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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游] 暑假带儿子游中国: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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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31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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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带儿子游中国: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组图) 文学城博客


作者:馄饨侯点击查看我的个人资料文学城博客[馄饨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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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1) 儿子高中毕业了



老刚的儿子小刚如愿考上了最想上的大学,如果这小子在大学里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四年下来,换七八个专业,那起码现在是可以这样说,以后大概不用替他操太多的心了。

俗话说,好饭不怕晚。从三月初,儿子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而且学校一个比一个好。一家人渐渐明白了,越是好学校发榜越晚。随着收到的录取通知越来越多,全家隐隐感觉到,儿子期盼中的学校可能可能越来越近了。

四月一号那天,老刚和儿子几乎是同时从 e-mail 里得知被那所大学录取的消息的。儿子此时正在 M 州另一所学校里进行奖学金的 interview 。老刚立即打电话给儿子报喜。出乎意料,儿子在电话另一头不太激动地说了句,我已经知道了,就没什么话了。老刚还想和儿子开个类似不要范进中举之类的玩笑,但听着电话那头的儿子似乎兴趣不大,话到嘴边,也就没说。







一个月以后,老刚看到了儿子在学校的毕业生座谈会上的发言稿。儿子感慨的写道,录取之前,我一直想象着那个会令人激动的时刻。邮递员拿着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向站在门口翘首以待的我缓缓走来,然后是全家打开那沉甸甸的大信封,然后是要把房子震塌般的欢呼。可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一切都没有出现。收到录取通知的感觉是那么平静,背后还夹杂着一些茫然和惆怅,以及对未来的一丝畏惧和忐忑不安,反而不如期盼录取通知时那样兴奋,充满激情。

老刚看了这些,心中似乎也有同感。当年自己考上大学时,似乎也是这样一种心情。甚至在以后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出国,研究生毕业,找工作,达到目标以后,都有过这样的感觉。

儿子在发言稿里还写道,其实,今天,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我才发现,追求目标的过程,比达到目标更让人兴奋,更让人怀念。我们申请大学的过程其实可以归结为就是要向学校说清两句话,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老刚读到这儿,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儿子长大了,有思想了。

说实在的,老刚打心里头并没有觉得美国比中国好到哪去。尤其是这几年,国内发展越来越快,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各方面都追上来了,谁回国一趟都好像是去享受, 去腐败一次似的。老刚觉得美国还可以留恋的就两样东西了,一个是空气,国内的污染可是人人都知道的。还有一个就是大学。无论如何,美国的 HYP 比中国的 top 3 还是强多了。可老刚自己心里也明白,话虽这么说,要动真格的回国去干,老刚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目前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先这么混着了。

自从网络泡沫破灭以后,老刚觉得自己也迷失了方向。从 Start up 公司回到原来的大公司后,老刚也不知道自己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公司的事情应该说是驾轻就熟,混日子不成问题,可就这样下去吗?生活是那样的平静,老刚索性过起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日子来了。陪儿子参加各种比赛,帮儿子准备 SAT , AP 考试,也就是在帮助儿子解答微积分习题时,老刚还能感觉到一点快乐,还能觉得有点成就感。有时出差,儿子一个 email, 把不会做的题寄来,老刚回到旅馆,不管多晚,也要马上做出来,再给儿子寄回去。如今,儿子如愿以偿了,老刚也觉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没有白费。

儿子从 M 州 interview 回来后,老刚还是多少有些压不住心头的喜悦,对儿子说,你小子还行,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怎么样,暑假带你回中国遛遛,看看你老爹当年走南闯北的地方。你老爸年轻时的那点破事,你好歹也得知道点。什么九寨沟,张家界,英法德俄,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去。自己去,和女朋友去随你便。唯独这中国的北大荒,是你老爸当年下乡的地方。你不和老爸去,以后永远不会有机会去。

儿子说当然好啊,只要暑假不再读书,去哪都乐意,我也真想好好放松一下了。当下,老刚就上网查了中国的列车时刻表,车次,价钱在网上都一清二楚。回去的路线和日程基本上就定了。时间就定在六月初,路线就是当年老刚下乡的路线,北上黑龙江,去北大荒。等儿子五月份的毕业典礼一完,儿子就可以先走。老刚因为公司里有事,只好等到六月初再走,而且只能在中国呆两个星期。

剩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毕业典礼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当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对毕业班的学生们说,祝你们像鸽子一样在天空展翅飞翔的时候,出人意料地从讲坛后面的一个箱子里拿出几只鸽子,放它们飞向了蓝天。然后,像所有的校长一样说道,现在,请把你们帽子上面的穗子放到左边,你们现在毕业了。





老刚听着这话,看着孩子们把帽子摘下来,抛向天空,互相拥抱着,欢呼着,心里一阵翻腾,百感交集。自己虽然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可却没上过高中,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想想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哪儿?在干什么?这些孩子们真是幸福。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2)在北京

六月初的北京虽然不算太热,但也让人觉得到有些暑气了。老刚出了机场,轻车熟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家。见到父亲,老刚觉得父亲变化还不算太大。老刚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离休后,一个人有时来美国住几个月,大部分时间,雇个小保姆,自己在北京过。好在单位里的老干老部办公室也常组织一些活动,加上亲戚朋友常来看看,父亲也不觉得生活枯燥。老刚又特别谢了小保姆。要不是她照顾,老刚还真是不放心父亲自己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实际上,老刚觉得自己本质上和小保姆没什么区别,都是给人家打工,只不过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美国罢了。

因为儿子是先回来的,亲戚们都知道他考上了大学。又听说老刚也回来了,而且在北京呆三天就要去旅游,生怕没时间聚一聚,当天晚上就拉着他们去了一家叫大宅门的饭店去吃饭。

大宅门饭店就坐落在原来北京海淀区的八一中学里面。这里据说原来就是一家王府,解放后成了八一中学,专门接收军队干部的子弟。几年前,趁着电视连续剧《大宅门》播的火热的时候,有人买下了其中的一部分,开了这家大宅门饭店。整个饭店都是仿古式庭院建筑,古香古色。雕梁画栋,荷塘竹林,配以清宫御膳食谱,服务员也都是清朝宫廷打扮,进门后一律女的请安,男的打千,不说您好,只说您吉祥。



老刚看着眼花缭乱的菜谱,实在不知从何点起,只好点了一个豌豆黄,一个芸豆卷,应该算是淸宫御膳房的食品。亲戚们点的一道菜,是用玫瑰花拌的,吃起来,花馨满嘴,齿颊留香,让老刚暗暗称奇。只是刚下飞机,胃口不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一直坚持到将近十点才回到家里。





时差的关系,老刚迷里迷糊地也没怎么睡好,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火车票。北京的火车票预售处到处都是,提前三天购票。老刚觉得自己多年没坐火车了,而且又是带着儿子出行,还是稳妥舒服一点为好,于是就定了 Z14 次列车,北京到哈尔滨的特快列车,软卧,四百多人民币,想想也不过五十多美元。就算过把瘾吧,也算不得什么奢侈。晚上八点半从北京开车,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到哈尔滨,路上正好睡一觉。下车后等半个小时,然后换乘慢车继续北上。

老刚记忆当中只坐过一次软卧。那是大学毕业后,有一次,老刚的单位有一台自己研制的精密仪器要运到上海一个单位去安装调试。可偏偏仪器的包装和防震过不了关,不敢空运。领导怕仪器路上出问题,就让老刚押车,跟着仪器乘同一趟火车去上海。老刚要负责提前在北京办好托运手续,看着仪器装上火车,到上海站提取仪器,运到所在单位,然后再调试。领导特意嘱咐老刚,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沿路火车靠站时,要从客车跑到货车去看看仪器,别让人家给野蛮装卸了。为此,老刚享受了唯一的一次软卧待遇。八十年代,据说只有局级干部才可以乘坐软卧,可老刚这趟软卧也没坐踏实,凡是列车停靠十分钟以上的车站,老刚都诚惶诚恐,实实在在地从软卧车厢跑到货车车厢去看一下,生怕装卸工人往那仪器上再压什么东西砸坏了。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好笑。这么精密的仪器能做出来,怎么就解决不了包装问题?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太注意一件事时,就会忽略一些小事,而这些小事到后来又会变成大事。

老刚买好票后,算算还有三天时间,于是带着儿子逛了趟王府井,然后去什刹海转了一圈,晚上又跑到人艺去看了一场话剧《屠夫》。朱旭和郑榕的演出真是宝刀不老,珠联璧合。现在能在舞台上演戏的人艺老演员,已经为数不多了。儿子全看懂了,还能和老刚一起讨论里面的精彩之处,这让老刚感到十分开心和享受。他一直想培养儿子对话剧,特别是人艺的话剧的喜爱。老刚认为,那是国粹。







谁知老刚这一玩,过了头。时差的关系没睡好觉,再加上东奔西跑,到了晚上,老刚就觉得发烧了。一试表,三十九度。老刚吓了一大跳,倒不是怕这点高烧,主要是就这么几天假,而且火车票还不知道能否改期,要是真烧上一个礼拜,那全部计划不都泡汤了。老刚想到此,也不敢多耽误,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就去医院挂了个急诊。等到所有检查全做完了,大夫告诉他,问题不大,就是感冒。老刚赶紧跟大夫讲,我三天以后,还要出行,这烧能退下来吗?大夫回答说,两天不敢保证,三天应该可以了。去,打点滴吧。一天两次。 老刚心里多少有了点底,赶紧先打了一瓶点滴,回到家里,已过了午夜。

第二天一早,老刚又赶紧给火车站打电话,一问,可以延期。老刚当即决定顺延一天。然后又去医院打点滴。老刚这时恨不得把三天的点滴一下子全打进去,只要这烧能退下来。到了第三天,儿子问老刚,爸,咱们到底怎么办?你要是不行,咱就 cancle 了吧。 老刚说,放心,我说没事就没事。到明天,要是烧不退,我就揣上所有的退烧药跟你上火车,到卧铺上发汗退烧去。

还真不错,到了第四天早上,老刚觉得好了很多,一试表, 37 度 5 。 老刚心说有门。赶紧到医院接着打点滴,心说这点滴还挺管用的,怎么在美国发烧就不给打呢。回到家,对儿子说,收拾东西,晚上六点,准时离家。下午三点,老刚再一试表,烧已经全退了,心中大喜。赶紧又跑到医院打完了最后一瓶点滴。待拔出针头,已经五点半了。老刚风风火火的回到家,对儿子说了声,走。背上背包,就直奔北京站而去。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3)北去的列车 2006-08-22 20:07:52  





歌曲:到农村去






老刚对时间从来都是算得很准的,到了北京站,正好开始检票。因为是软卧,所以也不用乘电梯上楼下楼,直接就从一楼大厅的贵宾入口处进了站台。





上了火车,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乳白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车厢里,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空调散发出的幽幽凉气,立刻把人们赶火车的疲劳和紧张消除了。厚厚的地毯,软乎乎的,走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老刚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对这次旅行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正确的。软卧包厢里是四人一间,上下铺,席梦思床。床单,毛毯干干净净的铺在床上。每个床脚的墙上都挂有一个液晶电视。在床上躺下,电视开关,床头灯开关就在手边,换电视频道,开灯,关灯都十分方便。儿子爬到上铺,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放成龙的电影。儿子马上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也难怪,在美国考大学一点也不比在中国轻松。SAT,Essay,申请表,成绩单,推荐信,少了哪样都不成。儿子也有将近半年多的时间没看电视了。


老刚无心看电视,也不急于躺下。他靠着车窗,静静地坐了下来。看着外面的站台,暗淡的灯光,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北去的列车,他记不清坐过多少次了。这次,是心里没有任何负担的乘车。老刚觉得一下子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形容了。以前乘火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


老刚拿过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红颜色的小塑料皮夹子。在手里抚摸了半天,然后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张大约两寸宽三寸长的粉色纸片。它一下子把老刚带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是一张乘车证。上面写着:










最高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然后是,第1车厢62号。


下面清楚地写着乘车的日期,1969年8月24日。





乘车证的背面,是注意事项。今天读来又好笑,又苦涩。


1.  来车站上车的知识青年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无产阶级政治


2.  听从指挥,有秩序地凭乘车证上下车厢,开车前十分钟上下完毕。


3.  开车前五分钟,不准站在车厢门口,不得再与家长握手,要挥动毛主席语录,高呼革命口号。


4.  每证只限一人,不得转借他人。


老刚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一天,老刚他们全年级的同学们,在永定门火车站,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到底去哪里,那儿叫什么名字,老刚他们根本不知道,而且连问也没问。那时候,谁想那么多。只记得当时在托运行李时被告知,到达地点要写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建字106号信箱。等到了那里以后,才知道,106号信箱代表一师六团。


那时,多少中学生连和父母商量一下都没有商量,就把北京户口给注销了。然后,凭着领来的一张上山下乡证,可以买一只帆布箱子,在学校领一套黄棉袄棉裤,和一件绿色的棉大衣。

等老刚从黑龙江回来时,棉袄早就穿烂了,棉裤因为太肥不合身,穿的年头少点,不算太旧,送给了当地的老乡。只有那件绿大衣,老刚到现在还留着。它的绿与真正的军队国防绿颜色不一样,有一块褐色的栽绒领子,人们管他叫兵团绿大衣。偶尔,现在北京大街上还可以见到有人穿它。甭问,当年他们家里一定有去过黑龙江兵团的。老刚看见那绿大衣就格外亲切,特别嘱咐家里人,卖破烂,谁也不许卖这件大衣。于是,那件大衣,至今还放在家里。老刚对儿子讲过,这件大衣,比你还要大十几岁呢。

还有这张乘车证,老刚的父亲自从有一次收拾东西发现了它之后,就一直把它精心的保存着,文革期间全家五口人,去了三个地方,几次搬家,都保存的好好的,一直到老刚的父亲来美国,才把它给老刚带来。老刚把它视为文物,一直珍藏着。这次,为了故地重游,才把它带在身上。就是这张乘车证,让老刚他们那一代人在农村整整呆了八年,甚至十年。说来,今天的人都不相信,一个抗日战争才八年啊。

不管今天的人们怎么看,那时的青年,没准可以算得上是热血青年了。只想着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似乎只有到了农村,才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现在品味“知识青年”四个字字,实在是徒有其名,甚至觉得可笑。知识二字,不知怎么落到了这帮十六七岁的孩子头上?说是中学生,文革开始那年,还在上小学或者刚刚进初中。文革中学了什么?每天揣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上学。 除了学了点毛选,写了点大批判稿,还学了什么?后来,慢慢的,知识青年变成了知青,省了两个字,味道也变了。人们也知道了要有识不容易。

想想那年头,倒是可以算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充满理想的岁月,那时的人们有的大概只是理想。人一旦有理想,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到为这个理想的奋斗中去。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理想。

二十多年以后,有一次,老刚和母亲讨论过这个问题。老刚的母亲解放前中学上的是北京的一所教会学校,贝满女中。现在,贝满女中还在北京灯市口的同福夹道(再以前叫佟府夹道,大概是哪个姓佟的大户人家的房子)但是早已经改成166中了。母亲上过的史家胡同小学,现在倒还在那儿。母亲中学时就参加了由地下党组织的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老刚还看见过贝满女中校庆纪念文章上的一张照片。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队伍里,走在贝满女中旗子下面的一个女学生,就是母亲。那时,母亲也就十七八岁。老刚以前从没见过这张照片,母亲也从来没和他讲过这件事。



话题是由老刚挑起的。老刚问母亲,早知道现在这么多腐败,您当初何必去参加游行,参加地下党呢?


母亲回答老刚,话不能这么说。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人的追求。我们当时那么做,是因为国民党太腐败了。你不能因为现在有些人腐败,就说我们那时错了。就像你们当时上山下乡一样,尽管今天看来幼稚,你们当时不也是为了你们的追求和理想吗? 我当初若是拦着你,不让你去东北,你能听吗?  母亲的这些话深深地印在了老刚的心上。是啊,谁能说上山下乡绝对是件坏事呢? 它曾经确实是那一代人的追求。它对老刚他们那一代人的成长,性格,处事之道乃至一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老刚不知道,现在十六岁的孩子们有理想吗?应该有吧。他们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呢?老刚说不出来。老刚又问自己,我呢?我现在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似乎也一下子说不出来。而三十多年前,似乎人人都有理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老刚觉得火车轻轻地动了一下,看了一下表,他知道,火车正点开出了。站台在慢慢地向后移动。火车现在开得真是平稳,人们不注意的话,都感觉不出来。以前可不是这样。火车一开动,都是惊天动地的。先是汽笛长鸣一声,然后是咣当一声,车身猛晃一下,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咱们要出发上路了。



69年8月24号那天就是这样。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车身猛地一动,所有的人这时都明白了,分手的时候到了。知青们似乎这时才彻底明白,他们要真正离开家人了,要真正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们从此不属于这座城市了。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去,真正是十年八载以后,才又回到这座城市的怀抱。刚才的激情,化为一片哽咽,淹没在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和送行的人们高呼的革命口号声中。老刚看见父母在人群中,强忍着泪水,跟随着别的家长们,挥动着手里的毛主席语录。

文革是从1966年开始的,那时在初中和高中上学的中学生,按理应该在66,67,68年这三年中毕业,人们称之为老三届。由于文革,这些人大部分都中断了学业,经历了上山下乡运动。而在这之后的69,70,71直到75届的中学生,都有上山下乡的。北京的69届,大部分去了黑龙江和内蒙兵团,他们中许多人,和天津,上海等其他城市的知青,在那里呆了长达十年。



老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躺在上铺看电视的儿子,他现在十八岁了,嘴角都长出毛茸茸的小胡子了,可在自己眼里,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还要老刚替他料理。而老刚下乡那时,还不到十六岁呢。等两年多以后,当十八岁的老刚第一次享受探亲假回北京时,他已经是个能扛着装满两百斤小麦的麻袋,走上四五米高的跳板上囤的东北壮汉了。那时候,当父母的都自顾不暇,孩子们只好随他们自己去闯了。也许,真是管得多了反而不好。没人管,说不定独立生活的能力会更强些。如今当父母的大概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儿,只是一到实际当中,又放不下了。事情其实都是逼出来的。

老刚自己有时就很矛盾。到底怎样教育孩子?让他们像自己当年那样去吃苦,有必要吗?自己那时是个不正常的年代。可有时看见他们贪玩,不珍惜这么好的条件,又担心他们长大以后吃不了苦,应付不了竞争这么激烈的环境。



有时老刚又想,此一时,彼一时。时代在进步,莫非今天还让他们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吗? 有一阵子,老刚开车送儿子上学,儿子听一盘Shaggy的CD。老刚乍一听,这是什么玩意儿? 跟念经的似的。可听着听着,老刚也觉得满好听的,那歌还真有点独特的味道。有时也跟着瞎哼哼几句。





You're my angel, you're my darling angel


Closer than my peeps you are to me, baby


老刚也越来越想得开了,管尽要管,可不能动不动就讲我们那时怎样怎样。毕竟时代不同了。

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后,开始加速。以前,火车晚上开出北京站几分钟后,就进入夜幕中。现在,十几分钟后,铁路两边还是灯火辉煌。北京现在真大。以前,丰台就是郊区了,现在,北京已经大得让你分不出哪儿是郊区,哪儿是市中心了。老刚望着铁路两边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广告,马路上的汽车,一个一个向后飞快地掠过。他忽然想起来,该再试试体温表了。

五分钟后,老刚看了一下体温表,36度5 。 哈,太好了。老刚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以前,搭乘北去的列车,都是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而这一次,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就是去看看,有个大方向,即兴发挥,走到哪儿算哪儿,不行就停下,这感觉真是不一样。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4)餐车上 2006-08-24 00:28:45  

歌曲:乌苏里船歌



铁路两边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了,建筑物也少了。夜色中,火车经过铁轨接缝咯噔咯噔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了。老刚不愿意就这样早早的睡去,多少年来,在家里,他差不多总是最后一个睡觉的。睡前看报纸,看书,哪怕是坐着发呆,也不愿意早早上床。老刚认为这些也是休息。他决定到车厢的走廊里去走一走。

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老刚先沿着走廊向车头方向走,一直走到头,老刚才发现,天哪,整个列车居然全是一模一样的软卧。老刚以前坐的列车,十二三节车厢,一般也就是两三节软卧,三四节硬卧,剩下的就全是硬座了。以前,他从北京到哈尔滨,要开将近二十个小时,一路上,除了天津,沈阳,长春这些大站要停以外,许多小站也停,大大小小十几个站,到了哈尔滨后已是精疲力尽。而眼下这辆列车,只在沈阳停一站,然后就是终点站哈尔滨。现在人们生活水平也真是提高了,坐软卧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其实仔细想想,像这样长距离的旅行,和坐飞机相比,坐软卧还是满不错的,又便宜,又舒服。晚上上车,在软卧上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到达,什么事儿也不耽误。什么事情若是换一换,说不定会产生不同的感觉。

老刚在京哈线上来往多次,大小站名,耳熟能详。唐山,北戴河,山海关,沟帮子(老刚记得那儿的沟帮子烧鸡),锦州,锦西,大虎山,皇姑屯,四平,德惠,陶赖昭,再加上沈阳,长春,哈尔滨。这些地名,联系着多少历史事件,历史名人。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袁崇焕在山海关抗清,吴三桂在山海关降清;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林彪在东北指挥辽沈战役,毛泽东在北戴河赋“秦皇岛外打渔船”,唐山大地震,沿着这条铁路走,老刚可以感觉到历史的车轮在向前滚动,可以感觉到自己也在这历史之中。

日月之行 , 若出其中 ; 星汉灿烂 , 若出其里 ,...。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老刚每次坐车经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诗句。

老刚调转头,慢慢往回走。走到自己的包厢门前,拉开门,想叫儿子出来和他一起到餐车去看看,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老刚刚要伸手拍拍儿子,却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老刚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九点半了,睡就让他睡吧,一顿不吃也没什么,这几天儿子也够累的。

老刚关上包厢的门,一个人往车尾的餐车走去。还没到餐车,一股菜香就迎面而来。到了餐车门口一看,里面居然还是满满当当的,好像夜宵才刚刚开始。老刚一直走到最后,才找到个空座。



让老刚惊讶的还是菜单,一共有四五页,饭菜五花八门,简直就是一个小饭店。老刚想起以前的餐车,能有四五个菜就了不起了。当知青那时穷,也光顾不起餐车,只能在硬座车里吃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的盖浇饭,也没个汤什么的,吃完了能喝杯开水就不错了。

老刚此时其实并没什么太大的食欲,但看着这么好的菜单,还是忍不住点了一盘马哈鱼鱼子酱和一小盘翡翠虾仁,又要了瓶哈尔滨啤酒。

餐车里虽然人多,却很安静。完全没有从前那种乱哄哄的感觉。老刚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冰凉的啤酒喝进嘴里舒服极了。老刚看看旁边的桌子。两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边吃边聊,从他们的口音,老刚可以听出是哈尔滨人。桌子上已经放了十个空啤酒瓶。哈尔滨人能喝啤酒是出了名的。就是三九天也照喝不误,喝起啤酒来比喝水还能喝。哈尔滨的小伙子还很讲究穿,那时一到冬天,哈尔滨的小伙子就要想法子弄上三皮,皮靴,皮手套,皮夹克,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精神。

当时为了记住黑龙江省几个大城市的名字,知情门编了八个字,哈齐牡佳,鹤伊鸡鸭,就记住了黑龙江八个较大的城市,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鹤岗,伊春,鸡西,双鸭山。这些年大概又增添了一些市,像什么大庆市,黑河市等等。

老刚下乡时,还分不清黑龙江,吉林和辽宁省的人。反正都是东北人。时间久了,老刚能从言谈话语之间分出这三个省的人的不同。辽宁人东北口音最重,黑龙江人其次,吉林人最轻。老刚的印象里,在文革期间,由于黑龙江有许多农场,又有工业,三个省会当中,哈尔滨生活水平还相对高一些。黑龙江的主要农产品,就来自它的那些农场。

而沈阳是重工业城市,在那个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的年代里,由于农业弱,沈阳最穷。沈阳的豆油定量都比其它城市少。别的城市是一个月五两,而沈阳是三两。弄得当时的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得了个外号,叫陈三两。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老刚不禁莞尔一笑。

列车员把菜端上来了。 老刚尝了一口鱼子酱,嗯,好吃极了。一股清香,不带一点腥气。老刚早就听说,黑龙江,乌苏里江里出产马哈鱼,马哈鱼的鱼子酱时很有名的。可在以前国内只吃过马哈鱼肉,从来没有吃过马哈鱼鱼子酱,今天这是头一次。虾仁炒的也恰到好处。老刚禁不住反问了自己一句,今儿是怎么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怎么看什么都这么顺眼? 看样子干什么事,心情是最重要的。

当年每次探亲假结束,从北京回兵团时,知青们带的最多的大概是炸酱。因为农场里的伙食几年如一日,除了土豆,就是洋白菜,很少有肉,农忙时杀一头猪,还要连长同意才行。这炸黄酱里放点肉末,又不容易坏,吃饭时放一点,可以吃好长时间。 有一次,老刚回兵团之前,母亲问他,给你买几袋肉松带上吧?老刚回答,别了,我们那儿,讲究“共产”。那帮人就跟狼似的,看见探亲回去的人,眼睛都发绿,什么东西都能一扫而光。 您那几包肉松,就好比是茉莉花喂牛。您还是给我炸一罐子辣椒吧,俗话说,一辣解三馋,我还兴许能多吃个十天半拉月的。谁知,老刚回到连里,吃午饭时,刚把辣椒罐子拿出来,这个说我来点,那个说我来点,一下子就下去了半罐。等他刷完饭碗回来,就看见一个家伙正拿着筷子在拼命往外夹罐子里的最后几粒炸辣椒呢。

老刚把这事儿当个笑话写信告诉了随单位搬迁到在四川山沟里的母亲。谁知母亲心疼儿子,又从当地供销社里买了两筒椰子酱罐头,千里迢迢寄到东北,邮费比罐头还贵,尽管她知道老刚未必能吃上几口。慈母之心,老刚直到自己有了儿子,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老刚又想起了一个天津知青老尹。老尹爱美,逢年过节洗完头,总爱往头上抹点发蜡。一次他从天津回来,大家趁他不在,上来就翻他的手提包找吃的。看见一个罐子里装着一些像炼乳似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抹在馒头上吃下去大半罐。第二天, 老尹大叫,我从家里带来的发蜡怎么下去这么快呀。老刚越想这些,心里越觉得好笑。不知不觉,一瓶啤酒已经下肚。

老刚向列车员又要了一瓶啤酒。老刚平常在外面吃饭,从来不喝酒,怕开车吃罚单。但今天心情好,喝完就可以到卧铺去睡觉,所以也不在意。想当年,老刚在兵团时的最高纪录是白酒一斤,没有菜,就是几只辣椒蘸酱油下酒。现在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了。那时每年深秋时节,都要沤麻。麻割下来后,要在水泡子里泡一个星期,再捞上来晒干,然后才能把麻杆上的皮剥下来,搓成麻绳。沤麻的时候,连长挑几个会游泳的知青,把一捆捆的麻放到水泡子里,上面压上一些草墩子。一个星期以后,再把沤好的麻捞出来。北大荒的深秋,已是十分寒冷,再在又脏又臭的水泡子里泡上半天,上岸后人人浑身直哆嗦。酒和辣椒就是唯一驱寒的东西。老刚几次沤麻的活干下来,酒量大长,半斤八两的白酒不在话下,直到后来结婚成家,才改邪归正,不再豪饮了。

两瓶啤酒下肚,老刚觉得思绪更流畅了。不过,他还是谢绝了列车员再上一瓶的建议。看来,这车上的食客喝两瓶都是少的。 着什么急啊,老刚相信明天还会有更好吃的东西在等着他呢。他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包厢。

老刚躺在卧铺上,尽情地享受着火车摇摇晃晃的感觉和车轮咯噔咯噔的声音。三十年前,当老刚离开兵团时,那天早上,他去团部军务股办手续,军务股的干事对他说,以后有时间回来看看,别忘了你的第二故乡啊!老刚心里觉得好笑,暗自嘀咕,开什么玩笑,八年了,老子的青春全搭在这儿了,还嫌我没呆够啊!回来看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老刚做梦也没想到,三十年后,他居然又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而且是带着儿子,重回那梦迴萦绕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真 TMD 鬼使神差。冥冥之中,这个自己曾经差点把命给搭进去的地方,这个当年恨不得快快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的地方,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让他舍弃了三峡,九寨沟,黄山,桂林,而偏偏斩钉截铁的北上。现在,那儿该是什么样了? 黑土地还那么黑吗? 那些房子还在吗?那些人还在吗?蚊子,小咬还那么多吗?地还是那么泥泞吗?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5)大难不死 2006-08-24 22:20:38  

歌曲:高举革命大旗




火车的左右摇晃和车轮有节奏的咯噔声, 给人施以无法抗拒的催眠术。任何有失眠症的人,在这里都会得到治愈。老刚想拼命挣扎抗拒,可眼睛还是徒劳地闭上了。蒙蒙胧胧当中,老刚觉得自己好像又躺进了下乡时团部的卫生院,这是什么时候啊?噢,是那次割大豆时,手被镰刀割破感染,得了破伤风,发烧40度几天不退。卫生院的大夫要下病危通知,把连长和指导员都找来商量怎么办?老刚昏迷当中听见他们在病床边说话,要给父母发电报。老刚使出全身的劲儿大喊,不用发,我死不了。最后,大夫和指导员请示了师部医院,同意动用战备药,才把老刚的命救了回来。后来老刚打听到,那战备药,好像就是什么红霉素一类的抗生素,当年若是没有那战备药,不就玩完了,哪还有今天呢?老刚认识的知青中,就有好几个因为事故死在了那里。老刚每每想到这儿,都觉得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后福。。。。。。


火车的惯性使睡梦中的老刚醒了过来,他感觉火车是要停了。他坐起身,从窗户向外看去,火车果然缓缓地停在沈阳站的站台上。因为是半夜,昏暗的灯光下,站台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上下车。沈阳是这趟列车中途停靠的唯一的一站。以前,就是特快列车,也要停五六站。老刚在京哈线上走了几个来回,从来没坐过卧铺,就是硬座,也是很难抢到座位。老刚第一次探亲回北京时,正值春节前夕,在哈尔滨根本买不到快车票,没票就上不了车。老刚无奈,只好买了张站台票,混进车站。列车刚一进站,老刚看见一个车窗是开着的,跑到窗前,二话不说,把身上背着的书包往里一扔,双手一扒车窗,翻身便向里钻。刚要把腿收进去,下面检票的列车员来拉他,要把他揪下来。老刚明白,此时若是下去,什么都完了。僵持不下之中,老刚说了声,你松手,我就下去。趁那人手刚刚松开一点,老刚一个跟头翻进车厢,赶紧弯下身子,向列车过道里的人群中挤去。老刚知道,所有的车厢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那个列车员是没办法在车开之前再上车找到他了。几分钟后,列车缓缓启动,老刚才舒了一口气。尽管如此,那次由于没有座位,老刚一直从哈尔滨站到北京,十几个小时,就是身子靠着椅子背站过来的。到了北京,老刚跑到王府井的清华园浴池想泡个澡,去除一路上的疲劳,这才发现,两只脚已经肿得连脱袜子都快脱不下来了。




老刚那时坐火车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座儿。卧铺是连想都没想过。后来坐的次数多了,老刚和其他知青把哪辆列车过了哪一站后开始查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胆子也越来越大,干脆干起蹭火车不买票的勾当来了。逃票的招数也是五花八门。保险方法的是买一张短途票,刚刚超过查票的车站一两站,以后车上就不会再查票了,尽可以放心大胆地一路坐下去。快到北京时,提前在丰台站下车,趁着夜色,从哪个小门绕出去,然后就坐公共汽车回家了。老刚这么干过一次后,第二次则连短途票都懒得买,看见查票的列车员快到身边了,故意装作要去打开水,趁列车员查别人的票的时候,大模大样地从列车员身边走过,这票就算逃成了。老刚回忆起来,回北京的路上,蹭车逃票一方面是没钱,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么干刺激。不过这些“光荣历史”,老刚从来没敢对儿子讲起。




火车在沈阳停了几分钟,又启动了。老刚坐起身来,盯着站台上一盏最亮的灯,看着它渐渐远去,心里浮现出另一盏灯。那是1978年,老刚在准备高考的时候。。。




老刚从兵团回到北京后,在家待业呆了半年多,然后分到一家工厂的机械车间开牛头刨床,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一家国营单位当个工人了。77年恢复高考以后,老刚匆匆准备了一下,就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可是等发榜时,老刚的分数却被招生办弄丢了。老刚本来也没寄太大希望。本来嘛,初中高中都没上过,只是在兵团时自己看了几本数学书,做了几道习题,考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就没当回事。谁知过了一个多月,分数寄来了,老刚一看,差点没气昏过去。老刚的分数高出录取线30多分,除了理化综合考试一门差点,数学,语文,政治都是七,八十分,好歹也够上个二流大学了。老刚那时要求实在不高,刚从兵团回来,有个学上就很知足,他觉得或许能上个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后当个中学老师。可这时招生已过,谁也不会再收你了。老刚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准备参加78年的高考。妈的,老刚心里暗自骂着,不就再熬几个月吗,下回老子非考一个像样的大学不可。




老刚这时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凭着在兵团八年混的底子,政治,语文基本上不用复习,现学也学不来,临时抱佛脚,背一下就行。英文,下乡时自己好歹学过一些,回到北京后又听唱片又看书的,混个及格没问题。重点就是数理化。而数学,这次这么匆忙上阵,还能混个70多分,再准备一下,怎么着也还能再拿个80几分。剩下的就是要突击理化了。老刚买来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规定好每天要看完多少页,作完多少道习题,否则不睡觉。老刚至今都怀念那套书,凭着它,老刚自学考上了大学。




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看书。老刚慢慢发现,每天晚上,对面楼的一扇窗户里,也有一盏灯在亮着。老刚看书看到夜里两三点时,那灯也亮着。那人好像暗地里在和老刚摽着劲。老刚不睡,他也不睡;那盏灯关了,老刚才关灯;如此往往复复,也说不清究竟谁先关的次数多了。终于等到78年高考完了,那盏灯和老刚的灯夜里都不再亮了。老刚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应届高中生,还是像老刚一样,也是从农村回来的?他到底考上了大学没有?他一定是考上了。他考上哪儿了呢?




老刚觉得他和那人就像《红岩》里的成岗和刘思扬。在做着同样一件事,却从来没见过面。老刚好几次想到那人家门口,从门底下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致以革命的敬礼。 可老刚终究没有那样做。




准备高考的那段时间是老刚生活中最具激情,最富勇气,最有创造力的一段时间。老刚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读完了初中高中六年的功课,而且还是白天上班,晚上才看书。要是放到现在,老刚恐怕不敢再下这样的决心,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就好比李广把石头当成老虎时,能把箭深深的射进石头里去,而当他知道是石头后,却再也射不进去了。




老刚终于又扛不住火车给与的力量,又睡去了。




老刚再睁眼时, 天已经亮了。东北的天亮得早,越往北,黑夜越短。老刚看了一下表,离到站不到半个小时了,他把儿子叫了起来,走到盥洗室里,洗漱完毕,走到走廊里,看着外面的景色, 耳边这时响起了列车广播员那种特有的声音,“各位旅客早上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哈尔滨车就要到了。请旅客们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等列车停稳后,在右边车门下车“。




十几分钟以后,老刚和儿子已经站在了哈尔滨车站外面的广场外上了。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 ---(6) 哈尔滨 2006-08-25 00:33:32  


歌曲: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老刚带着儿子先来到售票处,准备买一小时以后开往龙镇的火车票。售票大厅比以前可气派多了,可是秩序还是显得乱,老刚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多年前的那种熙攘和无序。等排到窗口一问,原在网上来查好的那趟火车在一个星期以前刚刚改了时间,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开走了。还有一趟火车是下午 12 点半开,可是只到北安,离老刚要去的龙山站还有六十里路。而且,就是这趟车,所有的座票也都已经卖光了,剩下的只有站票了。

老刚多少也感到有些意外,原本打算晚上到龙山,没打算在北安过夜的。儿子也有些着急,直问,我们怎么办啊? 老刚回答说,没事儿,咱们走到哪算哪,就乘下一趟火车,先到北安,然后再想办法。出来旅游,有点意外才有意思呢。 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人照相的故事?

儿子怕老刚啰嗦,马上接过嘴,您都给我讲了好几遍了,一个人儿去黄山玩,回到家里发现照相机的胶卷没安好,一张相也没照上。她不但没丧气,反而躺在床上蹬着腿哈哈大笑,你老让我学这样的人。 老刚说,是啊,我希望你以后能这样就好。现在离下一趟车还有四个多小时,我买完票,带你逛逛哈尔滨,看看这座东北名城。

儿子趁老刚排队买票之际,拿着数码相机到处拍照。忽然,他看见一个售票窗口前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KP员”。 儿子凭他学过的中文,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摆在售票窗口前面。



待老刚买完票后,儿子问老刚,为什么要把“KP员”四个字摆在窗口前,是因为那个窗口的票会便宜一些吗? 弄得老刚哭笑不得。老刚只好解释,那表示这个窗口的服务要比其他好。但是看着儿子的表情,老刚知道,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让儿子满意。可这又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吗?光解释KP员恐怕就得讲上半天。

儿子还拍了很多写着英文的指示牌。原因是他发现那上面的英文十分别扭。发展到后来,成了他的一个“爱好”。看见不顺的英文都要拍下来,他说要到 2008 年奥运时来中国当 volunteer, 帮助纠正这些错误的英文。





老刚告诉儿子,当 Volunteer 光英文好还不够,还得知道中国的文化,历史,地理。千万别人家问你老舍,梅兰芳旧居在哪儿,你还问人家梅兰芳是男的还是女的?儿子申请大学时,老刚带他参观过南加州一所不错的大学, Pomona College, 梅兰芳曾经获得那所学校授予的荣誉博士学位。儿子由此知道梅兰芳是谁。

出了售票大厅,老刚和儿子打了个 ” 的 ”., 来到了哈尔滨那座有名的东正教教堂前。









这东正教堂又叫索非亚教堂,老刚三十多年前路过过。那时谁有心思注意它呀,可现在经过重修,它已经成了哈尔滨的一个地标了。老刚读完门口的介绍才知道,这座 70 多年前建成的教堂,居然是远东最大的东正教教堂呢。

哈尔滨有不少建筑是俄罗斯风格,和上海的西洋建筑相比,别有一番风格。有意思的是,和上海话里夹杂着一些英语外来词一样,哈尔滨话里,也夹杂着一些俄语。比如,一种大圆面包叫列巴,水桶叫卫大罗,水龙头开关叫葛兰。而老刚他们这些到过兵团的知青,还会多说一句俄语“缴枪不杀”。“斯拉锐切,阿卢日捏,捏无比要姆”。这是 69 年珍宝岛战斗后,所有的兵团战士都要学的战地用语之一。

和世界上许多教堂一样,这里也有许多鸽子。儿子趁此机会,拍了好几张小孩儿逗鸽子的照片。



顺着教堂前的大街向前走不远,然后向右一拐,就来到了中央步行大街。早上 9 点多钟,商店,饭店都刚刚开门,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一些商店的售货员在商店开门前,在店门口作早操,这在美国是看不到的。



老刚看到一个磨剪子磨刀的师傅,即使在北京,这也是不常见了,就把他指给儿子看,问儿子知道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儿子看了一会儿,居然猜了出来。于是也把他摄入了镜头。



继续往前走,马路两边有许多商店贩卖来自俄罗斯的商品。望远镜,皮帽子,锡制的花瓶,盘子,仿真枪式的打火机,都做得煞是好看。还有俄罗斯有名的套娃。一个套一个,多的有十层之多。除了有传统的女孩头像之外,还有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叶利钦,戈尔巴乔夫的头像,一个套一个。这些东西,老刚以刚从美国回去的人的眼光看,觉得都不算贵。无奈还要乘车北上,老刚只买了一把仿真枪式打火机和一套锡制的花瓶,其他只好忍痛割爱了。

再往前走,就来到了抗洪纪念塔前。这抗洪纪念塔就建在松花江畔。老刚曾经来过这里几次。那时觉得松花江很宽阔。今天看来,松花江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宽了,它只是一条大河,而称不上江。江面风平浪静,几艘轮船在江面鸣着汽笛,缓缓开过,一片诗情画意。右边的江面上,是松花江大桥 , 再过一会儿,老刚继续北上的列车就要从那上面开过。冬天的时候,千里冰封,松花江也封冻,汽车从江面上就可以直接开过去。老刚最后一次乘火车从兵团回北京时,还特意趁换车之际,到这松花江边走了一会儿。那时,他耳边回响的是刘禹锡的诗句“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谁想今天真的是四海为家了。



当年老刚连里有一个知青冬天回来,火车在哈尔滨站停车时,他下车散步,却没有留意到火车要开了。猛然间发现火车启动了,赶紧追赶火车。等到追到车门口,站到踏板上,抓住把手推门时,却发现门已经锁上了。这时车速已经加快,要跳下去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紧紧抓住扶手。几分钟后,列车驶上了松花江大桥。眼前一片漆黑,耳边隆隆的车声。他吓得不敢睁眼,因为没戴手套,只好用双臂紧紧抱柱扶手。因为是下车散步,连棉衣都没穿,帽子也没戴,冻得他浑身都僵了。好不容易坚持到下一站停车。等列车员打开车门,让他进去后,只觉得耳朵后面刺溜一响,流了满脖子的水。原来耳朵上已经冻起了两个鸡蛋般大的水泡,一冷一热,全都破了。他还是庆幸自己捡了条命。时间再长点,恐怕就坚持不住了。

离开江边公园,老刚和儿子又回到了火车站,这时离他们要乘的火车进站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候车室里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座椅上,过道上,到处都是人,也没个队。三十多年过去了,车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车站了,候车大厅宽敞,明亮,可喧闹,混乱依然没有改变多少。老刚扫了一眼大厅,看见自己要乘的那趟车的牌子已经挂了出来,就领着儿子向那个门移过去。儿子在美国长大,学的都是温良恭俭让,没见过这种阵仗,多少有些慌张,面对这么多人,不知是该挤还是该让。老刚把一个大包背在自己背上,手上又拎着另一个包,只让儿子背着他自己的一个小背包,并且把背包背在胸前。老刚安慰儿子,别怕,呆会儿进站时,你跟着我就行了。

几分钟以后,广播里播出“开往北安的 xxx 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请旅客们带好随身的物品,在第七号门检票进站”。等车的人们如同上紧了发条,一下子都绷起劲来,人贴人地向前涌去。



老刚的记忆一下子找回来了,他太熟悉这情景了。这才是老刚印象中乘火车的样子。老刚顿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感到无比的亢奋 ,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野性,激情,一下子全都被诱发出来了。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他要好好的重温一下三十多年前的感觉。此时的老刚,如同鲁智深听到钱塘江的潮声,以为是战场上的金鼓声,又要去厮杀了一样。他知道,现在跟这些人去挤没有用,这么多人,手里又拿着东西,最多只能向前超过不到十个八个,关键是检过票后下楼梯,经过站台上车的那一段路。那一分钟多一点的时间里,只要快一点,你可以超越几十个人。

轮到老刚和儿子检完票后,老刚没敢对儿子说“跑”,只对儿子说了声“快走”,就向楼下的月台奔去。若是以前老刚自己,早就以跑百米的速度往楼下冲了。只是这次,他怕儿子是头一次,不敢太鲁莽。老刚边走边向着站台上描了一眼,在他前面,只有十几个人,都围在靠楼梯最近的 7 号 8 号车厢门前拼命往车上挤呢。老刚知道,人们有这习惯,看见最近的车门马上就往上挤,而且一旦看到这个车门挤,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其他车门也同样挤。其实往车头或车尾再走几节车厢,就会好一些。

老刚和儿子绕过这些人,向车头方向跑过去。路过 4 号车厢时,他记住了车门上挂着列车长的牌子。果然, 2 号车门前就没几个人。老刚和儿子很轻松的就上了车。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7)继续向北 2006-08-25 18:57:07  

歌曲: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这趟车由于不是从哈尔滨首发,车厢里此时已经基本上坐满了。老刚叫儿子学着他的样子,见到空坐就问,这儿有人吗?只要人家不回答,就坐下去。老刚明白,有些座位并没有人坐,只是有的人想图舒服,两个人想坐三个人的座位。而且,既然车站出售站票,就会有好多人不管是站票还是坐票,先找个座位坐下再说,坐上一会儿再走开。儿子怯生生地不敢开口,老刚却很快就在车厢中间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儿子先坐下,然后把几个背包放到行李架上。 老刚嘱咐儿子,坐在这儿别动,盯住咱们的包,我去弄一下卧铺票,马上就回来。

老刚又向车门走去,他要到他刚才看到的 4 号车厢列车长那里去把坐票换成卧铺票。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旅客还在继续往车上走,老刚知道,在这么拥挤的车厢里,要想从 2 号车厢走到 4 号车厢,起码要花上二十分钟。他走到 2 号车门边上,看了一下表,离开车还有五分钟。他马上从 门口跳到月台上,从月台上跑到 4 号车厢门口,一抓扶手,跃上了车厢。

4 号车厢更挤,列车长办公的地方就靠近车门。旁边已经围着五六个等着补票的人了。人们有时就是这样,明明人不多,可非要挤得前心贴后心才觉得踏实。老刚并不急于向上挤。看见别人在那挤,你就跟着往上扑是最儍的。他把周围先扫视了一下,他知道,靠近车门拥挤的地方,是小偷最容易出没的地方。

老刚虽说还不能一眼就看出谁是小偷,但绝对可以看出哪个地方比较危险。当年他曾经亲身做过一次试验。列车在一个车站停靠时,他看到几个人在车门口挤来挤去,凭直觉,老刚觉得他们是小偷。因为他们光在那儿挤,可并不急着下车或向车厢里面走。老刚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他把钱包放进贴身的内衣兜里,外面再穿上棉袄,然后双手抱在胸前,护住钱包,准备穿过那几个人走到另一节车厢去。老刚觉得在那几个人之间通过时格外拥挤,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中间挤过去。等到老刚来到另一节车厢,发现两个棉衣口袋全都被掏的兜布向外翻着。

不过今天老刚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小偷应该越来越少了。老刚看见一个佩戴着列车长标志的女列车员向办公的座位走来,老刚趁人们让她坐下时留出的空隙,一下插到她的座位旁边。等到她把补票的本子从抽屉里拿出来后,还没等身旁那些人开口,老刚已经把准备好的七十块钱递到她面前,“补两张到北安的卧铺”。老刚清楚,干这种事时,一定不要拖泥带水,否则周围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就会喊,我先来的,他后来的,难免发生争吵。你问她“还有卧铺票吗?”“卧铺票多少钱一张 ?” 都不如”补两张卧铺票“来得直接了当。列车长也乐意接受这种方式,马上开票,找钱。

老刚从人群中抽出身子,正好这时列车开动了。 老刚拿着补好的卧铺票,顺着车厢往回走。等他挤回二号车厢,看见儿子正坐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向他这边张望呢。老刚看了一下手表,从离开 2 号车厢到办好卧铺票回来,总共不到十分钟。

老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那感觉就如同儿子玩赢了一场任天堂的游戏感觉一样。心里不由得说了一句,可以,我还不算太老。儿子看见老刚这么快就回来,焦急的问爸爸,怎么样了?办成了吗? 老刚不无得意地笑着对儿子说,拿上包,跟我去卧铺。

这趟列车是慢车,因此只有硬卧,没有软卧。硬卧没有包厢,只是分上中下三层,另一边是走廊,靠着窗子是可以放下来的凳子和一个窄窄的茶几。老刚一路坐下来,基本上搞清了票价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硬卧比硬座贵一倍,软卧又比硬卧贵一倍。也许这趟车是白天行车的缘故,时间又不太长,人们觉得没必要坐卧铺,就不到卧铺来了,所以硬卧车厢里有很多空位。但是老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硬卧里有这么多空位,售票处却说票都卖光了? 从哈尔滨到北安,一共将近五个小时,卧铺也就多花三十多元,可人们却舍不得来坐,由此可以感觉到,从哈尔滨往北,人们的生活水平还是相对低一些的。

这儿和刚才的硬座车厢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了。硬座车厢里,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汗味,烟味,混在在一起。就是坐在座位上,也是人靠人,而硬卧这里一人一张床,无人干扰。



老刚看到,有好几个人,没有坐在卧铺上,而只是坐在走廊边的座椅上。从他们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老刚明白,这些人是列车员的熟人。他们没有买卧铺票,是靠着和列车员的关系,可以不用在硬座车厢里去挤,而可以在这里清静地坐着。因为随时有人可能买了卧铺票过来,所以,他们不敢坐到床上,只能在椅子上坐坐。这种事情,老刚以前就见过,时隔多年,还是没有改变,。看来,要改变点什么,可真是不容易。

老刚和儿子各自在卧铺上躺下,脸对脸的看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老刚想起了那首唐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他愿意这样长时间的看着儿子。仿佛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玩耍的时候就在昨天。他知道,再有三个月,儿子就要离他而去,到东部去上学了。他就要踏上他自己的人生轨道了。他行吗?也许是我多虑了,应该没问题吧。我当年离开家时,不是比他现在还小吗?这么多年,我是不是把他呵护的太多了?他是不是太幸福了,是不是吃苦吃得太少了?应该让他吃点吧? 最起码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老刚冲儿子笑了笑,问他,刚才好玩吧?当年你爹回东北时都是这样,那时候比这还挤。怎么样?长见识了吧?儿子跳下床,发自内心地使劲 Hug 了老刚一下,这是他向爸爸表示感谢的方式。老刚看得出来,这一路上,他确实开了不少眼界。

这趟火车,从哈尔滨到终点站北安,只要开五个多小时。当年是要开将近十个小时的。那时是晚上八点多钟由哈尔滨开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才到。夏天还好一点,冬天可就难熬了。车厢里暖气供应不足,坐在车里,还得穿者大衣。车厢靠近车门的地方都是冰。窗外是白皑皑的一片。老刚他们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行驶十个小时。一路上,基本上是逢站就停,火车咣当咣当的晃十几分钟就停一站。沿途老乡上上下下,甚至连鸡鸭,猪仔都带上车。现在这些都应该不会再看到了,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

火车越向前开,老刚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他觉得心在微微地发抖。黑土地啊,三十年前,在生活了八年之后离开了你, 你现在是什么样了?

第一次踏上黑土地是在夜里。当载着知青的列车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奔波,从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来到这个地图上都难找到的北国小站后,老刚他们才知道,这里叫龙山。它属于黑龙江省青山县,在现在的北安市北面 60 里,而再往北 60 里就是中国当时火车最北面的终点站龙镇。

当时下车后,车站上只有几盏微弱的路灯和来接他们的拖拉机的车灯。拖拉机在黑夜里轰轰的吼着,黑夜吞噬了除了这点灯光以外的一切。知青们借着这点灯光,把行李从火车上卸下来,又装到拖拉机上,然后分乘着不同的拖拉机到了各自的连队。

所谓拖拉机,就是由一台拖拉机拉着一个拖车车厢。老刚他们们就站在车厢里。车厢只在最前面有个护栏,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人抓住护栏,后面的人就抓住前面的人。一路上东倒西歪,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分不请东南西北。老刚最初的感觉就是地上的泥泞和道路的崎岖不平。下车后一脚踩下去,是没过小腿的泥浆。这大概就是对这些人的暗示,坎坷的人生从此开始了。

八年里,他们什么没干过 ? 种地,养猪,烧砖,伐木,盖房子,赶马车,开拖拉机,挖水渠,修水库,去小兴安岭扑灭山火。他们见过了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别,见过了中国偏远地区农村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接触过解放战争辽沈战役中被俘虏的国民党士兵,黄埔军校的军官,也接触过解放军转业官兵。他们吃了无数的苦,他们了解了各式各样的人。

八年里,老刚狂热过,迷惘过,消沉过,思考过,奋起过。他申请过入团,申请过入党,争取过推荐上大学,大都以失败告终。他经历过由刚来时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到后来千方百计要返城。他由开始时认为读书不再会有用,到后来拼命要读书。他拼命苦干过,也托过关系,送过礼,想藉此改变自己的状况。到头来,他发现什么都靠不住,谁都靠不住,要想改变命运,只有靠自己 。这八年里,他学会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失败了,再来。

火车越往前开,老刚对铁路两边的景色越感到熟悉。当火车在赵光车站停车时,老刚忍不住跳下车,给那熟悉的站牌照了两张相。赵光是当年七团的所在地,离老刚所在的团有一百二十里路,离本次列车终点,北安站也只有六十里路了。就是说,火车已经进入当年兵团一师的范围了。









三十年了,那站牌还是那样子,默默的站在那儿,迎送着南来北往的车辆。铁路两边的房子,也没有多多大变化。列车员还是靠挥动手中的信号旗来告诉司机,火车可以继续向前开了。远离城市的偏远地区,变化似乎就是赶不上城市来得快。

老刚以前每次回东北,差不多都是在冬天,映入眼帘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扑面而来的,都是刺骨的寒风。这次是夏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可以闻到空气中散发的黑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终于,火车在最后一下晃动中停稳不动了。北安站,本次列车终点到了。

车站已经焕然一新,如果没有北安站的牌子竖在那里,老刚是绝对认不出来了。老刚曾听当地的老人说过,北安曾经是黑龙江省的省会,后来哈尔滨当了省会,它就改为县城了 , ,现在好像又升成市了。老刚他们当年从农场来一躺北安,就相当于农民进一趟城。这北安对当时的知青来说,就是最近的城市了。来北安的目的就是,洗个澡,下顿馆子,逛几个百货商店,男的买点烟,女的买点糖。八年里,老刚总共也就来过四五次。

出了车站,站在站前广场上,老刚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没容他细想,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七八个人。有的要拉他们去住旅馆,有的要拉他们去乘车。老刚一面赶紧说着我们不住旅馆,一面问其中一个看着比较面善的司机,去不去龙山农场?





那人一看有生意,马上显得更加和颜悦色,生怕生意跑了似的答道,去,去,这就走。五十分钟就到,您给五十块钱就行了。 老刚不想再这里多纠缠,拉着儿子就上了车。

车子顺着站前的马路向前驶去。尽管马路两边的已是楼房林立,但老刚还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轮廓。 然而当汽车驶出城区,上了一条非常平坦的高速公路时,老刚迷惘了。 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公路? 司机告诉他,这是通往黑河的国道。



这国道可真是气派,和美国的高速公路相比没什么两样。汽车在上面开到将近 100 公里的时速,感觉不出什么颠簸。两边一望无垠的黑土地,绿油油的庄稼,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大约四十分钟后,拐进一条岔道,在一个地标前面停了下来。司机告诉老刚。龙山农场到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在那油站加点儿油。 老刚和儿子走出汽车,一下子被那地标上的字震撼了。老刚的眼睛湿润了。铝合金的地标如同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那里,铭刻在上面的“黑龙江省龙山农场”几个字,,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老刚心头涌出了杜甫的诗句,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龙山,我终于回来看你来了。



老刚站在那里良久,凝视着这地标,一直到司机加好油,把车子停到他身边,他才发觉。

司机问老刚,这儿就是龙山农场了,你们到底要去龙山哪儿啊?老刚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许多遍了,当下答道,就把我们拉到场部最好的招待所吧。老刚用的招待所这个词,是当年的词汇,当年农场是只有招待所,没有旅馆这个词的。倒是司机的回答让老刚有点吃惊,“我就把你们送到龙山酒店吧。”酒店?那里现在也有酒店了?但是,当汽车停在一座漂亮的酒店门前,读着上面龙山酒店四个字时,老刚真正相信了。



酒店里的设施虽然算不上豪华,但也是远远超出了老刚的想象。从一人一间,到四人一间的客房都有。席梦思软床,电视,还有卫生间,一应俱全。

最使老刚感叹的是有了自来水。要知道,这里冬天的冻土深度在一米以上,就因为这个原因,铺设自来水管道很困难,东北很多地方一年四季只能用井水。喝水,洗脸,洗衣服,靠的都是从井里打水,然后挑回来。当地好多人多年来因为水质不好而患上了大骨节病。后来虽然打了几口机井,改善了水质,但由于冻土层太深的原因,始终没能铺成自来水管道。老刚直到离开黑龙江,还是没见到自来水。今天在这里看到自来水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当年龙须沟人民见到自来水的心情。



老刚把一切安顿好,看了看表,已是六点多钟,但老刚知道东北天黑得晚,大概要到八点以后才会天黑,于是他决定出去寻找自己当年的连队。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 8 )暮色中的农场 2006-08-28 01:11:25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 --- ( 8 )暮色中的农场

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



老刚的方向感很好,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辨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尽管一切都不一样了。当年的房屋几乎都不存在了,但是老刚看到了在不远的地方,当年全团唯一的商店还在那里,老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商店的门是斜着向东南方向开的,现在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痕迹,只是原来的平房已经改建成楼房了。

没错,一点不错,就是这里,老刚现在就在当年的团部所在地。只要顺着商店门前的路向右走,那边就是老刚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八年的地方,他的连队。

老刚当年所在的连是离这个商店最近的一个连队。其他的连队离这里近则要走半个多小时,远的要走一两个小时。那时商店里的商品几乎数得过来,而知青们囊中羞涩,除了牙膏肥皂等一些日用品,其他能买的东西大概也只有香烟和一些零食。谁要是生病,大家能送的只有一种水果罐头,糖水黄太平。那是一种比苹果小,又比海棠大点的水果。不是因为别的,商店的货架上,经年累月放着的,只有这种罐头。



通往连队的路已经修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再不是当年那泥泞不堪的土路。路两边盖起了楼房。路灯的样子也和城市里的差不多。当年,冬天是没膝的积雪,夏天,大雨过后,路上常常是没膝的泥泞,一年当中,没有几天是走在干燥的路上,多数时间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里雪里跋涉。





老刚领着儿子,朝着连队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分钟,柏油马路连上了一条土路。这里应该是连队的家属区了。





这里,一切,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路两旁破旧的平房,院子的木栅栏,院子里面柴禾垛,水缸,让老刚觉得格外亲切。空气中,依稀飘浮着做饭时柴禾燃烧的烟味。时光仿佛倒流,令他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不知当年住在里面的人还在吗?当年的连长,指导员还在吗?那些老职工还在吗?






这些旧房子也给了老刚某种暗示,三十年过去了,这里虽然也发生了变化,但是和城市的变化比起来,还不是很大。有些地方明显地改善了,有些地方还没变多少。

再往前走,路边围墙里的一座石头房子让老刚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麦场存放种子和化肥的仓库。每年把大豆,小麦从地里收割下来后,都要在这里晒干,过秤,然后才能上交粮库。老刚他们在这里奋战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一年四季的农活,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老刚望着这石头仓库,觉得心在怦怦地跳,眼睛潮湿了。他动情地望着这石头房子,久久未动,直到儿子在他身边轻轻地问他,我们还要往哪儿走啊?






老刚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老刚觉得还是要在天黑之前先到连里走一下。

连队离麦场只有几分钟的路。昏暗中,老刚一下子就看见了当年的食堂。他的心情比刚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指着食堂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当年的 cafeteria, 食堂。是你老爸当年和别的知青们一起盖的,因为是四百平方米的面积,所以我们都叫它四百米大食堂。儿子一时不明白四百平米是多少平方英尺,就问老刚,四百平方米是多大? 老刚告诉他,就是差不多三千六百平方英尺 .

话一出口,老刚也不由得捉摸了一下,三千六百平方尺, 这在美国不就是一个大点儿的住宅嘛。可这间食堂是当年全连二百多知青吃饭,开会,看电影以及差不多所有活动的场所。这是知青们自己盖的。从打地基,烧砖,砌墙,上梁,铺瓦,老刚参加了全部过程。

食堂旁边原来还有两栋房子,现在已经不在了。而这栋知青们自己盖的食堂还屹立在这里,不能不说是对老刚他们那代人的一份酬谢和认可。看着它,老刚感到十分的欣慰和亲切。




绕到大食堂左边,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停着一排康拜因。历史上,北大荒人一直不称它为联合收割机,而称它为康拜因。三个字总比五个字来的省事。康拜因后面是个大车库。老刚他们当年下火车后住进的第一座房子就是这个大车库。床是在他们来的前一天才搭好的上下铺,木板还散发着原木的湿气。整整一百多个男生,一下子塞进了这个车库,从此,这大车库就成了这些知青们的家。





老刚领着儿子走到康拜因近前,他惊讶的发现这些康拜因竟然是清一色的美国 John Deere 的产品。他细细地观察着,抚摸着,慨叹变化之大。老刚他们在的时候,康拜因都是苏联五十年代制造的,人们那时形容苏联货是傻大黑粗,连带着东北的许多产品都跟着背上了这个名声。那时的苏式康拜因不像美国的这些自走式的这么灵巧,收割台也没有这么宽,轮子是铁的,前面还要有拖拉机牵引。遇上雨天,拖拉机和康拜因常常一起陷在泥地里出不来。老刚看过五台拖拉机一起从泥沼里往外拖康拜因的壮举。还有,那时康拜因的驾驶台是敞篷的,一天工作下来,满身灰尘,鼻子里嘴里全是土。现在的驾驶台是密封的,驾驶员工作一天,还可以是干干净净的。这些都是当年人们向往已久的,今天,终于成为了现实。

慨叹之余,老刚看着那 John Deere 的英文字母,心里不由得嘀咕了一下,这得往外花多少银子啊。




老刚正要把这些感慨说给儿子听,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从衣着上,老刚可以看出,他是本地的农场职工,而且应该是负责看守这些康拜因的夜班警卫。东北农场一直就有夜间站岗看守农机具的传统。十几台大大小小的拖拉机,康拜因,汽车放在一起,价值几百万,无论是防火还是防偷,有个人值班站岗,都是应该的。

那人略带警惕地问老刚,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刚赶紧自报姓名,我是当年这个连的北京知青,回来看看。那人登时变得热情亲切的不得了,马上说,我叫张山,原来是九连的,后来搬到这来。当年九连的知青,我认识好多呢。跟着就说出一大堆知青的名字。老刚记得其中的好几个人。

一下子,关系就近乎多了。张山滔滔不绝地向老刚介绍着知青们走后这里的变化。现在,这里的地都承包给个人了,承包的家庭按每亩每年向国家交一定的钱后,就可以根据市场的需要选择自己想种的农作物。当然,由于气候,土地,经验等各种原因,大部分人还是种小麦和大豆。也有一部分人种蔬菜。这些康拜因,拖拉机也都是承包的家庭贷款买的。比如这迪尔康拜因,就价值四十多万人民币。现在,人们不象当年那样,大搞精耕细作,而是因地制宜,又回到了广种薄收的时代。

老刚关切地问道,那现在小麦亩产多少斤了? 倒不是由于老刚是学理工的,对数字情有独钟,而是因为当年,有一个全国农业生产发展纲要,规定黄河以北的小麦要达到亩产四百斤以上,长江以北,要达到五百斤以上,长江以南八百斤以上。 所以那时小麦上亩产四百斤是人们的一个奋斗目标。其实,黄河以北也大得很,要让东北和河北比,就差很多。兵团的人奋斗了多少年,还是在四百斤边上徘徊。

两千多年前,伟人孔子的学生向他请教务农。他老人家倒是虚怀若谷,谦虚谨慎的说了,我不如种地的,虽然这并不影响他以后的地位。后来的另外一位伟人则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农村拜农民为师。可惜的是,当有些人放卫星,说可以亩产万斤时,他还是相信了。

老刚真希望自己的儿子知道一亩地可以产多少斤小麦,尽管这也许没什么用,尽管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没有几个知道这些,但最起码一旦有人问你,不至于差的太离谱。以后倘若再有人放什么亩产万斤的卫星,心里可以马上明白,这是在吹牛呢。

张山告诉老刚,亩产四百斤已经不是大问题了,主要是用了好的化肥和农药。如果风调雨顺的话,一年下来,一家大概也可以争上两三万元。不过不是家家都可以这样。

老刚和张山站在那聊了半天,有一件事使他十分奇怪,就是头上居然没有飞过一只蚊子和小咬。当年夏天晚上外面就简直没法站人,成团的蚊子小咬围着人乱叮,走在路上,要用衣服把头包起来。张山告诉老刚,这是大量喷洒农药的结果,现在蚊子小咬确实比以前少多了。

老刚又问,那冬天还那么冷吗?北大荒冬天的大烟泡可是出了名的。下乡之前就听人传说,外面撒尿要拿根棍子拨拉,要不尿没等落地就是一根冰棍。来到北大荒后,发现虽然没传说的那么邪乎,但冬天零下四五十度,冻得眉毛眼毛上全是霜,鞋子邦邦硬可是司空见惯。那时也没有什么羽绒服,防寒服,似乎多厚的棉衣都抵挡不住北大荒的严寒。

张山告诉他,现在的冬天也不像以前那么冷了。不知什么原因,大烟泡很少见了,最冷的时候也就零下三十几度了。老刚也搞不清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也许对当地人是好事,可对整个地球呢? 真说不上来。

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已经升起。老刚想到儿子还没有吃饭,而且旅馆的餐厅也不知几点关门。于是就告别张山,准备回去。他绕到大食堂的另一侧,那是当年的女生宿舍。老刚要看看那座房子还在不在?

昏暗的月色下,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那间房子还在。房前的空地,曾是当年知青们收工后打篮球,打排球的操场,如今却堆满了柴草。不用问,这房子现在按是农场职工的住房了。

反正明天还要来细看,老刚匆匆地看了一眼,便带着儿子往往回走,进了旅馆,已经将近九点,所幸餐厅还开着。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9)晚餐 2006-08-28 17:39:01  

歌曲: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





快九点了,旅馆的餐厅居然还在营业。老刚父子二人被服务员领进一间漂亮的单间。一问,整个餐厅都是单间,老刚不禁感叹这旅馆的气派,现在,居然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这么好的旅馆了。

老刚虽说不想把这次旅行变成忆苦思甜和痛说革命家史,但还是想让儿子尽量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多看一些在美国看不到的东西,也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他想起了下乡时几乎天天吃的大茬子,于是就问服务员,有大茬子吗?



服务员以为老刚是在开玩笑,告诉他,我们的菜都在菜单上,大茬子你大该得到谁家去吃了。

老刚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也就不再问了。他扫了一眼菜单,全是地道的东北菜。老刚虽说在东北呆了八年,可下馆子的次数实在是有限,菜单上的许多菜都是听说过,没吃过。老刚于是点了一个蘑菇炖小鸡和一个拔丝土豆,又要了一瓶北大仓白酒。在东北的时候,只吃过拔丝土豆,蘑菇炖小鸡实在是没吃过。奔波了一天,一切都如此顺利,老刚要好好吃一顿。




等菜的时候,老刚跟儿子讲,我第一次吃拔丝土豆时还闹过笑话呢。我们几个知青第一次去北安县城时,在饭馆里要了一盘拔丝土豆。服务员先端上来一碗水。我们其中的一个人,走得口干舌燥,上来就把水给喝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蘸拔丝土豆用的。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看着那炸的金黄的拔丝土豆,冒着热气的蘑菇小鸡,父子俩再也忍不住了。 两双筷子几乎同时插向菜肴。


东北菜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量大。大盘海碗,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真心相待的感觉。盘间碗里,透着东北人的憨厚,豪爽。你若和饭馆的厨师讲,你们这盘子碗的未免也忒大了点了吧。人家还会一板脸,对你说,盘子小了还叫吃饭。有的甚至更干脆,盘子小了俺不会做。




你看这拔丝土豆,盛的盘子冒尖,要是在南方的饭馆里,能分成五六盘。




盛蘑菇炖小鸡的海碗,简直就是个砂锅。别说两个人,四五个人吃大概都够了。那蘑菇你一口吃下去,马上觉得与众不同。这断不是人工种植的蘑菇,而是从野外采摘来的蘑菇。个头不大,有些干,浸透了鸡汤,鲜美极了。碗边上还挂着盛汤时溅在外面的汤汁,透着当地人的不拘小节。





在东北呆了八年,老刚记忆中只吃过一次蘑菇炖鸡。那是有一年,去小兴安岭扑灭山火,在树林里,眼尖的知青发现树上长着一只像猴头一样的蘑菇,不禁喊了起来。带路的老乡告诉他们,那是猴头蘑,拿回去炖鸡,蘑菇会比鸡还要鲜美。而且,野生的猴头蘑都是一公一母,在这棵树不远的地方,一定还可以找到另一个猴头蘑。果然,知青们在另一颗树上找到了那个猴头蘑。猴头蘑菇上大下尖,上面挂着黄色的须须,看上去就像个猴子的脸,。他们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等山火扑灭之后回到连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老乡那里买到一只鸡,做炖了一顿蘑菇炖鸡。吃的时候,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小铝盆,无比虔诚的吃了一顿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同天物的猴头蘑菇炖鸡。



老刚去小兴安岭打过好几次山火。每次去都是差不多一个多星期才回来。那日子过的,每天在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走一百多里山路去追打山火,每人身上背着十几斤饼干当干粮,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补充上吃的。渴了,就在山间的河沟里喝点水。困了,晚上走到哪睡到哪。老刚他们见过山里的狗熊,东北人叫黑瞎子。那狗熊可不是动物园里那样子,它跑起来,像狗一样快。


老刚还记得有一次打火的情景。那次山火,火势特别大,着火面积有一百二十华里长,三十华里宽。打山火,不能迎面打,那无疑是引火烧身。只能跟在后面,把残火打灭,防止它蔓延到别的地方。而在火头前面,则事先把草和树木砍光,打出防火带,这样,山火烧到那里,就自然灭了。


由于火势大,那次是县长带队。一天晚上,他们追赶山火,走到一个林场宿营时,正碰上当地的猎人打到一只熊。那时还没有动物保护法,打猎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为了迎接县太爷驾到,林场的头头用熊掌招待了他。而老刚他们跟着县长的一百多号人,则沾县长的光,享受了一顿熊肉炖土豆。熊肉其实吃起来和牛肉差不多,进到嘴里,觉的肉略粗一些,油更多一些。只是那时的知青们,又冷又饿,吃什么都是香的。老刚他们也领略到了县太爷有多么威风。一个县太爷,不过是个十六七级的干部,到了北京是一堆一堆的拿铁锹撮,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真是威震一方。


酒端上来了。北大仓白酒是黑龙江的名酒,就相当于二锅头在北京的地位,喝起来醇香不呛,而且也不上头,比二锅头好喝。老刚多少年没这么爽快过了,当下痛饮了将近半瓶下肚。当年在兵团时他也干过烧酒的活,不过那时酒都是用破碎的麦子烧出来的,而且烧酒的锅也很差,就是一般的铁锅,(据说好的锅应该是锡锅),所以味道很呛人,不像这北大仓酒,是用精选的粮食烧的。




儿子也吃得有滋有味的,只是这顿饭给了他一个错觉,以为所有的中国饭馆的菜都给的像这里这么多,以致后来回到北京,有一次去一家上海饭馆,刚点了两个菜就提醒老刚,我们会不会吃不了啊? 老刚还得赶紧向他解释,这是上海馆,等菜上来你再说多不多吧。果然,菜上来后儿子才领教了上海菜的不同,一屉小笼包,只有六个,个儿比馄饨没大多少,只好又加了两个菜。此是后话。



看着,吃着,老刚不禁想起当年吃饭的许多事情。当年吃的最多的就是大茬子,说白了就是老玉米粒儿。现在人们都把吃大茬子当作吃腻了大鱼大肉后的一种调剂,还拿着大茬子调侃东北人。那时可是家常便饭。刚来那年,因为受到涝灾,许多麦子烂在地里,收上来时,麦子已经发了霉。磨出来的面粉也是发霉味儿,发面都发不起来,只好凑合吃。第一年里,粮食歉收,许多奇怪的东西都吃过。



面粉不够吃了,蒸馒头时就掺进黄豆。黄豆也不够了,还吃过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那本来可是喂猪的。各种杂粮,倭瓜,玉米,土豆,今天偶尔尝新鲜的东西,那时都是天天吃的。而所有做的方法都一样,就一个字,糊。还有一箩到底的面粉,就是现而今人们说的全麦面。这些东西现在都拿着当尝新鲜似的吃,可要让你没有其他油水的吃上一年,恐怕就是另一个滋味了。



老刚由那儿才长了点这方面的知识,按一般标准,应该是八一面,九二米,就是一百斤小麦应该磨出八十一斤面粉;一百斤稻子,应该出九十二斤大米。其余的是麸子和稻糠,而这一箩到底,就是不出麸子,全磨成面。这一箩到底的面吃了将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新麦子下来,才有了改善。那用新麦子磨出来的面粉蒸出馒头,又白又松,真是香啊,食堂为了省事,馒头都是四两一个, 站在那儿,不吃菜,一气儿就能吃下三四个。当时的粮食定量是每天一斤四两,就是早上一个馒头,中午一个半,晚上一个,一碗大茬子粥算二两。好像只有麦收大忙时,才会放松定量限制。那时的知青,可正是二十岁左右,长身体的时候。哎,当年不是挨过饿,谁会记得这么清楚。



菜就更甭提了。一年四季,就是土豆和洋白菜,东北人叫大头菜。早上晚上必定是有洋白菜汤,其实就是酱油汤里飘着几片菜叶子。以至后来出了一个顺口溜,从黑河到赵光(这是一师的所辖范围),兵团战士爱喝汤。早上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心房 , 晚上喝汤映月亮。



还有一种东北才有的咸菜,其实和北京的酱疙瘩差不多,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不留客。老刚到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名字。



至于肉,好像一年只有两次机会,一次是麦收时节,一次是过春节。只是到后来几年,随着生产的发展,粮食多了,猪也养的多了,肉才多了一点。许多知青,从来到走,七八年里没吃过一个鸡蛋。老刚的一个哥们儿,有一次发感慨,咱哥们儿什么时候要是能过上一天一蛋的日子,那就知足了。


想着这些,看着眼前桌上剩下的饭菜,又不能打包,老刚实在觉得是心里不安。


酒足饭饱,父子俩回到房间。旅途劳顿,两个人很快就都进入了梦乡。睡梦中,老刚梦见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一会儿,站在播种机上播种小麦;一会儿,又拿着锄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为大豆除草;一会儿,又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棉花都翻开了的破棉袄,腰里系着根草绳,在小兴安岭的森林里,扑打着山火,一会儿,又好像是冒着零下四十几度的严寒,顶着大风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火车站往连队里走。。。。。。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10) 迎着朝阳 2006-08-29 01:36:22  


小提琴协奏曲:毛主席的光辉把金色的炉台照亮



老刚不到五点钟就醒了。站在窗户前向外望去,晨曦中,以前团部一带的景色尽收眼底。往日的荒地上,现在已经盖起了一栋栋的家属住房,虽然和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无法相比,但和三十年前知青们在这里的时候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那时,砖房屈指可数,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房,很少像现在这样,红砖红瓦。老刚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儿子,心想,这么早叫他起来也没必要,干脆自己上外面走走吧。




老刚走出旅馆,发现不远的地方建了一个小公园。走近一看,公园门口的假山上,刻着“龙山公园”四个字呢。和城市里一样,有许多老年人在公园里晨练。



旅馆对面的楼前,停着一辆轿车,从车上下来几个年轻人,从行李箱里拿出几把新鲜碧绿的柞树叶,看样子是刚刚从附近的山脚下採来的。老刚忽然想到,这是快到端午节了。东北和南方一些地方的过端午节的形式一样,只不过东北人是採柞树叶代替南方的艾叶。人们的生活真是好了,汽车也进入了偏远地区的寻常百姓家了,当年,近两万多人的一个团里,也不过有几辆吉普车。

迎面骑来几辆自行车,那是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之下,脸上绽放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显得格外地朝气蓬勃。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样的年纪,老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自己就是在这高高兴兴地骑着自行车上中学的年纪,从北京来到这里。老刚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只是,老刚他们那时,没学可上了。老刚真想走上前去,和那些孩子们讲讲,好好珍惜眼下的学习机会,当年,有多少像你们这么大的知青,中断了学业,上山下乡,来到这里,以致许多人以后永远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当然,老刚没有这样做。他知道,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过去,喋喋不休的向现在的年轻人絮叨,只有老刚他们这一代人相聚时,才会偶尔翻动一下封尘中的记忆。老刚最多也只是偶尔和儿子简单讲讲。讲多了,难免被人家当成新时代的祥林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老刚相信,他们那一代人的生活不会重演了。下一代,会生活得更好的。



跟在那几个中学生后面的,是个看上去像小学生的男孩儿。老刚看着这些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充满了朝气的孩子,打心里感受到了这里的变化,这是最让老刚高兴的事情。当年,当地老乡的孩子们,许多都没有正经八百的去上学。老刚去老乡家时,经常可以见到一些已到入学年龄的孩子,拖着鼻涕,蜷缩在炕上。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城里的孩子都无学可上,无书可读,更何况这偏远的地方呢。现在好了,这里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也可以三五成群的骑着车上学,他们也在争取考出好成绩,考上重点学校,考上好大学,也可以申请出国深造。

老刚回到旅馆,叫醒了儿子,准备再去连里看看。

往连里走的路上,老刚特意带着儿子绕了一个弯,来到一栋灰色的平房前面。老刚告诉儿子,这栋房子也是你老爸和知青们一起盖的,因为它的建筑面积是 168 平方米,所以它的名字就叫 168 。



168 平方米,不过 1500 多平方英尺,还没老刚现在的家的面积大呢,可当年,这里住了两个排,六十多名知青。放在今天,人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栋房子能住进六十个人。可当年就是这样,中间隔一下,一边住三十几个人,却已经比刚来时一百多人住一个大车库好很多了。

北大荒十月份就开始下雪,到了十一月,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时候了,屋里的墙上都是厚厚的冰,整个屋子像个冰窖,知青们睡觉时都穿着毛衣,带着帽子,就和电影《创业》里面一模一样,不过,恐怕今天看过《创业》的人也不多了。一直到将近十一月中,才等到了第一车取暖的煤。

知青们高兴地围着着煤堆又唱又跳,他们把炉子和火墙早就砌好了。大家把煤加进炉里,烧上水,洗澡,洗衣服,一直忙到深夜才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许多人却发现拉不起被子。原来昨天晚上的炉火,把墙上的冰烤化了,冰水顺着墙流了下来,到了半夜,大家都睡着了,炉火熄灭了,化下来的水又冻成了冰,把被子和墙冻在了一起。没办法,只好拿着镐,把冰刨下来。

老刚把这一段经历讲给儿子听,却发现儿子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反而对旁边的一只小狗发生了兴趣。哎,这可真是,冷冷七弦上,静静松风寒。古将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老刚明白,什么事,人家要是不愿意听,赶紧打住,千万别自讨没趣。老刚只好无可奈何地领着儿子离开了这里。

时间虽然尚早,可是麦场上已经有有人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 补苫布。东北人管大块的帆布叫苫布,主要是用它来盖麦场上晒的粮食的。用的时间久了,磨破的地方就要补一补。

老刚过去跟她们打了招呼,说自己是以前的知青,想在这里看看。人们一听说是以前的知青,大有故人归来的感觉。紧着说随便看,随便看。其中一个人还非常热情的告诉老刚,她姐姐是当年连里的会计,叫吴丽娟。老刚马上说,我和她们夫妇都很熟,他丈夫原来是机务排排长,叫李显峰。那人马上拿出手机,说到,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们过来。

另外一个人告诉老刚,那间仓库里还有你们知青当年用过的鼓,写过的字呢。说完话,拿着钥匙,就跑过去把那间仓库的大门打开了。



老刚随着她们走进仓库。以前这里是存放化肥,农药和种子的地方。屋里阴暗,略显潮湿,空空荡荡,看得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存放东西了。当年,由于房子紧张,有几个知青就在这屋梁上架了几块木板,睡在上面。他们还起了个雅号,“阁楼”。

那几块板子居然还在上面搭着。



一同进来的老乡,指着房顶对老刚讲,你们知青写的字,还留在上面呢。老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用粉笔写的两个字,“再见”。老刚认出这是天津知青老徐写下的。当年老徐就住在这上面,而且是最后一批离开农场的。老徐是老高三的学生,是知青中年龄第二大的,老刚一直称他二哥。八年里,老刚和老徐一起为连里写过黑板报,一起复习过功课准备考大学,一起商量过怎样才能返城,老刚和老徐一起写的稿子,还被黑河日报和兵团战士报刊登过。老徐到北京玩时,就住在老刚家里。老刚从老徐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返城后各自忙于生计,渐渐失去了联系。 如今,老刚见到二哥留下的字迹,不禁百感交集,心里暗自念到,二哥,你在哪儿呢?你好吗?二哥,你不愧是二哥,你居然能在离开这里的时候那么从容的写下这两个字,你居然能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人回来看望这里。

三十年了,世上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少新的东西诞生了,多少旧的东西消失了,可这两个粉笔写的字,居然能一直呆在这里,没有消失,没有暗淡,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它仿佛在那里尽守着一份职责,他仿佛在那里见证着历史。它居高临下的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把麦子,大豆种了一茬又一茬,它期待着有一天,真的能和当年的知青们再见上一面。 当地的老乡们,竟然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字,竟然都知道这仓库的屋顶上有这样两个字,把它指点给回来看望的知青们。



老刚禁不住地觉得眼角湿润了。他把头背向了墙角。谁知墙角的几件东西又让他觉得格外眼熟。那是几袋化肥,还有几卷茓(学)子。茓子是用来做粮囤的。先用茓子在地上围起一圈来,把麦子倒进去,然后随着粮食越来越多,茓子也一圈圈的越围越高,到最后,有两三米高,要搭上好几节跳板才能走到囤顶。老刚他们当年都能扛着装满了将近两百斤小麦的麻袋走到囤顶,而且还要显得潇洒,不用手扶麻袋。可惜当年没有潇洒走一回和玩的就是心跳这样的话语,否则那将是极其生动的写照。



茓子和化肥旁边,是几个装麻袋用的撮子,当年可是被小麦大豆磨的铮明发亮。如今,多年不用,已是锈迹斑斑。在没有机器的年代,小麦就是用这些撮子,通过知青们的双手,一撮子一撮子的装进麻袋的。



老刚的目光再往远点儿看去,靠墙立着十几把木锨,那是扬场用的。而在木锨前面,放着一只鼓。这不是当年连里宣传队用的那只鼓吗?它居然还在这里。当年,知青中不乏爱好文艺的,从城里来时,有的带着笛子,二胡,有的带着小提琴,手风琴,艰苦枯燥的生活中始终给文艺留了一席之地。老刚就曾经和几个知青,用口琴伴奏过三十几个人的合唱。唯独这鼓,是不会有人从城里带来的。它是经连长特批,从北安县城买来的。

多少人敲过这面鼓,用它演出过自编自娱的节目。那鼓声,在新年,春节,五一,国庆的演出中,给疲惫辛劳,除了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之外再没有任何文化生活的的人们带来了多少欢乐和喜庆。它是所有乐器中最威风的,它一登场,所有乐器都不敢与它争锋,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这面鼓,像一个疲惫的老人,退休了。它带着斑斑的伤痕,退出了它的舞台,默默的蜷缩在这阴暗的仓库的角落里,与世无争的过着剩余的时光。老刚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周身已经斑驳陆离的鼓,大概自从知青们返城以后,再也没人敲响过它,它再也不会唤起当年的八面威风了。俗话说,破鼓万人捶,意思是形容说落魄的人如同破了的鼓一样,人人都要捶一捶。如今,它沉睡在那里,却无人理睬,它一定非常渴望有人来捶它,让它再发出当年的声响,哪怕一下也好。

当年的知青,如今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的命运会不会也像这面鼓一样,带着岁月的伤痕,销声匿迹,退出历史的舞台呢?

老乡见老刚在鼓前驻足良久,知道他是见了鼓触景生情,就对老刚说,你要不要把它带走?

老刚谢了老乡的好意,还是让它留在这儿吧,以后还会有知青回来的,留给它们继续看吧,最好一直留下去。



老刚神色怅惘地走出仓库。向前望去,是一字排开的麦场机械。扬场机,上囤机,装麻袋的机器,比当年知青在这儿的时候多了许多。农场已经告别了人扛麻袋的年代了。



在北大荒的众多艺术作品中,北大荒版画是很出名的。它平实,质朴,贴近生活,给人以深刻的感染力。其中有一幅出自知青之手的“节日的夜晚”,描述的就是麦收时节,知青们在麦场奋战的情景。那从扬场机里喷向天空的小麦,犹如节日夜晚金色的礼花,在空中绽开,落下。知青们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脸上露出欢快自豪的笑容。到过黑龙江兵团的知青,都知道这幅北大荒版画。

只是,今天,人们还保留着当年的豪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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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 ---(11) 我们的田野 2006-08-31 08:19:42  

歌曲:我们的田野


离开麦场,老刚和儿子又来到昨晚来过的大车库前面。显然已经有人来上班了。因为老刚看到又有几台拖拉机停放在那里。 一台胶轮拖拉机,拉着个拖车,停在那里。当年老刚他们就是站在这样的拖车里,一路颠簸,从火车站来到这里的。现在想来,黑黢黢的夜里,十几个人站在上面,拖车上只有前面有个栏杆,你扶着我,我拽着你的,居然没人掉下来,实在应该说是万幸。那时真是年轻,哪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怕呀?



再不远的地方,是一台东方红拖拉机,老刚知道,那是洛阳拖拉机厂制造的, 75 马力。当年连队能进一台新的拖拉机,像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样。连谁当驾驶员都要几经酝酿才能定下来。牵引康拜因,播种机,除草机,犁地,几乎一切田间作业都离不开它。当年,老刚也不知道 75 马力究竟有多大,只知道拖拉机很有力气,什么东西都要用它。康拜因那样的庞然大物陷在泥里,一台拖拉机拉不出来,就两台去拉,两台拉不出,就三台,最多时用过五台。

学物理时,老刚尽管对马力的定义熟记于心,却还是没有切身体会。一马力就是一秒钟之内,把 75 公斤的物体升高一米。什么意思? 老刚想到了,好像两个知青能爆发出一马力,因为他们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把一个装了 75 公斤小麦的麻袋,扔到一米高的车上。

到了美国,老刚有了自己的汽车,才知道 75 马力并不很大。一辆普通的六缸轿车,就有两百多马力。可是,一辆轿车最多只乘坐四五个人,而一台拖拉机,区区 75 马力,却要承受那么大的负荷。它如同北大荒人的性格一样,把自身的一切能力都发挥到极限。当它一次又一次地吼着,喘着,挣扎着,完成了它的任务时,人们不得不由衷地感佩它的衷心,它的韧性,它的付出,它的吃苦耐劳。老刚多次看到,当它完成任务后,驾驶员像和朋友一样,拍着车身说,伙计,今天全靠你了。老刚见到过有个驾驶员,看到自己拖拉机的车灯被别的车子刮瘪了一块,心疼的都快哭了,真比自己的头被撞破了还要难受。

它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奢华,所有的零件和配备都是用来工作的。没有空调,没有音响,门窗都不是密封的。在那个不怕吃苦,以吃苦为荣,只在嘴上讲人的因素第一,而实际上忽略了人的年代,有谁会想到对人的健康,舒适给与多一点的考虑呢?



和东方红拖拉机相比,那些进口的美国迪尔公司的康拜因就神气多了。密闭的驾驶舱,宽广的视野,舒适的座椅。老刚心里暗自念叨着,到哪儿说哪儿吧,那时是什么年代,怎么能老批判过去呢?现在人们既然已经开放引进了国外先进的东西,本身就是一大进步,也用不着老回过头去找后帐,自己回忆一把就行了。



老刚从不对儿子忆苦思甜,对于北大荒的回忆,全是有趣的,猎奇的,恶作剧的。什么冬天在地里捉到田鼠,把它们冻在铁锹上;什么夜里驾着拖拉机翻地时,看着狼跟在后面,两只眼睛冒着绿光;什么春节时去偷连里女生包好了冻在外面的饺子,结果喝醉了酒看错了目标,把男生自己包的饺子偷回来了。再有就是去打山火时,看见小兴安岭里的狗熊跑得和狗差不多快,可不是动物园里看到的那付样子;等等。

老刚轻车熟路地绕道大车库后面,就在这里了,这就是老刚要回来看的,这是他么那一代人洒过汗水,留下青春的地方。这里是真正一望无垠的黑土地,它从脚下伸向远方,一直连到天际,和天边的白云融为一体。没有在黑龙江劳动过的人,想象不出黑土地有多么广袤。当年锄草铲地的时候,一条垄从早锄到晚,刚刚到头,锄的慢一点的,天黑还到不了头。

当年种下的防风林,远远望去,已经是两三米高了,真的可以抵挡风沙了。蓝天,白云,绿树,黑土,这是真正的北大荒风情。



老刚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地边。他认得出,这块地里种的是大豆,看样子,长势不错。他捧起一把黑土,捏来捏去,让黑土从指缝间慢慢地落下,那里面真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那是只有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过的人才可以闻到的芳香。老刚看着眼前的土地,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知青们在这块地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似乎又看到当年拖拉机,收割机驰骋在麦海里的情景。久违了,黑土地。三十年过去了,多少事,多少东西都变了,没变的只有这黑土地。老刚不由的想起小说《红旗谱》里那个农民,老刚记不得他叫什么了,只记得从他外面回到村里,看到自己家乡的土地后,趴在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啃着泥土。

这时,老刚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对自己劳动过了的土地的热恋,什么是对土地的感情。这是发自内心的眷恋,这是任何东西都压抑不住的,尽管它平时只是深深的埋藏在心中的一个角落,但它早晚有一天要像火山的岩浆一样,从心底喷发出来。这就像儿子见到母亲那样,不管离家多远,多久,儿子一旦见到她,都要不顾一切地向她飞奔而来,要一头投入她的怀抱。

老刚后来从见到的老职工那里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的。在他以前来过这里的知青,差不多都有这样的举动。趴在地上拥抱黑土地的,躺在地里打滚撒欢的,让满身沾满黑土的大有人在。

老刚把儿子拉到身边,告诉他,这块地,从这头到那头,长八公里,就是差不多五个 mile. 老刚知道儿子不熟悉公制,不得不随时给他换算成英制。不要说割麦子,割大豆,就是走路,也要走将近两个小时呢。你看旁边那条公路,就是北(安)黑(河)公路。当年虽然只是条沙石路,可却是一条战备公路。现在,已经修成国道了。儿子又有些听不明白,问什么是国道,老刚又赶紧告诉他,就和美国的洲际公路差不多。当年,沿着这条路,在太阳下,在黑夜里,在皑皑的白雪中,在泠冽的寒风中,拉沙子,运粮食,积肥,知青们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

顺着这条路向北,大约三十多里,有一条河,叫讷木尔河。当年老刚他们年轻,精力旺盛,有一个星期天休息,几个北京知青来回走了六十里路,为了是能到讷木尔河里去游个泳。那时真是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老刚清楚的记得,下乡后的第二天,就来到这块地里割小麦。那年夏天,连着下了几个星期的雨,所有的小麦都泡在了泥里。拖拉机,康拜因全都陷在泥里动弹不得,只好一人一把镰刀,下地去把麦子割回来,要不就没粮食吃了。

这下才让这帮知青领略到什么叫天高地广。北大荒的麦地可实在不是北京郊区公社里篮球场那么大的麦地可比的。和中学时在北京学农,拔麦子相比,那时是玩票,装装样子,这里可是真刀真枪玩了命了。天上下着雨,脚下是没膝的泥,镰刀不到,麦子不会自己倒掉。一天割下来,半垄麦子都没到头。穿凉鞋的扎破了脚,穿雨靴的脚拔出来了,雨靴却陷在泥里了。等到休息的时候,谁还管地上是水还是泥,找个麦垛就坐下,真恨不得就在那儿睡了。这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这时,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难怪经历了八年这样生活的人再去干别的工作,对许多事情都能泰然处之呢? 他们比没有这份经历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豁达,韧性,容忍,还有点玩世不恭,而更多的是吃苦耐劳。当他们再遇到艰难困苦时,他们常常会说,嗨,这点苦算什么?

是啊,这点苦真不算什么。还有多少知青把生命都留在这里了。老刚连里的两个女知青,小吴和小王,一个是双鸭山的,一个是天津的,就在一次去火车站拉煤的事故中,失去了生命。那时,从火车上卸下来的煤,就堆在铁道两边,像个小山包一样。站在煤堆上面太高了,人们就从下面掏。等到小吴和小王两人钻进煤堆下面掏空了的地方想继续挖时,煤堆塌了。两个人当时就砸死了。二十岁的两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前一天晚上,小王还在炉子边给大家烤被雪弄湿了的棉鞋,一边烤,一边开玩笑说,我要是死了,你们可得念着我的好处。谁知这竟一语成讦。她们要是活到今天,会不会也带着儿女来者看看呢?

老刚的一个好朋友小黄,在另一个连里当电工。有一天,机井深处的抽水泵坏了,他腰里系了根绳子下去修,谁知机井深处常年没人下去,缺乏氧气,小黄下去后就昏过去了。另一个天津知青老刘一看不好,以为他是触电了,赶紧顺着绳子下去想救小黄,谁知也上不来了。这时大家才想到是缺氧,赶紧找来鼓风机,吹过几下之后把两个人拉上来。老刘当时就没有了呼吸。小黄的生命延长了一个星期,最后转到北京的协和医院,还是回天乏术。最心痛的是小黄的父亲,他就是北京矿业学院采矿通风系的教授。他教了无数学生,也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儿子注意用电安全,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自己儿子身上发生这样的悲剧。他后来告诉大家,其实方法再简单不过了,下井的时候,只要沿着井边泼水,一边泼,一边下就可以了。可谁又能想得倒呢?

老刚和小黄关系很好。他了解小黄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他活着,老刚毫不怀疑小黄也能通过自学考上大学,也能考过托福, GRE ,出国留学。

哎,北大荒啊,黑土地啊,有这么一代人,把他们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你了。要让他们忘记,是不可能的。






老刚向团部方向望去,以前,这里没有一座楼房,全团只有一座二层楼的面粉加工厂。现在,已经有许多楼房拔地而起,老刚相信,这里,也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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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20: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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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weder 于 2006-8-31 21: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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