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送你一条红地毯
一
“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灯,把半条街映得忽红忽绿,组成鑫鑫的六个“金”字,像一
小时前才安装上去的一样,清晰明亮,用灿烂的黄眼睛,傲慢地俯视着行人。
伟白和甘平——一对衣着极为普通的青年夫妇,怀里揣着五百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
少,有点忐忑地站在这家富丽堂皇的商行前。
“换个地方买算了。化纤地毯哪儿都一样。”
假如伟白不说这句后,只是沉默、迟疑,甘平也许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会顺从地随他离
开,她何尝不被辉煌的店门所震慑。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看看?店门上
也没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伟白没见过世面,你也没见过吗!你不是从小就跟着妈
妈,出入过比这儿更豪华的大门吗?
甘平拉着伟白,就像当年妈妈拉着她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
门,异常轻盈地旋向一侧,惯性使他们踉跄而入。
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抽象的具体的粗犷的细腻的,圆的椭圆的三角的四角的,陈腐的摩
登的浑然天成的矫揉造作的——地毯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使人在浑身毛茸茸鼻子发痒,
直想打喷嚏的同时,还感觉到一种窒息。
伟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地毯。一块小小的质地菲薄边缘翘起、摆在门口供人擦鞋底的进
门毯。
“这里似乎不卖化纤的。”伟白用蚊子样的小声说。当过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
得多。
甘平执拗地沉默着。几分钟后,也不得不承认闯入是一个错误。为了十几平方米化纤地
毯,他们原是不该走进这家处处写着英文的商行的。
化纤地毯原来是根本不算地毯的!
走吧,人贵有自知之明,口袋里只有区区五百元人民币。
“二位要买哪一块?”一个胖胖的脑门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头,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
前,像是从对面挂毯上走下来的南极仙翁。“不……看看……”甘平讪汕地说。老头热情得
讨厌。
“有没有……便宜点的……像处理品什么的……”伟白用于指着墙角处一摞颜色黯淡的
地毯说。
“那是波斯货。”老头宽容地说着,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压住的价目表摆正。一个不算很
大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吓人的“0”。
甘平暗里掐了一把伟白的手,丢人!
“你们是公用还是私用?”老头问。
“私用!私用!”伟白忙不迭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种转机。
“那请随我到地下室看看吧。”
地下室似乎是店里的库房,货挤得满满当当。在地毯的堑壕里绕了半天,南极仙翁指着
一摞毯子说:“喏,就是这种。外销图案不对路,其实质量还是蛮好的。”
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伟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
毯的整个风貌。
这是一种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
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
灯,给整个地毯罩上一层光晕,像是一方被夕阳烧红的池塘中,升起一群凌波仙子。
“多么漂亮的红地毯!”甘平忍不住赞叹道,“只是,为什么不好销呢?”
“你数数,一共有几朵花?”南极仙翁挺慈祥地卖着关子。
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来正是西方人忌讳的数字!甘平松了一口气。这我
可不怕,做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她一辈子不会皈依上帝,没有这种洋迷信。
只是,需要多少钱呢?最初的目测合格之后,就要接触这个坚硬的内核了。可惜这上面
没有标价,使那一对小夫妇无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决定取舍。不过既然是处理品,应该是很
便宜的。他们衷心祈祷着。
南极仙翁小声的像怕惊吓了谁似地说:“九百九十九元。”
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恼怒起来:索性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减去一块钱干什
么?!差一块钱,难道就够了吗?!
“走!伟白!外国人怕倒霉,中国人就不怕了吗!”她不由分说,扯住伟白就往外走。
逃出了“鑫鑫”的黄眼睛好远,伟白站住了:“甘平,咱们什么时候能再攒出五百块
钱?”
“好攒。如果你天天喝汤,半年就够了。如果你舍得让你儿子穿补丁裤子,有一年也就
够了。如果你想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水平,告诉你吧,两年还是少的呢!”
“我把烟戒了!”伟白慷慨悲壮地宣布。
“太好了!”甘平欢呼起来。刚好几步之外有个纸烟摊,她走过去,弓起手指,敲打着
玻璃柜下的一种好烟。付完钱后,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把烟掷给伟白。
“这烟现在多少钱了?”伟白先点上烟,然后问道。
“十块。”甘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她见不得一个男子汉被钱难为成这样。
“现在,我们要差五百零九元了。”
“什么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钱也不差,我说过要买红地毯吗?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晦气
的东西!见鬼去吧!该死的红地毯!”
曾经沧海难为水。伟白和甘平,怀揣着四百九十元人民币,回家去了。
二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压水龙带在往窗户上喷。流动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变幻
得扑朔迷离:树干比树冠还要粗大,蜗行的公共汽车像一缕渐渐洇开的血迹……风雨的轰鸣
淹没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声。
伟白和甘平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在看各自的书。每当伟白偶尔抬起头时,像有什么
心理感应,甘平恰巧也在看他。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传递一个没有什么内容而又包罗万象的
眼波。伟白是厂里的政工干事,甘平是医生,他们有牢靠的铁饭碗。今天恰逢厂休,他们不
必挤车上班,去和恶劣的天气搏斗。放假的儿子在离休的姥姥家游玩,他们不必担心他在放
学的路上被汽车撞着。风雨再大,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两室一厅会漏,那上面还有两层呢。
他们的世界,安宁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门。
风雨中的敲门声,使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好奇心。
伟白走到门前,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窥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
地闪开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认识她。”伟白很严肃地说。
甘平趴在门镜上。
圆形视野里,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湿,乳白色的连衣裙紧裹在身
上,毫不隐晦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使她近乎一个裸体模特。
甘平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你也不认识她?”伟白问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点点头。
“你找谁?”伟白大声说。
门外静了片刻。然后是轻微的咳嗽,接着一个低沉的男音,很准确地报出了甘平的名字。
见鬼!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甘平又赶忙把眼睛凑近门镜。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门镜的视
野之外。
门还是出于礼貌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着水渍,闪了进来。
好一副凶恶的长相!乱蓬蓬的头发被雨浇得透湿,仍不失其钢丝般的坚硬,不安分地朝
四下支楞着。满脸针芒似的络腮胡子,使得整个颜面直至颈部喉结处都呈现出一种铁青色。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桀骛不驯地盯视着前方,闪动着绿莹莹的光。
甘平惊惧地望着他。天哪!刚才若是他站在门镜中,就是说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
字,她也不会轻易开门的。
“你是——”伟白抢上一步,堵住了门口。
“我是张文呀!”那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
张文?张文是什么人?伟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应比他还漠然。
没什么好说的了,伟白不客气地准备关门。
“您不认识我了?您是我姨妈呀!”张文急了,甩开伟白,直冲着甘平说道。
姨妈?谁是谁姨妈?我是他姨妈?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妈这个遥远而陌生的称呼于
片刻之后突然化做一把锋利的冰镐,将岁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灵活现地
蹦跳出来。她与眼前这个凶恶的汉子,确实是沾着亲的!
“请进请进,你妈妈好吗?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饭了吗?喝点姜茶冲剂
吧,这么大的雨,可别感冒了……”甘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
伟白被搞糊涂了:甘平只有兄弟,并无姐妹,也从未听她说过什么表姐堂妹的,从何而
来这么大的一个外甥!
张文有条不紊地回答着甘平的问话:他妈妈挺好的。姑娘叫大红。他俩刚从西北H市
来。刚下火车就遇到大雨,随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处了。打算在姨妈这儿小住几天,看望
一下姥姥姥爷,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后南下广州。
说话间,来客洗完了脸,大红越见其清秀,张文也比初见时顺眼多了。
伟白抱着两套衣服走过来:“快换上吧,省得着凉。衣服是我和你……姨妈的,不一定
合适,但总比穿湿的要好些。”为找衣服,他可真费了斟酌,张文的好说,大红的可就难办
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对这个漂亮姑娘来说,都显得黯淡而陈旧。
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进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换衣服。
伟白望着甘平,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墙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议论着,被
人听见,该多尴尬。还是把疑团暂且忍着吧。
换上伟白旧军装的张文,显得朴素而精干,还多少有点憨厚,大红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
装起来的细瓷瓶。
“姨夫姨妈,多谢你们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咱们晚上再见。走吧,大红。”张文
说道。
“这么大的雨,别出去了。”甘平当真端起姨妈的架子,不容分说地阻止他们。
“确实是急事。”张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着大红。
“等我十分钟,行吗?”大红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恳求。
“不行。”
大红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
甘平见状赶忙调和:“张文,你就等她一会儿吧!”
“好吧,你可得快点。”
大红立即活泼起来,穿梭似的忙活开了。她先把换下的湿裙子泡在洗衣粉里,三把两把
揉搓出来,然后用清清的流水漂净,接着放进洗衣机内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撑好挂
在地当央,最后一边说着“用姨妈一点儿电,可别心疼”一边将落地电扇推了过去,揿下最
高速的转档。
这真是一条令人叹为观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样式极为潇洒不说,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
在像手风琴琴箱一样打着纵裥的柔姿纱下摆上,手绘着几幅立体的图案。合拢时是一丛修长
的青竹;向左展开,是几枝斜出的红梅;向右展开时,又变成一群翩飞的彩蝶了。
不到十分钟,纤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红换上,将甘平的衣服——蓝裙子和白衬衣,加
上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
“走吧。”她仔细调整好裙带,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东西放姨妈这吧。”张文说着,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提包上的小锁。
于是,甘平和伟白看到了提包内的“东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币!十元一张,
簇新坚挺,用细韧的牛皮纸带缠绕着,像一块块砖头。
伟白像突然遭遇敌情一样,努力镇定住自己,思索着判断着形势。甘平能做的唯一件
事,就是紧紧闭住嘴唇,不要在无意之中发出惊呼的声音。是的,除了在电影上看到收缴敌
特的活动经费,他们还从未见到如此大量的属于私人所有的现钞!说起来,甘平的父母也有
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几张,全不似这些真正的面币,令人觉得虎视眈
眈。
张文和大红在小声商量今天出去购物大约需带多少钱。
三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
“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
心。
“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
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
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
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
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
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
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
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
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
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
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
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
制了。
“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
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
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
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
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
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
将是妈妈。
“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
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
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
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
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
“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
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
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
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
“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
“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
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
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
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
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
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
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
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
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
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
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
“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
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
妈妈没说话。
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
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
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
“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
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
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
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
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
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
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
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
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
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
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
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
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
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
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
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
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
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
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
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
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
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
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
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四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
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
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
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
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
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
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
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
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
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
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
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
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
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
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
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
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
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
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
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
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
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
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
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
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
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
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
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
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
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
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
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
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
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
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
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
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
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
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
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
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
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
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
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
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
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
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
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
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
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
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
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
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
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
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
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
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
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
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
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
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
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
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五
雨,停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
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
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
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
“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
是来报恩的?”
“这……”这甘平可没想到。几十年来,她耳闻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临下慷慨无偿地援
助别人,从未期望过什么回报。伟白想到哪里去了?甘平虽然已经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
血管里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矜傲,却是平民出身的伟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张文是山东人,该是最讲义气
的。”伟白振振有词。
“需要什么,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开始考虑把脚下这个黑提包藏
在哪里合适。
“当然不能自己张嘴要了。得用启发诱导式,让他们自己悟到这一点。到时候咱们还得
再三推托,保住面子……”伟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唠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进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想想,觉得不妥,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
出来,踩着凳子,把提包摆在了立柜顶。退后几步一观察,实在太显眼了,又赶忙拽下来。
藏在哪儿合适呢?原先舒适安宁的家,现在却处处危机四伏。
“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伟白说起自己娘家保藏贵重物品的方法,接过提包,打开壁
橱门,扯出一床旧网套,把提包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又塞进去。关门,加锁。
“怎么样?”
“不错。”甘平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倘若进来的贼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专晓这种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岂不毁哉。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由丈
夫。
“要是自己的钱……”甘平下半句“倒还不会这么担惊受怕”还没出口,伟白眼睛一
亮,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咱们自己的钱,就好喽!”他说着走到壁橱门前,不辞劳
苦地将刚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钱?”
“哗”的一声,那些浅红色的“砖坯”很有弹性地滚落在地,堆积着,够砌一堵小小的
墙。
“真不少哇?”伟白羡慕地说。
谁说吃不到葡萄就说是酸的?!甘平气恼而又不无好笑地看着伟白。
“这些用来买彩电。”伟自从中抓出两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经数过了。
“我们有彩电。”甘平冷淡地说。
“太小了。车是越小越好,彩电可跟飞机似的,越大越好。”
伟白又抽出两沓:“这些买一台高级组合音响。”
“还买什么?”甘平似笑非笑。
“这些买录相机。”伟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两沓,“要买就买台好的。”完后,
伟白抬起头在屋里睃视:双缸洗衣机已经不够先进了,新出的全自动洗衣机,从洗到晾,不
必湿手。照相机也该更新换代了,记得好像是哪本摄影杂志上登的,最新的美能达——7000
型,有五个优先呢。电冰箱是双开门的,还算凑合,但愿市场上近期别出现什么三开门、四
开门。等看到儿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能把智力投资给忘了,买一台儿童电脑!
对了,还有钢琴,只是听说这是如今最紧俏的商品,恐怕不好买呢。还买什么呢?他冥思苦
想着,空调,小汽车,这当然都是大宗,只是咱们房屋的建筑质量差,封闭不严,据说空调
好买,电费掏不起。嗨,有这么多钱,还怕电费吗?吃得起饺子就打得起醋?至于小汽车,
买来后放哪呢?楼底下的车棚冬不挡风夏不避雨,还不把车给淋坏了……
伟白想着,念叨着,像咒语一样呼唤着这些高档消费品,地下的“砖堆”迅速地被码成
整齐的阶梯,步步升高……
够了!甘平实在看不下去,金钱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把一个循规蹈矩的政工干事,变
得如此疯疯癫癫。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身傲骨吗?钱财再多,也是
人家的,与你有何相干。她想把伟白从痴迷中拖出来,不由得想起中医的穴位。她和伟白之
间有一处禁忌的穴位。
“伟白,咱们不是说好要买一条红地毯吗?”
红地毯像锋利的针刺使伟白顿然回到现实之中。屋内虽说只有甘平一人,他还是为自己
的失态而懊悔,不出声地将钱重新装好锁起。
甘平和伟白好像陌生了。
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围裙准备做饭。“吃什么呢?”她仰着脸问伟白。
就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问过丈夫的话,却把伟白惹恼了:“喝潘冬
子的野菜汤!”
甘平莞尔一笑,没理他。打开冰箱,倾其所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管张文多么有
钱,他是叫着姨妈找上门来的。
伟白没好气地说:“人家会看上你这桌家常饭?早在外面馆子里吃饱了!”
甘平还是一意孤行的烧菜做饭。
事情还真叫伟白给说中了。等到很晚,张文和大红才回来,一看满桌饭菜,很有点不好
意思,忙解释说为了怕添麻烦,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大红乖巧地帮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
叫着姨妈,气氛才算融洽起来。
伟白早早地回屋睡觉,甘平在小屋内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一边铺褥子,一边和大红拉着
家常:“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大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没结婚呢。”
这笑声的意思有点费解,大概是笑把这种表面的仪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虽稍有不快,
还是做出理解的样子:“先领了结婚证也是一样。”
“结婚证也没领。”大红说完,随自哼起一首快乐的流行歌曲。
原来他们千里迢迢投宿这里,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为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底细而暗自庆
幸:幸亏多问了一句话,否则岂不成了教唆犯!也幸亏大红没有心眼,不会撒谎。不然,她
怎么解释这件事,二花知道了,该把她当成什么人?
想到他俩中午同进一屋更衣时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转念一想,换换外面穿的罩衣和
同床共枕毕竟是有原则区别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怕,赶紧抽身出去。
“姨妈干吗去?”大红拉住她。
“叫你姨夫过来和张文睡这屋。咱俩到那屋去。”
“张文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大极了。别让姨夫受罪了。我已经习惯了。”
甘平明白了:他们同居绝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来,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们尽可
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门风!
看看大红,她又生怜悯: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亏。
久未说话的张文,见状插了进来:“姨妈,我与大红真心相爱,我从未欺骗过她。”
“姨妈,这是真的。”大红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既是真心,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做合法夫妻?”
没想到,张文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红结婚吗?我做梦都想能公开地、名
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够。”
张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龙吗?”
甘平点点头,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凤娇吗?”
甘平摇摇头。从这以后,张文和甘平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以“你”相称,而很少再称
“姨妈”了。这使甘平得到一种解脱,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毕竟给人当长辈,有一种心
理上的优越感。
“林凤娇是台湾金马奖影后。他们相爱多年,都过了三十岁,却迟迟不能结婚,原因只
有一个,一结婚,影迷的数量就要大为减少。为了事业,他们必须牺牲自己!”
H市的一家个体户商店,难道也算什么事业吗?甘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张文冷冷地说,“但它却是我一手开创出来的。我这一辈子,
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大的事业了。这个世界并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妈妈碰到了你的妈妈,
我才有了一个城市户口,为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
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红的店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红漂亮,大红是店里的活广告。很多
人是为了看一眼大红,才到我这个店里买东西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这块招牌褪了颜色。
你尽可以觉得我下作,拿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赚钱的手段,随便你怎么想。我们是普通百
姓。没有权,也没有势,除了自己的力量,我们一无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头上的任何一点
资本。女人结没结婚,这在男人们的心理价值上绝对不同。这是低级趣味,也许到了共产主
义男人们就不在乎这一点了。”
大红泪水盈盈地看了张文一眼。
这目光好像变成了火,灼痛了张文,他突然变了脸,大声吼叫起来:“谁叫你这么美!”
甘平起身告辞。还是把这个夜晚更多地留给他们自己吧。
六
甘振远老早就醒了,硬躺着不起。据说睡眠越来越缩短,是衰老最确凿的证据,他希望
别人都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
墙上那一对盛年的男女军人好像在嘲弄地看着他。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亲最喜欢的
一幅照片。身着军礼服的甘振远年轻而威武,还有一点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备的风流倜傥。
甘平的母亲十分端庄,尤其是那种尊贵雍容的神态,出自内心,毫无做作。
甘振远宁可挂一幅他二十年以后的相片,据说现在的电子计算机有这个本事了。天天看
看那样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之人,大概心里还好受点儿。
老太婆走过来。她并不太老,叫老太婆,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
“来,下棋。”她摆开棋盘,很自觉地拿起了黑子。
红先黑后,甘振远历来执先。
一盘下来,老太婆输了。二盘下来,老太婆又输了。甘振远三盘皆赢,晨起的不快已荡
然无存。
“我看你有时候在外面给别人支个招,灵得很嘛,怎么总是我的手下败将!”
“别人下的都是常法。你这棋是自创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来和姥爷杀一盘。”甘平的小儿子扣扣跑过来。
甘振远又习惯性地操起了红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执红的真正奥秘:
红方的最高指挥官为“帅”,而黑方只是“将”。
甘氏象棋的着法委实古怪。刚走了几步,扣扣就大叫起来:“姥爷犯规!你的老帅怎么
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么能有士气?”
“不能这么走,别着马腿呢!”校级少年象棋组的组员,简直气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
来。
“咱们这棋不别马腿,怎么跳马都行。”老军人谆谆指点着。
“象怎么飞过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过河,士也能过河。”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认这条规则,将自己的象也驱赶过河。
“噢,我赢了!老帅被将死喽!”扣扣一推棋盘,欢呼起来。
“别着急呀,我还有子呢,不杀到没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输赢的。”甘振远一本正经
地说。
小家伙几乎要指责老家伙玩赖。待清点了一下兵马,发现自己占着优势,便不再说什
么,抖擞精神,继续与元帅的“红军”厮杀下去。
在几乎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棋盘上纵横驰骋。扣扣的脑袋瓜里用兵诡谲,几局下来,竟与
姥爷胜负各半。
老太婆担心了,赶紧把外孙打发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远却好久没这样高兴了,他神采
飞扬,不住念叨着:“棋逢对手,后生可畏,这孩子长大让他当兵去。”
他的一生只从事过一种职业,这就是军人。只有一种技艺,这就是战争。他活到近古稀
之年,真是一大幸运!军人这个行当,是不大可能长寿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头脑依然清醒,体力依然充沛,他必须干点什么,可他又能干点
什么呢?自从离休之后,人们像对待一个挂了彩的伤兵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照料他。
他那颗敏感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更多地感觉到了屈辱。
他下意识地走到写字台前。一册天青色缎面精装的《竹谱》,摊开来摆在那里,旁边有
一方歙砚,还有一支不知是什么毫的画笔。砚和笔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谁家串门
要给主人的小孩子买糖果,买玩具一样,来看望他的人都带来些文体用品,好像他的余生要
改行做文人,或是体育健将似的。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道。他画的竹干类似一把军刀。为什么画不好呢?他有些焦
躁,迅速地掀动《竹谱》。有了,这里写着画竹之诀窍:“不可太迷,迷则失势。亦不可太
缓,缓则凝浊。复不可太肥,肥则俗恶。又不可太瘦,瘦则枯弱,不可太远,不可太近,不
可过大,不可过小……”
去你的吧!他愤然将笔一扔,这是做画吗?简直是坐牢!
他无所用心地踱着,看到走廊的阴凉处养着一盆蚯蚓。粉红色的躯体蠕动着,全然不知
道自己要去当鱼食。
他不屑于钓鱼。用一个军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条智商很差的鱼,待浮子
一动,夸张地把鱼竿呈抛物线样扬起,并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这是军人
的耻辱。
要不,练练字吧!不!他不练。练字第一条便要临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
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过的败仗,也是创造,不成功的创造罢了。
他像困兽一样,在宽敞的厅室中不停地转来转去。
电话铃响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倾听着,却没有去接。这是甘家的规矩,只要甘振远在,
便不许旁人接电话。他不能容忍一个上级、下级或同级,在找他的时候,先听到别人,特别
是先听到女人的声音。
电话铃不耐烦地响着……
甘振远提着裤子,从厕所匆匆赶出,顾不得满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话筒。突如其
来的电话,也许会告诉他什么新鲜的消息。
“我是甘振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亲习性的甘平,不忍延长这种折磨他的时间,赶紧称呼
他。
“二十几年前,妈妈认的那个干女儿的儿子来了,要去看望您们。让不让他去呢?”
“让你妈妈来听电话吧!”甘振远有点沮丧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要说明了几句。
“让他们来吧。”妈妈很干脆地回答。老头子一天烦得够呛,让他重温一下权力峰巅时
期的盛况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想到这里,她告诉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我派车去接你们。”
“可是,家里还有用车指标吗?”甘平有些迟疑地问。休干所规定了每家每月用车的公
里数,超标之后,是要加价收费的。她知道妈妈喜交际、善应酬,现在已届月底了。
“没有了。”妈妈答道。
“那……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你这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吗?你爸爸就是离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门来呀?”
甘平的妈妈放下电话,心里阵阵悸痛。生活的变迁,已经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
轻孰重了。
甘平也觉得话没说完,这是公用电话,身后排着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自己厂里的。她
真希望家里拒绝这次会见,没想到妈妈竟这样兴致勃勃。倘妈妈知道今日的张文远非昔比,
她还愿见他们吗?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伟白笑她的多虑。
但愿如此。
“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说你们是一对合法夫妻;第二,不许提做买卖的事;第三,
请大红穿朴素些。”为防万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嘱。
张文都答应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