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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8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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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是另一个;超越“有我”与“无我”
如果将《醉舟》中的“我”理解为作者本人,有些地方就不合适了,比如:
比酸苹果肉在孩子的嘴里更甜蜜,
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身……
我正航行,这时,沉睡的浮尸碰到
我脆弱的缆绳,牵着我后退!
我,一叶迷失的轻舟陷入杂草丛生的海湾,
又被风暴卷入一片无鸟的天湖……
可见这里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醉舟;是小舟在说话,自言自语,自歌自舞;这样看来,醉舟顿时获得了灵性,与飘荡的灵魂相互应和。
通读兰波的诗文,其中的“我”一会儿是流浪儿,一会儿是小铁匠,一会儿是苦闷的少年修士,一会儿又是狂奔狂喜的醉舟,随后又变成了不知什么人,飘到不知什么地方,直到折戟沉沙,又变回一个无辜的孩童,却依然一名勇敢的“盗火者” 。
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在1871年5月15日的那封文学书信中,兰波就大声宣布:“我”是另一个。用兰波的话来说就是:Je est un autre .这是一种有意违反常理,但另有一番道理的说法,相当于英语的I is someone else. 而非I am someone else(法语通常的说法应该是Je suis un autre )。为什么这样说呢?再读一遍《醉舟》就明白了:既然“另一个”(un autre)是第三人称单数,那么前面的动词不也要随之改变么?与其说是“我”后面的动词变了,不如说是那个“我”变了,“我”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固定、单一的“我”,而顷刻间变成一个自由人,甚至自由的物体,自由的灵魂了!
这岂止是一种文字游戏;即便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严肃的、有突破性意义的游戏;为了多一点这样的游戏,还需要多一些像兰波这样的孩子,这样的通灵者。由于有了对自我的突破,有了自由飞翔的灵魂——不仅是“神灵附体”,而且是“我”的灵魂,穿透他人的心胸,附着到别人与别的物体上去了!
兰波就是这样,以文字解放心灵,由心灵解放文字;直到文字与心灵彼此渗透,创造出奇幻的新世界。而这种创造,这个变换不定的“我”,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
提到文学中的“我”,我们自然会想到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精辟论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另一种境界呢?
从兰波的诗中我们看到,有一种既非“有我”,也非“无我”的境界:“无我”,但有“我”;“有我”,但非“我”。“我”是谁?“我”不是我,“我”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
说起来有点玄,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兰波的《醉舟》之外,再看看鲁迅的《孔乙己》,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就明白了;其中的确并非“有我之境”,也非“无我之境”;“我”在“有我”与“无我”之间:当你把“我”看成作者的时候,你错了;当你把“我”看成不是作者的时候,你又错了。
总之,有如“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兰波告诉我们:“我”是另一个。
(四)字母也是象形文字;那么汉语呢?
18世纪的德国美学家莱辛(Lessing 1729-1781)在他的著名美学论文《拉奥孔》(1776年出版,副标题“论诗与画的界限”)中,论述了诗歌与造型艺术的区别,指出诗与画首先是媒介不同:画用颜色和线条为媒介;诗歌用语言做媒介。其次,从题材上看,画较适宜描绘静止的物体;诗更适宜描写流动的动作。第三,从受众的所用的感官来看,画是通过视觉来感受静止的物体;诗是通过听觉来捕捉流动的声音。总之,这两者的区别,即“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的区别。莱辛继而又论述这两者之间如何取长补短 。
莱辛的这一理论在大部分情况下,在西方语言的范畴中,当然是正确的,但对于东方语言,尤其是至今保存着象形文字的汉语而言,就未必合适了。这里不一一列举汉语古文字中的象形文字,只说一句唐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即使在今天的简体字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中草木、河流、太阳与飞鸟的形象和颜色。其中那个“川”字不还在流动么?用眼睛也能欣赏到诗中的颜色与线条,这在汉语十分普遍。
而我们这里谈论的是兰波。兰波与此有什么关系呢?请看通灵者的《文字炼金术》:“现在,让我来讲讲有关我的疯狂的故事。很久以来,我自诩能享有一切可能出现的风暴,可以嘲弄现代诗歌与绘画的名流。” 尽管在这里兰波并没有嘲笑莱辛先生,也不知《拉奥孔》这篇论文兰波是否读过;尽管莱辛先生在今天依然很值得尊重,但《拉奥孔》中所说的美学原则,的确被兰波的一首小诗打破。这首诗就是一度被称为“天书”的《元音字母》:
A黑,E白,I 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 围着腐臭嗡嗡地飞行,
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阴暗的海湾;E,汽船与乌篷的纯朴,
巍巍冰山的尖峰,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 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
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遍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
深刻在皱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 奇异、尖锐而庄严的号角,
穿越星宿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中紫色的幽光!
这首十四行诗看起来有点古怪,好像儿童的拼字游戏,但仔细想来,它应是诗人“文字炼金术”的代表作。“鼎为炼银,炉为炼金” ;17岁的诗人(作于1871年)在此想炼什么?
用兰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尝试过发明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和新的语言,我相信自己已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 ;而“诗歌中古老的成分(la vieillerie poétique)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这种“古老的成分”是什么?与字母“隐秘的身世”有什么联系?兰波没有说。我想就是象形文字。
从《说文解字(卷十五)》中我们了解到,古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察鸟兽的痕迹,创造了八卦及文字。想来人类的祖先在最初创造文字时,都离不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所造就的象形文字。
而透过已经抽象化了的字母文字,这位Voyant终于看破了它们隐秘的身世和来历。在此,想象力与洞察力合而为一;儿童的“炼金术”将字母一一“回炉”,还原为它们原始的形象,本来面目。他成功了!
通灵诗人用一场“文字游戏”告诉我们:像孩童一样望文生义,透视文字的原形,追忆文字的起源;你将从最古老的成分中,获得最新的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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