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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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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享受人生

《白饭如霜--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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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就老吧

  前几天去做“匪首”(FACIAL),美容师轻柔的手指在眼角边抚摩着,忽然更轻柔的加了一句:“有点皱纹了呢”。分贝数没超过最低安全线,我却几乎被震得从塌塌米上跳起来。

  联想到今年换季,对黑白灰嗤之以鼻,一奔进专卖店,眼珠子就被吸在粉红嫩绿上,哪怕穿出去被万人耻笑,也在所不惜。

  再有,喝咖啡以前只要黑的,含在口中,苦而香,那种味道很让我迷恋。如今,放两块糖都有点犹犹豫豫的,再三想,啊啊,会不会不够甜呢。还有,一个人在家,要打开所有灯~~~我修过心理学,以上症状不需要请教人,自己已经知道其根底所在,那就是——我老了,老了,老了,老了~~~~回音在空中,延续五分钟以上。

  老,一定是人所最怕的事情之一。一网打尽,不分种族,无论男女,美国经典肥皂剧里女主人公瑞秋,过三十岁生日一早,朋友们在外面布置了派对,她却躲在门里,传话出来:第一,不许叫我老祖母,第二,不许说我在走下坡路。我身边同看的那位女士三十有五,当场跳起来,发誓明日起要豁出血本纤体瘦身割眼拉皮,免得前途暗淡,后果堪忧。我虽然不到那个激动程度,不过想想三十岁这几个字,也免不了打个激灵。

  激灵归激灵,天道有常,一年年就那么过去了,2004也没有免俗,叫人郁闷上帝的挂钟怎么就不偶尔失失效力呢,我们也多个侥幸的盼头。年终的时候大家都在写总结,我电脑上于是悬上了几个字:“出了一本书,买了一个房子,发了两百天呆,剩下三位数存款。”成功焉,失败焉?得失寸心知,实在没法评判。要认真比较起来,知足就难了。

  说到比较,据说一个人开始嫉妒年轻的时候,就是真的在走向衰老,而心态与实际年龄,其实关系并不大,否则就不会出现做网上的心理年龄测试,十八少年发现自己实际上已近花甲的巨大反差。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要使自己永远朝气蓬勃,不但送很多钱给健身中心和美容中心,以把胳膊腿儿的软度加大,韧性拉强,皮肤护理好,而且要端正态度,放宽胸怀,学习MTV创始人萨默。雷石东的高风亮节,63岁了还跑去创业,最后发到一个猪头那样,绝对是人类挑战极限的经典范例。

  受了雷老先生事迹的鼓舞,我含着第三块方糖决心振作起来,首先,我要写个座右铭挂在墙上,鞭策我发挥青春热血,奋发图强,其文曰:从明天起,做个惟利是图的人买马,写文,炒卖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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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奶奶的戒指

  过年没有回家,妈妈打电话来突然说:“今年你奶奶给孙子女辈送大礼了哦,把家里藏的老金条锻了,一人给了个金戒指。”我听了觉得有趣,爷爷奶奶两老坎坎坷坷一辈子,解放前解放后,日本人国民党文革一个没错过,居然还能保住点金条,简直算得上时代的小小奇迹了。一面笑我一面对妈妈说:“那我那份你帮我拿着吧。”妈妈迟疑了一下,说:“好像没有你的哦。”我不信:“不可能吧,我可是长房长孙女,谁没有我都得有吧。”妈妈听了好笑:“哎呀,多牛皮呀,长房长孙女了不起吗。告诉你还真的没有,我们都站在跟前看着,十个戒指分足了称的。”放下电话我不由犯了嘀咕,没有理由啊,我自小是奶奶一手带大,跟她老人家比谁都亲,爷爷脾气坏,我那一大家族,连我姑姑叔叔在内,统统被骂过,只有我逍遥法外,从来就是眼中苹果,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分东西没有我份啊。

  这疑惑一直缠到老公下班回来,听我一说,立刻就刮脸笑我:“财迷呀,金戒指而已,亏你好意思。去看看你抽屉里,谢瑞麟,周大福,给你买了多少都不戴,现在贪图老人家一点东西干什么。”我想想也是,我参加工作好几年了,过年过节都给两老寄钱,他们多半想到我自己有能力,当然要先照顾其他没有毕业的弟妹。

  道理说通了,我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虽然心里多少有点疙瘩,当然不是为了那个戒指。我被家人宠惯了,长大了不再被两老当成宝贝,好像总是空空荡荡的。

  春运一过,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回家了,我拖着老公悄悄出发,一头撞进家门的时候他们晚饭都还没有吃呢,奶奶那个高兴,嘴巴笑得合不拢,非要再蒸一个腊猪蹄,妈妈说:“妈,你今年没有做腊猪蹄吧?”奶奶笑嘻嘻的说:“做了,做了,只有一个,藏着等囡囡回来吃呢。”我爸顿时吃醋:“啊,不公平,我那么爱吃,你一点口风都不露,我是你儿子啊。”奶奶瞪他一眼,那表情好像说:“我就是偏心,怎么了。”逗得我们一家人都大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奶奶拼命给我夹菜,她老人家一把年纪,还非要抢着给我盛饭,数落我吃得太少,太瘦。我老公在一边发出感叹:“我说奶奶,她都吃了三碗饭了,您还说她吃得少啊。”晚上大家都在看电视,我把给爷爷奶奶买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大衣,玉佩,暖手器,零食。奶奶一一过完目,拉我进房间说:“奶奶也要给你一样东西。”我一听十分得意,哈,妈妈还说没有我的,怎么可能。奶奶那么爱我。果然,老人家拿出一个丝绣的小包,看上旧旧的,她从里面小心的拈出一个小小的戒指,珍重的放在我手心里。但是,这不是金的,是银的,而且是很老的银,已经有点发黑了。戒面上还刻着几个字,仔细看,是奶奶的名字。奶奶缓缓说:“囡囡,他们我给的是金戒指,奶奶老了,能力有限,那么多孙子孙女,做个纪念吧。不过你是我最疼爱的,这个银戒指啊,是我结婚时候你爷爷的妈妈给的,五十几年了,将来我进了土,你看到它,就要记得,奶奶想你一辈子平平安安,高高兴兴。”我低着头,把戒指小心的戴上左手中指,真合适,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看着看着,我鼻子一酸,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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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奈何以寂寞为春药

  梅艳芳一生,热闹精彩——在舞台上,也在现实中,不过上帝从不给人完美,所以她最遗憾的,乃是为人寂寞,不可断绝。多矛盾,对不对,但就是这样的,二十年演艺事,身前身后名,不过,无人至亲,无人至爱,亲的爱的都死在前头,她一送再送,孤形只影。义气,豪气,爽气―――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次选,不是正选,正选是娇媚,倚赖,受宠爱被保护,怜,惜,放,纵,无需担当。能够软弱的时候,我们都不要坚强。

  她幼时有一张红红白白圆圆脸,很乖,中国人说圆圆脸是有福的,到了二十一世纪,家公家婆还是不乐意看到新媳妇尖巧单削,大概还是有道理。但她的福气脸没有延续多久,到“如花”一角出世,她的颜色已经凄凉,不够好看,是艳的,姣姣艳,红唇如凝血,眼如点漆,三份慌张七分冷,调和到一起,是她脚上那双鞋子的颜色―――李碧华在小说原作中写道:葱花红的,黯淡的俏。梅艳芳就有那么传神,这痴情女鬼天上人间一脉相承的寂寥凄切,如影随形,她演来得心应手。

  都说她用情总深,做人用力,做爱人也用力,身边男人都跑掉,不恨她,但是最后都爱不起来,当朋友容易些,只要尊重容忍,不需一生一世。她提携下辈,豪气干云,舞台上无穷变幻,反叛或渺远,神秘或冷艳,末了皈依成最后秀场上那袭华美婚纱,给永远结不成婚的人穿上,寂寞走过掌声欢呼,绝代风华?绝代风华是别人的,甘苦寸心是自己的。真有得选时候,到底哪个比较合乎幸福的要求。难说。

  葬礼上,赵文卓到场,脸上表情冷淡,眼神却一直看着灵台上梅姑黑白的容颜。想来多少是悲伤的。那悲伤是如王小波先生所写:“这世上有一些东西是好的。”而这好的,如今没有了。我们已无从揣测,彼时一处,总算快乐过吧,成陌路时候,未尝不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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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批萨与锅盔

  食在广东,地球人都知道。想我当年初到此地,行李一丢,立马就展开了旋风式乱吃行动。日积月累,本地不少善做点心的食肆我都一一光顾过,喜欢吃的品种也攒了不少,吃鲍汁凤爪都吃出心得来了。然而心得归心得,半夜饿得眼睛闪绿星星的时候,在我一心一念里鸡飞狗跳的小食,无一姓“粤”,统统姓“川”,而以锅盔为最。

  锅盔,是成都的一种点心,又分出两种:一种,将面和肉成饼,交融里外下油锅炸,捞起来金黄,外酥里嫩,香飘三四米。另一种,两片白面饼一合,中间加现成馅料,卤肉,耳片,什锦,随人心意,花样至无穷。后者乃是我心头最爱,相信亦是许多人最爱,所以各色锅盔连锁店,一开数十家,遍布全城。电影院外苞米花不卖可以,锅盔一定要有,且设长凳数条,先交钱拿票,再到窗口取食,转身就势往长凳上一坐,对锅盔店门大嚼。节假日排队的人之多,足可摆上数台麻将,还有闲人买马。

  来了广州,锅盔吃不成了,闹了数次打回老家,未果。只好吃批萨。工作的地方清一色是老外,中午饭的选择范围,从咸鱼鸡粒炒饭到墨西哥玉米卷,国际化精神十足。不过大家点的最多的还是批萨,因为东西好分,买东西的钱也好分。我吃批萨乃是办公室一景,次次都点香荤大会,图它满眼是肉,好生实在。吃将起来,大家都切块后托着往嘴里送,我一次拿半圆,对折,从中间馅料最丰富处开咬,既然眼不见芝士火腿,就假惺惺的每起故乡之思,把黑橄榄当大头菜。当其时也,同事们均瞠目以对。我有一次兴致好,便向洋鬼子们宣传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锅盔的东西,与批萨形或有似,神则大异,而且起码好吃两倍之多。彼等只爱吃土豆泥的未开化人士大摇其头,认为此事绝不可能,不过此后凡点批萨,总有人对我大叫一声:“喂,你的意大利锅盔来了!”锅盔两个发成都音的中国字夹在一串英文里,其怪诞无法言表。

  最近有朋友从成都旅游回来,不负重托,携来一袋廖记棒棒鸡的耳丝,每一根身段都那么匀称,厚薄都那么仿佛,晶莹温柔,冰清玉洁,拌上红油香料,其形倾我,其味夺人。来的时候正值中午,老外们共享数盒十二寸的海鲜批萨,欢声笑语中只见我一头扎进去,闪电般出手抓起一块,三下五除二啃净表面一切累赘,而后手脚利索的把饼子一折,将一包红油耳丝填入,坐下来狠狠一口,辣椒汁顺唇角而下,我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晓得,我的无限相思与味蕾一起,正接近得偿所愿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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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间

  子湘坐台已有很久了,习惯昏暗习惯颠倒习惯疲倦。伸出一只手来,连指甲上的蔻丹也冰冷苍白。

  她当红,无笑,没有生气地风情万种。

  她一直招待当地酒店业坐头把交椅的人物。男人不年轻了,在深色西服里沉默无语,那一杯红酒在吧台上,从入夜满到午夜,他道一声再见就走了。人人都调笑子湘有福气,到风月地有个男人秋毫无犯却无微不至的占着,出手又豪荡,说着,眼色个个怪诞。子湘拿棉纸狠狠擦净兰色眼影,随手把酒杯一摔。

  “砰!!”

  男人却是新婚,家里千娇百媚的妻,终日蜷在躺椅上,一寸寸打量时间。各式各样的酒便是爱侣,慵懒怨毒晃荡于水晶杯里渐渐促浓成暴怒,门开了,男人回来了,妻一扬手,也是“砰”的一声。

  男人在前后交加的裂响里显得张皇愁苦,渐渐便见老下去,却还是来去得固执,子湘偶然对他有些和颜悦色,就经不住,要泫然起来。一日子湘悄悄跟他回家,妻在,一见男人身后,顿时脸色难看到极点,两个女人面对面,都年轻,都美,都带煞气注视彼此。男人头发仿佛一刻刻便垮白下去,终于褪去全部生气光彩。子湘冷笑着,走过去推开卧室门,迎面的屏风上年轻的新妇靡然大笑,妻尖叫一声:“滚”!

  子湘狠命一脚踢过去,大片的玻璃土崩瓦解,碎满一地。子湘回过头闪开扑上前的妻,瞄了眼恍惚失神的男人,扬长而去。

  男人颓然在妻的摇撼下倒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过世。

  葬礼上子湘一身黑,和大批男人的亲友听律师念早写就的遗嘱:全部财产三分之二留予爱女子湘。

  子湘一声长号,如伤狼夜啸:谁要你的钱?!还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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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中药

  放假回家,爷爷第一件事情是过来给我把脉,手一搭,表情很严肃,我就忍不住笑,被爷爷教训:“静点。”等我脱身,赶紧去对奶奶告状:“爷爷又要给我喝中药,我不喝。”我家世代悬壶,爷爷七十几了,还战斗在治病救人第一线,四处都有人慕名而至,他竟然忙到不可开交。不过,我这边刚下车进门,他那边已经飞奔回来,老头腿脚好得很,那么急冲进来,就为了给我望闻问切一把。

  结果很快出来,内热极重,要清肠排毒,方子一开就开了五天的凉药。一边还安慰我:“剂量轻得很,你当饮料喝,过几天回去上班,热毒就败尽了。”说得容易,天天喝这个我是有经验的,回头一定拉肚子,拉到一塌糊涂,那怎么行,我要出去玩呀。

  都怪自己从小是个热底,动不动喉咙发炎,牙龈发炎。两老带我长大,对此心有余悸,到现在还要折腾我。

  果然,奶奶对我的投诉完全不予支持,慈祥然而坚决的说,乖,喝一喝没坏处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出门,我把药方往口袋里一揣,撒腿就去玩了。半夜回家,洗澡上床,居然发现自己床边放了一碗黑黑的中药,旁边一只小勺子里,还放了两块冰糖。问妈妈怎么回事,她说你奶奶熬好给你端过来的,老远一截路老人家又不舍得打车,两只手累得,半天转不动。

  我唯唯诺诺支吾几声,对着那碗药做起了心理斗争,喝还是不喝,不喝吧,老人家一片心,喝吧,我都刷牙了。

  最后,中药进了下水道,我有点内疚,清早跟奶奶报告:“我喝了,已经开始拉了。”她和爷爷双双笑。晚上,又送了来。我真心疼了,赶着送她回去,一再叮嘱,赶明我自己来端,您别送了,看累着。她笑眯眯的看着我,哦哦两声。

  如此过了几天,我要回去了。临上车,奶奶忽然从身后掏出一个大袋子,装了两个玻璃瓶,三个小袋子。她拉着我手:“知道你天天忙,药没怎么喝,给你熬多了两瓶,下车就喝了,其他的是药材,叫你家阿姨熬吧。”她已经老花的眼睛恋恋不舍的看着我:“孙女大了,要会照顾自己。不然老头子老太婆一天不在了,你怎么办呀。”我不知怎么的,哇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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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2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亵衣

  卫洗马游建康那一年,我不过十三岁。亭亭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诗句缠绵稳妥,如丝般辗转胶合,恰是我那时年华写照。可惜,我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两千年已如游鱼,于指间过隙。

  他在人群中,有些微迷惘惊慌颜色。人太多,蜂拥,潮涌,万头如蚁,争看一眼传说中最标致的男子,那眉目风神,如何配玉山倾倒四个字。真看到了,便无言语,汤汤退下,又象钱塘回浪,是被摄了心魂。他俊美到不可一世。

  我?我没有去看。是妈妈闲说起的。我是一个裁缝。年年压金线,做人嫁衣裳。不是不恨,是还恨得不分明,我不过藏在深阁里,日日夜夜的做工。妈妈有时过来瞧瞧,淡淡道一声:“剪子再稳些,一线不直,这长衣便是废物。”多苛刻,不过这苛刻追随我整十年,使我裁衣之技,精绝天下,也使得有一天,前庭雷响,听人回报,卫洗马降阶,说闻名而至,要做些衣裳。

  为他量体,我胸口长鸣,声声响在自家耳边,如同有物暴裂。适才他进门,我以为是后羿又射了九乌落地,光华如狂如怖,要瞎我双眼。幸好他四顾了壁上成衣,伸手来携我,带笑赞我:“真名不虚传。”这五个字,从此篆在我心尖上,千万年细细研磨,精光闪亮,照我入无间,升血狱,过奈何,喝了无数孟婆汤后,仍然记得千真万确,生生世世,都要做一个裁缝。

  第一件,是雪白罗缎裁成的外袍,大袖凌风,宽觉无物,却也形身随体,转衬帖和。我逞技,存心夸耀于前,一线不曾动用,全以刀剪转圜,真正天衣无缝。妈妈先来看,大惊失色:“女儿,你几时修成的?”两颗老泪落下来,从此天下第一的名衔,是我囊中物了。她不知道我耗尽了心力,这不世的工夫,闲杂人等如何受得起?卫洗马来,轻巧转身着上,又是一声:“真名不虚传。”他欢喜微笑,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拂过,些微凉,我努力站直,垂手沉默,深恐口一张,便要忍不住狂笑大跳,或痛哭失声。

  又定下了两件内着的衣,他临去前向我轻轻诉说:“服多了五石散,身上如烧如灼,着你裁的衣,清凉舒适,你须为我再用心些。”我缓缓点头,看着他走,如神仙中人,风一般穿堂而去。

  耗了十个夜日,做完了他要的衣。我目眉欲裂,浸浸生血,妈妈看不到的时候,我还悄悄剪了自己十三年长生的发,黑如浓夜,软似初蝉,绞和最细的丝,我亲手另织了一匹布为他做里,贴在罗衣之内,保他四季如饮冰浆,一腔内火,烧不过来。

  最后一裁未完,噩耗穿来,卫洗马殁于洪昌地界,他接令出巡,在路上,时值盛夏,万人群起而观,堵塞道路,污浊空气,马骑惊坏,他被活活看杀。我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幸得妈妈伸手一抱,两个人滚倒了。那件衣裳半拖在地下,色泽突然暗淡。它从此也没了归宿。

  我未曾哭。亦未曾大病。妈妈为我一再说亲,我只是痴笑不言,她过世那晚,我抱着当初为卫洗马做的两件衣,在她棺材前以针挑断自家经脉,默然入了黄泉。

  无数轮回过去。

  眼前是我的秀场。我的天堂。T 型台上有无数女子傲然走来,媚目冷艳流播,腰如蛇转,昂头,侧手,惊鸿一瞥,颠倒众生。而我被簇拥期间,光辉招眼。

  我转了十七世了,一念如炙,始终在我心口,我要把卫戏马定的衣给他。他要不要都好,这是我的愿。十七世,我始终是裁缝,或者今日说法,时装设计师。积累那么久,我自然成名。可笑的是轮回中不由我做主,我生了是男身,且金发碧目,毛发丛生,自中华古邦,生了来绝域异国。无限荣华名誉,都动不了我的心。我厌憎自己身体与容貌,时时在家中长叹痛哭。外人不知道我心结,只说爱昵跋古怪孤僻,买一万平方尺的豪宅,独自住,连狗也没有一只。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遇得上在轮回里失散的卫洗马,我也不肯相信,他会记得我。十七世了,或者他今日是美艳娇娘,倘若真正再见,或者我可以打动她,从此由我服侍她。只要他肯,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这是多么奢华的梦想,我为自己的奢望激怒,信手将设计的小样图纸扬到半空,纷纷攘攘,漫天满地,有什么意义,国际奖项,知名设计,上流社会的制服?这世间的俊男美女,如何及得上当时伊人的风华之万一?

  有人悄悄蹲下来,为我捡拾图纸,且微笑说道:“真是名不虚传,脾气那么大。”晴天这一道霹雳。

  我转头去看,手脚都抖震,这男孩子穿一件普通到极点的白衣,长长头发绑起。那张脸我寻找了两千年,无缘再见,却终于重来。我抖着手抓住自己额角,坐到椅子上去蜷缩起来,头痛如裂开。男孩子走来,伸出手给我:“我是礼华度,家母碧离司,我刚刚从中国回来,想请你帮我设计初次拜偈英女王的礼服。”我邀礼华度到家里去裁身,他很迷惑,不过礼貌周全,仍然点头应下来,如期而至。从我枕下的保险箱里,我取出跟随我两千年不朽的那件衣裳,前世的长发与惊魂在中间缠绕,今日也应时的奕奕有光。抚摩在衣上的手,是我自己的,不过不复春草般娇柔,丛丛漫漫,是属于雄性的金色体毛,使我恨自己入骨。绝望缠绕我,在这千辛万苦都送不到主人身上的衣前,老泪纵横。

  礼华度听得声响,居然自己走进来,见到床上铺开的衣,眼色奇异。良久转向我:“这是为我设计的?完美绝伦,真的给我的吗?”他自去穿上。兀自喜滋滋评论:“手工天衣无缝,料子奇异,不过真是舒服,伦敦气闷多热,穿上去好似都不在此地了。真是绝了。我要穿它去见英女王。”这两千年前的样式,在它身上相得如故。我惘然倚在床边看他,不知如何欢喜,或如何悲哀,如何分辨是真,是幻,该不该上前推开他,抢过我无数心血的结晶,再在绝望里苦苦等下去?

  礼华度轻盈转身,走过来,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过。他说:“你真用了心。我很欢喜。”他长发散开来,颜色蓦然沉定。一瞬间,卫洗马时候的风神如玉,重成真实,可触可感,可望可及。我遂愿了。我遂愿了。这么容易,因他是记得的,也因我是卑微的。我不过想为他裁衣暮春之季,我卖掉了无人居住的豪宅,去了中国游历。我仍然设计无数衣服,娱人娱己,广受欢迎。每一年,我都为礼华度定做礼服,他在社交界,衣着品味闻名遐迩,那时候,他便微笑看我,说:“真名不虚传。”中文。我仍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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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3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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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3 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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