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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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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大袖遮天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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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7: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很快就到了顶部。从屋顶张开支出朝下看,只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布满许多六角形的小格子,每一格大约一粒龙珠大小,想必龙珠当初便是存在这小格子里。
看来龙虱他们也就是住在这些格之内。
“我住2004号房!”龙虱说着,做了个手势,自己率先沿着内墙爬下去。
2004号房?这仓库内的小格少说也有十几万个,不知他怎样找到所谓的“2004号”?如果不是有先前住小屋子的经验,我恐怕很难想象人可以住在豆子这么大的小格子内。
我们跟着龙虱往下走。仓库内路径十分复杂,左拐右弯,房与房之间紧密相连,如同一座迷宫。最奇特的是,这样密集的房子,却是处处都有阳光,布局十分巧妙。嫩绿的太阳光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
这里的房间都没有门,全靠巧妙的布局,使各房间之间互相看不见内部。整个仓库和房间的外部,都是光滑如同瓷器,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手感舒滑而凉爽,散发出稻草的清香。
拐了不知多久,随着龙虱再一个转弯,面前赫然是一间房的入口。
“这就是我的房间,请进来!”龙虱领着我们进入。
龙虱的房间是一套宽敞的套间,最外面是大厅,内部有两间卧房。整个房子没有什么装饰,连简单的家具也没有,四壁垂挂着五颜六色的干花,密密匝匝地形成漂亮的壁衣,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地面上种了一层长长的、柔软的青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们有点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随便坐呀!”龙虱转身发现我们仍旧站立在原地,立即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迟疑地四下望望,没有发现椅子,却见龙虱一盘腿,已经在草地上坐下。我们相视一笑,依样也坐在草地上。
刚刚坐下,就见朱鬼发出“咦”的一声,将翅膀在头上摩挲。
“你干什么?”逢觉问倒。
“痒!”朱鬼说出这个字后,似乎全身都痒起来,坐立不安,用翅膀不断地摸索着头和脚。我见她如此之痒,猜测或许是这草地上有什么小虫子飞到了她身上,便在她身上仔细查看,想帮她将虫子捉出来。这一看,却让我吃了一惊。
朱鬼的身体原本便是碧绿晶莹,宛若翡翠,此时却更添了一种绿色。这绿色比她的肌肤更加深浓,如茎如枝,蔓延在她的头、脚和翅膀,赫然是沿着她的脉络走势;而在她翅膀上原来有一粒龙珠的地方,却有许多淡黄的根须一般的细小触角蔓延开来。这些绿色和黄色的根须,在朱鬼皮肤之下,透过她的肌肤显出自身的色彩,不断伸展扩张,眼见就要形成一张网,将她整个包围起来。
“这是怎么搞的?”我不由失声叫了起来。伸手摸摸那些根须,完全隐藏在朱鬼肌肤之内,手触摸到的,仍旧只是她光滑的肌肤。
龙虱听得我的叫声,过来看了看,淡淡道:“龙珠快要孵化了!”
朱鬼此时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原本瘙痒莫名的她,更加增添了几分惊骇:“它要干什么?我不会死吧?”她一边不断摩挲着身体,一边大声问龙虱。
龙虱笑了笑:“当然不会死,只不过龙珠在你的身体里发了芽。”
龙珠在朱鬼的身体里发芽?我们不能置信地看看他。看朱鬼的情形,这些根须状的东西,倒的确象是某种植物。只是我从来没听过任何一种植物可以以人的身体为土壤——呃,或者应该说,是以鬼的身体为土壤。不知道身体里有一株植物在生长是如何滋味?看朱鬼瘙痒难当的样子,我也觉得皮肤上如有小虫在爬,不自禁地觉得痒起来。
“我要痒多久才好啊!”朱鬼虽然很难受,却并没有抱怨,只是哭丧着脸想知道这种瘙痒什么时候结束。她已经痒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逢觉和突突不断在旁边帮她抓挠全身各处。见她如此模样,我忽然想到我们人类产子时痛苦的情状——不知道那种痛楚和这种瘙痒,哪个更加令人难受一些?
龙虱安慰朱鬼道:“很快了,等到龙珠开花结果,便结束了!”
过了这么一会儿,那些根须已经伸展到了朱鬼全身,将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深绿和淡黄的网中。再没有余地可以让根须延展了。
我们一边帮朱鬼搔痒,一边观察她身体的变化,见到这种情形,都不由松了口气: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并未结束。
那些淡黄的根状物确实停止蔓延,但是深绿色的枝条却依旧在不断伸展,我们很奇怪——朱鬼的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让它伸展了,它继续延伸,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正琢磨间,便看见那些绿色的东西慢慢地继续伸长,只听“绷”地一声轻响,朱鬼的一只耳朵里冒出了一大把纤细的绿色藤条。我的手正在她耳朵附近为她瘙痒,这藤条冒出来时,猛然一弹,弹在我的手上,竟然十分有力道,在我手背上留下几道鲜红的伤痕,火辣辣地生痛。我们猛然看见藤条从她耳朵里出来,粹不及防,齐齐大叫一声。朱鬼自己却看不见这一幕,见我们大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慌地连连询问。这中间只有龙虱始终淡定自如,微笑道:“好,出来了,就快结束了!”
果然,那藤条才一钻出朱鬼的耳朵,便迅速地生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突起。那突起起先不过米粒大,很快便长得如同一个小小酒盅,赫然竟是一朵花苞。朱鬼已经感觉到自己耳朵的异壮,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花苞很快便一瓣瓣张开,一共十片花瓣,片片大如手掌,红如烈火,一股浓烈而辛辣的芬芳在空气飘荡。等到花完全开放,中间一粒乒乓球大小的红色果实露了出来,红得异常鲜明,即使在那样红的花瓣之中,也显出自己独特的样貌,令人心生喜爱。
不等我们细看,只听一声爆响,红色果实猛然炸裂开来,眼前凭空便多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头乌黑的短发,长得眉清目秀,穿着黑色劲装,神态安详地看着我们。
莫非这就是朱鬼孵化出来的龙骑士?我虽然十分好奇,但最关心的仍旧是朱鬼的安危,急忙俯身看她,却见她全身的根须都不见了,连耳朵里的藤条与花,也不知去了那里,恢复了她本来的面貌,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怔怔地看着这位新出现的年轻人。
龙虱已经跪了下去:“龙骑士阁下!”
那少年微微一笑:“我要回去!”
“这么快就走?”朱鬼似乎十分舍不得他,“不多玩一会?”她话音未落,就被逢觉狠狠敲了一下头:“你不要乱说话!”
我很明白逢觉的意思,他希望这位龙骑士越早走越好,那样我们就能跟着他一起,找到其他的龙骑士,也就是逢觉地图上的那条龙!
那少年望着朱鬼:“谢谢你孵化了我——我叫龙蛰!我必须要尽早回去,没有盔甲是很危险的!”他身上虽然穿着黑色劲装,却是柔软的布料制成,没有盔甲的防御能力。听过了龙虱对龙骑士的介绍,我们自然知道,他所指的危险,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自己。
龙虱点点头:“阁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虽然龙珠仓库有一定防御作用,但是毕竟不如盔甲那么结实——何况灌溉的时候也快到了。”
朱鬼脸上仍旧是依依不舍的样子,突突拍着她的脑袋安慰她。
“你能不能带我们到灌溉之地?”逢觉犹豫了一阵,终于说了出来。
龙蛰似乎吃了一惊,望着他没有做声。龙虱在一旁想要说话,又仿佛怕冒犯龙骑士的威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龙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到心无外物,我可以引导你们!”
“你不在这里逛逛再走?”朱鬼满怀希望地说,“外面在种人,你不看看吗?”她显然对种人十分好奇,很想要亲眼看看。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人是怎么种出来的,只是逢觉既然如此渴望找到未来,我们当然也不能够节外生枝,破坏了他的前途。
龙蛰对朱鬼的建议报以一笑:“不行啊,我看到的东西越多,心就越难安静。”他要进入灌溉之地,最重要的是心无杂念,这点倒是很可以理解。我们都点点头。见我们没有异议,龙蛰随即将手牵着朱鬼的翅膀,令我们一个个牵着手,不可松开。
我不知他将如何进入灌溉之地,既然那是龙骑士内心的世界,那么是不是要盘膝打坐才能进入?但是我又如何消除杂念呢?我这颗脑袋,内容虽不丰富,杂念却是层出不穷,要完全无杂念,实在难以做到。正在思考,就见龙蛰突然回头,原本清秀的面孔突然变得极为狰狞,且满面都是鲜血,紧紧地贴在我眼前,嘴里两只长长的獠牙朝我咽喉刺下来,我吓得大叫一声,头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赶紧朝后跃去,手却被前面的突突牢牢握住。
我死定了——我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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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眼前猛然一暗,又立即一片光亮眩目,脚有一个极短的瞬间仿佛离开了地面,再仔细看时,却依旧好好地站在地面上。
但是已经不是龙虱房间里那长满青草的地面。
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离开龙珠仓库,来到一片广阔的荒原。足下是龟裂的土地,寸草不生,黄褐色大颗粒的土坷拉象干涸的嘴唇,翻开在我们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蓝得好似才被水洗过,没有一丝云朵,没有一点杂质。
广大和辽阔将我们包围,这种一无所有的宽广,使人变成一粒小小的东西,在天地之间卑微地存在。
突突、逢觉、朱鬼和我望着眼前的情景,说不出话来。
龙蛰走到我面前,依旧是那样清秀的容貌,我心中一凛,不由后退几步。
这样眉清目秀的他,和刚才血面獠牙的他,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不用害怕,”龙蛰笑道,“刚才只是幻像,”他指了指逢觉他们,“他们都没有杂念,很容易就进来了,可是你,”他摇摇头,“你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杂念纷繁,只有吓一吓你,你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多余的想法,我也才能将你带进来。”
哦?
他说的果然有道理,刚才那一吓,我确实什么也没想。我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赶紧岔开话题:“这里就是你们的灌溉之地?”
他点点头。我正想问其他龙骑士在什么地方,就见朱鬼鼻头迅速耸动,四面转动着脑袋在探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芳香,和刚才龙蛰孵化时那朵花的气味极其相似。
天边突然涌来一团乌云,滚滚翻腾,如同长龙飞天,气势磅礴,呼啸而来,四面为之一暗,狂风卷地而起,将我的眼睛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
乌云之中,雷声隐隐,一声声,强劲雄浑,击得人的脉搏随之加快。
“他们来了!”龙蛰望着乌云,欢笑道。他朝着乌云大力挥动手臂,似乎在打招呼。
蓦的一道巨大的闪电在头顶炸开,借着闪电的光芒,我们看见,那团浓厚的乌云,竟然是一个个龙骑士,在天穹之上,俯视着我们。龙蛰看见他们,再也无法忍耐,一个飞跃,便如一道黑色闪电,很快融入到龙骑士群中。
“你还没有盔甲!”朱鬼对他大叫。
云丛中传来龙蛰的声音:“不必了!”
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们头顶汇聚成愈来愈厚重的黑色,整个天空都被黑色遮蔽了,天空再没有多余的地方,而乌云,仍旧在不断涌来,在天空占据不到位置,他们便从地面一路行来,风雷滚滚,电光闪闪,骑士的盔甲铿锵有声,象一片黑色的地毯,迅速地铺满龟裂的荒原。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我们便被龙骑士包围了,黑压压的骑士阵营,席卷了天与地,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将我们包在中央,没有光,骑士盔甲却在闪耀。
他们站在我们周围,一股深重的压迫感使我喘不过气来。
“你们不该来,”一名龙骑士对我们说,“你们太脆弱了。”
我们没有说话。面对如此强大的阵容,我们说不出话来。
骑士们汇聚在一起,再也不说话,透过盔甲,他们静默的眼睛庄严肃穆。他们黑色的身体挺得笔直,以一种绝对的寂静,在等待着什么。
龙骑士说得对,我们不该来这里,我们太脆弱了,这种沉重的气氛几乎要令我窒息。
铺天盖地的黑色与静默之中,一点轻灵突然飞了出来。
是龙蝴蝶!血红的翅膀,轻盈的舞姿,在骑士群中缭绕翻飞,散发者带腥味的异香,自由自在,好象没有一点忧愁,快乐地飞舞,不断地飞舞,直到这点自由的红,渐渐消散,象雾气一样散开,消失在黑色的盔甲丛中。
当最后一点红色消失,龙骑士们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吼,整个地面都震颤了,龟裂的土地又裂开许多新的口子。
然后,我们闻到极其浓厚的腥味。
这是龙血的味道。
当龙骑士孵化龙珠时,当龙虱给我们喝他的血的时候,我们都闻到过这种味道,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么浓厚,浓厚得如同有形物质一般,遮挡在我们鼻端,其他一切的气味,甚至连空气,也被这种味道所阻隔。
我们惊骇地望着他们。每位龙骑士的手腕,都已经被他们自己刺破,血如狂涛,汹涌沸腾,黑色阵营里蒸腾着红色的热气。
天空中倾泻下红色的暴雨,一束束浇在我们身上,烫得人皮肤发痛。
天地之间的龙骑士,他们的血汇聚在一起,在地面流淌,形成红色的河流,奔腾咆哮,无边的荒原,变成了血的海洋。
如此多的血,本应是朱鬼的天堂,但是她却已经被惊呆,连对血的爱好也忘记了,只是叉着翅膀,呆呆地看着。
那些龙血流淌到龟裂的土地上,土地的伤口自动愈合,渐渐地变得柔软湿润,黄褐色的土坷拉变成红色的沃土。
而龙骑士们,虽然戴着面具,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快乐。
我不明白,血要流到什么时候?难道要流到尽头吗?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见红色在流淌飞腾,只有血流在冲击呼啸。
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我紧紧地攥着突突的手,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的娃娃,逢觉和朱鬼,也被染得通红。我自己也是。
可是这种血红,却一点也不恐怖,甚至也不悲伤,就象阳光的红,只让人觉得豪迈光明,竟然使我有想唱歌的冲动。
于是我就大声唱了起来。
逢觉、突突和朱鬼也大声唱了起来,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感觉到他们的歌声,都是一样的畅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红雨渐渐小了下来,地面吸足了龙血,已经柔软湿润。
血流声渐渐低了下去。
我们终于又能够看见和听见。
我们最先听见的,是龙骑士的笑声。所有的龙骑士都在大笑,笑得如此清澈明亮,仿佛从来没有忧愁过,仿佛一生都是阳光下的愉悦。
他们的笑声,令世界都变得光明了。
他们就在笑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身体浸在血水里,仍旧在微笑。
“你们怎么了?”我跪在一个倒地的龙骑士身边,想要扶起他。
他不做声。
我揭开他的面罩,露出一张秀丽的容颜——这名骑士竟然是女的!她面色苍白,带着笑意,乌黑的眼睛粼粼闪光,望着我,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我仍旧努力想要扶起她,终于被她轻声阻止了:“让我躺在地上。”
“你们怎么了?”其实我知道他们恐怕是快死了,没有谁能够流这么多血而不死。
“我们要死了,”她笑着说,“我们很快乐!”
龙虱曾经说过,龙骑士的使命,就是灌溉土地。难道就是以这种方式、以死亡的方式灌溉?
这些骑士,从一出生,就进入了这个空间,没有在人世享受过一天,便立即进行灌溉,然后死去。“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岂不是一出生就是为了死去?”我心里这样想,不知怎么竟然大声说了出来。
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轻轻道:“谁不是要死啊?生命的终点都是死。”她好似对死亡一点也不在乎。
是啊,谁不是要死?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
可是龙骑士的生命,难道只有起点和终点,没有过程?
难道,他们全部的经历,就是这一次走向死亡的灌溉?
这样做会快乐吗?
我想不通。
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女骑士的精力又衰竭了一些,眼睛也慢慢合上。我发现她快要死了,立即摇晃着她:“你醒醒!”
她睁开眼睛看看我,轻声道:“我很快乐!”说完就死去了,眉宇间一派安详,仿佛没有丝毫遗憾。
她很快乐?这是她再次对我说这句话。我茫然四顾,所有的骑士都已经倒下了,但是他们真的仿佛很快乐。
死亡是一种快乐吗?
我摇摇头。
朱鬼一直拉着逢觉和突突在寻找龙蛰,他们在骑士倒下的身体间跳跃,寻找没有穿盔甲的骑士。
“在这里!”朱鬼突然快乐地大叫,朝我挥手,要我过去。
我再看一眼女骑士,她睡在红色的血与土之间,幸福地微笑着。
我朝朱鬼跑过去。
龙蛰已经被朱鬼扶起。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神情却和那名女骑士一样的满足。
“你这个笨蛋,”朱鬼亲自孵化他,对他有特别的感情,一边骂他,一边给他擦去脸上的泥土,“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死吗?”
龙蛰无力地笑笑:“这是龙骑士的荣耀,我没有浪费一滴血!”不等朱鬼再说话,他便死了。
朱鬼呆呆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也什么也不说,跪在龙血之中,直到所有的骑士都停止呼吸。
我第一次面对如此快乐的死亡,虽然我习惯为死亡而悲哀,却还是忍不住感染了他们临死前的快乐。
我们虽然庄严地沉默,却从彼此脸上看到了笑容。
死亡竟然也可以是快乐的!
都结束了吗?
还只是开始。
最后一个骑士也死了,又一轮新的变化展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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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的灌溉之地,满天满地都是龙骑士的尸体,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的心跳声。
血雨已经停了,地上的龙血,也都已经完全渗透到土地中。朱鬼面对如此具有诱惑力的血,始终不肯喝一口。她的态度让我们深觉奇怪,逢觉问她是不是突然不喜欢喝血了,她摇摇头:“龙蛰说,他没有浪费一滴血!”她的意思是,龙蛰一滴血都舍不得浪费,要尽数浇灌在荒原上,那么她也当然不能去喝这些如此珍贵的血了。我赞赏地拧了拧她的耳朵,她面含微笑,眼中,却淌下一滴又一滴淡红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惊讶地拭下那红色液体,递到她面前。她也呆住了,伸出舌头舔了舔,望着我,两颊忽然出现羞涩之色:“这是眼泪,我流泪了!”
原来鬼的眼泪是红色的。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清风,穿越密密层层的骑士尸体,掠过被血泡得灼热的荒原,带来一股清凉之风。仿佛有音乐缓缓响起,每个龙骑士的身体之上,都骤然跃起一朵艳丽的红色,随风飘舞,一朵朵,如同花朵开放在空中,鲜红,灵巧,赫然是一只只龙蝴蝶。
有多少个骑士,就有多少只蝴蝶,汇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的红,在我们面前飞舞得如同一团团火焰,象笑容一样烂漫,象音乐一样自由。
“龙蝴蝶!”朱鬼看着蝴蝶,轻声道。我们不由屏住呼吸,任由他们在我们的头上、肩上、眉梢、耳尖掠足。
他们要飞到什么地方去?龙蝴蝶是龙骑士的精魂,他们看起来确实很快乐。
难道这才是龙骑士最后的归宿?
那些蝴蝶缤纷舞动了一阵,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所有的蝴蝶都朝一个方向飞去,成千上万的蝴蝶翩翩飞舞,形成一道长长的红色飘带。我们移动脚步,跟着他们,看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他们飞到一处地方,便停留在空中,振动翅膀,再也不移动位置。
在他们下放,一名龙骑士静静地躺着,肩膀上有一团蝴蝶形的肩章。
龙蝴蝶聚集在这名骑士上空,以静默的姿态飞翔。红色花瓣般的蝴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仿佛漫天红霞,绚烂夺目。
当最后一只龙蝴蝶也飞到红色集合之中,龙蝴蝶们纷纷下坠。
它们坠落的姿态很奇怪,完全不似蝴蝶般轻盈,反而如同液体一般淋漓下落,那情形,就好象所有的蝴蝶都在一瞬间融化了。
龙蝴蝶的下坠形成了又一场红雨,不似先前那般气势磅礴,却凭添几分凄艳,红色液体并不是垂直下落,而是蜿蜒曲折,柔媚非常,如丝绸般迎风飘荡,缓缓地落到肩章骑士的身上,很快便将他的身体染红了。
蝴蝶虽然数目众多,却也很快落尽,只留下辛辣猛烈的芬芳,在我们鼻间萦绕不散。天地间除了骑士盔甲的黑,就只剩下肩章骑士身上的红。那点红色慢慢渗入他的身体,
最终也消失不见了。
我们屏息等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天地一片寂静,除了我们耳畔自己血管的撞击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名龙骑士,忽然坐了起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坐地上,低头沉思了一阵,慢慢地脱掉了盔甲。
他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头发如同旗帜在空中飘扬,一张年轻秀气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汗意,神情有几分羞涩。
我们正要和他说话,他却对我们挥挥手,不等我们回过神来,突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们还来不及为他的消失惊讶,四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漫天遍地的龙骑士尸体,在同一瞬间,开始旺盛地生长起来——或许“生长”这个词用得不对,但是我不知该用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景象。在我们左边,一群龙骑士的身体慢慢改变颜色,渐渐长出枝条,柔嫩的绿色叶片迎风招展,不多时变开出缤纷艳丽的花朵;右边,龙骑士们的尸体渐渐变得葱翠,无限蔓延开来,成为一大片广阔的草原;远处,一座深色的森林正从骑士们的身体上拔地而起,朝天空迅速生长,森林中隐隐有鸟兽的欢叫……..而天空中的骑士,变成一朵朵彩色的云、一群群漂浮的藤萝,藤萝上累累垂挂着鲜花与果实……
沉睡的荒原就这样苏醒了,骑士们的尸体已经消失无踪,代之以一望无际的肥沃平原,四处生机盎然。
“原来他们不仅仅是浇灌土地,”朱鬼一边流淌淡红的眼泪,一边喃喃道,“他们自己变成了种子。”
我不敢说话,只觉得这片新鲜的土地充满神秘而高贵的气息,天堂也不过如此!
在鲜花与草地之中站立了不知多久,突突终于说话了:“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他这个问题,让我们都蓦然一怔:我们是被龙蛰带到这里来的,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无边无际的沃野,何处才是我们的方向?
“糟糕,”逢觉猛然记起他的事情,“龙骑士都死了,我到哪里去找我的未来?”
风从森林边吹来,带着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我们望着逢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本被龙骑士震撼的我们,渐渐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各种思绪涌上心头。突突想的是如何离开,逢觉想的是他的未来,我想的是如何回到自己的世界,朱鬼则在我们身边跳来跳去,想知道龙骑士们还会不会复活。
当我们这样想时,眼前突然一暗。


龙蛰说过,只有心无杂念才能来到灌溉之地,因此当我们心绪纷繁之时,我们再次离开了那个龙骑士们浇灌出来的美丽天堂。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一所乡村小镇,四周都是茅舍农居,透过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见田野和菜地,周围的人都穿着十分朴素。
是不是过于朴素了?
这里的颜色如此暗淡,刚刚从灌溉之地出来, 那里缤纷的色彩宛在眼前,实在无法适应眼前灰仆仆的一切。我睁大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看看逢觉和突突,也是一样不可思议的表情,左顾右盼。
朱鬼心思最是简单,没有我们想得这么多,她看了看四周,便立即大声道:“这又是哪里?怎么都没有颜色?”
她的话令我心中一震——没有颜色?不错,正是如此。四周的一切,无论人或者房屋,甚至田野与花草,都只有黑白二色,连天空也是灰色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除了我们几个,再没有别的色彩。
因为色彩的暗淡,一切都仿佛有了忧伤的滋味。
在这个黑白世界里,我们鲜明的色彩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很快就有几个人远远地围在我们身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他们偶尔落入我们耳中的只言片语中,可以隐约听见“妖怪、不正常”等字眼。
如果是在往日,逢觉和朱鬼怎么容得别人这样说他们,一定会跳上去理论。但是从灌溉之地出来之后,逢觉的地图已经空白一片,龙骑士又都消失,难以回到他们的世界,他的未来颇为渺茫;朱鬼尤自沉浸在龙蛰逝去的悲伤中;我和突突也被那场壮丽的死亡所震撼——大家都仿佛有点疲倦,四周暗淡的色彩更加重了这种疲倦,因此也没有心思和人争论。
路边有一座小小的茶馆,为了避开那些好奇的人们,我们默默地走进茶馆,随便要了一两样小吃。逢觉掏出他的地图,默默看了一阵,忽然手一松,那张纸便随着风飘走了。
“你干什么?”朱鬼吃惊地望着他,立即起身要将地图追回来。
“不用了,”突突按住她,“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了。”
逢觉叹了口气,顺手拈起一块小点心来吃——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想要吃东西。那块点心形状如同露珠,颜色雪白,看起来非常好吃。逢觉将其放入嘴中,我也跟着拈起一块来——进入这里许久,除了喝过一杯饮料,再没有进食,虽然不饿,却有点谗。
“呸!”我和逢觉同时吐出口中食物。那东西虽然样貌可爱,吃起来却味同嚼蜡,柔软如絮,却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逢觉皱起眉头,面色不善。店里的服务生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点心,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忘记给你们上鲜美牌了。”
鲜美牌是什么东西?我暗自嘀咕。听这名字,大概是调味料吧。
服务生转身走向柜台,拿了点东西,又回到我们桌前。他拿来的是一堆方寸大小的灰色卡片,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将这些卡片一张张摆放在各个碟子内,对我们一鞠躬,又转身离去。我拿起其中一张卡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露滴糕,味道清凉甘甜,如同花上露珠,有桃花、菊花、,梅花、荷花等几十种花瓣香味。”这张卡片正放在那露珠形点心的碟子里,想必我刚才吃的那种无滋无味的东西就是所谓“露滴糕”了,卡片上形容得这般美味,真是与现实相差太远。我和逢觉撇撇嘴,正要叫服务生过来问个究竟,朱鬼却已经被卡片上形容的味道诱惑,用嘴啄起一块露滴糕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赞叹,一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嘴边飘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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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7: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可怪了。我和逢觉对视一眼,疑惑地看看她,又嗅嗅碟中的露滴糕——那一盘索然无味的东西竟然有了柔和的花香。我尝试着拈起一团来吃,才一入口,即自然消融,一股清凉之气混合着荷花清香浸透四肢百骸——世上竟有如此美味,但是先前为什么没有吃出来?我细细品味一阵,突然被朱鬼“呸”的一声惊醒。原来她吃了一块露滴糕,大为欢喜,又去尝试另一种小糕点,却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怎么了?”逢觉也连吃了两块露滴糕,面上赞叹之色未褪,愕然望着朱鬼。
“呸,”朱鬼撅着嘴道,“什么怪东西,一点味道也没有。”
她刚才吃的是一种黑色糕点,形状有点象人的耳朵。我拈起一块闻了闻,果然无味,再咬了一小口尝尝,确实没有什么滋味。装这种糕点的小碟子里同样有张小卡片,捡起来看,上面写道:“耳糕,味浓烈芬芳,食之如嚼烤肉。”才一看完这张卡片,鼻间果然闻到一阵极其强烈的香气,类似烤羊肉串的味道,却又还要浓烈得多。我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耳糕”,这种食品一扫先前的寡淡无味,代之以浓郁的肉香,中间搀杂着柴火烤制的香味,嚼起来颇有劲道,真个是回味无穷。
我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声!
逢觉和朱鬼呆呆地看着我。逢觉望了望我,又望望我手上的耳糕,默默思考一阵,忽然恍然大悟似地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我们愕然看着他,不知他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这些东西要怎样吃法,”他得意地一笑,拈一张鲜美牌,在我们面前一一晃过,“这里的东西,一定要先看了这些卡片上所写的味道,才能吃出滋味来,否则就什么味道也没有!”
他这样一说,我也猛然醒悟:果然如此!这些食物,贸然一吃,都是索然寡味;看过鲜美牌再吃,却美味无比!
既然知道,我们便一张张取了鲜美牌来看,看过之后,便将碟中食物争抢一空,突突虽然不吃,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吃过之后,我们才发现茶馆内其他食客都望着我们。那些食客与这个世界一样,没有色彩,衣服是黑白或灰色,头发漆黑,面色雪白,连嘴唇也是灰色,看起来象漫画里的人物。我们与他们对望着。双方望了许久,朱鬼第一个不耐烦,大声道:“你们看我们做什么?”
那些人似乎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孩子道:“你们很奇怪啊——你们怎么没有颜色?”
他这话让我们觉得好笑——他自己通身灰不溜秋,却居然笑我们没有颜色?我和逢觉倒还罢了,朱鬼通身的荧荧碧绿,突突被龙血染得红艳非常,这样鲜明的色彩,难道他们都看不见?
但是除了朱鬼,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个世界的怪异,逢觉和突突是深知,我也已经见识,自然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其道理。只有朱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扑扇着翅膀,飞到那孩子身边:“你自己没有颜色!”那孩子显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两人便展开一场口水大战。
我们不理会这两个小家伙,搬了椅子和一伙客人坐到一起,准备虚心请教。尚未开口,其中一名老者便摸着雪白的胡子道:“你们是不是将色牌弄丢了?”
色牌?这又是什么东西?我们面面相觑,逢觉道:“什么是色牌?”
老人看着我们:“你们莫非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连连点头。老人点点头:“原来如此,”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牌子,给我们看,“这就是色牌。”
那牌子大约手掌大小,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绸缎般的质感,却又如同纸一样坚挺,通身白色,混在他白色的衣服上,几乎看不出来。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凑近一看,内容如下:“眼睛:深褐;肤色:浅蓝;头发:金红;嘴唇:淡黄;上衣:紫色…….”诸如此类详细地描述他身体每一个部件和每一道服饰的色彩。我心里暗暗好笑,又觉得这些人有些可怜:自己没有颜色,只好在纸上写明色彩来安慰自己。
色彩清单颇长,我没有耐心看完,抬起头来,正要礼貌地客气几句,却不由一呆。
只这一瞬间,那名老者已经焕然变色,原本黑白二色的人,突然变得七彩缤纷,一头金红的长发,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皮肤却是淡蓝色,衬托得眼睛异常醒目,淡黄的嘴唇如同一抹阳光在蓝色的面孔上漂浮……这么多颜色突然涌入眼中,我不由眨了眨眼睛,再一看,这才发现,他的下半身依旧是雪白的衣鞋。
有了先前鲜美牌的经验,我只略微一想,便立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想来这里的颜色和味道一样,都是必须先读了牌上提示才会显示出来,这老人的色牌我未读完,故而他的下半身也就未显示出颜色来。这样一想,我耐着性子继续读完色牌,再抬头,果然见老人的裤子和鞋子也都变了颜色。
这样奇特的色彩显示方式,我觉得十分有趣。突突和逢觉也已经读完色牌,看他们的表情,也是想通了其中道理,我们三人不由相视一笑。
发现了原因,再看茶馆中人,果然他们各自身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牌子,逐一看去,除了色牌,竟然还有表情牌、心情牌、脾气牌等等,种类繁杂。未看牌子之前,那些人的面上几乎没有表情,一副呆板的面孔,但是看到表情牌上显示的“笑”或“怒”等字样后,再看他们的面孔,俱都气象万千,丰富多姿了。有位年轻女孩,大约十五六岁左右,每隔几分钟便用一支笔将各种牌上的内容重写一遍,于是她整个身体和衣服的颜色便如霓虹灯一般千变万化,而面上的表情也时而温柔,时而野蛮,性格更是大起大落。整个茶馆有了这些多变的牌子,好象一幕幕正在上演的戏剧,什么意料不到的颜色都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一时之间,这个呆板的黑白世界,变得如此生动有趣。我们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四处乱看。
看得多了,渐渐发现有些人衣服上的牌子比其他人少一些,不由奇怪,问这老人,他匆匆在自己表情牌上写了“微笑”两个字,那张淡蓝的面上微笑起来:“有些人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或者心情,便将那些牌子的颜色设置得与衣服一样,寻常看不出来,呵呵。”他又匆匆在表情牌上写上“大笑”,满脸的皱纹立时挤到一堆,大笑起来。见他如此忙碌,我和逢觉早就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突突也裂开嘴憨憨地笑着。笑了一阵,那老人始终不见生气,我偷偷瞄一眼他的性格牌,上面写着“和善、宽容”,看来果然不假。
另一边,朱鬼和那孩子的争吵突然平息了,原来那孩子的母亲被他们吵得烦了,取下孩子身上的性格牌,匆匆写上“老实木呐”,那孩子立即安静起来。朱鬼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笨,立即让她发现了这些牌子的妙用。她赶紧迈动大脚板,噗噗地走过来,用翅膀摇撼逢觉:“我们也去找一些这样的牌子吧,好玩得很。”逢觉早已有此打算,立即响应。我和突突也是跃跃欲试。
“请问这些牌子是哪里来的?”我问那名老者。
老者在表情牌上写上“庄严”二字,换了一副严肃面孔:“这个牌子,是人生出来的时候就有的。”
哦?我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里的母亲,不光生孩子,还连带这些牌子也生出来?想到一个孩子全身挂着各种牌子出生,我不知为何突然全身发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不过,”老者缓缓又道,“你们也可以去买。”

原来挂牌这种东西,居然随处都可以买到,不过每个人只能买一次。我们就近从茶馆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堆挂牌,这种小牌颜色或黑或白,仿佛有磁力一般,随便往身上一沾,便风吹不落。朱鬼性子急,不等往挂牌上写字,便将牌子通通挂在身上,身上的颜色立时消失,面部也变得毫无表情,吓了我们一跳。
难道这挂牌一挂上,人便失去自己的本来色彩,要全凭挂牌控制了?想到这个,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是这件事太有趣,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冒出一星火花,便熄灭了。
“要写上字才行。”老者在旁边指点,同时递给我们几枝笔。那笔细细长长,写在白色挂牌上,便是黑色的字,写在黑色挂牌上,又变成白色的字,有趣得很。我悄悄问突突:“你能够用这笔画画吗?”突突摇摇头。
我们不再说话,俯身认真地填写各面挂牌。
挂牌内容丰富,涵盖广阔,一一填写下来,几乎就是在重新设计自己。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设计自己。
这几乎是一种绝对的自由!
写完之后,大家抬起头来,忍俊不禁!每个人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变得希奇古怪、
五颜六色。我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金色,头发却是彩虹一般,自己从镜子里看见,都忍不住想笑。
这个挂牌真是个好东西,甚至连身份都可以设置。我给自己设置的身份是“国王”,逢觉的是“魔法师”,突突和朱鬼却依旧没变,仍然是布娃娃和鬼。
“小心小偷!”老者叮嘱一声。
“小偷?”我疑惑道,“会有小偷来偷挂牌?”
老者摇摇头:“不是,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他刚刚说完,门外有人叫他,他便匆匆出去了。
我们也没有多耽搁,写完挂牌之后,也离开茶馆。


我们得意洋洋地走在路上,两旁的景物原来毫不起眼,此时看到那些建筑上挂的牌子,赫然竟是“摩天大楼”、“天下第一大剧院”之类,刹那间便宏伟起来。只是“天下第一高楼”之类的牌子比比皆是,倒不知道如何分出高下。路上的行人,随着我们观察他们的挂牌,一个个也都变得丰富多彩,各种身份都有。
不多时,我们便习惯了这种看人看物的方式,能够在第一眼之间便将一个人或一件东西看成挂牌上所显示的模样,放眼望去,四周的一切都变了,荒郊小镇变成了繁华都市,所有的人都仿佛那么富有而高雅——是啊,谁会愿意将自己设计得卑微而贫贱呢?我虽然将自己设计为“国王”,可是街道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一个人向我这个国王致敬。
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成为国王——国王也就不值得稀罕。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变换多姿的世界,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身边经过的人,前一秒种还是位慢慢行走的老妇人,后一秒钟却变成了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或者一位漂亮的姑娘,突然间变成中年男子;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变成一只小小的飞虫……——还有什么不能变的?只要你想得到的,你就可以变出来!建筑与街道也在不断改变着他们的模样,楼房时高时低,街道时弯时直,走在这里,如同走在音乐中!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肯定身边的人,是否曾经见过面。甚至有个人,他在他的挂牌上写上“隐身”两个字,便蓦然从我们面前消失……
逢觉的魔法师身份,果然为他带来的了法力,他的五个指头稍一颤动,每个手指尖便喷出彩色的水来,看得朱鬼羡慕不已,早已将自己改成了“魔法师”。
突突却遇到一点麻烦,他的字写得太难认,虽然他给自己设定的是一个透明的人,但是“透明”两个字,看起来如同“锈日月”,因此他的形状也就变得非常古怪,有时候我认为所谓“锈日月”应当是一轮生锈的太阳和月亮粘在一起,他就变得上圆下弯,全身锈迹斑斑;但是有时候我又会认为“锈日月”其实是衣服上绣满了日月的图案,于是他又变得花里胡哨……虽然他已经告诉我们那是“透明”,可是猛一看,我们还是会弄错,弄得他非常烦恼。
“袖袖啊,你帮我写吧。”突突沮丧地搭拉着嘴,虽然他是透明人,但是在一片七彩变幻的背景下,他的透明反而显得轮廓鲜明。我忍住笑,帮他将挂牌上的字写得端正一点,这样他总算不那么古怪了。
我们取笑了突突一番,他匆忙地在表情牌上写上“羞涩”字样,于是表情变得羞涩了。
正在说笑,我们忽然发现前面人群纷纷闪开,似乎来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
等等!
我忽然想到什么,再看过去,看出了一点不对劲。
在人群闪开的地方,是一个乞丐,衣衫褴褛,神情猥琐,卑微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周围的人。
为什么会有乞丐?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出现乞丐都是正常的,但是在这里是不应当有乞丐的——这里,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一切,有谁会将自己设计为乞丐?
我仔细看了看那乞丐,他身上也挂满了挂牌,只是神情悲苦,不象其他人那么怡然自得。
他的表情牌上,写的是“卑怯、哀伤”!
他为什么要这样设计自己?
我不自觉地想露出同情的表情,但是我却感觉自己的面孔象石头一样没有动静,仍旧维持着之前欢快的笑容。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安。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都为这种变化万端的游戏而欢乐,不约而同地将表情和心情都设置为“欢乐”,并且一直没打算改变。现在突然要改变心情,却发现自己心里,已经找不到一丝悲悯的感觉,脸上,也不记得怜悯的表情。
难道?
我背上微微渗出冷汗,手也有点颤抖,用笔在表情牌上写下“同情”两个字,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面容有了细微的变化,从路边大厦光可鉴人的外墙上,可以看见我的表情充满同情。
我不由呆住了。
难道,不用这个挂牌控制,我就再也不会表情?我忽然觉得这些如此有趣的挂牌变得可怕起来。
要命的是,虽然我有了可怕的感觉,可是心里那股欢乐却依旧在莫名的沸腾——莫非是因为心情牌上的“欢乐”二字?
想到这里,我立即用力将心情牌上的字擦去,那块牌子,很快变得一片空白,而我的心里,也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只持续了很短了一个瞬间,欢乐又象潮水般涌了出来?
为什么还是欢乐?我惊疑不已——我不是已经将心情牌擦干净了吗?我现在的心情,不应当是如此欢乐的。
我又看了看心情牌——不知什么时候,那上面又显示出“欢乐”两个字,是我自己的笔迹,安静地停留在雪白的挂牌上,冷冷的象一个嘲笑。
冷汗从我额头滴落,我带着不受控制的欢乐,脸上充满对别人的同情,心灵深处,却满是恐惧!
我是不是终于被这挂牌控制了?
我看着周围变幻的人群和景物,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而逢觉他们仍旧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地改变着挂牌的内容,他们的面孔,呈现出不曾改变的快乐!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过了不知多久,他们终于注意到我的异样。
“袖袖,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突突惊讶地问,脸上,仍旧是欢快的样子。
我擦了一把汗水,慢慢地将我发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吃了一惊,立即动手改写挂牌,来验证我的说法。
验证的结果,和我所发现的一样。
逢觉更有新的发现。
他发现,这些挂牌,擦去之后,如果没有新的字迹覆盖上去,那么旧的字迹就会自动显示出来;而如果写了新的字,那么出现的,就是新字的内容。
“难道,”逢觉喃喃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受这挂牌的控制?”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在心情牌和表情牌上写上“震惊”两个字。我看得又是一寒——他已经不自觉地随时用挂牌来控制自己了。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突突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我们齐齐朝他看去。他欢笑着将一块挂牌给我们看,声音却十分惊慌:“这块牌子,无论我怎么修改,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拿的那块,正是不久前我为他写的色牌。朱鬼一把抄过那牌子,将上面的“透明”二字去掉,改为“白色”。只见“白色”两个字慢慢地消失,原先的“透明”又渐渐显示出来。
“你看,”突突将表情改为“沮丧”,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们,“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的颜色不能改变了?
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连朱鬼的表情也换成了“恐惧”。
我们面面相觑,朱鬼突然一把拽下身体上的挂牌道:“不要挂这个东西了,反正我本来就可以变。”
但是她取下挂牌之后,整个身体,并没有恢复本来的碧绿,而是变得象黑白照片一样毫无颜色。
“为什么会这样?”朱鬼带着哭腔问道。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多可怕,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波澜也不起,除了会说话、会动,她的表情,和一具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我正要说她,他们突然一齐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将表情换成“震惊”。
什么事让他们如此震惊?
“袖袖,”逢觉颤抖着走到我身边,“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变成乞丐?”
“你说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不经意间从大厦外墙看见自己的影象——依旧是国王啊,没有变化。但是当我走近一点,近到可以看清自己身份牌上的字,我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乞丐”两个字,而我的影象,也立刻变得衣衫褴褛起来。
我吃惊不小,赶紧取下身份牌,擦去“乞丐”两个字,写上“袖袖”——我再不想做什么国王,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但是没有用,这块牌子,和突突的色牌一样,再也无法改变。
不仅是身份变了,色牌、表情牌、心情牌,都已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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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一看过,我的心情变得卑怯,表情也变得猥琐,而逢觉他们不断改变着他们表情牌上的字,显示着他们的惊恐。
我从镜子般的大厦外墙上,看见我站在汹涌的人潮中,人们象躲避瘟疫一般避开我,只有逢觉他们还留在我身边。
这种情形,和刚才那个乞丐出现的样子,是如此相似。
我心中一动——那个乞丐呢?
我四面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他。在这个变幻不定的世界里,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个人下一秒种会变成什么模样。
要冷静、要冷静,我悄悄对自己说。
到现在为止,似乎只有我和突突遇见过不能修改挂牌的情况。
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我的挂牌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内容?我并没有修改过它啊。
突突的那块挂牌,唯一发生过的特殊情况,就是我曾经帮他书写上面的内容。
而我的挂牌,发生的特殊情况,应该就是内容的无故变化了。
“突突,给我看看你的色牌。”我隐约想到了什么。突突将色牌递给我,我将之和自己的身份牌放在一起,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们不能修改的这几块色牌,共同之处在于,都被其主人之外的力量修改过。
莫非原因在这里?
我蓦然抬头,逢觉他们本来和我凑在一起看这几块挂牌,被我猛一抬头,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便要修改他们的表情,被我喝止了:“行了,别改了!”我将逢觉的身份牌取下来——他早已将自己的身份修改为大力水手。
我想用他的这个挂牌做个实验。
“你试试能不能修改?”我指着身份牌道。逢觉狐疑地看我一眼,抹去牌上原有的内容,随手写上“逢觉”两个字。
我等了一会,那两个字没有消失——这就是说,现在这块挂牌还是可以被修改的。
如果我来修改这块挂牌,是不是情况就会变了?是不是从此挂牌的内容就再也不能被改变?我将自己的推测告诉逢觉,他想也没想,很大方地道:“你就只管修改吧,大不了我也和朱鬼一样做个没有颜色的人好了。”
我慢慢抹去“逢觉”二字,在上面写上“魔法师”。
挂上挂牌,等了一阵,逢觉试着变法术,果然在脚上长出一双蝴蝶翅膀,看来“魔法师”的身份已经生效了。
“现在,该你了。”突突轻声道。逢觉再次取下身份牌。我们屏住呼吸,看着他抹去我刚刚写上去的字迹,看着他用有点颤抖的手写上“逢觉”两个字。
那两个字,只在挂牌上停留了短短的瞬间,又恢复成“魔法师”。
“果然是这样!”我们同时大叫起来。
果然,被外力修改过的挂牌,就再也无法改动。
我们都不由冒汗了,突突虽然没有汗水,却在挂牌上写上了“紧张”的字样。
如果挂牌具有这样的特点,那么我们岂不是都很脆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修改我们的挂牌。
“是谁修改了你的挂牌?”突突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是啊,是谁呢?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一直想到在茶馆里,那老人对我们说的那一句话——“小心小偷!”
小偷?
难道是小偷?
除了小偷,谁有这样轻巧的手法,能够偷偷改变我挂牌上的内容而不不被我发现?
在这个世界里,需要什么东西,只要修改挂牌的内容就可以得到,唯一最珍贵的,是挂牌本身,失去挂牌,几乎就失去了一切。
我将这个想法说出来,他们也恍然大悟。
“一定是小偷干的,”朱鬼脚下散落着她的挂牌,面无表情,听声音却生了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所问的,也正是我的疑惑——如果是小偷,大可以将挂牌偷走了事,干吗要费这么大劲来修改呢?
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一边默默地想,一边随手在逢觉的身份牌上乱涂乱抹——这是我的习惯——我心里想的是小偷,不知不觉也就写上了“小偷”两个字。
逢觉他们虽然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却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对这里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也是束手无策。突突原本就喜欢画画,他跟我一样,似乎有边想问题边乱涂抹的习惯,拿了我的表情牌,一边乱涂,一边思考着。
一时大家都没有做声。
想了很久,仍然想不明白,想要拉住路边的人问一问,可是他们却离我们远远的——他们好似十分厌恶乞丐,表情都是害怕而憎恨的样子。
“你们不要乱涂了!”是朱鬼的叫声打破了我们的沉思。我们从沉思中惊醒,这才发现,那两块挂牌已经被我和突突涂抹得失去原状,密密麻麻地布满“小偷”两个字。
虽然这两块挂牌已经无法改动,但是留着也许对解决问题有帮助。好在它们已经不能被修改,这么多字很快就会自动消失,倒也省得我们擦拭的麻烦了。
逢觉随手挂上他的身份牌。
我和突突、朱鬼都发出一声惊呼。
逢觉的身份牌,经过我的修改,应该已经不能再改动,但是此时一挂上,他却真的变成小偷——所谓小偷,是一种感觉,一种对人身份的感觉——现在的逢觉,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
那牌上,被我乱涂出的密密麻麻的“小偷”字样并没有消失。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份牌不是应该已经无法改变了吗?
“袖袖,”突突拉拉我的衣袖,“你的身份牌,也被修改了。”我低头看看他递到我身边的我的挂牌,那上面“小偷”两个字,也没有消失。
我彻底糊涂了。
为什么这些古怪的牌子,有时候能够改动,有时候又不能?难道我先前完全猜错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这个问题,就听见一阵惊慌的叫声:“大家赶紧闭上眼睛!”随着这叫声出现的,是无数挂牌从天而降,人群中一片惊骇之声,每个人都换上了恐慌的表情,四散奔逃。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朝那些挂牌看去,只见那上面,赫然一个个都是同一个字——“火”
看到那些字的一刹那,那些文字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只顾着逃命,在也不顾转换挂牌的内容。在我们站立的地方,也一样地有火在蔓延,一簇一簇的火苗,象红色的野兽,很快便窜到了我们足下,咬噬得我脚底一阵剧痛。
“快跑!”我拉着突突和逢觉,朱鬼早已振翅冲天,逃过了火劫,她展开的灰色翅膀上,还沾着她刚刚才扔在地上的挂牌。突突和我一样,发现情况不妙便赶紧跑了起来,逢觉却疑惑地道:“为什么要跑?”他这话问得我们一怔,这才发现,他的视线完全被朱鬼吸引,一直仰头望天,现在又平视着我们,未曾低头,根本没有看见地面上的“火”字,因此他虽然被火包围,却一点痛苦和惊慌也没有。
这种情形,和我曾经死过一次的那个地方是多么相似,在那里,如果你没有看见一辆车,那么那辆车就永远撞不到你——没有看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也是一样,没有看见文字的表述,这场火对于逢觉来说,只不过是无数的挂牌而已。
我和突突对望一眼,点点头,突突一个虎跳,跳到逢觉身前,用棉布做的大手板紧紧捂住逢觉的眼睛。
“干什么?”逢觉粹不及防之下,本能地想要挣扎。
“别动,”我和突突同时道,“火,那些挂牌上写的都是‘火’,你不看见那些字,就没事。”
说话间,火势又猛了几分。逢觉听了我们的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点点头,答应决不低头。突突松开手掌,我们便一起狂奔起来。
整个城市仿佛都被滔天大火所包围,没有地方可以逃离。突突在火中,情况比我们要危急得多,他干燥的棉布身体已经有几处烧焦了。逢觉不怕火,一把将突突提起来,扛在肩上。
迎面涌来一群孩子,正迈动短小的腿狂奔,想来他们是惊慌过度,没来得及改变表情,脸上还是带着顽皮的笑容,这种笑容在灾难般的火焰中,竟然有几分诡异的色彩。孩子们象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将我和逢觉冲散了,我想再冲回到他身边,却被一栋突然倒塌的大厦拦住。火势如此凶猛,我顾不得寻找他们,抱着头,逃命要紧。
正在奔逃,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笔,正匆匆地在我的身份牌上写字。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即抓住那只写字的手,定睛一看,那人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一副恶毒的神情,正在看着我。
“你干什么?”我冷冷地问她。火不知为何突然减小了许多,暂时也不忙逃命了。
“你看见了,”她的表情极其凶恶,声音却很温和,甚至有一点无奈,“我在修改你的挂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你是小偷?很少有人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是小偷,这一定也是被人暗算的吧?”
“被人暗算?”我不懂她的话,“你为什么要修改我的挂牌?”
“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很惊讶,“你不是这里的人吗?”她好象没有随时修改挂牌的习惯,表情一直没有改变过。
我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她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你到现在还只是变成小偷,算你运气好!”她原地盘膝坐下,拍拍身边的地面,要我也坐下来:“我来指点指点你吧!”
我犹豫一下,看看四周,火势已经构不成威胁,便也坐下,小心地离开她一段距离,听她指点。
原来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只能拥有一副挂牌,每副挂牌也只对一人生效。这些挂牌,如果由主人以外的人修改了,那么除了这修改者之外的其他人其他的人——包括主人在内,便都再也不能改动牌上内容。但是主人要恢复对挂牌修改的权力,也很简单,只需要改动另外一个人同种类的挂牌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是明白了!
那个乞丐,当然不是他自己变成乞丐的,而是别人将他的挂牌修改了。
突突的色牌不能被他们改动,是因为那面色牌已经由我修改过,只有我才能继续改动;逢觉的挂牌,因为是被我修改的,所以虽然他不能改动,我却还是能继续修改;而我的挂牌,被不知什么人改变为“乞丐”,因为之后我又修改了逢觉的挂牌,所以又恢复了修改劝,可是这个改动权限却又落到了突突手里,被他无意间将我变成了“小偷”。
但是,是谁将我变成“乞丐”的呢?
那女人继续说道:“小偷就是这样产生的,小偷是被人夺取了挂牌修改权的人,他只有再次夺取其他人的挂牌修改权,才能重新获得自己的权力——你不改变别人,你自己就被别人改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我的挂牌会变成“乞丐”字样,是因为遇上了小偷?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依旧有疑问,“为什么不叫那个最初夺取权力的人来修改挂牌呢?”我的意思是说,我修改了突突的挂牌,那么以后突突再要改变他的色牌,我都可以帮他修改,绝对不会拒绝。
那女人在恶毒的面孔下发出无奈的笑声:“谁愿意受别人控制呢?就算愿意,又有谁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依照你的意思来为你修改你的命运?就算有这样的人,这个世界这样变化,每个人下一秒钟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你怎么能肯定会认得他的每一副面孔呢?”
她的话让我有些心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细想来,她说得果然有道理——这道理,好象也不仅限于挂牌。
“但是,总有亲人和朋友吧?”我讪讪道。
她透过无法改变的表情发出一声苦笑:“是啊,我们原本都有亲人和朋友,可惜他们变化太快,最初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新的样子,我又不认识——就算我说我是他们的亲人或朋友,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不认识我了。”
原来这个看起来多彩多姿的世界里,每个人竟然都是如此寂寞——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要用挂牌来制造欢乐?
用挂牌制造的欢乐,是如此脆弱。
头顶上传来朱鬼的尖叫,她没有色彩的身体在天空飞翔。我忽然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想起,当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挂上挂牌的时候,虽然别人都说我们没有颜色,可是我们自己却看见自己色彩鲜明。
学会了用挂牌来看待一切之后,失去挂牌的朱鬼,应当是恢复她的本色,可是却没有,反而一点色彩也无。
究竟是她真的失去了色彩,还是我们已经不懂得看她本身的颜色,而只会依照挂牌的指示来行事?
不论是哪种情况,那都是非常可怕的。
挂牌是文字的陷阱,失去文字,这个世界就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你面前是天堂,可是挂牌告诉你那是地狱,那么你看到的,就只有地狱。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浑身又冒出了冷汗。而那个女人,却已经悄悄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她的衣服不巧被我压住,这一起身,将我惊醒过来。我惊讶地抬头看她,不知她的行动为何如此鬼祟。
她见我望着她,整个身体以一种尴尬的姿态凝固住了,声音里含着羞涩道:“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
怪她?我为什么要怪她?
听得她这样说,我先是疑惑不解,继而心中一动,低头一看,我的各种挂牌都被改动了,那写字迹十分陌生,但是笔迹纤细秀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人之手。
“你改动了我的挂牌?”我猛地站起来,想抓住她问个清楚。
我一站起来,她被压住的衣服便松动了,她迅速在自己挂牌上写上“飞天”两个字,在我抓到她之前,以敦煌壁画上飞天曼妙从容的舞姿升向空中,只在我指间留下一片衣物的滑动。
“朱鬼,抓住她!”我立刻对高空飞翔的朱鬼喊,可是那家伙飞得太高,没有听见我的话。
“对不起,”那女人已经变化了许多,可是表情没有变——我的表情已经被小偷修改了,她没有办法再夺取权限——那女人用十分内疚的声音在空中说,“我没有办法,我不改变你,我就不能恢复自己。”
我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远方的天空,心里除了挂牌设定的卑怯,还有一阵阵的悲伤——我不愿意改变别人的挂牌,可是在这个世界,要么改变别人,要么自己被改变。
我该怎么办?
突突和逢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们?
我有点垂头丧气了。
正在此时,朱鬼悄然落到我身边,大力摇撼我的肩膀:“袖袖!”她身上的挂牌都已经被她扔掉,只剩下身份牌仍旧沾着。
她的身份牌上,是“魔法师”!
我眼睛一亮。


朱鬼是个笨小鬼,我说了半天,她也没明白我的意思,一怒之下,我干脆将她的身份牌修改了,这样我便夺回了自己对身份牌的控制权。
我将自己的身份变为魔法师。
魔法师的魔力是很大的,我只略微念了几个咒语,我和朱鬼便被一阵旋风带起,在空中旋转了不知多少圈,落到一片大草地上。刚刚落下,只听得身边“噗噗”两声闷响,逢觉和突突也落在我们身边了。
我的咒语,就是要让我们离开那个古怪的地方,摆脱挂牌的控制。
我们落在地上,一点也没有受伤,互相看看,身上清清爽爽,都是本来面目,没有挂牌的干涉,再也不用手忙脚乱地在牌上写字了。
我们坐起来,不由同时笑出了声,大家表情丰富多姿,显得舒心畅意。虽然没有挂牌就不能再任意改变自己,但是一举一动,都是出由本心,不必为了做给别人看而忙乱。看突突和逢觉他们的样子,一点也不留恋那些挂牌。而朱鬼,更是欣喜地看着自己碧绿的翅膀,似乎早忘了那个世界的故事。
笑了一阵,开始打量脚下的土地。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满目的绿草,干净得象刚刚长出来,长长地在风中飘拂,一直飘拂,一直到与天接壤的地方,那柔软的草叶,仍旧象婴儿的手臂一样,娇柔的摆动。天空蓝得如此光滑,仿佛玉的质地,似乎用什么东西敲上去,会发出丁冬脆响。
除了草原和蓝天,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极目辽阔,纯净无邪。
“真漂亮,”逢觉赞叹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有说话。这个地方,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远远的,远远的,一阵轻轻的“嗒嗒”之声传来,那声音非常急促,传入我的耳朵,让我倏然站了起来。
“袖袖,你看见什么了?”逢觉的大眼睛瞪着我,可是我顾不得说话——只因,只因这声音,太熟悉,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听到,此时却真实地响起,穿过草原透明的空气,带着阳光的气息,飞到我的耳边。
我朝那声音的方向努力张望。遥远的地平线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天与地如此接近,我无从辨认那身影来自天上或是地下——那身影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朝我们这边飞奔。
突突也站了起来:“是一只小狗啊。”
是的,是一只小狗,毛茸茸的黄褐色长毛在风中飞扬,阳光照射在它身上,跳跃如灿烂的金针,它张开嘴,吐出薄薄的舌头,大口呼吸着草原的芬芳空气,快乐的朝我们跑过来,象一匹小马一样,结结实实、落地有声地跑过来。
“袖袖,你怎么哭了?”朱鬼惊讶地问我,突突和逢觉全都侧目望着我。我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只小狗跑到近前,看见我,发出一阵欢乐的呜咽,原本从容轻快的步伐突然改变,象兔子一样急不可耐地朝我蹦过来,那粒乌梅般黑亮硕大的鼻头闪闪发光,一双耳朵迎风招展。
我再也忍耐不住,朝它跑过去,蹲下身,象以前无数个日子一样,将手掌放到草地上,小狗一个纵跃,跳到我的手掌上,又踩、又咬、又舔,翘起的尾巴疯狂摇动。我一把将它抱起来,它圆溜溜的深褐色眼睛里在不断流泪。
“跺跺,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流泪,一边问它,同时摸摸它的尾巴——尾巴末梢有一截奇怪地折起,是曾经断过的痕迹——再也没有疑问,这就是我的跺跺。
跺跺什么也不说,在我手里拼命扭动大叫,用各种方式表达它的快乐。
“它是你的朋友吗?”突突伸手抚摩跺跺,却被跺跺威胁地咬了一下——它还是这个脾气,不准陌生人咬它。
“是的,”我点点头,突突用他的棉布手掌为我拭去眼泪,“这是我的朋友。”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跺跺已经死了两年了,两年前在我的手里,我亲眼看着医生给它做了安乐死,我亲自抱着它的小尸体,埋葬在屋后的山冈上。
两年来,我总是会想起它。跺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草地上狂奔,跑的时候,毛发翻飞,显得无比快乐。
跺跺还喜欢晒太阳。
我一直希望,跺跺的天堂,是一片广阔的绿草地,有阳光照射——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的梦想,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出现在我眼前,跺跺正用它热乎乎的舌头舔着我的脸。
是不是,我们已经到了天堂?
我正疑惑,跺跺却在我手里拼命扭动,终于跳下地去,朝前跑去。
“跺跺!”我叫了一声,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才看见它,可不想让它就这么跑了。
跺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我追来,跑得更快了——这家伙,在天堂里还是这么顽皮。我在人间从来没有陪它跑过多远,在这里,就跟着它跑一次吧。
于是我不再叫喊,对它挥挥手,跟着它跑下去。逢觉和突突也跟着跑了起来,朱鬼见我们都跑,也迈动大脚板摇摇摆摆地跑着,可是她那双脚本来就是不适宜于跑步的,很快就落后了一大截。
“等等我呀!”她着急地大喊。
逢觉大声嘲笑她:“笨蛋,你不会飞吗?”
朱鬼这才想起来,用翅膀很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展翅直飞上天。
我们这一串,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奔跑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很快乐、很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一边跑,我一边在想,跺跺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里真的是天堂吗?也许这整个怪异的世界都是天堂?但是又好象不对。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跺跺、突突、逢觉,还有天上的朱鬼,在我身前身后发出欢快的叫声,我不由一笑,将所有的疑问抛到脑后,暂且享受奔跑的乐趣。

跺跺带着我们跑了很久,渐渐跑出了草原,进入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两旁都是大青砖砌的高大楼房,楼房通身光滑,却没有门。
我蓦然止步,突突紧跟在我身后,见着这条街,也是一呆。
这条街,正是我刚进入这世界的那条街道,铜子路,也就在这一带。
跺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跺跺,”我问它,“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跺跺在我前方不远停下,回转身,歪着头望着我,嘴角上扬,带着顽皮的笑意,缓缓地走到一栋楼房边。
它要干什么?我和突突紧张地看着它的举动。
跺跺走到墙角边,抬起后腿,开始撒尿。
我和突突大跌眼镜。
“这是什么地方?”逢觉推了推我,“你们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突突看看我,搔了搔头,慢慢将遇见我的经过说了出来。
“这里是铜子路?”逢觉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清澈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那么,你是不是要走了?”他期待地看着我,十分紧张。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几分激动——到了这里,应该离我来时的入口不远,也许我真的可以回去了。但是那名面具人曾经说过,我必须找到苏里蔓才能回去。
我如何能找到苏里蔓?
“铜子路三号!”朱鬼突然指着一栋房屋大叫起来。
那是一栋和周围一样的青砖楼房,穹隆似的圆顶,没有门。应当是门的地方,有一扇粉笔画的门,门上,是突突那歪斜难认的字:铜子路三号。我不由暗暗佩服朱鬼:突突这么不成形的字她也能辨认出来,不愧是鬼!
“就是这里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和我一起高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连从来不知道忧愁滋味的朱鬼,眼神也变得有些沉重。
我也沉默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我还能见到这些可爱的朋友吗?
沉默之中,跺跺嗒嗒地走过来,在铜子路三号的墙壁上嗅了嗅,大摇大摆地迈步直朝墙上撞过去。
“小心!”我担心它受伤,赶紧弯腰想要阻止——跺跺是很娇气的小狗,要是撞痛了它的大鼻子,肯定会要哭半天。
可是跺跺没有被撞痛,它的脑袋没入墙壁,如同没入水中,渐渐的身体进入了大半。我吃了一惊,害怕它会遇到危险,赶紧将它拽了出来。跺跺在我手里,不屈不挠地挣扎着,还想继续钻墙。我抱着它,哭笑不得——这个倔脾气的小家伙,怎么这么久了,一点也没变温柔?
跺跺什么时候有了穿墙的本领?
我正在疑惑,突突却望着跺跺刚才穿墙而入的地方深思起来。他侧着头思考一下,抬脚也朝墙壁走去。
“你干吗?”朱鬼呆呆地看着他,回头望望我们,“他是不是疯了?他以为自己是狗吗?”
和朱鬼相处这么久,对她的逻辑我还是有点不习惯——看见跺跺可以穿墙,她便以为凡是可以穿墙的都是狗,唉!
我和逢觉没有阻止突突,他这样做,必定有原因。
突突朝墙壁走去,身体,就这样没入墙中。
难道这面墙壁并不存在?
我疑惑地将手在他穿过去的地方摸摸,青砖壁扎扎实实地在手底下,我加大力度,墙壁仍然是如此坚硬,不要说穿透,甚至连半点松动也没有。
逢觉和我都愣住了——突突是怎么穿过去的?
正在不知所措,突突从墙壁中探出头来。墙壁上突然显出布娃娃的大头,确实有些惊人。这情形让我想起,在这条路上的波浪中,突突曾经被固体的浪涛淹没,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进来吧。”突突说。
我和逢觉互相看看,我苦笑道:“我们不会穿墙……”
不等我说完,我只觉得手臂一紧,突突已经一把将我拽了进来,逢觉、朱鬼和跺跺也随后进来了。我呆呆站在突突面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突却只是微笑,好象没有解释的打算。
这种楼房一开始就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现在进来,四面无窗,连天窗也没有,却光华灿灿,墙壁与穹顶上都满是图画花纹,华丽非常。
除此之外,房内空空荡荡,什么摆设也没有,也没有见到另外的人。
“苏里蔓在哪里?”朱鬼冒冒失失地问,她的嗓门并不是很大,但是在这个宽阔封闭的空间里,引起了很长一段回音。
“你们找苏里蔓?”她的回音刚刚消失,便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我们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朱鬼,这个说话的是鬼吧?”逢觉小声对朱鬼道,“要不我们怎么看不见?”
朱鬼撇了撇嘴,表示她不知道。
“我不是鬼,”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声,现在有了点怒意,“我就在你面前,你看不见?”
我们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还是什么也没看见。跺跺却跑到对面的墙边,对着墙壁一阵汪汪大叫。
“啊!”那声音一声大叫,“快叫它走开,我最怕狗了!”
这回我们都听出来了,那声音来自墙壁。我们走近那面墙,只见墙上画着许多人物花草,其中一名头发蓬乱的女子正张口对我们说话:“就是我,看见了吗?”
我又吓了一跳。逢觉他们却并不怎样吃惊,对她点点头。
“苏里蔓在什么地方?”突突对她说。她做了个鬼脸,摆出怒容道:“你是袖袖吗?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苏里蔓快死啦?”
听她这样一说,我赶紧道:“我才是袖袖,苏里蔓怎么了?”
她极不友好地看我一眼:“你知道苏里蔓是谁吗?”
我摇摇头。
我这一摇头,四面墙壁,连同屋顶上,都发出窃窃的议论声,声音都是在骂我,说我没有良心,说得我莫名其妙,四面团团一看,墙壁上的人物花草都对我怒目而视。
“袖袖,”逢觉压低声音,“是你将苏里蔓杀死的么?”
“不是!”我恼怒道,“我根本不知道苏里蔓是什么人!”
墙壁上的女子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微弱的声音阻止了。那个微弱的声音才一出现,墙壁上的声音全都安静下来:“簌簌,不要说了,让袖袖过来,我想看看她。”那声音极其柔弱温和,说话的人仿佛得了重病,一点中气也没有,可是语气安详,令人心生好感。
簌簌又瞪了我一眼,不说话,对我勾勾手指头,气鼓鼓地在墙上滑行。我跟着她,滑过两面墙壁,她停下来,指了指墙上某处,要我看。
那地方是一处花园的图形,花园里草长莺飞,流水淙淙,却没有看见人。
“袖袖。”那病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仔细辨认,总算在花草丛中,看见一个极淡的图形,那图形形状古怪,约略是个人,淡得几乎看不见。
“你是苏里蔓?”我抚摩着那图形问道。
那图形动了动,大约是点头的意思:“是我,你终于来了,还记得我么?”
我摇摇头。
图形微笑一下——它的形状,很难辨认出五官,但是那种温和笑意,还是不可遏止地散发了出来:“你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的——那时候你太小了。”
我努力回忆,可是始终不记得这样一个人。
苏里蔓又微笑一下,目光依稀转动一下,看着跺跺:“这是你的小狗?它这么健康快乐,看来你一直在想念它。”
我点点头。
苏里蔓这样说,让我心中有了一点模糊的想法,可是始终无法清晰地整理出来。
突突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目光伤感而温柔,这时候突然说道:“袖袖啊,你还不明白?苏里蔓是你思念中的人,跺跺也是你思念中的朋友,你对谁思念得深,谁就会健康,你忘记了谁,谁就会死!”
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着突突,突突却不看我,低着头,谁也不看。
逢觉和朱鬼也被他的话震惊了,逢觉摇撼着他的身体,大声道:“什么思念中的人?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他的话在屋内形成巨大的回声,耳边翁翁的都是他的声音。
逢觉的话,令我心中又是一震!
我想到跺跺的突然出现,想到苏里蔓和突突的话,再想到这个世界如此的古怪多变,猛然想明白了。
“突突,”我轻声对突突道,“这是一个思念的世界,这里的人,都是思念中存在的人,是不是?”
突突看着我,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仅仅是思念的世界,还有梦和想象,一切思想活动的结果或过程,组成了这个世界。”他顿了顿,又道:“我也只是一个思念,我能够画出真实的东西来,是因为在你们那个世界,有一个思念我的朋友,他希望我能够有这种本领。”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个世界如此古怪,原来是梦想、想象和思念的集合,我终于明白,为何一些在现实世界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在这里却如此正常,为何这里的人物,思维都是如此奇特,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
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走过一个一个的梦想、一段一段的思念。
突突被固体淹没也没有死,是因为在外面的世界里,有人深切的思念着他,只要有人思念,他就不会死。
跺跺明明已经死去,却在这里生活得如此幸福,因为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它,我时时记得要它找到一个幸福的天堂。
逢觉和朱鬼,他们究竟是梦,还是想象?
而苏里蔓,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从他们说的话来看,他也曾经被我热切思念,只是后来忘记了,所以他快要死了。
那么那些龙骑士呢?他们是真的死了吗?如果他们是梦或者想象,他们或许是死了;但是如果他们是别人的思念,他们应当会一直活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思念他们。
我这样想的时候,逢觉也受到很大刺激,他呆了许久,终于问道:“突突,如果你是一个思念,那么我是什么?”他严肃地看着突突,似乎有点伤心。
突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逢觉愤怒地说,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朱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溜来溜去,什么也不敢说。
我感觉到逢觉心底的悲哀,他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即使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确定自己的未来,他依旧是个快乐的孩子,在这个世界里悠然自得地生活着,可是今天突然知道,原来他的存在,竟然是不真实的,竟然只是一种想象或者梦境,他心里的难过,可想而知。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好用袖子给他擦眼泪,我的袖子都湿透了,他的眼泪还是没有停止。
突突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逢觉,不要哭了,我们虽然是思念里的人,但是我们也是真实存在的。”他定定地望着我,“袖袖,思念也是真实的,对不对?”他的大眼睛乌黑闪亮,荧荧地注视着我。
思念是真实的吗?
在这里的经历,虽然荒诞,倒的确是真实的,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是触手可摸,一点虚幻的感觉也没有。
即使在我们的世界,思念,也不能说是完全虚幻的。
“是的,思念是真实的。”我说。
逢觉呆呆地站在那里,好象还没有想明白。朱鬼在旁边用翅膀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突突低声告诉了我他的故事。
突突原本是一个孩子最心爱的布娃娃,可惜在一场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那个孩子并没有将他扔掉,仍旧是每天和他说话,和他玩耍。在那个孩子的心里,一直在思念着当初完整无缺的突突。
“我就是那个思念,”突突低声说,“因为我的身体没有销毁——布娃娃只要不被销毁,就不会死亡——我在你们的世界里,也是有生命的,这是我和逢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比他知道得多。”
“一个孩子,”我喃喃道,猛然握住他柔软的手掌,“可是孩子会有长大的一天,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在乎一个被烧毁的布娃娃,要是他不再记得你,你……”我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突突笑了:“袖袖啊,孩子总有一天会忘了我的,可是你会记得我,对吗?”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心中一阵温暖,用力摇了摇他的手:“是的,我会记得你!”
我忽然觉得很放心——我会记得突突,也会记得逢觉和朱鬼,还有现在正在咬我的裤脚的跺跺,他们都会一直活下去,在我活着的时候,因为我记得他们,他们就不会死。
“袖袖,”苏里蔓微弱的声音向我提醒他的存在,他的声音里有点无奈,还有点伤感,“你也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啊!”
啊?
我望着垂死的苏里蔓,他的身体在四周鲜艳的壁画中,淡得几乎不存在。难道他是我孩童时代的朋友、却被我忘记了?
“袖袖,”突突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盈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是个什么世界,是因为我觉得你不知道也会很快乐,可是,”他看了看苏里蔓,“他快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
“我怎么救他?”我急切地问。我不知道苏里蔓性格为什么这么温和,虽然被我忘记得快要死去,却一点也不责怪我,这让我更加内疚。
突突停住了,没有说话。
逢觉和朱鬼本来一直在小声讨论关于他们身世的问题,听到我们的对话,便走了过来。
“我知道了,”逢觉的声音有点颤抖,“袖袖要回去了,是不是?”
突突点了点头:“袖袖必须回去,在你们的世界里,你要回忆起苏里蔓是谁,那么他就能活过来了。”
苏里蔓在墙上无声地笑了:“住在铜子路的,都是被遗忘的人,”他指了指簌簌,“她也被人忘记了,她本来是很漂亮的,可是现在却变得这么不整洁,”簌簌不好意思地躲到一棵树的后面,苏里蔓又指了指一个乞丐,“他本来是一个国王,可是随着人们对他思念的减淡,他越来越穷,穷到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一条命了,”他笑了笑,“他整天在这里乞讨,不过是为了得到一点思念,可是我,不会乞讨,”他看着我,“所以,袖袖,要是你不记得我,那就彻底忘记吧,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我不过是想看看你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很好,是很好的坟墓。”
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哭了,这里很好吗?这里是思念的坟墓啊!
“苏里蔓,我一定会记起你是谁的!”我说。
苏里蔓淡淡地笑笑:“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能够记得我这样的朋友的人,不多。”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语调虽然很平淡,可是还是流露出浓浓的悲伤。
“突突,我怎么才能回去?”我虽然很舍不得他们,但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就算我想在这里多留一阵,苏里蔓的健康状况也不允许我再耽搁。
突突留恋地看着我,又看看苏里蔓,逢觉和朱鬼张大嘴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突突的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旋涡中,突突他们正迅速离我远去,我只看见逢觉要扑过来,被突突拉住了,而朱鬼仍旧是呆呆地,眼睛里流下了淡红的眼泪,跺跺伸出舌头,失望地看着我的方向,好似不明白我为什么就这样消失了。
隐约传来逢觉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快?我还没有和她道别……袖袖……”
突突的回答已经有些听不清了:“道别的时候,总是伤感的,不如……”
我在旋涡里旋转,在这个世界的经历流水般从脑海里淌过,这些朋友的形象变得异常鲜明。我忽然知道,我是这么舍不得他们,如果不是要救苏里蔓,如果不是因为在现实世界里还有人要我回去,我真的愿意永远留下来陪他们。
不过没关系,我安慰自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思念和回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重逢。

不知旋转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定睛一看,四周是陈旧的楼房,楼房的阳台上晒着很多衣服——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回来了吗?
我迟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的景物都很熟悉,是我来寻找铜子路一路所看到的景物——看来我的确回来了。
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象是一场梦,但是没有任何梦,能够那样真实,连眼泪也这么真实。
“逢觉……”风中隐隐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声。
逢觉?我心中一紧:难道我还是在思念与梦想的世界里?这样一想,我忽然变得非常愉快,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才刚刚离开他们,我已经开始强烈地思念他们了。
“逢觉……”那个声音指引着我,来到一栋楼房前。楼前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面目枯槁,双眼无神,只是在不断地呼唤着逢觉的名字。
哦?原来不是逢觉他们,我失望地转身准备离开。
“逢觉,妈妈很想你啊……”那女人又说。
啊?
我猛然站住。
难道这女人是逢觉的妈妈?逢觉不是说他没有妈妈吗?
我折回去,问她:“你是逢觉的妈妈吗?”可是她不理我,看来有点疯癫的样子,沉浸在思念和遐想中。
“嘘,”旁边一个看起来和她长得很象的女孩低声说,“我姐姐精神有毛病,别跟她说话。”
我看看那女人,的确是不太正常,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还时不时地傻笑。
“逢觉是他儿子?”我低声问那女孩。
女孩摇摇头:“不是。”
“那?”我不解。那女孩解释道:“我姐姐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可惜她不能生育。她疯了以后,就幻想自己有个孩子,那孩子名叫逢觉,据说是六岁,”她笑了笑,“已经十年了,那孩子在她脑子里,从来没有长大过。”
是吗?难道逢觉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孩子,从来不曾存在过?我不由有点悲哀,但很快便释然:这有什么要紧?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真实存在的,这就够了。
可是逢觉不是说他有好几百岁了?这个女孩却说只有十年……我想了想,想到他们的时间观念和我的不同,笑了:逢觉这个家伙,人间的十年,在他看来却有几百年,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孤单的岁月,总会显得格外漫长?
“我见过你的孩子。”我对那疯女人说。她本来完全不理会我,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急切地问:“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我有点心酸地说,“只是很孤单,想要一个妈妈——他不知道自己有妈妈。”
疯女人的妹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认为我也是疯子。
“真的吗?”疯女人喃喃道,“我不能让他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妈妈,我是疯子,他会丢人的。”
我愈加心酸:“不会的,你告诉他吧,有一个妈妈,他会很快活。”
疯女人定定地望着我,突然大笑起来:“你疯了,你也疯了,哈哈!”她手舞足蹈,被她妹妹强行拉了进去。
我疯了?
我一笑:这世界上的疯子,有多少是我这样被冤枉的?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家门前的小区里,我心里一阵激动:终于还是回来了。
“袖袖!”有个声音在叫我,回头一看,是小兵。
小兵是我们社区的孩子,双腿有残疾,我经常和他一起玩,他很喜欢我。
“小兵!”看见他我很高兴——回来是对的,这个世界里我有很多好朋友,还有很多亲人。
小兵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我:“袖袖,你知道你的守护天使是什么样吗?”
“哦?”我笑了,“是什么样?”他是个爱幻想的孩子,总会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
“他是一个白衣服的人,”小兵认真地说,“戴着一副漂亮的面具,面具上有桃花的花纹,他有很伟大的力量,当你遇到危险时,就会过来救你。”
啊?
我蓦然记起那个神秘的面具人,象天使一样完美,在我几乎死去时救了我一命,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原来,他是小兵为我创造的守护天使。
“谢谢你,小兵!”我捏了捏他的脸蛋。
他得意地一笑:“不要紧,我们是朋友嘛。”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逢觉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呢?在思念的世界里,他们会遭遇怎样的新奇故事?朱鬼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他们,我又是难过,又是微笑——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都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但是我可以思念他们,可以让他们生活得更好,就象让跺跺在那里生活得如此幸福一般。
“小兵总是乱想,”小兵的爸爸赶上来,拍着他的脑袋,“我啊,宁可多想想怎么赚钱!”
他推着小兵走远了,我却有点疑惑。
是啊,这个世界里,人们不是都渴望金钱和权力吗?为什么在那个世界里,我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为什么那个思念与梦想的世界,就象一个个童话,虽然古怪,却天真单纯?
是不是我在那里呆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遇到这样的梦想?
或者,在人们的心底深处,他们最真实的梦想,其实与金钱和权力无关?
思考间,已经到了家门口。开门进去,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冲进自己的卧室,打开那个有锁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我这么多年的日记。从上学开始我就开始记日记了,也许这里面能找到关于苏里蔓的线索。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苏里蔓,那么他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到这里,我拿出最底下的那本日记,日记本是小学生的作文本,纸张泛黄,长满了细小的斑点,翻开一看,是我小学一年纪时写的,那时候还不会写汉字,满纸都是拼音,用粗大的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看拼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慢慢翻看,很快便看到“su li man ”这几个拼音。
一页一页翻过去,我终于知道苏里蔓是谁了。
上学之前,我一直住在乡下的外公家里。外公家里的房子,是很老的屋,墙壁上有许多陈年旧渍。那些痕迹对大人们来说,不过是一些脏污的东西,在幼年的我眼里,却是一副副图画。其中有一个水渍,象一个人,戴这一顶大草帽,笑咪咪地看着我,我会经常跟他说话,甚至为他取了个名字——苏里蔓。那时候的我,想象力极其丰富,停留在墙上的苏里蔓,在我看来,和外面走动的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我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他,有时候出去几天,回来也要问他想不想我。
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我离开乡下去上学,我和每一个人告别,也和苏里蔓告别。
“苏里蔓,”我说,“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上了小学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回去,外公的老房子就拆了,新房子建起来了。日记里我的口气十分遗憾,因为那栋老房子里,不仅仅有苏里蔓,还有很多别的朋友。
我一页页翻过我的日记,随着笔迹从幼稚到成熟,日记越来越新,拼音换成汉字,苏里蔓的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少,终于再没有出现——他终于被我忘记了。
原来这就是苏里蔓!
我合上日记,仿佛又回到那个山清水秀的乡下,那些早被遗忘的幼年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在我眼前滑过——除了苏里蔓,我还忘记了多少儿时的朋友?我答应苏里蔓一定会回去看他,可是却慢慢将他忘记了……
我想起很多事情,当年和我很亲密的小鸡、鱼箱里不幸死去的金鱼、走失的猫眯……
我也想起很多人,外公、爷爷、大舅妈…..那些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在我的思念里得到重生。
我想了很久很久。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永恒?只要你思念一个人,他就不会真正死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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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 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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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4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袖遮天的东西不是很好看,在网易看了好几个他的都没怎么看下去
LZ转过的另一个 抓鬼一家人第二部好看,嘿嘿,啥时候继续更新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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