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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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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子梅花咒》--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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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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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落红尘

  蚕在春天吃饱了桑叶,然后便开始蜕皮。变态。吐丝。挣足了性命地吐丝,把整个身子都吐得通透净明。亮晶晶的丝一道道地吐出来,光滑,柔软,洁白。如雪,如玉,如月光。千条万条,纵横,纠缠,缚绕,结成一只温暖的茧将自己围裹,有如养伤。

  它们静静地伏着,希望有一宵好眠,养精蓄锐,羽化成蛾,以便选个雾气迷离的清晨破茧而出,飞去更高更远的世界——然而人们偏不许它如愿,他们将一根针刺破茧壳,把熟睡的蛹杀死在飞舞的梦里,然后用开水煮透,将茧破掉了来缲丝,再纺成线,用来织布,刺绣,裁衫。

  罗、绫、纨、纱、绉、绮、锦、绣、绢、绸、缎……每一件华衣,每一样绣品,都是成千上万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言悲剧,充满了辛酸,伤痛,以及未能化蛾的梦。

  后来周自横想起同洛红尘相遇相识的一幕,便不得不相信了命运——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第一眼见到洛红尘,便惊为天人。

  夫子庙贡院西街,熙攘嘈吵的闹市,行人来来往往,拉脚的三轮车夫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小贩与老外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单词在讨价还价,新出炉的炒栗子香和饭店倒泔水的味道沆瀣一气……而洛红尘坐在街市的一角,静静地绣鞋样。

  梅花跟儿,白绫衬底,绸缎面儿,红,黄,绿,紫,都是颜色中最鲜艳的,绣着缠枝牡丹,春秋草虫,琳琳琅琅钉在丝绒展布上,成双成对儿的,一步一个脚印,妖娆而香艳。柜台正上方扯着红丝绳,也挂满了绣蝴蝶和各色小鞋儿,有一些故意做旧了,磨得微破,缎面不知用什么薰过,泛着古铜色,仿佛贵族落魄,公主蒙尘,凭添了一份沧桑。

  而那异香异色的绣鞋间,坐着默然无语的洛红尘,半低着头,前刘海儿烫得弯弯地遮在额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半月形的阴影,盘花扣半袖掐腰的绣花唐装蓦然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蝉在树深处尖声嘶叫,半融的柏油路软弱地呻吟:就要化掉了,就要化掉了。但是洛红尘,她这样地沉默,这样地阴凉,这样地自我又忘我,脸上一丝汗都没有,双手飞快地穿针引线,却偏偏给人一种静的感觉,静如绣像。

  在周自横眼中,洛红尘不像一个真的人,而更似电影布景或月历画片,再或者,是一个旧时代的梦,从唐风宋韵中走出来,随时一扬袖,就又会随风而去,遁入前朝。

  传说中的莫愁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然而同时,她又给他一种极其稔熟的感觉,仿佛三生石上旧精魂——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周自横一时看得出神,呆呆地站在绣花店前,既不知进去,也不肯走开。

  店名叫「无针」,无针绣坊。

  想想十分不通,无针,如何绣?但是自横觉得这名字很合宜,这名字就像洛红尘相对于这家店,热闹而清冷,鲜艳而素净,充满了矛盾。

  生命的本身就是矛盾的,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缘份,所有的离合与聚散,也都是矛盾。

  自横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无针绣坊前,于市声和蝉声中无端地发呆,模糊地想着生命中的大题目。

  还是梅绮拉了他一把,使他惊醒:「自横,给我买只绣鞋好不好?」

  「鞋子也可以买一只?」自横失笑,不知是笑梅绮抑或自己,「不是要买成对儿的吗?」

  「成对儿的多没意思,反正这种鞋子只是工艺品,又不当真买来穿。我就要买不同样儿的。」梅绮说着,趴在柜台上指指点点,批评这只的绣工不够精巧,那一只面料太粗糙,自言自语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洛红尘那个人。

  但是自横知道,这番话恰恰是说给店主听的,为的是给等会儿的讲价做铺垫。这是他一直不满意梅绮的地方,每次买东西,都恨不得把对方的货品贬得一文不值,仿佛带着很深的愁苦与烦恼,不像购物,倒像对方欠了她陈年的租子不还,她现在要讨回来似的。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陪梅绮逛街,偏偏梅绮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逛街,购物,以及讨价还价。而自横坚信「恭维女性是男人起码的美德」,遂以惊人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从不对梅绮的逛街恶行略置一辞。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怙恶不悛,才使梅绮越来越嚣张放肆,变本加厉?

  奇就奇在,听任梅绮怎样挑剔苛责,低头绣花的洛红尘只是端然不动,好像并不在意这份生意,又似乎笃定梅绮批评完了一定会买。她的沉静,与梅绮的聒噪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自横暗暗叹奇,惊异于同样是女人,造物主何以把她们生成这样绝对的两个极端。

  梅绮终于选定她中意的三只鞋子,开口问价。

  洛红尘终于放下她手中的绣活儿,开口招呼。

  梅绮的话完全在自横意料之中:「这么贵?又不是金丝银线,又不是真古董儿,摆设儿罢了,干嘛要这么多钱?哎,我只想买一只呀,你当然要给我打个对折。剩下那一只你再卖嘛,不会卖不出的。就算真卖不出,你可以再绣一只呀。还不是一样?」

  洛红尘的表现却让他始料未及,她只是静静地笑着,只等梅绮抱怨完了,又轻轻把刚才的价码重新报一遍。梅绮恼怒,举出更多的理由说明那些绣鞋不值那个价儿,并且指出什么地方也见过同样的货物,价格就比这里至少低一倍。然而随她怎么说,洛红尘却仍然只有那一副笑容,那一个价钱。

  梅绮有些焦燥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又不甘心地告诫:「现在有多少人会有闲情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做成我这笔生意,多少也是赚了。我走了,你这一天就白开店了,租金水电都白搭,哪头合算?」

  她那种推心置腹的说辞让周自横忍不住笑起来。洛红尘也笑了,接着报出一个略低的价格。

  梅绮知道这是最后的结果,仍然不服气,但总算是得了一点甜头,于是成交。

  自横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格价上赢了梅绮,深以为异。尤其洛红尘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他觉得新鲜,扰扰红尘中,这样沉静清冷的女子,他是第一次看到。鬼使神差地,他在付账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洛红尘和梅绮同时吃了一惊。洛红尘微微迟疑,梅绮怒目而视,自横有些窘,取过找赎的零钱,低低说:「对不起。」

  就在他回身的瞬间,他听到洛红尘清楚地回答:「我姓洛,洛阳纸贵的洛,洛红尘,误落红尘。」

  万籁俱寂,有暗香袭来。自横震撼莫名至不能自已。洛?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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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洛红尘鞋上的绣花

  误落红尘。

  然而偏偏,她是这样地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那是周自横和洛红尘的第一次见面。

  他一直深深地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记得那天的蝉声和炒栗子的香味,记得那绣彩斑斓的画面,和那斑斓中的人淡如菊。

  他期待和红尘的再一次见面。

  但是不知为什么——忙只是一个藉口,如果肯找,去观前街打个转儿的时间总还是有——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自横一直没有再去「无针绣坊」,虽然他常常在某个不设防的时刻里想起她,想她唐装胸前的盘扣,还有手中精致纤巧的绣鞋,洛红尘和绣花鞋,成为落进自横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

  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洛红尘抱着他哭,哭得眼睛流出了血,滴在绣花鞋上,那双绣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他和洛红尘中间,但是红尘的脚上,却只是光洁白净,没着鞋子。

  绣花女洛红尘不穿鞋子的赤脚给了周自横很深的刺激。

  他有一天问爷爷:「梦见一个不穿鞋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爷爷在解放前曾经给算命先生当过学徒,囫囵吞枣地学过一些周公解梦和五行八卦,虽然没有真正挂牌执业,却时不时给邻居批个八字或者测测字耍乐,虽然十试九不灵,却因此得了个绰号「周公」。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子的问题,却笑眯眯地说:「你是该结婚了。」

  自横问:「这是周公解梦上说的?」

  「是弗洛伊德说的。」

  自横失笑:「周公也看弗洛伊德?」

  爷爷答得最妙:「与时俱进。」

  自横更加大乐。

  奶奶接过话头说:「阿横呀,说起来你也眼看着三十了,老大不小的,是该早点娶亲了。」

  因为爷爷的缘故,奶奶很冤枉地得了个顺理成章的绰号「周婆」,听上去很八卦,但她其实是个严肃端正的小老太太,个子原本不矮的,但因为害风湿而长年佝偻着,又瘦,整个人好似缩水,说话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咳嗽声,仿佛有痰堵着话头不让说出来。

  「阿横呀,咳,你那个对象儿,咳,梅姑娘不错,对老人,咳,也知道孝敬,你爷爷给她算过,跟你很合适的,有旺夫命呢。」

  「是吗?」自横笑起来,倒有点兴趣,「爷爷,您说说,梅绮怎么个旺夫法?」

  周公掐指道:「那天我算了一下,梅姑娘是丙辰年生人,五行属沙中土,天上之龙。」

  自横打岔道:「这就不通,又是土命,又是龙,肯定不好。龙行于天,应该是高高在上,行云布雨的,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条土龙,算什么?」

  「你懂什么?」周公瞪了孙子一眼,慢慢解说,「此人聪明伶俐,四海春风,一生衣禄无穷,身闲心劳,好交朋友,中年事业兴隆,晚景财旺。女具贤能之命。」

  周公一边说,周自横一边默记,听到最后一句笑起来:「梅绮『能』是够能的,『贤』则未必。不过『聪明伶俐,好交朋友』倒是真的,不然也不让她做公关经理了。是不是『中年事业兴隆,晚景财旺』,可就难说了,将来的事,谁做得准?总之,打个七十五分吧,再多就算了。」

  周公不理他,只管自说自话:「你属虎,她属龙,很合的。你是一月生的虎,最合娶九月生的龙,如果这样,就永结同心,德高望重,一生顺昌的。」

  周婆忙问:「那梅姑娘的生日是不是九月?」

  自横笑:「你们说的都是阴历,谁弄得清这些。」

  周婆不满:「人生大事,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咳,人家梅姑娘没名没分跟了你这么多年,该结就早点把婚结了,咳咳,不要耽误了人家。」

  「什么叫耽误人家呀,说得好像我多占便宜似的。」自横苦笑,「时代不同了,奶奶,现在这叫试婚,很正常的。」

  「什么试婚呀,同居呀,咳,性体验呀,一夜情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咳,你们那些新名词儿,咳,说破天来,事实都是一样,咳,就是白糟蹋人家黄花闺女,咳咳,会有报应的,咳咳咳。」周婆撇着嘴,咳着,数落着,越说越恨,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好像在替她的话助威。

  奶奶终年梳髻,头发早已掉得半秃,但是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一直维持着表面的丰满圆实。她对自己的发髻很在意,从来不许别人窥破头发里的秘密,并且为了捍卫这个秘密坚持自己染发,而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梳头,等到见人的时候,髻子已经挽得很严谨,纹丝不乱。那样天长日久的一份执着,其实是很可敬的。

  自横怀疑,连爷爷也不曾见过奶奶梳头,并且不知道那髻子里塞着的到底是棉花亦或木屑刨花。奶奶以前是喜欢用刨花水梳头的,自横很小就晓得留意邻居谁家盖房子打家具,以便向人要刨花整篮地提回家来给奶奶泡水。要不来就偷。自横偷刨花手脚很麻利。偷刨花的经历带给自横许多有趣的童年回忆。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小时候,脑子里首先泛起的印象就是漫天的刨花。

  那些刨花和洛红尘鞋上的绣花到底有些什么关连呢?

  奶奶几十年坚持用刨花水梳头,笃信这样可以黑润头发,可是头发照样地掉,染黑了,塞满了,不知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但仍是信,仍然到处寻找刨花,几乎以此为事业;洛红尘呢,她绣了一双又一双只能看不能穿的绣花鞋,可是梦中的她,却是一双赤脚。

  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吗?

  只有问弗洛伊德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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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理循环

  「阿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周婆不满地喝斥,她等闲不说教,但是只要开口,就必然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咳咳,你从小没爸没妈,可不是没教养。咳,别说奶奶没教过你,有句老话,咳,叫做『淫人妻女者,咳,妻女必为人淫』,咳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

  「奶奶,你这可是越说越严重了。」自横夸张地感慨,「怎么中国老祖宗的话,句句都像诅咒?什么『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什么『循环』、『报应』?分明是挟怨报复,自我催眠。你怎么不说是那些姑娘把我给糟蹋了?现在的姑娘,婚前没有性行为的才叫稀奇呢,要不就是长得太丑,要不就是乡下人。稍微有见识的,哪个不是谈过十次八次恋爱,大家走在一起,先就说明白了,好聚好散,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请来照顾两老的保姆三姐是个中年乡下妇女,听到这话,点着头说:「我刚进城那会儿,也听人这么说过来着,说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等不及了,不结婚,卷个铺盖就敢到男方家里落户,有的连孩子都有过两三个了,搭伙儿过了七八年,还是照样不结婚。说这是新潮。倒是老处女,反而被人笑话不开通,是乡下人呢。」

  周婆不信:「那这南京城里,咳,就没个真姑娘了?」

  周自横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哎,您别说,我还真有一哥们儿,自称交往过十几个小姑娘,全是没开苞的,我们都奇怪他怎么这么好运气,结果您猜怎么着?」眼看爷爷奶奶三姐的眼光全聚集过来了,故作随意地一抖包袱,「结果啊,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哥们儿的工作是幼儿园园长。」

  周公大笑,骂:「兔崽子们,不怕折寿。」三姐却仍是不懂,还只管问周婆:「幼儿园园长怎么了?幼儿园园长特别好找对象?」

  奶奶板了脸,连咳嗽都忘了,厉声喝:「一点正经没有,就会这些闲嗑儿。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回个正经媳妇来?别光知道拈花惹草没定性儿。等到报应来的时候,就晚了!」

  自横见风头不对,忙使出绝招来,话题一转:「奶奶,我们这辈儿人是这样的啦,不如您给我讲讲我爸妈那时候的事儿,我爸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怎么见的第一面?谁先看上了谁?」

  这一招屡试不爽,提到父母,奶奶立刻闭了嘴,只管长吁短叹地独自去回忆,渐渐便没声没息了。

  自横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是他是真的想知道一些父母的故事。他自小跟着周公周婆长大,对父母的所知极其有限——母亲是在生自己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的,父亲倒是见过,但是对自己一向冷淡,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从而联想起早逝的妻子吧,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后,就很少见面。

  五岁那年,父亲再婚,娶了后母,一个幽淑娴静的女子,长得极美,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常常瞒着父亲到爷爷家来探望自己,每次都带来丰厚的礼物,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叫他「阿横」,对他形容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有多么关心他,想念他。他并不相信,但是情愿相信,并且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继母,已经是命运的额外开恩——命运并没有派给他一个像是童话里常有的那种恶毒后母,他便还不算是一个太不幸的少年。

  然而好景不长,继母怀胎九月时,过马路出了车祸,一尸两命,父亲当时就疯了,不久郁郁而终。听爷爷奶奶说,他们葬在梅花山公墓里,但是二十多年来,自横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父母扫过一次墓。并且也不知道,父亲的坟到底是挨着哪个母亲近一点。祥林嫂因为寡妇再嫁而一直担心到了阴曹地府后会被两个男人分尸,再婚的男人呢?父亲在九泉之下与两个妻子重逢,又该如何取舍?也许黄泉世界早已先地面一步实行性爱开放了吧,不然何以处理那些痴男怨女的多重情爱?

  幼年失怙成为自横心里永远的痛,但是另一面,他又以此为营养,训练出自己冷静而敏感的个性,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成功网」精明强干、独立独断的年轻总裁周董;另一个,却是多愁善感、拒绝成长的忧郁少年阿横。他以他的灵感走在时代的最前端,他以他的冷静准确地捕捉商机。

  他喜欢在暗夜里静静地想象父母生前的故事,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只会给这想象带来无穷的可能性和传奇性。那是三十年前的人生,远隔了时间与空间,却依赖神秘的血缘和他呼吸相关。多么让人激动!

  晓风带着莫愁湖的幽艳凌波度水潜潜而来,感觉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总比今天的要圆,要亮,三十年前的爱情也总比今天的更为荡气回肠。

  那时的玫瑰花是有香味的,那时的夜莺会唱歌,那时不相识的男女走到一起来要经历千山万水,一旦动了情就誓死相从,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随便一句甜蜜的话说出来都有千钧重,诺言是要实现的,约会和情书必不可少,玫瑰花比钻戒更重要,背叛会被天打雷劈——或者像奶奶说的,会有报应。

  自横有些艳羡那样的感情,但是他自己,从来就没打算过要从一而终,并且早已在初三夏令营时就已冲破樊篱,永远放弃了专一的资格。「专一」在今世是失传了的美德,是古董,可以像洛红尘的绣花鞋一样挂起来做展品的,除了欣赏外,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思路一转,又绕回到洛红尘身上来了。

  自横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纠缠,这样的魂牵梦萦,是有些不大寻常的吧?

  他终于决定要再见红尘。

  周公叮嘱:「去夫子庙,别忘了顺便替我带腐乳肉和砂锅鱼头回来,老正兴的,别买错了,别家的鱼头没法吃。」

  爷爷对老正兴鱼头的迷信程度,与奶奶之于刨花水梳头可以亮发相仿佛。

  每个人都有信仰,为了某件事某个人,大到国家民族宗教政治,小到砂锅鱼头刨花水。商人信钱,政客信权,梅绮相信名牌时装和化妆品,而周自横,他的信仰是回忆。他永远迷恋一些失去了或找不到的东西,对一切的得到都觉得失望。

  也许是因为他的创业太顺利,物质生活过于充实,也许是因为他是个孤儿,自小拥有的感情太贫乏,谁知道呢?

  问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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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无针绣的奇遇

  带着一种言说不清的患得患失情绪,周自横再次来到了夫子庙。

  但是贡院西街的「无针绣坊」却不见了。

  照样是人来人往,照样是阳光明媚,照样是五味杂陈,一切都和两个月前一样。然而原来「无针绣坊」的金字牌匾,却暗渡陈仓,换成了白底红条的滚动霓虹灯箱,写着「丽丽发屋」。隔着玻璃门望进去,可以看见老板娘也是一个妙龄女子,极短的卷发染得五颜六色,穿很节省的布料,踏很高的厚底凉鞋——她和洛红尘,除了都是女子外,没半点相象。

  周自横在发屋前站了很久,心底有种莫明的绝望,风中传来桂花的香味,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夏天就要过完了。

  秦淮河上船来船往,没有咿呀的桨声和叮咚的评弹,取而代之的,是机动小艇突突的颤吵,劣质音响声嘶力竭地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水面上浮着瓜子壳与空的可乐罐,把传说里的脂香粉腻毫不含糊地割裂开来,连一丝浮想联翩的空间也不留下。即使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眼下这条逼窄拥挤的河道与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秦淮风月联系起来。

  周自横越发怀疑洛红尘只是自己梦里的一个人,而并没有真的经历过那样一段无针绣的奇遇。

  他提着「老正兴」的腐乳肉和砂锅鱼头走过正午的秦淮河畔,一遍遍对自己说:「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她就像这秦淮河上可思不可见的香艳传说一样,亲切而遥远,缥缈而真实。两个月前的惊鸿一瞥已如秋天枫叶般成为绝版,永远没有机会再红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点头,看到脚下的河堤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巧的绣花鞋,只有半只手掌大小,显见只是工艺品,而并非某人穿到这里来。

  红色的缎面,猩红,几乎照眼生疼的感觉,绣工很精致,方寸之地里已经挤下了蟾蜍、蛇、蝎子、蜈蚣、蜘蛛——是谓「五毒」,传说有辟邪祛病之效。可是这样邪恶的五毒,不招邪祟都难得,还能祛病?谁会信?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心境下,竟然可以邂逅一只这样的绣花鞋,总是有点缘分的吧?

  说不定,它便是出自洛红尘的「无针绣坊」。是无针坊里的绣花鞋误落在红尘。

  宝玉和黛玉,也都是误落红尘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红楼梦』之成为千古绝唱,是因为只有半部。倘若谜底公开,还不是沦落入坊间故纸堆?

  周自横心中灵感闪现,莫名兴奋。每一次将有大举措时,他的心里都会涌起这种兴奋感。这一刻,他又从少年阿横变成了商人周董,杀伐决断,日进斗金。

  是那只绣花鞋带给他的灵感。他俯身捡起,脚步渐渐变得轻快。等到打开奔驰车门坐进驾驶座时,思绪已经完全清晰。

  他把绣鞋拴在车座前方,当它是一件吉祥物,对着看了很久。

  「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周自横的信仰里便又多了一种色彩——闹市里低头刺绣的红尘将成为记忆中永远的痛与美。

  因为不可重复,而无法替代。

  永恒的都是瞬间。

  流星和昙花之所以至美,皆因稍纵即逝,永不回头。

  一如,洛红尘。

  竞选「金陵十二钗」的活动在「成功网」上一经推出,立刻引起了网上网下整个江南地区的震动。

  首先是竞选条件的苛刻:美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关键是学问要好,至少是正规院校本科毕业,掌握两门以上外语,精通电脑操作和网络语言,熟读『红楼梦』,而且一定是庚辰本,能歌善舞,并且至少懂得一样乐器——这哪里是「金陵十二钗」,分明是「女子十二乐坊」。让人不得不猜测,活动背后可能藏着一个更大更长远的包装计划:要么是为重拍『红楼梦』选角,要么是想跟风再组一只女子乐队。

  其次是奖项高得惊人:冠军得主赠送两室一厅现房一套,全装修,家电齐备;亚军和季军各奖轿车一辆;十二名入选者都可以获得免费欧洲七日游,如果愿意签约「成功网」成为公司雇员,不论分到哪个部门,起薪点是年入十万,提成另算。

  这样的条件,不可能不引起世人的关注,也不可能不令稍有姿色的少女们心动。虽然报名条件如此苛刻,然而来应征的人还是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于是有报刊记者暗示这次大赛的目的旨在赚取高额报名费,又有小道消息说其实冠亚季军早已内定,什么新房香车根本就是幕后老板们原本就打算送给自己小秘的豪华礼物,不过是做个名分借着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送出,不仅送了礼,还捧了星,何乐不为?更有人说「成功」网老总周自横把自己当成贾宝玉,所谓选美,根本是替自己征友,报名者不献身,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任人怎么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美女们还是勇往直前地蜂拥而来,使尽浑身解数一决高下。相关媒体也都响应不绝,意图分一杯羹。广告赞助商掐指一算,只交一份网络广告的钱,但是电视会直播大赛,报纸会跟踪报导,事实上等于打遍了各种媒体广告,不知多划算。

  一时间,成功选美成为大江南北的关注焦点,街头巷尾,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关于选美内幕的轶闻趣事。公关经理梅绮每天答记者问,一方面要绝对保持口径一致,不能朝三暮四给出错误讯息,另一面又要做到每次发言的角度都有所不同,以保证记者可以翻新炒作,给读者一种新闻更新的错觉,不致让媒体冷落下来。

  那些能言善道的记者每次都会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像梅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美女,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参选呢?一定会为大赛增辉的。

  重复的次数多了,梅绮的心也热了起来,同周自横商量:「我也想报名。你觉得我能得第几名?」

  自横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一番,认真地答:「凭你的条件,入围是不成问题的,正式比赛嘛,我估计……第十三名吧。」

  梅绮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自横的调侃,不依地叫起来:「你糗我!说好了『金陵十二钗』,你派我十三名,不是存心整我?」扳着手指一一算给自横听,「哪,我是本科毕业,会说流利英语,在『成功』服务三年,电脑网络是不用说的啦,至于歌舞,我在大学里连任四年文娱委员,坐稳校花宝座……我哪一条不符合报名条件?」

  「你读过『红楼梦』庚辰本吗?怎么我不知道?」

  「我现在去读啊。背给你听都成。」

  「那还有一样乐器,两门外语呢?」

  「你忘了?我学过几天电子琴的。外语呢,除了英语外,我还会说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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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聪明的女人

  「广东话可不能算外语。」

  「那么……日语算吧?日语里的中文字我都认识。」

  自横大笑起来,他一向欣赏梅绮的这些个小聪明小花招。最聪明的女人不是学识渊博的女博士,而应该是梅绮这种,胸大无脑,可是自有动人心处,每每给男人带来意外的惊喜。

  他拉梅绮坐在自己腿上,半真半假地建议:「按规矩呢,自己人参选不合适,说出去公私不分。你想参赛也行,不过得先辞职。反正当选『十二钗』后还可以反聘回公司,年薪十万,很合算呀。怎么样?」

  梅绮认真地想了想,转过头盯紧自横的眼睛。

  这是一双会说谎的眼睛,望进去深不见底,看久了,会有一种冷意。它们毫不回避地接受着梅绮的审视,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可是交颈叠股的两个人,距离却忽然地远了。

  梅绮觉得心寒,她喜欢熟睡时候的周自横,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有种不设防的憨真,如果在午夜将他唤醒,半明半昧的瞬间,也会充满柔情。但是一旦清醒过来,他就变了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原则分明。表面上他似乎很宽容大度,但是如果触到底线,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拍拖三年,她始终不能真正了解他,如果她问他「你爱不爱我」或者「你有多爱我」之类的问题,他的答案一定会是「你说呢?」有一次她很恼火地责问:「你老是叫我在答记者问的时候不要重复答案,要有新意,你自己呢?有没有新点的创意?」周自横答:「有。你要不要听?你是不是确定自己要知道答案?」

  梅绮不确定。

  她不知道如果周自横的答案如果是「不」的话她该怎么办,拂袖而去还是置若罔闻,是她先爱上他的,输了先机,就等于输了立场。她不能冒这个险。

  就好像此刻,她同样不可以冒辞职参赛的险。

  她只有故作伶俐地笑:「你想骗我辞职,好趁机赶走我,方便你去泡妞?我才不傻呢。」

  自横没有诚意地笑着,继续用一种鼓动的口吻说:「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辞职参赛,只要入选,就会重新回公司,前三名还有车子房子呢,都不要了?」

  梅绮把头一扬:「才不是没自信呢。我是对你没信心。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鼓动我辞了职,然后再做点手脚故意不让我当冠军,我不是再没机会监督你了?」

  「哈,你还真自信,你怎么知道你要参赛就一定能得冠军?」

  「那当然。因为冠军的奖品我已经得到了。车子,房子,你不是早就奖给我了吗?」

  这一次,自横是真的大笑了,他抱住梅绮,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识大体,有分寸。」

  梅绮知道,这样的赞美,与其说是一种夸奖,不如说是威胁。换言之,如果她坚持参赛,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识大体,没有分寸了。

  而这个分或者寸的尺度,由周自横给出。

  她的顾忌和避讳太多太多,渐渐竟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惧畏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老很老,已经陪自横过了半辈子了;但是有时,她会觉得他们从没有开始过,仍在追求和试探的阶段。她不是不知道周自横最讨厌陪她逛街,但就是喜欢拖着他到处走。并不是要存心触犯他,而是,只有在这些个细处,她才可以尽情地放纵自己任性一回,享受男朋友的忍耐和宠爱。

  撒娇是女孩子的特权。然而她的特权,都被限定在无形的尺度内。

  不是不委屈的。

  为了争取周自横的心,她甚至曾去求助巫蛊。

  是朋友的朋友牵的线。坐很久的车,去一个连名字都湮没的水乡小镇找一位老得快要入土、连性别都含糊的巫师「下降头」。

  朋友的朋友说,老人姓潘,人称「潘大仙」,名字不可考。因为比他老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所以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在世的乡民,从记事起便记得有潘大仙其人,会奇门遁甲,卜筮扶乩,捉妖降怪,堪舆治病,也会种蛊放蛊,咒语招魂,甚至赶尸变身,所以没人敢惹他。他也终日闭门不出,和外界几乎不交流,人们等闲不会去打扰他,来的,必有所求,为了换取自己要求的那件东西,金山银山也肯搬来,因此老人的生计是决不成问题的。而且人们传说他养成了一只「金蚕蛊」,从此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就是买下整座小镇也是容易的。

  梅绮不解:什么叫金蚕蛊?

  朋友也不深知,只含糊地说:听说是蛊虫中最厉害的一种,只要养成了金蚕蛊,就会求财得财,求官升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梅绮战战兢兢,既怕老人真像朋友说得那样神那么恐怖,也怕老人没有朋友说得那么神那么灵验。

  她见到那个人。可是那已经不可以用「人」来概念,来定义。他面色苍灰,头发稀疏,全身的肉都已经化了,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嶙峋奇突,怪不可言,所有的性征都已模糊,难怪没有人能说清他是男是女。

  梅绮双腿发软,低着头,颤颤微微诉说自己的心愿,那一点可悲可怜的爱念。她觉得羞耻,为了自己的卑微无助。她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渐渐泣不成声。

  老人司空见惯,并不追问什么,随手拎出一条虫递给梅绮,让她给周自横吃了,说那样他便会对她痴心。

  她大惊:「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肯吃?」

  老人翻翻白眼——也许没有翻,他的眼睛是睁是闭都很难分清,眼白与眼黑完全糊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老眼昏花,还是他天生便有白内障或者白化病——挥挥手,嘶哑地说:「这就是你的事了。」

  她看着那条虫,不敢接:「会有效吗?」

  「怎会没有?」老人又翻了翻眼睛,将虫子塞入一只小小玻璃瓶中。声线嘶哑几至不可闻,却铿锵有力,连绵不断,「巫蛊之术,自古有之,晋旬氏『周礼』、『搜神记』、『夷坚志』、『灵鬼志』、还有『四库全书』的〈方术部〉里都有记载的。『左传·昭公元年』孔颖达云:皿虫为蛊。说蛊就是养在器皿里的虫子。你没读过书的吗?」

  梅绮摇头,别说她一向不喜欢读书,便是读,又怎会读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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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婚姻和名份

  好在老人旨在说教,也并不想同她讨论。他张开双手,宛如讲演:「蛊术之用,小至求财索爱,大至复仇致命,无试不爽,有求必应,连中国古代的皇室也视它为争权夺政的法宝。后宫佳丽三千,却只有皇上一个,他宠爱哪个提拔哪个,难道仅仅因为相貌出众吗?凭的是手段!这手段是什么?就是『术』!汉武帝『金屋藏娇』,同那陈阿娇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多好的感情,可是卫子夫向东方朔学了巫术,就迷惑了武帝,夺了宠。阿娇不服,以牙还牙,请巫女楚服相助,也用蛊术诅咒卫子夫不得好死,虽然后来事情败露,陈皇后被废,罢居长门宫,可是卫子夫也到底落了个自尽身亡的下场,不得善终。这就是武帝末年着名的『巫蛊之乱』。这些蛊术是经历了成百上千年、历朝历代时政考验的,它们是真正的宝贝,应该列入文化遗产。」

  老人侃侃而谈,十分爱惜地抚摸着一只巨型的雕花坛子,小心地打开,脸上带着诡秘的笑,招手叫梅绮和她的朋友走近来看:「要是养蛊没有效,我还做什么要养它们?不是它们,又有谁来养我?」

  梅绮探身望过来——坛子里,蠢蠢蠕动的,是上百只分不清身子与头的各色虫子,竟然有白有黑,有灰有紫,还有的,五彩斑斓,甚至很艳丽。依稀只认得那多足的是蜈蚣,有钳的是蝎子,长的是蛇,跳的是蛙,其余的竟不能认。它们纠缠在沙盘上,扭动,吞噬——它们竟是以彼此的身体做食物,往往自己的后半身已经吞在别的虫子的口中,吸管样的嘴却仍然贪婪地张开,咀嚼着另一只虫的上身。

  梅绮忍住了险险没有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一分钟也不敢多耽搁,急急抱了她的小瓶子离开。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把瓶子留下。

  那只装了虫的小瓶子被她藏在袋子里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仿佛揣着一颗心。『左传』云:皿虫为蛊。现在,她也有一只蛊了。该怎样让周自横心甘情愿地吃下去呢?她设想过无数方案——用安眠药令他沉睡,然后放蛊在他口中,再用水灌下;放在酒杯里,对他说:「CHEARS」,叫他一饮而尽;裹在巧克力糖心里,把没有虫的那一半自己吃,再把有虫的一半送到他嘴边,哄他一口咽下去……

  然而最终,她只敢把虫子切碎,捣烂,面目模糊地调在黑胡椒汁里,再浇在心型牛排上,端上桌,请他吃她亲手煎的爱心牛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减轻了药效,遂使他尽管对她「好」,却不「痴」。

  梅绮回到自己的公关部经理办公室,从网上调出所有参赛者资料,用一种审视情敌的视角重新细阅那些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如果这里的某个女子当选,接受聘书成为「成功」一员,说不定会来与她争夺周自横。自横年方三十,却已经拥有整个「成功」企业,家庭成员简单,又一表人材。走遍整个南京城,还有第二个这样条件炫人的钻石王老五吗?

  她不能失去他。尽管,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他。

  他们日则同工,夜则同宿,可是整个公司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是情侣。因为自横一早在他们恋爱之初就与她约法三章:如果有一天,哪怕有一个人知道了他们的暧昧关系,梅绮就必须立即离开「成功」。以免员工议论老板公私不分,不便管理。

  梅绮每次看到那些女员工或者女客户借工作之便向周自横谄媚调情,心里就犯堵,可是既不敢管,也不敢提,生怕自横以此为藉口要她辞职,那样,她还有什么机会将他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三年来,自横送给她珠宝、车子、华衣皮草,还特地因为她叫梅绮而在梅园新村为她买了房子。不是什么华厦豪庭,只是地段较好的高层公寓楼。但小区的绿化面积不小,虽然临街的窗户会听到车声,但因为高,那声音便显得不相干,反有种月里嫦娥望向人间的缥缈感。有现成的装修,地板平整光洁,太阳从落地玻璃窗里无私地倾泻下来,拉上窗帘,就把太阳挡在外面了。

  ——得到的也不算少了,可是独独得不到婚姻和名份。从而,也就得不到长远和安定。而她,甚至连催问都不敢,怕吓跑了他。

  至少,他的人现在是在她的身边。怎么样能把这个「现在」变成「永远」,就是梅绮的毕生事业了。

  秘书打电话进来:「梅经理,有个小姐来应聘。您见不见?」

  应聘?梅绮诧异,公司并没有意思要招聘呀。然而出于好奇,她还是答应见一见这位应聘者。

  不久的后来,她为了这一点好奇心追悔莫及。

  因为进来的人竟然是那位夫子庙「无针绣坊」的绣花女洛红尘——她穿淡青色套装,长发,白净的脸,眉眼之间距离很宽,睫毛又长又密,鼻子笔直突兀地挺起,除了一点点口红外没有化妆的痕迹。面对梅绮长时间沉默而专注的审视,她微笑地等候,没有半点不自在,亦看不出她是否也记起了梅绮。

  梅绮故意不说出她记得她的事实,慢吞吞地开口:「你从什么地方看到我们公司要招聘?」

  「你们不是举办『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吗?」

  「是,不过这是选美广告,和招聘有什么关系?」

  「广告里说,当选金陵十二钗者可以到『成功』来工作,这就说明『成功』目前缺人,所以我来应聘,希望有机会加盟贵公司。」

  梅绮微微心惊,举办选美赛前她和周自横谈过一次,自横的意思里果然有借大赛炒作招聘的因素,没想到这份心思竟然被一个局外人一语道破,这让她十分不舒服,语气不由得刻薄起来:「你觉得你够资格吗?」

  红尘笑了,淡然地说:「如果是选美,我肯定是不够资格的。但是我想工作技能与相貌及能歌善舞无关。对于选美广告里提到的可能与工作有关的几项条件:本科毕业,懂电脑,会两门以上外语,以及熟读庚辰本『红楼梦』,这些我都合格——这是我的资料,还有我的主页、我参与管理的论坛以及我自己做的FLASH的网址,音乐和插画都是我自己配的。」

  梅绮更加不悦,因为洛红尘的强项,正是她自己的弱点,她怎么可以「允许」成功网络公司里有比自己更强的女子出现?

  偏偏在这个时候,周自横打内线电话进来:「梅绮,一起吃午饭。」

  「好呀。」梅绮欢快地答应,看一眼洛红尘,又忙补充,「你别下来,我上去找你。」然而电话已经挂断了。

  梅绮当即立断,对红尘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我们公司不招聘,也没有增员打算,你弄错了。」

  红尘略为愕然,沉思一下说:「我可以见一下总经理吗?」

  梅绮不耐:「我是公关部经理,兼管人事。我说不缺人,就是不缺人。你可以走了。」

  洛红尘忽然又是淡淡一笑,一言不发,站起身便走。

  那居高临下洞悉天机般的傲然一笑,让梅绮打心眼里不痛快,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看穿了。向来精明果断的她,这一刻再次节外生枝地犯了个致命错误,居然沉不住气地讽刺了一句:「不自量力,为了十万年薪,什么人都想选美。」

  已经拉开门的洛红尘蓦地站住,回转身,冷冷地命令:「梅经理,你要为你的话道歉。」

  「我向你道歉?」梅绮扬起声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洛红尘,接待处有镜子,你进门的时候没看见?我让秘书给你带路,你先照照镜子去,是配参加选美呢,还是配让我向你道歉?」

  洛红尘云淡风清的脸上微微有了怒意,正要回话,门外却有个声音接过话来:「你不道歉,我道歉!」

  是周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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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和红尘意外的重逢

  梅绮和洛红尘一齐愣住了。

  周自横和洛红尘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愣愣地对视着,都意外得一时无话。红尘是没想到梅绮和周自横会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而且出现在这样尴尬的时刻;自横却是百感交集,本以为这辈子都和红尘无缘再见,却不料她竟然主动登门,出现在自己的公司里。刚才在门外他已经听到梅绮和人斗口,出于好奇,站住了没进来,及至听到梅绮叫出洛红尘的名字,才大吃一惊,赶紧解围。

  三个人里,是梅绮先反应过来,心里大叫不妙,表面上却只当没事人一样不在意地说:「这位洛小姐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错误消息,冒冒失失来应聘,我正送她走呢。自横,你找我吃午饭?我这就可以走了。」

  周自横却早已不要听她讲什么,只饶有兴趣地盯住洛红尘问:「你来应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职位?」

  「网络程序管理,FLASH制作,我都可以的。」洛红尘顿一顿,「请问你是谁?」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周自横取出名片来,「非常欢迎洛小姐加盟敝公司,不过你得先接受应聘考试。」

  「当然。什么时候?」

  「我们边吃边谈好吗?梅绮是我公司职员,她得罪了你,我有责任替她道歉。摆酒谢罪怎么样?」不等红尘表示反对,自横已经招呼梅绮,「你要不要一起来?」

  梅绮再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这分明是又一种威胁,要么顺水推舟,要么不带你玩,竟不可以选择。他吃定了她不敢拂逆他的意思。

  他吃定了她。

  而她,偏偏真的不敢拂逆。

  但是洛红尘,她就敢毫无顾忌地反对周自横,当下婉拒:「如果陪老板吃饭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那也是上班以后的事。我什么时候可以参加考试?」

  自横大笑起来:「你已经通过考试了。好,公私分明,讲原则,这就是我们『成功网』职员的必备素质。你明天早晨九点来上班吧,具体工作,梅经理会分配的。试用期三个月,合同也是梅经理同你签。」说完竟然不再罗嗦,点头招呼梅绮,径自走了。

  在周自横的字典里,向来没有习惯同女人纠缠,第一次邀请被拒,他绝不会说第二遍。但是另一面,他的确很欣赏洛红尘的不卑不亢和原则性,这也正是他自己最看重的品质。

  尽管自横的理论一向是现实等于破灭,缺憾才是永恒,但洛红尘这样离奇地再次出现,让他再也顾不到那么多的避讳,而只想用一种最稳妥的办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不使她再次消失。

  直到坐进餐厅,自横还在恍惚地想着刚才和红尘意外的重逢,觉得眩惑。

  第一次见红尘时,曾经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个旧时代的人,古典而优雅,应该穿长裙高屐穿花拂柳走在超手游廊或者月洞门里的,可是刚才见到的她,却干脆,利落,谈吐锋锐,机敏过人,完全是个标准的现代OL。

  这使他困惑,不知道该为洛红尘先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感到失望还是惊喜;也使他震撼,直觉自己遇到了一生中最强的对手——她的双重个性,与他自己何其相似?

  他忍不住要进一步接触她,了解她。

  看得出,梅绮也在为了洛红尘而深受困扰,悻悻然地说:「你并没有告诉我要在选美大赛结束前增员。」

  「我也从没说过不参加选美的人,就不可以到『成功』来工作。」自横半真半假地笑,「你是公关部经理,可不能武大郎开店,嫉贤妒能呀。」

  「我嫉妒她?」梅绮冷笑,「她那副尊容,从左眼望到右眼要看一分钟,从眉毛望到眼睛又要一分钟,拍张照片,镜头略偏点就找不全五官,我会嫉妒她?」

  自横摇头,一个女人刻薄起另一个女人来真是不遗余力。但是他也不会笨到想要纠正女人的审美标准,当下换了话题说:「明天早晨洛红尘来了,你先安排她到编辑部,负责论坛管理,先拿个新的社区栏目企划出来。」

  梅绮吃惊:「你真打算用她?」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你什么时候见我拿工作开过玩笑?」

  「可是……」梅绮抓住一个临时理由,「那天我们一块逛夫子庙,你替我结帐买绣鞋,洛红尘不会看不明白。你不是不希望有员工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她不是搬弄是非的人。」自横自信地笑,「她不会说出去。我不会看错人。」

  话说到这一步,梅绮已经不便再坚持了。周自横说,「她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他说的是「是」,而不是「像」。他说起她的语气,充满了维护与熟稔,仿佛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多年知交。

  梅绮觉得了一种茫茫的威胁,三年来,这还是周自横第一次把感情和工作混为一谈——固然,目前他和洛红尘还谈不到感情问题,可是会发生的。她有预感,他们之间一定会有问题。她知道危险的所在,听到她的脚步声踽踽而来,可是却想不出办法阻止。

  食物端上来,一圈一圈的蟹籽寿司,洒着葱末麻油的冷奴拼盘,三文鱼刺身,大虾天芙罗,小段小段的烧鳗鱼,玫瑰紫菜汤,水果沙律,还有一小瓶清酒。日本料理向来是她最喜欢的菜系,但是现在却没了食欲。

  她的心,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金鲤,色彩鳞片都黯淡,充满了无力感。

  她盯着寿司上的蟹籽,仿佛看见一条一条蠕动的小虫。她觉得呕心,却也觉得了某种希望——也许,该向巫师再求一条虫?

  洛红尘得到了成功网络公司论坛管理员的工作,负责选美大赛的文案企划及资料整合,直属梅绮管理。

  然而她有太多的建议和主张,太独立太出色太能干,太不像一个普通的员工,太……

  梅绮形容不出自己有多么烦她,恨不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充分的藉口将她开除,眼不见为净。可是红尘每天朝九晚五,只有早到,没有迟到,只有加班,没有旷工,只有做多,没有做错,而且经手整理的文案脉络清晰,文采斐然——梅绮实在挑不出任何茬儿来给她定罪。

  但是,洛红尘不出错,难道自己也不可以替她制造点错误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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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宝钗和黛玉孰优孰弱

  周一中层例会,各部门主管向周自横汇报工作进展及本周计划。梅绮打开手提电脑,调出选美活动计划书,却「呀」地一声,叫:「糟糕,电脑有病毒,怎么文件打不开了?」按了内线电话叫红尘,「将流程计划书的打印稿送一份进来。」

  片刻洛红尘敲门进来汇报:「梅经理,那份计划书没有备份,无法打印。」

  「没备份?你这文案是怎么做的?」梅绮大怒。

  红尘分辩:「直接交给您的机密文件,向来是由您独自掌管,一经拷贝,立即删除,不留备份的……」

  「胡说!」梅绮完全不给红尘解释的机会,「文件是你起草的,也是你打好了拷进我电脑的,备份文件也是你删除的,现在我的电脑无缘无故出了病毒,你敢说你没责任吗?你说文件是我独自掌管,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出了错都是我的问题,你没责任了?这么大的损失,难道就由你一句不知道就完了吗?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周自横冷眼旁观,已经完全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分明梅绮监守自盗,宁可在自己电脑里设病毒也要嫁祸洛红尘,好借机将她开除。然而这些都是猜测,谁会相信一个部门经理会为了给手下罗织罪名而自行捣乱电脑呢?公司其他中层可是不知道洛红尘的特殊身份,更不知道梅绮与红尘之间那难以启齿的龃龉。

  部门经理以失责之罪开除手下原是中层的权力,只要证据确凿,便是总经理也不便干涉的;而且,周自横也很想知道,面对这种情况,洛红尘会如何处理?

  然而红尘正像是那日在夫子庙「无针绣坊」同梅绮为了三只绣花鞋讨价还价时一样,由着梅绮自说自话滔滔不绝,只是不愠不急,直等梅绮发泄完了,方淡淡一笑,轻轻说:「好在我记得计划书的完整内容,可以马上再打一份;如果梅经理急着用的话,我现在复述一遍也可以。」

  「你能背得下来?」周自横惊讶,「那你就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开会,把计划书的内容口述一遍吧。」

  「这……」梅绮大急,「她只是个基层员工,怎么好参加公司的例会?」

  自横微笑:「她记得计划书的内容,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除非你自己可以背下来。」

  梅绮脸色铁青,向洛红尘投去似威胁似仇恨的一瞥,忍耐地不再说话。

  洛红尘遂平静地叙述:「计划的流程是这样:到目前选美报名结束,共有上万人参加,经海选剩下一千二百人。我们准备将她们的照片全部贴在网上,每人附一段 FLASH介绍,要求必须是选美佳丽本人制作,以此来表现她们的电脑才艺,然后采取网友投票的方式选出入围奖一百零八人,也就是说,十二钗中的每一钗都有九名备选者。这是第一轮比赛。暂时停留在网络上进行,还属于纸上谈兵的阶段。」

  周自横点头,饶有兴趣地说:「有点意思,接下来呢?不过要是一直在网上进行,未免有点闷。」

  洛红尘接着说:「第二轮开始正式联合电视媒体举行,共分三组,第一组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的备选者各九人,共三十六人;第二组元、迎、探、惜四春;第三组是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表演内容以歌舞乐器为主,要请行家们来编舞排曲,比如九个林黛玉一起跳葬花,九个薛宝钗一起跳扑蝶,九个妙玉一起跳梅花舞……」

  这一次所有的在座中层也都鼓舞起来,笑着说:「这一定很热闹好看,又直观,又有趣。九个黛玉一样打扮一样动作,高下立判。」

  洛红尘点点头,接着说:「这样子,每一钗选出前三元,十二钗总数仍是三十六人,再进行第三轮竞赛。这次分三组,表演乐器,每一组都是十二钗,先是穿古装弹奏『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等古曲,然后换时装抽样回答有关红楼的智力题,从而选出金陵十二钗的最终得主,即所有获奖者。」

  「太好了!」众部门经理摩拳擦掌,议论纷纷,「这比赛规则定得好,花样多,不重复,声色迷离,动静皆宜,又有品味,说不定可以引起社会各届人士的关注。要是能引起红学家们的注意就更好了。」

  周自横点头:「这容易,可以请一位着名红学家来做选美的评委,让他们不注意也不行!」

  「那就更好了。可以请这位红学家来草拟选美竞赛中有关红楼的智力题,请佳丽们抽答,由红学家打分。这样,关注度就更高了,而且也更有权威性。」

  周自横大为振作,几乎已经看到大赛成功的空前盛况,向洛红尘赞许地说:「你的记忆力真是不错。这份计划书繁枝细节,亏你记得清楚。」

  然而洛红尘还有下文:「金陵十二钗正式决出,大赛可以说是完满,然而冠亚季军还没有最后确定呢。这次要求每一钗为自己所代表的人物设计一段小品,可以是歌,可以是舞,也可以是乐器,甚至演讲,并举行一次辩论赛,最终决出十二钗之首究竟是哪位——这时候一定要在论坛里展开激烈的讨论,并联合纸媒同时造势,发动一次红楼大讨论——这里不仅仅是参加选美的十二佳丽优胜劣汰,同时也可以看出观众与读者心目中对于红楼人物的喜恶评定。自古以来宝钗与黛玉孰胜孰优一直都是人们争论的话题,这次我们的『成功网』选美,可以给千古悬疑一个最终答案了。」

  「好!」各部门经理竟然不约而同一齐鼓起掌来,争着说,「既是选美,又是一次红楼课题大讨论,给选美平添一种文化气息,把娱乐活动上升为文化现象,一定很轰动,我们成功企业的形象必定凭藉这次选美活动再上一层楼,并且可以借这机会把所有媒体一网打尽,建立更长久的合作关系。有了这么多题目,广告赞助也容易拉得多,看来公司最近真的要大展拳脚了!我们各部门的工作计划,也得参照这份流程表重新布署一下了。」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每周一次的公司例会,竟然因为一位小职员的介入,而达到了空前的高潮。

  周自横震动地看着这一切,兴奋地想:自己是挖到金矿了。举办「金陵十二钗」选美本来就是自己的灵光一现,而今,这灵感在洛红尘的叙述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她,是他真正的知己,简直就是他的另一半。

  他看看梅绮青灰而茫然的脸,不问可知:这份计划书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是洛红尘代拟的,因此洛红尘所知道所领悟的远远比梅绮还要多,也因此洛红尘才会记得这样清楚。他甚至想,洛红尘最后补充的那段关于十二钗决选宝黛之争的提议,是她的即兴发挥,是刚刚才想到的——因为,在他夸赞洛红尘记忆力好的时候,他也隐隐想到了这一节,只是还未来得及明确,她却已经替他说出来了。她和他,竟似心灵相通呢!

  他故意地引她说话,想了解她更多:「抛开选美不谈,依你看,宝钗和黛玉孰优孰弱呢?」

  原以为以洛红尘的冷静平淡,会官样文章地说一句「各有千秋,不分轩轾」。不料,她竟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林黛玉。」语气之肯定,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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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化蝶的季节

    周自横意外之余,益发感慨——这就是洛红尘,永远让你意想不到。她温和,却又个性倔犟;她冷淡,却又热情洋溢;她公允,却又立场分明;她骄傲,却又不卑不亢。

  梅绮忍不住抗议:「凭什么?我觉得薛宝钗好,她温柔,大方,得体,八面玲珑,家庭背景又好,难怪贾府的家长要选她做媳妇。」

  「薛宝钗的家庭背景未必好得过黛玉。」洛红尘摇头否决,丝毫不给自己上司面子,「林黛玉是盐政林如海的女儿,谁都知道盐科是肥缺,林家又是世袭,为宦多年,家财不止万贯。而且贾母说过,几个女儿中,属黛玉的母亲贾敏最心爱,她肯把心爱的女儿嫁给林家,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林家没有近亲,所有的家产都是林黛玉一个人继承,她的家资背景,不会比贾府逊色。」

  梅绮对『红楼梦』并不十分熟悉,可是电视连续剧是看过的,故事人物也都还分得清楚,撇嘴说:「那些都是你猜的,书里面又没说林黛玉有多少财产,她父母双亡,投靠祖母,不过是寄养在贾府的一个孤女,哪里比得上薛宝钗,薛家有许多铺子,生意兴隆,怎么会不如黛玉呢?」

  洛红尘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林黛玉六岁进贾府,是因为母亲病逝,祖母怜惜,并不是因为家计困难才要投靠亲戚的。父亲林如海病逝是她进贾府以后发生的事,琏二爷陪她回乡理丧,那时黛玉只是稚龄弱女,不识稼穑,又伤心欲绝,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少遗产要继承,都是凭贾琏料理——这正是因为林家诗礼簪缨,黛玉自小养尊处优,又品格清高,完全没有金钱概念。她后来连吃一碗燕窝都觉得自己叨扰了贾家,那时才有了一点点金钱意识,是因为处身在贾府这个势利圈,因为外界的眼光逼她感受到压力。『风雨夕互剖金兰契』一节,她与宝钗有一次倾心交谈,说宝钗是有房有地有买卖的,自己却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取自贾家,难免不被小人嫉恨嫌弃。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万贯家财已被贾家吞并,这正说明了她的心地纯真,性情高贵。然而薛宝钗就不是这样了,她家里开着许多铺子,只是商人的女儿,出身已经比黛玉低微,而且她对铺子的生意十分紧张,薛蟋押货回来不知打点伙计,还要她来催促点醒。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竟然要亲自张罗生意,那是因为家道中落,十分拮据,故而才会小小年纪便有了忧患意识。也可见她的虚伪、世故、斤斤计较。更说明了她的出身,远远没有林黛玉高贵。」

  人们忍不住要再一次替洛红尘鼓掌。至此,大家多多少少已经都看出这两个女孩子间的明争暗战,那梅绮分明把自己当成了薛宝钗代言人,要与林黛玉一决雌雄,争取周自横这位「真」宝玉!

  梅绮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可是性格呢?那林黛玉小心眼儿,又爱吃醋,又爱生气,动不动就哭,多么可厌!哪有薛宝钗的宽宏大度?」

  红尘说:「黛玉的吃醋,就只是吃贾宝玉一个人的醋,而且只和宝钗吃醋。袭人、晴雯甚至紫鹃和宝玉暧昧,她却是视而不见,还喊袭人做嫂子,摆明了有容人之度,这才是一个正室原配的胸襟;她虽然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可是从不仗势欺人,你看她对哪个下人疾声厉色过?对下人最亲厚的就是她了,视紫鹃如姐妹一样。可是宝钗呢?高兴的时候跟丫环也可以玩笑,不高兴就一板脸,斥责丫头:你看我同谁嘻皮笑脸过?吓得小丫头一溜烟儿跑掉。金钏跳井死了,太太也要掉几滴眼泪,她却忍着心说:八成是贪玩掉到井里了。她的端庄善良,不过是扮给老太太看的。骨子里比谁都冷漠无情。」

  众人坐着看戏,都是又惊奇又钦佩,想不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竟会对『红楼梦』有这样见地,虽然偏激些,却有性格。只碍着梅绮的面子,不能参与讨论。

  周自横却不管不顾,击节称赞:「说得好!黛玉有灵,一定当你是知己!」

  林黛玉只是故事中的人物,未必可以做洛红尘的知己。然而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周自横,可是把洛红尘当成了知己。他看着红尘的眼睛,如此闪亮,充满了激赏。

  夜深沉。梅绮觉得冷。

  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臂,仍然觉得冷。冷得发颤。

  裹紧丝棉被,感觉自己像一只蛹,到了化蝶的季节,却没有来得及破茧而出,就此自缚至死。

  窗开着,湖绿的窗纱拂来拂去,纱帘上缀着各色小饰物,有开笑脸的小葵花,跳天鹅湖的舞女玩偶,中国结,金纸鹤,红缨络……还有那三只精致香艳的绣花鞋。

  「无针」绣坊,可是「见缝插针」!

  梅绮把脸埋在手心里,接了满手的泪。她一点一点地想回头,想着自己和周自横三年的交往,以及洛红尘莫名其妙的闯入。

  第一次见到红尘,是在夫子庙贡院西街,梅绮要买绣鞋。只肯买单只。

  是梅绮把洛红尘带到周自横面前的,记得当时自横还笑她:鞋子哪有买一只的,都是一对儿。梅绮说:我偏不要成双成对,偏要买一只。

  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梅绮悔恨地哭起来,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好端端地想要去买什么绣鞋?为什么任性地只买一只鞋,说什么不要成双成对?天知道她心里多么想与自横成双成对,白头偕老!

  那句话,如同咒语,那个俪影双双的美梦,是她自己亲手打破的!

  第二次,也是她先见到洛红尘,见面的那一刻,她已经预知了危险,而且下定决心要对她防患于未然。她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却偏偏又蛇足地讽刺了一句不自量力,激怒了洛红尘,引起一场口角,以至拖延时间给了她和周自横见面的机会——如果自己没有多说那句话,如果当时干净利落地就堵绝了洛红尘的后路,不让她进入「成功」公司,又哪里会有后面的悲剧?

  而这一次,更是自作聪明,自掘坟墓——她干什么要好端端地给自己电脑装病毒,然后把洛红尘叫进来给周自横看见,将一个大好的表演机会拱手送给了洛红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非但未能把洛红尘赶走,反而让她一演成名,平步青云地做了总经理助理。周自横的贴身助理!从此可以与周自横大摇大摆地同进同出,甚至午餐都在一起——以往,如果没有客户应酬,自横总是找梅绮一起午餐的。但是现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换了洛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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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梅绮恨哪。自己,真是太多事,太多话了!是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爱情,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有电话打进来,打断梅绮的回忆。她吃了一惊,提起听筒——是自横:「睡了么?」

  「没有。你呢?」

  「睡了。」

  「睡了还打电话?」

  「是呀。接电话还问我睡没睡?」自横轻轻笑,体贴地问,「怎么,睡不着?」

  「冷。」

  「又不关窗睡觉?」

  「懒得起来。」梅绮也笑了。她很享受这些看似无聊的对话,有种柴米夫妻的亲昵。它代表着整整三个寒暑的相知与默契。「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不关窗,小心着凉。」自横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像一把梳子,在梅绮的心上轻轻梳理,有点疼,有点痒,但是很舒服。「你最怕下雨天的,别胡思乱想,早点睡。」

  他在哄她。他知道她一直痛恨下雨天,雨珠不间断地落下来,沙拉拉,沙拉拉,好像有无限往事逼着人想回头,想也想不明白,无边无际,无可奈何。

  雨是世界上最难把握的东西,偏偏对人的情绪有那么大的控制力量。下雨的时候,人的头发身体都会变得潮润,好像在生苔藓。

  他们又说了些无聊的对白才挂线。梅绮已经了无睡意,索性坐起来,掀开被子,拉开窗帘,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边一弯下弦月,钩子一样,淡得只剩一个影子,月亮下面是人家的屋脊,草木扶疏,很多飞蛾围着路灯的光打转,路灯下有个男人在看书。梅绮住在十二层,已经很高了,可是也不能看得更远。

  城市越来越拥挤,天空越来越狭窄,她再努力,也只能看出那一点点距离去,属于她的,就更少。

  ——怎么舍得把这一点点也抛出去?

  反正睡不着,梅绮索性坐起来看书。

  是『红楼梦』。自横看重洛红尘,多少是因为欣赏她的学识。红尘做那个选美计划书,把选美和红楼结合得天衣无缝;又替林黛玉说话,把自己这个薛宝钗驳得张口结舌,就是因为熟读原着。自己,可不能太输给她了!

  梅绮沿着前日折的书页翻开。她一向不喜欢看这些古典名着,读不到三两行便想睡觉。读来读去,这些日子也只读到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又是鞋!这么巧!

  梅绮看见一个「鞋」字便觉刺心——若不是「鞋」,也不会招出后来那些事——哪里是「鞋」?分明是「邪」!耐了性子又往下读: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

  梅绮看到这里,不知如何,忽觉嗓子眼里发紧,心跳急促起来,急着要知道那马道婆应与不应,做与不做,又如何作法。偏偏那页的后面竟然鬼使神差地装订疏漏,少了一页。

  那本书简直在开她玩笑!又或者同她做对?

  梅绮半是好奇半是堵气,爬起来开了电脑上网,键入『红楼梦』查找原本。从未有过的好学若渴。

  终于给她找到了——「……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梅绮看着,暗暗心惊,若有所动,只觉那马道婆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冲自己说的一般。

  原来这诅咒作法之事,连『红楼梦』里也有写的,难怪那潘大仙说她不读书。如果真能像那马道婆说的「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岂非省心?

  不禁心动神驰,渐渐想得痴了。

  索性又接连键入「养蛊」、「下降头」等关键词,一路查下去。却不知,心底一点邪念,渐渐滋生蔓长,就此入了魔道——「传说在远古尧帝之时,造蛊虫的人于每年的5月5日正午时(传说此日毒气最盛),搜集了蜈蚣、蛇、晰蜴、壁虎、蝎等物,盛在一个器皿里,加盖压住,念起咒语。一年以后,打开来看,内中各种毒物因饥不得食,互相吞食,到得最后,只剩一个,就叫蛊。它已通灵性,极善变化,而且形状不一。长形的叫蛇蛊,圆形的叫虾蟆蛊,五彩斑斓、屈曲如环的,名金蚕蛊……」

  「蛊虫喜吃人,每年至少需杀一个人去祭它,否则,它就会跑进养它主人的胸腹中,残啮他的肠胃,吃完后像尸虫一样爬出。养蛊不得其法,一家都会被它灭门。这种小虫,脚踏不腐,刀砍不断,水浸不死,火烧不焦,又能隐形不见,要想把它送走,只有惟一的嫁蛊之法:将蛊虫用锦绣包裹了,将金宝珠玉安放其中,它的价值要比蛊虫摄来的加一倍,丢弃路旁。有人拾去,那蛊虫就移至他家。假使包内的珠宝不够,则蛊虫不去;若包裹无人拾取,则蛊虫无处去,仍寻归旧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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