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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享受人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三:胡术)--作者:[日]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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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咒法宫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日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哦浴*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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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

  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受、想、行、识,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

  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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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

  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菩提!萨婆诃!!

  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蠛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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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真是太壮观了!”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

  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

  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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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

  无人醒着,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那人影正在舞动着,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桑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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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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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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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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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窗伞!豹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是大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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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白乐天盯着窗外看,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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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入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

  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

  “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

  “情感太浓烈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白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

  “难道不行?”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

  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然后,微笑僵硬了。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

  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阇梨吗?”

  “正是。”

  “我不知道。”

  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

  “——”

  “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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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

  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谁呢?”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街谈巷议?”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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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刺猬一样……”

  “——”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可是怎样?”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

  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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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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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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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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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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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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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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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脸色不怎么好看,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所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

  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

  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嗯。”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

  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

  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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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

  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

        逸势抬起头来,问道:“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恕—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阇梨吗?”

  “给凤鸣。”

  “给凤鸣?”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阇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阇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阇梨?”

  “没错。”

  “为什么呢?”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阇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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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胡术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快、华丽起来。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

  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地点选在西市。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离开西明寺。

  户外春光明媚,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

  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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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

  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阇梨,该怎么办?

  那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阇梨不在寺里:“何时归返,一无所悉。”

  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阇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行踪也不能说。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

  逸势依此推测:“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阇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阇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

  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布匹、丝绸,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活蹦乱跳的鸡、马、羊、牛,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饰物,还有地毯、长靴,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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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

  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两人也没入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啰?”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是的。”

  “什么事呢?”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

  “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

  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

  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稀客、稀客——”

  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马哈缅都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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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入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高挺的鼻梁,花白的络腮胡子,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

  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虫、蛇、蛙啦什么的——”

  “——”

  “还有猫、狗、鼠——”

  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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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祅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祅祠——也就是祅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蟾蜍、鼠、猫、狗、蜘蛛或蜈蚣,猪、牛、鸡或乌鸦,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

  “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啰?”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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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他将购入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他将瓷壶、器皿装入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

  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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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正屋屋顶已毁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两人都是男子。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救、救、救命啊……”

  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被、被杀了。喉、喉咙……”

  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看到了什么?”

  “那个。”

  “哪个?”

  “狗。”

  “狗?”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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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

  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

  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

  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

  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哪里呢?”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

  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

  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提心吊胆地窥视着。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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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低头俯视着狗群。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狗、狗的前面……”

  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

  仔细看,似乎是生肉。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

  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

  那是人,没错,就是人。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为什么吠个不停呢?

  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怜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

  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人影,是个全裸的男人。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

  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

  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

  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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