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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192837

ZT公馆异谈:亡灵归来 作者:又梦江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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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下轮到老关脸色大变了。

  两天后,夜里当班的两个女服务员忽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众人先是以为她们碰到强盗了,都奋不顾身拿着菜刀扫帚擀面杖冲将出来,但二楼走道上只有两位花容失色的小姐。见到大家,惊魂未定的小姐们指指点点,据说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老关说得活灵活现,众人还是不大相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白相大家呢?说出唐家孙子的相貌不算希奇,毕竟那个什么大伟或者大卫的面孔太大众化了,何况阿林的照片又有暗示诱供的嫌疑。那两个小姑娘有点痴头怪脑,十三点兮兮,说话更作不得真。但还是有几个人辞职走了,其中包括老关。

  王老板到今天提起这件事还是唉声叹气:“要培养一个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容易啊。现在的服务员小姐差不多都是后招的,小黑、凯文他们也是。”

  说完,下巴颏一仰,半杯啤酒下肚。

  这些话显然咪咪也是第一次听到,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已停了许久。

  石语从这顿便饭的种种细节上体会到,这家餐厅的确不俗,人员素质相当高。看来,王老板在日本没有白当店长。

  “现在又是小刮刀。”王老板情绪低落地接着说下去。

  现在做水产生意的不少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知怎么这帮吃过官司的朋友就是欢喜做这一行。一有不大不小的餐馆开张,自有那帮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上门,要包下水产供应,好像成了行规。一般说来,餐馆老板不会也不敢拒绝。于是在餐馆前门或者后门,便会出现成排的玻璃缸或水盆,鱼鳖虾蟹游弋其中,等着被食客看中下锅。

  小刮刀就是在“旧公馆”刚开始装修时找上门来的。

  “我跟他讲好斤头,让他在后门摆开摊子。我店里的鱼虾都在他那儿买,过秤记帐,每日结算。他做生意还算规矩,价钱和分量都说得过去,旁边的住家和小饭店来买的也不少。”

  王老板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不要说,像他这种人有时还真派得上用场。店里经常有日本客人来,我在日本呆了不少年,晓得东洋人有种毛病,不要看他们平时一本三正经,到饭店里几杯酒下去,一个个都变得恶形恶状的,对女招待不二不三,动手动脚。这又不是在日本,我这里用的都是上海妹妹,哪个吃得消!弄得这帮小姑娘都不敢去招呼日本人了。

  “那生意总要做吧?这时小刮刀就有用了,妹妹出去招待日本人,让他后头跟着当保镖,面孔铁板,一副狠三狠四的腔调,日本人一看,暴力团的干活!马上规规矩矩。

  “我还给他买了一身西装撑门面,他穿上身,看起来更加像日本黑社会的——不过本来他就是这票货色,不用装的。”

  石语会心一笑,王老板不愧是个生意人。

  “到底年纪一把了,小刮刀平常也不惹事,只有一点不好,欢喜吃老酒,每日至少一瓶硬货,雷打不动,有时到夜里就有点酒水糊涂了……”

  餐厅半夜才关门,为了方便,给小刮刀在三楼留了一只铺,跟两个厨工住在一起,有生意就叫醒他。后来大家熟了,夜间要鱼虾也懒得找他,厨师自己过秤,记帐。这样,小刮刀常常回家去睡,那张铺就成了他醉酒后的留宿之处。

  那天晚上,厨工小黑十二点多回到宿舍,看到小刮刀的床上被褥未动,人不在,当时也没在意,自顾自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在小平房发现小刮刀时,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救护车来之前,小刮刀神情恐惧,半昏迷中的呓语,又搅得餐厅谣言四起,似乎公馆上下到处鬼影憧憧。

  “我就弄不懂他去平房做啥,本来就准备装修了给他用的,何必这样贼头贼脑呢?还有他的几把钥匙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原配,估计是他爹——从前是唐家的包车夫——偷配的,钥匙的坯子也是老货。这里的门锁大多数没换过,老牌的‘司必林’锁是经用。”

  现在王老板操心的是谁来接小刮刀这只摊子,鱼贩们已开始探头探脑了。还有,小刮刀做了鬼还要来作怪,没一点义气——同住的阿林小黑平时看见他恭恭敬敬的,他偏偏要来吓这两个人。

  王老板又一口喝下半杯啤酒。

  王老板没有陪石语吃完,他太忙了,尤其是现在,餐厅上客的高峰时间。反正大家都是讲实际的人,不必拘泥于虚礼。

  咪咪似乎也对吃饭失去了兴趣。等王老板走开后,她轻轻离座,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石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神秘做啥?”

  咪咪得意地举起手,手上是一串钥匙:“知道这是什么?”

  “小刮刀留下的钥匙。”

  “好,反应不慢。我从老爸那里偷来的。想去小平房看看吗?”


  石语不知道自己想在小平房里找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应该来看一下。

  小平房里很黑,只有咪咪的手电筒的光晕在游动。房间里除了霉味,还有尘土味往鼻子里钻。出现在光晕里的,是一些旧桌椅,一个歪歪斜斜的衣帽架,还有墙上斑驳的痕迹。

  想到小刮刀曾在这里迎来他的死亡,也许还经历了某种恐怖的体验,石语有点感慨。

  兴致勃勃的咪咪觉得自己像一名向导,引领石语在作一次探险。但是在尘土中打了两个喷嚏后,她觉得不好玩了:“没意思,一点都不刺激,就是些烂凳子破桌子。石老师,我们出去好吗?”

  说着她拿手电筒对墙上一阵乱晃。

  石语抬手挡住手电筒:“慢。你照照这里。”

  光晕中是一张积满尘土的桌面,尘土中有一处浅浅的长方形压痕,显然放过什么很轻的东西;压痕边缘有几道杂乱的手印,显示那东西被人拿走了。

  既然拿走东西时在桌面留下手印,那东西一定很薄。

  石语心里一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取出一张照片——月塘的那个雨夜,小同走后,他在桌上发现的。

  竹叶的照片。

  石语拿惯照相机的手,稳稳拿着照片,小心翼翼地对着压痕放下去。

  严丝合缝。

  惊奇,兴奋,咪咪激动地叫起来:“哇噻!福尔摩斯!”


  王老板站在西厢房的窗前,注视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出小平房。

  这姓石的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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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惊悚夜

石语走出“公馆人家”时,不知是几点钟,他的手表停了。

  现在知道了小同留下的竹叶照片是哪里来的,石语反而觉得心定了许多。有人在小平房里留下了照片,又有人得到了它。是谁,姑且不论,至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灵异成分。

  小同的叙述是不尽不实。他又是怎么得到照片的?肯定不会如他所说,他是听弄堂里的人谈论才知道现场情况的。他好像真的在那一晚于秋雨中蒸发,这几天音信全无。石语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小同的联系方法。

  想起小同提到小刮刀弥留时说的“作孽“两字,石语又有了新的解读——那应该是“竹叶”。上海话里,“竹叶”和“作孽”的发音很接近,小同也应该很清楚这点,因此,他提到这两字时犹豫艘幌隆P⊥执意要自己介入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何必要卷进去?石语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离得远远的。他隐隐嗅出这里头有股异味,但又不是原先所显现的那种非理性超自然的表象。

  “公馆人家”雇员们的话,可信程度不高,他了解那一类人。

  两张照片,两张竹叶的照片。竹叶显灵,小刮刀毙命,这两者真会有什么联系吗?还是有谁故意要给人造成这种印象?那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其实,那张弄堂里的竹叶照片,可以找出一百种解释,其中,石语最不愿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灵异现象。可惜那张照片没留下,否则,自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心平气和地分析它,在照片上做的任何手脚都瞒不过资深摄影师石语。

  不过,既然要抽身退却,又何必去分析那张照片?

  从内心深处,石语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心平气和地思索分析,他曾经认为能给出合理地解释。

  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惊魂,他认为只是有多年的传说先入为主,加上当时当地的环境氛围造成的心理作用。阴暗的门厅、死者的遗物和古老的传说共同作用,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他感到被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包围、窥视。只是凭空消失的图像至今无法解释。

  十八年前的竹叶葬礼,不过是视觉上的强大冲击,同样是加上环境的烘托,包括杨七老爹和杨在明的装神弄鬼,如同集体催眠,将在场的人带进恐怖的气氛中。小同的中枪,是蚱螂被吓昏头的结果。事实上蚱螂的枪中只有火药而没有枪弹、铁砂,否则小同不死也是重伤。而小同长期不正常的昏睡,也是受惊吓引发的癔病,毕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说服了自己,主意拿定,石语顿觉轻松了许多。

  可是——他真的说服了自己?他心中隐隐觉得有某些事不对头,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或许是内心深处不愿去面对,也许只是现在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不愿多想,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

  王老板真可谓神通广大,除了在断壁残垣间修了一条路外,居然还在路旁装上了路灯,灯杆矮矮的,老旧的煤气灯样式,光线弄得昏黄朦胧,大约是他特意弄出来的所谓怀旧气氛。

  石语走着,觉得脚步有点发飘,头有点晕。平时自己有三五瓶啤酒的量,今天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有醉意了?是被王老板讲述的那些怪异事件搅得心神不定?不像,自己不过姑妄听之,不曾信他,何况刚才已打定注意不理会了,再说以自己一向的定力,当不至此。

  模模糊糊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路灯昏黄的光晕外,就是那些已经拆到一半和还没有拆的旧房,默默立在黑暗中,淡淡的的月光勾勒出支离破碎的轮廓。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迷糊。”有人这样描写月亮,是谁?好像是张爱玲。今天的月亮就是这样的。

  那是年轻人眼中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自己怎么一下子小资起来了?石语闪了一下这个念头。

  一阵冷风从那边死寂的黑暗中卷了出来,绕着石语脚边旋转着,还带着碎纸屑一类的东西。忽有片纸飞至,竟贴在脸上,顺手拈来,分明是一张冥币。石语心中一惊,手便不由得一抖,倏忽间,那纸钱又随风飘进黑暗之中。耳边听得幽幽一缕语音:“多谢……”,飘飘忽忽,又似在地下流出。停步侧耳,却再也难辨声音的由来。

  立时便觉身上透出一丝寒意,从脚跟起来,顺着皮肤向上延伸,迅即扩展到全身,一直到发梢,头发随之一根根竖了起来。再抬眼看去,两边的路灯变得益发昏暗,朦胧的光晕笼罩在浓稠的雾气中,缓慢而诡异地变换着形状,路两边那些旧房子的阴影随着雾气在聚拢,在蠕动,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邪恶的意味,慢慢地挤压过来。石语下意识地想退回唐公馆,回头却只看到形状莫名的一团雾气连着夜色,既不见大门也不见楼房。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陌生起来,这已经不是石语来时的路,也不是刚才从酒家出来时的路。

  实在太过怪异,石语使劲摇了摇头,挣扎着想加快步子离开这个地方,却如在梦中一般迈不开步子。

  周围的雾气退下去一些,那股阴寒之气却还在慢慢穿透肌肤,在身上各处游走,往心胸中间慢慢压迫。石语想挣脱雾气寒气的网罗,又觉手脚竟无所知觉,眼前却朦胧看到几缕雾气在缓缓汇聚,心中隐隐感到,这是要聚成一种令人极度惊怖的异形,等异形聚拢,自己将无处遁身。

  无助,绝望,心在狂跳,莫名的恐怖慢慢在控制石语的意识。石语不想看到那白蒙蒙聚起的形状有多可怕,偏偏眼睛却越睁越大。

  随着心跳,发现心头一丝热气尚在盘绕挣扎。

  热气如檀香烟雾,淡淡的,若有若无。檀香的一缕青烟带出了那个摇曳着几支翠竹的小院,还有,心平气和的老者和孩童。石语心中一动,久已不念的九字真言不由自主跃上舌端,随着每一字的吐出,心头的热气便将寒气顶出一分。逐渐挣扎起来的一缕热气在腹中盘旋,渐渐分左中右游走到身上各处,将那寒气顶住。先前听到过的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只是此时石语已是心无旁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连那异形已聚成什么样子亦不管了。

  那阴寒之气似是又往里压迫了一些,石语便又加力催导身上各处游走的热气,终于热气走得畅通,稍顷四肢便觉有几分暖意,忽然间就能活动了。此时石语不由自主地抬手结成手印,最后一字真言甫一吐出,就听见近处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心中立觉清明。定睛看去,眼前哪有什么雾气、异形,分明是一个市井老者,正疑惑地看着他。

  星月在天,秋风习习,路是路,灯是灯,夜色清朗。

  “哇啦哇啦做啥?玻璃都震碎了。”老者不悦地说。

  石语惊魂未定,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有毛病。”身后飘来一句。

  三步并作两步,石语终于走出这片废弃的弄堂,来到马路边上。腿一软,便在上街沿的花坛栏杆上坐下。晚风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才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湿透。调息良久,他才慢慢定下神来。

  夜风中飘来哪处大排挡的炒菜香味,伴着镬铲撞击的叮当声。来往的车辆毫无顾忌地鸣着喇叭。缺了笔画的霓虹灯闪个不停。一群年轻人大声嬉笑着走过,有人的腿撞着了石语,却让他感到一阵兴奋。一向总令人有些心烦意乱的上海旧城区夜景,这时令石语感到无比亲切,一切都生气勃勃,适才在废墟间的惊恐绝望已恍如隔世,现在他只想向每一个路人致意。

  惊悚过去,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底部被捅出一个窟窿的水桶,身上的力气如水一般的从那个窟窿流出,已经流干了。疲惫,伴随他的只有极度的疲惫。

  等他稍定下心来,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是他走出唐公馆大门时的那些念头,刚说服自己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就迎来了那么一场惊恐。他是做了一个恶梦?真是梦倒好,可惜没有比那幕场景更不像梦的了。

  他经历了,感到了那一切。那块石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踢到了他——贝克莱主教的观念:“存在即被感知。”

  那么,他方才“感知”的那一幕,应该是存在了?

  有点可笑,如果他还笑得出的话。要是有哪个熟人知道他坐在上海旧城区的一条破破烂烂的街边,几乎就要在炒菜的油烟味中成为贝克莱大主教的信徒,不知会做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还在挣扎。这一切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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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租汽车司机看石语时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也许是把他当成从精神病院开小差的,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怕他付不出车钱。石语不管这些,上车就仰头紧*着座椅,想恢复一下体力,顺便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驴踩过,不但一阵阵的痛而且思维混乱得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零乱,不连贯,毫无逻辑。但是走出唐公馆大门后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妥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要不是后来遭了一场惊恐,他应该早就想出来是哪里有问题了。算了,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作这种思索显然是徒劳,索性不去想它,先睡一觉,把头脑调整过来再说。

  石语下得车来,不等他把车门关好,出租车就窜了出去,把他闪了个趔趄。他摇摇头,自己不至于那么吓人吧。

  石语走向公寓大门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么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走进浴室,石语双手支撑在盥洗台上,他的双腿仍在发软。大理石台面的凉意让他舒服了一点。想起出租车司机的眼神,石语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在镜子里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形象一定很难看,也许像个疯子,或者更糟糕,看上去像钱剥皮。不知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钱剥皮,也许是因为他接的这一单生意让自己不情愿地走进唐公馆,无端遭了那么一番惊恐。然而比类似钱剥皮的形象更糟的是什么?是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或者在自己身后多出一张脸,或者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知听谁说过,午夜千万不要独自照镜子。

  可笑。石语发现自己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居然会害怕一面镜子,而且是自己照过无数遍的镜子。不过在度过了如此一个晚上后,有什么念头都不奇怪。

  还好,镜子里是石语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头发竖着,乱蓬蓬地扭结在一起,两眼通红,嘴边竟有一缕血痕——这大概是叫出租车司机吃惊的原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一点都没觉得疼痛。

  石语放了一浴缸热水,躺了进去。热水包围着肌肤的感觉真好,他想像着在热水的浸泡下,今晚的惊恐慢慢地从每个毛孔里排出去,溶化在水中,然后打开浴缸底部的塞子,把那缸混水连同自己的不安、困惑一股脑儿放进下水道,不管冲向哪里,总之离自己越远越好。他在蒸腾的水汽中闭上双眼,试图去感受一分热水带来的惬意。据说浴盐能使人放松,尽管他从来不用那东西,这次却在水里放了不少。

  然而,直到石语放完了那缸水,穿着睡袍来到客厅里,他的头脑仍然是一片混乱,还夹杂着几许茫然。他站在大玻璃窗前望过去,窗外是大上海的夜景。站在高楼上俯瞰上海夜色,灯火璀璨之中带着几分繁华、又透着几分妖异。看风景的人心境不同,对上海夜色的感受也会迥然不同。

  石语年轻时曾向往着这样的意境:在大都会的夜色中,对窗远眺,灯光朦胧里,一曲蓝调悠然响起,独自沉醉其中。是受哪部外国影片还是文学作品的影响?他记不真切。后来,这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沙滩上的寄居蟹,时时会钻到一个螺壳里去躲避现实,有时是因为觉得危险来临,更多时是因为心烦意乱。高楼上的红酒、蓝调是他的一个壳,月塘小镇是他的另一个壳。但同寄居蟹一样,那个硬壳不是他自己的,当浪潮卷来时,海滩上的螺壳会被卷走。现在,月塘的那个壳已经破碎,他需要借助红酒和音乐来逃避下一个浪花。真的能躲开吗?他不去考虑这点。

  石语走到唱机前,按下放音键,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声缓缓响起。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红葡萄酒,关上了吊灯,只留下一盏落地灯照得客厅半明半暗。

  然后他斜躺在长沙发上。

  他举起高脚酒杯,灯光透过,杯中酒晶莹透亮。轻轻一晃,那红宝石一般的液体在杯中打着回旋,便有一缕清香溢出。他微闭双目,缓缓将那缕酒香吸入肺腑。那是什么香味?夏日清晨,屋前带着露珠绽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街巧克力——马车上,年轻英俊的法国军官为女友打开了糖盒。阴沉的初冬午后,从南京西路“凯司令”咖啡馆门前走过。芒果寨外,清澈的小河边,似有似无的芬芳如从蓝得令人心醉的天边轻轻飘来……

  石语心头一颤,红酒从喉头滑过,微微有点酸涩,如同自己的初恋。杯中酒一时变得索然无味,他将酒杯放下。

  周围轻柔回荡着的已经是德斯特•戈登的萨克斯风。晚上,有一点点风,淡淡的月色,孤寂地在街上走,湿漉漉的街石反射着路灯的微光。

  疲惫的行路人回到家了,要睡了。石语朦胧中想着,睡意渐浓。就这样坠入黑甜乡中,再好不过,他企盼一夜无梦的酣睡。

  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谁站在沙发前俯身注视着自己,像多年前雕花楼里的感觉一样。

  睁开眼,只看见前边架子上功放的电子管灯丝幽幽地闪着微光。

  他觉得不自在,不对劲,暗叹一口气,睡意在瞬间离他而去。他又端起酒杯,站起,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有一张脸,模糊,惨白,浮现在十九层的空中。

  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似乎只是一对空洞。但石语依稀认出,这是小开唐大卫的容貌。

  一时,涌上石语心头的已不是惊怖,他实在有些麻木了,现在,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不再是霓虹闪烁的不夜城,而是漆黑一片,仿佛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石语弄不清哪一幕场景是真实的:是适才红酒加爵士乐编织出的温馨舒适,还是眼前窗外这副嘴脸。或许自己已经在音乐中睡着了,现在正处在恶梦之中。

  但是不像。他咬到了早先咬破的下唇,又感到一阵疼痛。

  既来之,则安之,石语逼视着那对空洞的眼睛,举起酒杯,轻轻道一声 “A Votre Santé”。

  那张脸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如在水中起伏一番,忽然变得似竹叶的容颜。石语心中微颤,踌躇间,见那脸又变回唐大卫模样。

  石语将杯中酒猛的泼过去。殷红的酒液从玻璃上缓缓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脸,看去如血从那眼中鼻中慢慢淌出。

  石语冷冷地与那死沉沉的目光对视。

  不管是谁,他们——或者说它们——毁了石语的生活方式,又砸碎了他的一个螺壳。石语明白自己不会再逃避,他会奋起迎击,这由不得他选择,他是被逼应战的。

  音乐还在回荡,但听上去已不是原来的韵味。

  那张像唐大卫的脸似乎在石语的逼视下退缩了,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窗外依然是上海迷人的夜景,有几分繁华,带几分妖异。


  咪咪今天很兴奋,没想到遇到石语这么个人物。这个石语很有意思,说是摄影师,却好像对唐公馆神神鬼鬼的传说更感兴趣,居然和自己一起夜探小平房,还发现了桌上的痕迹是一张照片留下的。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照片现在竟在石语身上。

  这好像是福尔摩斯常玩的手法,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人物,神秘,故弄玄虚什么的。咪咪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如果说石语是福尔摩斯或者波洛,那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华生医生、黑斯廷斯上尉那类角色。当然,这个老家伙也很有型,穿着件阿玛尼,时尚,到底是为《时尚圣经》工作的,不像老爸,整天穿那几件日本西装,人弄得一副板板六十四的腔调。

  战胜老爸也是今天的收获。石语走后,老爸用尽了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也没让自己就范,终于住到唐公馆来了。这事把老爸气得发昏,那也没办法。

  咪咪的房间在三楼,和两个女孩住在一起。那两个女孩看咪咪住进来,非常高兴,原因嘛,无非是人多胆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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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个女孩一个叫小雅,一个叫真真,都是餐厅的服务员,二十来岁,都长得端正俏丽,气质也不错。咪咪发现,老爸的餐馆用人标准不低,尤其是门面上的,一点都不马虎、将就。

  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容易就混熟了,何况咪咪是典型的“人来疯”。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两人帮咪咪安置下来就下楼继续上班,同时叮嘱咪咪千万要锁上门。

  咪咪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按捺不住兴奋:终于住下了。“千万要锁上门!”方才小雅和真真两人说这句话时一脸神秘带恐慌的神态让咪咪觉得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今夜肯定很刺激。刚才和石语侦察小平房已经够刺激的了,下面该干嘛呢?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住进来后该干些什么。这也不是第一回了,老爸老说她“脱头落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小雅和真真的床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们床头没有长毛绒动物玩具,没有时尚有趣的卡通装饰品。

  两张床之间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样大路货化妆品,两个相框里显然是她们家人的照片,都是穿着土土的衣服,带几分拘谨的笑容。她们都是知青子女,父母还在外地的哪个小城生活着,为了女儿的前途,把她们送回自己出生的这个大都会寻找机会。


  怪不得她们的上海话听上去不怎么地道,咪咪想。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上海滩上的小青年,上海话灵光的不要太少哦,大概比大熊猫还要少。

  房间不知有多年没有装修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隐隐约约似乎布满了规则的印花。墙上有两盏同样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壁灯,当然不会有灯头。

  咪咪走到窗前,从这里俯瞰天井和大门。两排煤气灯式的路灯之外,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是那些已拆和待拆的老房子。外面开始起雾了,是上海深秋晚间特有的,薄薄的那种雾,贴着地面,低低慢慢地飘荡,弥漫,渐渐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于是路灯的光晕变得朦胧起来,远处的那几盏 只能见到一团混沌的光影,冷冷的。出没灯下的身影也是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如在雾中飘浮。在咪咪想像中,那是些六十年前老公馆旧客的幽灵,如今旧地重游。她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在灯影中逡巡不前。那是哪家的闺秀,在等着自己的男友一同步入唐公馆吧?这个时候,公馆的大厅里,应该已是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浮想联翩的咪咪忽然发现那个身影消失了。她去哪儿了?咪咪有点扫兴,离开窗户,坐到自己的床上。

  对面还空着一张床,那是老关事件后吓跑的某位小姐留下的。自己则占了昨天辞职的那一位的铺位。小雅她们为什么不走?她相信是老爸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听真真说,小刮刀死后,阿林吓昏,马上就弄得人心惶惶。王老板见状立刻召集全体员工训话。据真真绘声绘色地描述,王老板在痛斥谣言,要大家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后说:“……谁想辞职,马上提出,我现在就给你结帐!不过你们要拎清,凭你们的本事,在上海滩拿得到这里那么高的工钱吗?我话摆在这里,哪个能在别地方拿到同样的工钱,我把王字颠倒过来写!”

  据说这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多数想走的人的念头。

  “倒不是怕他王字颠倒过来,想想这话是有道理。”小雅叹口气,“像我们这种‘知青回沪子女’,又能去什么地方?不要说这样水平的工资赚不到,住处也难找。到亲眷家去寄人篱下,看人家脸色?算了吧。”

  自己算是“回沪知青子女”吧?没想到几个字的位置换一下,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是像这种餐厅工作又能做几年,以后她们怎么办?这个城市确实五光十色,充满诱惑,似乎也到处是机会,但是像她们这样虽然有了一个上海户口,却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生存也是很艰辛的。咪咪觉得小雅她们真是过得挺不容易。难怪老爸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王”字颠倒过来算是什么字?咪咪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要是说老爸有幽默感,那好比说公鸡会下蛋,狗头上能长角,多半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现在咪咪有点后悔留下了,这里无聊得很,连电视都没有。算了,还是先睡觉。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留宿权利只是为了睡觉?明天到学校说给跟屁虫听,能笑掉他的大牙。那就不提呗,只讲跟石语当侦探的事……对了,见到石语怎么说?就说我在睡大觉?好没面子。

  咪咪不甘心地关了顶灯,只留下真真床头那盏节能台灯亮着,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中,似听得门外不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是公馆幽灵在游荡,还是下班的员工回宿舍?咪咪也懒得去弄明白,因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咪咪突然从梦中醒来。

  床前有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咪咪刚睁开眼睛时的感觉。渐渐看得清楚起来,那像是一个老妪。身影背后惨白的台灯光,衬出几缕乱蓬蓬的白发散落在两肩,也勾勒出一袭白袍的轮廓。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刚醒来的咪咪脑子还有点发木,也不知道害怕,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人怎么进的门。

  老妪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咪咪。咪咪看不到老妪的眼神,但是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目光中的怨毒。

  咪咪不知所措,只会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少顷,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始在房中响起。

  “老爷回来了,太太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你不要阴魂不散,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再来作怪……”

  沙哑的语音带着难以形容的怨毒和阴沉,从老妪的牙齿缝里挤出来。

  夜深人静,面对此情此景,一向不知有“害怕”两字的咪咪也觉得毛骨悚然。听这意思,对方竟像是对着一个死人或者是冤魂说话。咪咪一时觉得糊涂了,到底谁是鬼?是那老太婆还是自己?或者自己仍在梦中?她掐了一下臂膀,很痛,说明自己活得好好的,也没在做梦。

老妪突然一手捏住自己的脖子,身体痉挛起来,脑袋忽而后仰,忽而前俯,极度痛苦的样子,好像在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作响,似是一口气堵住出不来,一头白发随着头的剧烈摆动散乱地舞动飞扬。

  在老妪的头转向一旁时,咪咪看见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衬着背后惨淡的台灯光,显得分外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虽然还在痉挛挣扎,却能出声了:“你不要来缠我呀,我没有害死你……你有冤找你的对头去,饶了我吧……多少年我一直在超度你,给你烧锡箔,做羹饭啊……”

  声音凄厉恐怖,房内顿时如卷起了阵阵阴风,似有多少冤魂怨鬼将她缠定,向她索命。

  咪咪的感觉却是老妪身后好像还有个影子,在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待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去,却只有那个扭动不止的老太婆。暗淡的台灯光中,只有老妪的身影在扭曲、蠕动。

  不过毕竟是奇出怪样的大小姐咪咪,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老妪是不是急病发作了。她早忘了害怕,赶忙问:“你怎么了?要紧吗?”说着一骨碌翻身坐起,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跟发作时一样突然,老妪一下就停止挣扎,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转过身去,慢慢走向房门。临出门前,她转过脸来。虽然灯光暗淡,咪咪还是看到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怨毒的神情。

  咪咪发了会儿愣,想起什么,跳起来向门外追去。她跌跌撞撞奔到后楼梯口,只见老妪已经走到下面楼梯转角处,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蜡烛。听到楼上的动静,老妪转脸向上望,咪咪看见她上半部分脸处在阴影中,显得分外阴森。

  看着老妪缓步走下楼梯,咪咪站在那里发楞。

  突然,她身边有人说话:“没有吓着你吧?”

  咪咪吓了一跳,见身旁站了一名男子,却看不清面目,因为楼道的灯还没换上。

   她不悦地说:“是你吓着我了。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家的房客,确切地说,是金嫂的房客。金嫂就是刚才那个老太婆,唐家大房里的老佣人。你叫我友松好了。”

  接着楼梯下微弱的反光,咪咪发现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便有些不悦。毕竟自己只穿着睡衣,照外国规矩,和光着身子差不多。咪咪可不是外面的市井女人,会穿着睡衣随便上街。这会儿居然有个大男人盯着自己看,咪咪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不由自主双臂交*抱在胸前。

  友松似乎没有注意到咪咪的不悦,继续说:“金嫂脑子不对,有点老年痴呆症,经常半夜三更在楼里乱窜。刚才我看她又跑出来,就跟着她,怕她又吓着谁。这楼里没她就已经够乱的了。对了,我没见过你。你是……”

  “我姓王。”咪咪对眼前这个人还存有几分戒心,不想和他多说。这时她听得楼下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回宿舍了,就探出头去,正好看见小雅,便扬手招呼了一声。

  小雅答应着,和真真一起往上走着,后面跟着领班小陈。

  “哦哟,你胆子真大,一个人敢站在这里!”真真大惊小怪地嚷嚷。

  “不是还有一个——”咪咪转过脸看友松,但是,他已经不见了。

  听完咪咪的叙述,小雅有点着恼:“又是这个死老太婆,吓我们好几回了!自己有毛病,还要把别人吓出神经病来。你锁门也没有用,全楼的钥匙她都有,只有几间换了锁的房间她进不去。还有那个友松,神出鬼没的,租了房间也没见他住过几天,倒是几次看见他晚上瞎窜。”

  旁边的小陈说了话:“小姐,你们动作快点好吗?我当保镖也不能站一夜呀。”

  小雅真真一起瞪了他一眼,拉着咪咪进了门。真真飞起一脚,房门对着小陈的鼻子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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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往事不堪回首

当天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石语心中也忽然一亮,困扰他一夜的问题是——竹叶的照片!那张竹叶的头像出现的时机,似乎总是伴随着愁云惨雾,伴随着不幸。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雕花楼里唐大卫的遗物中,见到了那个银相框,里面就是这张照片。他的意识中,早已把那堆东西看作是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它们就代表着死去的唐大卫。鬼使神差,他当时拿出来的两件东西,一件是竹叶的照片,另一件就是唐大卫的画像。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唐大卫的遗物仿佛是有意识的,涌动着一种邪恶,又好像要诉说什么。

  接着,是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在竹叶死后一个多月,石语去探视小同时,和小同的哥哥大同交谈过。大同在捶胸顿足自责一番之后,说起他后来听说的一些事。

  竹叶的死是一早上山挑柴的蚱螂发现的。他先是发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衣物,接着很诧异地看见了一张竹叶的照片掉在山崖上,马上觉得是竹叶出事了。当他捡起照片装进口袋后,看到了躺在崖下的竹叶。寨里人据此判断,竹叶是在和杨在明吵架后回娘家,抄近道走老塔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第二天夜里,蚱螂神秘死亡。

  石语心头大震。

  唐大卫是第一个,竹叶的照片出现在他的遗物中;竹叶是第二个,照片出现在她的死亡现场;蚱螂是第三个,他检到了那张照片。
  
  接着,是小刮刀。

  居然每一次死亡都和那一张照片联系在一起!

  然后,前几天,那个雨夜,神秘的小同把小刮刀身边的那张照片留在石语房间里。

  石语是下一个?

  很可能。昨天晚上要不是——要不是什么?九字真言?太可笑了。石语想起在淡淡的檀香味里,那位老者对他说的话:“若以此来弑神役鬼,后果自负。”说完老头还挤眼一笑。不管九字真言是否真有什么“弑神役鬼”的功效,石语当时是学来玩的,只是后来在念的时候,渐渐觉得这能使自己集中意念,就把它作为身心调节的又一法门了。


  然而,虽说真相还是如在云里雾里,并未明朗,但石语已隐隐感到,竹叶之死决不寻常,其中必有隐情。否则,照片的前几次出现可以说是巧合,但在小刮刀和自己身边的出现绝对是有意为之。

  石语用手支着额头,种种往事在心头涌现。

  他不用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所有细节他都了然于胸。

  那也许就是他的初恋,也是竹叶的初恋,尽管一切还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照那样说来,竹叶的第一个恋人也许并不能算是唐大卫。

  石语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红酒中闻到那仿佛来自天边的芬芳了。

  河滩边上有一片不大却茂密的芭蕉林,林子边上是一道陡坡,种着成片的竹子。叶子密而细碎的是凤尾竹,竹节多多;粗大挺拔的是龙竹,直直地指向天空。晴朗的下午,那些蕉叶竹叶便把阳光撕碎,斑斑驳驳洒了一地。高原的阳光强烈却不炽热,走进树荫,会感到一阵清凉轻轻拂过,此时就算有几分燥热,片时即可消去。哪天石语不想出工,就会来到蕉林里躺下,望着头上的蕉叶。阳光透过的那片,是一抹透明的绿色,令人有投入进去的冲动;几片交叠一处的蕉叶,绿得深沉,忧郁,看着,便会生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林中一片静谧,惟有时时在蕉叶深处传出的鸟鸣,间或也有鸟儿的振翅声在哪里响起,抬眼望去,却寻觅不到踪迹。偶尔眼前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飞过,便是一番意外的惊喜。

  石语可以在这里躺很久,懒懒地不愿意起身。他只是躺着听鸟儿地啼鸣,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常常就这样进入梦乡。他喜欢这里,这片芭蕉林总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

  隔着河是寨子里的菜地,竹叶就在那里干活。有时看到石语进了芭蕉林,她也会抽个空过河来找他玩。旱季里,虽然河滩宽阔,这条河流却只是从沙砾上淌过的一股涓涓细流,一步可以跨过,即使踩进去,水深也不过刚没脚面。

  大概芒果寨一带方圆十里内的男孩都会因为得到竹叶的青睐而感到受宠若惊,因此当笑语嫣然的竹叶出现在芭蕉林里时,石语立刻把幽林鸟语之类的白日梦抛到九霄云外。

  竹叶多半会缠着石语唱歌给她听。和别的知青一样,石语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敖包相会》,还有《宝贝》、《哎哟妈妈》什么的。这些歌,知青们唱了好几年,但对刚来芒果寨不久的竹叶来说,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是种全新的体验。于是,石语从竹叶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仰慕,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如同就在昨天,芭蕉林外,河岸被雨季的洪水冲刷得峻峭陡直,他和竹叶并肩坐在芭蕉树下,腿悬在河岸边。对着开阔的河滩,还有对岸的水田、甘蔗林和山丘,他一句一句教竹叶唱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在可爱的故乡,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同从前一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那时,仿佛从天边飘来的淡淡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至今石语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气。天空蓝得无法形容,没有一丝云彩。小河静静流淌,闪烁着鳞鳞波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岁月,这一刻的芳香、歌声、蓝天就被珍藏在石语的内心深处。
石语当时只是朦胧地觉得竹叶喜欢和自己接近,他也喜欢和竹叶在一起的感觉。

  云南的天黑得晚,天黑前后的那段时间,就是寨子里男女青年幽会的大好时光。但是,石语记得自己和竹叶从来没有约会过,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示过什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一个笑容,好像许多想说的话就在里边了。晚上,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走到一块儿。竹叶有时从家里带来两个糯苞谷,或者带来一个在菜地伙房里放熟的木瓜;石语呢,也许拿上几个芭蕉,也许是一把家中寄来的太妃糖。两个人,常常还有别的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唱歌、欢笑。往往是蓦然举首,见月上竹梢,方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意犹未尽的他们只得分手。当石语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总是充满愉悦,又开始期待明天的聚首……

  多年以后,石语经历了两场恋爱,终于娶了现在的妻子,回想往事,他自然已经明白那就是相恋时的心情,然而又是那么朦胧,却又有几分清新,应该算是初恋吧?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那种纯真的感觉了。

  竹叶那张回眸一笑的照片,是石语亲手拍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一个难得的休息天,大同离开芒果寨当兵前夕,大家决定找几处景色怡人的地方照相留念。当然,石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带上竹叶。竹叶是永远受欢迎的,谁都没想到石语有什么“私心杂念”。在滇西群山怀抱之中的芒果寨一带,照相是件大事,即便是这些知识青年,对这难得的机会也是很在意的。大家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几个上海知青,和平时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但是,当随意穿着一件浅蓝衬衣的竹叶出现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竹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纯韵味,竟然令那几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自惭形秽,暗自感慨。

  竹叶的那张照片是在粮仓边拍的。当竹叶兴奋地笑着站到相机前时,石语似乎是不经意地将照相机从大同手中拿走。

  石语记得那是大同带来的日本雅西卡120照相机,双镜头反光,带测光功能。

  竹叶右边是一片幽暗的竹林,背后是仓库的白色墙壁,她很自然地迎着阳光站着。石语却站到她左侧,伸出手在自己手背上测了下光,调整好光圈、速度和焦距,然后叫了竹叶一声。就在竹叶把脸转向他时,他按下了快门。

  当天夜里,胶卷冲了出来。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石语的小屋里。石语把煤油灯拧暗当安全灯,将手电筒用来曝光,印出了前一天拍的照片。当石语把竹叶那张照片从定影液中夹出,拧亮煤油灯观看时,身边的大同发出一声惊叹:“真漂亮!”

  大同的意思是,照片拍得漂亮,人也漂亮。

  照片上,竹叶回眸一笑,明亮的阳光在她飞扬的短发和脸庞边,以及线条柔美的胸脯上勾勒出了轮廓光,白墙的反光正好照亮了她的脸部,背景却是深色的竹林。

  石语很高兴地看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这张侧逆光下拍的照片,从高亮部位到暗部,层次丰富,而竹叶笑靥如花的神态也自然得恰到好处。这以后,他越发信奉摄影师要对自己的拍摄对象有所了解,才能拍好照片的理论。美中不足的是120相片的正方形画面。

  第二天白天,石语把底片和两张印出来的照片交给竹叶时,说了一句,这张照片剪裁一下放大,那就更好了。

  是的,石语最后在唐大卫的遗物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以及现在他自己身边的这张,都是经过仔细剪裁放大的。从上面照相馆的标志来看,应该是唐大卫寄到上海完成的。

  石语走到卫生间,从揉皱的外衣里拿出那张照片,放在茶几上。即使以他如今的职业摄影师眼光来看,这照片也不失为一张不错的业余作品。然而,它如今竟然会代表着不祥,代表着一种凶兆,这是石语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眼前的这张青春靓丽的脸孔,竟然和十八年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焦黑狰狞的脸同属一个人,那更让石语难以接受。

  今天再回想起年轻时和竹叶的那段往事,石语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确实,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那是一个有着很好月色的夜晚,附近农场放电影,石语和竹叶都去看了。第一场是《列宁在十月》,他们都看过好几遍;第二部是《地道战》,他们更是看过无数遍。在第一场放完后,两人决定回寨子去。

  走在月光下,两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周围的宁静。看着身边的女孩,石语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他忽然觉得今晚上会发生些什么。远处山上传来声声长嗥,竹叶轻声惊呼,抓住了石语的胳膊。石语说:“那是野狼,这里老乡叫它老灰。远得很,不用怕。”但是竹叶仍抓着他不放手。石语被她抓得有点疼,于是就笑话她的胆小。竹叶听了却更是狠狠地捏住石语的胳膊。

  竹叶的性格中有股狠劲,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这让石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不安,年轻的他没有多想过。后来他听说了竹叶出嫁后对她丈夫杨在明的种种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对竹叶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

  石语当下只好忍着,继续和竹叶走在公路上。当走到雕花楼所在的山坡前,两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雕花楼的窗户中,有灯光在闪烁。有关雕花楼的种种可怕的传说,都是以夜色中明灭不定的灯火开始的。

  竹叶浑身一颤,惊呼着扑到石语怀中,紧紧抱住他。这一瞬间,石语把雕花楼的灯光全然抛在脑后,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怀中的竹叶。

  和寨子里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不同,他们两人从来就没有过有意识的亲昵接触,别说拥抱亲吻,连拉拉手都不曾有过。这一次竹叶的突然举动,虽然是因受惊吓而起,却让石语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石语觉得怀中的竹叶也起了变化,身子从一开始因受惊而僵硬到逐渐变得柔软、温热。石语还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在竹叶的背上。

  把石语从温柔乡中唤醒的是一声咳嗽。两人闪电般的迅疾分开。

  七八步外站着一个人,山坡上还有几个人影在往下走,可以看到他们手中晃动的手电光。

  “是石语吗?”

  石语马上听出来说话的是大队革委会杨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公社杨副主任,杨在明的父亲。石语有些尴尬,马上说,见到雕花楼的灯火,竹叶受了惊吓。

  杨主任有些不悦地说:“那是我们在开会。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还相信这些瞎话?”

  那个夜晚就那么结束了,石语、竹叶跟杨主任一起下了公路过河回到芒果寨,一路无话。石语想不到的是,他和竹叶之间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关系如同一条抛物线,在这一晚达到的最高点上迅速下落。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在石语住处跟他进行了一场谈话,从知青的前途谈起,说到竹叶的家庭情况。石语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不安地说:“其实我和她之间一点事都没有,最普通的关系……”

  杨主任盯着石语看了一阵,方才说:“没什么最好。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影响到前途。小石,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就是不谈竹叶的出身,你将来总要参加工作,或者去上学,在农村有一个对象就麻烦了,这种问题很难处理的。你太年轻,有的问题要考虑周全。”

  当时的石语很感激杨主任的苦口婆心,只是几年以后,他听说竹叶终于嫁给了杨主任的儿子,再回想这番谈话,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下午,生产队通知他去参加县里的一个水利工程。几个月后当他回到芒果寨时,竹叶已经和唐大卫好上了。这中间他见过竹叶一次,但竹叶没有见到他。就是那一次,他已经有了预感,唐大卫将取代自己的位置。但是谈得上“取代”吗?毕竟,他和竹叶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互相之间的好感只是朦朦胧胧的,虽然美好,却一直觉得不真切,要不是杨主任郑重其事地点出,石语会真正认真考虑和竹叶的关系吗?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没有开始就结束,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当他听到唐大卫和竹叶的事后,也只在心中泛起一个小小的涟漪,略有些酸酸的、惆怅的感觉,仅此而已。再见到竹叶,两人间竟无任何尴尬,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的亲密了。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坦然地拿唐大卫和竹叶开玩笑。

  照片,石语的思绪又回到那张照片上来,他现在的感受是但愿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没拍过这张不祥的照片。他凭什么被卷进这神秘而恐怖的事件中?他无论如何想不出原因。他只觉背后有一个可怖的阴影在操纵整个事件,但他却全然看不见,摸不着。

  还有谁有这张照片?石语苦苦回忆。对了,一个几乎忘怀的名字跳了出来:唐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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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也是芒果寨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石语还记得她是个孤儿,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若论长相,她眉眼也算长得不错,但却没有竹叶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大概是她身上的市民气比较明显吧。那天石语把几张照片交给竹叶时,她也在边上,一手拿着自己的照片。她当时对竹叶说:“拍得真好,你真好看!给我一张留作纪念怎么样?”

  不知怎么,石语听得她话里有股酸味。但竹叶却很高兴地递给她一张,哪个女孩不喜欢被人夸赞呢?

  其实唐若琴自己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张,只是神态绝对没有竹叶那样生动,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两人的气质高下立判。印出来后,听到大同称赞竹叶的那张,当下唐若琴表情就有些怪怪的。

  几年后,早已离开芒果寨去县城工作的她做了竹叶和杨在明之间的媒人。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不幸吗?石语想。是不是和她联系一下,让她小心一些?

  石语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怎么和她说?就说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灾祸?唐若琴会怎么想,可想而知,多半是会觉得石语神经搭错了。不过要说不警告她一下,石语总觉得心中不安。


  天终于大亮了。清晨的阳光明媚清新,透过窗户洒满窗台,让石语感到昨夜的那一切恍然若梦,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推开窗户,清风拂面,立时心情便轻松了许多,窗外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更令他渐渐恢复了精神。面对一个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好像又变得美好起来,充满希望。石语发现,夜间和早晨,人的情绪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今天要开始工作了,不但是在37号摄影,还有等待解开的唐公馆“幽灵”之谜。无论如何,石语要对付那个向他步步进逼的阴影,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石语来到唐公馆时,时间还早,只有几个当班的厨工在做准备。

  厨工小黑已经不提辞职的事了。经过前两天晚上的一场惊恐,他变得话特别多,唠唠叨叨逢人便讲那晚的遭遇,只是故事的内容已经一再更新,从听说阿林见鬼变成他自己见到小刮刀的鬼魂,最新版本是他本人和小刮刀的鬼魂搭讪。石语听了只有苦笑,思忖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厨工们说起杂物间里有几张掉在抽屉夹缝里的唐家旧照片,石语三言两语套出了那间房的位置,就借熟悉拍摄现场为名慢慢踱了开去,趁四下无人闪进杂物间。尽管他不管要拍多少张照片也不会拍到那间房,却还是拿出了今天专门带来的“米诺克斯”相机——世界著名的间谍相机,如今通常只是收藏者的玩物。

  这间房可能过去就是储藏室,现在堆了几件从别的屋里搬出的旧家具,还有一些餐馆或唐家的杂物,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这些家具多半不是精品,但也有两三件很精致的,岁月和尘土都不能掩盖它们昔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只是都已经损坏严重了。石语很容易地就从一张破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些照片。

  一张是唐大卫和他父母一起照的。唐大卫即便在照相馆也是冷冷的样子,现在的说法叫“酷”。他父母衣着式样普通却剪裁得体,熨烫平整,把良好的教养摆在脸上。显然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六十年代,多半就是吓着厨师老关的那张。画面上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唐大卫的妹妹。

  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式样陈旧而考究的衣裳, 表情有点老派人物在镜头前的拘谨,八成是有名的唐公馆主人唐老头夫妇。

  但是另一张泛黄且破碎的照片主人公是谁?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发式是四十年代的,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细的,唇膏显然抹了不少,在黑白照片里,嘴唇就显得黑黑的——石语不知是该怪摄影师的无能还是相中人不怎么高明的浓妆艳抹。她眼神迷蒙,斜视着镜头,笑得有点过,不含蓄,更谈不上优雅,虽然面容算是比较漂亮的。那女人有种烟视媚行的味道,或者说带点风尘气,不管是打扮还是气质,和另几张照片上唐家女人格格不入。

  这会是谁?石语一时觉得这女人的神态或者面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种错觉,在这间老旧而满是尘土的房子里,在老旧家具堆砌的阴影中,面对着另一个年代人物的目光,这气氛就很怪异,很容易产生错觉。

  石语一边看着,一边在电灯下摆开照片,用他的微型照相机一一拍下,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照片就会派上用场呢。他庆幸自己在相机里装的是快片,否则在这种光线下就不好拍了。

  收起相机,石语现在想做的就是向附近的老住户了解有关37号的种种往事和传闻,以便从中找出解开一团乱麻的线索。在刚才和厨工的闲谈中,他听说了贴隔壁的老爷叔有一肚皮的唐公馆陈年旧事。

  老爷叔?石语当时就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同学阿龙。阿龙爱撒野,偷懒,考卷上屡屡红灯高挂,只有石语耐得住性子与他交往,当然是奉老师之命。

  阿龙楼下就是那位老爷叔的家。

  其实那座房子不属于荣福里,而是隔壁弄堂的。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往往是前后门分开在两条弄堂里,而居民常年进出最多的是后门,经常活动的地盘也是后门口。石语还记得那里从后门水斗里、排水沟里终年散发的潮湿气,永远混杂着洗衣皂的味道

  现在,穿一身旧的卡中山装的老爷叔躺在一张陈旧的躺椅上,旁边方凳上是茶杯和一包“大前门”香烟。一只菜篮放在地上,*着一张颜色已经变得棕红的小竹椅,椅子脚的开裂处用麻线缠着。石语相信自己认识那张旧竹椅,也认出老爷叔正是昨晚上在隔壁废弃的弄堂里说他“有毛病”的那个老头。几十年过去,老爷叔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苍老而干瘦,只有一双老眼虽然混浊昏花却仍不失狡黠。老爷叔手中捧着一台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半导体,上面用橡皮膏贴了几道,一根耳机线垂在他耳朵下方。

  石语立即上前打招呼:“老爷叔,早!”

  老爷叔乜斜着眼睛打量着石语:“你是谁?”

  “我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小时候经常来玩。”


  “阿龙一家老早搬出去了。”老爷叔冷淡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石,住在德兴坊的,那时听你讲过马永贞的故事……”

   马永贞当然记得——老爷叔心想这是自己仅有的几个保留节目之一——你我就不记得了。

  石语似乎没注意老爷叔的态度,拿出一包“三五”香烟,打开盒盖,熟练地在盒底一弹,便有一支烟跳出一截。他将烟递过去,老爷叔对他望望,终于没能抵御住“三五”的诱惑,伸手抽出那支烟。

  石语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老爷叔点上,然后再点着自己那支。

  老爷叔认为既然有得“三五”牌可以呼呼,便记得你又何妨。于是取出塞在耳中的耳机,在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后开言道:“哦,马永贞……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们一帮小鬼——”

  石语暗笑。哪里来的一帮小鬼?以阿龙的人缘,也就是自己会上他的门。不管怎么样,跟老头搭上话了。他假装也在抽烟,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往外吹气,偶尔吸进一口,在口腔里转过一圈,便夸张地吐将出来。香烟对石语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吸烟等于自戕,这是石语的养身之道且坚持多年,自觉行之有效。

  “老太婆,泡杯茶!”老爷叔对着门里招呼,然后回过头来指着小竹椅:“坐,坐。你现在在啥地方工作?”

  “我在照相馆做,这两天给37号拍照。”石语尽量简单地挑老爷叔们能理解的话说。

  “37号?”老爷叔鼻子里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两条烟柱随之而出:“你怎么也来轧闹猛?”

  石语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37号有啥闹猛?我只管拍照,其它事情和我不搭界。”

  说着他就转移了话题,从老爷叔当年的马永贞故事到他目前的健康状况,还打听了楼上阿龙乔迁的日子,就是不提37号。然后看看手表,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多坐一歇,老太婆茶还没泡出来。”看到石语似乎对37号有什么“闹猛”之处毫不理会,老爷叔有点沉不住气:“你在37号没听到啥新闻?”

  “有啥新闻?就是王老板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蛮好。”

  “这几个月37号出了那么多事,你不晓得?真是的。多少年来,37号一向‘不干净’,你小时候没听阿龙讲过?”

  “陈年八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再说,唐家的事情——37号那家人是姓唐吧——外人谁弄得清楚?”石语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就清楚!”老爷叔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伸手拍拍石语的腿,又拍拍自己胸脯:“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看唐家造起房子,看着唐德鸿——就是唐老头——怎么发财,怎么吃官司,最后跳苏州河。唐家狗皮倒灶的那些事,我件件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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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石语似信非信的样子,老爷叔觉得一定要让他听听唐家的陈年旧事。最近37号又出新闻,是荣福里的头等大事,老爷叔正喉咙发痒,要找听众诉说那一肚子往事,无奈那些老话荣福里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可以听家里的老人说,老爷叔还真无处可卖弄。今朝从37号出来一个外人,送上门来的,老爷叔岂能轻易放过?更何况这人口袋里装着的“三五”牌,老爷叔正在品尝,味道不要太好!

  这时老爷叔的妻子端着茶出来,放在方凳上,石语谢过。

  老爷叔指着石语说:“这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叫……”

  “石语。”

  “记得记得,那时你来帮阿龙补功课。阿龙这只留级坯,后来考得蛮好,他爷娘开心得来……”老太太记性比老爷叔好多了。

  老爷叔高兴了:“看见吧,老太婆还记得你!不要走,吃杯茶再说。”

  随着石语无奈地*上竹椅背,老爷叔看到了第二支“三五”牌的希望。

  “前几天37号死了一个卖鱼的,你听说了吗?”

  “知道,他是我同学,一道插过队。”

  老爷叔有点扫兴。不过这个新信息别人不知道,他可以跟邻居们吹一下:37号请的照相馆师傅,是卖鱼的死鬼的同学。

  “37号这种怪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十年前,就……”老爷叔几乎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在老爷叔口中,37号唐公馆似乎是个鬼影憧憧的地方,总之从开始造房子起,此地就开始不太平。

  唐老头唐德鸿实际上是和他老爹唐老太爷及兄弟唐德鹄一道造的37号。当年唐老太爷就是开营造行的,只是规模一向不大,到唐德鸿出道后,年轻人头子活络,业务迅速扩大,从邻省做到了上海,弄起了德鸿记营造公司。终于,到了为自己营造一所公馆的时候了。要说唐德鸿这人,的确精刮得不得了,他在一条普通弄堂里造如此规模的宅邸,交的地界税要远低于在街面上造的。

  造房前,唐家请风水先生来看过风水,据说来一个摇头,来两个三个接着摇头。结果在奠基前,唐家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位高人,神神秘秘装神弄鬼了几天,似乎是有了镇邪祟的高招,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了。

  老爷叔看了看手中的烟蒂,停止了叙述。

  石语见状迅速打开烟盒:“老爷叔,来,接一支。”

  老爷叔用手中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三五”,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伸脚碾碎。

  “三五牌,从前有种听装的,也是黄颜色,只是盖头是蓝莹莹的……”老爷叔在表示他当年也是吃“三五”的档次后,又把话题转回37号。

  房子造到一半,一天不知怎么摔死了一名泥水匠。实际上唐家的房子不算高,要摔死人还真不容易。立刻就有风言风语出来,都说37号的工程撞了邪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工程停了下来,工匠全部遣散。但是,37号似乎还在施工,尤其是晚上,房子里总有灯火明灭不定,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至天明方才停歇。于是,有说是摔死的工人来寻替身的,有说是他来讨羹饭的。

  “那个时候,弄堂里的人,晚上都不敢从37号边上路过,像我们家这种隔壁邻舍,想躲都躲不过。”老爷叔感慨地停下话,从香烟过滤嘴里抽出一点纤维,熟练地放在烟头上,噘起嘴轻轻吹着气,然后满意地看着纤维冒了一缕青烟,随即化作灰烬。

  石语听起来,好像老爷叔是在说七千里地以外的雕花楼,似乎到处都会有这类传说,又似乎自己命中注定要被这类事件缠身,难以解脱。

  老爷叔接着往下说。

  最后是唐家请和尚道士们大大做了一场法事。这边是木鱼和铃杵齐鸣,和尚发牒请佛;那厢见符篆与咒语共出,道士踏罡步斗。37号香烟缭绕,锡箔冥币烧了一堆,方才不见夜间的动静,而接班的工匠们也进了工地。

  也有说是唐家人故弄玄虚的,借摔死人的机会将第一帮工匠遣散后自己家人带几个亲信偷偷施工,不知搞些什么隐秘勾当,所谓闹鬼和做法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唐家的事,谁弄得清?”老爷叔说得兴起,早忘了先前他自己拍胸脯说唐家的事他最清楚的话了。

  终于37号唐公馆竣工,大吹大擂,大宴宾客,着实热闹了几天。

  长话短说。后来唐家生意兴隆,唐老二一直在外地拓展业务,很少回唐公馆住;唐老太爷享了一些年清福,寿终正寝;唐德鸿从唐大少爷熬成了唐老爷,尔后成了唐老头。

  唐德鸿事业成就以后,就开始出花头了,他以唐家一脉单传,子息不旺为由,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照老爷叔的观点,唐家倒霉就从讨进这位姨太太开始。

  “你晓得唐德鸿的姨太太是啥角色?”

  老爷叔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两眼盯着石语。不等回答,他又摆出个姿势,右臂在胸前作怀抱状,鸡爪般的左手扬起,像轻轻捏着什么:“她本来是在‘仙乐斯’里‘蓬嚓嚓’的。”

  “舞女?”石语知道,“仙乐斯”是旧上海著名舞厅之一。

  “舞女。不过她当然不是啥头牌、红舞女的档次,有时候也要摆摆‘测字摊’的。‘测字摊’你懂吗?没有多少生意的舞女坐在那里,像摆摊头一样。还好曼卿——这是她在‘仙乐斯’用的名字——有唐德鸿经常帮衬。唐德鸿门槛多精?捧红舞女开销吓煞人,别的不说,坐起台来,白兰地、Dry Gin啪啪开几瓶,洋钱‘麦克麦克’出去,这种瘟生只有一帮小开去做,*爷娘的钞票扎台型,用起来一点也不肉痛。唐德鸿精刮得不得了的角色,讲得好听点,钞票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讲难听的铜钿就是他挖空心思抢来的,自然不会去当这种猪头三。”

  老爷叔说到这里,探头看看门里边,没见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转过脸压低声音对石语说:“不瞒你讲,我也在她身上用掉过几张舞票。这种地方档次高了一点,进门就要几块银洋钱……”

  石语不禁对老爷叔刮目相看,看来他也是属于老克勒一类。本来也是,这里的两条弄堂,从前住得起的都是“先生”以上的档次。印象中好像老爷叔从来没有当过写字间先生或者做过什么生意,大约也是*父兄的牌头过了几年好日子。
 
  果然,老爷叔抬头看看房子,感慨地说:“从前我家里也风光过的,我老爹‘顶’下来这幢房子,用掉十根条子呢,都是大黄鱼。”

  石语知道,“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现在,杂物堆里照片上那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是谁,石语已经基本上明白了。

  “唐德鸿建筑材料买便宜货,造房子偷工减料已经习惯了,当然自己的房子除外。这次讨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捡便宜货,没想到做了笔蚀本生意。这种舞女做梦也想给老板们做小,只是没几个如愿的。就是红舞女,头牌,嫁名门小开,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来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脚货了,进唐公馆当姨太太还不像中了头彩一样,有啥‘标劲’好摆的?谁料得到曼卿进门没几天就开始作天作地,头一桩是在做衣裳上头发作。”

  老爷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石语又递上一支香烟,这次老爷叔把它夹在了右耳上。

  “唐德鸿想拍新姨太马屁,过门后带她去‘朋街’做了一批衣裳,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照理说‘朋街’名气算是响的,开始她也蛮开心,谁知道后来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静安寺路Green House去做衣裳,立时就对唐德鸿‘上腔’,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过这种上档子的货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货见识过不少——当然是人家身上的。”

老爷叔停下,示意妻子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上水。老太太放下个小凳子开始拣菜。

  “唐德鸿的儿子唐泽元年纪和曼卿差不多,凭空给他添个小娘,再加上曼卿一进门就‘上腔’,借的因头还是泽元老婆做衣裳——本来这是和她浑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讲胸闷吧?当时泽元太太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圣玛利亚毕业的,和舞女姨娘寻相骂还觉得自己跌身份,干脆避避开。泽元本来脾气蛮好,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发脾气。

  “唐家说起来是大户人家,到底发达没多少年,规矩也不大,这种时候就更加没啥规矩好讲了。大太太心痛儿子,再加本来就对唐德鸿讨小老婆一肚皮气,立时借题发挥,说她自己也只在‘朋街’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儿媳妇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带来的嫁妆铜钱也好,自己的私房钱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吗?

  “曼卿是什么角色?她觉得大太太说别人‘好人家出身’是话里带骨头,暗指自己出身低*,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气得双脚跳,寻死觅活。

  “大太太又骂唐德鸿老不正经,娶进门一个扫帚星。唐德鸿是两头受气,精明一世的人,对两个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家下人也是势利眼,辨得出哪边势力大,原先肚皮里就对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现在看见主人家的态度,更是对姨太太轻慢起来,私下里还拿曼卿不上台面的举止当笑话谈,走出37号就对隔壁邻舍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晓得。唐家佣人里金嫂算是个角色,从她爷娘开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还在37号,唐家从香港给她寄钞票。实际上金嫂从前就等于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宠得不得了,权力不小。她也会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晓得应该巴结谁,怠慢谁。唐家亲戚朋友不少,对哪家热络,对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穷亲眷也要看她脸色。

  “曼卿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进了唐公馆就当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鸿宠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过金嫂她们不买帐,从来不真正拿她当主人家待,在背后金嫂对曼卿的称呼是‘仙乐斯的’。明里暗里,曼卿经常被金嫂一帮弄得没有落场势——当然背后是大太太撑腰。”

  石语不失时机地给老爷叔点燃第四根香烟,好像没看到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老爷叔讲得有点吃力,便一口烟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语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处境。这个货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进唐公馆后竭力想争得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面子,却以最没道理的方式挑选了一个最不合式的理由发难,反而令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该怪她咎由自取。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教养,还有一向所处的环境,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一袭花色艳丽的旗袍,鞋跟细而长的皮鞋上夸张地缀着水钻,双臂交*抱在胸前,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在她指缝间的香烟上,高高的颧骨上方那一对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风尘、市井和戾气。

  老爷叔说出的是一个老式大户人家钩心斗角的故事,姨太太受大太太气,受下人气,纷争不断,老爷在中间受夹板气,于是把心思都放在外面生意上,对家事就假痴假呆。

  姨太太曼卿盼望给唐家生一个儿子,这样她的地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不料最后生了一个女儿,对她的处境没有什么帮助。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姨太太的存在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大太太自然是新政策的衷心拥护者,借这个由头,更是冷言冷语不断。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先是唐德鸿出了事,做生意一向不规矩的他马失前蹄,被捉将进去。没有了这个缓冲地带,公馆冲突里的姨太太全无招架之力,在一次大闹之后,曼卿又遭到了金嫂们的简慢,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上吊。

  不知是时间没有卡准,还是在曼卿多次扬言上吊之后出现的“狼来了”效应,公馆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总之是弄假成真。在那个阴雨的黄昏,姨太太曼卿被人发现高高悬在三楼唐德鸿的卧室内,慢慢地在天花板下旋转,微微露着牙齿,脸上是一种古怪的笑容。第一个面对这个笑容的正是金嫂,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后,她昏倒在曼卿悬空的脚下。当人们蜂拥而至时,看到的是高挂的死者仍在转动,地上金嫂的脸比绷直的绳索下那张脸还要惨白。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因为死者突出的眼睛虽然已经全无生气,却好似随着身子缓慢的转动在轮流扫视着每一个人。当时,胆小的人都吓得嚎啕大哭。

  传说曼卿在上楼投环前,用怨毒的目光一个个将眼前的仇敌扫了一遍,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话语是:“我就是做了鬼,也会回来寻你们的。”语音凄厉,而当时大太太的反应是打了个呵欠,金嫂则是轻蔑地把嘴扭曲了一下。

  后来,在黄昏的阴影里,当姨太太曼卿以死人的眼神俯视着脚下唐公馆的一干人等时,人们马上想起了她生前最后的那句话,都觉得脚下一股寒意升起,慢慢向脊背扩展。此时的大太太已经浑身颤抖,紧紧抓住身边一名女仆的手腕不放。第二天女仆检视自己的手腕,看见上下有五道青紫的痕迹。

  荣福里流传的说法是,在那一夜没有停歇的阴雨中,唐公馆无人入眠。曼卿的尸体是派出所来人解下的,当晚就停放在三楼。当然,没有人敢上去。大太太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金嫂睡在一间房里,出诊的医生走后,所有的男女下人分别在房内外陪护。他们赌咒发誓,当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步一步向下,停住,又一步一步往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在另一处响起。

[ 本帖最后由 192837 于 2005-12-21 20: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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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五十年代第一次传出37号所谓闹鬼的新闻。

  因为姨太太的死,唐家大太太又恢复了唐太太的称呼,但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并不因此而高兴。

  据说姨太太曼卿的鬼魂一直在37号内游荡。唐太太午夜梦回,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影站在床前,微微露着牙齿,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是否真有其事,只有太太自己清楚。但是有一个37号佣人们众口一词肯定的情节,那就是曼卿死后,太太就让一个年轻的女仆夜里在她房里搭床睡觉,夜里醒来,她不敢睁眼,必定要先将女仆叫醒,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将眼睁开。甚至起夜,也要女仆陪在卫生间里。这个措施一直持续到唐德鸿被释放回家。那些天,陪伴太太的女仆是否见过什么异样的东西,或者听到过什么动静,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金嫂,这场惊吓的后果持续了多年。似乎在37号,金嫂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感到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夜间如此,连没有阳光的白天也如此。金嫂不敢在晚上接近窗户,因为她会看到窗外有一个惨白露齿的古怪笑容;她不敢在晚上照镜子,因为镜子里可能出现另一张脸;甚至晚上睡觉不敢将头、手露在被子外,她怕在半夜里,有一只冰凉的不属于人间的手会搭在自己的手上,更可怕的,是伸到自己的头颈上。公馆里的人,会随时听到金嫂发出非人的尖叫,看到她颤抖的手指指点着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颤声呜咽着:“她……她在那里……”。她甚至会自己掐住喉咙,挣扎,惨叫,透不过气来。有时她独自对天喃喃自语,据听到的人说,那是在哀求曼卿的冤魂不要缠住她,不要向她索命。一段时间里,她放弃了有着铜床和打蜡地板的卧室,宁可和干粗活的张妈挤在斗室里睡觉,直到她被男人老金带回家乡调养。

  公馆里的佣人私下说,太太、金嫂那是得到了报应,姨太太曼卿就是她们逼死的,冤魂不找她们找谁?何况曼卿死前有言在先,死后是要寻她们算帐的。佣人们在说这些话时,似乎都忘记了他们往日曾和金嫂一起在背后取笑曼卿,甚至当面怠慢她,让她下不来台。

  唐家唯一在家的男子唐泽元,则是曼卿死的当天就携太太去了丈人家,一应后事都让两个男佣人去办,他偶尔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用电话遥控指挥。

  那时的37号,三层楼没人敢住。幸亏公馆里房子多,唐家二老爷唐德鹄全家都在香港,倒也不愁没地方可睡。但照公馆里传出来的说法,不干净的地方并不限于三层楼,在公馆任何一处都感到阴气逼人,都可能有死去的姨太太的面容隐现,每当听到楼梯吱嘎作响,就会有人心惊胆颤地小声说,是不是“那个东西”又出来了……

  唐家的下人数目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减少的,一般的说法是唐德鸿吃官司,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因此要紧缩开支,但老爷叔却认为是曼卿的死弄得公馆上下人心惶惶,胆子小一点的情愿这份工钱不赚了,趁早滑脚离开,免得触霉头。

  在弄堂里,向来会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一干闲人吃饱了没事可干,一旦哪家有人遭横死,便会有人舌头根发痒,什么故事都编出来了。石语对那类市井传说太熟悉,事隔多年再听到,若是一周前,他会笑得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但是现在,他只是低头思忖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来问:“那姨太太生的女儿呢?”

  “出事以后,曼卿娘家人自然来唐公馆大闹,她娘家这种档次的人会有啥腔调,你想也想得到。唐德鸿不在,没人应付得了,唐泽元小开一个,这种时候只会当缩头乌龟。后来唐家还是赔了不少钞票来摆平这桩事。那个女儿嘛,曼卿娘家人领回去了,唐家出生活费养着。本来大太太看见她就触气,人家要抱走,真是求之不得。后来唐德鸿出来也无话可说,毕竟吃这场官司是他自己惹的祸,家里天翻地覆,他好怪谁?回来说话也没底气,姨太太上吊,女儿被领走,都只好捏鼻子吃进。”

  当老爷叔另一只耳朵也夹上一支“三五”时,他说:“唐家碰到曼卿这个丧门星,霉运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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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枕头边上的呼机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一把抓过呼机按下显示纽,待看清是谁发的信息后气呼呼地嘟囔:“跟屁虫,等会儿跟你算帐。”

  被搅了美梦的咪咪情绪不佳,愣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起跟屁虫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预定的Morning Call,因为自己如果没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而给呼机设置定时闹钟,是大小姐咪咪从来不愿费神去学做的事。觉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两个人像猫似的蜷作一团,睡得正酣。咪咪颇为羡慕,现在只要是能够高卧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于那两个女孩昨晚几点才下的班,却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

  今天头两节没有课,却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窗前,刚将窗帘拉开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两个睡觉的,一伸舌头又将窗帘拉上,这份细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难得一见。

  昨天夜里兴冲冲地留下,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只是让金嫂这个老太婆吓了一跳,怎么对石语说呢?跟屁虫那边倒没关系,借给他八个胆,谅他也不敢对咪咪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咪咪觉得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确实不好扮演,怪不得在书里面他们比傻瓜强不了多少。

  但是总不能让石语笑话呀,咪咪决定今天宁可不吃早点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能让石语小看了。石语昨天晚上离开小平房时告诫咪咪不要插手,语气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架势。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钥匙是谁给他弄到的!他还居然绝口不提照片上那个漂亮妹妹的身份,让咪咪心里痒痒。先从哪里下手呢?咪咪发现动脑子真不是自己的强项。


  今天早上,伤脑筋的不止咪咪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经纪公司的钱经理——圈里人更熟悉的称呼是“钱剥皮”——正对着一份来自巴黎的电子邮件头疼。他不知道是谁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向石语交代。石语这个老江湖可不是一盏省油灯,他要是知道了事实真相,还不活活地剥了小钱的皮。

  是商业对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样,传出去他小钱可栽到家了……

  在上海滩的经纪人、代理人圈子里,小钱绝对是个另类。当地做生意的风气,是讲究“游戏规则”,有时不免失之于死板或太拘泥于细节。而小钱不是这样,他喜欢自己家乡的做买卖风格,讲的是巧取豪夺把对方坑到家一次赚个够,最大的成就感来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称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钱他们看来,这是做买卖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滩,商人那样做的后果是名声扫地,被视为强盗小偷**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乡随俗的小钱很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却很技巧地游离于两者之间,胆子大,敢冒风险,总是打几个擦边球,空手道玩到最后自己吃饱喝足之余也会让对方有点甜头,慢慢在此地也闯出个名头来。虽然因为上家下家通吃、贪得无厌加锱铢必较的作风为他赢得了“钱剥皮”的雅号,但若和他一旦把条件谈妥,他也会摆出令人放心的姿态。这时候他就会拍着对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说几句“咱哥俩谁跟谁”之类,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然后就是“喝一杯去”,当然他在买单时嚷嚷“谁不让我买单我跟谁急”,却永远在掏钱包时慢两拍。

  小钱知道在什么时候装孙子,他对上海滩最欣赏的是那个当年黑社会下层的江湖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但是面对石语这类讲究实际的老江湖,装孙子也混不过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钱喃喃自语。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总会蹦出一些警句来,以英语为多,有时候也会是法语甚至是汉语。一切事情的发生皆有其理由,这是小钱现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阴影,却不知道阴影来自何方。

  “我操你大爷!”小钱冲着天花板骂了起来,把身边正埋头苦干的雇员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老板真急了,只是这回不知道“你”是谁,“大爷”就更无从谈起。
  
  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事情不会严重到要小钱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誉将会大大受损。他要扭转局势,作为警句爱好者和京剧票友,他记得《沙家浜》里有那么一句戏词,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钱决定要努力,要再坚持一下。


  老爷叔说着说着有了中气不足的感觉,咳嗽了几声,吃一口茶后,连连喘气。老太太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捶胸抚背:“老头子闲话介多!寻死啊?少讲两句吧!”

  老爷叔摆摆手:“老太婆少罗嗦,不要紧的。”

  石语正想说什么,只见隔壁37号走出了意气风发的咪咪,推着她的助动车,一头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飘动。

  咪咪见石语竟然坐在隔壁的后门口,笃悠悠地和一对老头老太喝茶闲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见到石语。咪咪主动举手招呼:“嗨!”

  石语笑笑,也挥了下手:“上课去?看你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咪咪发现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脸上。本来想见到石语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经有线索,然后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提出交换条件,逼石语就范,方才把刺探到的情况拿出来。出门前,她想像着石语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态,正在自得其乐,没想到石语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点扫兴,咪咪说:“高兴?那当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石语轻轻的就把咪咪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咪咪感觉嗓子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鸡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语指指弄堂口方向:“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那边有个小朋友已经恭候多时,是在等你吧?”

  咪咪顺着石语所指的方向望去,见真有个推着跑车的年轻人在弄堂口探头探脑。她生气地一跺脚:“这个跟屁虫,真是阴魂不散!谁让他等我的!”

  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妹妹,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啥阴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咪咪笑得弯下腰来。老爷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闭上了,却伸手摸向耳边的香烟。

  “跟屁虫?那是什么人?”石语笑言道。

  “跟屁虫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虫。石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怎么样?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语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咪咪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然后就推车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虫怎么用自行车跟助动车。累死他!”

  石语心中一动,别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遗留的痕迹,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对着咪咪的背影说:“上课专心些,不要为那几个指纹操心。”

  咪咪可真的扫兴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真跟小说里一样,每当华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时,总会发现福尔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转过头来,夸张地装出一脸失望,然后回头发动车子。石语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跃了起来,不禁莞尔。

  老爷叔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转脸对着石语:“看看现在的小姑娘,一点规矩都没有。她就是王老板的女儿咪咪吧?我看着她老爹从小跟了他娘到37号去——他娘是住家裁缝,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当起老板来,唐公馆变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爷叔连连摇头。

  石语知道,住家裁缝的职业就是轮流到居民家中摆开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袄棉裤及一些不讲究的衣服,说是住家,其实并不住在客户家里,只是饭要在那里吃。女主人通常陪在边上帮帮忙,一起家长里短说不完的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昨天王老板说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缝。

  老爷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烟,问石语:“刚刚咪咪说的照片是——”

  石语略一沉吟,便掏出笔记本,把那张竹叶的照片递过去:“照片上这个人,你们见到过吗?”

  老爷叔接过照片,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端详起来:“嚯,一张face倒蛮嗲的……”他很快就抬起头来:“昨日夜里我就看见过她。”

  石语立刻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爷叔没注意石语的失态,接着说:“昨日我从外头回来,走过隔壁弄堂,想从37号穿过来,走到那条新路上,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因为当时想到她怎么胆子那么大,走这地方我老头子当然不怕,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真有点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几眼。好像——好像她年纪比照片上要大几岁。”

  石语想,竹叶拍这张照时是十七岁,死时大约是二十三、四岁。

  “我当时是有点为她担心。”老爷叔继续说:“旁边夹弄里就有一个戆棺材,一边哇啦哇啦叫,一边练野路子拳脚,不晓得是啥路道。”

  石语知道,老爷叔口中的“戆棺材”就是指自己,虽说被他指着和尚骂贼秃,却也不好声张。

  老太太伸手要过照片,拿得远远的仔细观看,然后不太肯定地说:“好像看见过……对了,前几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门口走过。我还想这是哪家的女孩……”

  此时石语感到昨天晚上包围自己的雾气,浮动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阴寒,心中的恐怖和绝望感觉,甚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再次浮现。昨晚在唐公馆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诡异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居然在那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刚才咪咪说了什么?阴魂不散。真的是阴魂不散吗?竹叶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么冤情,也不应该找到自己头上。石语自忖和竹叶的关系,虽然曾经比较密切,甚至可以说擦出了一点火花,但后来只是有点疏远的熟人,直到竹叶死前一天两人相遇,总的来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无法解释,没有逻辑可言,竹叶或曰竹叶的幽灵,频频现身唐公馆附近,又为了什么?由于和唐大卫的两年苦恋而这里是唐大卫的老家?那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同说的话,甚至拿出竹叶的照片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成是恶作剧、圈套、阴谋,甚至是精神错乱——听说小同中枪后一直不正常。但老爷叔夫妇的话却不容置疑,他们和芒果寨、竹叶、小同乃至石语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间石语被迫决定要反击,可是全然不知对手是谁,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如同身处重重迷雾中,欲伸手去拨开雾气,但迷雾外面还是迷雾。神秘的小同为什么竭力拉他趟这滩混水?奇怪的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石语断定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经发现他留下的照片来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对于石语来说,眼下他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过石语有种预感,小同会主动来找他。

  老爷叔又说了些什么,石语是听而不闻,只看到他嘴唇在翕动。努力定下神来,石语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唐家的历史,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地把这些天的经历梳理一下。他掏出烟盒,再次递给老头一支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来。

  告别老两口,石语回到37号,坐在大厅里,慢慢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踪。

  第二天,小刮刀死。

  当天夜里,小同出现在月塘小镇,报告了小刮刀的死讯,出示了一张几天前竹叶出现在唐公馆外的照片(旁证是刚才老爷叔妻子的叙述),怂恿石语插手此事,并留下一张竹叶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钱剥皮来电,告知《时尚圣经》约稿,题材就是开在唐公馆的餐厅“公馆人家”。

  先是小同,紧接着是《时尚圣经》,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语推进这个漩涡里。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厨工阿林声称在37号的三层楼见到小刮刀并与之交谈。

  第四天下午,石语来到唐公馆,和王老板交谈。王老板叙述李家和厨师老关等人在37号的怪异经历。

  晚上,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发现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现过。

  紧接着,石语离开唐公馆,在废墟附近的遭遇离奇而诡异,且极为恐怖,而老爷叔当时亲眼目睹竹叶在附近现身。

  夜间,石语似看到两张像是唐大卫和竹叶的脸相继出现在公寓的窗外。他发现竹叶旧照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死亡,而现在照片辗转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叶的照片还有另一个拥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爷叔叙述几十年前唐家的异闻、变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后的灵异传说,最重要的,是证实了最近竹叶在唐公馆周围出没。

  对了,今天还有咪咪,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和照片上的痕迹有关。

  石语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细察看。照片上的痕迹其实是几个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语的眼光,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这张照片让石语联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来伴随了几次离奇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张照片真是出现在濒死的小刮刀身边吗?若这点被否定,那么他的联想就站不住脚了。严格说来,现在最多只能认定照片和临死的小刮刀都出现在同一现场,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过,也可能是在他死后出现,只是桌子上尘土中的压痕表明,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竹叶的照片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必定是有原因的。从逻辑上来说,如果能证明那几个指纹属于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关;若不是他的指纹,却不能否定这中间的关联。

  是他的指纹怎么办?石语认为那就应该多操心自己的生死,应该警告一下拥有同一张照片的唐若琴——但愿她早就把照片弄丢了。其他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找到小刮刀的指纹比对一下。这个念头在石语地脑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已不能有条理地去分析其他现象。但是本来这就是最现实的途径,总比去寻找那些虚幻的线索强吧。可是从哪儿着手去找?石语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样的机会。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鬼魂有指纹吗?小刮刀生前当然在37号留下无数指纹,可怎么去采集?求助于公安部门?那会像小同说的,人家肯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尤其是你还搬出一堆灵异传说,告诉人家亡灵重返人间,死人们都跑到37号来了。死人——对了,死人也有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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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1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几天,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两天大概都已经火化了。

  石语大伤脑筋,但已然陷进去了,就必须想办法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同风车作战固然可笑,但毕竟面对的是现实世界的物体;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超自然的,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挣扎着从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这时外面热闹起来,石语站起观望,只见有人抬了些摄影器材走了进来。他想起早上给自己的助手打了电话,让他们将一些要用的器材送到唐公馆。王老板也出来了,见石语竟弄来了一大堆器材,满心欢喜,在他看来,如此大张旗鼓,说明石语他们对“公馆人家”的重视,做事上路。于是他便吩咐领班小陈赶快腾出房间安放那些器材,并且郑重其事地将房门钥匙交给石语,同时向石语保证,这房间的门锁是新的,连“死老太婆”金嫂都没有钥匙,总共两把钥匙都在这里。今天石语是第二次听人说起金嫂这么个人物。听老爷叔谈到金嫂时,给石语的印象是在描述上一个时代的人物,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张旧照片,照片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泛黄退色,影像模糊,怎么看都不真切。现在听王老板再次提到金嫂,而显然金嫂还在公馆里住着,便觉得这个人物一下现实起来,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形象了。石语忽然对金嫂发生了兴趣,老爷叔口中那个的势利、狠毒的唐家女管家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于是他用很随意的口吻问王老板:“‘死老太婆’金嫂?你餐厅里还用老太婆?”

  “帮帮忙!亏你想得出,餐厅里用老太婆!”昨晚和石语一块灌了几杯啤酒,王老板已经将石语划入熟人行列,说话语气变得随便——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增进交情。“用凯文一个老头子已经叫我头大,再用这个老太婆,我关门算了。金嫂是唐老头的老佣人,现在还住在这里,*近后门有一间房子归她住,所以旧门锁的钥匙她都有。真触气,本来底层我想全部包下来的,这老太婆死都不肯。她脑子有点毛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不管清楚还是糊涂的时候,她都拿我们当仇人看。她算是唐家大房那边的‘留守人员’,看见我们这帮外来人占了唐公馆的地盘恨得牙床骨发痒,时不时寻点麻烦。你想想,客人坐在包房里吃饭,突然开门走进来一个鬼一样的老太婆,眼乌珠恶狠狠盯牢人家,这顿饭还吃得下去吗?她坏掉我多少‘分’!昨天半夜里跑到咪咪房间里去了,吓她一跳。还好这小姑娘从小胆子就大,要是别人老早吓出毛病来了。”

  王老板说到金嫂就有气,想到宝贝女儿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愤怒,连带凯文都被说成是“老头子”。王老板表示,他最烦的是金嫂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悄然出现,通常是在夜晚,屡屡吓着员工不算,客人也被她骚扰。

  “说起来我们家和金嫂也算熟人,当年我娘在唐家做的时候,老太太、唐师母同她都蛮谈得来,金嫂会得鉴貌辨色,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现在倒好,翻脸比翻牌还快。她脑子是有点糊涂,借这个因头嘴巴不干不净动不动就开骂。她就算是唐家的一只看门狗,也不必看见人就咬吧。几十年了,她为啥还没有被吊死鬼掐死?因为这老太婆比鬼还恶。”

  石语心想,他说的唐师母应该指唐大卫的母亲,吊死鬼就是唐老头的姨太太曼卿了,王老板看来是熟知37号的掌故。

  领班小陈回到大厅,轻声禀报房间已经腾出。王老板便亲自领着石语一行把器材放了进去。那里原是底层过道的一个凹进去的角落,王老板见缝插针搭出一小间,用作存放衣物桌布之类,面积不比一个壁橱大多少,然而带搁板,空间可充分利用,又非常干净。石语看了表示满意,又检视了一下器材,吩咐助手再准备一台频闪灯,另外尽快把自制的一台座机修一下。

  王老板还要陪石语上三楼去看安排的住处,但石语坚决不让,他知道餐厅营业的老板有多忙,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王老板只好让领班小陈带石语上楼。说话间,石语见王老板嘴角似乎微露了一丝暧昧的笑,瞬间便隐没了。

  小陈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白净而秀气,透出几分精明,颧骨略有点高。他举止得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带一种职业性的殷勤。石语暗忖,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得到王老板青睐,在这里当上领班,看来是有一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石语感到像是带着一个假面具,在表像的殷勤后边,看不清真实的面目。这是石语的直觉,闯荡多年,阅人无数,石语看人第一眼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的。

  进了房门,小陈不顾石语的阻止,手脚利索地替石语铺床,放置日常用品。石语只得站在一边打量这间屋子。这件屋子不大,但却显得有点空,除了那张单人床外,只有一张敝旧的三屉桌,一张木椅,但显然都不是唐公馆的旧物,应该是在哪处旧货摊淘来的。房间有多年没有粉刷过,早已经不见本色的墙皮到处脱落,有几处露出了砖墙的原来面目,也有几条像蜕下的蛇皮,略有些卷曲。朝南是一扇百叶窗,窗页将上午的阳光挤成一条条,懒懒地洒在地板上。再看地板,原先应是嵌花打蜡的,现今嵌花依稀可见,打蜡大约几十年前就停止了。

  小陈停下手,退后端详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遂转脸说:“石先生,都弄好了,等一会我把热水瓶送上来。还需要啥,吩咐我一声就可以了。”

  石语谢过小陈,问道:“这间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的?”

  小陈似有些犹豫,然而旋即便说:“这几个月一直是宿舍,从前派啥用场不晓得。”

  “宿舍里的人搬倒哪里去了?腾出来给我住,我倒有点过意不去。”

  “不搭界的。本来是三个人住,现在两个插到别的房间去,还有一个已经……”小陈停了下来。

  石语已然明白:“还有一个就是小刮刀?”

  “王老板说了,石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可以另外想办法安排。”小陈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

  石语知道适才王老板暧昧一笑的原因了,这家伙实际上只欢迎自己来拍照,却还是不欢迎自己住进来。不过本人不吃这一套。

  “你告诉王老板,没有问题,我住过的怪地方多了。”确实,石语前些年走南闯北时,于荒山野岭间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那时的住处,头上若有个屋顶便是安乐窝。

  小陈带他在三楼转了一圈,告诉石语哪里是卫生间,哪间屋住着什么人。石语发现咪咪就住在自己对门。

  “现在这里住的人已经不多了。”小陈指给石语看自己的房间后叹了口气。石语也没问为什么。

  楼道里有个拐角,望过去漆黑一片,一堆床板破桌子之类挡住了过去的通路。石语走到跟前,闻到一股带着尘土的霉味,眼睛适应黑暗后,隐隐看得见那边有几扇门。尽管是大白天,都让人感到脊背似乎凉丝丝的。

  “这里不好过去,我们王老板也没租下来。听说那边有的房间几十年没有开过门了。”小陈意味深长地望了石语一眼。

  石语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昨天晚上咪咪被金嫂吓了一跳吗?”

  “知道,金嫂下楼后,我和小雅她们就上来了,看见咪咪就站在楼梯口。金嫂经常这样半夜里穿件长袍子荡来荡去,还端支蜡烛,几个小姐都被吓过,有一次连小刮刀也吓得跳起来。这老太婆真弄不懂她,夜游神一样,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半夜里碰到她这副腔调,真是汗毛凛凛。” 小陈把昨夜看到和今晨听来的情况说给石语听。

  石语想像得出,一个如鬼如魅的影子飘然行走在暗夜的老宅楼道里,惨白的烛火似明似灭,将那身影淡淡地映在墙上,摇曳,飘荡,一派阴森。日复一日,她那么走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石语觉得对金嫂的举动难以理解。照老爷叔的说法,她从曼卿自杀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即使时间可以熨平精神创伤,但显然对金嫂来说还远远不够,昨夜她依然像老爷叔描述的一样,如被掐住喉咙般的挣扎,同时向虚空中看不见的鬼魂讨饶求告。既然如此,她经常深夜行走于老宅上下又是什么道理呢?照理说她内心深处应该有种恐惧感,会尽量避开三层楼这类敏感地点。单单是由于精神不正常吗?石语不会对所谓曼卿鬼魂骚扰唐太太及金嫂这类流言太认真,他认为这多半是因为她们在曼卿死时受到的刺激加上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引起的心理反应。但金嫂这种行为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算了,他不是心理学家,不必多去探究,他只是隐隐觉得金嫂的行为会干扰他在唐公馆的行动。

  石语下楼去了,小陈仍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暗暗的,只有楼梯边上一扇肮脏的窗户透进几缕蒙胧的光线,数不清的细微尘粒悬浮在其中,相互追逐、碰撞,有的向上升起,消失在天花板下,有的缓缓飘落到地上。小陈向过道深处隐没在黑暗中的房门投去一瞥,殷勤恭顺的表情在瞬间消失。对37号,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他憎恶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对37号的一砖一瓦,无论是门边常春藤掩盖下的仿科林斯柱头,还是室内的涡卷形花叶装饰,甚至是老式壁炉内年代久远的一抹熏黑,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他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环视四周,浮想联翩,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的那几扇房门,哪一扇里面发生过那件可怕的事,这里除了金嫂,大概只有他清楚,他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黑暗和坚实的硬木门扇,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看见里面有一具躯体高悬在天花板下,缓慢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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