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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Royale

推荐一个极好看的小说:珠有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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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26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巉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靠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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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27
  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
  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有人从高岩上纵落。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见。
  她是个废物……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听得惊心动魄,世间如此凶险,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赶不上任何一个寻常的习过武艺的人类。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个姓邵的年轻人了吗?那孩子听来不是坏人。为何听不到搏斗的声音?他一跃出,一切了无声息。
  想起贺长岭的险诈与阴毒……
  夜明扶着礁石,颤抖着站起身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
  万缕烟丝仍然猎猎飞舞,越升越高。女人胆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惧光的生物,缓缓从黑褐色岩礁之后爬上来。
  就在那同时她听到年轻人强忍苦楚的声音,含混低哑地说道:“在下……在下昆仑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谢前辈仗义出手,诛此恶徒。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衣衫尽湿的女人,似传说中化身人形的鲛女,于天阴欲雨时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风吹不动她紧贴肌肤的裙裳。不见天日的瓷白容颜,浓发凌乱半遮。
  邵秋空躺在浅水中,胸前被抛下一只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头说道:“贺长岭的黄蜂针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将来手脚会不灵便。这是那厮身上搜到的,应该便是解药。拿去速速服下。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说罢转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药。这位前辈似不喜多话,江湖中这等身手高强然却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虽问不出他的姓名,然身为昆仑派弟子,岂可失了礼数?
  他本该挣扎着起身,说什么也该执后辈之礼相谢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过恩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于两丈之外某一点。
  那块礁石后面,湿淋淋地浮升起苍白的女人。泼墨般天色,密云涌动,在她背后低低压下来,如衬出一朵海水里开出的白莲花,妖娆而静默。
  仗义出手、诛杀了赛五通的前辈笔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从石后转出来,粗布衣服贴体勾勒出轻盈线条,她是纸剪的,白描的,飘飘欲举,不胜风力。燕云大步迎上,一面脱下外衣,手腕一抖,飞快地与她披上,同时揽住肩膀,已将人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贺长岭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于海水中,染红了周遭一片。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见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带领着离开了。
  他们慢慢走远。
  “前辈,且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相进。”
  身后忽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燕云并没停步,头也不回,只搀着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过,踏上石滩。
  “前辈!”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唤。咬牙撑着爬起,几度摔跌,踉跄赶上。
  “前辈——在下想问,这位——是您的夫人吗?”
  燕云刹住脚步,并没回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说道。
  邵秋空紧握两手,黄蜂针的毒尚在体内肆虐,全身经脉但觉又麻又痛,如千万虫豸钻在血肉里噬咬。全仗一口气支持着,他面若白纸,汗珠沿额角滚落。要撑住,不能倒。
  此时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来。
  昆仑派的年青弟子强忍着非人的苦楚,竭力令声音连贯下去:“……前辈不肯见赐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辈与本门尊长可曾相识?昆仑派虽僻处西域,论起渊源却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脉……本门弟子在家师教导之下,除刀剑外门招数外,倒是更为注重炼气养神……”
  还没说出个头绪,眼见两人不再理会,背对着自己,又已相携行远。男人脱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长又大,不过一件短衫,下摆已堪堪拖至膝盖。宽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存在。飘飘缈缈,我见犹怜。
  那男人黑压压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荡漾浅水中。他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是在细意呵护着她。看得出来。这个无名无姓、形容古怪、绝无一句多余废话的陌生人待这女人如何。好象她是个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过处人头落地,干净利落,赛五通连惊叫也没来得及。他用握刀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隔绝自己带来的杀戮与鲜血。
  如同无声的誓言。他杀人。然而给她稳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肤蒙在眼睛上的触感。
  他带她向海滩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声叫道:“前辈,你要当心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头的时候,看到颀长白皙的少年站在没膝水中,湖蓝衣袍透湿,满溅着贺长岭的颈血。他如此狼狈,年轻的脸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烧。
  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剑。
  那一声如石破天惊。昆仑派的弟子自幼先习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伤,声音依然凝聚,海风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锃锃飞燕银梭,笔直地掷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钉在了地上,没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转过身来。心里头竟像是做梦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脸上反而平静非常。
  只觉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实在是痛。这儿滩上的石块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铺到天边。奇怪,千年万载的海浪,怎么还是磨不圆呢?
  心里尽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头。走马灯一般,不相干的,荒谬地掺杂进来。
  燕云的手臂环绕着她。他的温度与气味。这时风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睁眼看见檐下结了一溜冰凌,就要起床的时候,被窝里感到特别温暖,分外地留恋——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
  她推开他。转身。
  遥对十数丈外,挺剑怒视的少年。
  “在下功力浅薄,但幼禀家师训诲,昆仑心法以诚心正意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阴寒之气,恐非善类。前辈武功卓绝,世所罕见,倘被妖邪迷惑,不但于己身不利,日后且必为祸世间。此事非同寻常,在下不得不说,请前辈务必留步听我一句忠告!”
  他直冲着他们,一口气高声说道。

燕云漠然地望着少年。风卷着水沫吹在只穿单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动,邵秋空拼尽残存气力喊出来的言语,像是根本未曾听见。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着水,直走到少年面前。
  邵秋空昂起头颅。十九岁的年轻剑客、昆仑派后起之秀,近两年在江湖中也是声名鹊起。所作所为,行侠仗义,正道中人提起昆仑小邵,没有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后生的。当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横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乱——因此更要站稳脚跟,大是大非之际,一定要守得住。
  这是第一次得到准许携剑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他一直记得。
  阔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仑小邵玉树临风,这个疤脸陌生人似乎也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际只觉得强大的压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横空飞来,呼吸为之逼仄。
  他只是努力地昂起头。
  “前辈,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非有意侮辱宝眷。倘若前辈觉得在下年轻识浅,不妨携这女子随我同上昆仑山走一遭,由在下师尊及派中众位长老法眼鉴认。若是在下信口开河——”
  他看了看海滩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梦未醒似地立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给风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静,认命的模样。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个十六只指爪的大蜘蛛。铁证如山——她再装也没有用,她不是人,错不了的。骨子里透出的森冷阴媚出卖了她。那股妖气他嗅得到。
  “——在下愿当场自裁于二位之前,以谢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仑派门规严明。如果前辈还信不过,可公请江湖同道以为见证……”
  燕云打断他,道:“你气息紊乱,面色转红,黄蜂针之毒此刻已走心脉。此毒虽微,若你再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及时拔除的话,武功恐将不保。”
  他声音平板地说完,仿佛毫不关心这年轻人的功夫是否会废掉,只把一件事实机械地陈述出来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
  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颜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雄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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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
  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
  她的手指,冰冷潮湿,慢慢移至喉头解开第一粒纽襻。
  “这些都是海盐帮的盐枭,贺长岭的同党。”燕云的声音忽在暗影之外响起。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们。”


他用了一个时辰杀入海盐帮在渤海边的总舵,适值帮主带着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笔大买卖,舵中只留两堂堂主镇守,处置帮中日常事务。
  燕云将海市、海图两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几个香主,迫他们点选出帮中水性精熟、惯能驾驶船舶的八名帮众,点了死穴,带回海边。
海盐帮向以贩卖私盐为生,坐镇渤海,几乎垄断北方的私盐生意。间或若赶上了机缘,也做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只是偶一为之,较之黑道各大帮派及当日长鲸堂那样的亡命之徒,终究实力薄弱,帮内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张胆,只仗着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多数时候不过勾结其他门派助拳献策,以图分一杯羹而已。帮众有许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盐昂贵,朝廷层层重税剥削,这年月天下大乱,贫苦汉子给逼得没了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提心吊胆的生涯。百姓吃不起盐,这些盐枭虽然横暴不法,比起官府来却又好得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海盐帮武林中说起来虽无甚地位,在江北的势力却着实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财主。近来想是虑及树大招风,恐怕有财却无强手守护,遂不惜重金结纳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连贺长岭这等声名狼藉的淫贼亦招入帮中。论起来,海盐帮名头不佳,其实恶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过是些不欲坐以待毙的苦人罢了——
  但这些不必对她提起。
  她不是江湖中人。啊——江湖。人间就是个大江湖,处处勾心斗角,步步九死一生。料不到江湖之中还有江湖。
  刀剑无眼。
  做了江湖人,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今日斩了旁人,明日自己的头颅说不定便提在旁人手中。每一次睡下,都不知道眼睛还能不能再睁开。
  她不是这劫数里的人。就算和他在一起,也不是。
  他不准她进入这个血腥炼狱的世界。那儿万千困于武力与杀机的灵魂,黑暗中永无出路,自相吞噬是唯一的宿命。她不能来。
  而他出不去了。
  在血液与尘沙之中灭顶。暗红色沼泽缓缓旋转,他看得见自己下沉的样子。
  他以威慑的目光镇着海盐帮众。他们萎靡不振,在这天降的灾星面前全失了素日气焰。忽然,他们的眼神一飘,不自主地,被什么牵引向他背后,像夏日热风提前昏昏欲睡地到来。
  燕云侧过脸。女人穿着海盐帮众的衣服,长发塞进狗皮暖帽,素净利落,没一绺飘在外面。
  肥大而剽悍的青布衣裤笼着她。越发衬得脸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两点墨蓝水光,明亮得慑人。这双眼睛与她的人并不匹配。燕云陡然发现她整个人似乎处处与自己背悖,看似柔和的外表,其实处处矛盾,无法言说。一如此日他第一次见到男装的她,棉的袄裤显得人臃肿可笑,使她像个年轻的小盐枭。
  但她没有了长发护着脖颈。依然很分明地看得出,是个女子。夜明表情平静地从大石背后走出来,甚至带着一丝勇敢,仿佛告诉他她能接受他安排的一切未来。
  她立在那身男人的衣服里面,无依无靠。

  当日天黑前,燕云带着一行人与被迫前去调动海船的两名堂主会合,上了海盐帮的船只。
  命两个堂主分执传令守望之职,其余帮众各司掌舵、操帆、担任水手。这些人被他点了死穴,功力相差太远,无力自行解开。为顾性命要紧,只得听从摆布。
  这些人都是出惯海的,奉命安排,船上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淡水食粮倒也充足。于是趁此时风波平靖,向着东北方向,扬帆出海。

29
  船舶一径地驶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舱房里,每天看着太阳在西边窗外升起,又在东边窗外落下。
  不知不觉,已近一月。
  海盐帮众人兢兢业业地行船,不敢有何异动。这些往日里粗野蛮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汉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制于人,也只得终日闷头干活,好象他们都是天生的老实人。
  连一日三餐也是由他们中看起来最精干剽悍却最寡言的一个亲手烹制,恭恭敬敬地端到面前。船上备有大批米面、干菜、腌腊的风鸡火腿等等,甚至还有酒。燕云不喝,却也不禁他们饮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们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风波无情,若不痛饮沉醉,何以解释忧闷?那些人没来由地遭此无妄之灾,又不知这船驶向何方,几时能够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纵饮不已,醺然大醉。
  夜明曾担心他们如此酩酊会令船只遭遇危险。但燕云只淡淡道:“放心。他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送饭菜的男人低着头,双手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听了这话并不敢接口,只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孔,垂眉顺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舱口方转身带上门离开,恭顺如臣子侍奉主上。
  带走一股酒气。
  越向北行越觉得冷。天气正渐入阳春,中原大地此时想来已是草长莺飞,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却依然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只有那永恒的蔚蓝色,远离了人烟嚣尘,清澈得使人错觉,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凭舷望去却只是深深深不可测。如一只埋藏万年心事的眼睛。
  无论多么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变成噬人的渊。一个失足,波澜不起,尸骨无存。大海……啊,大海并不凶恶,它只是寂寞。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回响。
  夜明立在船头,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着下面。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燕云仍与她同室而居。两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海上,人似乎也变得更沉默。像那千年万载,碧海蓝天相对,却从来不曾接近过一寸的距离。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
  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
  没有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了。
  夜明迎着海风闭上眼睛。她想起很多年以前,一次这样的航行。一艘船,两个人……大海。回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那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都没机会回首。
  无法再去证明。
  那是一颗毒药,还是,一滴眼泪。
  啊那艘船那个人那段生命都不复存在。失踪在时间里,灰飞烟灭。可是大海,它依然没有改变。它的容颜永生不老,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即使什么都已完结。
  她想起那黑暗沉寂,曾极欲逃离的大海。不惜一切代价。
  ……曾以为自己可以逃离。
  或许都错了。她才是海的宠儿。最不舍的一个,它要她永永远远,陪着它。逃不出它深不见底的爱恋,她在它心脏深处,一颗连结着心脉的珠,永无天日。
  燕云走上甲板。她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伫留在一臂的距离之外,不再走近。夜明突然转身,说道:“燕云,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地方住下来?”
  他不答。她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我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喜欢在哪里都可以。”
  她又说。
  燕云转身,自舷梯而下,走回舱房。她看着他的身影在甲板上一点点矮下去,终于消失。
  像被吞没。
  夜明轻轻地向后靠在舷上。海风在她的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
  ……逃不出了吧。
  她掩脸蹲下去。蜷缩在船头的角落里,然而躲不开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
  大海不准她背弃它。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枉费。她那么渺小,拼了命也游不出它的心房。
  风还在吹。如含蓄的威胁,说着谁才是她忠诚的爱人。地老天荒。


30
  “燕大侠,郑六来报,您要去的地方已经望见了。”凌晨时分,海市堂堂主来舱房外敲门,轻声传报,“燕大侠?您醒了吗……听您的示下,是现在靠岸还是——”
  燕云和衣坐起。
  “靠岸。”他斩钉截铁道。
  夜明在他身畔睁开眼睛。男人的身影黑黢黢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去着鞋袜。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海上的早晨,往往是突然降临的。此时却还没有。为了掩饰夜明身上的珠光,舱中逐夜点着一根细蜡,直至天明灯火不熄。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已沉入海平面,太阳还没有出来。
  燕云轻手轻脚地站起,拿了刀,正待出舱,衣摆忽被扯住。他没回头,径自道:“你再睡一会儿,到岸还有些时候呢。靠了岸,我来叫你。”
  他甩脱她的手,走出舱去,关上了门。夜明半支着身体在枕上,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倒又回来了。
  “你还是跟我一起上甲板吧。”他拎起棉衣丢给她,“穿好衣服,外面风大。”
  夜明侧头瞧着他,一边穿衣:“你担心那些人耍花样,是不是?马上就要靠岸,若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意外。”他打断她,冷淡地,“有我燕云在你身边,什么意外也不会有。”
  夜明的手握着衣襟,惊谔地望着他忘记了系上。他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的——在她心中,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他在神魔之间,凛然不可一世,将其他舞刀弄剑的人们远远抛在泥涂。
  然而他是如此晦暗无光,像他的刀一样不起眼。
  她只见他手起刀落,毙强敌如切瓜菜,何尝听过这样豪气干云的言语。一时间,仿佛整个大海都在他羽翼下。
  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在你身边……
  蜡烛燃至末端,烛泪融为一滩,在简陋的白铁盘中蔓延成一朵红花。半残的,但瘫软娇媚。是纯用胭脂画出的没骨花。火苗快要走到尽头,分外地长,突突吐着红舌跳动。夜明怔怔地抬头看着男人,双手如被定住,衣衫半敞,胸前一痕雪色,滴粉搓酥。
  她没有白苎衣、冰绡裙、红抹胸。犷悍素朴的男人衣裳裹着她,反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妖野的美。
  燕云看着她穿衣,并不回避。目光平静毫无尴尬之色,甚至没有感情。他曾无数次地为她换药,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秘密。
  只要,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她披散着头发,敞露胸襟在他面前。那一刀的伤痕犹存,是他的手指走熟了的一条路。眼神中有种悲哀之色,不自觉地,或许还有股不顾一切的悍然。
  燕云漠然瞧着女人。她眼里那种渴望的神色他熟悉。在陕甘道上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眼睛里也曾流露出这么一种神情。与那柔弱外表绝不相称,似无声的呐喊,研丹擘石。他知道她不甘心,她想要,她想要……
  “你……”
  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在同一瞬间,她在被子里,猛地向他扑来。棉衣从她肩上滑落,她不管了,只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从不曾想过她也会有那么大的气力。
  蜡烛就要熄了。火焰呼地一下窜得老高,她一双深黑的眼里陡腾起冲天光亮,瞧来悚然。
  “燕云,别抛下……”
  她喊道。长久的压抑,一旦的爆发反而暗哑,不由自主,她喉咙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嘶嘶断音。
  波的一声轻响,烛芯爆出一个绚烂火花,终于熄灭。
  “我们上甲板。”他突然说,伸手替她一紧衣襟,提臂一抱将人揽下床来。在黑暗中蒙蒙珠光荡漾开来的那一刻,几乎是挟持,他把她带上舷梯。
  甲板上火把晃动。夜明立脚不稳,像从梦中强行给人唤醒,或被推入噩梦深渊,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嘈杂兴奋的、准备靠岸的种种声响。
  倚在他怀中,她看到海尽头金光万道,奇丽如海底妖蛇一窝都浮出水面,争相乱舞。跟着海水似乎一拱一拱,一个巨大的日头,一跳跳出来。
  她没有注意过刚升起的太阳几乎是没有颜色的。它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它只是灿烂。
  灿烂到没有心肺。一个呼风唤雨的空壳。
  那光华璀璨之中,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她看到了那个岛屿。

整个岛屿遍生着萧萧翠竹。尽管当船只近岸,已逐渐看得清岛上景象,但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刹那,夜明仍与海盐帮众人一样,陷入极度的迷惘与惊骇之中,仰首四望,不知身在何方。
  失去任何移动与开口的力气。
  这是一个梦境,不是真的。
  倘若不是做梦,那一定是自己已经死了。人世间,由渤海湾出发向北行驶一月有余,在极北之海,传说即将接近那终年黑暗酷寒、靠名为烛阴的巨龙眼目开合控制昼夜的从极之渊的所在,不可能存在这样生满翠竹的岛屿。
  那些竹子粗壮茂盛,比在江南温暖湿润之地生长得更为繁密。初升的太阳晶明照耀,竹林中遍洒光线,清新如水。竹叶森森飘摇,风过处发出宛如龙吟的音韵。
  夜明拈起一片竹叶。绿得冷,翠生生没有温度。若不是指尖纹理的触感,错认翡翠琢就。
  隔夜的露水沁着。竹的冷香破喉入肺,几乎是一种毒。她缓缓揉碎了那片竹叶,指上忽然一痛。
  被那锋利边缘割了一条细口,血线,鲜红的一缕浮起。夜明把指尖儿放入口里含着。
  海盐帮众团团挤在一堆,像群无辜面对屠宰的绵羊。他们被这世外奇景惊呆,半晌无力做出反应。
  终于海市堂堂主竭力镇定心神,走上前来,双手捏着帽子,陪笑道:“燕大侠,总算把您和宝眷送到地头了。小的们算是不辱使命……您看……这如今……”
  他的同伴挨挨挤挤在他身后,十双眼睛惶恐地注视着这比自己更横蛮的煞星。
  燕云左手把女人向后一推,右手抽出刀来。
  断刀的黑影横在满目琳琅碧光中。拦腰截断生机。
  海市堂主变色:“燕大侠,您可是江湖中的一位人物。您亲口答应过只要小的们老老实实送您到岛上,绝不伤我等性命的……”
  燕云横刀不动,道:“世上没人知道这个岛在什么地方。今后我也不想再有人坐着海船,上这里来。”
  “我们不说!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海市堂主吓得大叫起来,“都是在道上混了这些年的兄弟,谁还能不懂这规矩!我们活得腻味了,敢乱传这口风!……燕大侠,您是大英雄,小的们这一路上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不能……可不能……”
  他满头滚下豆大汗珠,结巴着不敢说出“杀人灭口”的那四个字来。燕云却冷笑两声。
  “想不到堂堂海盐帮帮主竟甘心做起这水手的贱役来。你也太不长进了。说的不错,这一路上,果然是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是委屈你了。”
  海市堂主脸色更白,极力把一副笑容挂在面上,哆哆嗦嗦道:“燕大侠,您还真会说笑话……小的只不过是区区一名堂主,这里的兄弟们都可做证……我们帮主……帮主他老人家早在燕大侠您大驾降临前就出去做买卖去了……”
  说着又做出狎熟模样,想缓和一下满林的肃杀气氛,只见他小心翼翼凑近两步,挤眉弄眼:“我就知道……嘿嘿燕大侠您是在跟我们弟兄开玩笑呢……嘿嘿……可您这玩笑开得忒大啦,江湖上谁都知道我们帮主他老人家最是个精细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您这么随口一说不打紧,赶明儿小的们回去了,万一弟兄中哪个睡觉说梦话不小心吐了出来,倒教旁人还以为是小的有什么逾越的想头……这将来传到帮主耳朵里,您让小的以后怎么在帮里混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后面一群帮众忙跟着他扯动面皮,一一发出干笑声,如钢丝相锯,煞是刺耳。
  “海盐帮的规矩就是这么当面诋毁帮主么?我倒是头一遭听见。”燕云瞧着他们,却不笑,“——白昊天,说起来我该对你道声辛苦。这一路上,你烧的饭菜好吃得很啊。”
  他的目光越过海市堂主的头顶,直直落在人群中一个汉子的脸上。
  “我真的没想到,白帮主还有这一手手艺。”燕云悠悠道。
  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额窄颧高的枣核脸,刀削斧凿。
  那种麻木痴呆的笑容像被大手抹过,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因连日熬夜而满布红丝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狼一样的光芒。然而他的嘴角依然平平上挑,好脾气地,仿佛随时准备接受人家对他所烧菜肴的挑剔。
  “燕大侠,承您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客途之中,粗茶淡饭,该说受委屈的是您和这位美人儿才对。”那汉子也笑了笑,以同样悠然的口气说道,“不过总算在下款客之心颇诚,花了大气力,终于不辱嘉宾,这一路的茶饭还配得上您的身份——燕大侠,‘聚窟百香露’的味道,您还吃得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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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燕云缓缓点头:“原来叫做聚窟百香露。”
  “正是。燕大侠,您怕是没坐惯海船吧?唉,不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白昊天和蔼地笑着,却把这古怪的露名抛过一边,扯开话题,“您知道,弟兄们没别的本事,就靠着这海讨生活。虽然这一个多月以来风波劳顿,弟兄们仗着皮粗肉厚,怕还是能够伏侍您老人家的。燕大侠,您吃了一个多月在下这不上台面的手艺,这会儿是不是觉着有些乏了?”
  十双眼睛紧紧盯住燕云手中的刀。
  燕云如同看不见海盐帮众严神戒备之状,垂下头去,也看着自己的手,木然道:“是觉得有点头晕……这些时日以来,心里总是很慌……想必坐船坐得久了,眼下站在地上,脚下竟还是虚浮不稳。”
  白昊天与身旁一人对望一眼,微笑道:“若果如此,在下等罪过总算还不是太重。除了头晕脚软,您没什么别的不舒服吧?唉,倒是令在下担足了一路的心。燕大侠您是铁打的汉子,这区区聚窟百香露自是奈何不了您的。但若万一这位娘子有何头疼脑热、发烧肚痛的,在下就万死莫赎了。”
  “你放心。聚窟百香露只会令人失去内力吧。并无其他毒性。”燕云抬起头来,看着白昊天旁边那人道,“公孙泰,你家的独门秘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那矮小粗壮的汉子微微一惊,随即笑道:“燕大侠好眼力,果然是老江湖。我们若知道早晚瞒不过您的法眼,这一路上倒不用这般煞费苦心地做作了。”
  燕云冷冷道:“那也未必。若不是各位做功高明,又怎能让燕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个多月的毒药……”
  白昊天与公孙泰又相视而笑,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只见燕云将海盐帮十人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视一遍。
  “岭南公孙世家泰三先生、断门刀袁十五、‘大漠独狼’张亮、‘鬼影子’刘应天、阴阳先生丁四平、‘蓝鲨’赵刚、‘花蝴蝶’汪伟旦……白昊天,难为你找得到这许多高手来对付燕某。海盐帮这回下的本钱可不小啊。只是燕某身无长物,恐怕要令众位失望了。”
  公孙泰轻轻鼓掌:“燕大侠,厉害厉害!这里除了海盐帮的三位朋友,在下等都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至此,怕是也不能将我们的匪号说得这么清楚。想不到燕大侠您虽然侠踪少现于江湖,对我等这些无名小卒的动静却了如指掌。”
  燕云道:“毒门正宗公孙家的唯一传人,岂可说是无名小卒。泰三先生过谦了。如若燕某所料不差,解药该当是混在酒中罢?”
  白昊天点头:“燕大侠师承青灵子前辈,无名岛一派严禁饮酒——贵门中的这个规矩,江湖中所知者虽然不多,我等这些乌合之众人多眼杂,消息勉强倒还算是灵通,让您见笑了。燕大侠,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无名岛一派……这岛岂止无名,如今除了我,要找第二个人也再没有了……”燕云似是想起了什么,仰首出了一回神,终于颓然低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一事未明,要请泰三先生指教。故老相传海外聚窟洲有返魂之香,能使死者复生。你这杀人的毒药为何也以此为名?”
  “不敢当。世上都说毒药杀人,在下却以为有时候杀人跟救人分得不是那么清楚的。譬如今日,倘若我辈运气好,杀了燕大侠这样的人,其实不就等于是救了许多人么?”
  公孙泰狞笑道。“大侠”二字咬得特别重些,讥刺之意甚明。
  燕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的确,杀过许多人……”他低低说道,语声几不可闻。脚下忽一踉跄,身子站立不稳,往后一靠,撞在一根竹上。
  竹身簌簌晃动,半空中洒下一阵露水来,映着初生日光,盛大如雨。
  海盐帮众人之中,瘦长条子‘花蝴蝶’汪伟旦脚尖点地,飘飘而起,率先向燕云扑来。一把银镖穿过竹露,缭乱光闪,迎面击到。

夜明站在燕云身后,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推至,人已向后跌去。
  在那之前她来得及看到黝黑刀锋一动,将一滴正在落下的露水劈为两半。如此真切,一切如同生在眼膜上的花翳。
  被分开的细小水珠向相反方向疾飞。
  燕云一声长啸,人与刀都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只见一团黑气,满天竹叶和着露水飞旋洒落。夜明的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若离弦之箭平平向后直飞。她闭上眼睛。
  在那一瞬间听到男人的惨叫声。
  她不知道要被这强劲的力道推到什么地方去,脚底忽然一沉,背后像有什么无形之物挡住,阻了直飞之势,人却硬生生落下来。夜明立足不稳,腰肢一斜,和身扑倒在地。
  男人的叫声愈发惨烈。
  夜明抬起头来。她伏在距先前位置三丈之处。

  银镖击到面门之时,燕云右手刀起,左手袍袖反挥,借内力把女人向后送去。只一刹的工夫,随即力道往回一圈,将夜明飞跌的势头打住,止于三丈开外。
  断刀收回。黑气消散。
  他仍倒提着刀,顺腿边垂落,仿佛从来没有出过手。轻轻向后纵跃,倒退至女人身边。
  夜明眼前伸下一只满布疤痕的大手。她攀着燕云的左臂站起,看到三丈之外汪伟旦被从腰胯间斜斜劈开的尸体。一地竹叶染为赤红。
  这人一招还未交手,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已毙命。
  惨呼声发自海盐帮中的两名堂主。余人一见情势不妙,皆已远远散开,只有这两人功夫稍差,躲避不及,此刻满地打滚,长声嘶号,听来极是惊心。
  燕云瞧着地上被反激回去的银镖,枚枚斩为两半。
  “花蝴蝶的镖上,你们自然是早已淬了剧毒的。”他摇头道。
  “你……你……不可能,我亲眼见你吃了饭菜的!”白昊天又惊又怒,远远骂道,“你怎么可能还有内力……姓燕的,你会妖术……”
  燕云不答,白昊天张皇四顾,忽然扑向公孙泰:“你这药他妈的到底管不管用!杂种,你敢骗老子——”
  “莫非我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么!”公孙泰也急了,两人厮打在一处,“聚窟百香露是我家家传的秘药,怎么不灵!”
  “那这厮吃了怎的屁事没有!”
  白昊天双眼血红,咆哮连连。公孙泰一面抵挡他的拳脚,一面叫道:“这姓燕的定然……定然有妖术……他和这妖女做一路,他……他一定会妖术!”
  海盐帮两个堂主还在地上翻滚,惨呼声越来越低,终于寂然。
  白昊天兀自与公孙泰扭打不休。余下六人眼见事已不谐,燕云若不中毒,这里自己一群谁是他的对手。这当儿性命要紧,各自掉头奔泊在近岸水中的海船逃去。
  燕云转头道:“从此刻起,你不可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
  夜明还未答话,腰上一紧,已被他左臂揽住,跟着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拔地飞起。
  耳中听到燕云的喝声:“我说过世上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岛的所在的!”

  夜明想无论再活多少年,她将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在仙境般生满修竹的岛屿上,目睹一场酷烈屠杀。
  不仅仅是目睹。
  他将她紧紧揽住,如影随形,令她随着他的身体起落腾挪,一切感同身受。
  好似她也参与了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杀戮。
  风声、刀声、人临死的号叫声在她耳中搅混成天地玄黄的一团。铁折扇、流星锤、精钢水刺……在咫尺相贴的距离她看着一件又一件奇奇怪怪的兵刃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在他的刀下碎裂。
  烈风摧折,竹吟若哭。
  漫天翠竹在她眼里旋转。如万柄碧玉飞刀,竹叶萧萧直刺而下。
  又一个人体跌出去,带着一溜红光。喀啦啦撞折了好几棵竹子,碗口粗的竹身当头倒下。
  她大睁着眼睛。她已经失去阖拢眼皮的能力。全身骨骼都在这速度中松散如泥,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从腰肢处一折为二。
  燕云的啸声听在耳里,似乎很遥远。她的感官在这杀戮场景中麻木。
  燕云右手刀出,一刀把公孙泰穿心而过。同时左肘微抬,让臂弯里的女人身体略站直些。她像一条飘带搭在他手上。
  他轻轻跃起,旋身半周,落地站定。在满天血雨之中,他仿佛带着她,跳一场死亡的舞蹈。

白昊天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遍地同伴的残尸之中。
  那夺命的煞神就在对面。白昊天全身颤抖不已,却勉力抬起头来,狠狠瞪向燕云。那眼神又虚弱又凶狠,他的眼睛本来生得白多黑少,似一头狼,此刻便如同濒死的狼。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过了。姓白的这桩买卖办砸了,我认栽。”片刻,他终于宁定下来,开口道,“我只想知道聚窟百香露你到底吃了没有。你得让我死得明白。”
  燕云点点头:“师父曾经传授于我以内力逼出体内毒素的法门。我早已察觉你们的身份,那日在总舵,郑六他们两个分明是故意点了你们八人出来。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头一日你送饭菜来,虽然此毒无味,我便觉得内中谅必做了手脚。每日饭后即行运功将毒逼出——我知道这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药性虽强,发作却慢。你们又怕我察觉,每顿饭菜里用量极微,所以还不妨事。若我毫不提防,不曾运功的话,当真一个多月累积下来,此刻我也只有任你们宰割的份了。”
  白昊天直瞪瞪地站着,苦笑一声:“这是命。”
  燕云道:“公孙家的烈性毒药也是有的。倘若你们用的是百步散之类,我就未必抵受得住。”
  白昊天忽然激动起来,嘶声叫道:“你明知道我们不敢用剧毒——你这龟孙子,这时来奚落我么——”
  燕云静静瞧着他,不置一词。白昊天颓然住口,望着他怀中揽着的女人,低声道:“你当真不知,这娘们是什么人么?”
  “我不想知道。”燕云说。
  白昊天又瞪他片刻。
  “我信得过你是当真不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犯这么大的险,冲着她来——”他摇了摇头,“笑话,真是笑话。若我今天不死,说出去谁会相信,你燕云居然真的对一个娘们动了心……江湖中都说,人,在你眼里就是用来杀的……”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叹道:“我也有个女人。我也舍不得她……你相信么?新娶没多久,漂亮极了……”
  燕云面无表情,握刀的手却紧了一紧,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白昊天转身,向海边来时的方向遥望一会,惘然道:“唉……她这会儿在家,等我回来呢……”
  他的目光触到那艘海船,突然啐了一口,大声骂道:“呸!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齐心协力,狗娘养的王八蛋,脸上正经,一肚子下作!我操他天——”
  骂声戛然而止。白昊天一手犹指向大海,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31
  燕云蹲下身去,二指用力,拔出插在白昊天心口上的那柄柳叶飞刀。他微皱眉头,拈着小刀,翻来覆去打量片刻。
  “事已至此,你们也该现身了吧!”燕云站起来,随手把飞刀向地下一丢,遥对大海喊道。
  夜明惊愕地瞧着直直插在沙中的那把柳叶刀。纤薄的刀身只有二指来宽,此刻只露出银色刀柄,上头似乎雕镂着一些花纹,颇为精巧。
  ——白昊天不是燕云杀的。他被这柄银刀一击而中心脏,干脆利落地毙命。
  但,这自海中而来的飞刀究竟是谁人射出?
  不由自主地,她随他的目光望向茫茫大海。海水很冷,泛着寒带海域特有的冰蓝,空灵透澈而毫无暖意,与这绿竹猗猗的岛屿并不和谐。然而如此静美,宛如瀛洲蓬壶,五色云朵结作楼阁的世外仙山。叫人不能想象从这样的海水中会有任何杀人的金属之物迸现。
  海船的跳板上,远远现出两个人影。在冰蓝海面上方,慢慢走近。衣袂飘然飞动。
  遥看去,也像仙人一般绰约。
  夜明忍不住叫出声来。短短一个早晨,她已见到太多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风云突变。这些刀剑丛中的寻常事,于她件件都是无从想象的叵测与奇诡。
  然此际当她看到在杨花镇小饭铺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卖唱女子与她的仆妇踏上岛屿的时候,仍不禁用力抓住燕云的手腕,仿佛要借助这男人坚实的筋骨来证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只有噩梦才会有这样的突兀与离奇。

  燕云道:“很好。天山三秀来了两位,尊师当真瞧得起燕某。”
  那女子仍是一身青布衣裙,头上裹着帕子。穿过丛丛翠竹走来,步子平稳安详。如同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在自家花园内游春释闷,总是端淑珍重好女儿仪态,竹的影子依序一根一根,轻轻拂过她的脸,无限低回。
  那仆妇与她并肩而行。看真点,脸上那恭顺柔懦的下人模样一扫而空。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眉目间亦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雪雕乳燕二位都到了,但不知为何不见孤鹤女侠?天山三秀,不是向来同进退的么?”
  燕云悠悠说道。她们停在对面三尺之处。年轻女子道:“二师姐一月前于长江畔尽诛妖人巫山九猿,已力战牺牲。”
  燕云点头:“果然其中有此缘故。在杨花镇那日,我还差点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燕大侠的消息不是最灵通的么?方才揭穿公孙泰那批人,何等漂亮。如何这等大事反而不知。天山派于阁下而言,只怕一向是眼中钉。我二师妹为人最是嫉恶如仇,如今不幸牺牲,阁下该当早有耳闻才是啊。”那中年妇人雪雕接口道,语含讥刺。
  “在下前段时日只在西北一带奔波,足迹未至长江,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多有疏漏。孤鹤女侠素有胆气,乃巾帼中的伟丈夫,在下心中是很敬佩她的。想不到巫家九兄弟终于为她所诛,也算是恶贯满盈。”燕云叹道,“只可惜孤鹤女侠英年早逝。”
  雪雕冷笑道:“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天山派注意你这恶徒已久,想来你也早有觉察。二师妹身遭不幸,你心中不暗自欢喜已是好的了,何悲之有?”

燕云笑了笑:“在下的心意是真是假,既然雪女侠不信,多说也是无益。只不过说句得罪的话,便是孤鹤女侠无恙,天山三秀联袂至此,燕某也没放在眼里。我敬重你们的乃是人品,并非武功。”
  雪雕怒道:“你……”
  她虽上了点年纪,火气却丝毫不减。当下踏前一步,便欲动手。燕云只静静看着,不动声色。
  谁知却被一只素手阻住。那只手葱指纤柔,瘦不露骨,指甲光滑盈润若五片粉红桃花,正合深闺拨动七弦,一曲流水,点点落花浮泛。
  她的师妹乳燕樱口轻启,斯斯文文说道:“大师姐,依小妹看来,燕前辈却不是那等口是心非之人,他说敬重二师姐,想必是真的。”
  “师妹,你竟然帮这恶徒说话?”雪雕火气更盛,“你出来行走也有这些时了,怎么还当天下人都是好的?这姓燕的生性嗜杀,手上人命无数,武当木虚前辈就是死在他刀下的,十年前你白鹰师哥的一双眼睛也是他毁的,你忘了么?这人根本是个恶魔,你以为他会对天山派惺惺相惜吗!师父叫咱们做什么来的,你也忘了不成!”
  乳燕道:“师姐请稍安毋躁。师父的叮嘱,小妹不敢一刻或忘。燕前辈的所作所为虽然咱们在江湖上听正派同道谈论得多了,但直至今日,方才亲眼目睹燕前辈的身手。小妹以为,便是我们同门三人联袂至此也奈何不了燕前辈这句话,并非夸口。”
  雪雕顿足嗐道:“你真是长旁人志气……”忽然收声,呆呆地向地下的尸首瞪了一会,摇了摇头。
  “师妹说的没错。今日但凭我们两人,断不是这恶魔的对手。”
  雪雕颓丧地垂下头去。燕云却接道:“所以你们不惜和白昊天那些黑道人物勾结,以图对付燕某,是么?你们躲在舱底堆放食物之处,单等上了岸,聚窟百香露奏效,你们就可以黑白两道联手,把燕某乱刀分尸,然后各取所需。”
  最后四字说得特别重。雪雕倏然抬头,大声道:“不错!是又怎么样?像你这样的杀人恶魔,无论黑道白道,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白昊天他们要你身边这个女人,她是什么来头,这跟我们天山派可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也懒得管……”
  “我知道。你们要的是玄澹心法。”
  他淡淡说来,雪雕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不由得后退一步。
  燕云望着折断的竹子。碧竿红血相沾狼籍。世上最洁净的植物,可栖凤翔鸾的,终于也混在遍地血肉脏腑中死灭,无从回复生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澹心法。从几百年前开始,这个世上为它死了多少人。到今天……值得么?”
  “你也会爱惜人命?”雪雕又冷笑起来,“别叫我恶心了!姓燕的,你自己想想,从二十年前你师父不知所踪、你踏入江湖算起,到今天丧在你刀下的性命有多少!难道那些都不是人吗!”
  仿佛被激怒了,她不顾师妹乳燕的阻拦,昂然上前两步,直视燕云,一口气说道:“你师父青灵子身为一代剑仙,与世无争,谁知竟教出你这么个不分黑白一味好杀的魔头!难怪他没有把玄澹心法传给你,想必也早看出你豺狼之性,不可教化。青灵子前辈如今一定已不在人世了,否则绝不会放你离开无名岛半步为害武林的!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一定十分懊悔,为什么当日看走了眼,千挑万选挑中了你这魔头做徒弟……”

燕云冷然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若再咒他,休怪燕某无情。还有,你既知师父并未将心法传授于我,又何必干冒奇险跟我上无名岛来找?”
  “谢了,今日事已至此,天山三秀早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雪雕挺胸道,“能与你这恶魔一战,已不枉天山派教养我们姐妹一场。人活百岁,谁无一死。二师妹力诛妖邪而亡,你当雪雕和乳燕是贪生怕死之辈么?你说的不错,天山三秀一生同进退,今日拼了我们两条命,好歹也要废你一只招子为师哥报仇,我们到了地下才有脸见我师妹去。”
  海风将满岛修竹吹得哗啦啦一片声响。雪雕的发髻散落了一半,鬓边微微几缕花白,平直地被风掠向脑后。四十岁的妇人面颊泛起红晕,双目炯炯闪亮。她单手提起背上负着的包裹一抖,七弦琴跌了出来,在半空中翻了几转落在她的手上。
  呛啷啷两声,雪雕自琴身中抽出两柄剑来。剑身极窄极长,不知以何柔软金属锻造,平时卷成几折藏在琴中,此时一被拔出,立时弹开。
  剑尖乱颤,直指燕云。
  雪雕递了一柄给乳燕,将琴向地下一丢。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清音欲绝。
  燕云瞧着她,突然右腕一翻,反手将断刀向自己肩上砍去。
  两个女人的尖叫响起。夜明与乳燕瞧见这变故,都不禁失声惊呼。
  “燕云……你这是做什么!”夜明扑到他身上。黝黑的刀刃犹嵌在左肩之中,刀身没入一半。
  鲜血沿刀锋流下,将燕云半边衣衫染得红了。夜明摸了两手血,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跟随着他,杀生害命视作寻常,她从来没见过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没有人能让他流血。他的身体像金刚岩石,只有他自己手中刀砍得进。
  “燕云……”
  燕云不看她。面不改色,轻轻拔出断刀,对雪雕说:“雪女侠不愧是磊落英雄。此刻燕某有事未了,招子恕我不能相送。请以自身鲜血略表在下对三位侠女的敬佩之意,天山三秀,同生共死,这份同门之义男子中也是难得,燕某好生相敬。”
  刀一离身,鲜血嘶嘶急喷。雪雕面上溅了几点,也自动容。但仍强作淡漠,啐道:“呸!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什么义不义的——你瞧不起女人么?我告诉你,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们男人中背信弃义之辈太多。背叛同门,临难退缩,那还叫人么?”
  “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燕云仰面望着头顶竹叶,喃喃重复。
  “……可是,我并没机会知道……”
  他看着天空发呆,似乎想入了神。雪雕与乳燕对望一眼,双双出剑,一取双目,一取心口,两道银光如白虹落自天外,急急攻至。
  夜明听到喀的一声,那却不是天山二秀佩剑折断之声。
  乳燕的手腕被燕云左手抓住,长剑滴溜溜脱手飞出,划过一条弧线,直没入海。
  雪雕长剑仍然在手,剑尖斜斜擦过敌人额角,不过半寸距离,却再也无法刺到眼睛。
  燕云跨前一步,断刀刀锋横在两个女人的喉头,雪白肌肤各自割裂一条细口,红线般附在脖子上。
  三人形成静止的石雕。
  他的脚下,那具陈旧古琴被踩得碎裂。从此,七弦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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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幽幽一声轻叹,发自乳燕口中。
  她的颈间被刀刃架住,无法低头。但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微微转动,瞧向地下被踩裂的琴,眼光黯然。
  “尊师琴剑双绝,这具古琴定是大吕先生赐给姑娘的心爱之物了。燕某手脚粗莽,今日将此琴毁了,真是对不住姑娘。”
  燕云掌中刀并未离开二女颈间半寸,口里却心平气和,若不知内情之人在旁闭目听来,定以为是嘉宾对答,彬彬有礼。
  乳燕不能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她的意思,水红菱一般又薄又弯的嘴角却略一挑动,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愤怒抑或遗憾。她虽境况如此狼狈,那一分端庄雅致的闺秀风度丝毫未损,在随时轻轻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强敌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甚是。此琴名为引凤,是家师幼时学抚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赐给我的,这六年来,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我吃饭时带着它,睡觉时带着它,甚至,在练剑时心里头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好徒弟,我这一生,就喜欢弹琴。只要让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师妹!”雪雕怒喝,“你疯了吗,跟这魔头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大师姐,我晓得,其实我这些年来都没有专心练剑。师父一定很后悔把引凤给了我。他老人家和你,还有二师姐,你们都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乳燕微笑地望着她的师姐,温柔而抱歉地说,“可是,我们现在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师妹……”雪雕讷讷望着她,竟哑口无言。
  燕云收回断刀,把脚从碎琴之上移开。半已陷入沙中。任是曾经高山流水,弹动世间仙音,琴是个死物,就像死去的人。一旦破碎,倾城风华也便滔滔东去。化为绝响。伯牙子期,惊世的相知与传奇,那琴终究也是摔了。这些典故燕云并不了解。
  他只是望着沙地里被毁掉的引凤琴,摇了摇头。
  “乳燕姑娘,也许你的确不应该学剑。可惜了。”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叹惋。
  雪雕唰地再抖一下腕子,仍然指剑向他,毫不管颈上伤口涔涔地细渗出血来。
  “姓燕的,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艺不如人,今天横竖是死在你手里,没什么可惜。我只恨杀不了你,让玄澹心法流落在此岛上,他日倘若不幸被你找到,武林中大祸难逃。一切罪孽由我雪雕在阴司里领受罢了。你动手吧!”
  “何以见得……玄澹心法若真落在我手,江湖中便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呢。我只杀我所憎恨的人……”燕云失神道,“就为这个,天山派一定要先我而夺取心法么?哪怕赔上座下最出色的天山三秀的性命……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明白。好歹燕云也算是无名岛嫡派传人、湘妃竹剑唯一的再传弟子。玄澹心法是她老人家传于我师,莫说我实未窥得其中只言片字,便是这心法我拿了、练了,那也是竹剑门下自己的事,几时轮到旁人过问?你们如此不惜代价志在必得,难道就不怕江湖公议,说一句天山派强夺别派武功秘诀,与那些黑道盗匪有何分别。天山派百年清誉,传到大吕先生手上,如何竟不顾了,燕某着实难解。再者说——派遣你们两个女弟子交结邪派人物,几千里海路同行同止,其中更有汪伟旦这等淫贼——大吕先生就算不顾惜天山派的令名,莫非连座下女弟子的名节也舍得赔上吗。江湖中众口攸攸,真是令人心寒。”
  一番话还未说完,雪雕早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喝止,偏又想不出话来反驳。
  反倒是乳燕,不急不躁,待他说完了,慢慢地说道:“燕前辈,你我都是为人子弟,方才我师姐言语中略有差错,对青灵子前辈有所不敬,承您心胸开阔未予追究。将心比心,我们也不愿听到半句诋毁我天山派尊长的话。还望您能够体谅。乳燕与师姐自幼由师父教养成人,师父的恩德天高海深,便是拼此残生,也自难报万一。燕前辈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刀下所诛奸恶之人自是不少,可武林正道的血债,您手上也却也欠下无数。无论少林、武当、峨嵋以至天山本派,晚辈从小听正道同门提起燕前辈的大名,无不惴惴。此番我与师姐下山,正是奉师命寻访燕前辈,并设法取得贵派竹剑祖师遗下的玄澹心法。师父说您一身武功令人闻风丧胆,实则只不过学到了青灵子前辈在遇到湘妃竹剑受其点化之前的刀法,纵然厉害,终是俗世的快刀,还有招数可以克制。真正玄澹宫的剑仙心法,燕前辈您是不会的。师父说,青灵子前辈的武功惊世骇俗,世间无人能敌。倘若万一被那魔头……”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低了下去道,“……被那魔头先得了手,学到了剑仙御剑之术,江湖中将无人可以幸存。故此师姐与晚辈身负的实是事关万千同道存亡的重任,无论用何手段,只要取得了玄澹心法,师姐与晚辈虽死犹荣。”
  燕云无声地叹息,听乳燕继续说下去道:“师姐和我在下山之前已经想好了。师父教诲我们,人之毁誉本来便是众口不一,就算盖世英雄,又有谁能一生不被臧否。一旦拿到玄澹心法,天山派立时将其毁去,从此不令天下人再为它而纷争,相互斫杀。只要能保后世江湖和平,莫说我们几个弱女子的名节,便是天山派给人骂成贪图至宝无耻小人,一时的非议又算得了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世上岂止天山派,现今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大家都化作泥土了。”
  雪雕道:“师妹说得不错。姓燕的,你若是条汉子,就给我们一个痛快!你找不到心法,最多不过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说罢弃了手中剑,仰起头颅,瞑目待死。
  燕云低头注视断刀,刃口流落一滴红,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的手掌紧了紧,却并没有挥刀的意思。
  “其实方才我杀公孙泰那批人之时,你们本是有机会逃走的,不是么?”他道,“海船上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你们有时间驾船离开。如果,不是那柄飞刀——”
  “你说的什么屁话!”雪雕大声道,“那姓白的辱及我师尊门派,我岂能容他说出口!那飞刀是我发的。实告诉你,从那刻起我就没想活了,我师妹也是一样。你动手吧!”
  燕云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可得留下头来。这是无名岛的规矩。双脚踏过这片土的,就不能带头回去。”
  雪雕哼了一声,不答。燕云陡然抬臂,刀锋呼啸。
  夜明蒙住了双眼。
  指缝里却没有红光迸射开来。
  一缕缕,黑的,柔软的,逐对成毬,在风里纷纷飘远。
  夜明捉住一团扑到她脸上的物事,轻微酥痒,闻得到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天山双秀呆呆地站着,乳燕头上裹的布帕像只青鸟,扑扑拍翅飞去。
  两人的发髻都散了。乱发披了下来半遮面颊。被削断的长发簌簌落满一身,似一场黑雨。
  燕云道:“我要杀的人,已经杀了。你们走吧。回去上复大吕先生,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雪雕面色苍白,掠开散发,连嘴唇都是白的。这一回死里逃生,当真是阎王殿槛外转了一遭回来,铁打的人儿也禁受不起。
  半晌,慢慢回复神魂。
  “你说在你身上便在么?心法若是真在你手中,这么多年贴身而藏,你会不看?不学?”她咬牙道。
  “你也知道我师父没把心法传给我。只是命我妥善收藏,毕竟这是竹剑祖师的心血。师父没让我看的东西,你觉得燕某会偷看么。倘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师父手植的寒竹起誓。若燕云骗了你们,日后心胆俱裂而死。”燕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我言尽于此。海船上有小艇,你们自己坐了回中原。能不能回去,全看你们的造化。那些粮食淡水,尽管取用便是。”
  说罢携了夜明,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天山双秀彼此对望,都觉身上止不住地寒冷。一种颤抖,仿佛自骨髓深处索索发出来。
  遥远地听到那粗犷沙哑的男人声音:“记得把酒也带上两坛。公孙家的百香露,除了他的独门解药,是无方可解的。”

32
  “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么?”
  女人的手缓缓抚过竹床。空荡荡的床上没有衾枕,竹的碧色,冷冷逼人眼目。
  摸上去也是一样的冷。指尖仿佛触到冰块,那温度直镇到心里去。
  夜明回头看着他。手很冰,然而不由自主似的,仍在竹床上往复游动。绿玉白玉,明艳无匹。
  燕云点了点头。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十三年。但已有二十年未曾回来过了。”
  他的眼光逐一扫过竹床、竹案、竹椅,寥寥几件器具,清一色全是以岛上的翠竹所制,清一色永不凋敝的绿。不像寻常的竹,被截下来做了器物,日子长了便失去生气,渐渐变成柔和的淡黄。越旧就越光滑,色泽也更淳厚。人说,这样的竹方为雅物,上品。
  而这些生长在极北海岛上的竹,无论死去多久依然保持那冰澈的寒绿颜色,存储在虚节内里的某种东西,仿佛面对死亡宣告,不肯妥协。
  如同一些固执地留在世间的尸。为着什么没人知道的原因,不愿离去。绝色、冰凉的死容颜。
  夜明抬起手。指端仍旧洁白,并没沾上半点尘土。这出乎她的意料。
  “你方才说,这岛上已经二十年没有人居住了,是吗?”她微微讶异地问。
  “这里的竹子是我师父青灵子亲手种的,叫做寒竹。不怕冷,越冷颜色越翠。在沙地里也能活。用寒竹制的东西,无论放置多久也不会生尘。我从小便在这张床上睡觉。”燕云立在屋子中央,并不靠近竹床。顿了顿,慢慢说道,“——这岛上,的确二十年没人来过了。”
  夜明用双手抱住肩膀。这屋里寒气沁人。
  自从燕云把她带到以竹搭建的小屋内,一桌一床,无不散发着骨子里的凉意。
  满岛寒竹沙沙作响。四面八方,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向人推涌而至。夜明觉得牙关轻微地相叩,然而这寒意并不酷烈,它抽丝剥茧,以头发丝儿那样的距离逼近,一寸,一毫,慢慢蚀入脏腑。似一生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心里的灰只是绵绵无绝。她静静坐在竹床上,没半点颤抖。
  她体内的水分比常人更多一半不止。
  她感觉自己在缓慢地冻结。眼睛看到任何什物,那目光仿佛也坠落成一地冰碎。
  “你师父……”夜明讷讷地开口,小心翼翼。燕云是“江湖人”。她不懂江湖人的规矩,他们的戒条,他们心中神圣不可触犯的东西,为了什么,一越雷池,不惜生死相报。那界限在哪里。
  这群用铁与烈火铸成的人。她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她努力地斟酌着措辞:“青灵子……前辈……他早已不在岛上了么?”
  燕云看了她一眼。
  “你用不着这样称呼。你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必去学这些事情。”
  他的言语像千钧铅块堵在她面前。刻意地,他把她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夜明放下双臂,十指轻轻地绞扭在一处。
  “我是在七岁上被师父收养的。他带我到无名岛,教我学刀。十三年来我和师父没有离开此地半步,他是隐居在岛上的剑仙,不问世事。”燕云的声音低沉,看着窗外,好似自言自语,把遥远的前尘慢慢重拾。
  竹涛声此起彼伏,一阵高了,一阵低了。如低语,如细诉,没个止息。
  “我二十岁那年,师父前往中原,去铲除洞庭湖为害生灵的水怪。那怪物凶恶得很,它口腹之中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师父不准我跟去,他留下一条船,但是我要等到半年之后才能拿到它。
  我在岛上一个人过了半年。然后我找到了船,带着师父给我的刀,去了洞庭湖。”

燕云摇头:“没有。水怪已在半年前被师父杀死,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师父是剑仙,并不是寻常的武林中人,所以那一役虽然惊天动地,江湖各大门派知道的却不多,只有居住在洞庭湖附近、深受那怪物荼毒的居民目睹了事件的始末。我询问过许多人,他们说,那位大英雄用飞剑刺穿了水妖的头颅,它的血染红了湖水,七日七夜,血色不散。可是没人看到那位英雄去了哪里,也没人发现他的……遗体。”
  夜明垂首不语。
  燕云接道:“我知道师父一定尚在人间。”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没有一丝自我安慰的意味。她不禁又抬眼望着他,微皱眉头,带点疑惑的目光。
  燕云走到窗边,以手轻抚窗棂。
  “这些寒竹长得很好。你知道,世上原本没有这么一种竹子,是师父把它们种出来。我自七岁来到无名岛,岛上便生满了寒竹,和现在一模一样。师父在岛上种着这些寒竹,不知已有多少年了,他说植竹用来纪念竹剑祖师。他永远不会忘记湘妃竹剑,这些竹子就是他的心血。你看寒竹颜色不改,师父一定还活着。他只是不愿回来吧。”
  夜明道:“湘妃竹剑……这名字……她是女子吧?”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未解。方才听他与天山双秀的对答,虽然懵懵懂懂,大致听得出这个奇怪的名字是传授什么心法给燕云师父青灵子的人。而燕云的功夫,实际上只学了他师父的一半还不到。青灵子一身剑术惊世骇俗,都自湘妃竹剑而来。
  她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厉害的女人。燕云在她心中已是“武林中人”的颠峰,再不可能有谁逾越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没能学到湘妃竹剑真传的徒孙?
  她不相信。除非那个竹剑……不是人。
  “我听到他们说你的师父,青灵子,是一位神仙,是么?”她冲口而出,“那湘妃竹剑一定也是了。”
  燕云却笑了起来:“剑仙不是神仙。他们是经过修行的凡人,能够以心驭剑……你不会懂的。湘妃竹剑——我师父人到中年才遇到她,因此而得玄澹心法。在那之前,他不叫青灵子,也不使剑。”
  他的声音又沉下去。背对着她,说道:“——他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刀客。”
夜明低声问:“所以湘妃竹剑是你们……是无名岛这一派的祖师么……这岛上她当初也曾住过的吧。”
  “无名岛不过是旁人这么叫的。从始至终,师父和我都没替它取过名字。世上其实并没有无名岛这一个门派,师父只是在这岛上养大我。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派。”他道,“在湘妃竹剑死后,师父找到这座岛屿,从此与世隔绝。竹剑祖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并没见过。只曾听师父说起,很多年前武林中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做玄澹宫,它位于高山之巅,人类几乎不可能到达的所在。但每年仍有许多人冒死前去攀爬,因为江湖相传,修习这个门派的武功心法可以获得永生……”
  夜明唰地抬起头来。短短两字自他唇间吐出,似一石激起千重浪。
  心底里翻搅着不辨滋味的波澜。
  永生,永生。
  对于人类,永生是这样不惜一切也要求得的恩赐么?在时间的洪流里独自做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千年万载,屹立在沧海桑田之中不倒的活尸。
  永生……
  男人沙哑的声音也像一块冰。冷冷地、没有感情的叙述:“……但是玄澹宫挑选弟子的方式极为严苛,大多数的人只是徒送了性命,而侥幸被选中入宫的人,也没有一个再回来。究竟玄澹宫是否真的有不死心法,没人可以证明,只有江湖上的一些传闻,人说宫内的弟子不知更换了几批,但玄澹宫主仍是同一个人,没有谁可以见到她的真面目。
  湘妃竹剑是宫主的师妹,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与她同辈而功力亦可齐肩的人。但她从不插手宫中事务,终年只在山林之中浪迹逍遥,饮酒击竹而歌。她没有任何神兵利器,所使兵刃只是一柄湘妃竹。这便是她名字的来历。世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传说玄澹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一位大弟子,被选中的人可以拥有宫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有权处理宫中大事。有一年湘妃竹剑回山参加选立大弟子的大典,并在宫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遭到那位新立大弟子、她的师侄的驱逐。据说那人的功力远远在她之下,然而湘妃竹剑竟走了,这其中的原因至今成谜。
  此后她流落江湖,遇到了我师父。师父说,当时他使刀,与湘妃竹剑有过一场搏杀,不敌遭擒。竹剑却没有杀他,反而把天下人人欲得而不可的玄澹心法传了给他。师父从此弃刀用剑,名字也改为青灵子。”
  夜明呆呆地听着这些神奇而迷离、如梦幻般不真实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事:“玄澹心法真的能令人永生吗?但是你刚刚说过,竹剑死了。”
  燕云摇了摇头:“那是骗局。”
  “骗局?”她大惊。
  “世界上没有永生不死的秘诀。玄澹心法只是以心驭剑的法门罢了,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离奇。当年竹剑祖师传授心法给我师父时,就告诉过他了。修习这门功夫的人可以延年益寿,如玄澹宫主那般,甚至容颜可长保青春,但不老并非不死。湘妃竹剑传了心法给师父之后,玄澹宫有两名女弟子前来报信,说宫中遭到魔教的大举进袭,宫主闭关无法迎战,众弟子伤亡惨重。于是竹剑回去了。”
  “回去……她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挽救玄澹宫的,是么?”
  燕云道:“竹剑是玄澹宫的人。她必须与宫共存亡,无论胜负。”
  夜明张了张嘴,却没声音发出来。她无从体会这样决绝剔透的烈性女子,这样风云激涌、生死相托的人生,是她平庸而暗淡的千年岁月里,所不曾有过的东西。
  她不能了解,当湘妃竹剑回到那个将她驱逐出门的地方,与它共存亡的时候,面对她的师侄,将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放浪形骸、任性而义烈的竹剑,与她是天地般遥远的两个世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已死去多年的陌生女子有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仿佛隔着极透澈的一层薄冰,在水下照到自己的影子。
  “那年来攻的魔教共有六个首领。湘妃竹剑回到高山之巅,那里已是血流成河,玄澹宫岌岌可危。她将她的湘妃竹抛向天空,那柄竹自她的头颅插入,一剑分为六柄血刃,从她的身体穿出,与六个魔首同归与尽。”
  惨烈血腥的死亡,自他口中淡漠地被讲述出来。夜明把手揪着心口,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那……剑……”
  “是湘妃竹剑血气所化。传说她的肉身裂为霰雪,四散飘逝。”
  燕云木然道。
  夜明低声地说:“那么玄澹宫至今还是有的了。”
  燕云望着窗外的竹林:“没有了。在那之后又百年,西域吐火罗与丹羯两国联兵进攻,玄澹宫主坐化,其余弟子据说全部被杀。玄澹心法从此绝迹人间。”

“但是……你……”
  燕云推门出去,留下一句话:“玄澹心法不在我身上。师父没把它留给我。也许已经毁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竹林照射进来,满屋绿晃晃的影子,明的暗的,乱纷纷似敲碎了翡翠楼,尖利的、灿烂的、然而冷硬的光辉一片撒进眼睛里去。夜明但只觉得睁不开眼。
  她磕磕碰碰,追着他的背影奔到门口。
  他已经走入竹林。丛生的竹摇摇曳曳,分分又合合吞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形。
  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扶着门框,又把两手拢在嘴上,竭力对着他的方向喊道:“那你对天山派那两个女人说的——燕云——!”
  她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寒竹制成的床上坐了半日还要冷。一种模模糊糊的寒意似乎侵蚀了五脏六腑,使得她眼睛里看出去一切事物都成为一波又一波动荡着的、浩大的绿。
  生机盎然的绿。也可以这样的寒刹逼人。
  “燕云——”
  她的声音听起来已像是哭喊。
  “我是骗她们的——你在这里好生等我,不要乱跑。”
  他走得好快。一眨眼,回答从遥远的竹林深处传来,漫不在乎的声气。
  她依旧两手拢在嘴上,呆立在那里似具木雕。许久,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
  竹的寒气自后心通透至前胸。夜明倚门又站了一会,双臂凌空架着,仿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她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门蹲下身去。如身陷沼泽的人,宛转沉没。那姿态有种绝望的颓与静。
  她把脸埋在膝上。
  终年,这座不合常理的岛屿没有四季。万古长青,将人团团围困的,只有这霸道地清冷着的绿色。一层层,一片片,无欲无求,无边无际。外头就是海。
  风送来似有若无的香气。竹的芬芳,不张扬,要细意体会方能品出那一缕雅淡清味。
  但她只觉这气味迫得人要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竹林彼处游移着升起一股白烟。在这摒绝了七情六欲的异境,一点点烟火,特别的触目。
  夜明一动不动,看了那烟一眼,又埋头下去,直到他的手放在腋下,把她拉起来。
  她闭住呼吸。鲜而腥的焦香窜入鼻端,勾人馋涎。
  燕云拉着她回入屋中,在竹床上坐下。拉过小几。一只碗被放在面前。粗糙碗沿尚渗出青汁,混合烟熏火燎之气,那一种竹的清香反被尽逼出来。
  是用粗大竹节砍削成的新碗。碗中横卧两尾半尺多长烤鱼,虽不甚肥大,但通身烤得金黄,外皮焦脆,尚自烫手,发出甘香的气味。
  他把一双竹枝做的筷子放在碗侧。推到她跟前。
  夜明垂眼瞧了那鱼片刻,突然一转头,干呕起来。喉咙里噎着气,脊背一耸一耸。
  他默默绕过小几,替她拍着背。她咳嗽着,努力直起脖子,已是脸红头胀,眼皮也微微的有些肿。
  “对不起……我……我胸口发闷,有点恶心……”她仍是扭着头,避开小几,上气不接下气道。
  燕云拿起她的手按了按脉,也没细问。只道:“那么不吃了是么?”
  “我……这会儿实在恶心得紧,不想吃荤腥……多谢你的好意。”她硬着头皮,支吾道。
  燕云没再说别的。拿起碗来,连鱼一起反手掷出窗外。夜明一手撑在床上,忽闻一声轻响,惊诧地回头。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吗?”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几面,眼圈一红,垂下头去,竟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话,终于不能出口。
  燕云若无其事,他的表情并不曾有过一丝改变:“我没生气。我是怕你吃了一个月的腊肉干菜吃得腻了,所以捉两条鱼,换换口味。本来就是烧给你吃的,你不想吃,我就倒了它。我去船上取些干粮来吧,你歇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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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又去了片时,果真抱来许多干笋之类,连锅釜也带了来。下了素面两人吃,粗面条上寥寥散着笋片,煮得略过了点,面条微有些软烂。显然他除了烧烤野味,对于烹饪并不在行。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确实饿得很了。
  他用竹枝把笋一片片地夹到她碗里。
  甚至还拿来一坛酒。倒在竹盏里强迫她喝。他说这里冷,须得借酒驱驱寒气,此外也可顺便解了她体内的聚窟百香露之毒。
  “虽然这毒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对你应该无碍,但还是小心些为妙。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荡漾着縠纹的劣质土酒有点混浊,透出盏底竹的生翠,罩了层暗黄,越发刺目。酒气冲冲灌入她鼻中。
  夜明皱了皱眉,习惯性地转开头去,那碗酒却始终不离口鼻之间。她咳嗽两声,哀告似地望着他。
  “我喝不下……”
  他板着脸,丝毫不为女人的眼光所动:“当药喝。不喝,这儿的冷你抵受不住。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她双手接过酒碗,轻轻触于唇际。一个上午没有滴水入口,又目睹一场紧张激斗,此刻双唇早已干裂。毛毛的边沿磨擦在细小裂口上,微有点痛。她轻舐着嘴唇,把碗举高。
  眼睛越过碗沿,晃晃荡荡酒光,一线翠色如天边迢遥的山峰轮廓。越过那山际她看着他。
  坐在二尺见方几案对面的男人。她早已熟悉的那张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一方被熔了又重新浇铸起来、不成模样的生铁。铁的硬,铁的沉,生生推开她于咫尺之外。
  他说,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在这里住……
  简短而平淡的言语在她心里放大成无限回音。四壁震荡,去了又再回来,每一个回波如云朵做的暗器撞到她身上,软绵绵扎进心里头。她的眼神悄悄移动,仿佛在每一件物事上看到无形的声音。
  他的嗓音。
  他板着脸。不看她。他从不对她承诺什么,总是,永远不肯对她承诺……但没关系。那门窗、床凳,每一件青翠夺目而毫无感情的东西……从小陪他到大的寒竹。它们的颜色从此不那么纯粹,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草木中孤清如竹,掺了杂质。
  人间。烟火。
  寒竹的冷,酒的热,捧在她掌中。冰与火绞扭着一股劲儿往心里直钻。
  她不知道这会儿心头是何等滋味。装作漫不经心,自酒盏上方轻飘飘把这屋子扫视一遍,终又勾留在他脸上。
  啊越过远青的山际线……这张脸……咫尺对坐的人,他的心,究竟是在如何的千山万水以外?……不过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他说了,我们要在这里住。
  海底,岸上,一千年。她的漂泊,终将结束在这个岛屿上吗。
  她抑着翻腾的五内,做出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是吗?那我就听你的话,喝了。”
  她端起竹盏,将满满一碗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碗被重新放到桌上的时候,那响声似乎令隔座的他,脸上起了一种不被觉察的悸动。

当晚临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他说得没错,岛上实在太冷。虽然地处极北海域,这儿的温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奇异的冷,仿佛脱离了三千世界,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进不去,出不来。岛外是铅灰的寒带天空,阳光终年虚弱乏力冲不出厚厚的云层。在岛上仰望却可以看到最为艳丽的灿烂蓝天,挟着冰霰的猛风呼啸掠过海面,吹入竹林就变得轻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笋的湿润柔和。
  但遍地的寒竹,它们是这座岛屿的灵魂。
  以它们至为洁净的秉性,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被赋予斩钉截铁的纯粹色彩。白的沙,蓝的天,绿的竹。明媚如温暖南国的景色,冻结血液的低温。有种荒谬的错位气氛。张口说话也像是不会发出声音。
  生命不过是一场颠倒乱梦。
  这里的一切好象都被凝冻于冰般透明的固体中。然而不融化。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离了。时间不会走了。寒竹才是无名岛真正的主人。
  不知为何,她开始抗拒这岛屿。总有种莫名而来的感觉,她觉得整个的这地方便是一场献祭。
  ……把什么,献给什么……
  她闭起双眼,辛辣的热流汩汩自咽喉淌过。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令人软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点点地烧溶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力量,置身她并不喜欢的岛屿,心中却安定得很。
  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酒的热力由腹中烧到面颊上来。她脸上腾起两朵红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着他。
  燕云仍不喝酒。他说他的门规严禁饮酒,师父青灵子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入门第一日便要他牢记这规矩。
  “我练的是师父学剑之前的功夫,师父说,如果喝了酒,内息至少在一年之内将会紊乱,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时间慢慢恢复。”他拒绝醉颜醺红的女人要他同饮的要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和你不一样,这里的寒气我受得住。睡吧,别再多话了。”
  他顿了顿。背过身,脱掉棉袄。
  竹屋无灯火。但窗子大开着,月光银亮亮地游了满屋。一切无比地清晰。
  像浸于一杯冷却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夜明倚靠在几案,看着他把棉的袄裤铺在寒竹床上。黝黑、布满伤疤的男人的身体。骨骼雄壮如同石像。
  他走到面前,解开她的衣襟。
  夜明咬着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脱去。背后便是竹海,发出盛大的沙沙声,如歌如吟。
  她仰脸浴于月光,微微迷惘地望着男人的脸——他的颈,笔直锁骨,胸膛——
  此夜,她与他赤裸相对。
  竹海仍在吟唱。无所不在。今夜是十三,一轮巨大的月亮自竹海中冉冉升起,还差着一点儿,待圆不圆。比满月更显得饱胀,鼓蓬蓬的一枚白玉兰花苞,清烈的香气满满憋在里头,随时会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月亮挂在竹梢上,窗子里看到整片竹林起伏偃仰。
  她伸出双手,先是犹豫着,两条白手臂缓缓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决心,重重地环上他的腰。
  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身体。酒热的面颊在他胸膛揉搓,燕云感觉到那小小的脸庞,滚烫,如一印火烙。
  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她在他怀中微颤,纤细无骨的腰肢有如灵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
  他用力攥住满把长发。两束冰凉漆黑的丝流泻在掌心。

  夜明脚底忽然一空。她被横抱起来,放置在竹床上。
  身上被盖上她脱下的棉袄。然后全身一热,男人与她并头躺着,挤在狭窄的床榻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用自己赤裸的身体环拥住她。
  夜明被抱得那么紧,几乎透不过气。她的脸贴在男人脖子上,闻到他的气味。她已经有五百年不曾与任何一个凡人,如此裸裎相见,肌肤相亲。
  人说,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为了修得这一夜么?
  莫非眼前这个人。燕云。他才是她用永生的岁月去等待的那一个人。
  她的睫毛轻触着他的皮肤。蝶翅般扑簌扇动,落下看不见的微尘。
  她听到他说:“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运功帮你抵御寒气。你不要动。”
  他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滚烫过她为烈酒所醉的温度。夜明睁开眼睛,看到他颈上的一小块肌肤。黝黑的颜色并未改变,然而她觉得他变成火红的炽炭,燃烧着自己来温暖她。
  他赤裸的身体……那么烫。
  滚烫过任何为情欲所激发的温度。
  他与她贴胸交股,就这样抱她在赤裸滚烫的怀里。
  终夜未曾一动。
  夜明静静地睁着眼睛,听那竹海涛声直至天明。后来,他睡着了。
  她听他的呼吸。

33
  他看到火。
  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无数条红手臂舞动着,直指天空……逼人的热浪……头发枯焦,根根卷曲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里,都有张狂的红手臂在前头等待,伸缩扭转,恶毒地嘶嘶狞笑着,等着他……
  像巨大章鱼触手的丛林……红。
  血红灼目。
  逃不出去了。轰然巨响,房檩卷着火光坠落,如一条遍身伸出红舌的恶龙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声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断。
  红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脸上扑来。

  他陡地惊醒。

  窗外月已西坠,幽绿光影更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两手轻轻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为阳刚的内力所温暖,她踢掉了棉衣。洁白裸体静静横陈,他注视竹的影子一根根扫过她的身体,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织羽轻纱。
  他不敢伸手去拭额上冷汗,怕惊醒了她。梦里的烈火在醒时熄灭,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永远燃烧在心底里。那些过往的岁月,人生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个名叫燕云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样,以一种平静与淡漠的心情去审视这个名叫燕云的人。怀里的女人是洁白寂静的距离,将他与四十年的生命隔绝开来。她的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个脚印践踏。
  孩童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缭绕。他听到他的哭声在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又响起,变得哑了。五岁男童突然地失声,在那个家破人亡的血红色的夜晚之后,除了哭,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恐惧地紧闭着嘴,仿佛一开口就会涌出火焰。那场烧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里一直不灭。一夜间,全家七口,只剩这个最小的幼童。
  镇上德春堂的顾郎中收养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烧伤。在顾家床上他躺了三个月,满身满脸裹满白布,顾夫人亲自为他换药喂食。好了之后,他们让他留在德春堂,因为不肯说话,他被改名唤作顾哑儿,是顾德春郎中的义子。
  顾哑儿不会说话。但他会听。他听到养父母夜间嗟叹,说起燕福寿的脾气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头蛇做什么呢,不过为了一口闲气,他们要买燕家祖屋,卖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也就是了,总好过如今落得个尸骨不全家毁人亡的下场。
  那房子给他们烧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镇上谁还敢说什么。那块地皮还不是照样归了他们,白赔上六条性命。
  燕家太惨了。太惨了。
  好歹得把这个孩子养大。
  我们命中无子,只有两个丫头。就把他当儿子养吧。虽然是个哑巴,总是燕家一条后代根。也是咱们家的……
  顾哑儿坐在药铺后门门槛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弃的药渣,黯淡模糊。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快快带着这张丑脸滚回屋里去吧!”
  镇上的顽童成群结队从他面前跑过,拍着巴掌大声笑骂。顾哑儿倔强地瞪着他们,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
  “还不滚?怎么,你是聋子吗?”
  “哈哈,又聋又哑的丑八怪……”
  他们又兜转来,为首的大孩子抢走了养母塞给他的纸包。她喜欢在送给主顾过口的杏脯梅干里随手抓上两把给他吃。
  “哦,好大杏脯……丑八怪也配吃?”
  顽童们做着鬼脸,呼啸离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扑。
  五岁的顾哑儿扑在那十几岁的大孩子身上,拼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开,按在地上一顿群殴。他们边打边骂:“丑八怪打人啦!你还打?揍到他服为止!”
  哑儿一声不吭,只是在拳脚之下奋力反击,像一头幼小的兽。直到药铺里的伙计闻声出来,赶散了群孩。
  养母擦着眼泪要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哑儿趴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动。他固执地在地上捡拾。
  他抬起青肿的小脸,把一捧沾满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养母把他抱在怀里。当晚与养父商量,今后少让哑儿出门,他在外头受人欺负,脾气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气鬼那么些人打他一个,孩子太可怜了。
  “这孩子脾气跟他爹一个样。”养父道,“气性太烈。既然这样,以后就让他在家里玩好了。”
  然而药铺的门关不住哑儿。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铡药材的刀,悄悄逃走。
  哑儿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废墟上,盖起一座新宅院。

半夜顾家发现丢了养子,正忙乱之际,哑儿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
  他身上又添新伤。若非这个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恰巧路过,燕福寿仅存的后代早已死在那无赖子的刀下。
  顾德春是老实的药铺掌柜,世代行医,一生没踏出过小镇半步。除了唯唯称谢,说不出别的言语。倒是家里有个老伙计,年轻时走南闯北贩药材,见多识广,悄悄告诉掌柜,这个衣饰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侠”。
  什么是武林中人呢?顾德春不懂。然而当他听说“大侠”已将那地头蛇连同他的帮凶杀死之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陌生人淡淡地说:“那些人为争私利灭人满门,连孩童也不放过,死有余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担心受到牵连。却是你的养子,此儿年纪虽幼,天性中一股烈性与戾气已尽显无遗。若留在你家养大,只怕日后尚有不测之事,不如我带去抚养,你看可好。”
  顾德春呆了一下。
  哑儿躺在养母怀里。他的脖颈被扼伤,无法转头去看和养父对话的陌生人。但养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温热的,辛酸的味道,渗入唇角。
  养母的眼泪让他的伤口很痛。
  于是七岁那年,哑儿带着养母给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异境。

  师父的名字,叫做青灵子。他是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双眼。他穿着素色长袍站在满岛修竹之中,萧飒得就像竹的精灵。哑儿很想有一天能和师父一样,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教会哑儿说话。师父为他烧饭吃。在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后,师父亲自替他缝制新衣。那时哑儿还不知道,师父安静地穿针引线的这双手,是江湖中的一个传奇。
  剑仙青灵子。玄澹心法最后一代传人,青灵子。
  哑儿刻苦地练功。他喜欢刀。刀沉重而阔大,握在手中有踏实的触感,挥起来能掀动凛冽风声,呼啸凌厉仿佛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来的话语。他觉得痛快。刀是所有不爱说话的人最好的伙伴。他在冰凉的海水里练刀,一练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床上,想的也是刀。他把师父教他的运气法门彻夜温习着。
  哑儿的筋骨在寒冷中变得强壮,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过来,但那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只想练刀。
  刀就是他的生命。他与刀,渐渐合而为一。
  哑儿十八岁的时候,刀法已练到师父三十岁时的进境。哑儿是百年不遇的学武奇材。这是师父说的,他用一双深幽的眼睛注视着哑儿说出这句赞许之言,但目光中并无丝毫暖意。
  师父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开。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传给你,哑儿。师父说。你的戾气太重。
  你就像从前的我。

  师父对他讲起一个名叫湘妃竹剑的女子。
  她把玄澹心法传给我。她是我的师父。
  师父重重地说出这两字,然后沉默。十岁之后,哑儿再没与师父接近过三寸的距离。但他感觉得出,师父非常地不快乐。
  玄澹心法……是令人那么不快乐的功夫吗?哑儿并不明白。
  只知道,师父不肯教他。
  你的戾气太重。师父深邃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断言了哑儿一生的不如意。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
  哑儿坐在竹屋门口,把头深深埋入膝间,如不肯面对强敌的沙鸟。以为,不看,伤害就不会来。
  养父母救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把他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爹娘生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抛下他,去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而师父……
  师父终究也是不要他的。
  因为他是,克死亲人的丑八怪……
  哑儿挥起刀,刀风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声音,畅快淋漓。
  然后他被师父责罚,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把这些竹子视同性命。
  它们是为竹剑祖师种的。虽然她再也看不见,在大海之中,有一个人为她种了满满一岛的竹。
  哑儿熟悉寒竹的气息。它们散发彻骨透凉的悲哀就像师父一样。
  青色。那是绝望的颜色。因为绝望,所以很平静。一种生意盎然蓬勃,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失去了一个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继续活下去。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看着寒竹的时候,哑儿学会了永不轻言生死。
  生死要用刀来说,不是用嘴。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从来不是。所以,没人有权利对另一个人说,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或者,我要陪着你死。
  除了竹剑祖师的生平,师父没有只字对他提起,关于这个女子。她给了他一张不会再老去的容颜,与被定格的生命。
  直到离开无名岛,师父的样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没有任何改变。惊世骇俗的剑仙青灵子,不过是个空壳。守着一岛永远等不到一个人归来的竹子。
  此年,哑儿也离开岛屿。
  踏入江湖。
  他杀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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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去了家乡那个小镇,得悉养父母在他走后便也举家迁离故土,也许终究惧怕那桩命案的牵连。人说,顾德春到外地开药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乡绅。他两个女儿都招了上门女婿,一心一意帮衬买卖,家业好生兴旺。
  他从此没有再看到养父母。关于顾家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后,在南海之滨,单刀挑了一窟海上盗匪的老巢,将他们的人斩尽杀绝。
  传言德春药行老掌柜的大女婿是个人物,花钱在岭南捐了官职,在携眷上任的海途中举家遇害。只因雄心勃勃,连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屠灭长鲸堂全堂上下的时候,无名岛燕云在江湖上已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乖戾嗜杀、喜怒无常的魔头,正邪两道均避如蛇蝎的人物。江湖公敌。只是见过他而仍然幸存的人很少很少。燕云去找一个人,通常便意味着要杀他。
  黑白之间没有他的立足地。不过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师父的踪影,这个世上早已没人与他有半点的关联。
  黑白之间,并没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带。他很清楚。什么世事并无对错之分、大多数人都是活在进进退退深深浅浅灰色调中的言论,与万物非黑即白一样天真、一样的一厢情愿。
  世人理解不阴不阳的暗灰勾当,可他们不会宽容置身黑与白之外的人。每一个人,都需披上旗帜鲜明的皮。
  他抚摸着师父留给他的刀。江湖人知道,魔头燕云用的是一柄断刀。
  但他们不知道这刀的名字原本就叫做,断。
  很多年以前,天下排名第一的刀客很不光彩地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独行大盗。他造下累累杀孽,在他的年代里,他与他的刀所向无敌。有一天他忽然销声匿迹。人说,善恶有报。
  有时燕云觉得他从未认识过那个与世无争的剑仙青灵子。在血脉深处,他与那已死的恶魔气息相通。他的一口戾气绝了,穿越茫茫岁月,在他的胸中,复活,呼吸。
  一个宛转空灵的女人名字是这柄刀的伤口。遇到她之后,它从此断了头。这与他无关。
  断。它是他的刀。
  燕云不要黑也不要白。他只要断。三十三年来它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一日他去了南海之滨的长鲸堂。
  如果不是那一日,偶然自一位客商口中得到骇人听闻的德春药行灭门的消息。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拒绝睡眠,接连两日两夜跋涉,赶赴他要去的地方……
  都是那一日。

  玄澹心法不能让人永生,但它自己得到了永生。
  它是不死的阴灵,在玄澹宫覆灭多年以后,依然引发人世间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一波又一波的血海。它附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江湖人身上,在他们兴奋发亮的眼眸里,他看到它静静微笑着的脸。
  几百年了?……他不记得。但是,二十年间为了玄澹心法而起的血案与纷争,他的耳朵里,一桩不曾遗漏。
  那么……就这样吧。
  但愿天山派的两个女人能平安回到中原……他想。
  只能这样了。
  天色渐渐亮了。他看着怀中沉睡的女人。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34
  这样过了三天。夜明没有问过如果酒喝光了、船上的粮食吃光了怎么办。
  难道她要永远靠燕云的功力在这里活下去吗。
  这些事情都是非常严重的,亦是无法逃避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要面对,但他不说,她便不问。
  她刻意地不去了望“今天”之外的时间。眼前的每一刻,都是天长地久。未来不能看,不能想,她在烈酒之中第一次过起今朝沉醉的日子。
  每夜他裸身抱着她入眠,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但也就仅止于此。
  他对她秋毫无犯。夜明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那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缓慢。她觉得自己永远不能了解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为什么,带她到这岛上避世隐居,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线发丝般接近、但互不相干的距离。
  她究竟算是他的什么人。
  她睁眼望着窗口涌进幽绿的月光。不要紧吧。她想。
  五百年前的记忆告诉她,其实名分不重要,是否了解一个男人,也不重要。因为一切是会变的。
  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托付给了男人,她是他的妻。每一个成了人妻的女子,她的名字随着丈夫改变。他做买卖,她是掌柜娘子,他做官,她是夫人。如果他做了皇帝,她便是他的梓童。这是人世。然而如今她和她的男人——不管他到底是不是——不在人世间。
整个岛上,除了他与她再没有第三个人。外面是茫茫的大海。她开始恍惚,不知道是他带她到人间,还是她把他困入了妖物的世界。
  万古寂静的、默默生存着的孤独的妖的生命……任何反常的生命,都是不祥的。
  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就好。经过这些事情,她早已不再奢求与谁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灵犀相通。那是人类自创的美梦吧。
  男人。
  有谁能够懂得另一个人。或者生命原本便是注定孤寂的旅程,间或遇到谁,陪着一同走上一程子……终究是要分开。她只想要他在身边,有一天,算一天。
  竹涛永无休止地灌进屋来。青翠终古的寒竹,也是怪物。世上本来没有,被谁,为了什么不得而知的原因凭空创造出来,永不凋零,永不褪色,永不蒙尘……太多的永远。就像红到尽处变为漆黑,甜到极至转成苦涩,在这个没有永恒的世界上,被说得太多的永远,只是一个廉价的骗局。永,远,婉转清妙的两个字,从舌尖吐出来,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娘子,你永远是我敬重爱惜的贤妻。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这样在耳边低诉着。
  什么东西太美好了,那一定是梦。
  她并没分明地这样想着,但她突然自他怀中站起,裸露着身体几乎是冲到窗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燕云睁开眼睛。看到女人反身靠在窗扉,胸口起伏。
  “我不想听到这些竹子的声音。”她说。

  第三天的午后,燕云带她走出竹屋,穿过竹林,往北边直走下去。他简短地告诉她,要带她去看一个地方。
  穿越仿佛没有尽头的冷翠,林中的日影被分割得支离破碎,遍地艳绿摇曳,映得人须眉皆碧。错觉正在穿过幽冥世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停在岛北,一面山壁之前。燕云仰起头看看日色,道:“总算还来得及。”
  夜明不禁随他望向那轮正在下沉的日头。像颗生蛋黄,一包沉重的流质包在薄薄一层膜里头,小心地一点点往下坠,不叫它破了。还是看得人提心吊胆。
  一种混浊的红黄色。半隐在山壁之后很不甘愿地滑着滑着,终于落入海水,那一刻漫天赤霞突然转为深沉浓重的血色,衬着竹林,要刺瞎人眼。
  夜明不由抬手去挡,那颜色对比太烈,看在眼里极不舒服。她听到一种暗哑的轧轧之声。

这是千年以来第一次,仅仅在无人的景致面前惊诧得目瞪口呆。作为妖物,夜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实在少得可怜,除了无愁海亘古的寂静,她所知所见唯有一些人世间寻常景物,这一点上并不比任何一个深闺女流来得高明。北海中沙地生竹的岛屿于她已是超离常识的异境。
  而眼前随着山壁的滑动徐徐展开的幽深石洞,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光怪陆离。恍恍惚惚,她躲避着头顶上悬垂着的长短不一的石笋走了几步,呆呆地仰起脸。奶白,淡黄,赭棕,黯蓝,秋香绿与水晶紫,所有能想得到的柔和而缤纷的色彩一天一地,错落着闪耀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又像是宣纸上随手打翻了颜色碟,渗着水,什么都褪淡一层,蒙蒙地交互晕染开来。
  真的有水。一滴,从樱花粉色的石笋尖端落下,滴在脸颊。
  “这是师父闭关的地方。钟乳岩的水可以饮用,是增长气力的。”
  身后传来燕云的声音。夜明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面上的水珠,冰凉、略微浓稠的质感,仿佛含着冰粉雪茸。滴在地下的水日积月累,生长出向上的石笋。水滴极缓慢地油然渗出,聚集在末端然后坠落,宛如无数钟摆琳琅相击。
  在这幻丽如梦的地方,人的动作似乎都被放慢了许多倍,每一细微举措分外地显著。有种被瞩目的感觉,被看不见的眼睛。可以听见岁月放低了脚步,重重踏在心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就是无喜无悲的神仙洞府吗?
  指尖含在口里,清苦略带甘甜的味道缓缓触于舌尖。这里,什么感觉仿佛也都放慢半拍,要顿一顿方才到得心上。一切都很隔阂。她怔怔地感觉着那滴水珠的滋味,努力向自己解释他所说的话。关于这个隐秘的石洞,在岛屿内里有一条暗河,平日是干涸的,只有当每半年来一次的潮汐涌入河道推动机关之时,天衣无缝的山壁才会移开,向人展示无名岛上最为美丽的秘密。
  “所以,人力是无论如何也触不动机关的,除了每年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的日落时刻,任谁也进不来此地。”燕云道,“洞门每次打开一个时辰,潮汐一退,便会自动合拢。”
  夜明转过身,瞧了他半晌,问道:“这就是你师父留给你的船要等半年才能拿到的原因?”
  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上前扶住她的臂膀,领她向深处走去。与入口处所呈现出的面貌相比,石洞的纵深宽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那里面九曲十八弯,几乎是在岛屿之外自成一个天地。随着他的指点,她一一地辨识着那些奇花异木,在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竟然茂盛蓬勃。蜿蜒盘曲的石洞每一处转折似乎都拥有属于这一区域的植物,她跟随燕云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氤氲着紫气的灵芝瑞草、累累垂垂的仙薜荔、结出光泽柔腻的玉膏的不知名树木……无数只在传说中听过抑或根本无从想象的仙卉。移步换景,每一步都是个小重天。
  她蹲身轻轻抚过一株芝草宛如流云的纹理。五百年前一次皇太后的寿诞,她丈夫花了大力气弄到手装在翡翠匣里进献的一株与眼前的模样差相仿佛,但形体要小上几倍还不止。
  这石洞中随便掐个草叶子,到外头也都是人间奇珍吧?
  燕云摘下一只形似桃子的果实,结着它的枝条却生有枣树般的叶子,开满红萼的灿烂黄花。
  “吃了这果子,可以御寒。”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冷了。”夜明道,这才反应过来,一进石洞,岛上无所不在的寒冷竟被隔绝于外。身上暖洋洋的。
  神仙的洞府,理该四季温暖如春。

她接过那艳红的果实双手捧握于心口,像一颗心脏訇訇跳动在身体之外。有许多的言语,说出来或许是石破天惊,血淋淋活生生的心迹掏出来,在这个奇异的黄昏,他把她带到他在这世上最隐秘的巢穴,最后一个藏身地……她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什么,竟一字也不能出口。唇舌仿佛被打上万古的封印。她只是捧定了仙果,讷讷地被他带到这个神秘仙境的尽头。
  一泓深潭在空无所有的石室一隅,幽幽反着光。这里已是石洞最深处,前无去路,外界的光曲曲折折经由无数转弯到达此地,便是洪炉猛火也成残照。可是很奇怪,在理该黑暗如夜的地方却始终有一些不知来处的微光,似乎从四面石壁天然地沁出,融融泄泄浮动,越是暗处,一切反而镀上一道乌银的边。像殉葬的佩物,银子埋在土里,蚀得发了黯。
  她低头看着遍地枯萎的细小花草。整座洞府唯有这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仙藤石笋,不起眼的死茎叶又细又硬,铺满一地,深沉的棕褐色如同用旧了的地毡。她捻捻其中一茎,乱发似地扎手。
  燕云道:“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吃,这些草却不用动它。”
  夜明惊讶地抬起头:“有毒是么?”
  “没有毒。只不过此地的其他花果都是师父多年觅来的灵物,食之不但果腹,更有延年益气的功效,于你身体大有好处。这些叫做朝露草,是当年玄澹宫山上唯一留存世间的花卉,相传是附在湘妃竹剑衣袖上的一颗种子无意中被我师父拾得,植在这里的。”他指着地上道,“师父说这种花朝开暮死,虽然很美,却无甚用处。至于外间那些你随便取食便是,它们受钟乳岩滴的滋润生长繁盛,不必担心会吃完。”
  她点头,他负手看着遍地枯草,沉默顷刻。微光奄奄一息,流泻在女人的脸上,这儿,那儿,均匀地抹上几笔清辉,那光泽如同月下呜咽的笛声……啊,她多么美。他曾见过一次朝露草开花的样子,不抵她一半,系人心弦。
  他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在石室中走动,单薄的身体折射着光线,像一片微银明灭的树叶簌簌颤抖在夜风里。她越是美,越是特别地觉得这一刻过得迟慢,像“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
  ……他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她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朝露草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已一生了。
  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他喉咙里发出自己也没听到过的低柔声音,把她细细地叮咛:“别太靠近潭水。那是天生成的海眼,据说直通到海底。没什么用处的,小心别掉下去了。这地方很暖和,那些花果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渴了就喝石笋上的水。再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来,可以放心地住着。”
  她在潭边转过身来。他的嗓音如一只手,蓦然拨在心上。酥暖欲溶。她望着他……呵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知道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何时何地,他是永远可以依靠的磐石。
  她的唇角漫出轻浅的笑容。有许多话始终说不出口,那不重要了……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他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如此美满的结局。哪怕有些心事将永远地沉埋海底,没关系……人生不一定要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归根究底,两个人在一处,还不就是做个伴?
  再不会有欲说还休的忧虑与怅惘。她把它们丢到那海眼里,一直沉到底。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她决定永不再去掀动。
  她又了点了点头,张开嘴,要回答他的叮嘱。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在这儿住着。那——我走了。”
  他说。
  如同轰雷掣电。她呆立在当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只觉得双手一阵痉挛,十指冰凉的,紧了一紧。

心里并没感觉到痛,相反地,平静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
  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她的两手紧握成拳。
  那么,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来,也一样吧?
  她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陪我住在这里么?”
  他摇摇头。她又道:“你一定要走么?”
  他不答。
  “什么时候走?”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隔了一会,方道:“这就走。潮水只有一个时辰进入河道,迟了,机关就合上了。”
  他静静地站着,站着,一面阔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样,切断了一切生机——他只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会感觉到刺痛?
  夜明凄然望着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银针,便早穿透五脏六腑将他钉在地上。这一刻她颤栗着瞥到心底里连自己也不敢触目的一线闪念——她多希望,她手里有一根淬毒的银针。
  他不肯回头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他是那柄无情无血无泪的断刀,此日将未来亲手斩杀。以后的日子……她刚刚看到它露出半面恬淡的容颜。
  空空如也,一缕红血溅在眼珠上。鲜红的视野,把什么前景都涂没。她惘惘地偏过头,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么那么浓,那么冰冷。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她眼里像泛着血海,看到哪里,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边还僵持着半朵欲开未开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牵了牵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哭还是笑。腔子里空荡荡,要心痛也无从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没有的东西,拿什么来疼痛?
  燕云,你也会觉得痛么?
  他不肯,看她。
  她低头,看到一双血手。那枚仙果红艳艳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烂。流出血一样的浆汁,溅到眼里,淋淋漓漓顺十指滴落在地上。
  她忽然笑起来。原来她的心真的没有了。被他剜了出来,捏得稀烂。
  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荡,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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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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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靠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36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37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

38
  身后水波激荡,席卷而来。那是鲛人的追逐,红光逼迫,随水势烤到脸上,如同一场致命的大火,那热浪就在后面轰轰追赶。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强悍的族类,她散发令人窒息的危险讯号,我拧动腰肢疾速前游,眼中见不到一个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红的藻类。像一些血丝荡漾在这死亡海域。
  断裂的海藻缠绕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盖。我拼命地逃……啊,我这样逃,究竟为了什么?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驱使每个生物在锯齿般无情厮杀的世界上辗转。不想活的人,死到临头,也要逃。
  膝盖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脚底用力一蹬,抛出一串血珠洒在身后她的脸上,身子向前窜出几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鲛人的齿下。
  身体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莹白光线,辟开生死路,向着无尽的深蓝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红的幕布满眼罩下来。带着西天落日余烬的炽热。
  前无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顿住。脚踝似被铁箍扣住,再挪不动半分。鲛女将鱼尾一甩,那弯血镰刀横过来截在眼前。她的身体这样长大,半月形的鱼尾自腰而下有着极流畅优雅的曲线,横在面前如一堵墙。
  我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因为明知结局,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从容。反正最后都一样。
  甚至可以从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里,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审视一个鲛人。那传说中洒泪成珠歌如天籁的美丽生物。恋慕着世间男子、甘愿失去鱼尾用一切代价换两条腿的多情生物,在尘浊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没有眼泪的、爱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体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纯正的红颜色。比火还红,比血还红。鲜赤赤横亘在三寸的距离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闪光的鳞片,都有指甲盖大小。是海中鱼蛤特有的平滑而富丽的光色,一面开满红玉藤花的墙,清脆地相击有声,比人间任何锦屏都更辉煌。闻得到新鲜的腥气。尾的末端是阔大横钩的鳍,边缘锋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弯镰……在它的怀抱里我渐渐淡定。世间不缺生命,从来不缺。活蹦乱跳的身体,悲欢离合的光阴,各自有着各自的烦恼与算计。像满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长出来,发出辛辣气味,蓬勃的,充满汁液。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嚣。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无论何时何地。
  闭了闭眼再睁开。此刻没有比我这一千年的岁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时间,惊人的浪费。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将自行朽烂。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于我根本谈不上损失而滋养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鲜红墙垒静静闪耀。珠光被圈于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氲瑞气,千条万缕,蒙蒙浮动在森然罗列的鳞甲上。红的铠裹着坚定傲岸的女战神。这景象犹如梦境,噩梦都有张诡美得出奇的脸孔。
  身子向前一倾。钢铁般有力的手将我一推,紧抿着嘴面颊贴在那柔软腥气的肉体上,感觉到鳞片锐利的边缘。鱼尾上的鳞都微微张开着,如同千万张渴血的小嘴。
  那只手自脚踝开始缓缓地往上游移。小腿、臀、脊背、脖颈——经过哪儿哪儿就涌起一线寒冷的战栗,然而竟然不无快感。
  死亡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渴求着的最后的快感吧?向所来之处,永远的回归。我们都从黑暗中来。
  鲛女用鱼尾圈住我,一只手悠悠地抚过猎物的皮肉,那动作甚至不乏爱怜。是天生的猎杀者,懂得让肌肤先于唇舌体会美味。面前的羊脂玉肌即将被撕裂,从中喷涌出鲜美热血。想象中的享受永远比实际的更精彩,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抓住头发迫使我的脸仰望向她,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丝水藻,仿如深闺女伴,彼此细致地梳妆。耳边吹气如兰,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缕血腥味。这张精致如雕樱桃口,舐咬过太多腐败的肠脏。
  我半睁眼睛,漠然看着她妖气而艳丽的面容。蛇蝎总是披着鲜艳夺目的壳。她连眼睫毛都是红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鬓发里去,黑眼珠里两点瞳人,是十八层地狱戳破了铁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剑树、剥皮抽肠,万千惨毒的手段在那里头等着你,跃跃欲试。
  这个人间再也见不着的凶残的美人,凶残之中别饶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如缢鬼引人替代的绳索在空中圈成极乐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长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间,妲己妹喜也成为良善的妇人。一绺子红发垂落在我胸膛,痒梭梭,像个小手寻找着心肝。
  她勾动唇角,露出两枚精致的小尖牙齿,对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狱血河的诱惑。来吧,来吧,还有比罪恶更醉人的美酒么?
  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靠阴阳交媾,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与恶毒的快意。她掠开一绺遮目的红发,望定我,一字字迸出来道:“你想死,我就让你死么?你活够了,你不想活了,我就会让你死么?!你这妖物!你放心——我绝不杀你……”
  鲛人仰起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海太深了,上面的天光照不亮她。没有光。一束微明从她的猎物身上焕发出来,蒙蒙打在红鱼尾。黑暗中那是最奇异的画面。
  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疼痛的笑声。
  她像是撕开了自己的咽喉,凄厉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鲛人么!”

腥浓的红。
  弥漫在海水里,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惧怕呼吸。
  当她推开我,十指指甲抠入自己腰里。血水迅速涌出,咝……啦……红的黑暗,我听到这钻刺着骨髓的声音。
  当鲛人撕裂自己的鱼尾,自腰间往下,活生生地剥落那层皮。
腥浓的红,我一辈子没见过的红。鳞甲四散纷飞像慵懒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沙上。
  随着那双素手我看到鱼尾似一条石榴裙从她身上褪落,如蛇蜕皮。但有着蛇蜕所没有的艰难与惨烈,丝丝络络,连着筋,劈开骨。
  丝丝络络流溢出血肉的浆汁。
  她一定是疯了。
  在杀我之前,先剥掉自己的皮。瘫软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无力抬起双手去捂脸。眼睁睁看着面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戏,撕落了大红幕布,里头是不忍卒睹的真实。那手惨白,衬着血红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杀后洗剥干净被翻过来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红里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转回肠。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39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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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40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色,燕云的人影像是一种氤氲凝结的气体……无限地扩散开来,凝成人形。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忘记了一切。
  燕云,再见到的你,只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么?
  我不知道这幻象何以出现。头发飘起来,径直穿过燕云的衣袂,空无所有,如阴阳两隔。
  “原来……原来你到底是蜃……蜃……”
  鲛怪扑倒在地,竭力抬起头,在不成声音的号叫中吐出字句。来不及听懂那破碎的言语,我惊喊出声,看着他的脸像一张被团皱的人像扭曲起来,五官离奇地错位变幻,跟着全身也开始扭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他的四肢,把人像揉面团那般拉伸团紧。
  他的形体变得模糊,化为无数细小光粒四散而去,活生生的血肉顷刻间也变成气体。
  他溃散如雾气的脸孔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我说:“谢……”
  然后他彻底消失。连同弃在沙地的鱼尾一起,在幻景中灰飞烟灭。
  不会说话的、身高百丈的燕云的影子依旧矗立着,在我眼前荡漾一会,蒙蒙地淡去。终于只留得荡涤了血色的湛蓝海水,空洞寂静。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像醒了的梦,不留丝毫痕迹。

41
  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会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瞎子跪在那片沙地上伸着两手摸索,幽黯的不分昼夜的光线泛泛浮动,照着灰白的细沙。
  甚至找不到一片遗落的鳞。片刻前恣意凌虐我的那个“人”,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就像……
  ……就像被一条饥饿之极的舌头舔过。一滴血,一块肉,一根头发。这是真真正正的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令我陡生寒栗。
  寂静的海,除了方才那鲛怪,没有任何怪异之物。哪来的洪荒巨兽?没有形体,看不见它的齿牙,然而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除了他与我,没有第三个活物。
  没有……
  寒意更深。我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俯伏在地。手指在沙里插下去,摸索半天,用力抓起一把沙子。紧紧地攥着,仿佛要从沙里攥出血来。
  血在淡薄的珠光里一丝丝游逸而去。血不在沙里,它来自我的身体。
  浑身上下,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往外绵绵溢着红血,我遍体鳞伤,像一只失了壳的寄居蟹,把自己向沙里深埋去,蜷缩成一团。
  那嶙峋的礁石上留有我的血迹。这么浓,粘在石的尖角上渐凝成赤褐的污渍,海水化不开它,提醒着羞耻与憎恨的伤疤。
  那是承受、看尽我折辱的刑床。我突然从沙里跳起,扑上去拼命捶打它,一拳一掌重重打在石角上,新的血痕覆盖了旧的。一片片,鲜红暗红,自欺欺人的掩盖,企图用新的疼痛忘却旧的。
  我恨那男人,可是他已死去,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恨这岩石,可是它巍然不动,对我的厮打连嘲笑也不屑。冷冷地矗立在那里,有一日我这具遍布污血淤痕的肮脏肉身腐烂了,它还在。那桩事情,铁案如山。
  最终我只能恨我自己。
  恨自己,活得那么久。活着就是磨难,就是脏,避无可避。我的不死之身让我辗转过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罪恶,背叛与卑下,空虚与绝望,一件也不能躲过。
  没有洁净无辜的悲伤。春恨秋愁天真的相思只在平板的诗文里,离这尘世很远很远,比天堂还要远。活着,每个人到头来总难免滚得一身泥污,渐渐结成硬壳,作最后的棺椁。
  每个人其实都比自己想象中龌龊得多。沙粒嵌入在数不清的伤口里,粘的是血,滑的是涎。体内有什么浓稠液体慢慢地流出来,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想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一具早该入土的尸,曝露在天底下,任世人看尽我是如何烂化成酱。
  我扑倒在礁石上,双手扳住岩尖,贴着那凹凸支离的棱角滑下去。瘫软成一堆没骨头的死肉,像我失了蚌壳的原形。
  这就是我的真身。本相。
  百无一用的废物。我以为我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但他走了。宁愿带着烈酒蚀伤的脏腑远走江湖,投入众矢之的的荆棘丛。我知道人世,从此他是寸步难行。
  宁愿如此,也不要和我一起。人的心,我看不懂。人的幸福我给不起,也要不到。
  除了给同样腥秽遍体万刺穿心的受苦生命用作泄恨的道具,我看不出这身体存在的意义。像一块抹布,用过之后被粘腻腻地丢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向着遥不可及的漆黑的海面,我抱住那岩石全身抽搐着,口角淌出涎沫,扭歪了脸如同从前看到过的身染癫痫的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无比地丑陋。
  我只是学不会哭泣。
  人以为悲哀总是疼而美丽的。女子的伤痛尤其像利刃割开新鲜的创口,那血花迸出来也有艳惊心魄的美,溅在扇子上能画成桃花,红颜薄命。
  然而我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溃烂下去的伤口。一日一日,融成脓血。
  看旁人的伤痛,总是美丽的。是否那就叫做故事。把血花迸出的一瞬间定格,在众人眼里口里鲜艳地传来传去。只有故事里的人看得到,真相,从来都有张多么丑恶的脸。
  我在石上揉搓着这具丑的肉体,希望能加速它的腐化。远处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在这没有天空的深渊里。
  如同熠熠成阵的星群,我看到庞大一片银白色遥浮而来。这美景令人目眩,像伸出手就触摸到银河。那是大群雪鱼来了。海中弱小无害的生灵,巴掌大的鱼儿,没有任何爪牙与力量,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千百成群,以藻类为食。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但……
  为什么,我心中惧意刹起?
  那股寒冷的恐怖席卷周身。我怕,怕得牙关战抖,格格相击。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巨大阴影茫茫铺展开来,头顶上,四面八方,无处可以逃。兽的呼吸咻咻吹在我心上。
  我害怕……
  这里有鬼。倏出忽没的恶灵,什么怪物,它嗅到血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掩至。它有副肉眼不见的、贪得无厌的口腹,它什么都要吃……把整个世界吸食成一个空壳。
  我拖着身躯,撑在石上竭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惶然四顾,那看不见的怪物,它在哪儿?在哪儿?
  也许此刻我已身在它洞开着的巨口内。
  双眼瞪得刺痛了。雪鱼群悠闲地向这边游来,毫无心机的生物,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捉着漂浮的藻丝。它们永远是这样慢吞吞,与世无争。
  我听到牙关格格相叩,随着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越抖越快,那节奏……渐渐地……渐渐地……变成磨牙的声音。
  藏在礁石背后,我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地磨着牙齿。
  恐怖越来越深。腹中似乎升起一股空虚的火,灼灼烧着……啊,那火……
  咯吱,咯吱……空空的口腔里,越来越响亮。
  银白色铺天盖地,漫漫地来了。石的缝隙里我露出双眼。雪鱼群,真美……缭乱追逐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它们。大鱼小鱼,亲狎地相互嬉戏。
  咯吱咯吱……
  那火烧得我明白过来。
  ……我,饿了。
  好饿。
42
  剑仙。传闻中介于人类与仙佛之间的特殊人物。
  传说他们隐于山川灵气之地修行,通过运转内息与服用某些延年益寿、增长修为的奇异食物,从而达到以心驭剑的境界。
  传说剑仙所用之剑并非凡铁,依靠神兵利器的锋芒只是寻常武人所为,剑仙是不屑如此、也无须如此的。在他们手中草木为兵,世间一切皆可化腐朽为神奇。修为较高的剑仙甚至不必借助任何外物,单凭自身真气便可化为飞剑,千里之外,万军营中,取人首级不费吹灰之力。
  传说剑仙的寿命过于常人数倍,还可驻颜不老,几百年容貌仍如青春少艾。但不老之身并非永生,剑仙的归宿通常是在与祸害人间的邪恶妖物或妖人的战斗中兵解。
  传说剑仙挑选传人极其严格,只择禀赋特异、心地纯良的少年少女带去教导,令其学会绝艺,惩恶扬善。倘若发现弟子有作恶之举,当即诛杀绝不留情。剑仙是为世间正义公理而生的孤寂的英雄。他们的生命黑白分明如同题满滔滔雄谈大论的纸,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洁白一片的空洞。
  传说剑仙道骨清心,胸中只有剑,没有任何红尘情欲。
  在人间,自古至今有着无数关于剑仙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提起,倘若修炼剑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万物有灵,无不向慕人类的生活。无论禽兽水族、草木精灵,若想长生得道修成正果,必先苦修人身。人,是仙之苍穹与物之深渊之间,不可回避的唯一一道阶梯。因而传下无数故事,关于一个精灵如何的历经万苦只为求得一张人的皮囊。然而身体发肤易成,经络血脉难改。任是肌如凝脂眉如画,那好皮囊里头流依然是兽的血。非人的气息在体内日夜流转,稍遇外力,一个差池便被打回原形。这是天下妖精的致命伤,哪管它千年魍魉万年魅。
  无论何门何派的剑仙心法都是人中出类拔萃之辈所创。创来是给人练的,不是给异类。
  那些经脉运转、气息周天,是属于人的。所以没有人知道,倘若修炼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再禀赋特异的人总也是人,气血运行自有一定之规。妖的经脉却是千奇百怪,繁简各别,倘然硬要练,就像在清浅河道里开着大海船,结果如何,没谁料得到。
  其实本也没有异类会去觊觎人的修行心法。但凡能得人身、稍具灵智的妖物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增长道行的方法有很多,哪怕躲在山野夜出吞吐,捡取一点月亮的残余精气,纵然进境慢些也好过冒这奇险,九死一生。更何况修道之人与妖物,自古便是势不两立。
  传说剑仙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铲除一切不甘本分、逆天而行的妖物。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怎可让妖扰乱。
  这是个人的世界。妖,只是造成混乱与危险的不速之客。
  仓皇的过客,这里并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

  43
  红。淡的,柔和光润如玉石的水色,蒙蒙展开在蔚蓝之上,两相渗透氤氲成赏心悦目的淡紫。这景象壮丽而又柔美,令人屏住呼吸只想看下去,忘记其中的凶险。
  你见过这样的一双红唇么?女人的嘴,唇峰圆润分明,微微地撅着点儿,仿佛随时要轻呼檀郎的名,娇俏妩媚。到了至高点,曲线斜斜倾下去,在末端抿成纤细两钩,微弯如小小的水红菱,小小的红色的新月……小小的……多么可爱……可是这张精致的嘴并不小。
  它涵盖方圆数十里,倘一张口,怕要把这海水吸干。
  它飘飘浮动在蓝色海波间,奇诡地出现然而并不可怖。这红唇如此温柔怯懦,没有棱角,没有杀伤哪怕一只蚂蚁的能力,即使它忽然微露舌尖舔了舔,蠕蠕动着,也只像含了什么心事说不出口而不带其他任何意图。
  它看来是天生的薄命相,娇弱无力,什么都不由自主。生着这样一张嘴的女人,似乎只合深锁重门抿着胭脂,孤独地教鹦鹉念情郎做的诗句,间或咳一两口血,在那薄幸人辜负了她的时候。
  这一张大海中的胭脂口,就算它是鬼魂,那也是故事中多情而悲伤的女鬼,回来寻找她的爱人。本不该有人对它感到恐惧。
  ……但我双手用力扳着岩石,瞪着那张巨大的红嘴。全身的骨节,仿佛喀啦啦在内里碎裂。连同心胆脾脏,碎成血红的屑末。
  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像怕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当我顺着那双唇的边缘遥遥了望,在目力达不到的地方丢失了它的界线,而我认出,这张嘴它这样熟悉。
  它是我的嘴。
  如同梦寐,好象回到很久以前,对镜晨妆的时辰。然而这面镜子如此巨大,一切在里头膨胀成不可控制的魔怪。
  没有比看到凭空出现的自己更恐怖的事了。那张红嘴它像是我的分身,邪恶强大的分身,自行其是。
  我无法控制它。
  我看到它缓慢地、满意地舐着舌头,一点点张开来。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在其间,白色鱼群像大片的星辉映着它们。
  成千上万的雪鱼群,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大海剧烈地震颤起来,什么东西的边缘都成为颤抖的锯齿形状,在我眼前虚化。
  我扼住自己的脖子向后倒去。两手用力掐紧,气息登时断绝,面色紫胀。然而我不放松,疯癫般地在沙地上翻滚着。

白光越来越亮。鱼群已看不出形状,它们化为万点灼烈的光疯狂迸射,竭尽全力地四面奔逃,然而逃不出这张半透明的娇红樱唇。这是没有生天的绝境。
  死地。
  鱼群带起阵阵漩涡相互冲突翻搅,整片海喧嚣地沸腾起来,如同被下了剧毒。
  我的手同样竭尽全力。感觉到喉管被卡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可能碎裂,一力要把自己推入死地。我咳嗽着,窒息的痛苦令我把沙地蹬踢成一片烟雾。
  神智开始迷糊了。
  沙雾中看到红的雾气,白的强光。方圆数十里的红嘴大张开来,露出蠕动的舌,湿淋淋地伸长了,卷向那些四散的白光点。舌根尽处黑沉沉的隧道,通往坟墓场。那儿能埋葬多少生命?多少?!
  一切都在半浮半沉半虚半实烟气中。
  眼皮渐渐沉重。双手卡在喉部,我终于感觉不到失去空气的苦楚。
  我的脚无力再蹬踢。软瘫在沙上,我缓缓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上天,假如还保有一分的仁慈,就让我这样睡去吧……
  我要睡了。但一股不知来处的暖热的流忽然凭空冲入腹中,如回生的仙丹,气息霎时在胸腔内周游畅通,四肢百骸充满了精力,甚至满得要溢出来。我这个要死的人,此刻生龙活虎胜过任何一个豆蔻少年。
  不知何时扼在颈上的双手已垂落一旁。我撑着沙地坐起来,却仍然闭着眼睛。
  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腹。那里热烘烘的,是饱足的感觉。无比舒适。
  已不必睁眼。我知道绛红的巨口与那些挣扎着的白色光点都已消失不见。大海它这样静。静得像死。
  成千上万条生命在刹那间死去。活生生的、如此庞大的鱼群只像半碗米粒,微不足道,填了谁饕餮无厌的口腹。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我跪在海底仰头发出撕裂心肺的狂喊。声音在厚水中迅速湮灭,冲不破这黑暗,像把铅块抛入棉絮堆,砸不起任何回响。天上有没有一只耳朵听见?
  隔着万仞的海水,隔着海面,隔着清虚无物的空气。天空太远了,我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
  嗓子喊哑了。匍匐于泥沙之中,我睁开双眼。
广袤无垠的蓝色直直撞进眼里来。厚重、纯粹的蓝,望穿两眼找不到半点活动着的东西,就连随水飘摇的藻也不见了影踪。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海水。
  你知不知道,世上没有比死亡更干净的了。一了,百了。
  我伸着手臂。僵直地跪在这片死海。
  隔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天上有没有一只眼睛,看见——这巨口吞噬万千生灵的怪物。

  你知不知道,在海的深处有一种生物叫做蜃。
它们的神秘犹如海水一样叵测。世人几乎从没见过它的真面目,只有各种残缺不全、模棱两可的传说在人间流传。有人说蜃是一种恶龙,生得短吻锯齿,有点像江水中的猪婆龙。有人说蜃是巨大的蚌蛤,有人说蜃其实只不过是海兽的一种,真身平淡无奇,貌似陆地上的野猪。还有人说蜃就是鳄的神化,没什么了不起,是人们的夸张与舛误,渐渐想象、创造出这并不存在的虚幻的海怪。
  不管传说的面貌为何,在关于蜃的描绘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种生物拥有制造幻象的神奇能力。据闻它会潜藏在深海之底,放出蜃气在海面上结为楼阁山屿、壮丽而逼真的景色,使海上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往往有苦苦漂流的航海者被这幻景所惑,以为上了岛屿就可找到淡水食物,结果触礁而沉。而遇难者的尸体落入海底就成为蜃的美餐。这样的虚幻景色,在人间被叫做海市蜃楼。
  那些认为蜃只是传说中虚构怪物的人们说,海市蜃楼其实是仙人点化的幻境,是用来渡有缘人得道的升仙之门。如果你虔诚善良,说不定有一天就将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福气。进入蜃楼而从此消失的人其实都已位列仙班,他们都是被上天千挑万选出来的幸运儿。
  但在相信蜃的存在的人们心中,无论这种怪物生得似龙、似蚌蛤、似野猪也好,它都是一种心机深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它吞噬生命从不亲自露面,只在暗中控制着一切,布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待着牺牲品自行来投。
  从某种意义上看,大海养活着陆地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类,然而它也是一个藏匿着无数食人妖兽、危机暗伏的深渊。比起成群的鲨、有着八只触手的巨章鱼、剧毒的水母甚至鲛人,蜃实在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怪。恐惧来自看不清楚的未知。蜃是海中缥缈无形、无迹可寻的幽灵。到死你也看不见它的真面目,更没有搏斗的机会。
  它的武器不是任何血肉之躯,只是气体。面对强大的怪物,巨章或鲨总也可以拼死一战,但你如何与空气抗争?当它缓慢而优美地弥漫开来……
  船在平静的海上航行。也许就在此时,那温柔如丝缎的蓝色之下有双没有形体的眼睛正透过深水暗暗地盯着你。它已盯了好久,它拥有足够的耐心,现在它觉得是时候了。
  也许,就在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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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44
  蜃是一种奇异的生物,因为它吃东西不用嘴巴。
  蜃放出蜃气将猎物包围,然后直接消化掉。那些看似飘渺柔美的气体摧毁起生命来更胜任何锯齿钩牙。
  胜过烈火。火焚后仍留下灰烬,但被蜃气腐蚀的牺牲品连一些飞烟也剩不下。无论那是鱼是虾还是人,是千年粗壮的老树或披挂着坚厚如铠甲的硬皮的鲛鲨,只要是有口气息的活物,全身血肉无不在刹那间被销熔、被分解、被吸收成为维持这海妖生存的养分,干干净净,吃人不吐骨头。
  以此蜃能够吃掉相当于它本身几十几百倍的敌人,也能一次使成群结队的猎物灰飞烟灭。在那并不庞然骇世的真身之内,埋葬着恒河沙一般数也数不清的灵与肉。像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尽头。
  没有人知道,它要吃多少,才算够。
  是的,我知道这些。因为我本是属于这个神秘、凶残、饕餮无足厌的族类。尽管是其中例外的无用的一支。
  作为生命本身,珠蚌是个失败的造物。仿佛神明在创造蜃族的时候忽然对于这过分强悍的怪胎起了厌倦与憎恶之心。总得给其他生命留点活路吧,神明想,于是手指一转,造出了珠蚌。以海中浮游泥沙草屑为食的、卑微而柔弱的巨蛤,纵然长到了一个岛屿那样大,还是百无一用,面对外界的侵袭唯有关闭两扇硬壳躲在里头听天由命。为人类提供珍贵的珠,为海中其他肉食兽提供食料。我一直觉得,珠蚌是被造出来替那些杀生无数的同族赎罪的,除此之外,别无存在的意义。
  在海的世界里,珠蚌是最懦弱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对于他们,珠蚌是玷污“蜃”这个名头的耻辱。废物。
  我早已明白这事实,并做好一生服从它的准备。我是一只珠蚌,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身体与禀性。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
  变成与那些同族一样的伤生害命的嗜血妖兽。甚至比起他们,更为凶猛,食量更大,口腹中一次葬送的生灵,更多。
  多到无法自控。
  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没法控制。胸腹内,心、肺、肝、肠……似乎都被掏空了,我一无所有,只留下一个黑洞,麻木而迫不及待地,等待用血肉来填满它。
  听得到腹中嘶嘶呼喊着的饥饿的空虚。
  我什么都没有……
  我把额头深深地抵向沙里去,身体蜷得像一只虾子,几乎弯成一个圈形。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不知道这可怕的变化是否与玄澹心法有关。剑仙修行的、清虚玄妙的无上心法,我与它日夕相对,睡里梦里也在练,五个年头。不曾有过丝毫的成效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在那非人的疼痛与羞辱临头之际,突然间它爆发出强大到恐怖的力量。
  那真的是玄澹心法的力量吗?我认不清。
  就像认不清如今,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妖,是珠蚌还是蜃。或者这些都不是。
  人天三界,六道轮回。我哪里都不属于。假如神明创造世间万物用的是天界洁净的土,我便是被剔除于外的那一缕泥污。神在疲倦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吹去甲缝中意外的一丝污秽,悠悠吹送下界成就了一个一千年从没知道过该往哪里去的生命。
  也许我和那葬身我腹中的鲛怪是一样的东西。不属于陆地,不属于海。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幽冥。
  一个来不及销毁的荒谬的造物。神的失手。
  我终于明白他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他说,原来你到底是蜃族。
  可是我真的是蜃吗?我活了一千年,没有听说过珠蚌可以变成蜃。
  其实我苦练玄澹心法,只是因为想念他。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师门真传,倘若不是当年剑仙青灵子的一句话,这功夫由他来练,是天经地义的。
  让气血在我舛误的经脉中流动,不管不顾,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身体。
  如果,是他在修习海眼中的遗刻,此刻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的双手轻轻抱住自己。这是他的肩,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腰身……五年来黑暗的海眼中我寂寞的拥抱与幻想。珍珠的光泽它这样美,照亮的只有我自己。
  我只能抱住自己。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燕云。你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是否这是我的报应。我不是玄澹宫的任何人,我与湘妃竹剑和无名岛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我练了他们秘不外泄的心法。江湖中偷练别派武功是最大的忌讳,该当千刀万剐,以死赎罪。燕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始终把我拒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但是请你原谅我。燕云。因为这个窃取你师父连你也不曾相传的手泽的女人她早已受到比死还严酷百倍的惩罚。天行有常,天道有眼。欠下的债,终有一天要归还。这道理我懂得。
  我没有想过是否后悔。当此生的安排已然落入这样的窠臼,后悔,已经轮不到我想。
  假如曾有过一瞬间,黑暗中我抱住的这具身体,是你。
  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值得。
  罢了。蜃的本性已在我每条血脉、每个毛孔间淋漓尽致。深深地扎进根去,弥漫在血液里像不可救药的毒,这嚣嚣呼吸着的口腹,我知道它将与我共生共灭,直到生命的尽头。
  燕云。玄澹心法,鲛怪的凌辱,你的离去。青灵子留下遗刻的所在偏偏是个海眼。我谁也不怨,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的饿鬼地狱。当遇到你的时候,执意跟随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是什么。
  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阴阳的夹缝中,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这话听起来这样熟悉,我忘记了是谁曾说过。
  我吃了他。而我是他的替身吗?继续承受没有尽头的苦难,鲛怪活剥下来的血鱼尾,是否冥冥中它套在我的身上。
  他对我说谢谢,半残的句子。在被我吞噬之前。可是我可以感谢谁。我杀不死自己。
  原来轮回不一定要在死亡后才发生。我这是被谁罪孽深重的灵魂附了身。生命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燕云,我想你将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你在哪里。
  我用了三昼夜的时间远游百里之外,在那儿找到一些海藻丛。到达的时候我已饿得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蜃的可怕在于它游离体外的胃肠,因为失去形体的限制而没有边际。
  没有漫长的消化过程,被销蚀的猎物在蜃气中解离直接进入血液,因此会在刚刚吞食过后立刻便又疯狂般地饥饿。传说陆地上有种怪物叫做饕餮,蜃是它在海里的影子。
  我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吃光了那些海藻。我想克制自己,与这杀生的本性挣扎。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拖着因饥饿而虚弱的身躯浮出海面。天空中飞过一群鸥鸟。
  白色镶着黑羽沿边的翅膀扑啦啦在我头顶掠过。盘旋着,依靠大海为生的鸟群寻找着食物。我仰起头,发丝粘在眼睛上,一道道的漆黑涂抹,缝隙里几百对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让人想哭。它们这么美……难以抗拒的诱惑。
  鸟群向海面俯冲下来。白色羽毛如同箭镞刺进我眼里,带着凛冽的风声,密密麻麻,猝不及防。
  白色的光划开我的心口,划开空虚的肚腹。我嗅到血肉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像暴风掀起的浪头浩浩荡荡,霎时间,我在那浪里灭顶。
  我在羽毛的暴雨中伸出手,向着天空,深深吸气。
  片刻后苍穹空无所有。淡蓝的破晓的天,宛如一张苍白的纸。风在海与天之间静静回旋。东边涌起红霞,如火如荼。太阳出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慢慢地沉入水中。日光,这是地狱里的罪魂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在距海面百丈之处向无名岛游去。蜃是深水下心机阴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
  燕云,我得守着那个地方。你亲口说过,你把它留给我。我不能离开。
  我得把玄澹心法交给你。它应该是你的。
  不管你要不要。燕云。这样唤着这名字的时候,恍惚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我想你回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45
  船在正午时分缓缓靠岸。
  船头上了望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欢呼:“这就是无名岛!我们到了,师兄,我们终于到了!”
  他雀跃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人连连摇撼,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晒成古铜色的笑脸,因为缺乏淡水,双唇干得脱了皮,眼角也起了细纹。然而青春是挡也挡不住的光芒,十六岁的谢小山,此时没有什么能压得下他心中的欢喜——连续三个月枯燥艰苦的海程终于结束,他们即将踏上这武林中被传说得无比奇异的无名岛,几百年前湮灭的玄澹宫的神话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遗迹、江湖旧闻、夜雨灯下师兄们无数次讲述过的神秘故事、惊天的凶险与刺激、寻找绝世武功秘籍——这一切马上都可以亲历了,怎不令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子里没有半点余地留给恐惧。
  少年人的血性与好奇使他简直等不及立刻踏遍这座翠竹丛生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在经过这样乏味的旅途之后。
  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得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妈太可怜了。
  ……
  一晃六年过去。被责罚的孩子成长为目下昆仑派年轻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锦,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但小山心里知道,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哭着放狼归山的孩童,躲在强壮挺拔的躯壳内里,面对倒地的敌人永远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长大。
  小山心知掌门师祖所描绘的壮阔前景其实与他无关。他缺乏一个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就比如此刻,在终于望见无名岛、为传说中的无上秘籍而兴奋的时候,他竟然还匀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挂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们现在好不好。三个月没有人喂了,在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吗?
  放眼看着那丛沙沙摇曳着的翠色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岛上有什么,总算它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兽恶禽,也是鲜活的气息。
  对小山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然而他只觉得窒息。
  水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甚至连刚开始航行的时候,经常缠住船桨的水藻也看不见一缕。这片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茫茫的大风吹过,除了他们这艘船,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压在头顶。海天一色,除了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没有一个斑点来破坏它。
  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到视野里来,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海域,小山不只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觉得这片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着。

此次出海非比寻常,连掌门师祖也亲自出山。昆仑派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同来的长辈除了掌门师祖,还有一位师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业师父、两位师伯、一位师叔,二十九代则共选了四名,都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
  事情进行得十分秘密。出发前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小山被严格叮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对其他同门也不能泄露。至于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过山的昆仑掌门竟然亲身出外。
  虽雇了几名水手,船上一应粗重杂役忙不过来,小山等四名低辈弟子自是分内,因此三个月下来居然个个娴熟,俨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样。近因连日海途平静,守望之职交由四名弟子轮流担当,这天船头上正是小山与另一位名叫赵大望的师兄。
  自从掌门师祖发过那番话后,二十九代的众同辈对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热,人之常情,赵大望也不例外。然而当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时,毕竟是年轻人,在这一瞬间赵大望似乎忘记了一贯小心保持着的距离,反手回抱住这个年少有为、锋芒毕露的小师弟。他的激动感染了他。
  两个年轻人在甲板上笑闹起来,他们的心情如同亮蓝色天空一样灿烂。无边无际,阳光流转。
  小山大喊一声:“师兄!原来无名岛是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离了昆仑就大吵大闹起来,成何体统!大望,你做师兄的怎么不教师弟规矩?”
  赵大望慌不迭地推开师弟,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门师祖都吵出来了。他额上登时冒汗,小声禀道:“回师祖,弟子和谢师弟在此守望,适才发现前方有一岛屿,好象……好象就是我们要去的无名岛,所以一时高兴……”
  “知道了。”掌门师祖缓步踱出船舱,身后跟随着几位师伯叔。一行踱至船头眺望,那丛翠色在浪涛起伏间愈来愈近了。
  “师祖,我们的方向不曾偏离过,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没有看到其他岛屿,弟子以为,这个岛应该就是无名岛了。”赵大望忙又进言。
  昆仑掌门望着远处的小岛,面上并没露出半点惊喜之色,相反一张终年肃然没有笑容的脸孔越发凝重起来,抬手微微拂了拂颌须,训诫道:“便算到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出行前早已告诉过你们,此行危机四伏,任何时候都要沉得住气。眼下接近那魔头的老巢,情势更是凶险,容不得一丝大意。你们两个还大叫大嚷的,你师父是怎么教的你!”
  大望顿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小山在旁瞧着过意不去,上前道:“回禀师祖,是弟子不好。弟子先引着赵师兄闹的,不是师兄的错……”
  掌门师祖还未开口责备,忽然小山听到自己师父惊诧地呀了一声,遥指岛屿:“师父,师叔,您瞧,那岛上生的好象……是竹子!这无名岛果然有点邪门……”
  岛上生着竹子?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小山站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那些摇摇曳曳的绿树,离得远,一团一团的,看不清模样。似乎也没什么离奇之处。他不明白师父的话音为何如此惊异。
  自然,生长在昆仑山的他甚至从来没见过竹子,更不明白这种植物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极北寒带的。
  他只侧耳恭聆着掌门师祖的训示:“那魔头自从几年前被黑道围攻,说是负了重伤,就此销声匿迹。说不定又回到老巢来了,大家上岛之后务必步步留神,不可分散。”
  “也许,他已经死了……那天的火场里有人发现……”一位师叔微弱地表示,随即被掌门斩钉截铁地打断。
  “并没找到尸体。这种邪道中人行事叵测,一天不能证明他死了,我们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此岛形貌诡异,其上也许会有什么毒虫猛兽,或是那魔头的党羽也未可知。”掌门师祖在强烈的阳光下微皱眉头,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小岛,许久。小山侍立在侧,听到海风吹动掌门的衣袂拍拍作响,似乎,还有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次我带你们出来,但愿还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昆仑山去。”

可是上岛之后见到的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没有秘籍。没有毒虫怪兽,也没有任何陷阱、暗道或是机关。
  根本没有险可冒。这儿比起昆仑山还要宁静得多。
  唯一显示这里曾有人居住过的迹象是一所小屋,以岛上遍植的竹子搭成,内里床几俱全,却没有一件衣裳铺盖,看来也不像能睡人的样子。案上搁着一只倾侧的竹盏,地下有两只空酒坛胡乱滚在角落里。
  小山的师父用手指拭了拭竹床,道:“没有灰尘。不久前一定还有人居住,看来这岛上并不安全。”
  “也许有人埋伏在暗中监视我们,在找到东西之前,这屋子还是不住为妙。”他的师弟点了点头,补充道。
  众人一齐望向掌门等待示下。只见他以衣袖裹着手,小心地拿起竹盏闻了闻,摇摇头又放下。
  “江湖上都说那魔头重伤失踪的那次功力似是大打折扣,不然凭‘五虎门’和‘断魂刀’这两帮子人,纵然以众欺寡又怎能伤了他一根毫毛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青灵子所传这一派功夫严禁饮酒,那魔头想是在重归中原之前破了戒,以致内力受损,这才折在那批乌合之众手里。”
  他再度摇了摇头,神情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一名弟子接口:“可是他明知自己不能沾酒,为什么还要破戒呢?破了戒还要回中原,岂非是自寻死路?”
  “旧闻那魔头的师祖湘妃竹剑却不忌酒,而且似乎正是因放浪形骸、时常纵饮才犯了玄澹宫门规被逐的,他们这一路功夫应该与饮酒并不相悖,怎么传到青灵子手里酒倒成了耗损内力的毒药了?”
  昆仑掌门听着群弟子七嘴八舌的猜测,片刻,挥手止住众人。
  “青灵子好象是带艺投师,并非自幼从湘妃竹剑受业的。这些武林旧事年代太远,我也不很清楚。不过都说青灵子旁学杂收,他传给那魔头的功夫就不是玄澹一路的,或许是看出他豺狼之性,有意加些枷锁在他身上,以免这魔头无所顾忌,酗饮之后愈发凶暴难制吧。倒是他为什么会明知后果还去破戒,此事颇为蹊跷。听说七年前他出海时带着一名女子……”
  小山在空屋中呆得甚是无聊,左顾右盼,见掌门师祖沉吟不语,似乎想不通这个疑团。师叔祖续道:“这女子来头好象很不小的样子,那回海盐帮的白昊天他们乃是故意被他擒住,表面迫不得已,受制出海,其实另有图谋。据天山派的人说,海盐帮便是冲着这女子去的,所谋并不在……那东西。因此他们才能联手,可惜事情败露,没能取了那魔头的性命,白昊天一伙人反先死了个干净。”
  “那魔头一向心狠手辣,不知怎么的,倒放过了天山派两位师姐。”旁边有人补道,七年前的事,如今说来惊奇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天山双秀身冒奇险,甚至不惜与黑道联手,远涉重洋探入江湖中谈之色变的大魔头老巢。虽然最终铩羽而归,就两个弱女子而言,能从无名岛全身而退已是足堪夸耀的勇者之举。然而天山派却将此事密密遮掩,对外不肯泄露。
  不过昆仑派可不是外人。小山从小就知道,昆仑天山,同气连枝。不但因为二者同为中原武林正道在西疆的大派,两派历代祖师间也一直过从甚密,小山师父的师祖与天山掌门大吕先生的师父更是结拜兄弟。套句市井百姓的话,两家乃是世交。故此这事天山派虽秘而不宣,时日久了,终不免渐渐传入昆仑派的耳中。
  两派弟子人数众多,人多了,口就杂。既然师父说昆仑门规严明,绝不会有背信不守机密之人,那么一定是他们天山的自己人嘴不严,不知怎么把消息漏出去的。总之后来,天山双秀与海盐帮合谋干的这件功败垂成的壮举,江湖上纷纷扬扬,已是尽人皆知。
  尽管有些刻薄人讥笑天山派利欲熏心,为了谋取至宝不顾百年清誉,竟派弟子——而且是女弟子——结交黑道人物,其中听说还有什么名声很不好听的淫贼之类……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会意一笑。流言的毒辣,就是这样被发酵出来。小山没经过世事,但他知道人的嘴有时候有多么可怕,胜过无形刀剑。杀人不见血,这句话原来不只用来赞美武功的厉害。
  因为,在流言传出去之后不久,天山双秀就自杀了。
  论辈分她们也算是他的师叔。送殡那天昆仑派遣了人前去吊唁,其时他是那个捧着纸幡冥镪的小童。天山派的师叔师伯们每个人都哭红了眼,连大吕先生也因过哀而致病,竟拄着一支拐出来迎送吊客。
听说双秀是知道了江湖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深感有辱师门,为了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洗刷本派污名,她们以随身佩剑在天山派历代祖师神位之前自刎。大吕先生痛失爱徒,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他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叫人看好双秀,“是我除恶心切,眼见那魔头横行无忌,一时心急才命两个徒儿无论用何手段,务必要找到他的老巢。谁知两个傻孩子听信了白昊天那批恶徒的花言巧语,跟他们联手……各位同道,天山双秀是什么样的人品,江湖中没有人不清楚吧!今日当着众位说明了,日后查出是何等恶贼造此谣言,污我爱徒清白,天山派决然饶不过他!只可怜两个傻孩子……我这做师父的,从来没疑心过她们呵……”
  大吕先生苍老的长叹声回荡在灵堂中。到场的各派吊客无不唏嘘,都说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师慈徒孝,同门之间义气深重。双秀的师兄弟们在整个吊唁过程中,除了迎接宾客,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是难过得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失了礼数。
  谁知乱造谣的恶贼着实杀之难尽。双秀亡故后不久,竟又有更加恶毒的流言滋生,说她们实在是被自己的师父逼得自刎的。大吕先生为了堵住交结黑道下三滥的话柄,活活逼死了两个从小教养长大的爱徒,好把责任都往死人头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肠,实在比一干明火执仗的“恶人”更加令人齿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这些谣言的。大吕先生老泪纵横,那天他是亲眼瞧见的。就算是言语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个人的眼泪须假不来。想想,怎么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灵堂上流得出眼泪呢?他才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虚伪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装成这样,那还叫人么?
  那些无非都是心地龌龊之徒捏造出来耸人听闻的吧。其实在热心地制造和传播流言这方面,江湖,与那鸡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没有什么分别。
  人性无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天山双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们一死,关于她们的生前身后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们自己还要清楚似的。早传得满城风雨,禁不胜禁,大吕先生在灵堂上庄重的追杀令,也算是白说了。
  是谁说过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即便人死了,恩怨还在继续。江湖也还存在着。所以天山双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语在人嘴里继续传来传去,包括她们从无名岛带回来的那句神秘的话:
  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这话就此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七年前的旧事像那窗外的竹涛声一样,在小山的脑海里翻滚。那时他还小,记忆不免有点模糊,因而更为混乱。耳中听得师祖与师伯叔他们兀自在那里议论着七年前那名女子的来历与去向,始终困惑难解。其实他心中倒是曾猜测过,那个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据天山双秀说也不会半点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随魔头燕云上了无名岛从此失踪的女人,也许她的身份并不像师祖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的那样复杂。
  也许,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她只不过就是燕云的妻子而已。不错,这个魔头的快刀令天下闻风丧胆,但谁也没说他一定要娶个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呀!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温柔、怯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样。天下这样的女子,远比舞刀弄剑的侠女们多得多。
  燕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拥有一手其他男人没有的快刀。小山总是觉得,包括自己师长在内的江湖正派人士,他们都把这个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谈起他,满脸充溢着切齿憎恨与恐怖的表情,仿佛说到他的名字随时便会从唇齿间淌出血腥的红颜色。
  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击败他啊……
  在小山心中,无论是魔头燕云、是昆仑派自己人还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帮派,大家都只不过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别人多会了一点可以攻击对方的功夫。人总是相同的人,难道说一学了武功,喜怒哀乐就跟人家不一样了吗?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师祖他们,都把自己活得像戏台上的人。假想中的万众瞩目,端着台步半点不肯松弛。他替他们觉着累。当然小山从来不敢把这些想头宣诸于口。
  竹涛声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听着叫人心里发烦,那永远哗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来的竹子,总像是一口气还没放到底又吊起来,把人悬在半空。小山低下头。满地乱晃着的眼花缭乱的竹影子,一阵合拢了,又一阵碎了,看久了仿佛乱针扎着脑仁儿。他眯起眼睛,用力闭了闭再睁开。
  一转眼,竹涛还在耳边响彻着,正午的日头却已换了月亮。
  昆仑派一行人终于放弃住在岛上唯一的房屋内,而选择在竹林边缘、临近海边的沙滩上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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