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连载） 东风西风

娃娃妈

第二节        白色谎言
      把握，谁又能真正把握情欲？
      从爱丁堡归来，晓棋对阿成废话少说，淡漠的潜流横贯在两人之间，莫名的吸引牵动着男女的相互留心。
      傍晚七点，晓棋收拾东西即将离去，阿成赶快结束手头的实验，前后脚紧追着迈出校园。纬度偏北的英伦岛夏季光照时间巨长，甚至到晚上11点半还能看见天边的落日余晖。一阵似有若无的细风吹拂过来，落英缤纷的芳草灌木齐齐摇头，白亮的天不肯就此倒头休息，直挺挺地扛着白光，照得傍晚白亮得更像下午，大叶梧桐一颠一簸地朝身后退却，踩着青春的弹簧步从视线中消逝。
      故作漫不经心的阿成，轻描淡写地说：“我好想你呀……”
      听着又假又空洞，晓棋微笑着回他：“你说话不牙疼？”
      顶得阿成一口气没吸顺当，隔了一会才接上话碴：“别装样子啦。”
      这人真假不辨，晓棋梆梆脆地笑骂：“去你一边去！”。
      阿成换用刺激嫉妒心的常规战术：“我女朋友好想我，想得她天天哭。”
      晓棋也不含糊：“我男朋友早就想为我上吊！”
      “她好漂亮。”阿成不甘下风，脱手王牌。
      “我也不差啊，不然你干么追我？”概念转折，终结了不相干的磨牙。
      “你不要一下子就时髦起来，刚出国最好保持本色，国外的门道你得慢慢去琢磨。”
      “你懂什么？咱风云的时候还没你呢！”从前乾坤在握，需要时抛出来强化弱项。
      分岔路口到了，阿成应该直走，晓棋拐弯。路的分岔，就是为了支开不能殊途同归的人。晓棋明白阿成跟了一路的意思，她用道别的话堵他企望的心：“明儿见。”
      “再见，我的爱人……”咬字清楚的阿成表情凄凉，话音拖得长而忧郁。
      晓棋绷不住了，对答无辞地窒怔原地，这是她感到动人的刹那：万般无奈的一声再见，大马路上公然叫着她爱人，头一次表示亲爱，却要分道扬镳。就这么被打动了，晓棋原本脆而不坚的心，被一句再见击中要害。自然，没跟阿成分岔而行。
      进到晓棋的厨房，阿成做了一顿活色生香的晚餐，东南亚口味：蚝油生菜，虾仁炒蛋，甜咸萝卜蒸鱼。两个年青人相斟对酌、大快朵颐，斯文的外表浅置在杯盘刀叉之间，火窜的烧灼奔放在内心，这是一顿很难消化的淡菜厚吃，走到这一步，阿成知道又一次成功在望。
      烧饭，晓棋弄不出什么名堂，对付自己都够呛，家里老幺，让老妈惯得从小没沾过锅铲，街上的洋餐不能下牙，奶酪的味道怪异，鼻子首先反馈不能呼吸的信息，憋着气愣把奶酪咽到嗓子眼儿，又缺少润滑地顶在窄处，这不是粗粮细粮的问题，好端端的饼上铺满茄汁和怪味香肠，号称马可•波罗版的中国包子——比萨，白白糟蹋了一张发面饼！因此，“狗不理”的后裔推导出洋餐难咽的偏颇结论。就冲阿成这番烹调手艺，晓棋得叫他常来显山露水。在家娇生惯养的阿成，出国后无师自通，练就一番煎炸蒸炒的绝活儿，哪里有兴趣，哪里就有突破，贪爱美食佳肴的人，三琢磨两研究，就把厨房功夫搞得精深难挡。
      英国的肉有股子膻气，出国后晓棋没买过生肉，她闻着腥味走失食欲。偶然路过一位老中宿舍，远远闻到香喷喷的肉香，一下子勾起放弃多日的食肉欲，不邀而至地吃了一大碗，才算又活回食肉类，烧肉的秘诀就是可劲儿放佐料，再浇上大勺的酱油，尤其对饿上仨月的馋鬼来说，腥肉坯子也能炖得改姓香。绝肉后日渐苗条，骨立行销，168的个头才107斤，解了肉禁才还原了标准体形。
      饭后，客厅里陆续来了几个别的访客，他们开着电视嘈杂地聊着，阿成提议：“咱们去你房间好吗？这里人多嘴杂，说话不便。”
      晓棋不想陷入曾经的夜半潇洒，讨价还价地约法三章：“去，可以，只聊天儿。”
      “随便你。”只有得寸，才能进尺。
      刚进房间，阿成小有动作，晓棋推拒地说：“不是只说话吗？君子说话算数。”
      无可奈何，阿成翘起郎腿，坐到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中，晓棋在床边浅坐：“咱俩没希望，你放规矩点。”
      “什么希望？”
      “别装傻充愣，我在说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
      “咱俩啊。”
      “咱俩怎么了？真搞不明白你还要怎样。”说着话，阿成靠前一点，向着晓棋咻咻地吹气。
      晓棋觉得他胡搅蛮缠，想到国内的男朋友，她端正身姿轻声说：“你跟我算什么呢？”
      “我跟你好，你跟我好，还要算什么嘛。来，我们坐在床上说话。”阿成拉起晓棋的手。
      虽然交过一夜欢，彼此仍然情感陌生。双方被强烈的性爱吸引，本能在冉冉升腾。晓棋启动理念拼命思想，与其说她在寻求救助，莫如说在找寻藉口。阿成在琢磨技巧和高潮的互动关系，他要在极端刺激和透心舒适中完成青春大事。凭经验，哪个女孩不怀春？只要男孩勾引得当，女孩哪有不投怀送抱之理？何况，阿成又有长相又有手腕，更有十八般武艺，他早已成竹在胸。
      晓棋两眼盯着窗台，轻摇脑袋，嘴里嘀咕着：“别，别这样……”
      阿成有声有色地凑在她耳朵边轻吻轻咬。一阵瘙痒，晓棋情不自禁用手去推挡。谁想阿成就势后仰，晓棋一下子失去重心，身体倒在了阿成身上。阿成把手伸向晓棋的前胸，欲阻还纵，她被抚弄得难以抗拒，生理需求冉冉不绝，两人互解衣扣，重演风流一幕。晓棋只当阿成是宗立的替身，迢迢万里前来滋润渴望的身心。在枯燥的就学期间，能有风韵的女伴临时逞欢，阿成觉得人生无憾。
      挑逗纵容、潜逃捉拿之时，年轻男女把嘻哈情爱彻底做穿。阿成能征惯战、独领风骚，晓棋飘飘欲仙、动如脱兔。在青春旺盛的季节，年青人一触即发地相遇，一发不可收地交往至深。
      青春大事终于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划上句号。晓棋要洗个热水澡，她让阿成离开，阿成劳顿而焕发地走了。晓棋心中一阵甜蜜，生活被摆布得周全可人，招手即来，挥手他真走了。洗完澡，晓棋用余下的时间，给宗立写了一封内容热烈、表达至深的信，一晚上什么都没耽误。她要宗立的恋爱，也要阿成的男女关系，谁让宗立跟她开了头，却不能义无反顾地继续浇灌呢？每一个孤身难奈的夜晚，都是对青春躯体的鞭挞磨折，现在好了，有人不遗余力地前来浇灌，别无它求，他完事就走。谁说情爱无法分割？精神和肉体，苛求的实质截然不同，既然地理分隔造成情人分离，另辟活法或许无可厚非。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女人，为自己的行为不端，剥离出充足的借口。
      跟阿成打交道有个好处，他即不张口问前科，也不打听家庭背景，顶多想知道芳龄几许。这种无需坦白的从容让晓棋觉得安全，她讨厌男生一味地刨根问底，挖掘隐私，因在乎前嫌而伤害即兴，因前男友数目不菲而愤恨不已。跟阿成反正是临时兴起，没有誓约，不必束缚，性爱不过像体育运动一样活跃筋骨，饱尝感官刺激，不带感情色彩，不夹杂社会成因，在没有旁人造访的隔离空间，偷偷扬起湿漉漉的兴奋，偷偷玩弄无人知晓的隐密禁地，偷的不是情，仅仅是男欢女爱的性。早晚阿成会消失在地球的另一端，神鬼不知地期遇，天地不晓地放浪形骸，然后随着对手身影的消遁，让这段低级交往无踪无影地幻化为零，权当是课余销骨蚀魂的一场春梦，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东南亚长大的阿成，尊重别人的隐私，对自己的即往守口如瓶。回家的路上，他绕道去一家营业至于夜间的小铺子，买了些牛筋糖，边嚼边踢着石子，哼着小调，想着心事：不仅学位就要到手，还顺手牵羊地沾花惹草，捞上一位风情万种的小妞，这留学内容很丰盛嘛。
      晓棋不认为阿成在占她便宜，她了解自己，有位强中能手滋润奉陪，她乐在其中。在这个开放国度自缚手脚，那才叫没进过城的刘佬佬。闺中密谈，也是了解西方的途径之一。
      有一就有二，有二还要三。既然第二次房间踏足大获成功，阿成锐不可当地要求第三次进入。
      他俩悄悄约定，往来仅限于秘密幽会。晓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外遇”，阿成也认为藏着掩着更适合他假装清白。两个不想破坏现存人际关系的男女，一拍即合地达成共识，女方提供场地，男方提供精气，偷偷摸摸地放纵青春、玩弄自己。
      巧得很，大学本科生放了暑假，宿舍里人去楼空，只有寥寥几人，有时全公寓只剩下晓棋一人，博士生没有暑假放，她作息照常，宿舍学校两点一线。这样，秘密来往更加屏障得没人知道，阿成天天造访晓棋空荡荡的宿舍，晚上两人寸影不离，楼上楼下地折腾身姿，个个角落都留下青春驻足的痕迹，每晚煮吃弄喝之后就是蒸云腾雨，爱此不疲，情绪高昂得无法解释，为了更默契地配合，为了烘托气氛，为了将情爱贯穿，两人脱口而出的字句，经常是那重要的、意义斐然的三个字：我爱你！
      完事之后，阿成从不在晓棋宿舍过夜。
      人非草木，日久生情。逐渐地，晓棋暗地里把阿成从男同事升级为现任，把宗立从男朋友降级为前任；明面上，阿成还是同事，人家有订亲女友；宗立还是男朋友，亲朋好友都在翘盼喜讯。幸亏出国前没办结婚手续，宗立够不上二十五岁的晚婚要求，上级不批准，阻断了或许的姻缘。晓棋无心嫁到天涯海角，在异国萍踪浪迹，她仍旧念着回国造福子孙万代，要么说她是狭隘的理想主义者呢。
      不跟宗立马上断交的原因，是晓棋想等他出国后再摊牌，这样不耽误人家前程。这是一个荒谬的逻辑。宗立若早得到分手消息，早为自己打算，没准就地成家立业奔事业，现在却整天联系出国，连硕士学位都没心思拿了。道德观扶佐人，也误导人，以为好心的欺骗胜过残酷的表白，骗人是为了人家好。
      英语管这叫白色谎言。

娃娃妈

第三节        域外就医
      作风不正，一辈子黑锅背着。
      每月准时的例事这月竟然没来。真要了血命，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听说流产非同小可，这里人口出生率是负的，去世的比出生的多，肚子里刚成跎，就差可以报户口了，哪有铲除的道理。晓棋急得嘴上起泡，精神恍惚。本不想告诉阿成，哭天呛地未见得解决问题。原本喜欢轻举妄动的晓棋，突然沉住了气，国外没了亲朋作后盾，不走向成熟就走向灭亡。
      思前想后，她觉得只有阿成可以帮她，还是跟他讲了，阿成吃惊地张大了嘴：“是吗？真抱歉，是我对不起你。”他一下子就把责任揽了下来。
      晓棋悬着的心落了地：“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阿成一脸难色：“我俩都在上学，生小孩恐怕……”
      晓棋打断他：“我是说，怎么才能想办法——去掉？”唐突相好，没准备结婚，更没必要有孩子，人工流产是唯一出路，这点晓棋明白。
      阿成松一口气：“只要你同意，花多少钱都由我来付帐，这里若做不了，咱们去美国，或者你自己回中国。”
      “为什么要我自己回去？”
      “我若去过中国，护照上会有签证和通关章，将来回不了马来西亚了。”
      “还有这等奇事？”
      “是啊，我们国家非常害怕共产党，尤其中国。”晓棋感到跟阿成真有距离，连国家之间都是对抗和防范的。
      做女人痛苦要受，罪过还要担当。失掉孩子才能保住学位，保住学位才能保住前程。晓棋持公务护照，不光经济命脉，整个政治生命都攥在政府手心里，万一给遣送回国，这脸往哪儿放？嫁不出去事小，算你个作风不正，一辈子黑锅背着，提薪升职、站重要岗位全没你的份儿，活着没了盼头，前程一团漆黑，就因为不小心地失身于人，在自己肚子里播下人类的种子，又没偷没抢，连只生一个的政策都没破坏，唉，国规家法管得也太宽了！
      外国人未婚先孕有的是，学校从不干预，系里一位女生挺着肚子，居然把学位读了下来。
      为了尽快就地解决，晓棋病急乱投医，站在街心电话亭，给市民忠告局打电话：“我出问题了，希望您帮我出出主意。”她语无伦次地紧张结巴。
      “你的问题是什么呢？”对方耐心极了，透着可亲可敬。
      “我，我的问题很私人，就是说不出的那种，女人的问题。”晓棋绕着圈子，以为人家明白，未婚先孕是女青年最忌讳的难言之隐。她补充说：“我还没结婚就那个了。”生怕电话亭旁边的人听见，不敢提怀孕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眼。
      “你的问题我有一点感觉，还是不太清楚，这样吧，你去如下的地址试试！”
      抄下地址，晓棋感激涕零地道了谢，就直奔那地址而去。到达发现需要提前预约，除非紧急情况。晓棋说，事情异常紧急，于是，一位面貌和善的中年妇女领她走进一间约谈室，关上门请她入座，中年妇女娓娓地开了口：“我们这里的谈话对外保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门口的秘书没管晓棋要证件，也没填表问姓名，她感到放松，终于吐口说了出来：“我未婚先孕了。”
      风马牛不相干。这里是帮助酗酒吸毒的人改过自新，晓棋急糊涂了，进门前没细看烫金的门牌。中年妇女仍然愿意帮忙，不过以一般公民身分，不再是专业开导员：“据我所知，我们国家怀孕三个月以内做流产是合法的，无论你结婚与否，只要你的男伴跟你一同去签字，就可以坠胎。”总算真相大白。
      中年妇女接着说：“你到你所住地区的诊所注册，医生根据你个人的情况和要求，决定对你应采取何种医疗手段。看病开方不要钱，抓药时收一点手续费。”
      “做手术大概要多少钱呢？”可别是个天文数字，晓棋很耽心地发问。
      “在国家医院做手术，据我所知一文不要。”
      简直大喜过望，怎么资本主义竟然跟社会主义似的实行公费医疗？晓棋还以为公费医疗是姓社的专利呢。
      中年妇女又献一计：“你还可以去家庭计划诊所，那里专门帮助解决家庭疑难。”
      谈了半个小时，晓棋的问题不再是大问题。真没想到，对方态度温厚，知识广博，如此咨询还是免费。晓棋感激地跟她道别。资本主义原来不象国内宣传的那么锱铢必较，没钱只有坐以待毙，其社会福利系统相当完善呢。
      第二天，晓棋和阿成一起去了家庭计划诊所。阿成主张用一个假名，于是晓棋成了英语课本里常用的“李明”。诊所注册不查身分证，家庭计划名正言顺，结不结婚，同居就算一家，单亲家庭同样得到照顾。
      尿检结果出人意料，晓棋并没有怀孕，真是虚惊一场。不过，这个诊所没有白来，连有没有子宫瘤都查了，以后还要定期检查。而且，诊所还发放避孕用具，无论国籍一切免费，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云雨了。阿成一高兴，给诊所捐了一张大票。此诊所的费用多数来自个人捐献，公益事业众人问津。
      精神一松弛，风也调雨也顺，月事接踵而至。从前那叫闹鬼，地府阴气阻塞了生理疏通。经过这件事，晓棋的情感更多地倾向了阿成，因为他是个责任心强的男人，敢于承担，勇于破除困难，而非袖手旁观。
      对比之下，宗立就显得相形见绌、不可救药了。当年，跟宗立有过失手，他吓得面无人色。后来晓棋自己将问题解决了。红枣糖水宗立给熬，卧床三天却无法奢侈消受，课得上，活动也少不得参与。
      第三天，是院里篮球赛，晓棋这个主力中锋迈着矫健的步伐上场了。比赛在激烈冲撞中开幕，打到后来晓棋头晕目眩、阵阵发虚，但她心里默念着坚持，就顶到了最后一分钟，比分持平，罚球在所难免。关键时刻，晓棋超常发挥，只见她一个蹦高摘下栏板球，接着就是运球疾跑，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三步上栏，把球准确地送到对方的篮筐里，终场哨音踩着晓棋落地的步点骤然响起，研究生同学激动地围拢上来额手称庆，晓棋成了临危救难的大英雄，却再也站不住了，没有宗立的强力支撑，肯定瘫软在地，堆成烂泥。
      出国后，所有的医疗硬件天翻地覆，医院软件大为改观，医生、助理个个微笑服务、亲切慈祥。对比国内的街头小诊所，天壤之别，不堪的流产成为强迫忘却的记忆。
      阿成挺佩服晓棋遇事不慌、沉着应对的劲头，晓棋骄劲回升，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咱是从妇女解放开展得最彻底的国家来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嘛。”
      “我怎么似懂非懂？”
      “这是老毛语录，在中国，人人倒背如流。”
      “老毛？”
      “上帝在中国的别称！”

娃娃妈

第四节        划来算去
      现场结帐，最好谁也别欠谁。
      每个星期，阿成和晓棋至少去一次中餐馆，每次都是阿成买单，从没叫晓棋掏过腰包。国外不都是男人结帐，经常是AA制大家平摊。晓棋每星期买肉买菜购置副食，阿成每晚都在她家用晚饭和夜宵，这样，晓棋心平气和地坐上阿成的饭局。
      跟其他中国男生下过几次馆子，都是晓棋买的单。中国留学生几乎全是公费，每月两百英镑的生活费，数额实在有限。不少人根本没进过餐馆，想去却抬不动腿迈那道门坎，好像里面暗藏着宰人屠刀。其实一顿饭要不了仨瓜俩枣，中午的套餐才两镑半一份，心理上吃不起是真，惦着回国买大件儿，惦着向父母兄妹献洋货。多数同学家里都有“内定”女朋友，因而在外安份，即使有外心，也不见兔子不撒鹰。
      不是晓棋好胜逞强非买单不可，而是她看不惯男孩子在帐单面前扭捏。通常丑女人倒贴小白脸，而靓丽的晓棋为人大方，不吝世俗。
      只一回例外，一位男同学请晓棋吃夜饭，席间他落落大方地说：“你吃这么多，叫我怎么供得起？”
      一句话浇得晓棋满头雾水，不明就里。是求婚，还是让她饭后付帐？是给面子，还是故意现眼？是暗示这次少吃，以后还会再请？还是只此一回，别无妄想？无论哪种情况，晓棋胃口大减。人家幽她一默，她却无法消化吸收。她玑珠乱蹦地说：“我大活人一个，肩能挑、手能提、嘴能侃，脑子能转得像电脑，用程序牵着电脑的思路跑。咱自个儿养的活自个儿，用你供个什么劲儿？”
      其实，晓棋饭量一般，只是吃得极慢，等别人撂了筷子，就见她仍然频频动筷，显得像是“吃货”。慢吃本来就亏口，没夹上好菜还露了吃相，可那位同学愣往“吃得多”上归纳，就自找没趣了。
      阿成从没给晓棋买过礼物，他俩的经济各自为政，互不相干。
      一次，他俩上街逛商店，晓棋看好一件圆下摆的衬衫和一条前面开两个岔口的黑裙子，阿成也觉得不错：“这两件搭配协调，样式独特，正好大减价，你买下吧。”
      晓棋刚要去交钱，阿成阻止她说：“等一等，让我替你去交款。”
      晓棋赶紧推脱：“算了吧，这点钱我付得起。”
      “不，我买下来你穿，算我送你的礼物。”
      “那好吧，谢了。”
      东西不贵，晓棋高兴阿成头一次慷慨解囊。男人肯为女人花钱，说明他打心眼里疼女人。晓棋打算也给阿成买件礼物，寻摸半天，没看见合适的。虽然两人有肌肤相亲，但花钱上最好谁也别欠谁。
      第二天，阿成以开玩笑的口吻向晓棋提出：“我给你买了东西，你给我买什么呀？”
      晓棋一下子情绪消沉，刚念他为人大方，原来施恩图报，还死乞白赖地公然索要。晓棋逗他说：“闹半天不是白买呀？”
      “是啊，你凭什么以为，我非给你买不可呢？”阿成的脸绷起来，像是在认真。
      “你意思是叫我，还你，钱？”
      “有人给钱，我一向来者不拒。”阿成更加没有心思与贪财的女人周旋。
      晓棋掏出英镑大钞甩给阿成，他默默接下，晓棋心里空空荡荡。他怎么这个德性？一点亏都不吃，对女朋友竟然一毛不拔，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要，亏他还有脸说出口。晓棋一直以为阿成在开玩笑，怎么也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中国同学手头紧，不给外人花钱可以理解，阿成有钱，区区两件减价衣服，他都不愿意信手拈来地送个人情，这资本主义还有人情可言吗？
      从这以后，晓棋现买现卖，一定现场结账：谁请她喝一杯酒，她马上反请一杯；谁给她点滴好处，她马上旗鼓相当地回报，省得人家夜长梦多地惦记着，再累坏了身子骨，“图财害命”的恶名可担待不起。
      还是国内人情淳厚，朋友之间没有蝇头小利的斤斤计较，特别在男女朋友之间，更是不必计较的无头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你拿去用就是了。

娃娃妈

第五节        笑话清谈
      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反把个衣襟弄拧了。
      知己不知彼，过了一个月，晓棋才抽空去了趟阿成住处。
      一进门，瞄到书架上立着一张美人照儿：笑容可掬，甜甜蜜蜜，招摇地穿着三点泳装，双峰显著凸起，纤腰盈盈一握，宽大的胯骨向两个方向延伸，但凡能暴露的肌肤都搁在了镜头下，可见身材在她多么的王牌重要。如此惹眼位置，准是阿成的女朋友，从长相上看，他们俩金童玉女的般配。
      刚要细瞧，阿成抢前一步把玉照转过去冲墙，脸上露出羞涩，想解释又住了口。同公寓的都是老乡，人人都知道他有女朋友，晓棋不愿多费唇舌，秘密来往也是她的主意。但，每个女人都有私心，妄想百分之百地霸占跟自己发生关系的男人，晓棋没能例外。她一矛挑到抉择处：“你，到底爱谁？”
      “当然是你，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无论是否确凿，晓棋对这个回答自欺欺人地满意。
      背过脸去的女朋友，看不见房间里的大写动作，阿成即刻背叛了她的苦苦等待。晓棋的占有欲迅即上升，行动，只有行动，才是最好的所属证明。配合浑然天成，两人尽情享受着青春的放浪形骸。
      房子是租社会局的，简陋，破败。晓棋疑惑地开口询问：“你每月生活费很少吧？”
      阿成老实地说：“五百英镑。”晓棋大吃一惊：“什么？这么多，是我的两倍，那你干么住这种破地方？月租才40镑，学生宿舍78，好多了。”
      阿成说：“我们国家挣的钱，拿到这里十张才顶一张，根本不经花，因而就得节俭。何况，钱是我父亲的。”
      “那多好，老爹的不花白不花，不像我们，还得回国服务。”
      “哪里好，赚钱之后就得还给家里。”
      “要是还不起呢？”
      “只有算了。”
      “早该算了。我上大学是父母掏的生活费，根本不用还。可惜当家长的没几个供得起儿女留洋，不然也会尽力。”
      “兴亏供不起。”
      “此话怎讲？”
      “那满世界都是中国留学生了，中国人口那么多。”
      “你耽哪儿门子心呢？”
      “若都像你这么聪明，我优等生的头衔可保不住了。”
      “是你的就别谦让。”
      聊着聊着，话题跑到吹嘘各自的能耐上面。阿成有辆跑车，老爹给买的，他抖落出一幅照片，车型很漂亮，颜色是鲜鲜艳艳的大红。
      阿成说：“我可以一个急刹车把车头掉个儿，原来朝南现在可朝北了。”
      “这不稀罕，好莱坞电影里经常见。”
      “你不会开车吧？要想把车头掉个个儿，通常一下子不成，得来回磨蹭几次，所谓的三点式倒车。”
      晓棋不服气：“你有汽车，咱有自行车。我可以骑在二八车上俯身拣地上的石头，可以左边上车、右边也能上，可以骑着车下台阶，还可以单手上车、单手骑车，另一只手端着满满一碗饭，这可是咱的看家本领，你成么你？”较上真了。
      虽说是女流之辈，这北京姐儿不含糊，当年是校园里数得上的人物，车技尤其过人，六岁就会掌把，车龄有了年头，练就好几手绝活儿。这些本事仗着年轻生猛，有胜可显，才锻造得炉火纯青。晓棋加上一句：“牛皮不是吹的，不信，拿我的单车出去试试！”
      阿成说：“我不跟女孩子一般见识。”
      晓棋还是不服：“那好，咱们不比体力，我给你出道题：牛头朝东，牛尾巴朝哪？”
      知道里面有诈，阿成看一看晓棋，想通了才答：“当然朝下啦，总是朝下的。”
      晓棋告诉阿成一个故事：小时候，晓棋问邻居老头牛尾的问题，老头手支下巴，歪着头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朝西边呗！逗得晓棋哈哈大笑了半天，还告诉其他小孩，以后暗地里称老头“朝西”。可别小看人家老头，那叫大智若愚，逗小孩子开心，他是北京一间重点大学德高望重的老校长，知识一大箩筐，这问题用什么作答案，还得看是什么人在问，你瞧人家的水平！
      晓棋戏谑阿成：“而你，身为咱的小情人儿，那么正儿八经干嘛，谁不知道是朝地呀？还用你挑明，显白你聪明是怎么着？又不是在考你的智商，要考就不出这么简单的题了。你若说朝南朝北都可能，像猪尾巴一样打圈圈的，或是因为要扫牛蝇，上上下下地摆了摆，没准还逗人一笑呢，西方讲究的不就是幽人一默吗？你工夫没练到家呀，回去学学再出来卖弄吧！”
      阿成不服，讲了一个英文笑话。外国人的玩笑尽开在邪门歪道的地方，弄不清双关语还真听不懂。阿成讲：“从前有个新娘，那时很封建，婚前女方家长没见过新郎，结婚之夜，新娘父母怕她应付不了，躲在门外偷听，只听见新娘大声喊：‘他有一只脚！’父母很紧张，新郎难道是个瘸子？这下惨了，我家女儿不残不缺，嫁他岂不亏大发了？于是母亲憋不住了，在外面喊：‘他真是瘸子吗？’女儿答：‘不是，他那家伙有一脚长。’父母这才放下一颗心，告诉女儿：‘没事的！’”
      多损的玩笑。英国发明尺子肯定晚，所以用一脚两脚来丈量，而不用一尺两尺。用中文出不了这个笑话，晓棋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反把个衣襟弄拧了。
      生长环境不同，比把拭还真比不来。阿成自小在黑社会混过，学得一身武艺，打架斗殴无所不长；晓棋在新社会长大，虽然没当过三好，还积极过一阵子；阿成他哥倒是入过共产党，跟晓棋爹妈一样，可人家是在白区，是地下党，明面上开间杂货店，暗地里倒军火给革命党，人家怕说，千万别外传；晓棋家的党员恨不得到处传扬，光荣咧。
      晓棋见到阿成老爸老妈的照片，一点儿都不洋气，跟乡下人打扮好了去照相馆差不多，只是相片在家里拍的，西洋景儿全是自家的真家伙，家具很气派，摆设很堂皇，晓棋顺口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爹怎么像咱城里菜摊最左面那位卖菜翁！”
      闹得阿成老半天都不理她。晓棋哪里知道，阿成爹是一家厂子的大老板。她是就长相论长相，根本没把社会地位扯里面。后来，阿成向晓棋坦白了他爹的职业，晓棋却不服了：“大老板又怎么样？开句玩笑也当真。你家有十几间瓦房一间工厂，咱爹有墨水咧，上懂天文下知地理，打过鬼子办过刊物，真正的能文能武，现在官衔不小，我家的四室一厅在拥挤的京城也够份儿。”
      “你们国家以升官来衡量人的作为。我们以赚钱多寡来衡量人的价值。大家都想赚的时候，钱就不好赚了。”
      晓棋顶撞他：“国外赚钱不易，国内升官就容易啦？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候选着，专等你犯错误、说错话、站错队，几起几浮地折腾，不会比亏钱盈钱少受刺激。亏本了跳楼，撤官了一样跳；赚大钱了心脏发病，升大官了照发不误。谁说两个世界两重天？依我看，区别只是追求不同，拼搏的过程却极其相似。以政治为中心的国家自有妙用，这不，联合国常务理事席位在手，经济再发达也未见得政治成功，政治可以左右经济呀。”
      “说得容易，你们的经济并没有发达嘛。”
      “我们全副经力用到阶级斗争上了，特别是六、七十年代，这不还没腾出时间发展经济呢。八十年代总算酣梦蛰醒，想起发展政治的真正目的来了。没听说中国是睡狮吗？醒过闷儿来就将一吼震天。”
      “你们的文化大革命倒底是怎么回事？听说所有古迹都被破坏了。”
      “文革呀，告诉你一句人人会唱的歌词：‘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那毛主席成了上帝？我有点明白了，国家当权者发动一场革命，目的是制造活着的耶稣，古迹传统都挡他的道。”
      “你挺能概括。我生长在那种环境，从没听出歌词背后的肉麻，像这句‘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就更明显了。我们一生下来，敢爱的只有他老人家一个，连爱异性都被定性为反动。”
      “那不谈恋爱啦？”
      “不谈，盲婚。”
      “真的？怎么个盲法？”
      “我说着玩的。婚姻以政治地位择优，以政治倾向为衡量标准。一党制国家，集权式领导，婚姻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你们的生活，受到不少政治上的限制吧。”
      “何止限制，受到深层的约束，从头到脚，从里及外，是深深的、牢牢的钳制。”
      “那你一定是党员啦，国家派你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别乱猜，现在国家开明了，连我这个非党员也有机会被派出了。不过，来英国不是我的选择。若让我选的话，一定去美国。”
      “那我就碰不到你了。”
      “没准能碰上一个更好的中国女孩。”
      “我宁愿碰上你，不要别人，不要！”
      “我也很高兴遇到你！这是命，无法违抗。”
      阿成爱用浅显的人生观谈男论女：女人是有曲线的躯壳，每一尺寸都值得细细品味；男人只是架挣钱机器，但凡有本领会赚钱的就是好男人，简单赤裸。晓棋习惯论见识、看学识，讲究气质和出身之类的衡量准则。他俩的思想意识，行驶在两条不搭界的轨道，没有交点，互不欣赏。他俩的组合，好似蜕化到原始的蟒蟒荒野，一个是男一个是女，自然而然地异性相吸。
      临时即兴地偶合，浅尝辄止地相遇，没有终极目标。

娃娃妈

第四章
      学业之余，不免踏足社会，一趟浑水。五花八门的自由世界，万事说奇不奇。
      第一节        涉足赌场
      一次又一次地去玩“最后”一次。
      学业进展得一帆风顺，实验临近煞青，带来的费用还没花掉，温饱之余思消遣。阿成有个嗜好，先去唐人街下馆子吃吃喝喝，然后去法国俱乐部一拭身手。
      此俱乐部闲人免进，彪形大汉戳在门口，见到会员证才放行，没证的访客还得填写姓名。阿成耐不住孤独，邀请晓棋陪伴前往，填表时为她取了一个洋名儿，以后又换过许多，尽是“南西、简爱、琳妲”之类，是他前任再前任女友的名字。晓棋由阿成引领见识了赌场，这事她从未跟中国同学提起，传回国可是兴风作浪的大素材，染指资本主义遗毒，弄不好引火烧身，自家难保。
      赌场门面并不起眼，由当街凹进去的台阶下去，占用的是楼房的地下室部分。一旦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布置豪华，装修赛过富丽堂皇的星级饭店。男当班们衣冠楚楚，派头十足，姿态优雅地稳坐高凳，鹰眼到处扫瞄，什么弊也漏不掉。女侍者们浓妆艳抹，个个身材俱佳，态度亲昵可人，衣着甚少，好像要去泳池挥波逐浪，幸亏是在封闭的私有场所，不然恐怕有伤风化，英国还没开化到任君着衣、随便出入的地步，那样警察会干涉。电视新闻上就逮捕过游行时脱衣示众的女郎。
      女侍者有个好听的叫法——兔女郎，她们漂漂亮亮地周旋于赌客之间，端茶送水，搔首弄姿，尤其爱对大赢家飞媚眼、献殷勤，摸摸蹭蹭小费可观。或许这是赌场的美人计，因为馋美人而挥袖豪赌。茶水饮料全部免费，无须小费，不给小费兔女郎照样服务周到，笑脸盈盈。
      富豪之辈在赌场一甩千金，当当白银哗哗地赢，啪啪地输，一个晚上进出上万英镑。但凡大户举财豪赌，小户们倍感动魄惊心，停下手里的牌簇拥到大户的桌前摒息观看，大户更加情绪飞涨，出手不凡。此时此刻，每每是逛赌场的高光，大输大赢刺激非凡，尤其此景不常来，更是奇景必欣赏。
      在赌场，赢钱费尽心机、输钱轻而易举，赢是偶然、输是必然，懂得统计学的人都知道，赌桌上的不公是明摆着的，庄家赢钱的概率比赌客大。
      著名的轮盘赌玩法是，数字从零到三十六序数排列，色子共三十七个可能的落点，而一旦猜中那个落点数，庄家是一赔三十五，如此这般随机无穷地玩下去，赢家必定是庄家。轮盘倒转，色子正转，哗哗几十圈之后，色子落在轮盘上哪个数字，赌注押在那个数字所代表的内容就获胜。除零以外的数字有黑红两种颜色之分，有奇偶、小中大之分，数字的摆放横成排、竖成列，使其形成邻里关系，丰富了下赌的花样，可以赌黑红、赌大小、赌大中小区间、赌横竖格、赌四格和六格近邻等等，赔的方式也随之变化，赔一、赔二、赔三、陪四、赔五、赔八、赔十七、再就是赔三十五，想赢大数几率很小，想磨时间就在大几率赔倍少的格子里转悠。值得一提的是，零是绿色，非奇非偶，非大非小，除非押在零上，否则赌红赌黑赌大赌小都将输去一半，可以说，零是庄家的额外奖金。
      赌场还设有牌桌，著名的游戏是“黑杰克”或称“二十一点”，这个游戏不同于街市娱乐室里的老虎机，那是人与机器的对抗。赌场里是由训练有素的真人发牌，动作干脆利落，当着赌客的面洗牌，让赌客切牌，然后发给每人两张牌，包括庄家自己。赌客若看自己的牌点之和离二十一很远，可以再要牌，贪婪的人此时容易自杀，即手上的牌大于二十一点，下赌的钱就被庄家收去，庄家若死也死于人后，双方并没有扯平。假使最后庄家跟赌客的点数一样，赌客也输去一半。并非点数相同而公平抗衡。
      不知庄家有否研习魔术，当着众人的面洗牌作弊，小牌愣变大，好牌愣变坏。
      每逢周一午夜一点，赌场提供免费宵夜，是丰盛的大虾、小锅牛肉，尽管敞肚海吃，不赌也没人硬劝。那么，干脆周一夜晚才去，吃完了抹净油嘴回家睡觉，岂不是占尽便宜？想想可以，却少有人这么办，谁有等闲功夫去耗那半夜一点的夜餐？何况开了赌戒的人，见到赌桌没有不下注的，双手发痒，头脑禁不住随着轮盘的转动而猜测落点，虽然旁人认为这是无聊、机械的随机组合，但赌客对小小数字的猜谜却心系魂牵，迷信自己瞬间的闪念与转盘之间的命定联系，猜对了喜形于色，猜错了怨天尤人。
      晓棋和阿成从没赶上免费宵夜，虽然盼望过无数次。晓棋觉得，吃免费餐像输光的赌徒讨饭一般，钱输光了可以，连气节也一同输掉，不行。阿成每每穿戴整齐，在餐馆吃得酒足饭饱，胆壮神添之后，潇潇洒洒走入赌场，掏钱下注蒙混时辰，然后兜空囊瘪，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出租都叫不起，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缩肩踢着石子走路回家，心里还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要是那把赢了就走多好，赢了就走才对，下回一定。”
      赢得了吗？赢了就遏制不住要再睹多赢，只有输光输干净才能强制罢手，这是人的本性，难以战胜贪欲。何况，有时一上来就输，总想捞回老本再说，结果一捞再捞，本钱越赔越大。输钱只需在信用证上签个字，简单麻溜，再多的生活费也填不平赌场的无底洞。
      晓棋成了阿成的陪客，跟着他吃喝，瞧着他下注，却从不沾手赌桌，她防微杜渐，明白陷入赌局的利害，甚至对逛赌场也有抵触，只为心中的好奇，她依旧答应陪伴阿成。有时，晓棋很想劝阿成戒赌，碍于两人的关系没有坚固到劝降的份上，不必对他管天管地，那样会伤和气，影响感情。真正嗜赌的人讳疾忌医，劝也是白劝。晓棋小的溜地劝阻两句，听不听看他自己。阿成口头上异常坚定，诺诺连声，总扬言不再玩了，两只脚却勤勤地往赌场跑，每每蔫耷耷地走回家，一次又一次发誓不再沾染，一次又一次地去玩“最后”一次。

娃娃妈

第二节        夜半景观
      没有夜半倘佯街头的人，对社会只了解一半。
      每每从赌场出来，都是灯火阑珊的夜晚，两眼所见景象与白天迥然不同。
      白天通畅的街道，夜晚在拐角处却堵着各色男女，男人望风维护着女人安全，女人们酥胸半露、裙子超短，腿上除了丝袜再没了包装，萧瑟寒风的话则披件裘衣，整条街道虽然没有霓虹闪烁，却透着肉腥的膻红。过往的汽车减速而行，接近拐角的时候摇下车窗，车里的男人探出头来问价，街头女人趋身上前，双方低声嘀咕一阵讨价还价，要么是女人上车，要么汽车开向下一个街角。
      这片鸡鸭成群的地带，居然就在大学主楼旁边，而白天过往的不是学生学者，就是商旅路人，没有一个袒胸露腿、形色异常的。可以说，这块市中心地带白天是正人君子的天下，夜里是皮条客经营的人肉市场。每个妓女的开价不同，取决于长相、身材、年龄和知名度。来询价的人各式各样，也包括白天穿西装、打领带的正人君子。
      一个周末，晓棋与阿成半夜两点多才从赌场出来，像每次一样空手而归，蔫着脑袋徒步回家，路过市区一条繁华的马路，见到几对男女招摇而来，亲亲昵昵地边走边搂抱边接吻，还嘻嘻哈哈地调情。他们横扫而过的气势很壮观，穿着打扮得华丽非凡，就像直接从时装表演舞台上走下来：男的潇洒，女的娇媚；男的既帅又酷，窄窄的紧身裤包裹得双腿闪闪发亮，吊腰夹克扣子大敞，荡着步点一摇三晃，女的穿得很单薄，细细的高跟鞋，飘飘的短裤，长筒丝袜只到大腿中部，用吊袜带勾着，美腿又长又筋，柔滑坚挺，看着性感非凡，上身是低胸短衫，裸露着纤腰，脸上五颜六色地化着浓妆，贴着金银片，整张脸像闪闪生辉的精美脸谱，煞是戗眼。
      美哉！晓棋看得呆怔，脚下被东西拌了一下，差点儿踉跄个跟头，阿成扶她一把，见惯不惊地小声说：“那群人，不是人妖，就是同性恋。”
      仔细瞧，果然女的全是男性装扮，薄翼的丝巾遮挡不住喉头的略微凸起。人妖，专指做过变性手术的人，眼前这群人，大概是男扮女装的同性恋。到底跟普通人决然不同，飒爽英姿！果然夜里风景独秀。
      另外一次，晓棋和两名男生一起上街，看到一间阔绰的酒吧，里面红男绿女地坐满了人，成双结对，亲亲爱爱。他们推门往里进，才到门口就被看守拦下，通常酒吧没人守卫，正奇怪间，只听守门人低声说：“只许同性恋进。”原来如此，他们仨一看就不是人家的同类。再隔着窗户细看里面的男女，果然非比寻常，有男扮女装，也有女扮男装，各有千秋，景致不凡。
      红男绿女的花花世界。对这个说词，晓棋字面熟悉，如今眼见为实，感触良多。外国人怎就活得那么开放自在呢？发觉自己对异性不感冒，就扭转性取向到同性身上，照样开花结果，活得自由舒畅。就说头发吧，男人留长发，女人剪平头，颜色任由染烫，赤橙黄绿青蓝紫，顶着各种毛色上街的大有人在，不必墨守成规，不必死守着约定俗成。而在中国，凭什么打着安邦定国的旗号，对人的本性有着不可思议的圈限呢？陈规陋习繁多，女生裙子必须没膝，男生头发不能过肩……，而在苏格兰，男人都穿裙子的，同一个地球，风俗差异竟然如此悬殊。
      对赌博，晓棋颇有自制，但经常浸淫其中，自制变得越来越懈怠。盯着旋转的轮盘，晓棋有个异常强烈的预感，她悄悄告诉阿成：“三十二这个号码就要出来，肯定会出来。”
      果不其然，色子不偏不歪，正正地停在三十二上，阿成气坏了，脸色发紫，他翻着眼睛诘问晓棋：“你干么不放一块钱在三十二？”
      “我？”
      “下回感觉来了，可别错过！用我的钱玩，输是我的，赢是你的。”阿成痛悔地说。他不再强调不许晓棋赌博的老话了。输是别人赢是你的，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还有不被拖下水的道理？晓棋开始下赌注了，刚开始还真有初试者的运气，用阿成的一块钱，一会儿赌红，一会儿赌黑，不久就赢了十四镑，刚输一块就不玩了。第二天，他俩用赢的钱去餐馆吃了顿丰盛的大餐。
      赢钱之后，贪心拦不住地膨胀。若当初放的是十块，如今赢的就不是十四而是一百四了，若当初放一百呢？简直不可估量，小概率事件也会发生嘛。于是，晓棋下注了，用她自己的钱，先是一块两块地玩，再是十块八块。后来一个晚上，输掉两百五十英镑，一个月的生活费转眼就被吞噬到赌桌大张的开口处，只几声叮当就踪影全无地壮烈牺牲。本来拮据的生活，更加没了松紧度。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晓棋仔细思量：混赌场的都什么人？除了大富大贵的暴发户，其他人一看文化程度就不高，尽是开餐馆、做小生意的中国人，他们靠赌钱打发时间，不少人连英文电视都看不懂，无处社交不赌才怪，我一个堂堂博士生，却跟他们同桌而站，两眼紧盯着蹦跳的小球，猜测着、祈祷着它的落位，将生活费在赌场的浑水中打水漂，若时间充裕不兴研习文献提早毕业？若钱囊充裕不兴好好孝敬爹娘，叫他们香的辣的也舍得去买？这都是跟阿成学的坏，他是公子哥儿，金银无数，女朋友成行，我混迹其中近墨者黑，还上了瘾，整天心急火燎地想着翻身番本儿，学问也没心思做了，将来怎么为国家奉献知识才学？再有，本可以攒钱买电器，向父母尽孝心，寸草报春晖，现在却泡了汤。
      翻然悔悟，她得离赌场远点，把贪财恋富的德性劲儿丢到下水沟去，戒赌弃瘾，金盆洗手！自从这个痛失睡眠的夜晚，晓棋再没跨进赌场的门坎，同时跟阿成拉开距离，资产阶级的玩艺确实不是无产阶级碰得起的。先前觉得阿成时髦、异样，如今，晓棋把西化的想法暂且放下，尤其拒绝颓废的活法。

娃娃妈

第三节        中国圈子
      难于免俗，开放是迟早的事情。
      自从戒赌后，与阿成有了微妙的距离，晓棋跟中国同学过往密切。
      留学生们凑在一起，煮吃弄喝，聊的尽是国政，八十年代，政治是中国人不朽的话题。什么“中国的革命史，就是毛泽东和周恩来斗争的历史”，“老周人虽好，却助纣为虐，成全了老毛的狼子野心”……，反正国外政治宽松，干脆广开言路，专拣语惊四座的吓唬人。尽管大人物横遭数落，仍难搞懂新中国何以内斗不断，经济衰退，以至民生凋敝，生灵涂炭。
      从前为了阿成，晓棋尽量少参加中国聚会，现在她主动邀请同学来玩，周围马上聚拢了小圈子。
      一天，晓棋坐在双层巴士上，看见一对中国男女横过马路，亲热地手挎着胳膊，相伴大笑，看得晓棋目瞪口呆，简直胆大包天，而自己跟情人白天从不敢一起倘佯街头，胆小鬼。
      他们从未承认在恋爱，女同学国内有男友，合照摆在房间的显要位置，与男友亲热地搂着脖子旋转，让旁观者为他们的亲密关系晕旋；男同学在本城有位准女友，谁都知道他在公开追求那位女生。而这两名男女只是同学关系，女方是男方的媒人，是那准女友的闺中好友，经常给男方出谋划策，告诫他如何获取准女人的芳心。他俩，却竟然在街上公开亮相，不隐不晦地牵手挎臂，哈哈说笑，管它谈不谈恋爱，谁规定中国男女必须隔开厘米距离，男手不能拉着女手？
      晓棋意识到，当地民风的开放，使保守的中国留学生难于免俗，开放是早晚的事情。
      当晚，晓棋去那女生宿舍，发现与她挎胳膊的男同学搬到她隔壁。进门时，女生穿着紧身内衣，号称为了省电，悠闲地坐在男生的房间里，说着话，一只手还搭到男生的肩膀上，而这男生的绒线衣上分明挂着两根长发，还有许多蛛丝马迹，足以说明他俩早已亲密得超过邻居关系。
      吃惊过后，晓棋随即谅解了自己，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国内勾着男朋友、国外泡着别的男生。
      这位女生在晓棋眼里属于正派人物，靠近组织，而晓棋贯于自由散漫，不严于律己，看来无论什么背景、以什么准则生活的人，在国外都能遭受异化，沾染自由散漫的“恶习”。
      划地为牢，抱残守缺，既耐不住情欲的挑唆，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公开恋情，实属不中不西的夹心饼干。吹国内男友有理论困难，这些女生才不光彩地暗渡陈仓。
      对国内男生来说，女朋友一旦出国，他们的位置就悬如游丝，多数人蒙蔽不清，殷勤书信以期待精神会餐，假若他们不在短期内追踪而来，接到的多是最后通谍。八几年的公费生青春年少、影单魂薄，是无家少业的小青年，正赶上适婚时节而激情焕发，男多女少，稀有的女生早己是圈中羔羊，无论落入“虎口”还是输与“狼心”，都是此情此景的必然。
      没能混出国的男孩，在俗人眼里与出国女友地位悬殊，分手是大趋势。
      在国内，晓棋从不藏藏躲躲，甚至敢当街与男孩拉手，经常招惹卫道士的不屑目光，如今倒显得十分清高，在英国的街道上独来独往，两手牵着轻风。晓棋暗自盼望，有男士与她牵手偕行，大方公开地做一对恩爱丽人。被别人承认、被别人羡慕的恋情才真实可信，才有社会价值。
      英国青年经常当街亲吻，景致尤其奇特：亲亲爱爱的小两口搂搂抱抱地走在前头，其中一方手中牵着一根绳，绳头拴的不是猫狗家畜，而是跚跚学步的小宝宝，趔趄趄地紧走慢赶，两个大人只顾接吻亲热，无暇顾及小孩的东倒西歪和嘤嘤涕哭。
      另外一对留学生恋人，没结婚就公然同居，经常遭到岁数大的访问学者的说长道短，未婚同居在中国不可想象，但他俩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故意隐瞒，大方自在地活着，不像许多人偷偷摸摸、藏藏掩掩。同龄人对这对恋人睁眼闭眼，没有太多的抨击，却无人效仿，偶有年轻人嚼舌根骂他们败坏道德，附和的声音不多，批评的声音几近没有。这对恋人在行动上与中国的伦理公然对抗，是绝无仅有的，多数留学生默默遵从着国内的道德标准。从外表看，男方的气质、风度、长相、身材远胜于女方，这或许是他们不结婚的原因，毕竟不甚般配，只是过渡性的搭帮过日子。
      女方特地邀请晓棋去他们的卧室，展示一间睡房里有两张单人床的活法，晓棋明白女方的居心，是悄悄向她宣布，那位英俊倜傥的男生已经跟她睡在一起了。倒不是晓棋对男方有意思，而是男方经常投给晓棋深沉抑郁的目光，他和晓棋，是牌桌上同一战壕的战友。
      国内一日三变地向着西方追赶，时移俗易，没出几年，也开始了未婚同居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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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事出有因
      蹊跷的敲门，吓出一个跳楼人。
      忽然半夜十二点，有位男生到宿舍来找晓棋。她慌了神，心里猜度半天，哪个哥们儿这么铁，过了通常的访问时间，依然顽强地闯进来？晓棋肯定来人是老中，听他对开门人讲的英语，中国口音没跑儿。若很熟，兴许可以听出是谁，也可能一时紧张没听清楚。
      晓棋当然在屋里，大半夜的能上哪儿去？可巧，屋里还有人，阿成没走，在赶写他的毕业论文，晓棋帮他查文献，干正经事耽搁晚了。来往秘事，不能让外界耳闻目睹。于是，赶紧把灯熄了，幸好从宿舍大门到房间有一段行走距离。
      只听开门女生在楼道中跟访客用英语说：“刚才晓棋在水房，我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呢。”
      房门被嘭嘭拍响，敲了老半天。可恶的是，门框裂开一道宽缝，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走廊的灯光。过去从没注意到这条裂缝，如今，外面的人正透过裂缝向里面窥视。晓棋体会出做贼心虚的感觉，心脏“咚咚咚”敲得赛小鼓，恨不得挖地洞把阿成埋藏起来。
      脚步声刚刚远去，还没轮到晓棋害怕，阿成先替她担心了，他急不可待地追问：“他是谁？”
      “你以为我另有相好？”
      “他肯定还没走远。”阿成认定，夜访者在门外等着捉拿他，与他展开殊死搏斗。
      晓棋把认识的老中在脑子里反复筛箩，假设了几种紧急情况：“假设附近的女同学病了，可我是不学医的；假设有人刚下飞机想在这里凑合一夜，可以去学联会呀，那里有专人专床接待，多晚都没问题；或者是牌友，约到名家对手想通宵达旦地死扛？还能是什么情况呢？真让人想不通。”
      “别怕，我有中国功夫，你可以从两米多高的楼上跳下去约会男生，……”
      “才不是呢……”
      “我可以从窗户跳出去。”阿成语气坚定。
      “别，这么高，跳伤筋骨怎么得了？”
      “没事，看我的好了。明儿见！”
      牛皮不是吹的，前两天刚聊过他的中国功夫，现在到了验证的关键时刻。不由分说，阿成已经躬身站到窗沿上，晓棋想阻止，又怕乱中出岔，使他失足坠楼，一句话卡在喉咙。只见阿成“豁”地从窗口纵身一跳，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晓棋急忙探身到窗口，发现窗底下全是大石子，阿成疙了脚，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还回身挥了一下手。晓棋后悔，没扔床被子下去，给阿成垫一垫，反正床单床罩可以换洗。
      房间里顿时空荡，晓棋这才想起阿成走得急，没像平时一样绵绵吻别，重复爱语。她对阿成陡生一股敬意，救名誉如救灾，敢想敢干大男子汉！纵身一跳，保住女生的清白，即使偷鸡摸狗，也任你夜半来人查无凭证！
      突然，一个念头在晓棋脑中闪现，没准敲门人来找阿成吧？要么他哪至于挺而走险，跳断了腿、伤了腰麻烦大了，一辈子没好日子过。大不了在这里凑合一夜，又不是清纯的少男少女，门外的人还等到天明不成？阿成的同乡晓棋也认识俩仨，但从没给出过地址，搬了几次宿舍，学校里的备案也不一定准确。海外华人不会这么唐突地夜半来访，任何急事可以电话预约。说不定阿成是黑社会的干将，这是他们秘密接头的方式？或者家乡女友派人来夜半捉奸，搜查阿成犯规越界的证据。
      思来想去，来人或许为明天选举中国学联会主席一事。晓棋在国内上大学时，做过万人大学的学生会副部长，曾经有人起哄叫她竞选曼城的学联会主席位置，她不置可否地说：“英国执政掌大权的不是铁娘子吗？如今女人当政赶上时髦，我也许能沾光姓别而当选。”
      对执掌学联会，晓棋踟蹰不前，掺和进去没有宁日，整天开会瞎耽误工夫，东忙西忙不得闲，还耽误做学问。出国后学会了留条私心，不首先考虑为人民服务了。
      一惊一咋的，晓棋在胡思乱想中进入半睡眠状态，一夜惊魂不定，连梦做的都是阿成，可见她心里惦记他、心疼他。当初仅是玩过家家的游戏，男女搭帮过小日子，一个扮演丈夫，一个扮演妻子，风流蕴涵着儿戏，聚首排解孤独。玩着玩着，就假戏真做起来，就你惦记我、我思念你，感情向着真挚迁移，情愫向着对方倾倒。以前口头的“我爱你”，是剧情需要铺垫的台词，是烘托气氛、制造高潮的道具，如今是从胸腔深处燃烧着激情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心底隐秘。说的人不再心口不一，听的人不再过耳不闻。
      然而，如此真实的感动，却是不能天长地久的昙花，凄美、柔顺地盛开着，观赏的人心里明白，过不了多久，就会花凋花谢、好景不在了，平添了开花时分的欣赏权重。
      第二天，是学联会选举日，一百多位留学生汇聚一堂，热烈地竟选学联主席的位置。晓棋不再举棋不定，一咬牙，干脆与阿成去城外滑冰。躲开是非，躲开麻烦，躲开中国人的世界，窝进个人主义的蜗牛壳，腾出与阿成相处的不多时日。
      英国冬天不冷，湖水结不成冰。
      晓棋十四岁开始滑冰，先是在大湖的野冰上，也就是没经处理的冬日湖面。北京各个公园几乎都有人造湖，大到颐和园、北海、陶然亭，小到紫竹院、后海，各处都是溜冰人的驰骋天地。七十年代末，各个湖面开始管理并收费，每晚在湖面泼水，早上扫雪，冰面顿时平整易滑，不像野冰那样风洞斑斑，夹带的小木棍能导致闪失跌足。那时，滑冰风大盛，能人皆会，不会那叫“三缺一”，另两样是跳舞和打桥牌。
      英国的冰场在室内，木围栏圈着椭圆形的溜冰场，除冰以外的地面全铺着橡胶地板，可以穿着冰鞋来回走动。冰场四周有排排座椅，可以换鞋或旁观。一堵墙上挂着大屏幕，音乐歌舞迪斯科，随时彩色演映，没事看上几眼，省得绕着相同的圈子憋闷。一张门票三镑，不算贵，对学生有百分之二十的减价。冰场里设有存衣处、租鞋间，快餐店，滑累了去吃盒冰激淋或炸薯条，饿了有汉堡包垫肚。进门处还有一间滑冰用品专卖店，方便的很。
      溜冰的多数是年青人和小孩，小到三四岁，却满地跑得象模象样。滑在冷冻机制造的人造冰上，晓棋叹为观止，平整好滑得要命，玩花样都顺脚，要么明星们能三周跳呢，敢情脚下冰好。出身野冰首先资格不够，会个半周跳也将就了。
      头一次来，是跟几个中国同学，其中一人穿条很瘦的裤子，还没登上巴士晓棋就警告他：“裤子太瘦，不行！”此人偏不听，他是东北人，滑了不知多少年的冰，不用别人瞎操心。果不其然，上冰没多久，裤子就“呲啦”趔了大口子，另一位同学献出风衣给他遮丑，使他仍能挪蹭步子，不然只好坐冷板凳眼馋别人了。那次，晓棋滑得很尽兴，朋友多，有胜可显，她划８字、走锁链、不插麻来个转身跳，就属她滑技高超，姿势优美。
      阿成是南方人，没见过水冰，更没试过，刚上冰自然东倒西歪，得靠边扶着围栏蹭步慢走。架不住以前练过短跑，百米成绩在12秒左右，小时候差点参加英联邦少年田径赛，因为屈居第二而惨遭淘汰，至今仍觉得怀才不遇。他脚腕子有强劲的支撑力，加上重心不高容易控制，没多久，阿成就可以滑起来了。他不喜欢晓棋搀扶他，更爱自己琢磨要领，窍门当然是晓棋点拨：侧着出脚，重心随脚移，两腿略弯，腰杆挺起，双肩放松，拐弯先转肩……
      名师出高徒，到收场的时候，阿成可以跑一段不用扶围栏的路了，他下决心要超过老师。不过，可能性甚小，晓棋冰龄十年，技艺缠身，等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白冰鞋，并跟体育老师系统学艺，又加入了学校滑冰队，怎说也算技艺超群了。阿成连单脚滑都不成，更别提倒脚、倒滑、蹦跳、转身之类的小技巧，要学的多了去了。滑冰这玩艺得自小上路，靠着胆大无畏千锤百炼，二十多岁的人，从头学一门体育技巧，妄想达到技艺娴熟，谈何容易？
      晓棋斩钉截铁地告诉阿成：“想超过我？做梦吧你！”

娃娃妈

第五节        暗室红灯
      用臀力征服女人，是男人的绝活。
      与阿成的秘密交往，搞得晓棋心力交瘁。欲爱不能，欲罢不甘。
      当初天天盼着阿成来访，倾尽青春所有的风狂，把性爱做穿。逐渐对那份雄壮习以为常，渐渐淡漠成司空见惯，不再迫切如初，而是纳入日常，循规蹈矩地每周数次。偶尔还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人不总处在尖峰时刻，会有浪退潮低的喘息时候，偷情也不注定永远甜蜜。对阿成这个情人，虽消遁了新鲜感，却越来越情感依依，矛盾百出。
      思想，是情感的路障。越想把是非弄得清澈，越把自己的头脑搅得浑浑噩噩，是非不明。爱不起，却偏要尝试之后再说。
      最开始，生活里没有阿成未尝不可，他只是不让人寂寞、不让人干渴，是随用随取的一份消遣。阿成没让晓棋寻死觅活地非他不嫁。性满足是空洞的，饥渴难奈地玩两把，寥解眼前饥荒，浸淫久了感觉空泛，没有人性的维系，没有婚姻的企盼，交媾只为解闷除烦，不得其果；对赌博着迷走窍的时候，晓棋兴奋地认为，阿成引领她深入到最俏丽的西方风景，观花赏雾，破云通天，血本无归地下注之后，她大呼上当，对阿成的看法悄然扭转，对他的迷恋稍微消退；共同煮饭虽然甜蜜，但却不能名正言顺地一起睡觉，更没有结婚的通道，白天照面还要避嫌，活得一点都不磊落，只有夜半倘佯街头才能有些许亲爱的举动，都快成阴阳人了。憋屈，不潇洒，没盼头。
      还有两个月的光景，阿成即将离开曼城，永远消失在地球对面，过与晓棋毫无瓜葛的生活。这段交情终会划上句号。晓棋害怕分离，无法想象阿成的缺席，将给她带来何种变故，会不会精神崩溃？会不会肝肠寸断？她异常珍惜阿成目前的存在。可浅意识里，她又希望阿成尽快离开，尽早完结本该完结的不正当关系，还她正常女人的身份，重新面对选择，面对必须正视的现实。
      阿成对晓棋的感觉愈久弥坚，逐渐产生依赖和依恋。因为年轻，又欲望无边，阿成时常兴奋难耐，对爱百做不厌，不做就心慌意乱，没着没落。女人是温存的性感尤物，阿成早把订亲女友忘在脑后，整天对晓棋甜言蜜语，爱不离口。订婚的人更想把握最后的自由瞬间，让情爱在幻想中飞翔，感情有个实实在在的归处。
      一天在实验室，阿成看到晓棋扭动身躯一闪而过，强烈的欲火“腾”地在体内窜升，他在楼道里叫住晓棋，让她到冲洗照片的暗室来帮忙。晓棋刚蹋进暗室，阿成随后插上房门，扭亮门外请勿打扰的红灯，就动手脱她的裤子。晓棋大惊，这是工作室，怎可乱来？她拼命推搪，又不敢出声，因为隔壁是另一间实验室，里面有不少学生，还有中国人。暗室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照明红灯发出微弱的灿灿光芒，十平米房间里的人像幽灵一样在寂静中交战。阿成不管不顾地亲吻晓棋，撕扯着她的内衣，用下身紧紧抵着她的私处，并左右上下地摩擦着。晓棋使劲儿挣扎，推拒，不情愿，紧张，害怕。万一来人撞见，万一刺激得发出声音，而墙外有耳……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搏斗。
      阿成一直胸有成竹，他知道晓棋不会衣冠不整地冲出暗室，也不会不顾体面地发出过大的声音，他吃定晓棋肯定屈从，就越发地使出浑身解数，强劲出击。晓棋越不顺从，阿成越要钳制，用男性臀力征服女人，是他的绝活。
      显影药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提醒着人的知觉，何况这里没有床，没有必要的温馨，晓棋简直不能生硬想象，激情会在这里焕发，高潮会在这里降生。与阿场硬顶肯定失败，他雄壮有力，练过功夫，不是一般的花绣秀腿。晓棋虽然拗不过阿成的孔武，却不甘轻易就犯，用一只手推挡阿成的步步近逼，另一只手撑住洗印台，免得立足不稳，也像抓住救命稻草，死不松手。
      阿成并没有使用武力的意思，他把晓棋推挤到工作台边，使她没有迂回空间，一面在她耳边呢喃亲爱的短语，一面用温湿的舌头舔向晓棋，双唇狂吻在她后脖颈与耳垂。在男人强硬的感召和技巧的纠缠下，女人情不自禁地松弛滩软，一只手却坚持撑在两人中间，阻挡阿成的进一步触犯。腾出一只手，阿成握住晓棋的手，猛然将她的手牵往他高挺的私处。这招很黑，一触到那手感绝妙的东西，晓棋的抗拒顿时软弱无力，心中的野火骤然爬升。
      在这异味的工作方寸，两人开始前所未有的男女幽情。整个过程，晓棋心中不停地害怕：怕躺倒在冷硬的地板，怕阿成没完没了，怕自己心理畸变，公私混淆，还怕没有防预措施，怀孕的担忧使她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阿成也有点害怕，他耽心两人的声响引起旁人注意，他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动作，把晓棋抱起，半坐到工作台上，与工作同事在工作室内，进行工作以外的合作搭档。晓棋以前说过：男朋友不能交在工作台前。阿成记住这句话，并发誓要实践这句打趣。这场工作台前的恋战，在长时间的半推半就中圆满结束，阿成心旷神怡，既攻破了晓棋早先的谬论，也实践了一次恐惧刺激的“工间操”。
      事后，晓棋对阿成的蛮横颇有看法，决定再也不给他如此机会。太冒险了，稍有闪失，则会当众出丑。树要皮人要脸，男女私情岂能儿戏？然而，她感到阿成对她，是从灵魂深处发射浓浓爱意，是由即将分离而折射出的逞性妄为，他的英勇无畏弹射出他不忍分离的强劲心声。
      下午，阿成无心工作，约晓棋出去看电影，晓棋跟他去了。电影演的是《致命的吸引》，晓棋买的票。看到道格拉斯与第三者疯狂发情的场面，晓棋才明白阿成的花招从何而来。外国人活得开放，把各种位置上的情爱逐项体验。看完电影，阿成感叹地说：“迈克•道格拉斯怎么连那玩艺都暴露出来了？”
      晓棋却说：“我没有看到啊。”
      “要不要我给你演示一下？”
      “不要，不要！”电影的结局是恐惧，第三者丧心病狂地大开杀戒，煮了家兔，持刀进屋，与主妇展开殊死搏斗。此片的意义如下：安分守己才能日子太平，一旦外心躁动，外遇横流，其后果不可收拾，最后只有将第三者彻底灭绝，才终于迎来家庭的幸福安宁。
      看完电影，阿成邀请晓棋去中餐馆吃饭。离别的钟在敲，约会的密度陡增。

娃娃妈

好了，到此是昨天贴过的，有看完的举手，想看下面的我再接着贴

这个30秒钟的限制比较烦

九金

个人觉得，LZ还是不要偷懒，拿陈年旧作来暴晒，相比之下，你的粉丝们一定更愿意你开新贴，这样大家一边猜测一边催促着，写起来也有情绪。毕竟从前的作品和现在相比有着时代的隔离感。:cool:

紫晶

这篇我等有空了慢慢看.

蓝田寻梦

原帖由 娃娃妈 于 2007-2-7 21:45 发表
人有几个可以回头从来的22岁呢     ...

$frage$

蓝田寻梦

贴出来的看完了。
以前没看过啊

blue_onyx

原帖由 九金 于 2007-2-9 00:23 发表
个人觉得，LZ还是不要偷懒，拿陈年旧作来暴晒，相比之下，你的粉丝们一定更愿意你开新贴，这样大家一边猜测一边催促着，写起来也有情绪。毕竟从前的作品和现在相比有着时代的隔离感。:cool:

呵呵...现在文心太清静,新作旧作都无所谓.$汗$

娃娃妈

第五章
      爱情被束之高阁，朝着不负责任的情爱扑去。曲终人散，学海有岸，假如读书制造相逢机缘，那么，毕业奔前程就是生生扯断缘份红线。
      第一节        等待爱情
      脚下险些踩空，眼睛依旧盯着那个行走的背影。
      小的时候，晓棋喜欢漫天奇想，朦胧地等待爱情，虽然跟男生说话要脸红心跳，她却装出假小子的憨态，不在乎搭理男生，只为遮掩内心的奇想。
      十三岁的时候，透过房门的钥匙孔，她偷看嘴上长胡碴的大男孩，把人家的女朋友嫉妒得要死。十五岁的时候，她幻想跟班上一位男生同时转学，此男生是全班女生的最爱，他曾主动跟她搭话，她却假装清高地没回答人家，结果使她懊悔不已，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原本无望的转学幻想，差点碰巧实现，恢复考试升级制那年，两人同时凤毛麟角地考取重点中学，可惜报考前没通信息，阴差阳错地考去不同的中学，虽然恰巧在不远的对街，却再没了消息。
      升入高中的晓棋，早已走出原先的框架，爱上一位满眼放光的同班男生，差一点邮寄修改过无数回、仍然语无伦次的情书。高中班里，男女同学不再顽石不开，偶有点滴言语，那层微妙的隔纱却没有捅破，大家心照不宣地一同出操、一起学习、共同打排球。在情窦初开的黄金岁月，夕阳斜照的傍晚散步，清爽的晨跑，激烈的球场对垒，每日三餐的同桌面对，滋生在心田的情感超越了友谊的界线，滑溜到爱的边缘，又悄然打住，埋入心田，蜕化为不死的记忆。
      飘浮无根的单恋不值得细数，哪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都逃不过神秘的发育期。
      一踏入大学校门，晓棋虚晃晃撞上一见钟情的男生，晓棋和那位男生隐蔽地约会，相互书写离题的密信和诗盏。她守候了没有踏青、没有追风的几个冬夏，才在一次自以为澄清事实、却与事实相悖的偶然事件后，把那男生撕心裂肺地从心中抹去。八十年代初，谈恋爱受到校方禁止，为了明哲保身、不破坏校规，多数同学转入地下，青春洪水不是一纸校规可以阻挡，不让谈却偏要泛滥成灾，青春病症就是对异性发烧。失恋的晓棋在痛苦中翻腾，她不明白到底输在哪里，让那男生移情别恋。这段感情的完结，使她走出恪己的守候，反而跌出一串串轻松的浪漫。
      现在，晓棋早已不再清纯，生命的奥秘在青春面前亮开谜底，多角的情爱毁断了她从一而终的最初假设。感情在飘忽与实际间游移，在开放与闭锁间奔涌，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谈与生俱来的恋爱。糊里糊涂地开始，糊里糊涂地持续，但愿不是糊里糊涂地结局。混沌之中，回头无岸。
      沉溺在情感的旋涡中，晓棋无可救药地漂流，随时随地感受着切线方向的离心力，随时随刻又依从了向心力的牵引。青年人对未来希冀过高，对自由追求过甚，无法克制赴汤蹈火的躁动，无法收敛炙热发散的轨迹。矛盾重重下，演出种种悲欢离合。
      “我爱他，我爱、我爱、我爱，爱到他死后我还活着，爱到我死后我永存的笔记。”这是晓棋写下的誓词，在日记本里，爱的对象是宗立。
      偶然在昏暗的英国街头，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灵光一现，晓棋记起宗立和动人的恋爱。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背影，眼光像刀子一样，在背影的轮廓上划来刻去，心脏突然一阵抽紧，痛苦从头到脚齿咬着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可爱的宗立，晓棋为阿成而背弃的男孩。她分明知道那个背影不可能是宗立，他手头连一本护照都没有，若真的出国，第一个落脚处肯定是晓棋的宿舍，而不会是英国街头。可她迷茫地宁愿相信，那个背影就是宗立，她甚至打算跟踪那个人。既便不是，和一位长得像宗立的人聊一聊，也可以舒缓对宗立的突发想念。
      背影走远，要结识得小跑趋前。正思谋着，等了很久的巴士来了，晓棋失魂地踏上公车，脚下险些踩空，眼睛依旧盯着那个行走的背影。车子开的方向与背影相同，当赶超那人的时候，晓棋才兀然发现，那个人是位浅色头发的白种人。忽然她觉得自己真好笑，怎么把外国人联想到了宗立头上？汽车超过那个背影时，晓棋看见一张与宗立迥然不同的脸。她非常懊悔去看这一眼，不然可以悄悄设想，宗立的魂灵就住在这座城里，监督着她欲罢不能的花心。
      短见拙识的小女人，好生苍白的日子。
      阿成的心越来越漂向晓棋，他绝口不提订亲的事，整日对晓棋隆情盛意，每天屡次三番地说“我爱你”。即便是谎言，说上一千遍，也把自己骗了。
      晓棋希望有个恋人与她两心互属，为情而终。她偏偏有两个候选，其中哪个她都无法专情，他们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缺。晓棋怀疑她的另一半还没有生出来，而她却独自长大，在这个世界磕磕碰碰，寻觅注定没有结果的结果。
      晓棋时常超越时空，臆梦般陷入迷幻：有一位男士，他不是宗立也不是阿成，是他们两人的融合，是英勇健壮的白马王子，他低下迷人的眼睛，对她郑重地说：“寻遍世界只有你！”
      “心上人不要再多语，你是我的诗篇，我的永远！”梦做到这里，就再没了下文，这个人某些地方像宗立，某些地方像阿成，却分明他俩谁都不是。
      初跟阿成相好时，晓棋以为她既能跟宗立谈恋爱，又能跟阿成暗地风流，独辟蹊径，开拓一种双面的活法。如意算盘没多久就扒拉不出如意了：与阿成频繁交往，积铢累寸，晓棋爱上共同煮饭的日子，对宗立的感情日见淡薄，濒临消亡；因为阿成嗜赌，晓棋又把阿成的世界看破，回头念起宗立的有志有为。女孩一颗动荡的心，在两个男孩间患得患失地游移，长长短短地比较。
      每当晓棋感觉爱上阿成，理智就跳出来警告她：阿成的存在犹如划过夜空的彗星，亮丽而短暂。他，永远不属于她，爱他，等于爱错对象，盼错希望。晓棋只有压抑自己，扭曲感受。然而，情到高处，理智无济于事，恋爱使人白痴，犹如精神错乱。
      一天，阿成很晚才来，晓棋守在窗口，眼不错珠地盯着窗外的小路，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她焦虑，她渴盼，她忧心忡忡，她猜三疑四，甚至惊吓地想：阿成会不会遭遇车祸？就那么斜依在窗口旁，让青春时光悄悄溜走，把血红的傍晚等得日落月出，星移斗换，她还倔强地站在窗口，盯视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窗前小路。
      公寓门铃响，她激动万分，却又黯然失色，肯定不是阿成，因为他没有穿越小路，向她微笑挥手。敲门声，哪个冒失鬼，前来打破她僵持的等待，她不见到心上人决不罢休的等待。怎么，是阿成？竟然是她心之所想的男人，她一个猛子扑入阿成的怀抱，埋怨他的迟到，惊奇他完好无损的显现，感谢上苍送来她痴迷妄想的男人。
      阿成痛心深沉地吻着他的女人，打趣地说：“怎么，想我想疯了？我这不是来了吗？心肝宝贝，来，咱们把我的心掏出来，上面一定镌刻着你的名字，因为每时每刻，我心里只有你，我爱你，爱死了你。”
      晓棋说：“快别诅咒发誓，爱，不需要语言，就让我们相互占有吧，占有短暂的青春，占有今天的星空，占有来日无多的明天。”
      “要不，咱俩一起去美国开创吧。”
      “那我就是叛逃了，中国政府会追捕我，至少，再也不能见到我的父母和家姐了。爱情重要，家人也至关重要，他们赋予我生命，给我亲情挚爱，我怎能让他们为我丢脸呢？”众叛亲离地抛家舍业，不甚实际。
      “我若去过中国，也不能再回我国家了。”中国这条路又卡断。
      “就地留在不景气的英国，找工作，等居留？”
      “不成，我们国家有政策，学完必须回国，使馆不会延长护照。”
      “那你跟我回马来西亚吧。”
      “你那未婚妻还不得打上门来？”晓棋压根儿没朝这条路上想。
      两人无奈地拥吻起来。国情难容，无计可施，只有听天由命。
      “阿成，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说吧，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别再去赌场了。”
      “好，老天作证，我发誓再也不去了！刚才就是因为去赌场才来迟了。”
      “你一定要信守诺言。”晓棋担心他轻诺寡信。
      “一定，让我用行动来证明，你看，这是我的会员卡，你把它毁了吧。”
      晓棋抢过来，满怀仇恨、嘁哩咯嚓地捣毁了。怨只怨这张卡，诱惑人走歪路，耽搁青春时光。
      长长的夜，叫人守望，让人痴情，引诱人奇思怪想。在树影轻摇、晓风微拂的夜半时分，晓棋摊开稿纸，给宗立写信：“我们应该精深思想，透心地指教对方，不应互相播撒迷雾、缠绕思绪，进而淡化本质；我们生活在假象中，穷于挖掘对方的昔日隐情，而忽略拓展眼前的路；我们渗透进对方的肌肤，以为那就是相爱，我们几天一书，以为那就是相通；其实我们貌合神离，思想无桥……”
      她想点化宗立，暗示他俩前程茫茫，而宗立的回信并没有任何气馁，反而情绪充沛地将晓棋感化。于是，她又回转到从前的语气，按宗立女友的路数，纸上谈兵地恋着。她不仅需要有人对她嘘寒问暖，还需要有人与她精神契合。两个文化人，在同一层次上交流碰撞，互相激活砥砺。跟阿成的思想交锋简洁明朗，吃喝玩乐是主导，醉生梦死是追求，爱，男女，风流千古。
      心事缺人懂，事业不等闲，磨难艰深的青春岁月。
      周末早上，晓棋常常酣睡不起，有打油诗作证：“日子趴在床上，床上趴着懒惰，懒惰扒着睡眼，睡眼巴啦的，睁了又合，起了又卧，任由睡眼懒在床上，任由日子趴着挨过。”周一到周五的每一个工作日，晓棋忙得脚不沾地。背负着众望，拿学位、出成果、报效养育之恩，回馈赤县神州。
      人的成长，经历如下的历程：小时候是一团球，沿着生命的线索，循着脉动的节拍，在父辈的牵引下滚动，碰上什么沾染什么，认作先天占为己有；等到球体形成规模，内动力开始苏醒，挣扎独立轨迹，把握个人命运，内温使外壳融化，外界的寒冷又将球壳冻结坚硬，排斥异己是自卫的本能，融化，便于吸收养分，坚实，抵抗外来侵蚀。这样，生长在同一历史年代的人，或多或少在童年沾染上雷同的内容，生命线和脉动的不同，铸造出各异的性格内涵。智者，善于拔除体内杂质、筛拣不洁沙尘，吸取健康养分；俗者，碌碌行走生命的脚步，也拔除也吸收，但不挑不拣地随缘听命；愚者，干脆轰隆隆滚下去，粘得上的带着走，粘不上的随风去。
      恐怕，晓棋是俗者，随机地跟着潮流碌碌而行。她从没在深层意识中问过自己：我为什么要出国，为什么学完必须归国？只因为答案写在社会意识中，大家都奔出国我为什么不？大家都学成报效祖国，我干么自找没趣地勇敢叛逃？她的主导思想就是不辱使命地拿到学位，光荣归国。生活方式嘛，西化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不知、鬼不晓。

娃娃妈

第二节        伦敦赛牌
      你不赶快回来，我就要发疯了。
      忙里偷闲，晓棋参加的桥牌队在北部地区大胜，获得资格去伦敦参加第一届全英中国留学生桥牌决赛。机会难得，晓棋决定提前两天去伦敦，逛逛世界大都会，逍遥街市。匆忙中，没来得及去银行取钱，她管阿成借了五十镑，拿了行装就跟牌友上了路，另两名牌友过两天才去。
      伦敦名胜繁多，排场空前，两只眼睛绝对看不过来。
      牌友是个活泼男生，对晓棋颇有好感，时常说句神秘的暗示，晓棋因为感情超额，就假装没有感应而岔开话题。两人东跑西颠，走南去北，参观了腊像馆，见到了“小平同志”，并拍了合影。小平的样子与印象并不吻合，不知是国内媒体报导失真，还是英国人仿造功力不够，蜡像站在那里假模假事，就像涂上油彩等待火葬的死者，虽然仪态端庄，缺的就是那口活气儿。相反，其它蜡人却感觉以假乱真，像查尔斯公子和戴安娜王妃等头面人物，生龙活虎地矗立面前。
      牌友频频帮晓棋拍照。她回想起跟阿成初识，也是透过镜头，一个在画面里面笑，一个在相机后面笑。
      从蜡像馆出来，晓棋与牌友去海德公园听演讲。演说人口无遮拦，政治经济一通侃，居然面不改色地批评当权者——撒切尔夫人，吓得晓棋以为这人神经出了毛病，或者跟魏京生一样豁得出牢狱之苦，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其实不然，这里是世界著名的自由论坛，当局不揪人小辫子，更不扣高帽子，想啥说啥，说得在理落得一片掌声，说得屈理则口哨唏咻。言论自由的世道居然太平，看来不占领意识形态也没导致时局失控，相反街景更加繁荣。国外的世界真奇妙。
      自从得知国外宽松到任君“信口雌黄”的程度，和许多留学生一样，晓棋开始反思国内的问题，透析国不泰民不安的因果，思索迈向未来的借鉴。
      与牌友一路连说带笑地东游西逛，晓棋聊起她的经历：“头一天到系里，导师领我参观设备，介绍同事们，博士生有墨西哥人、印度人、利比亚人，这些人都是棕色人种，男的全留着黑黑的络腮胡子。”
      牌友插话：“古文里称他们胡人，就因为胡子拉碴呗。”
      “有位黑人坐在角落，她呼地站起来，个子高高的，是位女士，黑得叫我一时看不清面孔。”
      “就是，到现在我也分不清黑人谁是谁，尤其在街上遇到黑人，总怕他是我的同事，而我却没有认出他来，那多尴尬。”
      “这位黑人女同事热情地向我伸出手，她的手背是黑色，手掌是浅棕色，居然叫我联想起动物园的大猩猩。我的手断断续续地伸出来，跟她握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来，她的手掌很硬，让我感觉异样，半天回不过神来。”
      牌友很有同感：“我们埋怨白人对我们种族歧视，自己却歧视黑人。你不平等待人，却要求别人平等待你。”
      “出国前总被告诫，不要跟黑人来往，他们的道德观与我们大相径庭，他们随便的事情，我们相当认真。”
      “以他们的观点看我们，我们竟然在区区小事上斤斤计较。”他俩谈的是“性”，话面上却没有一个相关的字眼。
      “身在白人世界，其它种族的人站在同一边缘，很容易互相接近。不久，这位黑人同事就跟我相熟，她信教，圣经上认为怀孕是上帝的意旨，孩子来一个就接纳一个，否则违背圣旨，她只有听任自然，如今已经生了五个孩子，第六名就在肚子里。”
      “这么多？”
      “可不是，她已经是博士了呢。”
      “信教也信得太虔诚了，不会绕绕弯子吗？”
      “她非要全心全意地信，否则怕不灵光。后来她回家生孩子就再没来学校。平时她热情助人，与人为善。虽然不同人种、不同宗教，大家兄弟姐妹般共事。”
      “你习惯了她的肤色？”
      “跟她最后道别时再次握手，我毫不犹豫，感觉也很平常，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握手，我为上次的动物联想而惭愧。”
      牌友是北京人，晓棋感觉很对胃口，异常想念国内的日子，喜笑怒骂，调侃俏皮，你懂我我懂你，不像跟阿成，中间隔着一层背景，无法深化思想，挽手内心世界。本可以同宗立其乐融融地留守中国，却偏偏一个人独闯关山。
      他们借宿在使馆教育处的“51号兵站”，每晚5英镑，包括早晚餐，是大师傅做的地道的中国菜，有滋有味，余香绕梁。床是上下铺，四人一间，仿佛回到大学生活。跟牌友晚餐后压马路，直聊到教育处关大门。
      月白风清的夜晚躺在床上，晓棋非常想念阿成，并非因为孤单，房间里还有其她中国女生；她满心满肺都是阿成的甜蜜呵护，不吝唇舌的赞誉和呢喃情话。男人的恭维使女人生出自信的美丽，男人周全的照顾使女人提升自身价值，男人细心的浇灌使女人人气精锐。男人……，晓棋满脑子回味着她的男人的所作所为，酣然入梦。
      全英中国学人桥牌赛，总共四个队参加决赛，分别代表伦敦及南部地区，中部地区，北部地区和苏格兰地区。比赛采用复式单循环，每队四人共赛三场。除了晓棋，参赛选手全部是男性。晓棋他们队战绩显赫，头两场全赢，这时正好第三场的中场休息，四位队员出外遛弯，队长强调：“我们一定要稳扎稳打，虽然下一场的对手在前两场中有过闪失，一输一赢，但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全体队员为他们的战绩兴奋鼓舞，晓棋和搭档更是雀跃不已，牌友建议：“打完比赛，我们在伦敦多玩几天，庆贺一下怎么样？”
      晓棋马上应允：“没问题！英雄所见略同，伦敦太可爱了。”
      趁着闲暇，晓棋跑去电话亭给阿成打电话。
      “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糟糕透了，全输光了。”
      本想听他说些甜言蜜语，却兜头浇过来再次染手赌博的坏消息，对她的苦心规劝置若罔闻，晓棋听后一脑门的火，阿成就这么大出息，狂赌烂赌，跟中国同学勤俭刻苦、壮志凌云地梦想干番事业的精神状态千差万别。晓棋收敛了调情的兴致，语气冷峻地说：“请你代我向导师请两天假，我借机再逛逛大都会。”
      电话那头的阿成，捶着桌子，激动万分地说：“不行，你给我马上回来！”
      “我只要你帮我请假，而不是向你请假，听懂没有？”晓棋更来了火。
      “不行就是不行，你赶快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发疯了。”阿成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岂有此理。”晓棋声音高了八度。他指天发誓说不赌了，铮铮誓词言犹在耳，可他还是没能管束自己，人而无信的家伙。
      阿成在辩白，晓棋没再往电话机里投硬币，线路自动挂断。
      回到牌桌前，晓棋心胸起伏，情绪紊乱，神经上下波动，她尽量把阿成的事撇在一边，凝神静气，将思绪集中到五十二张牌的分布、几率和过桥、飞张、投入、输张垫输张、紧逼等打牌技巧上。
      前半场结算下来，晓棋他们队的积分遥遥领先。这时牌友大喜过望，拍着晓棋肩头低声说：“我们胜卷在握了。”
      下半场头五副牌，晓棋所坐牌桌一切正常，小有赢余，她镇定自信，全英冠军即将到手，队长那桌牌应该不会出差错，两位搭档均是桥林高手，极其稳重，赢多输少。没想到，最后三副牌形势大转，摘冠夺魁的设想遭遇严峻的挑战。
      第六副牌，晓棋和牌友可以做成小满贯，可竞叫之中他俩把黑木答叫搞错，一下子冲上大满贯，结果宕一。假如只输这一副，并不会影响最终问鼎冠军宝座。第七、八副牌，晓棋和牌友一反常态，赌徒心理剧增，非要番本，明知没有成局希望，仍然逢邀必上，力图以超人的技巧挽回满贯失败的损失。虽然各种招数使尽，还是挡不住对方的积极防卫，根本原因还是牌点不够的冒叫，巧妇难为少米缺盐之炊，冒上两次三无将，定约均宕。这样三副连环失误，败局难以挽回，把即将到手的桂冠拱手让人。
      牌友脸色难堪，心情灰溜溜的，队长看了他们的叫牌记录，朝牌友摇头，牌友万分沮丧，他跟晓棋提出，取消再游伦敦的计划，蔫着脑袋先走一步。
      晓棋看不下去，扔给他一句鼓励的话：“输牌不输人，干什么呀你！”
      窝火，晓棋也提前搭火车回了曼城。她没去找阿成，整整一天闷在家里，翻看从《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剪贴成册的“杨小燕，特拉斯科特每周桥牌”，默默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只有暗中崇拜杨小燕的份了。还得感谢邓大人有此雅性，才把桥牌这一智力游戏推向热门，国内牌手遍地，中国女队也冲出了亚洲，向着世界冠军的目标进发。当年晓棋有机会加入北京女队，却因为准备出国等原因耽误了。

娃娃妈

第三节        黑天白日
      门铃死睡不醒，偏偏今天唱不出一声清脆。
      星期一在实验室，见到提前归来的晓棋，阿成大喜过望。
      上个周末是他最黑的日子，取尽了银行机器里的每周限额，到赌场输得一子儿不剩，周末银行关门停业，不能提款，兜里没钱精气瘪，干什么都没着没落的，野鬼幽魂地无处投诉，也无颜借贷，掐分算秒地度过周末的两天，冰箱里空空如也，要吃没吃，想喝没喝，眼巴巴地等晓棋回来，解救他的缺衣少食，却听说她要等两天再回来，一下子他的神经超负荷地崩溃，就有了跟晓棋大发雷霆的一幕，发完了又后悔不迭，满心满肺想的都是晓棋，他明白，或许这就是磨人的恋爱。当然，他指望晓棋还他五十镑，或许能去赌场翻本儿，赢回失去的天空。
      阿成原想告诉晓棋，他体验到了分离的滋味，心中爱意弥坚，却话不从心，说出来的竟然是：“你拿走了我五十镑，所以背了财运，一气输光，而且，身边没了女人，刚好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大好时机，却少了关键的本钱，不能反败为胜！”
      晓棋心想：真是个典型的赌徒，输光了怨到别人头上，不就是借了五十镑吗？又不是赖着不还，没准还帮他省下了呢，要不一起输光。真倒霉，兴头上碰到扫帚星，输牌一定是他电话光火骚扰了神经。客气地谢了阿成，晓棋把借的钱如数还上，外加利息。收回了本钱，阿成非闹着去晓棋家吃饭，晓棋冷淡敷衍，谢客地说：“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着。”
      阿成猜疑地质问她：“你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个牌友吧？”
      “喜欢上了，又怎么样？人家帅，高大，绝不会去赌博！”本来想告诉他，月光下的无限思念，是爱到深处、情逢对手的体验，分别三天对他万分渴望，然而，对峙拌嘴的结果，事与愿违地承认莫须有的情愫。晓棋讨厌阿成的管天管地，原以为他文明，从不出口伤人，也不过问她的男女交往，闹半天，他不过俗人一个，自己拿不出真实承诺，又对别人猜三疑四，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
      处着处着，只交欢不交友的男女关系就发酵变质了，循序渐进地演化为干涉对方的“内政”，霸占对方的自由，强调对方要安分守己、忠贞不二。浅显的爱，不足以约束双方；深刻的爱，很容易伤害彼此。为一点不足挂齿的小事，产生惊天动地的误会。晓棋跺着脚、生着气地甩手走掉。阿成没有追上来。她很失落，不过是拿拿堂，并非真的气冲霄汉。他是不会审时度势，还是错把鸡毛当令箭？
      第二天傍晚，同学们陆续离开。为了跟晓棋再度接近，缓和两人的怄气关系，阿成说他想学习如何使用电脑，晓棋很高兴，阿成还是在乎她的。
      耐着性子她从头教起：“基本的操作系统并不难，你只要记住一些命令语句。比如，用ＤＩＲ去看硬盘上有什么文件。”晓棋边说边演示，电脑屏幕上哗啦出现一堆文件名，不少跑出了屏幕。她接着讲：“你还可以用星号来代表文件名中的任何字母。”
      “星号在哪里？”
      “这不是吗？”晓棋指给他看，并考他：“比如你要看硬盘中都有什么以字母Ａ开头的文件，你该如何操作？”
      “我怎么知道？”大有装傻充愣的嫌疑。
      “我刚教你用ＤＩＲ看文件，现在又教你用星号取代所有的未知，综合起来就是ＤＩＲ空格Ａ★嘛。”晓棋狠狠地敲着键盘，示范给阿成。
      “你没教我ＤＩＲ后面用空格键隔开呀？”阿成本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晓棋却压不住莫名其妙的火气：“你怎么这么笨！还优等生呢，不空格连着写，那不成其它指令了吗？”
      “谁知道它会成为其它命令了？你说谁笨来着？”阿成也提高了声调。
      “说的就是你，不会用电脑，就虚心一点。”
      “我来找你学本领，不是来听你教训人的。”
      “谁教训你了，我这么耐着性子讲给你听，你还想怎么着啊你？”晓棋的声调攀比着上涨。
      阿成的脸都憋红了：“你没有真心诚意，就别当这个老师。”
      “谁吃饱了撑的想当你老师？”晓棋的肝火再也压不住了，她怫然作色地说：“我干么教你？当初说好了你教我英语，这么多月过去了，你的狗屁英语连动静都没有，难道你还等我程门立雪啊？你才没有真心诚意呢。”
      晓棋火上加油地加上一句：“骗子！”
      阿成一时语塞，气急败坏：“我叫你骂人！”说着话，阿成伸手攮了晓棋一下，又高抬着手往下抡，手却僵在空中，没有落下来。
      对眼前的情景晓棋万分惊愕，阿成居然三句话不对付就动手打人，虽然没敢使劲，但动武的意识显而易见，高抬的手臂更是威严耸立，跟女人动手也太没有涵养了，她没有还手，骂骂咧咧地往门外走：“你胆敢打人？早知道你是黑社会长大，流氓，骗子，寄生虫，混蛋。”晓棋迈步走掉。
      阿成从没见过女孩子那么能嚷嚷，何止是出口伤人，简直是血口喷人。兴亏是晚上，同学们几乎全部走光，阿成气得直踢椅子捶桌子，他咽不下这口被污蔑辱骂的浊气，决定再也不跟晓棋一般见识了。
      晓棋也气得恶从胆边生，阴沟里翻船，当初看走了眼，原来他是一个暴戾粗鲁的男人。她真想跟贴心女友倾诉心事，可糟心的交往见不得人，只好水来土掩，自己熬着，谁让当初没有把持住情欲的喷张呢。
      第二天，刚巧是晓棋的二十五岁生日，她怕阿成上门来给她个惊喜，吃不准阿成对她是由爱及恨、由嫉妒生厌恶，还是爱到深处人孤独，因而她没敢约其他朋友，也没办聚餐。阿成根本不认识晓棋的中国朋友，倘若他唐突出现，坐下不走，会使聚会陷入冷场，阿成的作派与中国同学不同，他姿势高雅、谈吐轻飘，风度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甚至听不懂饭桌上的政治笑话、革命词汇和暴力语言的黑色幽默，比如把饭菜全部“扫荡”了，若轰他走，他会记恨在心，搞得大家都不痛快。
      哪儿也没去，晓棋孤独地徘徊在宿舍里。与阿成这种半吊子关系，又在吵架赌气，她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上门庆贺。她猜阿成一定会利用生日的机会，送上鲜花和蛋糕，来和解两人之间的危机。她并没有横下一条心不理睬他，不然完全可以高高兴兴地拉几个朋友狂歌夜半，不醉不出门，同时把阿成干脆拒之门外。
      森严紧闭的公寓大门，庄严地守护着女生绝无仅有的二十五岁生日。蛋糕没人送来，偏偏今天想吃甜食；门铃死睡不醒，偏偏今天唱不出一声清脆。留给二十五岁的记忆，只有空空漫漫的无边焦灼。神经质地活着，惨淡无光的日子，太便宜了，没有斤两权重。
      晓棋觉得，终于到了跟地下情人一刀两断的时候，然后慢慢梳解与宗立的不睦情结。两人合美如初希望了然，她一塌糊涂地对他不起。宗立心细如针，绝不会凭白原谅女友的越轨，晓棋也难以自圆其说地原谅自己。万一宗立永远没能发现国外的秘密呢？这个想法一直自欺欺人地在她脑子里打转。她不喜欢心计过人，四面八方留下退路。可是她难于开口说：再见，青春恋人，漫长的恋爱跋涉拖得我精疲力竭，我想停足休息，不能与你携手直前，合好百年。太伤感，见不得人的成因必须吞在肚子里，丑事千万别晒着太阳，阴在暗处或许生霉长毛，那总比抬到明处让人摧残强。事到如今，多说多罗嗦。不如来个疲劳战术，谁先顶不住，谁先撤军。
      晓棋诅咒她的混沌。站在尖锐的青春顶点，她向着下半辈子的日月起誓：一定要让自己活得灿烂，活得光鲜，活得明明白白。

娃娃妈

第四节        归国永别
      给你一个吻，走吧，珍重你自己。
      转天在学校阿成见到晓棋，趁着周围没有人，他赔笑地上来道歉：“对不起，那天我失手打你，实在抱歉。”
      晓棋淡淡地回说：“你应该回国成亲。不要顾忌我，咱俩注定没戏，早分手，早干净。”说完转身走掉。其实，没戏的话题是赌气说出的，却没得到对方的反驳，沉默就是认可，两人关系急转直下。
      阿成看晓棋神色坚定，不像是怄气的戏噱，就没再趋步上前，他伤心透了，自从伦敦之行以后，晓棋彻底变了个人，爱发脾气，恶语相向，她肯定变心了，爱上那个牌友。除了身高，阿成自认方方面面都不输那人。当然，人家是大陆来的，他们有更多的共通之处。
      经历了短暂分离的考验，赌场的麦子颗粒无收，心口不一地大吵两架，还平白空过了生日的举杯欢庆，两人突如其来地从热恋降温至关系尴尬的冷战。
      如今，阿成完成论文，已经付款让系里秘书打字，再没有拖延行程的理由。半年前，系主任曾经挽留阿成深造，送上门地要发给他奖学金继续读博士，这种情况只适用于头等生，阿成却大气地没要，现在后悔晚了，奖学金已经落入名列第二的学生手中。当时他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家发展，那时还没跟晓棋相好。
      飞机票买好了，行装收拾停当，阿成满心落拓地整装待发。这一走，将是永生别离。再深刻的恋爱，终将随着地理分隔渺如黄鹤，像天上的云，越聚越厚，撑不住了，就撒着欢倾盆而下，落地为雨，再聚起的时候，永远不是先前那块了。
      躲在宿舍，晓棋控制不住情殇，原意是秘而不宣地好合好散，却平地起风波，情随事迁，让局势失控到违背初衷上面，变成关系僵持，情感生涩，想着想着她不禁唏嘘而泣，潸然泪下，眼中滴下淅淅沥沥的水珠，擦脸纸巾扔了一地。好端端地走过孤独，迎来收获感情的黄金日子，却三句话不对付地爆吵打骂，不欢而散，一段光鲜的艳遇落得如此灰暗的结局，真悲凉。
      阿成太没有良心了，好歹跟了他几个月，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成不了夫妻，也是情侣，怎么说不理就不再造访了呢？
      人生苦短，最苦的是生生的别离。夹生的饭才焖熟，又搁置一边地放凉了。
      该死的阿成，玩弄女人感情的市侩，自私自爱的小人，骗取床上逞欢的高手，感情不专的浪荡鬼，没有恒心的赌博狂，好吃懒做的寄生虫，油腔滑调的说谎专家，缺心少肺的大笨蛋……，晓棋将所有不实之词，全部堆砌到阿成名下，还觉得不解气，她拿出阿成送给他的放大照片，看到他俊美的五官和洒脱的站姿，芳心波动，食指在他身上划来划去，又贴到心窝，突然，她把照片高高举起，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嫌不够解气，又拿出剪刀，先把阿成从风景中剥离出来，再从裤裆下一刀剪开，然后她疯狂爆笑，笑完又滚出大滴的泪珠。翻箱倒柜地拿出影集，她如法炮制，歇斯底里地把所有含阿成的照片都剪烂，包括两人的合影，剪的只是阿成那半边。
      还不够解气。
      她打开衣柜，把跟阿成一起买的那身衣服拿出来，先穿在身上，照够了镜子，再脱下来，身上几乎没有披挂，也顾不得穿衣遮体，一剪刀就把衣裙给豁了，然后哼着歌，慢慢地将衣物剪成方的、圆的、人形的小片片。
      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成，眼前混乱的景象让他睁大眼睛，颌骨微张，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晓棋吓了一跳，唱歌的嘴微张，仿佛一下子坠入梦中，她万万没有想到，负心郎还会悄然前来。她刚想扑过去，又为自己衣冠不整而狼狈，急忙从床上扯下被子盖在身上。
      阿成蹲过来，两眼炯炯，手从背后拿到前面，像魔术师般变出一束鲜花，柔情似水地递给晓棋：“傻丫头，哭什么呢？”
      晓棋再也抑制不住，喜极而泣。两人抱成一团，哭笑在一起，化干戈为玉帛，为他们短命的爱情、为他们永远的别离。
      阿成矫健地一托，就把晓棋抱到了床上，将她每一寸肌肤轻柔地吻遍，到了锁骨窝，他停下，手指着凹陷处说：“这里，是我的最爱，以后，永远替我封存，好吗？”
      然后，晓棋由下转上，在阿成的全身影印无数酥吻。两人的心，交融幻化成一片汪洋，将对方和自己浸渍淹没。两人都不讲话，动作细密绵长，像电影的慢镜头重播，他们要挽留时间，把最美好的生命定格在永不完结的互相给予……
      还有最后的两天，两人频繁约会，感情比从前更细腻，更珍爱，却都回避着掏心的倾谈，只是食欲高昂地大肆烹调，床上枕边消磨着时光赋予的雌雄激情。阿成每晚都逗留得更久，晓棋将老妈硬塞进行李里的“土特产”拿出来，是杭州的大红丝绸被面，崭崭新，正是传统上赠送新人的结婚礼物，她郑重地送给阿成，并嘱咐他：“回去后娶妻生子，别再浪荡。”
      阿成离开后，晓棋的枕巾濡湿一片。
      从前，看到演员按剧情需要而流泪，晓棋也想仿效，以备万一，几滴眼泪肯定能在人生真戏中派大用场。于是回家苦练，干挤半天，心里默念：假如今天亲人去世，天灾人祸，防不胜防；假如今天男友自尽，为情而终，冤魂不散；假如……，不管用啊，肚子里那两滴鳄鱼泪，死活不听使唤，愣不往眼前挤，假的就是假的！
      这次，阿成挥袖远走，真到了伤心处，晓棋强忍着感伤，假装着平常，仍拦不住上涌的泪水，湿淋淋、泪涟涟地跟阿成告别。
      阿成表情超然地说：“给你一个吻，走吧，珍重你自己。”
      晓棋言干词穷地回答：“好吧，再见，珍重。”
      没有警世的临别赠言，没有铭心镂骨的临别赠物，只一句简单的珍重，阿成转身走了，去系里向其他同学告别。神差鬼使，晓棋又折到系里，去见阿成最后一眼，跟他说了几句话，并要了他家的地址，与送行的同事一起乘上巴士。在车上，他俩再次告别，阿成第一次当着同学的面，拉了晓棋的手，道了“古得拜”。晓棋提前下了车，没去机场，朝着车屁股招她伤心的手，心里一片空落，黯然销魂。
      一场不成功的情爱，就这么埋葬了，被汽车的尾烟一吹，化成虚无。
      风流人散，物换星移。国外生活烦闷，能扯上关系的人不多，走一个少一个。桌子上的鲜花总让晓棋睹物思人，而花是越开越败，心情也随之低落。没有了打情骂俏、肌肤相亲的日子，甚至没有了好胃口，茶饭不思，骨立形销。她把时间加倍地用在学业上，整天泡在实验室、图书馆，业精于勤，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功。
      最初相遇，想赢一步再说，后来步步深入，还以为随时可以拔腿后撤，如今阿成挥一挥衣袖，说走就没留下，晓棋黯然神伤，眼睛经常是红肿的。赢得起输不起，玩不转的游戏，一上来就不该去碰，丢盔卸甲地战下来，一身伤残。宗立也对不住了，家里也无法交代了。真是出师不利，满心疤痕，哎，自作聪明的女人。
      阿成的拂袖远走，让晓棋心怀不畅，日子过得凄凄惨惨，缺滋少味。
      冥冥之中，她念起阿成的好处：细心温存，关怀仁爱。阿成从不跟晓棋倔着性子逞强，他总是得理也让三分，尊重她的个人意志和小姐脾气，很绅士风度。晓棋不得不承认：阿成谦恭有礼，是不悲不亢的典范。再者，阿成让她胃口大开，频繁高潮地性爱，这也是她难以割舍他的原因之一。怎么从前觉得索然无味的一件事，到了技巧娴熟的阿成手里，可以魔幻出七彩风光，使之味浓意远？跟阿成相好，晓棋一反被动将就的心怀鬼胎，主动而放松，享受也享乐。在国内，她总觉得自己未婚偷情，淫荡得像个坏女人。如今，她找到准确的自我感觉：生为一个纯粹的女人，就应该享有浪漫情怀，就应该享受男欢女爱的天赐娱乐。
      社会的开放，赋予人博大的自由度来认识自我。从前国内封闭的男女观，扼杀了人对生理需求的客观描述，压抑的环境扭曲天性的伸展。阿成与晓棋的配合，比宗立与晓棋的搭档来得自然天成，虽然前者不承认是恋爱。他俩默契合作了短短几个月，晓棋惊叹她性行为的突变，性心理的解放起着不可诠释的功效。
      阿成的回乡，瞬间拔除晓棋痴迷的情爱，使她从一个随便的女人，成长为一个严肃的人，虽然跟阿成始于随机，受西化思潮的患惑，认为一辈子只拥有一个情人是天大的笑话。现在，晓棋不想再跟谁发生关系，她暗自承认自己爱上阿成，爱来得这样晚，醒悟得这样迟。阿成的离去，终止了对晓棋的精心浇灌，她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尤其夜深独自面壁时，她喜欢设想阿成依旧在身边，两个人在美妙悦心的轻吟中深深陶醉，相互磨擦触发快感，冲淡生活的不如意，令人开朗地活下去。功课再重，异域生活再不适应，都随着晚上宽衣解扣、幽深进出的肉搏而消亡，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晓棋试图触发自己，她失败了，放弃这一罪恶的念头。记得本书上说，自我触发并不是坏事，不应强加犯罪的念头。管它呢，没有性爱的生活一样得活，苦撑苦熬更能磨练意志，晓棋打算体验深刻的爱情，用自律来回报宗立对她的忠诚。可悲的是，这回忠诚的对象不再是宗立。
      曾经被新潮的女朋友们笑话为老古董，晓棋才豁出去主动勾引宗立。现在经历一次苍桑，反而想劝慰女朋友们：为了追求多样化的男人，自己血本无归地搭上青春和庄严，在一片混沌中体尝情变的错综，终将失落真诚，审慎衡量之后得不偿失！她想用自己的教训来告诉她们，此路不通、别无枉想，一男一女是上天的得意佳作，冲出这个观念，只会闯入概念误区，结局不易收拾。

娃娃妈

第五节        出国机遇
      走一步看十步，才是棋林高手。
      宗立已经走出情感低谷，女朋友离开了大半年，他终于习惯了一人独处，写信谈情的同时，他立志要搞出一番名堂，好与晓棋并驾齐驱。
      虽然不断向国外学校联系奖学金，但录取并非易事。国家有令，出国必须赔偿国内读大学及研究生的培养费，或者为国家工作五年之后才可以离职。年轻人理解国家教育经费紧缺、人才外流的困境，宗立认为归还培养费是国家不得不出的下策，虽然对收入不多的中国人来说，几万块钱相当可观，可宗立并不耽心，他父母经常出国讲学考察，手头攒下不少外汇积蓄，折换成人民币刚好几万块。
      天下父母都盼望儿女有成就、出人头地，只要宗立能出国深造，父母自然乐意为他归还培养费。
      一切准备就序，只欠国外奖学金的东风。
      凭宗立的实力，联系美国奖学金不应该太难，而英国的却困难重重。憎多粥少，国家小，机会也小，而且英国不是移民国家，对海外学人没能敞开怀抱。
      往英国大撒网发出的申请信，封封都得到回函，多数内容如下：要奖学金没有，自费带钱来特别欢迎。唯有一间学校的教授吞吞吐吐貌似有戏，此教授不久即将来京，希望与宗立面谈。接到教授的信，宗立喜形于色，他欣然前往国际机场接机。宗立的英语和大学成绩单无可挑剔，仪表堂堂的外表给人好感，面谈成功率很大，看来，他即将过海留洋，落脚到大洋彼岸的小岛。
      用流畅的英语，宗立引导教授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教授点着名要去天安门广场，宗立有些纳罕，以为只有从小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外地人才对这块方正朝圣地感兴趣，看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老外也惦着往世界最大的广场跑，占地两万平方米的老毛记念堂也没使世界最大的称号受到挫折。
      教授在京的时间很紧，走马观花地四处逛了，与对口大学谈了合作意向，就匆匆打道回府，其间与宗立只谈了几句奖学金的事情，教授说还需多方努力，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个人观点。听口气，宗立认为问题不大。
      教授走后，宗立去信问奖学金的落实情况，谁想教授委婉地说了一大堆困难的理由，而不像当初那么希望在即。宗立觉得匪疑所思，要是教授对他挑鼻子挑眼，他只有自认倒霉，可他的学术背景无可厚非，教授也没敢说丁点坏话，原本模棱两可的许愿泡沫般挥发了。闹半天，他大教授用奖学金作诱饵白拣个小工，管带路、管翻译、外加陪聊，而且是免费，没花他大教授一个子儿，人家要是不精明就不是大教授了。宗立上了洋当，只因出国心切，没有在教授堂皇的说辞背后看出字里行间的诡诈。
      从此，宗立对去英国留学不再上赶，读博士若碰上狡猾的教授斤斤计较，一切都会困难重重，能否毕业还要看教授的脸色。晓棋系里有位教授专门刁难学生，尽可能地苛扣奖学金，虽然合同书上奖学金的数目写得清清楚楚，教授仍然找空子刁难，学位攥在他手里，每个外国学生特别是中国学生只有隐忍，以苟求生存和企盼文凭为底线，忍受不公正的待遇。教授玩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压缩已录取学生的奖学金来招聘更多的学生。
      宗立不想委屈求全地磕头拜神，忍气吞声地求得学位，活着连一点做人的骨气都丢光，那还不如在国内毕业，分到基层单位好好干番事业。宗立跟从前的几位同学搭上了关系，凑在一起研究如何“科技救国”。有个同学想干个体户，拉几个老朋友凑伙，到中关村竖起大旗，合伙开公司，有利同享，有难同当。宗立整天跟计算机打交道，公司搞软件开发正缺这方面人才。哥几个聊聊挺带劲儿，谈笑中一展鸿图。到来真格的时候，宗立却龟缩犹豫。有同学劝他：“我说宗立，你这么大的学问，并有志干一番事业，还读什么研究生？毕业排队等封号工程师、等隔年加薪，你若加入我们，一来就给印顾问头衔的名片，等公司办得有声有色，你的薪水会比在研究所多得多，这叫名利双收。这年月，谁不图名谋利？”
      “那我不白考个研究生位置吗？你们没考上，看我眼红吧，哈哈……”宗立不甘心读到一半就放弃。
      “谁稀罕你的破研究生文凭，名是虚的，才多加几块工资？现在的社会刮什么风你知不知道？”此同学虽有实力考研，却选择不考，早早进入社会闯荡。
      “刮什么风先甭管，不能每个人都跟着潮流走，这叫盲从。社会上忽东忽西，想赶也未见得能赶到前面去，不如按部就班，以不变应万变。”宗立的观念比较保守。
      “嗨，你什么时候变成老夫子了？我们都以为你是前锋派呢，二十二岁上就有了老婆，我们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呢。”一个精瘦的男孩歪斜地插话。
      “别拿我穷开心。老婆嫁不嫁我可说不定呢。”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晓棋嫁他没跑儿。
      “看，把人家都说成老婆了，还有不嫁之理？”瘦男孩略带妒忌地说。
      “尽挑我语病干吗？我哪儿惹着你们了？”
      “我们这不在为你打算吗？你跟我们合伙，干出名堂，老婆不就飞回来了嘛。”同学又开始一轮攻心术。
      “说得轻巧，倘若干不出名堂，让我喝西北风是怎么着？”这是宗立担心的实质问题，他不是豁得出去的人，喜欢三思而後行。
      “你有老婆垫底啊，干不出来可以出国陪读嘛。”瘦小子又拿宗立开心。
      “栽了跟头再想起老婆，晚了，谁要靠喝西北风度日的穷光蛋？”宗立认为，若自己不出国，与晓棋的百年之好就悬在了半空，几年不见一面，谁受得了青春空耗的煎熬？
      “得了吧，宗立，你这模样能成破烂儿，我们早进垃圾堆啦。”
      “别打哈哈了，让我考虑考虑。哥们儿，咱们出去撮一顿，我老婆请客。”
      宗立刚刚接到晓棋托人带来的美元，他一甩大方地填了大伙儿的嘴巴。当然还有剩余，一顿饭菜花人民币要不了几大张，美元就是经花。一想到国外挣的是以一当十的喀喀大钞，留在国内为几张人民纸鞠躬尽粹是否值当，宗立在维谷之间进退，晓棋的身影在他眼前晃荡。
      取舍的时候，人总会站到交叉路口左顾右盼，走哪条路都未见得能直通终点，交出自己的选择，由国家分配省去烦恼，也带来不如意，把握自己的命运，决策自己的出路，更是险象环生，巨大的竞争可能倾刻间把走错路的人吞咽。
      不是一个难字说得。
      英国一家大学来信，给宗立申请到部分奖学金，学费导师出，生活费自理。若在英国注册为学生身分，不允许打工，养活自己成了问题。八几年的时候，中餐馆的杂活都叫香港学生垄断，作跑堂必须会说广东话，这给大陆学生造成很大困难，何况没有工作许可的黑工，一有风吹草动，还得脚底抹油赶快溜，不然被警察逮住麻烦就大了。
      思前想后，宗立觉得自己好端端一个教授儿子，赔上爹妈的辛苦费，跑到英国给餐馆老板卖身为奴，降格屈尊地受穷受累，昏天黑地干体力劳动，还要读书，跟晓棋反正不在一个城市，几星期见不上一次面，为受洋罪挺身前往，只盼来年得一洋学位耀祖光宗，自家祖坟已叫老爹照映得光芒万丈，自己就免俗吧。培养费爹妈咬定白给，其他兄弟姐妹还不是两眼猴猴，哪个不想出国见见世面、看看西洋景？
      先不急，等联系到助教工作再出国不迟。别的同学可以搞到资助，宗立我凭什么不成？一步棋错，满盘皆输。必须慎重地下出每一步。走一步看十步，才是棋林高手。

十二楼

开了两个坑啊 厉害厉害～～～～～～～～
都要继续写哦～～～～～～～:)

蓝田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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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妈

第六章
      斩不断，理还乱。经过时间的验证淘洗，情爱改变了初始的滋味，一切戡乱、意义了然。再度寻找，开启闭合的心门，一系列动作需要时间，也耗费精力，不想重蹈覆辙，只有坐以待毙。
      第一节        心头空落
      心事如麻，需要花时间梳理。
      阿成走后，晓棋每个夜晚孤灯独掌，孑然一身，很是寂寞，她搬了家，不再住在孤立的学生宿舍，因为房价高，中国人少，跟阿成的来往才纸包住了火。中国同学多数住在廉价的社会公寓，晓棋搬过去后，她公寓的敲门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频繁常客是一位李姓男生，聊天闲坐，推心置腹。此男生喜欢弹吉它，晓棋刚好想学一手，就拜他为师，他的吉它变成了晓棋家的常驻客，任由她闲来拨弄，活动手指关节，只是合声伴奏她还没掌握。
      厌倦了重新交友的整套游戏，私事是等待收拾的烂摊子，晓棋没有心思再次风花雪月。经历了宗立的优等、阿成的异类，其他平俗的男生很难抢占席位。礼尚往来，是她最最需要，不然，孤独和烦乱将侵蚀那无法平静的神经。
      经过一段交往，晓棋看出李同学对她或许有意思，可她确实没心情，于是，她在房间墙上贴一首歪诗：
      先放下／你无名的期盼／再走近我
      你知道／我敏感的神经／什么都担当不起
      嘘——／无需任何言语／也许我明白
      告诉你／我浅浅的思绪／够不到你的距离……
      此诗的本意叫来人左右思量，若怀揣期待上前，定会空空而返，“我”受不住刺激，知道“你”有意思，千万别开口，捅破了朋友的界线，又无法进一步亲近，不如退回到普通关系，保持距离的神秘。晓棋想把丑话说在前头，最好别事后赖账，怪她不情不义。
      勤来的小李发现墙上多了东西，走过去摒息细瞧，站住，盯了老半天，好像把一道文字菜吃进嘴里咀嚼，又吞到肠胃里彻底消化，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人就蔫了，默默的没说什么，席不暇暖地离开了。晓棋想，他看懂了墙上的内容，明白了诗行的昭示。
      过了一天，小李又来了，晓棋很高兴，豁豁达达的普通，省得曲里拐弯地尽想着男女关系，搞得气氛紧张，动不动凑过来摸一把，躲开又伤害自尊，摸摸蹭蹭的没意思，有想法则交流，有闲暇则消磨。他幽幽地盯着晓棋，婉转地告诉她：“我已经给国内女朋友写信，跟她彻底吹了。”
      “为什么呢？”
      “这你还不明白？你不是嫌咱们俩之间有距离吗？”他朝墙上的诗行努努嘴。
      “你真不是个明白人，我的意思你刚好满拧，我想要的正是一个明白无误的距离，你我之间一个清清楚楚的界限，你是你，我是我，可千万别把吹女朋友的事赖到我头上，我担待不起。”
      “我只希望咱俩试试，共同在国外建立……”
      不等他说完，晓棋把他赶了出去，连同他的吉它。虽然李同学个头长相都不差，可晓棋对他没有丝毫“性”趣，也许除却巫山难为水，她紧紧地关合心门，不再放荡，不再像一根轻浮的火柴被小小的力量而擦燃，她划地为牢，固守着青春的防线。
      小李走后，晓棋坍坐在地毯上，烦恼地整理思绪。心事纷乱如麻，必须花时间梳理，分门别类地归整入库。
      与其像刚来时那样盲目跟人上床，目的不清地率先“开放”行径，不如舍近求远跟宗立结婚算了，他要模样有模样，聪明机智，好歹两人也谈了几个年头，毛病再多也看清楚了，知己知彼总比生米熟饭强。晓棋暗自思量：把我的艳遇？不对，出格？不好，把持不住？不在理，不经意的错误？这还差不多！向宗立坦白，赔个不是，看他是否宽容。他若计较先提吹，我也快刀斩断不了情。他若不在乎，能真的不在乎吗？换谁都不会不在乎，大男人干么非要忍气吞声，娶个不本份的女人，有一就有二，以后还有完没完？再说了，宗立才二十二岁，若上级不批准他早婚，我在国外等他三年，若再弄出什么乱子，黄瓜菜也等凉了。拉倒吧，弄巧成拙，大家还把你的本色看破，再添油加醋地编些故事，将来怎么有脸见父老乡亲？大不了吹掉一个上等的男朋友，一辈子不嫁总比一辈子叫人说风凉话好，做人总得昂着头，低三下四地活着，太憋屈，一辈子求人谅解，依我的性格，早自己抹脖子啦，看谁敢来糟践！
      道理总算想透彻了，与阿成不可告人的“外遇”死活不能说给宗立听，不然自毁长城。可到底怎么处理与宗立的关系，还是没招，即使有了分手的说辞，怎么去说还是一关，周围朋友又如何交代？
      人就是没事找事，绿豆小事也能催发成灿白芽菜。动不动呼天呛地、庸人自扰，离天塌地陷还差十万八千里，就先自披盔戴甲地武装自己，做出回击的姿势。
      阿成不仁不义地甩手走掉，大大伤害了晓棋的自尊，难道白好一通，连句空头承诺都没有？假如阿成夸口说，他下辈子会来娶晓棋，多少给点面子，因为天不时、地不利，俩人最终没有成双，只怪时乖命蹇。离别那天，阿成连惺惺惜惺惺都没有，倒恨不得赶快走掉，也不说买金送银作为临别纪念，现今两手空空，想起他来没的面对，可见他从未认过真，骨子里对这段交往做蔑视状。
      晓棋觉得“阿成事件”把她的自尊伤害得体无完肤，她需要时间来治疗累累伤痛。倒底是不是阿成亏欠她，这是个深究不得的问题，两人从来没有发过结婚誓约，瞬间合并又转眼分开，赖阿成没情没义情理不通。反正晓棋背叛了宗立，愧疚时常齿啃心脏，体尝失去的空荡，才恍然顿悟背弃的罪孽。
      现在，晓棋一口浊气无处释放，蹩得发疯，心里念叨：我本有人疼有人爱，却叫阿成随便欺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想报复，又不得要领。隔着大老远的地理距离，那边的风景毫无所知，连一个传口信儿的熟人也没有，任何诡计都难以施展。

娃娃妈

第二节        自由之吻
      博爱的空气在四周回荡，人们呼吸着崭新的年景。
      才十一月份，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街上的气氛已然要过节的样子，彩灯高悬，街景繁闹，大小商店都装饰得五彩缤纷。晓棋心想：看现在的架式，到时候一定鞭炮噼啪、灯笼群舞，错了，这可是咱中国人的春节，洋人到底怎么度过他们的节庆，还得到时观察参与。
      圣诞节，是西方最隆重的节日。离过节只有几天了，导师请晓棋圣诞那天去他家吃圣诞餐，英国人传统菜肴是烤火鸡、煮土豆，外加生菜沙拉，导师手下统共有十来个学生，只请了晓棋一个，得此厚爱她感觉无尚光荣，大概导师看晓棋整天形单魂薄，想单独为她补充营养。
      导师年轻有为，小时候曾获得全英少年国际象棋冠军，剑桥大学毕业的博士，才31岁就是高级讲师，并雄心勃勃地梦想问鼎诺贝尔物理奖，他长得酷似电影明星罗宾•威廉姆斯，说一口漂亮、高尚、幽默的英语，晶蓝的眼睛放出智慧的异彩，思维异常敏捷，待人接物和善可亲，不像有些讲师侍才傲物，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圣诞前夜，晓棋和中国同学玩桥牌，一打就是一通宵，到后来头脑发木，只是机械地随手抽牌，所有的技巧都懒得用，只用最简单的飞张。早晨，晓棋双眼打架，困得实在支持不住，她到外面的电话亭，给导师打电话说她去不成了，导师老大不高兴，全家因为她不吃羊肉而改成火鸡，一双儿女巴巴等着人前发疯，师娘忙得围着锅台转，没客人来给圣餐叫好，看这节过的，都不像节了。晓棋对她的背信弃义感觉万分抱歉，她实在抗不住一夜没睡的恶困，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白天的时间全部用在睡眠上，晚上来了精神。一位香港同学开车带大伙在城里兜风，享受圣诞灯火的频繁闪耀，街道上空荡无人，车子开起来横冲直撞。然后，他们去一间华丽的教堂做圣诞礼拜。教堂里灯火辉煌，真的是有灯还有火，巨型烛光炙烈燃烧；教堂的廊柱耸立，支撑住雕刻得精致奇美的挑空顶堂；黑压压的善男信女，把教堂里的席位坐满，怪不得街道上乏人走动，原来信徒们自有去处；牧师布道洪亮，声音贯耳，宣讲着世界上罪恶的起因，奉献着解决争端的平和方案，那就是让心灵投靠上帝，放弃邪恶，听从天意的安排；少年唱诗班歌声悠扬，脆生生的童音在浩大的厅堂里回荡，烘托出纯真的气氛，让浑浊的心灵感受圣洁，让罪孽的思想接受清洗。
      香港同学是基督徒，晓棋他们跟随他一起感受圣诞礼拜。听完牧师的演讲，他们排着长队上前去领圣餐，张开嘴，从牧师手上接到一块薄薄的白色威孚饼，硬币大小，象征耶稣基督身上的一块肉，然后从一个金制高脚杯中，喝一小口圣水，象征耶稣基督身上的血。
      回到座位上，小笸箩从圣徒手中逐一相传，每人解囊给教会捐钱，晓棋他们捐的不多，都不到一英镑，英国教徒捐的稍微多一些，一到五镑不等。
      礼拜结束，他们走出教堂，正见一位衣衫褴褛的白种男人伸手向众人乞讨，晓棋掏出一英镑给了他，遭到同学们的叱责，理由是：这是个福利国家，没工作的人可以领救济金，而在街上施舍将助长乞讨风气的漫延，破坏社会秩序，败坏社会风尚。晓棋受到上帝的感召，济贫，或许能使她的罪过得到宽恕，她觉得自己做对了，没跟同学争辩。
      新年在即。晓棋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再次远道南下，先去碧草如茵的剑桥，再去太平盛世的伦敦，跟朋友一起凑到鸽子广场，倒数计秒，亲耳聆听“大笨钟”宏亮地报出新年降生。等在广场的人们拿到钟声许可，欢呼雀跃，相拥互吻，共祝新年。无论相识不相识，大家转着圈地蹦跳，男孩的嘴亲吻在女孩的嘴上，情景异常热烈，把新年气氛渲染得开水似的沸腾，这个活动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自由之吻。博爱的空气在四周回荡，人们呼吸着崭新的年景。欢庆完毕，朋友开车送晓棋回到女朋友羚羚的住处。
      天明，是元旦，正逢冬季大减价的第一天，伦敦购物的人潮熙来攘往，万头攒动。人再多，也没有北京稠得像粥的架式。伦敦人彬彬有礼，不挤不撞，遇到陌生人互相绕着走，但凡不小心碰到别人身上，马上客气地道歉，绝对不像国内挤挤碰碰不当回事，相互摩擦表情木然。商店中所有货架开放，尽管去摸去挑，还有试衣间用。衣服鞋袜在大甩卖时是半价或更低，年底清理仓库，卖光积存，为新式样的到来腾出展示空间。时装一年一个样儿，马虎不得，频繁更迭地除旧迎新。
      晓棋和羚羚一起逛街采购。两人都没有时装意识，只是见便宜眼开，出国几个月，终于搞清楚了什么是土、什么是洋，生活费还有节余，买几件洋装改头换面一点都不过份。晓棋大开钱囊，买了好几件在国内绝对不敢穿的衣服：露肩晚礼服，过肘长绒手套，仿丝窄长筒裙，迷你短裙和样式别致的衬衫。她急于褪去大陆妞的一身土腥，不分黑白地一口气买下来，已经是华灯争艳，天色黝黑。整整一天的采购，花里胡哨地买了些不实用的穿戴，大大满足了改弦易辙的虚荣。晓棋和羚羚匆匆往回赶，晚上，她们受邀参加中国大使馆的新年舞会。
      打扮停当，穿戴整齐，一伙年轻人结伴赶往大使馆。
      舞会上，晓棋穿的是短装上衣，只到腰间，两片前摆在肚前打个结，高抬胳膊就会露出腰身，所谓的露脐装，裙子金光闪闪，软缎质地，紧紧地包裹出臀部线条，性感绝伦，她露了一手大学时的拿手好戏——“怕死”，就是早年在北京流行的摇摆。那年头，刚刚冒尖火爆的迪斯科突然遭到官方禁止，派司应运而生，此舞位居交际舞的边缘，融汇迪斯科的动作，动胯扭臀，但因为有规定动作，不像迪斯科似的能自由发挥；此舞双人跳，不像迪斯科一人做秀，两人共舞就有了交谊成分。派司因这两大特点，在当时的高压政治下蒙混过关，一出世就在年青人中风靡流传。不过，派司舞不是人人学得来，功夫深的舞痞一瞧就上手，平俗人得下工夫苦练。晓棋偶然去外校泡舞场，发现此舞，她憋在宿舍练了两天，终于掌握派司舞的“抽筋”技巧，屈膝的时候移动重心，直膝的时候抖动重心，跳起来拿劲颠派，别提多神气了。
      虽然晓棋穿的太前卫，使馆的头儿却看上了她，请她跳了好几只舞曲，还直劲夸奖她的舞功。晓棋略觉惭愧，偏偏今天没穿礼服长裙，若大大方方像其她淑女一样，再跳些三步四步的嘣嚓嚓，没准将来能到外事机构捞个一官半职，中国人巴结领导向来前途无量。真没想到，如今的领导也够先锋，居然敢请轻狂舞者携手同步。若换了从前，没把晓棋这号轰出舞场就算好了。
      伦敦之行，晓棋相当开心，住得好、吃得好、玩得更好。
      羚羚他们是邮电部的劳务输出，一大帮年青人住在一座别墅式的公寓里，整天热热闹闹，欢声笑语，还设有大厨专门为他们烹调三餐，因为过年，他们放了大厨的假，大伙轮流坐庄，各显神通，什么千层饼、炸茄盒，溜小丸子、粉蒸肉，各地家常菜全端上桌，吃得人脑满肠肥，简直不想离开了。
      每天晚上，晓棋与羚羚睡在一张大床上，两人蒙被长谈，开聊各自的浪漫史，细数每一个青春脚印。国内的部分，晓棋说得毫无保留，与阿成这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几次到嘴边又逐一吞回，还是让它死在记忆中永不复生，省得贻人口实，留下话把儿。
      同床合睡，拉近两个女孩的心理距离。羚羚跟晓棋同年出生，她的故事也精采也无奈，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一段又一段感情历程，有悲有欢，偶然必然。讲到后来，晓棋惊讶地发现，羚羚在国外的故事，与她自己的相当接近，讲出来好似互相抄袭，没想到天下竟然这样小，你的经历雷同我的遭遇，我的经历拷贝你的传奇。
      羚羚由国内单位派出，给英国公司安装电话线路。她的英国同事是一位海外华人，两人头碰头、脚挨脚地一起工作，一触即发地陷入情爱，羚羚国内有一位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这些细节跟晓棋的际遇何其相象，唯一小有区别的是，此男同事结了婚，阿成不过是订了亲。此男同事声称，婚后感情不和，满口应允不日即将离婚，然后张灯结彩迎娶羚羚。
      等待婚姻的女人，谈到即将实现的婚梦，两眼放出迷人的流光溢彩。
      后来羚羚从国内来信，跟晓棋讲了她并不光彩的结局。她是个坦荡的女孩，不像晓棋那么居心叵恻，在国外泡了男人还瞒着国内众人，让父母以为女儿是个乖孩子。磊落的羚羚正式吹掉国内的男朋友，并通告亲戚朋友：她要嫁国外的男人啦。欢天喜地的羚羚等待迎娶，结果男方的婚没有离掉，在预定的结婚喜筵上，男方空缺！羚羚眼现大了，不娶不嫁已经不再是两人私事，周围亲朋都在企足而待，贺礼也收了，公职也辞了，这下羚羚的处境就难堪了，特别是遭人儿戏的打击，使她情感衰落，郁郁寡欢。
      这男人想不想真心娶你，跟离不了婚、家里订了亲没甚关系。千难万阻总绕得过去，结不成婚还可以同居一辈子，订了亲还可以退。像一位犹太教师，他的宗教不允许离婚，他就跟夫人分居、跟情人同居着。
      豁得出去的男女毕竟太少，周围环境处处卡着人们的春心躁动。

娃娃妈

第三节        理想家庭
      绝对相爱不含任何前提条件，没有因果。
      城里到处张贴着“理想家庭”的广告招贴画，标题引人入胜，晓棋一见就动了心，理想家庭，正是她在思路彷徨的时刻苦苦追寻的答案，她急不可待地想知道，社会如何给理想家庭下定义。
      没约别人，晓棋独自骑着自行车赶去市中心的展览馆。一路上，她琢磨到底什么是理想家庭：男女双方没有外心，琴瑟相调，一门心思持家打理，和衷共济，不幸福才怪，这就是婚姻的最高境界——绝对相爱，没有前提条件，不含因果，甚至说不出为什么。但愿此展览不是生男生女的生理常识。
      踏进展厅，满眼是琳琅的各式展品，晓棋这才发现，她把英文题目理解错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理想之家”，展出的尽是家用新产品，与道德无关。算没白来，展品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就说那新式浴缸吧，造型朴拙，敦厚舒适，底下还“咕噜”冒泡，让人想跳进去松弛筋骨地沐浴其间。
      花了十镑钱，买了一组切菜刀，说是刀，不如称擦菜板更贴切，此刀可以切细丝、粗条、薄片、厚片、方丁和十字花样，喀嚓几秒钟工夫，上下撮擦，手动，搞出的菜丝令人心悦诚服，同样粗细，均匀大小，玲珑剔透得赛过大厨手艺，最主要的是安全可靠，伤不到手。由于促销，还白搭了一把螺旋刀，喀嚓一转，黄瓜莴笋就旋成了螺丝长条，抻长缩短随人便，还能腌成泡菜。
      晓棋在缝纫机摊点面前站得最久，机器能缝制多种花样，上去亲手试用，居然简单易学，随手就弄出好看的纹路，在推销员巧舌如簧的鼓动下，晓棋买了一台手提缝纫机。穷学生买它干吗？晓棋有个心愿，想自己设计新婚礼服，把赤爱实践在亲手缔造的针脚中，虽然对象还八字没一撇呢，新郎候选人不知在天上还是地下。早早买了有备无患，省得情急抓瞎，哪天遇到一见钟情的白马王子，揪个公证人就可以上使馆登记。橱窗里雪白的新婚礼服每每让她叹为观止，做工精细，造型典雅，配饰得当，唯独令人咂舌的是那高踞不下的价格，往往慨叹之后，晓棋扭头便走，心里却埋下了渴望的种子。
      缝纫机体积小巧，重量却不轻，本可以搭巴士回家，但她不放心留下单车，没有粗链大锁，不能把车牢固地栓在静物旁，这个城市车贼遍地，一不小心自行车就被偷走了，不少同学有丢车体验。偶尔深夜碰上小男孩卖自行车，十镑一辆，便宜归便宜，销赃可犯法，弄大发被冠上丢掉国格之类的高帽，中国同学多数不敢捡这个便宜。
      更不巧的是，晓棋穿的是超短裙，提着机器骑车干脆行不通，只好将缝纫机放在车座上推着走，路漫漫，走了两站地就力不从心了，正狼狈间，后面有人叫她，原来是几个中国同学，他们刚刚看完时装表演，其中一人开玩笑地说：“哟，早知道今天你打扮得这么新潮，我们就不该花钱买票了，看你就够了。”这男孩嘴甜，马屁拍得正是点儿上，说得晓棋心荡神旌。
      “得了吧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卖。”
      “他若没这嘴皮子侃功，谁选他当学联主席呀！”另一同学插话。
      学联主席拎起缝纫机，昂首阔步地走了起来，解了晓棋的大难。还是中国人心疼中国人，尤其领导关心群众，上级理解下级饥苦。
      主席等人借机去晓棋家蹭饭，她当仁不让地做了一大桌子菜。饭后闲聊的时候，主席派她一活儿，听着轻巧，做起来却不是轻而易举，主席让她买束鲜花送给正住院的一位同胞。此人三十好几出来读博士，抛家舍业地攻读了将近四年，离结业只有最后两个月，却发现得了直肠癌，他毅然决定就地手术，冒着病死手术台的风险，别人力劝他回国与家人见最后一面，但他毅然决然地死扛着不走，其中原因非同一般。手术免费是原因之一，对外国学生也不例外。
      送花的差事的难点在于晓棋跟病人不熟。因为饭做得出名，此人跟着大伙来尝过一次手艺，只一顿饭的交情。那天刚巧他得知癌症真相，英国医生从不向本人隐瞒，一旦查出不详的结果，就直言不讳地向病人真相告白。他身体健壮、肌肉发达，平日爱好体育，经常打球游泳，这天蔫蔫的无精打采，晓棋拼命讲笑话提神，大伙儿都没笑的意思，反让晓棋闹个自找没趣。客人们都心知肚名的事情偏偏主人蒙在鼓里，其他同学也没暗地里提个醒，结果一顿饭吃得活像丧礼，气氛尴尬，笑也是断断续续地涩在空中，还不如放声悲哭来得过瘾。晓棋暗自盘算，以后不请生人来吃饭，又忙又累还讨个没趣。事后她知道了实情，也只有抱歉和原谅。
      去医院，送完花拔腿就走也成，坐下来讲两个故事也不难，怕只怕有一搭没一搭地耗时闲聊，跟病人不熟由哪儿开头、从何说起？人家病怏怏的没心情，年龄差了十几年，又不是跟漂亮小青年套辞儿。看在主席提箱子和同胞病重的份上，晓棋硬着头皮答应了。
      在医院，晓棋没怎么讲话，因为有好几位同胞在场，都是他那个岁数段的“老人家”，解了她的大难，又弄得她的出现不伦不类，既不是学联会成员，也不是病人好友，又不是同事，更不是室友，八杆子打不着，送哪门子花呢？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不成。窘迫间，晓棋现场发挥地编了个故事，说她的远房亲戚得了同样的病，二十年前开的刀，如今好端端的活着，还没事打打桌球呢。说得病人果然开怀，在场的访客也心情释然。
      从医院出来，晓棋喟然长叹。
      癌这玩艺儿要来躲不过，好端端一个大活人，随便一击就倒下了。此人是本地的党支部书记，年头久了熬不住寂寞，跟一个女访问学者关系不明不白，后来两人搬到同一公寓，还搭伙过起了小日子，就有那看不顺眼的卫道士，挺身出来揭发书记恶劣品行，“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领馆教育处出面干涉，强行让女方连夜搬迁。阿成跳楼那晚上，到晓棋房间的午夜敲门者，就是要给“犯案”的女方安排临时住处。事件的结果很戏剧性，揭发者当上了新书记，老书记颓然倒在手术台上，被搬迁的女方不折不挠地每天前往医院探视，晓棋在病床边碰见女方，吃惊不小，原以为这女人望风而逃，溜之大吉了呢，却顶着舆论的逆流，陪着病人床前床后地送来关怀，真不简单，她也是有家室的他人之妻，流言若传到她丈夫耳朵里，回国不会有舒坦日子过。
      病人冒死就地手术的坚持，是对他们感情最忠贞的表白。
      疾患，或许是一旦遭遇流言的攻击，精神顶不住，恶病就缠绕上身了。曾经强健的体魄，如今看上去英气全消，神色萎靡，喘着来日无多的活人气。
      活着，就得好好珍惜，别玩花样坑人害己。从医院走出来的晓棋，默默感激生命，健康是福。

娃娃妈

第四节        读信误差
      信上说，他非常非常“什么”她。
      名声算是保住了，偷欢的事没有向外张扬，可深邃的情感落个断简残编的结局，晓棋不甚甘心，虽然再也不能发生瓜葛，但阿成的名字整天如影随形，令她念念不忘，搞得她惘然若失，魂不守舍。琢磨再三，她决定往阿成家里挂国际长途，看看他如今的状态，期望他最终说些入耳的话语，给无疾而终的恋爱下个定论，不枉费几个月的身心付出。
      拨号过去，接电话的是甜蜜蜜的女声：“阿成不在，请问，你要不要给他留言？”
      “不用了，我会再打。”
      没留姓名，晓棋就跟对方拜拜了。她心里好奇，是新婚夫人，还是他姐妹？阿成的兄弟姐妹总共七人，算是大家庭了。
      第二天，晓棋又拨电话过去：“哈罗，请阿成听电话。”
      “我就是。”
      这回阿成人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却透着陌生，竟然没有分辨出他的第一声哈罗，晓棋大有时过境迁的感觉，扬起的情绪走势朝下。
      “你怎么样？”晓棋用中文问道。
      “我很好。”
      千篇一律的回答，跟生人才这样有距离，而且，阿成是在用英语答话。电话两头是死一般寂静。沉默是金，国际直通计时器静悄悄走着帐单上的数字，每两秒钟一便士。
      对着生硬的阿成，晓棋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成说话不方便，家里人多嘴杂，讲英文多少遮人耳目。阿成家里人不知道他的中文已经流畅，一旦讲出流畅的中文，家人一定盘问究竟。
      晓棋想弄清楚的问题只有一个：阿成是否已经结婚。话到嘴边，却始终开不了口，说英文怕旁边同事听懂，说中文阿成偏偏回答英文，思维在混淆中岔路。
      他俩答非所问，对话疙里疙瘩、期期艾艾，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两人同时染上口吃，一句话在嗓子眼里酝酿半天，吐出去的同时夹杂着缩回的犹豫。扔出探路的石子，却听不到预期的击地声响，晓棋很沮丧。打了几十分钟，唯一说清楚的只有一件事：以后两人通信联系。
      会不会阿成恩断义绝，把她忘在了九霄云外？这通电话莫名其妙，何必打呢？
      两人彼此各岸，是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阿成的世界怎么个风俗，是花天酒地还是古朴呆板？晓棋的大陆阿成也想像不出，电视上不是一贫如洗就是轰轰烈烈的革命，粗浅的印象停留在媒介的喧染上。两人相距遥遥，中间隔着千重山、万重海，要想再次牵手，下辈子吧。
      写信本是晓棋的专长，滔滔一页半，洋洋洒洒斐然成章，最能叫男孩望字生情，兴味盎然。这回难题来了，阿成中文不识一个，仅仅会写他笔划复杂的姓名，勾勒得活灵活现，叫人不信他文盲一个。当然，阿成识文断字，会写英文。这下晓棋又文盲了，说英语还算上口，写出来却胸无点墨、错字连篇，自己都觉得别扭，提笔忘字，言不尽意地接不上飞扬的思路。
      不通语言的通信，这不是难为人吗？
      阿成的信首先寄来了，上面说他非常非常“什么”她，什么呢？音译是他迷失（miss）她；意译呢，总该对路子吧，晓棋查了字典，共六个意思：
      其一：他未击中她，他未得到她，他未达到她；
      其二：他未看到她，他未听到她，他未察觉她，他未领会她；
      其三：他未履行她，他未出席她，他未赶上她，他错过她；
      其四：他逃脱她，他免于她；
      其五：他发觉没有她，他觉得遗失她，他感到她不在，他惦记她；
      其六：他遗漏她，他省去她。
      一句英文，折腾出这么多个意义相佐的翻译。够了，阿成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错过了她！定了亲的阿成一定是结了婚。瞧这电话打的，真栽面儿。早料到的事实，偏偏去求证，把也自己证里面了，搞得心情一落千丈，自信行将瓦解。
      晓棋最恨跟她好过的男孩在她前面结婚，哪怕是她先跟人家吹的，也说明那人根本就没有真过心，这么快就拿得起放得下，后继有人新娘在侧，他的温情、他的山盟海誓一下子就烂在空气中，前任女友还是自由身，连吃回头草的机会都堵死了。
      男人对女人的允诺，女人最好不要轻信，耳语的时候，男人多数处在半昏迷状，所有的心思都聚焦在性爱的功成名就上，说出来的话不一定走脑子，倒未必刻意地骗取感情，不过是按耐猴急的应景之作，转身的工夫可能去找另外的女人，还是一脸恩恩爱爱的鬼样子。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花心，女人必须有让人信服的品质，才勾吊得男人死心塌地别无妄想。
      恨恨地，晓棋向着墙壁唾骂：让阿成去结婚好了，我等不到创世纪的恋人，就不结婚。想我回头，门都没有。急匆匆结的婚，没你好果子吃。咱挑挑拣拣看世界，将来找的准保强你十倍，比不过你，我决不嫁人。
      阿成的婚事，本在意料之内，一旦确认了消息，仍然感情上难以接受。她发疯似的找遍阿成信的每一角落，里里外外除了让她勤奋学习，好好做人，别乱交男朋友，没写一句亲爱的话，或者使用过去时，将耳畔枕边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哪怕一次，也证实曾经发生的确凿不移，即便从此不再牵连，也是地理的遥远和时局的无奈。昵侬亲爱的鬼话，阿成不知说过多少箩筐，每每床前椅旁张口就来，把气氛渲染得迷迷茫茫，如今舌头吞进肚子里，惜墨如金地半句都舍不得外泄，闹半天，从前只是为了制造气氛的虚情假意。
      信的末尾提及，阿成要回英国来攻读博士。稀罕，他们马来西亚华人读到硕士，算到顶了，绝无仅有一两个博士生。读博士的三年学费是个大数目，需要几万英镑，读完资格过剩，找工作困难重重，他们斤斤计较着金钱的得失，而非学问的完善。
      其实，懂英文的人，一眼就看出阿成信里的话，只字典里第五条最适用：他惦记她。没用，晚了，晓棋理解得南辕北辙，大谬不然，她恶毒地回信给阿成：“你别没事儿教训人，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交不交男朋友是我的自由，我学好学坏都用不着你瞎操心，我要回家结婚，你管得着吗你？”
      每一句话都拉着挑战的架式。阿成读罢来信，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猜，闲不住的晓棋又有了新的男朋友。
      终于，阿成踏着飞扬的脚步回来了，晓棋去机场接机。
      阿成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两眼炯炯，精神爽烁，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黑白格的衬衫，短短的寸头向前竖着，越发英姿焕发，只是轻飘飘的像是步步踏空。晓棋匆匆上前，张开双臂拥抱，怎么他人是空心的？再来一次，还是双手抓空。晓棋一着急，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阿成的样子，比记忆还清晰。难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娃娃妈

第五节        老药新汤
      回头草又窜了老高。
      第二天早晨，晓棋接到一封手绘的明信片，来自国内的一名男士，图画设计奇巧、色彩斑斓，画的旁边是一行烫人心肺的汉字：鸿雁传情。署名是焦健。
      这份情传得还真寸劲儿，正好晓棋一片茫然、满心落拓，想借助他人的力量走出摘不干净的男女关系。捧着寓意深刻的明信片，晓棋脸孔泛红，想起一段羞涩不堪的往事。
      国内读书期间，冷清的焦健宿舍只有他们两人。说着话，焦健大方地凑到晓棋眼前，叉开两条纤长的腿，姿势优雅地虚坐在晓棋的一条腿上，双手环绕到晓棋的背后，伸到衬衫里面，动手去解她胸罩的小挂钩。晓棋吓得浑身萧瑟，一时无法决定是应该奉献青春，还是应该捍卫贞洁。焦健的硬东西，在晓棋大腿上来回磨蹭，她慌张得支撑不住，精神几近虚脱，思想拼命转动，却依旧一团糊涂，她心里嘀咕着：长在焦健凡骨肉身上那可怕的硬东西到底是什么？
      二十岁的女生，竟然毫无生理常识，是那个时代的通病，不赖晓棋少见多怪。当时一位要好的女生，说她梦见走错入口，进到男澡堂里，见到班上男生，全部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晓棋觉得这个梦太出格了，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男生不穿衣服的情景，因为直到二十二岁，她还没碰到春光乍泄的机会，能够一睹男人的全部丰采，所见所闻最暴露的时刻，不过是泳池里包得鼓鼓囊囊的三角地带，她迷惑过，渴望过，想象力却再也无法向纵深揣摩。
      男人的气味、欲望和满载的重量，向着惊慌失措的女人身体压了过来，就在闺门即将被叩响，处女膜即将遗丧的霎那，而且，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逆转，这个瞬间房门被当当敲响。两人赶快平整衣着，正人君子地开门迎客。
      晓棋暗自庆幸敲门人的及时搭救，岌岌可危之时缓解了她的艰难抉择，她还没有揣摩清楚，是否应该跟这个艺术公子实践她绝无仅有的初夜。他俩算不算在谈恋爱，晓棋自己也搞不明白，焦健的外观极富吸引力，两人的来往是交谈和通信，偶有见面。晓棋承认，焦健总是艺术化地把俩人的关系幻化为一片朦胧，让人辨不清哪处是真、哪处是戏。虽然无法透视真伪，晓棋却也滑不溜手地周旋着。
      敲门人是位靓丽的女子，她根本没把晓棋的存在放在眼里，竟自动手动脚给焦健丈量身材，要为他买布裁衣。来人发现焦健胸前衬衫上有一根头发，刚要清除，手却停在了半空，因为她发现头发的长度大于焦健毛发的任何一处生长。来人眉头紧皱，细小的心脏发出如雷的怒吼，摆出吵架的姿势，焦健赶紧息事宁人地把她叫出房间。晓棋隐约听见他俩在楼道尽头低声争执，看这架式，来人跟焦健肯定不是一般关系。晓棋也没把来人放在眼里，那个女的一派小市民作风，浑身上下透着庸俗市侩，晓棋自认为风格涵养高她一筹，对方绝不是竞争对手。焦健回到房间，试图对晓棋解释刚才的误会。晓棋客气地说：“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办。”不容置疑地起身告辞。幸亏刚才没搞得狼狈不堪，不然让那个女的当场撞见，就尴尬万分了。
      奇怪，手都到了胸前，人也是脸对着脸，怎么没有接吻这一例行的前奏呢？
      从那以后，晓棋再没有单独探访焦健。她察觉出焦健在解扣松衣上的成熟老练，一下子就摸到胸罩小挂钩，而且娴熟地将小钩一一脱开，没有经验不会手到擒来，至少需要眼睛看着挂钩的走向。权衡自己白纸一张的经历，晓棋认为跟焦健这样写满前科的人，不值当交付。所以晓棋才抬出女友的盾牌，每次去看焦健都有女友陪同，她牢牢地守护住自认有价的处女地，无形中给女友制造了挖墙角的机会。
      如今已经无所恪守，大家在感情上兜着圈子。能够回到原点的设想，给人圆润的美感，不是退回原点，而是迂回上升，再度盘旋交织到起点，讨回原本的那份属于。
      晓棋飘浮不定的心，再次摇动，她设想着跟焦健重拾感情的可能，当年的腿上摩擦，后来的过道拥抱，点点滴滴涌上心间。更有当焦健分配受阻，她托关系相助的细节。他是班上最年轻的学生，毕业被分到西藏支援边疆，他选择不服从分配，于是滞留北京，寻找解决方案。晓棋朋友的朋友刚好升任副导演，她就托朋友给焦健介绍剧组，听说两人一拍即合，共同南下拍戏去了。最后因为留京无望，那时户籍监管严格，没根没底的人很难斜插进来，虽说焦健在北京跟着舅舅长大，但毕竟是个外地户口，磨来耗去，还是回了原籍，放弃表演专业，变成摄影师，在省电视台推拉镜头。有一次得到一个任务，拍摄反映熊猫生活的记录片，他和同事上山死守，吃罐头，喝生水，熊猫出没无常，影子难寻，困守在山上一个月才算完工，下山见到是个人就感到万分亲切，恨不得跟人家称兄道弟。工作了几年，焦健仍然没有放弃杀回京城的想法，他考了研究生，还是从前那所学院，而且成绩优异被录取了，可是他好高骛远，看重的是那唯一唯二的出国名额，不幸的是，他成绩再高，没有人家的门路硬，他被挤了下来，于是他干脆罢学，没有去报到。
      跟焦健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说好他第二天到火车站来送晓棋，可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身姿，直等得火车无法再等，鸣笛长哮，也没有见到焦健的影子，火车启动了，晓棋没去她的卧铺，而是探着脖子在门口望眼欲穿，她给焦健设想了很多不能送行的理由，然后蹲在车厢过道的一个角落里，委委屈屈地嘤嘤啼哭，一位路过的年轻乘务员，含笑与晓棋招呼，晓棋赶紧擦干眼泪，跟乘务员解释她不是失恋了，只是离别的惆怅堵在了胸口，她越解释，乘务员越不相信。他们开聊，乘务员说他知道焦健是谁，还主持过本省的春节联欢会呢，轮到晓棋大吃一惊，她以为，焦健的所有成就，从他自己嘴里已经泄露出来了，原来还有包藏着呢，能主持哪怕一次宏大场面的春节电视联欢，也够风光无限了。
      焦健请晓棋去了电视台的摄影棚，当时正在拍中学生智力竞赛场面：参赛者谨小慎微地揿纽，懦懦怯怯地答题，主持人虽然礼仪周全，却经常说错台词，或咬字不清，或言语不连贯，都得重复再来，参赛者的回答若正确，则场记一声令下重拍，参赛者则气宇轩昂地揿纽，理直气壮地说出答案，而旁边围坐的观众，像牵线木偶一样，在场记的手势指挥下，劈里啪啦地鼓掌欢呼。晓棋看到这里，就像把魔术戏法的谜底呈现眼前，一下子兴味索然，所谓的现场制作，不过是高超的障眼法，电视里玑珠落盘般的对答如流，不过是重复多次的再创造，晓棋看不下去了，她怀疑焦健请她来电视台见面的用心。她站起来打算独自离去，焦健却放下手中的摄影机，找人替代后追上晓棋，把她请到他的办公室里。
      如今，晓棋多了一个心眼：焦健是搞艺术的，若他夸张地写上一句毫无斤两的问候，而她却不知深浅地飞蛾扑灯，除了自取灭亡，别无下场。晓棋盲目烧热的心逐渐冷却，她意识到选择的严峻。晓棋给焦健回了几行诗句：“桌子上的花枯了／你送来时／它们笑着／透着仙灵／后来，你走了／它们笑累了／屋子里／独剩一首干枯的歌”
      这诗比较低调，明面上是对方错过了大好机缘，暗地里晓棋希望焦健穿透纸的阻隔，喷涌地“传情”过来，让干枯的再度滋润，让消逝的重新复活。当年鲜灵的花残败了，转年还会再次怒放。
      焦健没再回信。
      晓棋心知肚明，他的情愫果然鸿毛轻飘，投石问路地表现自己，试探拙画短句的艺术魅力，焦健爱玩手段，不愧是搞艺术的。晓棋庆幸自己识破一句问候背后的虚无，看穿一封情信里的无稽挑逗。她颇有战胜心理，对不知深浅的陷阱提早设防，只会减少损失，避免灾难。差点窝头掉个——现眼，倘若也给他回封情书，令人见笑了。
      一位知心女友针对此事给晓棋忠告：“隔着万水千山，跟一个从前就没认过真、如今更是情海无边的男人谈情说爱，不是太迂腐，就是神经错乱！”
      晓棋收心，斩断“复古”情结，把曾经接近过一个艺术公子的事情锁进不再开启的抽屉。

蓝田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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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妈

第七章
      肌肤相亲过的两个人，重逢却话不投机、文不对题。燃烧过的激情余温尚存，回旋的风悠来荡去，不期然，旧的灰烬中，腾地窜出鲜艳崭新的火苗。
      第一节        对照比较
      平等意识，融汇在男女关系中。
      阿成真的要回来了，封封来信辞句凿凿，怎么对付他的已婚？晓棋心里乱作一团。刚想把这个人沉落心底，他却不失时机地非要浮出水面。当初若不把他骂走，而是用情将他挽留，就没有今天的左右为难了。阿成自有迷人的地方，他心疼女人、娇惯女人，处处小心慎为，从不轻举妄动，尊重的同时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人通体舒畅、无可挑剔。如此男人不多，阿成的确涵养非凡，功力深厚。
      贫女富男相爱，注定没有结果。悲哀没有必要，一上来就没戏的脚本，再怎么演绎，终究会是同样的剧情。没有大陆书籍，不得已而求其次，晓棋看了很多港台故事，尤其喜欢亦舒，女作家留学的地方正是曼城，当发现作者不会说普通话，晓棋大感惊讶，为中文的通性赞叹称奇。
      别看宗立长得文文静静，对待女友却偶露凶残，倔强地固执己见，要求晓棋与他思想看齐、精神一致，强加于人地显示他的男子汉大家长风范。晓棋不解他何以强求一律地让两个独立个体思想统一，而不是求同存异。都什么年代了，早到先烈夏明翰，晚到天安门小平头，呐喊这么久人身自由、思想解放，一个“学贯中西”的研究生，却明显地在两性关系上采用高压政策，唯我独尊地企图独霸思维权力，就因为他性别一栏是男，另一方是女？
      在性爱问题上，晓棋有被宗立追赶得无地藏身的尴尬。是晓棋主动跟宗立开的头，宗立迫切的处男之身并没有一下子成就任何伟业，他不负责任地把恶果赖到晓棋头上，直到他有声有色地独立完成从处男走向成年的全过程，才停止抱怨。以后，宗立拿住晓棋主动的把柄，随时要求得随时奉献，不给他死赖活求，还以不跟你好相要挟，简直是小孩子脾气。晓棋喜欢跟宗立情意绵绵地搂抱在一起，但害怕他膨胀时的英勇无畏，特别在危机四伏的学生宿舍，随时都可能被其他同学撞见，告到老师那里闹出作风问题，整个偷情过程充满恐惧，交欢对晓棋不是件愉快的乐事，而是无穷烦恼，紧张之中很难放松体验，只盼快快完事，逃离现场，不留丝毫痕迹。
      缺乏适当的疏导，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晓棋后悔跟宗立迈出深入的一步。当时她受到女友们前卫行为的刺激，不亲自下海尝试，怎知是否会水？晓棋最要好的女朋友，在十八岁的时候就骄傲地成长为妇人，二十二岁已经征战南北、战果显赫了，跟过的男人不计其数，而晓棋却死命地坚守处女地，到底为了什么，她自己也含混不清，或许是对婚姻的看重，她蒙昧地希望：初夜奉献给所嫁之人。随着阅历的增长，这个愚蠢的想法逐渐放弃，不再珍贵毫无意义的纯白。
      一个暑假，晓棋远道到宗立家拜访，或许是水土不服，第二天就发高烧40度，浑身如散了骨架，躺在床上迷糊之中，宗立骑在了身上，上下铿锵有力地运作，晓棋混乱的大脑中闪过一线清醒的意识：性欲狂泄，就昏沉过去。完事之后，宗立把晓棋送去医院，百般殷勤照料，晓棋只有正负抵消，不追究他的道行卑劣。宗立自有他的诡辩，他说征求过晓棋的意见，而她点了头。晓棋认为那是为了得拯救的最后挣扎，何况人已经高烧不醒，作为正常人的宗立，不该伺机以强凌弱，把娱乐建筑在昏沉的点头上。
      假如说阿成是一名伪装的色狼，宗立连伪装都脱掉，趁着父母外出，兄妹不在，不管女友是否有感觉，就跨鞍横足，扬鞭催马地颠簸驰骋。有过体验，更能体会出男人对待女人的本质区别。
      比较之下，晓棋莫衷一是，或许阿成更文明些，让人感觉男女平等，只要晓棋稍微一个暗示，或直言不讳地说不，阿成绝不会有任何强行进犯。在思想意识上，宗立的见解比阿成深刻，悟性极高，总爱探讨哲学，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痛苦地寻找永恒的真理。相对单纯的阿成，自有他域外成长的刻痕，尊重别人的同时满腑私心、不肯助人，平等的同时拉开人与人的距离。晓棋从没有走入阿成生命的感觉。宗立虽然鲁莽逞强，但他对晓棋骨子里恩爱，阿成的爱透着一层虚伪，有点实用主义的味道，别管肉体关系多么深入，金钱关系依旧清楚划分，人事关系也剔除得干干净净，除了他家的人口数目，其它一无所知。
      宗立的母亲曾经到晓棋宿舍借住，说是借住，更有一探虚实，她来京会老友，同时见识一下儿子的女朋友。国内子女的恋情，跟父母紧密相关，而国外简单到通知家长就行了，特别是交友初期，几乎没有父母的搀和余地。宗立的母亲内向，不善言辞，对晓棋的岁数有些介意，对晓棋祖上是东北人有些担心，因为宗立的老家是广东，一南一北，生活习性的差异会横亘在两人之间，过日子不是过恋爱。母亲的看法并未动摇宗立的意志，他坚信他自己的眼力。晓棋倒是心里灰暗了一下，担心这位未来的婆婆难于相处。
      宗立下决心弃学从商，在商海踢打翻滚。
      哥几个成立了一个小公司。朋友用人头担保，从亲戚处得到一笔为数不小的半公半私贷款，亲戚有路子，七转八弯地从工商银行得到一笔贷款，又转到他们手上，利息已经高升到百分之二十，比姿本主义还资本主义。几个人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在中关村的科技街，他们租下一个小门脸，给港商代理电脑银光屏，硬盘、整机和零部件，还代销打印机。
      宗立负责软件开发。搞到一个项目，是开发锅炉回流优化，进而得到一大笔进项，维持了公司的先头运作。仗着跟学校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雇佣在校生课余打工，降低了成本。工作进展挺顺利。
      硬件销售部分也取得显著成就，公司眼瞧着红火起来。

娃娃妈

第二节        春节联欢
      懵懂一见，不无尴尬。
      春节快到了，联欢势在必行，都是举目无亲的留学生，当然得聚众热闹一番，排解节日尤其浓厚的乡愁。
      学联会文艺部长让晓棋出个节目，给联欢会捧场，晓棋本是活跃分子，女留学生不多，她没有扭捏，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出什么节目挺让她犯难：天生五音不全，唱歌调跑得唏哩哗啦，肯定没戏；鼓弄乐器呢，“北风那个吹”的谱子记得烂熟，老娘当年怕心肝女儿上山下乡，掂量半天，从百货大楼买回一把小提琴，若拥有一技之长就能逃避下乡，可惜后天不可教，把个小提琴拉得赛锯木头，上台非把听众的耳朵霹掉。一句话，缺少舞台文艺细胞。
      在国内研究生院的时候，晓棋自编自演过双人舞蹈，用的是苏芮的歌《请跟我来》，还得了个表演一等奖。对了，想起来了，大学艺术体操选修课上，学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群舞，一个人成不了一台戏。于是，她拉几个陪读太太来学，教了一两次，其她女人纷纷后撤，嫌柔韧难度太大，年纪不轻，踒不过腰来，而且，她们对上台舞胳膊弄腿有保留，只好做罢。然后晓棋听说，学联会请利物浦的舞蹈家来助兴，这下跳舞成了班门弄斧，算了吧。怎么办？再次缺席故计重演，没劲儿，生活的课题应该面对，而非逃避。灵机一动，干脆说段相声，这不还没女的说相声吗？晓棋想上台去破破规矩，老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于是，她动手写相声段子，把周围人的笑话都编排上，可逗人了，写到一半先歇了菜，她这人虎头蛇尾，从来没长性，笑话看十遍，笑声就走样了，越看越俗套，她把稿纸揉团扔掉。
      春节近在眼前，晓棋急眼了，终于想出一招儿——朗诵。跟说话似的朗诵谁不会？找小李同学茶余饭后练练，就拍板定案了。
      不巧，春节这天系里一大摊事，还得出差到牛津附近的小镇，晓棋跟导师与一家铝罐公司谈合作项目，并成功地签署了几项科研合同，其一就是由晓棋操刀的“计算机模拟铝合金活化”课题。这天正好是阴历正月初一，晓棋平生头一遭离家过年，十分想家，想念万里之遥的父母家人。由于商谈成功，导师一时兴起，让她往北京家里挂个长途电话，费用记在他名下。
      谁曾想，晓棋家刚搬到还没装电话的新楼，老楼的新住户答应去传呼，第二次打过去，又换了另外的接听者，再次同意去叫人，一来二去的花了不少时间，爸爸妈妈姐姐终于来到电话机旁边，争相说了好多新年寄语和叮嘱，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
      旅馆结帐的时候，导师跟晓棋都大吃一惊，电话费八十三英镑，柜台小姐说：“我们旅馆的电话并不贵，每个单位只加收十六便士。”
      通常家用线每单位5.5便士，旅馆的收费翻了两番。导师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打算出十镑，剩下的只有你自费了。”
      早知如此，根本不该在旅馆里打。话说回来，多少钱都千值万值，既是新年，又是头一次跟家里人通话，千斤难买融融亲情。导师先用信用卡垫付，晓棋写了张七十三英镑的支票给导师。
      联欢会在春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如期举行。
      《让世界充满爱》的卡拉ＯＫ磁带放入录音机，前奏响起，穿着鲜亮衣装的晓棋与小李同学一左一右款步而出，在音乐声中漫步上场。他俩先把歌词开篇一人说一段，再跟着音乐的流淌，该唱歌的地方只朗诵歌词，你一句我一句，到最后还合诵了一段，来回重复两遍，就在音乐伴奏下款步出了场。
      底下不少观众纳罕，怎么没唱就下台了？大家没注意听报幕，这只是个朗诵节目。不过大伙的疑惑是有原因的，小李是本城著名的男高音，天生一副金嗓子，每回演出都有他的独唱，《草原情歌》是拿手戏。这回因为搭档不能歌，他就没有亮一嗓子，给大伙留下许多遗憾。晓棋总算把差使蒙混过去，也算对得住“乡里乡亲”了。
      会场的西南角，阿成幽灵般出现。他本来是坐着，现在站起来，朝晓棋走了过来。阿成才下飞机，收拾好屋子并无困倦，几番犹豫，终于来到演出现场。他从没参加过大陆同学活动，只有少数海外华人参与大陆联欢。
      自从飞机着陆，阿成的心并没有落地，还悬在半空。收到晓棋的复信，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晓棋已经跟了别人，不再落单。他回信让晓棋帮他找间宿舍，晓棋又回信说可以去接机，阿成说回程日期定不下来，接机就不必了。不管怎样，带着内疚心理，阿成没有惊动晓棋去机场，想以突然现身的方式给她一个惊喜，并从侧面观察她的反应。
      坐下好久，晓棋都没有发现他。眼看着晓棋在显眼的地方忙来奔去，跟男生嘻哈说笑，其中一男生对她特别殷勤，拿饭倒水，阿成看得眼睛生痛，等看到晓棋在台上与那男生一唱一合、对视浅笑，阿成终于钳定了情敌的方位，像有一片碎玻璃搁在心口，随着音乐起伏，尖锐地划在心瓣上，血淋淋的遍处是伤。
      悔意渐浓，阿成后悔自己赶在春节刚过就重返英伦，看来与晓棋过节同欢的打算泡了汤。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晓棋终于看到了他。
      阿成猝不及防的再现，一下子乱了晓棋的方寸，脑袋里顿时纷乱如麻。明知道阿成要回来攻博，左等右等不见他身影，总以为要等到春暖花开，他却突然冒了出来，给她个措手不及。分离的三个月内，梦到他无数次，直到打过那次尴尬的电话，长长的思念才剪短了，通了信后又扬起更大的失落，虽然获知他又要回来，但回来的是否是从前那个人，这个疑虑搅得梦都做不踏实。
      再次照面，晓棋没有想象中那么渴望与他重拾旧欢。相反，她一下子感觉兴味索然：所有脆而不坚的等待和焦虑，在照面的瞬间化为平凡普通。晓棋心里出现真空，悄然的等待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阿成走了过来，一场盼望已久的情感搏斗瞬间化为乌有。阿成的改变怵目惊心，样子跟梦中千差万别，不敌以往，那股藐视群雄的英气化成无精打采的萎顿，也许是长途飞机的困倦折磨得人没了神气，晓棋心中一阵惨然，这么拿不出手的男人怎么会是我的选择？第一个离家远走的春节，这辈子第一遭没跟父母同欢的春节，晓棋有一种独立于世的欢欣，感受到逃脱蔽护、任意飞翔的自由。这个春节特别舒放，精神抖擞，正跟大伙儿玩得热热闹闹，阿成他跑来瞎掺和什么？这不是公然揭开他俩秘密幽会的遮盖，授人口实吗？自从跟中国同学打成一片，晓棋偶尔感觉到，别人或许知道她的密事。
      阿成已经凑到跟前，轻声对晓棋说：“你不该在台上对掌管音响的同学发脾气。”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挑碴，晓棋没好气地回他：“你管得倒宽。”
      给阿成一个后背，晓棋加入朋友的圈子，跟大伙连说带笑，把阿成晒在旁边。阿成脚底开始发凉，冷气直冲胸臆。晓棋已经走远，骂人没有了对象。他感觉万箭钻心，为了见晓棋才赶到这个绝然生分的会场，她不但没有好言语，甚至没有好脸色，还呛人一个倒窝脖。本想戏弄生活，生活却首先戏弄了自己。
      与熟人谈着天，晓棋不时朝阿成的方向瞟上一眼，只是下意识的小动作。懵懂一见，晓棋才意识到她多么在乎阿成，一眼就看出来，阿成已婚，不然不会有如今的城府，下了飞机也不来电话，拆行李也不找人陪，非等到公众场合才突然一见，见面没有心底发出的殷笑，没有情不自禁的身体语言，披头盖脸先是一番教训，从前的阿成绝不是这样，他会体恤地包涵不经意的过错，会投来柔情似水的眼波，会让人感觉他是后盾，是支柱，是靠山，而不像现在是个棘手的刺头，挑剔，横加指责。虽然晓棋没拿到任何他结婚的证据，但直感告诉她，阿成变形发胖的体态也在说，一定有人给他洗衣烧饭，逐日添香。
      假如男人能从女人外表看出女人是否处女，女人也能从男人外表看出男人是否已婚。
      联欢正是聚会的派对，晓棋跟很多同学谈天说地，冲淡了阿成存在的牵引，她甚至觉得他在这个场合出现得多余。她和他，属于关起门来的那个世界，不是人多嘴杂可以交融的。
      节目演完，楼下黑灯放起电影，而楼上开始音乐震天的交际舞会。
      晓棋换上一身短打扮，吊腰红纱上衣，飞边宽袖，银亮迷你短裙，发狂地在舞厅大跳迪斯科，舞姿超群，招来一大片追随的目光。跳得一身大汗，颠狂地甩脱烦恼。一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吉他歌手，在晓棋身边伴舞，两人变幻的舞姿、般配的风采，获得周遭不断的呵采。晓棋感觉，好像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大学时代，还是惹眼的舞星，还是稠人广众的头筹，还是男人关注的焦点女人。二十五岁，一点都不老，新留学生，年轻女孩，仍没把她赶超。她踩着自己的顶峰，载歌载舞。
      散会后，大伙还没有尽兴，他们连呼带拥地去一位同学家接着狂欢，又是倒立，又是较劲，还玩起钻裤裆的游戏，晓棋和小李乘兴又朗诵一段美丽的诗句，直闹到早上四点，晓棋才由男同学护送回家。
      洗漱之后倒头在床，晓棋满肚子心事，两眼望着天花板愣神，心里不停琢磨着阿成的举止。他自顾自地跑来，也不跟新娘子多蜜月两天，老婆媳妇热炕头，好吃好喝不用愁，上这来可没人给他捂那冰凉的被褥，自己熬着吧。真犯贱，好端端、热哄哄的家不待，偏偏上这儿来吃白眼、受洋罪，谁让他结婚来着，活该！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恍惚中，晓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