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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一)--作者:[日]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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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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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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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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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

  “语言啊!”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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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梵语该如何说呢?”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你是和尚啊!”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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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

  “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传言?”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衙役立刻赶到,把那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衙役,夜里一再巡视,却无从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所以无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

  “昨夜?”

  “嗯。有个衙役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

  “当真?!”

  “不。不是一个衙役。正确说是三个衙役。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

  “是吗?”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

  “怎么回事呢?”

  “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街附近。”

  据说,正当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悠哉悠哉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个牌子。

  “喂!”一名衙役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停下来。”再次叫住他。

  那人依旧不理。

  衙役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衙役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迸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衙役,一脚被压夹在地面马身之间。

  “这小子!”

  “这家伙!”

  另外两名衙役,立刻从马背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以手中木牌把马上的衙役横扫落地。倒地的衙役刚想站起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衙役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

  另一名衙役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衙役的整个头颅给踩碎了。就那样,那人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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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委实可怕啊!”

  “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衙役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

  “唔。”

  “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门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

  “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

  “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看得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

  三人份的青菜炒肉。

  五碗汤。

  七颗鸡蛋。

  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继续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

  “是吗?”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 ,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

  此人名大猴,谙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二月方抵长安。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国留学生沙门空海”。

  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我想和这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才到西明寺来。”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寿海会出来吧!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致于冷漠对待。寿海 、或其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呢?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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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还是玄奘的新译呢?答案也一定是两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喔!”

  “提到《俱舍论》,应该不致遭到拒绝。此刻,对方必定开始对你感兴趣。光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就不可能拒绝了。”

  “……”

  “然后,当你在翻阅《俱舍论》时,得好好掌握时间。”

  “时间?”

  “对。一直读到响起第一声暮鼓为止。你就合上《俱舍论》,再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空海说道。

  空海的眼里,浮现出愉快的笑意。

  “叹气后呢?又该如何?空海。”问的是逸势。

  “接着,就问一句。”

  “问什么?”逸势问道。

  “至此,开始使用唐语。以唐语如此问——”

  “如何问?”

  “我认为世亲(《俱舍论》的著者)不只一人,而是两人,有位烂陀寺出身的学僧也如此认为,不知你们对此作何见解?——就这样问。”

  “结果会如何呢?”

  “对方会很困惑。”

  “困惑?何故呢?”逸势问道。

  “说明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会困惑。说不定也可能会笑出来。”

  “所以才问何故呢。”

  “《俱舍论》是一部记载着宇宙之事的庞大经书。一般人,穷一辈子的时间,都不知能否写得出来。”

  “……”

  “然而,听说世亲的著作,不仅只此。从《俱舍论》到《成业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还有《摄大乘论释》等其他无数的唯识论作。而且,还是在近百年之间——”

  “嗯嗯——”

  逸势除了《俱舍论》外,空海所举的书论都不清楚。

  “因此,才问世亲是否有两人。”

  “当真有如此说法吗?”逸势问道。

  “没有。”空海干脆地说道。

  “既然没有,为何还问?”

  “为何啊!让对方困惑。因为一个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后又只说天竺语的人,最后竟突然问这种问题。”

  “……”

  “他们一定会非常困惑。虽然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但或许是事实。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困惑。世亲有两人的根据,还有许多。和尚之类的人,向来爱面子,也非常喜爱讲这类八卦。所以他们不能说不知道。再说,若是顺利的话,这新论或许会受西明寺注目,我们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厉害。”

  “让对方困惑,结果会怎样?”逸势说道。

  “然后我就归来了。”空海开心笑道。

  “接下来呢?”

  “知道原委后,我就低头陪罪。”

  “哦?”

  “此人所言之事,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说出这些事,并拿烂陀丛林出身的学僧当证据,其实都是戏言罢了。因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长安来,跟他学习天竺语,所以把脑中所思所想告诉此人。不过,世亲之事,连自己也觉得此说过于轻率,所以才将责任推到烂陀丛林的学僧身上……”

  “如此又如何?”

  “事情应该可以了结了。”

  “那,为什么要大猴一开始就讲天竺语?”

  “这样对方才会感到惊讶啊。另外,若是讲唐语,在我还未出现时,被东问西问,也挺麻烦。”

  “不过,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结果,逸势今日在空海房间叹道:

  “果真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就是今日啰。”逸势看着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许逃!”逸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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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和逸势,隔着垆迎面而坐。两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地面铺设木板,木板上再铺着垫子,两人坐在上面。

  灯火,朦朦胧胧地照着房内。

  空海和逸势身旁,各坐着身穿胡衣的年轻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灯火下,也可以看出她们的蓝色眸子。

  “胡玉楼”。

  这是空海和逸势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称。如同店名中的“胡”字,这里有许多“胡姬”。

  不仅是胡姬,房内的家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铺着波斯绒缎。墙上挂着的画,来自西域。所用的壶,也来自西域。

  不过,在这种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来自西域。因为价钱太贵,惟恐会被盗,或被损坏。

  空海认为不管是画,还是壶,半数以上都是唐制的赝品。然而,至少,胡姬是真物,垆上淡绿色的琉璃杯,看来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则是西域的葡萄酒。

  这大概是高级妓院。

  “空海!第一次得去高级妓院才行。”

  逸势就把空海带到这家店来了。这家店,看来并非逸势所熟识的妓院。为了今晚,逸势好像早就锁定此店为目标。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莲”,逸势身旁则是“牡丹”。

  玉莲年约二十二、三岁,牡丹则在二十岁上下。

  胡姬牡丹露出两只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内,逸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灯火的光影,映照到垆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颜色有说不出的美。琉璃杯飘溢着说不出的酒香味。

  “这可是长安喔。空海——”逸势好像完全陶醉在这气氛当中。

  空海带着笑意,同样啜了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吗?空海,这身装扮——”逸势踏入房门前,还用日语如此对空海嘀咕着,如今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

  “玉莲姐,这人当真是和尚?”逸势旁边的牡丹,向玉莲问道。

  “当真。”回答的是逸势。

  “是吗?”玉莲问一旁的空海。

  “对。”空海答道。

  “何处的和尚?”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蛮不在乎地说道。

  “喂!空海——”逸势慌张地喊道。“这身打扮,到这种地方来,连西明寺都说出来,不完了吗?”

  “无所谓。”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时而以不惯听到的异国语言交谈,玉莲和牡丹甚感兴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玉莲问道。

  “倭国。”空海说道。

  “倭国?”

  “很遥远的东海之上,日出之国的倭国。”

  “海? 我不曾见过大海。”玉莲边说,边又以左手替空海斟上葡萄酒。

  仔细端详,玉莲从一开始就只有左手在动。右手好像不能动。

  “怎么了?”空海发觉后问道。“右手不便吗?”

  “嗯——”玉莲暧昧地颔首。

  “玉莲姐的右手,两个月前开始不能动了。”牡丹说。

  “是吗?”空海看着玉莲的右手。“若是方便,请容在下一看。”

  空海一说完,玉莲以左手握着右手,局促不安地伸出来。空海握起她的右手。

  “嗯。”

  从肩膀以下,整只白嫩的手都露出来。空海以双手,好像推拿般从下而上抚摩着。

  “是否有被触摸的知觉呢?”

  “不。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若是被触摸的部位有知觉时,告诉我。”空海慢慢往上抚摸。

  “啊!此处。从此处开始有知觉了。”玉莲说道。

  那是接近腋下的部位。

  “痛吗?”

  “还好,只是有时会如刺骨般剧痛。”

  “一开始,整只手就如此吗?”

  “最初,只有手背。之后,渐渐往手腕蔓延,就变成这样——”玉莲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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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喔。”

  “治得好吗?”

  “也许治得好。”

  “当真?”玉莲高声叫道。

  “喂。空海。不妥吧!说那些话——”逸势说道。

  “应该可以治好。”空海边握着玉莲的手,边对牡丹说道。“是否可以帮忙准备些东西呢?”

  “好,好好。”牡丹也变得很郑重其事。

  “毛笔、砚台、墨,还有水——”

  “纸呢?”

  “纸也要。然后,生肉——嗯,只要生肉都可以。鱼肉也行。还要针,拿一根针来——”

  “明白。”牡丹站起来。

  “其他的,就用这房间内的东西吧。”

  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牡丹的身影不见了。不久之后,东西都拿来了。

  “很好。”空海说着,就把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又向逸势说:“逸势,可以帮忙吗?”

  “嗯。”

  “把这根针,拿到灯火上烤一烤。”

  “喔。”

  虽然不知有何作用,逸势对空海即将进行的事,非常感兴趣。他把针放在火上烤着。

  “烤到透红为止,烤红后即可。然后,不要把针放下,就拿着。”

  “知道了。”

  不久,墨磨好了。

  “针借我一下。”空海以右手指尖抓住那根针,并向玉莲说:“把右手伸出来。”

  玉莲用左手握着右手,伸出中指。

  “会有些痛。”

  简短一句话后,空海握着玉莲的中指,将针轻轻地刺进指甲之间。

  “啊,好痛。”玉莲叫出声时,针已经拔起来。指甲间的血,逐渐在指尖膨胀。

  “没问题。手伸过来。”空海抓起玉莲的手,对着牡丹说:“把玉莲姐的右手袖按住,不要滑下来。”

  “是。”牡丹绕过垆,走到玉莲身旁,照空海的话按住右手袖。

  “对。如此即可。”

  空海说着,以左手压住玉莲的右手,右手握着毛笔。

  笔尖沾了一下方才磨好的墨。

  “做什么呢?空海。”逸势问道。

  “看着!逸势——”

  空海右手握笔,开始写字。写在玉莲的右手上。正好在肩膀周围。

  空海的笔,飞快地在玉莲雪白的肌肤上滑动。

  文字宛如有生命般,从笔尖一字一字地诞生。

  空海手上边写,嘴巴边念念有词。

  手臂的肌肤上,从里侧到外侧全部埋在文字之中。

  书写的范围,渐渐扩延到手肘。

  手肘之后,笔已经移到了手背。

  “写些什么呢?”逸势问道。

  “《般若心经》啊!”空海说道。

  原来空海在玉莲的右手上,写下了《般若心经》。

  终于,连手背也写满,空海对逸势说道:

  “逸势!把琉璃杯内的酒喝尽。”

  “哦。好。”逸势就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呢?”

  “把拿来的生羊肉切一切,放进杯内。约指尖的量就够了。”空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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