温柔冷漠。“别问我原因,游。”

  他侧头看我,对我点了点头,“你很幸运,小雨儿。”

  我一动不能动,看着他们,我只觉得浑身冰冷。

  “你喜欢那些么?

  你看到你的手,那是因为你热爱你的手。”晴澌微笑着注视我。“别把什么看得太重了,小雨儿。

  否则你迟早会失去它的。”

  是的,那一夜发生了这些。然而直到他死去之后,我才能够找回这些。凌乱记忆碎裂成天青瓷片,不容我流血的手指颤抖着去拼贴,一丝一毫。

  我努力地记起他们,记得他们。这两个在我生命之中闪烁悲凉光辉的男子。我主宰了一切的结束。而他们拥有所有的开端,所有的延绵,所有的借口和理由。

  那一晚要杀死我的人,是真的要杀死我么。

  那一晚拯救了我的人,是真的能拯救我么。

  那一晚,那个在我记忆深处黯然尘封,恍然苏醒的夜晚。明月都拒绝观赏离别。

  自看到晴澌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他来自晴游的房间。他的最后一夜,他,和他深深眷恋的那一个人。我不知道他那双无法揣摩的眼睛对晴游做了什么。但他显然是失败了。他成功地制服了我。然而如果晴游没有出现,他会把那根银针插进我的身体么。

  他甚至可以令我在次日完全忘却这一切,却为何没有令晴游屈服在他的魔力之下呢。

  他已经给了我答案。

  (他已经给了你答案,公主。你不记得了么)

  我记得。我完完全全记得。

  桂婴的芬芳恍然欲醉。月光低迷。我紧紧握住手指,垂下头去。苍白的月亮圆润冰冷地悬在窗外。那双蛇一样的清冷眼眸仍然在凝视着我。晴澌的呼吸悠长痛楚。他抱紧我,轻轻地说着,轻轻地乞求着。然而我没有察觉。

  月光居高临下,冷冷地睥睨人间。

  他呻吟般的音调茫然流转。

  小雨儿。告诉我,告诉我,你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

  我听不真,我看不见。

  那最后的一刻他将银针抵在我后颈,却没有刺下。空气中的血腥和甜蜜熏人已醉。那一刻我根本不能抵抗,不能逃脱。然而他只是作出了那样一个姿势而已。

  他的嘴唇慢慢滑到我耳畔,轻柔拂动。

  小雨儿,我们要说再见了。

  他马上就要来了。

  “你知道么……小雨儿。

  如果他想要杀我……我就给他一个理由。”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maybe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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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二十 冼梦

  撩开长及肩头的纯黑面纱。将镶满孔雀石的墨色丝锦发箍缓缓摘下。放下长发,一任浅淡光色缤纷散乱。

  取下那对黑珍珠耳坠,视线停在镜中。水银镜面冰冷如一道千年不灭的谜题。对面那个年轻苍白的女孩,她冷冷地注视着我。纤长双手戴着纯黑镂花丝缎手套,轻轻拈住一颗微光闪烁的黑珍珠。

  我一把推开镜子,转过身去。

  晴澌的手指纤细苍白,轻轻在空气中划过。

  那七天我常常会看见他。停灵的夜晚,我坐在棺材旁边,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脸。生命流失之后,那张容颜竟然出乎意料的纯美,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死亡并没有损坏他沉静的神情。他只是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可是我想念那青灰色的眼神,蛇一样冰冷透明,直指人心的眼神。他的似笑非笑,那种包含了一切,窥视了一切,隐藏了一切的笑意。他从来都是隐秘而疲倦的,我知道。

  也许他才是最幸福与最不幸的一个。

  晴洲夜夜陪我守灵。疲倦的时候,我们就在那张镀金卧榻上相依而眠。不在乎会不会有人发觉。一切都在向着某个疯狂的终点靠近,我们清楚听见转轮沙沙的摩擦声侵蚀着命运脆弱的丝弦。

  厅堂里堆满了白色的鲜花。烛光,数不清的烛光摇曳,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低回阴影。

  每一夜我坐在他身旁。每一缕吐出的呼吸都令我感觉更靠近他一点。晴澌,他在那种刻骨的迷恋中葬送了自己。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心事。没有人。

  讽刺的是,只有在他死去之后,我们的心才能如此接近。

  我们所得到的都是我们被禁止的。

  我们所放弃的都是我们最珍贵的。

  在他身边,绝对寂静的夜晚。他会喜欢这样的宁静。我赶走了所有的修士。要超度他的话,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还有谁比我和他更清楚这一点呢。

  何况我相信,晴澌,他宁可羁縻尘凡,在那个人身边徘徊辗转,也一定不愿意到遥远的天国俯视他今生唯一的爱,唯一的期待和失败。

  夜夜风吹烛影,我惊醒的时候,大概便是薰香将尽的时刻。灵前那盏长明灯晶莹摇曳。我安静地替它添进鲸油,在水盘中洒进几滴伊兰。

  晴洲在沉睡中微微呻吟,习惯地探出手臂,发觉我不在便惊醒过来。

  我坐在长明灯下,任凭他在身后默默凝视。

  我们都无言。

  那样的七个夜晚。七天,仿佛缠绵七个世纪。耗尽一生中所有的孤单和寂寞。像那盏灯,细微光亮似乎绵延无穷,终于没入黑暗。

  最后的那一夜,他还是来了。

  晴游的目光漫无边际,缓缓扫过我们。我坐在棺材边,静静地抱着双臂,凝视他。我知道,他会来的。

  夜风自长窗缝隙擦进,席卷满庭浓烈花香,沙沙地摇曳一天一地灼热烛光。

  我撩起黑纱,注视他苍白秀丽的脸孔。他面无表情,不看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端详着这一切。

  晴游,晴游。我知道,他不会原谅一切,一如我不愿放弃。

  这一生,为情所困,为心所误。

  然而,情愿,心甘。

  他终于看向了我,目光又一点点滑向我身后的晴洲。

  我看不到晴洲的表情。然而那一瞬间,晴游柔美淡定的脸容掠过一丝静静的杀机。

  那样的凛冽,顷刻之间湮没于他春江花月夜般柔和眼神。

  只是那一霎,我毫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杀机暗伏。

  我黯然俯下身去,额头缓缓抵在光滑清香的楠木上。我突然想要落泪。

  晴洲自身后轻轻抱住了我。温暖嘴唇贴在我后颈,低沉包容的气息,熟悉的体温,令人安心的怀抱。

  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若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那么,爱,又归于何处呢?

  粗麻绳缆将棺木稳稳放下墓坑。我在黑衣教士的低沉念诵中神思流离。

  从来不是能够认真读完圣经的孩子。

  我所能记得的只是事实。一切事,一切物,无法否定无法改变的事实。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

  亦无可恕。

  我慢慢抬起眼睛,凝视不远处的晴游。他清挑矜傲身影在人丛中分外夺目。他仿佛正在沉思。

  我悄悄握住了晴洲的手,他用力反握过来。隔了细密黑纱,我仍能感觉到他沉静目光。

  葬礼之后,晴洲随祖父返回伦敦。他早已告知我。我没有送他,连丧服都没有换下,便一个人骑了Dew奔进山林。如果蓓若知道我这样,一定会气个半死。可是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耳边疾风呼啸,掀起长长黑纱。我闭上眼睛,任Dew随意驰骋。

  这一次,不再有人沿着我的脚步追随而来。

  晴澌,晴澌。你还看得到么。你还听得见么。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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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我默默地背诵着传道书中的句子。

  今生今世已惘然。

  可是我相信,他们并非毫无所知。

  我猛然睁开眼睛。

  虬枝纵横,撕裂头顶碧蓝的天空。冬风凛冽,划过脸颊几乎仿佛刀锋。空气透明空旷。马蹄踏过积雪的潮湿土地,留下深深痕迹。

  这已经是密林深处,林荫深浓幽暗,不见路径。日光艰难投下,撞碎在古老树身,映出鬼影幢幢。

  即使是封地上的住民或者猎手,也不会闯来这里,更别说是我那些娇生惯养的兄弟。

  晴游……我知道他可以,因为是他带我来到这里。这宁静得近乎恐怖的密林深处。

  可是……不是他,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然而有人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我能察觉他的存在。

  我突然开始恐惧。记忆深处那一个诡异夜晚的寒冷重回。画框上凄丽妖艳的玫瑰。冰冷夜风。破空无踪的一箭。我打了个寒颤,猛然拉住Dew,打马向来时路奔去。

  (我可以为你而微笑么,我为你而骄傲,我的女孩,我的薇葛。我天生的女儿。魔鬼的女儿。我热爱你敏锐的直觉,你的灵感,还有你脆弱的信念。

  亲爱的,你是一个天生的妖魔,一个美丽的怪物)

  (你居然察觉了我的存在,在那一刻。那一个令人兴奋的所在。然而你没有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你的左右)

  (是的,我曾经沉睡在那里)

  我把珍珠耳坠狠狠扔进抽屉,然后用力扯下一身黑衣,近乎疯狂地撕扯,直到地上布满衣料的碎片。

  我喘息着坐在地上,凝视着壁炉渐渐熄灭的火焰,一动也不想动。

  火光最后挣扎着跳动一下,绽出一声轻微炸裂,消失。

  房间里只有一盏琉璃台灯,幽幽地透出淡绿光线。

  我坐在寒冷凝冻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只穿了一件白绸长衫,任微光把自己一张脸映成透明。

  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

  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都是虚空。

  我想我是有些着魔了。

  夜风呼啸着掠过屋檐。我听见房顶风向标沙沙的转动声,还有枯枝在风里折断的脆响。

  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挡住了光亮。

  我不必抬起头,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芳香。

  “晴游。”我轻轻地叫他。

  他跪下来。他身上还是白天的装束,只是散开了长发。

  他握住我的肩头,“薇葛。”他终于说。

  “我的薇葛。”

  然后他用力抱紧了我,抱得那么重那么重,几乎揉碎了我的骨头。他冰冷的嘴唇在我脸庞上胡乱地吻着,茫然而急迫地,似乎面对着什么一刻不可挽留,一丝不能留住的美好。

  “为什么,薇葛,为什么。”

  他嘶哑的呼唤含糊不清,冰凉泪水一点点流到我唇上。我探出舌尖,轻轻滑过,血一般湿冷微咸。

  “薇葛,我只有你了。”

  他重复着那样的呻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像你曾经作过的许诺那样,答应我。

  “晴游……”

  “我会留住你的。”他说。

  彻骨寒意突然裹住了我。我反手抓住他,“晴游!”

  “我总会留住你的,薇葛。”

  他湛蓝清艳的眼眸注视着我,清澈泪水洗过的瞳孔分外明亮,有一种火焰,细微而剧烈,伴着我可以读懂的一切,幽幽的燃着。

  那一瞬我便了解了所有。

  野望。仇恨。妒忌。

  挣扎。迷恋。深爱。

  我回手探进衣袖,尚未抬起,晴游的手指已经牢牢扣紧了我。

  我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

  他那么平静,那么镇定,那么胸有成竹。

  他说,他总会留住我的。

  我一脚踢倒他身后的桌子,灯盏跌落。晴游侧身躲避,我趁势夺过霞月,反手挥出。

  刀锋擦过衣料,裂帛声绽,被深浓寂静衬得格外清晰刺耳。

  灯盏滚在地上。灯罩中浅浅一丝光亮,挣扎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容颜。那一点黯淡光色下,我看见晴游秀美脸庞微微扭曲。

  “薇葛。”他顿了一下,而后轻声细语地说:

  “你对我拔刀。”

  我的胃几乎开始痉挛。我从没有这么恐惧过他,晴游,从没有这样恐惧过一个人。从小到大,只有他,我认定了他是我这一生的神祗,我永远不必提防的人。

  我永远可以依赖的人,可以爱一辈子的人。

  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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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轻而缓地呼吸,一动不动。那一刀划破他胸前衣襟。若不是他退得快,我一定伤到了他。

  晴游,我从未想过,甚至连最荒谬的梦中也不曾有过这样情境。有一天,我会同他兵戎相见。

  我会同他这样危险而暧昧地对峙。

  他突然便有了动作。他身形一动,我便敏捷地扑上前去。霞月扬起一抹妖娆水色,苍白夺目,斜掠而起。

  我用尽全力,只想制住他而已。晴游,此时我才知道,面对着他我有多无力。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实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晴游突然一脚踏灭了那点灯光。黑暗骤然泼下。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方向,刀锋落下。

  “玱”一声轻响,黑暗中突然迸起细细花火,惨白绚丽,刹那照亮我们对视的容颜。

  那不过交睫一瞬,却足够我看清一切。

  格住霞月的,是同样纤细轻薄的刀锋,森森如雪。

  我顿时尖叫一声,然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声响。

  那才是真正的惊恐。甚至麻木了我所有的反应。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一败涂地。

  晴游的手肘重重撞在我胸口,一阵麻木的震感,随后一股灼热直窜上来。他无声无息地欺到我身后,一掌斩下。我猛然抽身避开,他的掌缘落在我肩上,一声清脆细微的折裂。我踉跄着抢出半步,回手劈出一刀,试图将他逼退。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刚来得及重回身体。我们的交手只在刹瞬之间。逼开他之后,胸口和左肩的剧痛才齐齐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努力咽下那涌到喉头的灼烫液体,血的味道已经漫过整个口腔。

  浓郁,甜美,咸涩,粘稠。心脏的跳动牵引着每一根神经,颤抖着撕扯我的身体。我知道左肩胛骨已经裂开,那种近乎绝望的痛楚,陌生而危险。我死死地抑住呼吸,黑暗之中我能听见晴游的气息轻柔绵长,习习而来。今夜没有月亮,一切都是黑暗,也许这正适合我们。我无法确定,倘若注视他的眼睛,被他熟悉温存的眼神所注视,我还有没有勇气对他挥出霞月。

  而他,又会不会对我举起瑟寒。

  那真的是瑟瑟寒呵。我几乎真的停止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柄刀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传延百年的预言。每一代萧氏子孙谙熟的诅咒。

  他们都说我是这一代子辈中的第一高手。可是今夜,我终于明白,晴游,他的身手绝不会在我之下。

  晴游,他究竟隐藏了什么啊。十九年了,我居然从来没有看懂他一分一毫。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我是那么爱他。

  “没用的,薇葛。”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在那儿。”

  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便猱身而上,整个人向他直撞过去。霞月牵出一丝冰线般冷意,晴游猛然回身,他的出手甚至不曾带起半点风声,然而到底稍慢了一分。我的判断准确,在他开口的刹那偷袭。霞月被瑟寒格开,我几乎麻木的左手自袖中抽出纯银探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胸口。

  晴游立刻发觉,我的手腕被他狠狠握住,用力别开再反手一扭,彻骨的痛几乎压过了脱臼的脆响。然而我听到他低低的吸气,那一针并没有落空。

  我趁机勾住他脚踝,用力一带。晴游身体一晃便倒了下去,只是仍死死抓着我的左手。我顺势压向他身上,曲右肘狠狠砸上他胸膛。

  唰的一声轻响,一痕寒意抹过我的锁骨。我猛然挥起霞月,手腕却已经在他手里。

  我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整个人被晴游扣在了掌心。

  而后我感到皮肤上那一缕逼人的刺痛。胸口衣襟一点点洇湿,鲜血自锁骨一丝丝流下,立刻在空气中冰冷。

  晴游,好利的一刀。

  他仍然留情。那一击,他完全可以斩断我的脖子,至少是颈上动脉。

  我不是他的对手。绝不是。

  我渐渐瘫软在他身上,他感觉到我的放弃,慢慢放松了我。

  “晴游,放过他吧。”

  一记耳光骤然掴上我脸颊。这是我此生第二次了。

  我被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身而起,我死死握住霞月,勉强靠手肘撑起身子。晴游一脚便踢倒了我。我咬紧嘴唇,蜷缩起来。他狠狠地踢在我身上,一记,又一记。我像一捆干草在地毯上翻动,麻木而无力。

  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轻微清脆地折裂。奇怪的是,我已经一丁点儿都不痛了。痛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呼吸里,绵延上来,缠裹上来。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痛,便没有了痛。一阵阵血的灼热涌上来,我满颊发烧,喉咙里是忍不住的浓郁烫人,无法咽下的腥甜,胸中仿佛煮沸了一盅奇奇怪怪的草药茶,苦涩甜美,带着情欲般炙人的恍惚错觉。细细的泡沫一点点自唇边溢出来。黑暗里看不清楚那是什么颜色。我伏在地上,仰不起头来。突然想笑,伸手指去抹嘴唇,剧痛这时才袭上来,我忍不住咬牙呻吟了一声。又按捺不住笑,继续锥刺的痛。想,吐出的血,会不会是蔷薇色的。

  晴游终于停下来,我听见他低微急促的喘息,宛然的痛楚。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量。他伤的不会比我轻许多。

  我细细地呼吸,努力拉长节奏,在痛楚边缘挤出言语。我叫他,“……晴游。”

  他的声音恍惚而又浮沉。“不要求我……也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原谅我。”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痛得半晌没有继续。直到我以为他已不肯再理睬我。他才道,“薇葛,我们都别无选择。”

  我便不再多说什么,死死地努力支撑,终于爬起身来。在黑暗中踉跄摇晃的身体显得分外单薄,我握紧霞月,慢慢摸索过去。

  晴游的呼吸突然消失。我呆呆地停在那里,顿时手指冰凉。

  他是萧晴游。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我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我早已接受的事实。这一刻却如此难以面对。

  熟悉呼吸在身后扬起的时候,再想回手,早已晚了。他的掌缘抢先落在我后颈上,因为伤,用力不匀也偏了准头。我只颓然跌倒无力反抗,却仍有模糊知觉。

  晴游拉了唤人铃,应声而来的脚步如此熟悉。随后抱起我的怀抱也熟悉惊人。我眼前一片昏沉茫然,却听到一点点轻声埋怨,虽然带着勉强自制意味。

  “游少爷,您怎下这样重的手。”

  蓓若……是蓓若。

  晴游苦笑,难以自控地咳嗽起来。

  我被轻轻放在床上。柔细灯光照射过来。蓓若轻柔安抚地检视着我。

  “照顾好薇葛。”晴游的音调恢复一贯的优雅清扬,这一刻带微微的命令意味。蓓若低低地答,“遵命。”

  晴游的脚步半晌没有离开。是踌躇,是踟蹰,是踯躅?温柔修长手指忽然抚上我额头,轻轻地拂开一丝散发。

  他的唇轻轻落下。一个冰冷潮湿的吻,有血的味道,从那一刻起便刻入肌肤,沉浸成永恒的烙印。

  他的声音匆促而又轻微,却弥漫难言的郑重如斯。

  “等我回来,薇葛。等我回来。我带你走。等着我,让我们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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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4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二十一 镜聚

  “我渴。”

  黑暗中一片寂静,我来不及读出那浓郁如死的黑暗深处某种刺鼻的味道。令人呛咳的气息。火灼般的干渴乏力主宰了我。我竭力支持着,爬起身来。一只手,软绵无力地向浓浓黑暗深处伸去。

  “我渴……”

  身体的需求到了极致,反而迸发出野兽般狂暴的直觉。仿佛每一根神经,每一粒细胞都张开它焦躁的呼吸,向周围的一切探寻,探寻。无形的触须绵延亘长,焦躁而饥渴。我敏锐地察觉了身边出现的生气。却不曾注意到那些诡异的细节。决绝浓重至窒息的黑暗。

        空气中充盈的奇异气息,既甜蜜芳香又毒辣刺鼻的,是什么。是什么在周围空气中嘶嘶窜动,唁唁喘息。是那些我早已不能碰触不能接纳的东西。是无数冰凉的幽灵指掌在我单薄的皮肤上游走来去。而我却不曾发觉。

  “渴啊……”

  我灼烫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忽然我触到了某种东西。有些什么把它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温暖而又轻柔搏动着的东西。仅存的理智告诉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广袤的,无垠的气流扑到我脸上,随后包裹了我全身。我闻到某种清凉蓬勃的气息,像地下的水流温暖而又清新。像在月蚀的茫茫午夜走进一座开满鲜花的庭园,一无所见,却被布满身边萌动无休的花香紧紧包围。

        我的嘴唇被轻轻沾湿,随后所有感官都集中于一点,所有的细胞都鲜活跃动起来。我咬住某些柔软微温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它,挤压,吮吸,然后我尝到清凉畅美的泉。

  舌尖不可抑制地探向那生命的泉源,它流过我干枯灼热的喉咙,心脏,血脉,徐徐蔓延全身。心脏的跳动渐渐温和规律起来。高烧的身体清凉下来,而冰冷的四肢在这股泉流的浸润下慢慢温暖起来。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像扬琴的轻鸣。而与此同时有另一种脉动同它相互呼应而渐渐迟缓。我疯狂地吮吸着那清凉甜美的液体,所有感官都祈求着,暴躁地呼叫着命令它不许停下来。然而最终一切都向那近乎永恒的黑暗之中慢慢消失过去。

  我紧紧抓着手里的某些东西,不想放开。

  黑暗中迸出一声轻笑。很轻。却仿佛钟鼓齐鸣,猛然惊醒了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一切的迷乱和解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疑问都来不及被思考。突然之间,灯光大亮。

  我的尖叫声撕心裂肺,背弃所有教养和理智。当有生以来从未体验甚至从未幻想过的恐怖真真实实主宰一切。我所能做的仅有发出这歇斯底里的惨厉叫声。

  一切都晚了。

  他这样对我。这个妖魔。他居然这样对我。

  我看见那个相见两次的鬼怪生灵。他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衣饰整齐奢华,每一分每一寸都惊人的优雅合宜。黑色缎子上衣里露出洁白的丝绸衬衫,领口横过两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锁住纽绊。外套口袋里也探出配套的一条饰链,上面悬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纯净祖母绿。

  他衣履风流整洁无比地站在那里。而就在他身边,周围,所有一切,都仿佛血海。

  那么多那么浓的血色,鲜红刺眼,刺鼻的血腥气笼罩一切。我原本洁净如雪洞的房间此时堕入地狱也不为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他脚下。血迹一路蔓延到我的床上,云白的纱绫床帐上溅满殷红潮湿的血,仍然在一点点,一丝丝地流淌。

  而我的手中,紧紧抓住不放的,居然是蓓若的手臂。手腕动脉上的伤口血肉模糊,依然能够辨认出深深的齿痕。蓓若洒满银丝的头沉重地垂在床边,再不能抬起。

  他慢慢把手指从蓓若脖颈动脉上放开。我懂得那个姿势。用力按下去,人会昏迷。倘若一直紧按着那里……

  不必自责。他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我听到那个轻柔低沉的声音。发自他。然而他只是冷静地看着我,唇齿未动。

  是的,我的公主。所谓读心。

  他再次一言不发地对我说话。然后,像拂开干扰视线的一页轻纱,他轻而易举地将蓓若的身体抛到一旁,跨过满地血泊向我走近。我恐怖得连声音都已经失去。然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肖似人类的完美笑容,向我伸出手来,那些苍白细长的近乎不自然的手指。我咬紧嘴唇努力不颤抖起来,不再次尖叫出来,不昏倒,更不退缩。

  然而我比任何人都太清楚也太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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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微笑着看我,矢车菊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深深的古怪神色,仿佛魔法的水晶球一般闪光而变幻,充满妖气。

  他坚持地向我伸出手来。

  (不要再等待下去了。我的公主)

  (这一次,请让我带你离开)

  我继续紧咬自己的嘴唇,血流出来,没有丝毫感觉。我强迫自己伸出左手,慢慢地,同他的皮肤相触。天知道,这样的一丝动作几乎耗尽了我十九年来全部的勇气和精力。那么痛,那么痛,让我怀疑左肩大概已经废掉。

  与此同时,我的右手慢慢探进枕下,我知道晴游临走时放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合拢掌心将我的手握在其中,感觉如同触到被雪水中浸透的丝绸包裹的大理石雕刻。他满意地微笑,然后倾身过来扶我。

  顷刻之间,我的刀已出手,熟悉的水色光芒如电疾射。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的衬衫衣领被刀芒割裂。我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上发散的寒意已经深深切入了我的肌肤。霞月安静地逼在我自己颈间,刀柄却安然地握在他的手里。

  天知道,他究竟是怎样自我手中夺过了霞月。在他面前我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事实的坦白,对我而言的恐怖和绝望,或许远胜于身边业已发生的一切死亡和惊怖。那一刻我真的情愿就此死去永不超生。一切都被否定和颠覆。我顷刻之间就丧失了一切支撑,死亡都与事无补。

  他依然安静平淡地微笑着,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然后他慢慢将霞月递还给我。我没有接。有那么几分钟,我对一切都毫无知觉,呆呆地坐在那里,麻木如人偶。

  感觉回复的时候,他已经离我很近了。然后他突然将我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得像拈起一颗棋子。他的拥抱陌生而又空虚,有一些人一样的温度,然而依旧令人恐惧。近在毫厘之间,他细细地端详我。然后,仿佛自然无比的发生和延续。我的长发被拨开,衬衫领口早被撕裂。他的头慢慢俯下来。抵抗或者逃避,我没有丝毫余地。牙齿嵌入我的脖颈,我一无所思。

  如果能够这样死去,该有多好。

  和那个清晨一样,血液的流失,一天一地的昏眩。血红与雪白,整间屋子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旋转扭曲。我软软地垂下头去。冰冷的手指在我的锁骨上轻轻滑动。

  这样的伤口,亲爱的。他无声地对我低吟。我诅咒毁坏你的美好的那个人。他细细地抚过我每一处创伤,然后我听到那种仿佛笑声的振动,自他身体深处徐徐漫入我的灵魂。

  我已经趋于昏迷,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过那个界限。我依然在生之彼岸踯躅。我无能为力。

  他慢慢地重新埋下头来。跟我走吧,薇葛。我为此而来,我为你而来。你是知道这一切的。

  他突然吻住了我,如果那可以算作是一个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勉强我启开嘴唇,然后清冷辛辣的液体滑入唇间。他的手指娴熟地抬高我的下颏,逼我一口口吞咽下去。

  我麻木的嘴唇和牙齿在那种冰冷液体的浸润下一点点复苏。我可以分辨那辛辣之外的味道,甜美,甘咸,腥涩。察觉这些之后,我剧烈地呛咳起来。他早有预料一般,紧紧地扣住我不许低头,不许我吐出一丝。

  老天,那还是血啊。

  是的,是我的血,美人。他一把捏住我的脸。视力不知为何竟然稍稍恢复。我看到他在自己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那棱角分明的嘴唇染成鲜红,他再次吻住了我,凶狠得仿佛只想要我窒息。

  他吸了我的血,又将他自己的血度入我唇间。我感觉自己坠入了水中,深且冰冷的潭水幽幽地燃烧着青色的火焰,我见过那种火焰,就在昨夜,在晴游的眼中。翠色水波摇荡,温柔如晴洲的注视。我大睁着双眼,凝视愈来愈远的天空。水面之下,透明涟漪轻轻席卷了我。倦意迷蒙,渐渐不能自制。

  苍白手指死死抓住我的长发,将我提出水面。剧烈摇曳和昏眩之后,我眼前是他专注的视线,是血色淋漓的房间,是痛楚逐渐复苏的身体,在他冰冷的掌心中慢慢凝固,一朵被冻结的花。他用力扯住我的头发,那种轻微而持续的痛楚令我醒了过来。

  他轻声微笑起来。手指近乎温柔地擦过我的眼睛。然后厚重衣料遮住了所有光线,我被裹在他的黑色披风里。他抱着我行走,渐渐清晰的寒意令我知道他接近了窗口。

  而后一阵平稳的震动。寒意透过衣料席卷了我。我知道我们已置身室外。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一点。这一刻,他的体温居然像个凡人,甚至比一般人更高一些。温暖坚实的怀抱。我恢复了一点力气,微微挣扎。他便随手撩开了披风,让我露出脸来,然后对我绽开一个近乎恶作剧的笑。

  他是有理由的。

  看到脚下掠过的黑色森林,摇摆的纤细树梢和豹纹般密布林间的积雪的瞬间,我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不能告诉你们更多,我仅知的是,四十四个钟头的旅途,他一日一夜便将我携回了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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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二十二 祭夜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醒来的时候,他的脸庞离我只有寸许。那苍白完美如骨瓷的轮廓,还有他深蓝通透的眼睛。

  我定定地盯着他,然后努力握紧手指……我并没有成功,随后突如其来的剧痛自某一个无法察觉的角落窜起,飞速席卷全身。我无法克制地尖叫起来,却听不到一丝自己的声音。

  他稍稍让开一点距离,冷漠地看着我。那双湛蓝的大眼睛毫无表情,仿佛一对纯净的美钻镶嵌在眼眶,光波流转,却没有丝毫人气。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只感觉自己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筋脉都在燃烧和冰冻。勃起那一霎犹能清晰察觉的痛,这一刻已经彻底消失。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整个身体都不属自己。每一次轻轻呼吸,内脏都在气流的席卷下纠结撕扯,仿佛狂风中碎裂的片片枯叶。而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

  他应该完全明白我正在忍受着什么。

  是的。我明白。

  他无声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听我说,薇葛。我知道你听得见。但是。

  “不要试图说一个字。”

  他威胁地对我伸出一根手指。镶满精致花边的衣袖滑下,露出光滑苍白手腕。没有丝毫伤痕。我在那种毁灭般的痛楚煎熬之中,努力地想要看个清楚。

  他再次露出那种近乎孩子气的神情,以一个优雅而张狂的手势,他将那完好无损的手腕递到我眼前。

  究竟过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我几乎窒息。我究竟在这里昏迷了多久,久到那时他自己制造的深深伤痕都已痊愈。

  “不要急,我的公主。”

  他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那只是昨夜的玩笑而已。”

  他再次收起声音,向我俯下身来,慢慢地托起了我。

  他闪光的亚麻色长发沙沙地垂到我脸上,带着紫罗兰清冷高傲的芳香。他触碰到我的刹那,痛楚突然幻觉般消失无踪。我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方才同那种疼痛的对抗,竭尽全力的忍耐和许久的绝望突然没了对手,所有的抵抗坠入虚空,刹那间我几乎脱力。

  随后一口血冲出喉头,溅上他洁净衣襟。

  他慢慢地伸出手指抹去我唇边血迹,一边安抚般轻轻摇晃着我。

  就快好了,就要结束了,薇葛。一切即将走向终点。

  相信我,你很快就不必再忍耐这一切了。

  “我……”

  发现声音重回身体的刹那,我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了他,跌回我方才平躺的所在。然后我猛然跳了起来,刹那天旋地转。他接住我,让我站稳,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女孩。这不过是一具棺材。难道你没有见过棺材。

  我死死地瞪着他,讶异自己居然没有昏过去。

  我睡在棺材里……活生生的我被他放在棺材里!

  我慢慢环顾四下。这间精巧的六角形房间,就象用纯银和蜜蜡颜色的珐琅玉精心镶嵌出来的狭小蜂巢,房间并不很大,可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家具,看上去远比它本来的尺寸宽敞得多。一张珊瑚镶边的芸香木书桌,两把古色古香的曲背椅。

  除此之外,便是我面前的这具棺材。

  所有的一切,如此而已。古怪的房间,没有窗子,没有门,我所能看到的墙壁上不是点缀着古老的绘画和浮雕,就是被色彩玄妙花纹诡丽的帷幔深深遮蔽。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伦敦。他快活地说。那清晰传入我脑海的音调,无论如何我只能称之为快活。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极其满意。

  昨夜。他说的是昨夜。二十四个钟头之后的现在。我从爱丁堡被带到伦敦。

  这可能吗?

  他微微挑眉,对我做一个询问的姿势。

  浓黑的山林擦过脚底。山峦连绵,时而变幻令人迷惑的深浅色调。那是黎明的魔法,青色的雾岚从山间银白的溪流上徐徐升起。还有那在深蓝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月亮,那即将褪色的月亮,苍白如死人的眼睛。

  你还记得一切么,我的公主。我不想对你重复行程,你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

  我所能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我伸出手去,触及那两扇紧闭的长窗,隔着冰冷琼骨玻璃,我轻轻抚摸晴渘温柔雅丽容颜。我的指尖一点点擦过她的轮廓,一点点在玻璃上滑动。她就在我对面,披着洁白丝缎晨衣,大睁着双眼匆匆寻觅着她所能领会的那种意念的来源。然而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我,那个怪物怀中的我。我呻吟一声,向后仰去。他紧紧地搂住我,黑色风氅在空气中展开一片巨大柔软的睡莲。他带着我浮升而起。

  我自睡梦中唤醒晴渘。

  我告诉她,通知祖父,尽快带人到我父亲的私邸。

  被危险深深笼罩的人,是晴洲。

  他们带走了他。

  他的手掌轻轻盖住我的眼睛。不要惊讶,薇葛。这是你可以料到的事实。不是么。

  “带我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带我去啊……求求你!”

  他微微摇头,长发散落下来,淹没我的脸庞。他把我放在膝上,像抚弄一只暹罗猫一般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我恨不得对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咬上一口。

  你能做些什么?萧晴溦,看看你自己,一朵在月光下被揉碎的白花。这样的你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你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你不是萧晴游的对手。你银色的翅膀已经折断。你改变不了任何事。

  “但是你可以。”

  他诧异地眯起眼睛,看着我,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容颜。我慢慢撑起身体,离开他,站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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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刹那之间,我们把彼此看得通明透亮。他要什么,我要什么。我们一清二楚。答案和代价已经用火刻在了索多玛的城墙。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互相耍弄和隐瞒。

  他泄气地倒在椅上,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绽开一个几乎可称之为璀璨的笑。

  果然如此。我绝代的蔷薇。你撕碎了我的想象,可是同我的期待却毫无分别。

  毫无疑问。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白金般的长发带着那奇异冷香裹住我的神思。他优雅地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

  刹那之间,我瘫软在他的掌心。

  他冰冷的吻狂冶地覆盖我簌簌发抖的嘴唇,某种陌生的炽烈痛楚被强硬地注入我,我的全身,我的脑海,逼迫我难以自控地呻吟出声。那是我从来陌生的情感泉流,凶暴而深沉,狂躁而脆弱,像一场从未曾被芜杂尘世所期待的茫茫冷雨,将我的神志扫荡殆尽。他的吻里蕴含着某种我难以理解的东西,既像爱情,更像杀戮,或者是二者合而为一。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陌生得让我心怀恐惧却又荡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期待。他吻了我,在我的唇上留下细密的伤口,血潮湿温暖地润湿。

  魔鬼的吻,奇异的爱抚和伤害。

  他微微离开我的唇,以那种低到连蜻蜓的振翅都可以将之淹没的细微音调,轻声耳语。

  “未来即将结束。我的公主。”

  “那么……”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勉强不致滑落。我的嗓音已经含混不清。

  “那么……你能够给我什么?”

  他轻轻将我裹进风氅,低下头凝视我漠然的容颜。

  我能够给你一切,除了你所已经拥有的那些。

  月光下无声而妖娆的凝视。镀银画框上血红玫瑰仍在夜风之中轻轻绽开丝绒般鲜美花瓣。鼠尾草安静的清香弥漫房间。壁炉的焰光微微摇曳,迸开一簇金色花火。天堂,或者地狱,那一刻已经注定。当你被妖魔知道了名字,当懵懂探出的手指蘸取无辜生命的血液画下契约。当我触犯了今生唯一的禁忌,一切,就已注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会明白那是为什么。那一切的解释。真正的解释。

  来啊,我亲爱的。看你自己,这一刻你仍然是你。白衣胜雪的盛世蔷薇,独一无二的你。

  来啊,如果你是真的相信,我可以给你一个未来。

  “告诉我一切。”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告诉我……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一切。

  我睁大眼睛。

  “暂时,那个男孩仍然安全。”

  因为你的哥哥,他现在刚刚抵达伦敦。

  是的,他们必须等他前来。因为这一切的筹备,不过都是为了最终将他推上那座七宝楼台。

  不。我低声告诉他。不可以。

  他优美的唇角掠过一丝颤动。为什么不。

  我不在乎。我抓紧他,慢慢抬起头。我知道他可以倾听一切。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寒冬午夜般清澈冰冷的蓝眼。我咬紧嘴唇。

  我不在乎谁来统治这个家族,我更不在乎我是否能够离开你的掌心。这一刻我看见他夸张地笑了一下,将手指微微放开。我几乎跌倒。然后他带着那种轻蔑和怜惜的神情重新扶住了我。

  是的,我不在乎。我重复着。无论你是什么。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将要做些什么。我都无所谓。可是,请让他活下去。请保护我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你在说谎,薇葛蕤。

  冰冷指尖轻轻抬起我的脸庞。他俯身过来。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在魔鬼面前散布谎言的代价。如果被悬挂在死亡的银线上,你仍然可以欺瞒,那么,亲爱的,我想我真的要爱上你了。

  他吐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嘲弄的了。

  我怔怔地盯着他,然后突然倒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失去了一切。我知道。而他是真的可以窥视一切。他的手指粗暴地探进我的衣领,捏住我的脖颈。他逼我抬起头来。

  这个家族,那个男孩。你难道还是不愿放弃,不肯放弃。贪心的女孩,断头台上落下的也可能是纯金的斧子,你落到水中什么,就得回什么。这很公平。

  “不!”我呻吟着对他伸出手去,祈求的姿势。天知道啊,我是个不曾在众神面前下跪的女孩。可是这一刻,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坍塌殆尽。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颤抖和呻吟,我紧紧抓住了他。

  他挥开我的手。“你来抉择,薇葛,你来抉择。”

  一缕水色寒光突然闪在他指间。变魔术一般,他把霞月放到我的掌心。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明了了一切。今夜,一切都将告一段落。而我所能做的只到这里。

  余下的,是你的了。他湛蓝的眼瞳直看进我的灵魂。

  要,或者不要。没有两全其美。倘若你决定,便自己去执行。

  告诉我,薇葛,你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颤抖的手指。霞月淙淙作响,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掌心的蠕动和呼吸。它知道一切,了解一切,同我一样。它的饥渴和残忍也同我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是你,薇葛。因为是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灵魂那种东西,给上帝,和给魔鬼,丝毫没有分别。

  没有人能够确切描绘出那年那夜的那个时刻。即使是我也不能够。

  那是我,萧晴溦。有生之年最后的难以幸免。

  一声迸响,大厅穹顶镶嵌的弧形日光窗骤然破碎。玻璃碎片如漫天飞雪疯狂洒下。夜风飞扬,席卷少女漆黑凌乱长发与洁白衣衫。那个自穹顶翩翩飘下的女孩。她仿佛被来自幽冥的蝴蝶深深簇拥,悠然而落。

  我坠落到所有人面前,单膝着地稳住身体,随即缓缓立起。

  我忽视所有人眼中的惊惶和恐惧。这是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我知道。

  转了半个圈子,我安静地对他投去目光。

  晴游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凝视着我。他们两人,大概是场中仅有的镇定了。

  我慢慢扫过所有在场的人。三堂叔,七叔公,长老会中举足轻重的四名巨头。还有那些我无法认全的客人。是谁对他们发出了死亡的邀请,这一夜的花朵注定绚烂。

  “是你们么?”

  我微笑起来,“你们都对晴洲失去了信心?还是,你们只希望让萧家毁在自己手中。”

  “住口,薇葛蕤。”七叔公重重顿着手杖。老人鹰隼般逼人眼神灼灼烙上我的肌肤。

  “你这放荡的女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

  “你怎么能够到达这里。”

  我听见拨动枪栓那轻轻的脆响。我居然可以听见。我能够闻到火药的气味和子弹磨擦的灼热。我能够听到他们心头的恐惧。我知道此时此刻大概有十几柄枪对准了我。

  我无声地微笑着,我知道他在观赏着这一切。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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