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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猪哼哼

《【乱神馆记】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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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章节简介:
  自家馆主连续忙碌了两日,苑儿料定她今日不会早起,直拖到日上三竿,才到她的卧房去。 转过屏风,惊见床上的人居然起身了:她拢着衣衫,斜倚在那边,长发披散了一身,眼中波光流动,若有所思地喃喃念着: …
  自家馆主连续忙碌了两日,苑儿料定她今日不会早起,直拖到日上三竿,才到她的卧房去。
  转过屏风,惊见床上的人居然起身了:她拢着衣衫,斜倚在那边,长发披散了一身,眼中波光流动,若有所思地喃喃念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不我往,子宁不嗣音?”
  苑儿立刻巧笑:
  “馆主啊,你念这诗,到底是为了谁呀?”
  “你这丫头,整日都想些什么?”离春白她一眼,“我是在研究案情。”
  “怎么?吟诗和封家的案子也有关联?”
  “不但有关,还正是关窍所在呢。”
  “哦?”苑儿好奇心起,当即不顾主仆之分,腻到床边,“封家的事情,你都没有对我讲过,说来听听吧。”
  幸好,离春对她这等行径,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忤地把这两日所见所闻简述一遍,最后结语:
  “总之,事情就是如此了:某一日,夫人发觉珍珠失窃;次日,赵管事听到莫成与夫人在花园假山后私会;再过两日,夫人被鬼上身;平静几天后,亦然夜晚在井边见到鬼;第二日晚,夫人声称已知珍珠下落;第三日晨,死者被人发现陈尸井边,丫鬟红翎失踪。过了半旬,亦然来乱神馆找我,后事如何,你也知晓了。”
  苑儿一边听着,一边捏着下颚缓缓点头,等离春讲完,她便兴奋道:
  “馆主,我倒是有个想法。”不待回答,已坐不住地站起来走动,“既然涉案者中有一人踪影不见,通常这种情形,都是替换身份。不知你是否怀疑过,死者到底是不是夫人?如果躺在井边的,其实是红翎呢?可是莫成亦然他们,怎么会认错?”沉吟片刻,握拳在掌心一砸,“嗯,定是用了人皮面具。这样一来,失踪的就变成夫人了。那晚,她让人叫红翎来,残忍谋害之后,将尸首伪装成自己的模样,然后躲藏起来。躲在何处?是了,封乘云的卧房。所以,红羽要送饭进去时,他才会再三推脱,耽误了许多时候。直至不得已开门时,夫人已经隐藏好了。另外,他要大理寺莫再搜寻红翎下落,便是知她已死;曾吩咐夫人的房间要时时打扫,也是明了妻子并未亡故,那卧房还将再度起用。那么,夫人又为何要杀掉红翎呢?难道她被窥破了奸情,要杀之灭口?可若因奸成杀,身为丈夫的封乘云,又怎会助她避难?除非,是这夫妻二人合谋。他们与红翎,又有什么过节?几年间崛起的大富人家,对了,所发一定是不义之财。没错,一对伉俪秤不离砣,原本在四方游走,居无定所,忽然安定下来,就成了富户,加上拥有稀罕的珠宝,以及之前所说的——精通易容术,必是罪行累累的雌雄大盗!”
  如此自说自话完毕,本拟得到馆主夸奖,兴冲冲回过头去,只见离春脸色青惨,气若游丝:
  “以前那些案子,实在不该讲给你听。”
  苑儿咬唇委屈道:
  “就是受先例启发啊,明明都是很不可思议的……”
  “所以你一上来,就往离奇处猜?不错,许多罪案的结果,都出乎意料之外,却还在情理之中,绝不是这样无凭无据,天马行空臆想来的。”
  “可,案中几大疑点,我已有了解释啊。”
  “剩下的可议之处,又该如何?你真道大理寺养些忤作,都是吃白饭的?连个人皮面具也看不破?”
  苑儿如挨了风霜,顿时蔫下来,靠回床边:
  “那么,这一桩桩诡异的事,馆主来给个说法吧。”
  “若要我解,解的就绝非诡异之事。”离春摇头,“我着眼的,不过是最平凡处。例如,在封家所见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人品如何,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我可不明白了。你知道了这些,于案情有何帮助?”
  “若想查知事情真相,必然要进行合理推测;推测的依据,须得是实情才行。而与我谈天说地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虚言。虽然其中我多加诱导,但有些事情,十分明显,是他们刻意告诉我的。这些内容,便多有水份,不可尽信;而我要听的,正是他们以为无关紧要,无意中透露的只言片语,可以全部相信,不必怀疑。”
  “我懂得了。”苑儿笑着眯起眼睛,“馆主是要透悉说话人的意图,挑那些不会撒谎的地方听。”
  “孺子可教。”离春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嘴里却不闲着,“就拿红羽为例,依你看,她有何企图?”
  “听她言谈话语,似乎一直在把事情往红翎身上推。”
  “不错。你以为,她为何要这样做?”
  “我想,”苑儿皱眉思忖,“急于嫁祸他人,撇清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凶徒吧?”
  离春缓缓摇头:
  “这你可就错了。想想红羽的出身,父亲是个读书人,她身上也染了不少墨香。这样的人家,最讲风骨,最重清誉。盗窃、凶杀这样的事情,讲讲都怕污了口舌;若发生在身边,更是如芒刺在背;再牵涉其中,为此上了公堂,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大理寺侦察凶案,必然会听闻珍珠失窃一事。而熟知情况的三人,一死一失踪,向公门中人说明情况这一责任,全落在红羽身上。莫忘记了,她自己也说过,平日出入夫人卧房的,只有她们一主二仆。珍珠总不是夫人自己偷的,若再与红翎无关,谁的嫌疑最为重大呢?亦然曾提到,说红羽自夫人死后,常背着人独自啼哭。真是主仆情深到如此地步?我看她啊,倒是料到了自己日后的处境,自怜薄命呢。”
  “既然如此,红羽绝不是凶手了?”苑儿试探。
  离春一笑:
  “我何时这样说过?”
  “我懂得馆主的意思了。若她是偷珍珠、杀夫人的元凶,自然会将红翎扯进来,充当替罪羔羊;可即使她清白无辜,也怕白白受了冤屈,为求自保而出此下策?”
  “正是。所以第一天,她只说了些不利红翎的情况,还故作懵懂,假装刚刚开始怀疑,其实心中早就打好腹稿。而‘鬼上身’一事,则藏到肚子里。因为,若有鬼怪出来搅闹,我还会如她所愿,直接疑到红翎头上吗?”
  “可是,你又不是大理寺中人,即使相信她与案件无关,于她有何益处?”
  “官家的人若不信她,会送她去吃牢饭,她当然害怕;我若不信她,便会在心里戳她脊梁骨,不幸传扬出去的话,她便要遭千夫所指。这难道不可怕?就算没有这层顾虑,她也还是会向我倾吐。通常,与凶案有牵扯的人,无关是不是凶徒,都喜欢随便揪住一人便大喊‘冤枉呀!不干我事’。”
  “这女子也真是,即使为了保全自己,也不该全不顾及共事的姐妹。不过,赖给一个说她什么都无法反驳的人,她倒是聪明!”
  “小聪明而已。对于不想说的事情,就只会隐瞒;见到扇柄中的匕首,便无法自持,将对我的怀疑和盘托出。毕竟年轻,到底生嫩些。”
  “馆主不喜欢嫩的,倒偏爱老的不成?”苑儿轻声打趣。
  “你这倒说对了!那赵管事,真是更对我胃口。”
  “他啊!”苑儿厌恶道,“这人三番五次败坏自家夫人名节,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你看不出吗?”离春提过一缕长发,放在手里把玩,“我提点你一个。假如,一名女子状告一男子轻薄于她,这被告之人,该如何为自己开解?”
  苑儿望天眨着眼睛:
  “我若是那男子,必然会讲明,原告号称被轻薄的那段时间里,我根本不在当场,而是在酒楼中与朋友饮宴。再找到当时和我一起的人出来作证。最好能向官老爷证实,以前与这女子多有不睦,她才会上堂诬告……”
  “等等。你怎知道这男子就是被陷害的?我说的是,若他真的作过,那要怎么辩白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要真的犯下罪行,不管怎样巧舌如簧,都无法逃避责罚。”
  “真是如此吗?我倒觉得一种方法最为有效:被审问时,全不为自己开脱,只说那女子素行不良,与许多男子都有暧昧。最好再收买几个人,现在指名道姓叫上堂来,点出这几位某某某,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些话语,听似与本案无关,但大老爷心里却会偏向起来,觉得这般不知检点的女子,还说什么被人轻薄?之后任她说破天去,也不可信了。这男子要再聪明一些,接下来就会自承罪行。官家只会认为,这更加表示他问心无愧。即使确有其事,也是那女子勾引在先,这一下被害者和加害者的地位,可就颠倒了。既然这男子并非主动犯案,加上自首,就算不能免罪,也可以减轻责任了。”
  苑儿面色苍白,不敢相信人竟可以如此阴狠:
  “你这法子,也未免太毒了吧?”
  “远远称不上这个‘毒’字呀。”离春冷漠地笑着,“说这故事,不过想告诉你,若要一名女子求告无门,最好的方法便是把污泥浊水泼她一身。那封家管事所用的,正是这种手段。”
  “人都死了,还能说出什么?”
  “赵管事可不这样想。他笃信鬼神,生怕夫人的魂魄对我道些不利于他的事情。所以,他要不厌其烦地在我心中种下‘夫人是坏女人’的印象,那样我还会听信她的话吗?”
  “他怕的是什么?怕夫人说‘赵管事便是杀了我的凶手’?”
  “也许。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想是什么?”
  “你刚才举那例子,”苑儿一击掌,“他对夫人,心存非分之想?”
  “不光是想,甚至已经有了行动。那时他说起红羽,谈到她的日常活计,‘洗笔’、‘磨墨’、‘誊抄诗稿曲谱’几项,都十分正常。说到伴读丫鬟的职责,任谁想都能想到这些。而他居然还多加了一个‘剪烛花’,这般细微的地方,一般人可注意不到。所以,我猜想,他多半是亲眼见过,并记忆深刻。而掌灯之后,红羽陪伴夫人读书,都在卧房内,我断定,他曾在房外偷窥。”
  苑儿听得汗毛直竖,不住抚着胳膊:
  “这人怎么这样令人呕心?”
  “毕竟碍于身份,不能上前动手动脚,只好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了。除了悄悄窥伺,还经常弄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讨好亦然。一名已经育有子女的妇人,想得到她的青睐,从孩子身上下手,不失为一条妙计。男子追求拖着小孩的寡妇时,时常用到这一招。”
  “可封夫人不是寡妇,是有夫之妇!想想她也真可怜,家里总有这么个人,在旁边又黏又湿的,像沾在手上甩不掉的糨子,一定不堪其扰。”
  “夫人地下有灵,也要引你为知己了!她早已明了他的用意,并形于外地厌烦。据封家多数人所说,夫人宅心仁厚,待下人态度和蔼,而她对赵管事却十分反常,还曾经交待孩子不得收取他的礼物,因为‘那人行事鬼祟,不是好人’。亦然问及缘由,她却不说,逼急了只以‘小孩子不懂’来敷衍。不光夫人,就连红羽这聪明丫头,也有所察觉。她受命看守夫人遗物,并表明只要‘有借有还’,就不算为难她。赵管事自她手中要走诗稿,若她真以为是为了抚慰老爷,又怎么会诸多不满?其实,她觉得必是那人自己扣下来,想留个念想,不会再归还了。”
  “其实,他是拿来向你证明,夫人确实春心萌动呢。但,即使他要诋毁夫人,莫成何辜啊?”
  “既要弄出奸情,必然需要一名丈夫以外的男子。封家老爷当然不行,也不能污损了自己的名声,剩下的一个自然最是合适。再说,还有一个‘妒’字呢!”
  “这可有意思了。一名管事和一名长工,看在谁眼里,都会说前者地位更高。”
  “噢?那看在女子眼里呢?莫成和这位赵爷,你喜爱哪一个?赵管事对莫成,如同红羽对红翎。前者都颇有学识,自认为人处世已堪称典范,所以轻视那些目不识丁,不懂得礼仪的粗鲁人,甚至觉得世人都该如自己一般鄙弃他们。偏偏两位后者都形貌出众,行事或许谈不上气度,却认真实在,反而更加讨人喜欢。”
  “于是,这有些心机的两人,既瞧不起他们,却又妒恨他们?”
  “不错。红羽虽声称,主子待下人们,平平的都很好,但夫人既心地善良,必然对红翎的坎坷经历百般同情,偏疼她些也是应该的。再说,贴身丫鬟本就比伴读的亲近,红羽自然会恼她更得宠爱。而赵管事,自我感觉甚好,只认为他这样的谦谦君子,才是淑女的好逑。莫成拥有他欠缺的年轻英俊,已是怀璧其罪,又蒙他仰慕的夫人如‘故人’般对待,难道还不够可恨?”
  “馆主,稍等。”苑儿捏着眉心,脸部凝滞,似在思索什么,“我忽然觉得,情况好像十分微妙。若这两人不是凶手,红羽把偷盗杀人的嫌疑塞给红翎,固然是怕牵连自身;管事坚称夫人品性不端,又说莫成行凶,也确是私心作祟。但退一步讲,剔除自保的意图,他们会有这些说法,也是因为一直看不惯那两人,以为他们低贱卑俗。而你曾说过,通常人一想起处于底层的粗人,便隐约地恐惧起来。会不会,在他们心里,总有几分认为事实正如自己所猜测?”
  离春忽地坐直身子,赞道:
  “你能想到这一点,真是难得了。”
  苑儿顾不上得意,低声叨念着:
  “也就是说,这两人的说法,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莫忘了前提——他们不是凶手才行啊。”
  “若要判断他们是否凶手,必然要从其他人的话语中,寻找蛛丝马迹。但那些人所说,谁又知道真假?如此互相勾连,实在难办了。”
  “这难办的事,你我完成了一半,四人已经解析了两个。”
  “剩下的两个,先说封家老爷吧。他让人心里发凉,我可不喜欢!”
  “是吗?”离春称许地笑起来,“女子皆偏爱痴情男子,怎么你倒例外?”
  “只因馆主教过——子曰:过犹不及!”苑儿透出特别的精灵,“他若一般伤心,只是哭红了眼睛,我倒觉得情真意切。可现在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是别有用心装出来的,只显得虚伪做作。还有孟白探来的消息,都流连烟花之地了,还有什么可说?居然能满口仁义道德?”
  “喜欢声色场所的男子,在被人责难时,都会辩解自己并非贪恋醇酒美人,实在是有大事协商,为了国计民生、古圣先贤,必须往青楼一游。所以,这一去实属无奈,怪只怪旁人呼朋引伴,而自己作为那个‘朋’那个‘伴’,只好硬着头皮忍受了。我倒不明白,既然每个都这么不情不愿,最初倡议的那人又是谁啊?”
  “馆主真是切中要害!”苑儿微笑道,“我看这封乘云,和那牡丹姑娘,多半不会毫无牵扯。而且,他这般标榜自己,非要作出‘痴情郎’的嘴脸,依我看,夫人多半就是死于他手!”
  离春脸色一沉:
  “你太过武断了!”
  苑儿眼睛回瞪,并不罢休:
  “可他若不是凶手,为什么要装腔作势,弄得好像痛不欲生?”
  “他自然有道理!一名男子,妻子在世时纳进一群偏房,世人也不能说他薄幸;而正妻亡故,尤其还是暴毙,他很快另结新欢的话,就会被人指戳负心了。况且,他是个商人。他的同行有生意要做时,自然得选择和谁来做。在价格的公道、办事的妥帖都相仿的情形下,要如何挑拣?当然是看人!看这人是否眼光精准,是否气魄过人,是否诚实守信,是否有情有义。如果这次的事处理不好,留下个薄情寡义的声名,流传出去,让商界中人听到了,自然会琢磨:对待发妻,尚且如此,这样的人,难道能安心与他共谋财路?真闹到这种境地,岂不糟糕透顶?所以,为了声誉着想,也要伤痛得仿佛死过一次。待到事过境迁,他再迎进新人,这时旁人非但不会说三道四,还必定盛赞这女子,将他这活死人变回了活人,着实令人欣慰。”
  “这么说来,不管他是否凶徒,都会表现得一片痴心了?”
  “不错。”离春凝视着自家丫头,表情渐渐和缓,嘴角也泛起笑容,“我从未觉得这封乘云没有嫌疑,也不是有意责备你。只是,不轻信表相固然很好,但也要不偏不倚才行。而你现下已对这封老爷大有成见了。”
  “我?”苑儿还是不服,“我对此人的了解,全凭馆主转述,又没有亲眼见过,更谈不上什么过节,哪里会偏心?”
  “除去直接的仇恨外,还有一种理由,便是迁怒!”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说到这里,眼睛一亮,登时醒悟,“不,确实有缘有故。刚才极想骂他一句——与那井中女鬼的未婚夫婿一般,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苑儿知错就改,低头陪笑着,“馆主知道,自从我听了那故事,便开始思索:作为一个人,真会为了钱财而抛弃真情?被众多诗词歌赋赞颂的爱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哪怕初起时情真意切,事过境迁后,也注定湮灭吗?前后左右想了几个来回,却得不出一个答案,难免对那早已作古的男主角有些憎恨,想不到竟连累了活着的人。”
  “哦?”声调拐得饶有兴味,“那你可曾想过,为什么连累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封乘云?”
  “这,”苑儿踌躇片刻,心中一直懵懂的细节忽然聚拢,恍然时双目几乎瞠出眼眶,“对呀!对呀!只因为那女鬼传说,与现在的封家疑案太过相似了。同一口井,死时同样装束,都是穷书生与富家女,最后书生都成了商人并颇有成就。间隔这许多年,仿佛旧事重演,难道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敬畏又虔诚的话语,难得在乱神馆听见,遭到的却只是嗤笑: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上天给了人为恶之心,才会弄出那么多事情。”
  “难道,”苑儿听话听音,“你疑心有人借鉴封家的情况,故意编造了那个故事,以暗示封夫人之死,与她丈夫脱不了干系?”
  “借鉴?哪有这么简单?须知,五年前封家在长安落户时,封乘云已是一名富商,旁人又怎会知道他之前作过穷书生?若井中鬼故事真是刻意捏造,这位有心人必然熟悉这一家人的身世背景,或许对封氏夫妇当年的情史也略知一二。”
  苑儿喉咙动了动,仍是难掩惊奇:
  “馆主向封老爷打听过去的事情,竟是为了这个?”
  离春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此事的关键,不在我的用意,而在你昨日打探的结果。”
  “昨日啊,”苑儿笑得狡黠,“馆主走后,我先往房家走了一趟。昨日上门那人,天刚亮就在门口等待,一见去的是我,立时显露出不悦来。我急忙绷起脸,作出睥睨众生的模样,学着你的口气,说擅自汰旧换新,犯了祖先之怒,若要安抚亡灵,须得将家俱器物恢复原样。‘离娘子’的旗号一打出来,他们犹豫片刻,便依言照作了,人来人往忙得个鸡飞狗跳。如此几个时辰,终于有了八成原貌,有些心急的,马上尝试起来,结果,起坐之间屋顶当然不见异样。我看着那许多人,站在尘土杂物间,极力称赞着‘离娘子,神人也’,若不是竭力隐忍,都要捧腹大笑了。”
  “你要真会笑成那样,我也不敢把事交给你办了。”
  “多谢馆主信任。”苑儿腮边的酒涡再次显现,“不过,当时还真是紧张。早知道这一次,房家一定会出现不少人,只没想到,连族长都惊动了。我本以为族长都是白鬓长须的老人家,这个纵然年轻,也该是四十多岁了。谁知,居然是个不及三十的俊美青年,一身贵气令人自惭形秽。最初,他站在远处,倒负着手看众人忙前忙后,后来见了成效,竟亲自来到我面前,微笑着交付了余下的银两,还连声说要上门致谢。”
  “哎呀!”离春平时少动声色,现下却如临大敌,似乎不胜其烦。
  “你放心就是,我已借口说‘馆主她近日经常外出,不在馆中’,回绝掉了。”苑儿在乱神馆呆了不少时日,当然知她性情,“我明白的,你从不爱见闲杂人,平时肯出来接待上门的主顾,已是勉为其难了。”
  “倒不是我怠惰。”离春身子滑低,在榻上躺了下来,“只是见过我的人越少,我在旁人心目中,就越是诡谲难测。同一句胡说八道,在别人口里只会遭人嗤笑,但我说来,却有一群人争先恐后地相信,倚靠的正是这几分神秘。外面将我传言得如魔如煞,难听是难听了些,倒还挺管用的。”
  苑儿无奈地瞧着悠闲的自家馆主:
  “是啊,要让人知道你与常人无异,恐怕只能关门了吧?”
  “就是为了糊口着想,我才在人前装腔作势来着。虽也是兴趣所在,但偶尔为之尚可,长久下去过于劳心了。”离春依着习惯,曲起食指敲打脸上的胎记,阴沉道,“苑儿啊,我教你拐弯抹角兜圈子,可不是要你用在我这儿的。”
  “你误会了。我一直难忘房家,只为在那里,想通了一些事情。”
  看她得意的模样,仿佛有这新领悟撑腰,已无愧为“离娘子”的高徒了。
  “哦?”
  “在房家时,我深知这边责任一了,便要去封家搜集消息。但你的嘱托,我还不甚明了,便趁空闲时思索起来:想知道那鬼怪传说是何时兴起的,问封家所处那坊中的邻居,不就可以?馆主既然要到那里去,何不顺便问了,难道这举手之劳也懒得作吗?还是其中另有深意?”
  “你思前想后,终于悟出我果然懒惰至此?”
  “才不是。我忆起馆主提及那编故事的人时,态度很是谨慎敬重,大概将他作为敌手,不那么容易对付吧。想想也是,若为了此案故意弄出一篇鬼女情史,这人必定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既然如此,他或许已有准备,早收买下附近邻人也说不定。其实,这样的高人,哪里用得着金钱贿赂?只怕如你一般,上下嘴唇相碰,就能把人骗得团团转,让他们坚信这传说是早有的,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最近才听说罢了。所以,用直接的方法,可能会堕入他彀中呢。”
  “那你又想了什么法子?”
  “直路走不通,自然要绕些弯路了。我想,如果真如莫成所言,故事几年前就在流传,那这几年间迁走的邻人,也该听说过吧?已不在附近居住的人,那隐在暗处的对头,即便再有机心,也该很难想到去触及他们。”
  听了这些,离春微微点头,随口提出:
  “你又不是官府中人,要怎样去向人打听?”
  “我换了身陈旧的衣衫,在裙摆上弄些灰尘,将发丝提出几绺,背上个包袱,好像风尘仆仆的样子,装出口音和封家街坊们说话,声称我是从外地来长安投亲的。”
  “本拟到了地方就能有个依靠,谁知寻而不获。从前得到的地址,明白就是这里啊。所以要向各位父老乡亲打听一句,这几年是否有人家迁走?又搬到了哪里去?”离春轻易看破这小伎俩,提问直插要害,“可这么一来,别人定然会问,你这亲戚姓是名谁,你要怎么应对?”
  “本想说个人多的大姓,又怕万一没有,反而不美。幸好灵机一动,说我要投奔的是我姨娘。她年轻时,无视家人阻止,毅然与心仪男子私奔。外祖大发雷霆,将之视为家门不幸,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此事。我母亲偶尔收到姨娘报平安的信件,这才知道住址,但碍于父亲的命令,也不敢多有往来。这次家遭变故,才厚着脸皮投奔而至,但因之前众人对往事绝口不提,我这后辈并无从得知姨爹的姓氏。”
  离春一直微眯着眼偎在榻上,听了这些立时弹坐起来,眼神闪动:
  “不错,不错!通常人只知道邻家主人的姓名,至于他娶的是哪家闺女,倒不会十分上心。苑儿你,真是进步神速,已学会在世人疏漏处作文章了。”
  “你若再夸奖两句,我真要忘记我家本来的姓。别人问起来,我恐怕会说自己姓‘离’呢。”苑儿欣喜地打趣,“好在你早先没对我这样盛赞,我与封家邻居说话时,勉强还算清醒。问及姨娘的姓名时,随口编造一个,他们当然摇头不知,只好说了几户已迁走人家的新住所,让我去找找看。我便寻了一家尚在长安的,换回平时的装扮,以乱神馆的名义上门拜访,对那家人说,‘我家馆主受人之托,要除去一所宅子井中的女鬼。听闻贵府上下曾在那近旁居住,定然听过它的来历。若不将所知一切向人诉说,心里留下一星半点,那鬼便有感应,会误以为你们对它心存善意。万一它抵不住离娘子的法力,可能会向这边逃窜。’这些话听在耳里,他们自然不敢隐瞒,对我详细讲出那鬼故事,与你所言八九不离十。看来,纵然多有古怪,但确是许久前就开始流传的,并非应此案而生,应是毫无关系。我们多虑了!”
  “唉!”屋中宁静许久,离春才长叹一声,望着苑儿的眼中,含着几许缅怀,“这才多少日子,你办事也这样妥当了。”一时欣喜,伸手过去要拉住丫鬟的手腕,即将碰触时,却又因不惯与人亲近而作罢,从榻上起身,“等你再多些历练,我哪日厌倦了,这乱神馆就交你打理吧。”
  “这么说来,馆主这次对我十分满意。”
  “只除了最后一句。”
  “怎么?难道还有错误?”
  “这故事不是特意为本案编造,却也未必全然无关。”离春缓缓走到窗前,往外面眺望,“试想,身周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而某人恰好心生恶念,你道会没有丝毫影响?”
  “馆主是说,有人会将既存的故事加以利用?”苑儿眼珠一转,“莫成?”
  “他?他能有什么用意?”略带阴气的声音,飘忽得没有半点确定,令人难辨真伪,“暗指他家老爷谋杀亲妻?刚刚也说过了,能从女鬼的经历作此联想的,除非深知封家的旧事。”
  “话可不是这样说。即使他没有如此的打算,但一味将夫人之死归结到鬼怪上头,总有那么点推卸责任的味道。”
  “你又以为是他行凶,事后让女鬼顶罪?”
  “若非如此,他怎会认为夫人是被鬼魅操纵而自绝的?”
  离春悠然一笑:
  “如果,他心底就是这样想的呢?可别把莫成与前面那三人混在一起,他没有半点学问,识得几个字已是可贵。越是这样的人,对鬼神的信奉,就越是根深蒂固。”
  “一个粗人,就不会撒谎了吗?你真对他全盘信任?这可是奇事呢。”若会轻信别人,就不是自家的馆主了。“再说,也许他装作愚昧无知,其实才高八斗呢。”
  “连学识都能隐瞒的人,心机要深到何等地步!只怕可称一代枭雄了。”阴沉地笑开来,“要装傻作痴,可没你想的那样简单。天下间,唯有学问最是虚假不得。”
  苑儿不以为然:
  “我只知高攀不易,低就还不简便得很?”
  “风雅固然附庸不来,但彬彬气质已上了身,倒也不是那么好抖落的。就如一洼浅水,怎样也成不了江河;同样,任谁也不会把江河错认成浅水的。”
  “我还不太懂得,馆主说的,大概有理吧。”轻缓点着头,慢慢体味,试图理会得更深刻些。前面所说一经贯通,竟是勃然变色:
  “等等,不对!这么说起来,涉案的四人,不管是否凶手,外表显现的都会是现下这样?”
  “不错。”
  离春转过身来,嘴角噙笑靠在窗边。苑儿却学不会她的宁定,双眉渐渐扭曲:
  “瞧不出差别,这可不妙了!”
  “谁说不妙?妙啊!可妙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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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章节简介:
  离春今日没有晏起,为的是要到驿站去。谁知矫枉过正,时辰太早,只好在馆中等待。见苑儿好学,也就顺口提点两句,被纠缠这么久,实在始料未及。眼看日影移动,时光流逝,纵然徒儿再怎样意犹未尽,也不愿继续耽搁�…
  离春今日没有晏起,为的是要到驿站去。谁知矫枉过正,时辰太早,只好在馆中等待。见苑儿好学,也就顺口提点两句,被纠缠这么久,实在始料未及。眼看日影移动,时光流逝,纵然徒儿再怎样意犹未尽,也不愿继续耽搁,将她支去作些杂务,自己便出了馆门。
  一路无心旁顾,径直往驿站去。到了地方,见当值的不是昨日向自己狂热示好的那个,庆幸之余上前询问,有无自己的信件。
  近一个月来,离春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是同样的问话。值班的驿工见过她几次,便记住这事情,平时留心察看,于是立刻便能回答“没有”。
  离春眉头一低,似有几分黯然。转身正要回去,却听到一声“离娘子”的呼唤。循声望去,眼色更添阴霾:
  “莫成?”
  眼前的英俊男子憨厚一笑。
  “你来这里作什么?”
  “帮我家老爷寄信。”莫成扬起手中信封,想反问一句时,才想起这偶遇实属不该,“对了,听红羽说,这些天你不是要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呢?”
  “这个,说来惭愧。”离春把头一低,眼神左右一划,“方才粗略掐算了时辰,自以为准确无误了,便想尝试为夫人招灵。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败涂地啊!功力损耗许多,没有走火入魔已是万幸。最要命的是,黄泉之门打开后,关闭不及,弄得乱神馆中阴风阵阵,只好躲出来见见光,汲取些阳气了。”
  “难怪您看上去,精神好像很不济。为夫人真是辛苦您了,可要保重身体啊。”
  说话间,莫成已将手中信件交到驿工那里。离春看着他的动作:
  “以往,这种事也是你来做吗?”
  “老爷偶尔自己来,但大多时候吩咐给管事爷,然后就落到我头上了。”听他声调,好像对赵管事的额外分派毫无异议。
  “怎么?你似乎很乐于作跑腿的事?”
  “倒也说不上喜欢。”莫成眨着眼,笑得更是单纯,“只是我除了能卖些体力,也实在不会干别的了。老爷夫人是我命里的贵人,能为他们一家多作些事情,我也高兴。”
  两人交谈着,并肩走出驿站。离春敛着眉,手指在身前穿插扭曲:
  “算起来,你与主人家,还是同乡呢。听赵管事说,你一年前来封家为仆,这差事到手得很顺利呢。我猜想,你定是他们在闽南的旧识,特地投奔而来的吧?”
  “哪里啊?要是早碰到这样的善心人,被他们收留,还用得着大老远跑来长安吗?”
  “这么说,你只是走了时运,恰好撞到这家门口?唉,离了故土,能在这里遇见,真是有缘。只可惜,缘分还是太浅。”
  莫成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黯然低下头去。
  “不过,夫人的尸身,由你第一个见到,这就是尘缘未了,或许下辈子也会见面。”
  “这是真的?”眼睛闪出亮光,忧伤一扫而空,“我还可以见到她了?”
  “怎么?万分渴望与夫人来世重逢?”
  “当然。知道还有报恩机会,心里就舒服多了。可是,”语气一转,又忧心起来,“由我来发现夫人尸首,似乎是极自然的事,真有缘分在其中吗?”
  “听你说的,好像这理所当然?”
  “我夜晚就睡在柴房,早上起来推开门,井边有什么,一眼就看到了。”
  “哦?”离春眼神一厉,随即平和,“你平时也在柴房睡,还是只那日如此?”
  “自从我进入封家,管事爷就这样安排了。”
  “出事那晚,夜间子时到丑时,你是否听到什么?”
  “该听到什么吗?”莫成反问,“我一向睡得很实,就是有响动,多半也不知道。”说罢斜眼偷觑,但觉身旁人的气息更加沁凉,犹豫片刻,话锋一转,“可是,那夜却不寻常,朦胧中依稀有一声短促的惊叫,但我当时并没醒来。事后回忆,又好似在梦中,到底不敢确定。”
  离春倏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抬眼定定地望着,无限阴郁。莫成被她看得心慌,吞着口水陪笑道:
  “离娘子,是我说错了什么?”
  “那倒没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你身上一直传来一股甜香,似乎是……”
  “是这个呢。”莫成自怀中掏出一团纸包,“老爷一向喜爱糕点,厨房里预备下的已经没剩了,红羽便急着叫我出来买。是不是这香味让您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呢。单凭味道,我便可以断定,这糖糕正是我近日来寻找的那种,所以想向你打听哪里有卖。”
  离春说得理所当然,莫成却听得错愕。在他看来,这离娘子虽不是神仙,倒也似鬼似狐,理应不食人间烟火,忽然听闻她喜爱这些“俗物”,心中委实难以接受,嘴里却尽责地回答:
  “那店铺离此不远,但客人很多。每次糕点出笼,都会排起长队,不太容易买到。”说到这里,脑袋清楚起来,把纸包递过去,慷慨道,“不嫌弃的话,这些送了给您,就省得您亲自劳动了。”
  “这只怕不合适吧?”
  “哪里?最多是再跑一趟。我身强力壮的,和旁人挤挤也不怕,您一个女子,”说着露齿一笑,“还是不要了吧。”
  “你太客气了。”


  两人正推让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从上面走下一人。这人眼角微吊,下巴削尖,一眼望去极是阴鹜。身上的袍子绯红颜色,可不是平民百姓敢用的。按礼制规范,能穿成这样,至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员。
  莫成查知对方身份尊贵,看着他越走越近,不禁后退一步,肩膀微微缩起。那人在他脸上扫视两眼,又在离春手上的纸包和左颊的胎记间巡过几圈,露出讥讽笑容:
  “离娘子姿容‘绝世’,果然可以颠倒众生啊!”
  言外之意,暗指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牵扯不清。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苑儿,必然反唇一句“我颠倒众生,又怎比得上你颠倒黑白?”但离春毕竟不是别人,不气不恼上前施礼:
  “草民见过何大人!”
  在民间较为闻名的官吏,仅有京兆府尹一人姓何。莫成想到此处,头埋得更低,却挡不住何大人愈加靠近:
  “这位小哥,生得倒是俊俏。以前在乱神馆没有见过,不知什么来历呀。”
  莫成嗫嚅道:
  “回、回大人,不是的。小的是封家的仆人。”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笼统,毕竟长安的封姓绝不止一家,但何大人不但听懂了,还像被人戳到痛处般,几乎跳了起来:
  “封家?井边女尸的那个封家?”眼睛狠狠眯向离春,“这事我已有耳闻。什么时候死了人,可以跳过县衙府衙,直接归司法部门处理?这大理寺又越权了。”
  离春眼帘低垂,不为所动:
  “大理寺越权,您尽管找杜大人说去。在下乡野之人,不谙朝中之事,与我议论又有何助益?”
  “离娘子既然不爱往混水里趟,又怎会和封家的人搅在一起?不知这次乱神馆充的是个什么角色。”
  “只是为了完成一名稚龄孩童的心愿,与案情无关。”
  何大人眼光上下飘动,看起来并不信任。
  “又是招灵吗?阴阳之术云云,本府向来不以为然。须知这京畿之地,毕竟是我管辖,可不许弄些玄虚来骗人啊!”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离春嘴角一挑,“圣人都如此说了,可见这鬼神还是有的。我这行当,虽是不从先贤教诲,却也称不上行骗。再说,若乱神馆真以骗术当家,那许多主顾,岂不都成了黄盖——自愿挨吗?”
  “好、好、好!” 三声叹过,何大人脸色更青,“你尽管东拉西扯吧!只是牢牢记住,这案子,断断容不得你个外人插手!”
  狠狠一拂衣袖,登车而去。
  等去得远了,莫成望着扬起的尘烟,呆呆道:
  “离娘子,这位大人,好像很威风啊。”
  “他措辞严厉,只因我当初开罪过他。那些发生了凶案的人家,大多请我去慰灵,就难免与京兆府的人碰面。在认定凶徒上,苦主们又相信附在我身的死者证言,多于他们活人的推断。有时意见相左,也就生出些冲突来。”
  “那你和大理寺,也是这样结下梁子的吗?”
  “这件事倒流传得广。” 离春轻笑一声,“不错,结怨的理由大同小异。”
  莫成紧皱着眉,似不能理解她意态悠闲:
  “得罪了这么多有权势的人物,离娘子不觉得危险吗?”
  “虱子多了,反而不咬人呢。而且,在各派系间游刃有余,不时还能看些鹬蚌相争的好戏。”离春眉头一压,鬼气立现,“你没听懂何大人的意思吗?他以乱神馆相要胁,让我不得干预此事,即使从死者亡魂处得知事实真相,也不能透露给大理寺的人知道。毕竟,你主人家这事情,他们来管,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再拖得日久,京兆府在皇上面前就有话说了。我看他是吃准了杜大人归乡探亲,赶不及回来料理。”
  “这可怎么是好?”在百姓心中,杜清平的威信远胜刚才那位大人,“您不能动用神力,悄悄帮助大理寺吗?”
  “然后让何大人借故对我乱神馆下手?”离春讪笑道,“你不是知道吗?我与那杜大人,可是宿世的冤家啊……”
  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令莫成不敢苟同,也就没再多说,略略道别后匆匆而去。
  离春抬起手,想把他唤住,却又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只得悻悻放下。手腕经过胸前时,碰到一件异物,掏出一看,正是那包糕点。这时终于忆起,方才何大人一来,莫成便撤了手,这包东西就停在自己这边。为了拱手行礼,顺手揣进怀里。现在从往来人群中寻找莫成,早已不见踪影,只好幽幽叹了一句“又是糕点吗”,将它放归原位,转身回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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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章节简介:
  乱神馆中,苑儿正对着一张棋秤聚精会神,手伸进藤篓中摸出几枚棋子,在上面提提放放。 离春见此情境,已猜到她在作什么,却明知故问: “怎么?忽然打起谱来了?” 苑儿瞥过一眼,又收回视线: …
  乱神馆中,苑儿正对着一张棋秤聚精会神,手伸进藤篓中摸出几枚棋子,在上面提提放放。
  离春见此情境,已猜到她在作什么,却明知故问:
  “怎么?忽然打起谱来了?”
  苑儿瞥过一眼,又收回视线:
  “还不是为了这案子?我也想自己弄个清楚明白!”
  “那怎么搬出这一套东西?”
  离春在旁边坐下。苑儿丢开棋子,转过身来:
  “我所知的破案手段,就只有两种。一种是馆主你的,透过涉案人的言行举止,窥伺其内心。因乱神馆的生意,以及你平时的装扮,孟白将之命名为‘阴阳术 ’。封家这案子,你也说了,不论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都会是现下这般表现。那你通常的法子,不就不管用了?我只好试试另一种——杜大人的——手段。”
  相传,现任大理寺卿有一门奇技,每逢疑难案件,便会在棋盘上排上许多棋子,再一枚一枚提去。如此周而复始,难题自然有解。由于这用具的颜色,孟白为这方法取雅号“黑白术”。
  “这一招要能随随便便让你学会,他也就不是杜清平了。”离春低头看着凌乱的棋子,“你是怎样作的?”
  “正想着该怎样开头,你就回来了。”苑儿挥手将棋盘上清理了,“我认为,棋子应该表示一个个涉案人,之后逐一排除。”
  离春于是失笑:
  “错了错了,一定不是这种用法。其实,这法子的正主不过是用它来作个调剂,辅助他聚集精神思索案情而已,只怪那些不知情的人信口开河,传得太神了。”
  “我管它正统如何,反正我这样用就是了。”
  “收效呢?”
  “甚微!现下终于知道,馆主为什么说,红羽和管事二人的话,不可不信。”苑儿抿着嘴唇沉吟,“只因这封家宅院之内,除了他们透露的‘盗珠’和‘奸情’外,再无其他引发凶案的缘由了。”
  “牡丹姑娘就不算么?”
  “可封乘云说得在理。男子无需对发妻忠贞,只要供养得起,想娶几个摆在家里不行呢?也许有朝一日,律法会规定只准一夫一妻,不得纳妾,到那时多半会有好色男子为了另娶杀死原配的,但放在现下,可就没有必要了。”
  这一番话,离春也是赞同,不禁点头称是。
  “再说,人家已丧了妻子,还要被官家怀疑,方才我又冤枉了他。这样一想,就觉得煞是可怜。”
  “苑儿啊,你又矫枉过正了!”
  “那馆主怎么想?他那样哀痛,是真心的吗?”
  离春看那望来的眼神,就知道这丫头在试探自己,凝思片刻,审慎答道:
  “他曾说梦见妻子背影,其时意态狂乱,绝非装假。这点,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既然这样说,就更无可疑。”苑儿精灵地一笑,“那我就按这两种动机分析了。首先是珍珠失窃。为了此事败露而杀死夫人的话,凶手必然就是盗窃之人。这真是让人为难啊。”
  “怎么?”
  “封乘云是一家之主,妻子的财物自然归他所有,根本无须做贼;赵管事或是贪财,或是渴望得到夫人心爱之物,但这样想来,总是似是而非;难道是莫成生活所迫?却又不像;红羽则有颇多的下手机会,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喜爱风雅,难免对珠宝心存贪恋。但她也只是在此事上态度可议,若说真是她偷窃,还是不大对劲。”
  “那未曾谋面的红翎如何?你将她置于何地?”
  “这人我始终不愿去想。她处处透着诡异,在此事中,却不知要把她安排在哪里,地位十分微妙。但珍珠一件,该不是她做的。毕竟,若不是夫人忽然要观赏,这事情本可以继续隐瞒。失主发现丢了东西,盗窃者理应惊恐担忧。而据红羽说,她当时面露喜色。这反应虽更是古怪,不知该怎样解释,却并无可疑之处。”
  “说了半天,这珍珠原来是悄悄生出了脚,自己跑丢的?”
  “那……”
  苑儿思前想后,终是决定——这盗窃珍珠的重任,还是由红羽来承担!手里掂起一颗白子,将它当作这女嫌犯,放落在棋盘上。
  “然后,若是因奸而杀人,”说罢拾起黑子一枚,“首推莫成。那赵管事虽不讨喜,倒也没有说错,封家众人里,定要有一个奸夫的话,非他莫数。”
  “因夫人要断绝来往,气急败坏,于是犯下刑案?还有呢?”
  “封乘云!”又一枚黑子摆上棋盘,“如果他始终爱恋妻子,自然无法忍受她与旁人有染。就算不及表现出的情深,事关一名男子的脸面,兹事体大啊!”
  “除了以上两人呢?”
  “他二人之外,”苑儿眼睫一垂,“就该没有了。”
  离春伸手再捡一粒黑子:
  “赵管事呢?又被你抛诸脑后了?”
  “他又不是人家正牌夫君,最多算个仰慕者,绿云怎么也罩不到他头上,愤起杀人凭的是什么?”
  “天下男子,”离春低咳一声,补充道,“是一些男子,无论形容如何猥琐,行事如何龌龊,也绝不相信竟会有女子不爱自己,而赵管事正是个中翘楚。当这类人切实碰到钉子时,总会找些借口自欺。他仰慕之人若待字闺中,当面表白心迹遭拒,便以为是这女子太过羞怯;向意中人父母提亲碰壁,那定是长辈抱有成见,姑娘本人虽对他甚有好感,奈何不能违逆;等她嫁作人妇,他再行追求时惨遭训斥,也并非少妇自身不愿,纵然她心存向往,还有‘道德’二字约束不是?可当她与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有了牵扯,清楚表明她不是不敢偷情,只是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再无言语自圆其说,难以承受也是当然的。”
  离春手指一弹,棋子“叮”地掉落。苑儿皱着眉头,把它当赵管事本人一般嫌恶,支着手指按住拖到面前。
  至此,一白三黑四名疑犯已然备妥。离春见自家丫鬟只管手托桃腮凝视,许久不再开言,便问道:
  “这样盯着,可有看出什么?”
  “看出此案关键,不在凶徒的心事,却在死者的品性。诸多疑点同时指示出一个实情,我却不愿相信。”
  “是怎样的实情?”
  “就是夫人与莫成。赵管事所言,也许有所夸大,但他曾透露夫人对外表过度修饰。这点极容易向旁人确认,料他不敢撒谎。那些抄录的诗词,也确实表明此妇人在男女之事上心思起伏。那日在柴房,馆主问及此事,莫成竟跌坐在地。红羽也称主母与这下仆‘亲如故人’。这许多事情,都明白表示此二人关系绝不单纯。但在我心目中,会背叛丈夫弄出私情的,都是烟行媚视、狐狸精一般的女子,像夫人这样被人交口称誉的,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苑儿遇到疑问时,从不肯独自承担责任,推卸道,“馆主真该就此事明白地问问红羽的。她到底是夫人身边亲近的人,怎么也略知真相。”
  “我问了,她就会说吗?”离春完全不以为然,“诗稿那事,她明知赵管事是私自取用,不也编出个忠心的理由搪塞我?这丫头深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她家主人背上臭名,自己也香不到哪里去。真要拿这事问她,明明知道有,也要坚称没有。”
  “不管‘是’‘否’,答案却唯一。本案中一再出现这种把戏,我实在看得烦了。”苑儿厌恶之余,心里不断权衡,打定主意承认事实,“就算我方才所说都是偏见,不守妇道的女子也可以极有人缘,但如此一来,赵管事那些诋毁般的推断,反而变得句句在理,‘珍珠赠情郎’一段尤其令人赞赏。”
  “你别忘记了,珍珠只有一颗,如果私相授受了,就没有所谓‘失窃’一事。”
  “若真是如此,红羽杀人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是吗?”离春身子后靠到椅背上,眼眸阴暗而有神,“深宅大院之中,总有些常态。比如妙龄的小姐夫人和年轻的长工,再比如正室房里的丫鬟,通常会被纳为小妾。”
  苑儿秀眉轩起,瞠目道:
  “馆主是说,红羽和她家老爷?”
  “那日她去送饭时,态度亲切,磨破嘴皮劝他按时用餐,甚至连去世的夫人都抬了出来,这可逾越了下人本分。红羽她又不是你,”略带无奈地瞟上苑儿一眼, “整日待在乱神馆这不论规矩的地方。那人极讲礼数的,如果不是心中怜爱,怎么会这样冒犯?与她谈话时,每次提及那位老爷,她便温柔羞怯,言语间也十分维护。封乘云怎样心思,我是不知;但红羽对他,已然生了情了。”
  “若说她想嫁进封家,却不甘屈居偏房,为此谋死女主人的话,这丫鬟的犯案可能,倒远比其他三人为大。”
  “你以为,这封家命案是一名女子溺死另一名女子吗?从力道上讲——如果不用些机巧的手段,总是有些不逮。‘犯案者是个男人’,这怕是赵管事说的唯一有理的一句话!
  这般坚定地否决,令苑儿胸中的局势大为动摇,只好低头死盯着那四枚棋子,似要看得其中一个自己跳起来似的。
  见状,离春出言引导:
  “之前分析这四人心态时,你的一些话语,说明你已经注意到此案关窍所在,只差把它们串连起来。我现在要你分析,这盗珠与杀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件事情还是两件事情?相同人所为,还是不同人所为?是一因一果,还是更为微妙的联系?”
  这些题目,苑儿从未考虑过,只是贪图方便地将它们混为一谈。现下正经提了出来,倒不知如何应对,心里原有的推断被全盘打散。
  离春却还继续说着:
  “至于奸情一节,如你所言,夫人的操守至关重要。涉案的三名男子,死者若水性杨花,就都有犯罪可能;若安分守己,便同时失去作案动机。倒真有几分共同进退的味道呢。”
  “那馆主以为,他们是‘同死’还是‘同活’呢?”
  苑儿目光灼灼,望着离春的双唇,直到它随意地吐出一个“活”字。
  “即是说,莫成、赵管事、封乘云三人,均是清白无辜;红羽碍于性别,又不能犯案。”边说边将四颗黑白子敛起,棋盘上一片空旷,“这样岂不是没有凶手了?”


  有没有凶手,不是目下的要紧事。时间已近正午,有没有午饭才是燃眉之急。
  这一样交由苑儿去操劳。离春不是不通易牙之道,只是比起淑女,行事做派更像一名君子,自然远庖厨,独自坐在厅中,将方才弄乱的棋子分色收好。
  手伸到藤篓里,冰凉的棋子抓得满把,再放手让它们缓缓掉落。在“哗啦啦”的脆响中,想些凶案以外的私事,不时自言自语几句。
  忽然听得一声招呼:
  “乱神馆主离娘子在么?”
  这一句说得抑扬顿挫,宛如吟唱,听在耳里无比受用。离春却无心欣赏,只觉得惶急,因这声音极其清晰,应该就在门外。也许是出神得太过专心,竟完全没有察觉。待要闪避,说话人已跨进门来。
  离春近日本不想再多接生意,但落荒而逃的事,还是做不出来,索性转身施礼道:
  “在下就是。”
  那人站定,躬身一揖:
  “鄙姓房,名竞萧,代表房氏一族来向您致谢。为略表心意,寒舍已备下薄酒,不知馆主能否赏光?”
  这就是那位年轻的族长?离春抬眼观看,只见此人十分英挺,俊眉朗目间意气风发;衣着颜色素雅,再无其他赘饰,却华贵不可逼视;举动流畅舒展,配上宽袍大袖,竟有股大开大阖的气魄。
  想不到苑儿那丫头的描述,竟是如此精准啊!
  离春含笑之际,房竞萧也在打量这形如鬼魅的女子:乍一触目,也是惊心,怔愣片刻,脸色便不见异状了。
  厅中两人相对颔首,分宾主落座。离春接续寒暄道:
  “房公子盛情,真令在下受宠若惊!邀我作客这点事情,随便支派个下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怎敢劳动您亲自出马?”
  这位房公子微眯起眼,狡诈一笑:
  “如果打发仆人来,只怕离娘子痛快地回绝了;若是我奔波到此,或许能换来一句‘却之不恭’。”
  见离春皱眉,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散去邪气,淡然有礼了:
  “说老实话,我跑这一趟,也是因为好奇心重。在下生平最爱稀奇古怪的东西,曾游历四方探访奇闻异事。馆主是传闻中的奇人,又与我家同在长安,怎么也要过来见上一面的。”
  同样这些话,换一个人来讲,离春只怕心中不快。虽对眼前人无法生厌,出口却仍是嘲讽:
  “只希望这副尊容,没有令阁下受惊!”
  “您不要妄自菲薄了。”房竞萧自知唐突,陪笑道,“饱眼福只是其一,主要的还是另一目的。离娘子考虑得如何了?”
  “在下生性冷漠,不爱热闹,府上就不必破费了吧。”
  “可您帮我家抚慰亡灵,平息诡异事件,怎么我也该有所表示。”
  “您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呀!再说,这生意对我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是啊。”房竞萧眼神一飘,低声道,“只是新旧家俱的高度差异,确实算不得什么!”
  语毕,直直盯着离春如何反应,那张生了胎记的脸却毫无惊恐之色,只转个角度一扯嘴角:
  “公子既然知道,怎么不省下那笔钱,反而要拿来建设乱神馆?”
  如此平静的应对,着实令人惊讶。
  “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欺诈吗?”
  “那您径去京兆府就好,何必来我这边走一遭?再说,我也看得分明,公子可不是那种生事的人哪。”
  “若是我突发奇想,定要在这事情上纠缠,又待如何?”
  “那也无妨。就算官家介入,难道就治得我的罪?你家屋顶无故降低,以此求助我乱神馆;我支出‘复原摆设’一招,解决了这件事情;你送我一些财帛作为谢礼,这犯法了不成?如果我明知此事简单,还故弄玄虚,确有欺诈之嫌;但从头至尾,我乱神馆从无一人施展过‘神力’呀!不错,在下承接的生意多与鬼神相关,但偶尔作一笔无干阴阳的买卖,也没碍着谁吧?”
  “哈哈哈!”房竞萧不急反笑,“离娘子果然厉害!光这一张嘴,就足以确保乱神馆屹立不倒!”
  离春见他性情奇特,心中暗暗赞赏,索性不再隐瞒:
  “初时我也愿意坦诚相告,但转念一想: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你家居然没人察觉;无计可施后,直接找到我慰灵,真是迷信到了极点。我若实话实说,反而不能服众,干脆顺水推舟了。原本以为这样的推测无懈可击,今日见了公子,恐怕还要作些修正。”
  “哦?从我身上,又看出了什么?”
  “在下听说过您的经历——不安于室,离家出走,婚事也不由父母,自己作主,再加上年纪尚轻,怎样想都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本以为公子是个新派代表,一定会作时尚的胡族装扮,想不到衣着竟是古典风格。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的味道,把传统服饰行云流水般的魅力表露无遗。要说这人,我也见过不计其数了,能将这样装束穿出如此风情的,算公子在内,也不过两个。如果您本来喜爱流行,迫于家规才作此打扮,其实心下厌恶,那就绝无可能达到这般境界。除非这套服饰您穿在身上,得意在心头,无限的舒畅自在,这才合乎道理呢。若是这样,您就是个对往日事物爱之刻骨的念旧之人。”
  闻言,房竞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离春恍如未觉,接着说道:
  “这么一来,岂不是与阁下家训不谋而合?那又怎会生出龃龉,闹得出门远游?恐怕是您与长辈们的想法虽然同归,但究竟殊途。公子头脑清醒,主张沿袭旧例,不是为了什么‘三年不改父道’,而是因为它们经时光锻炼,底蕴沉厚,自有动人心处。而历任族长却不知用这优势说服后人,他们希望守旧,却只是一味拿鬼怪亡灵恫吓,使小辈恐惧之余,不得不从命,可又心生不甘,反而对旧时事物憎恶起来。这样适得其反的作法,让你这真心喜爱的人十分不快,甚至认为是一种亵渎。”
  “不久前,公子受命归来,即将职掌家族,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你决定首先放任,让族人随心所欲,等他们自由够了,长期积压下的逆反心态也发泄了,自然体会到新的东西并非十全十美,或许就发现了旧物的好处。没想到却出了这件‘灵异’事。理由何其简单啊,可家里那许多人,被鬼神之念蒙了心窍,居然无人看清;也许有明眼人,但怕被指责不敬英灵,也不敢吐露真情。这必然让您火冒三丈,决定用些手段——顺着他们的心意,找到乱神馆。您不信鬼神,便以为离春我会和别个神婆一样,登门去危言耸听诈取钱财,而后狂歌乱舞一番,号称祖先魂魄已经安息。但慰灵之后,屋顶该变矮还是变矮,不会有丝毫起色。这时,公子再道出事情原委,并以我行骗为例,证明神灵之说不过是唬人的鬼话,让轻易上当的众人无地自容。您就是想试试羞愧这贴猛药,能不能医好他们僵死的脑筋。这计划确实不错,可惜错找了乱神馆,没能让您遂愿。惊讶之余,公子就来到这里探访,看我到底是误打误撞碰巧猜中,或者根本就是一名令您兴味盎然的奇人异士!”
  房竞萧听得肃然起敬,急忙站起躬身一揖,眼光从袍袖上方射出,闪动喜悦之色:
  “离娘子真是知心人!若您是个男子,只凭方才这段话,我就要缠着您结义金兰。”
  离春也不再怠慢,起身还礼道:
  “多谢公子抬爱!有您这一句话,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已将我视为知交?”
  “自然!”
  “那我也不说暗话。最近正在操劳一件重要事,实在无暇他顾。再说,繁文缛节,在下十分反感,公子想必也不爱。所以,若是赴宴,恕我推脱了;不过,什么时候空闲下来,路经贵府时,也许会上门叨扰,讨一顿便饭吃,不知是否妥当。”
  “如此,甚好!”
  房竞萧是个广交朋友的好客之人,今日认识了离娘子,不胜欢喜,告辞时也是笑容满面。许是忘了形,走动时衫袍竟兜在椅上,只好尴尬地往下拆解。衣服的下摆侧对着馆门,光线斜射进来,照出衣料中隐藏的暗纹。
  这一幕落在离春眼里。想她平日面对外人,总是一副不喜不怒阴恻恻的神气,这时却极是动容,一把扯住房家公子袍袖,迫切道:
  “这件外衣,您是在哪里裁的?”
  房竞萧一时错愕,顺口应着:
  “是我妻亲手缝制。”
  “那衣料呢?又是在哪家绸缎庄购得?”
  “纺织这工序,还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房公子接连两次提到自家娘子,不禁露出骄傲自喜的微笑,依然困惑却已不挂心。离春紧抓人家的袖子不放,心下揣度:
  游历四方……娶了个身份低贱的妻子……难道天下竟有这般巧事?
  “尊夫人真是巧手!这样的技艺,让同为女子的我羞愧之余,也羡慕不已。请您准许我登门学艺!”
  说着不待回答,牵住房竞萧往外就走。行至馆门时,忽然把他撇在一边,自己径回内室。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回转,手里多了柄黑白双面的奇型团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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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章节简介:
  两人偷偷摸摸,从房家大宅后门进入,只为不惊动其他族人,免得麻烦。事儿倒是省了,却弄得好像作贼。好在离春并不介意,房竞萧甚至觉得颇为有趣。 说起这宅子,果然不俗。亭台楼阁,处处洋溢着古韵。可惜走�…
  两人偷偷摸摸,从房家大宅后门进入,只为不惊动其他族人,免得麻烦。事儿倒是省了,却弄得好像作贼。好在离春并不介意,房竞萧甚至觉得颇为有趣。
  说起这宅子,果然不俗。亭台楼阁,处处洋溢着古韵。可惜走得慌忙,来不及欣赏,七拐八拐终于来到花园僻静处——
  只见一块大石,半截入土,仿佛生在地上,顶端却平整光滑,足以胜任桌子的功能;周围几块略小的,明显是后来搬来,充作座椅使用,虽没有前者自然,但与四周环绕的参天古树、茂密花丛融合一起,倒极是清幽雅致。
  房竞萧见离春四下环顾,便宽慰道:
  “离娘子尽管放心!此处一向清静,不会有闲杂人聚过来看‘神仙’的。”
  离春略点头,挥袍袖拂去“椅子”上的尘土,撩衣摆坐下。刚把阴阳扇放上桌面,就出言催促道:
  “在下对夫人实在渴慕,劳公子为我引见。”
  这样迫不及待,房竞萧也有些疑心,不禁揶揄:
  “若是一个男子这样说,我断断不能让他如愿。”
  “我知道您宠爱夫人,却也不必像防贼似的。”离春反咬一口,笑着解释,“最近在女红上有些疑问,正要请高手点拨。”
  房公子听了,也不好再作拖延,转身踱出这角落。不多时便有低声的交谈传回来,约莫是遇到一名亲信又不多口舌的下人,要他代替去请夫人,自己就得以返回陪伴贵客。
  离春独自一人,眼睛直盯着伸到桌面上的一条花枝,明知房竞萧回来,却不予理睬,使他困惑之余询问道:
  “离娘子这样入迷,是在赏花吗?”
  “听公子口气,难道觉得这花不值得赏?你看枝条上花团锦簇,十分繁荣富贵,我可是心仪得紧,只不知花名为何。”
  “这是蔷薇的一种,极易生长,野外也多的是,算不得什么上品,所以未曾正式命名。再说,若论‘繁荣’,它不比芍药;说起‘富贵’,更与牡丹相去甚远。”房竞萧眼神上下漂移,把离春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看不出,离娘子品评花朵,竟用的是这样通俗的四字标准。”
  “我自知品味极差。每遇到更有眼光的人,便会诚心求教。依公子所见,这百花之中,最可爱的倒是哪一种?”全无等人作答的意思,马上断言道,“能令您情有独钟的,应是王者之香!”
  “你……”
  看对方惊异,离春不紧不慢地说明原委:
  “适才在乱神馆,在下无意中窥见公子袍底的暗纹。普通富人穿的,都是那些贵气的花样;您这件倒稀奇,满是兰花纹路。既然是夫人特制的,想必爱花和爱人就分不开了。我猜想,您爱妻的闺名里,可是含有一个‘兰’字?”
  房公子眉头压低,斜睨道:
  “离娘子也对我的家事有兴趣?”
  “在下绝无恶意。”离春知道,他这不告自娶的作为,一定让许多抱定门第观念的闲人,猎奇般探听他婚后情状。一名男子纵然再是大度,也不能容忍旁人把自己妻子当作稀罕物品头论足。
  “既然公子不爱说这个,我们就谈些公子喜欢的。”思索片刻,抬头道,“您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不像在下,自出生起,就从未踏出长安半步。能否请公子讲些异地的风俗民情,以饱耳福?”
  这话题,房竞萧果然喜欢,挑眉问道:
  “不知离娘子想听哪里的。”
  “听说南方水土宜人,公子可曾去过?”
  “我自从离了家,就是一直向南走的。一路上过河渡江,甚是凶险,但江南美景入眼时,便觉得一切风雨都有了报偿。”
  “公子南下,南到了什么地方?到过闽地吗?”
  房公子笑得亲切:
  “您可问对了。我一到闽南,见到漫山遍野的茶树时,忽然觉得与此地投缘,就不再四方游走,找了间屋子安顿下来。”
  “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就算带了再多盘缠,也该用尽了。公子如何谋生呢?”
  “这可要自夸有远见呢。之前在家时,学业从不曾怠惰,倒不为功名,只是喜爱读书,才一直用心。除此之外,倒也别无长技。好在那边也开有书孰,且不及长安规矩严谨,能教授课程的人又不是太多,让我轻易谋得一份教书先生的差事。收入微薄,但足以糊口。”
  “为人师表,公子有何心得?”
  “我那些学生,不比长安的同龄孩童娇纵,更为尊师重道,十分可爱。”
  “这想必与当地民风淳朴有关。”
  “离娘子说得不错。那里的人,对饱学之士敬慕非常,作父母的经常教育子女要跟随老师,刻苦学习。”
  “造成这种状况,必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公子的气度眼界,在那边鹤立鸡群,多半不易找到知音,难免寂寞了。”
  “馆主又切中要害呢。周围人确实善良老实,令人心情舒畅;但若真有了心事,想向他们倾吐,能理会的却是少之又少。稍稍深奥些的话题,就谈不拢了。”
  “那公子闲暇时,又没有朋友可以谈心,要怎样排遣?”离春绽出笑容,眼神添了几分叵测,“据我所知,许多名士们孤独了,便会到临近的名山大川游览一番。”
  房竞萧笑道:
  “在下不是什么名士,这习惯却雷同了。”
  “我听说有间明镜寺,似乎景色宜人。”
  “您也知道?”喜出望外,“那里可是我经常涉足的地方。明镜寺的主持大师,是位佛法精深的有道高僧。不时找他品茶弈棋,偶尔打打机锋,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离春身子一震,垂下头,手指在石面上轻划:
  “这位师父称得上一位妙人。如果我现下去闽南,不知能否得见一面?”说着眼角微挑,试探道,“别是已经圆寂了吧?”
  “你怎会这样想?”房竞萧大惊之余,声音竟颤抖起来。
  “整个山体崩塌,若寺中人还能健在,那真是菩萨保佑!”
  此言一出,这位意态一贯悠闲的男子,也再难保持冷静,手撑桌面暴起: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离春对于不相熟的人,一向讨厌仰视,也站起身来:
  “刚巧,我近日结识了一位姓封的友人,从他那里听说了当年惨祸。而从您方才的态度看,您也知道罹难者中就有……”
  “离娘子!”房竞萧断喝一声,四下观望,幸好无人。他急切上前,牵住离春衣袖,诚恳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方才这些,在我妻子面前,请代为隐瞒。”
  “距离此事发生,已许多年了,尊夫人还不晓得吗?”
  “是我刻意不让她知道。其中原因,很是复杂,也不知你听说了多少。”这时再不想谈及夫妻私事,也不可得,“罢了,我与你言明就是。我那娘子经历坎坷,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仆人,伺候年龄相仿的小姐,后来被家里的老爷收为义女。我任教的那间书孰,与她家相距不远,偶然结识了。贸然登门求娶,幸好岳丈痛快允婚,才有了这段姻缘。本来岳家计划,要这对义姐妹一起出嫁,可她死活不肯,催促我娶了人赶快离开。我在闽南也待得够久,又生出到处旅行的念头,就带着我妻四方游走。”
  “这些我都略有耳闻。”
  “那下面要说的,离娘子想必没有听过。我在临行前,曾去明镜寺拜别住持老友。我两个交情笃厚,不忍就此断了往来,彼此约定要常通书信。我和我妻上路两个月后,走了几个府县,许是前一段生活得过于安稳,我居然不服水土,染上了风寒,只好找个地方暂时住下,将养几日。既然要滞留一阵,我就趁便写了封信,让娘子送到当地驿馆,寄了出去。过两日收到回信,大师问候了病情,也简略谈到他那边的近况,提起在他写信的当日,寺里接待了四位气度非凡的客人。他与我岳丈曾有一面之缘,认得其中一个是他;而听他称呼另外三人为‘妹子’、‘妹婿’和‘外甥’,应该是姑母一家。大师还夸赞说,‘这四位施主,从言谈之间,就可知性子温和宽厚,颇有慈善之心’。我听了自然高兴,又去信一封,感谢他对我这些亲戚的款待。其实,算算信件在路上来回的时日,他收到时,这四位客人早已下山回家,过时效久矣。这样写想来无聊,但当时偏偏心血来潮,觉得应该客气一句。正是这一句,才使后面的事情简单了许多。”
  “此话怎讲?”
  “馆主请耐心些。这日后关系重大的信寄出时,我的风寒已好了大半。我妻却不放心,要我再休息些日子。我就说,等那边再回了信,咱们就动身。谁知这一等,就耽搁了月余。我油然生出不祥预感,都想翻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收拾东西,恰在这时,信却寄来了。打开一看,并非我故友的笔迹。信中说明,写信人是大师的徒弟。他写道,就在上一封信寄出的当晚,明镜寺所在的山崩塌了。灾难发生之后,官府的人在泥土中挖到师父,已经往生极乐。读到此处,我当即想赶回吊唁,幸亏平静心态,又多看了几行。原来,这个小和尚,正是因为替师父下山送信,回程被大雨淋在半路,到一家农舍中暂避,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回山上,这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协助官差寻找死伤者时,我那信到了。他知道我这人,就代拆了,看到那句客套话。这小师父自己没和信中提及的四位施主照过面,便向知情人打听,得知那日前来拜佛的四人,已成了三具尸体,若非其中一个惦念家里,提前下山,怕也难逃活命。他将这些消息写在信中,还劝我节哀,且不必奔忙。三位死者的尸体已有人收领,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他在灾后一片狼藉中跑前跑后,十分稳重可靠。听这般形容,我知道定是我那连襟,一切有他操持,我也放心了许多。”
  “这样大事,你是怎样瞒住夫人的?”
  “说来也巧,平日她都在我身边陪伴,唯独那日独自外出,信件送到时,她正好不在。我正踌躇如何说与她知道时,她回来了,双眼竟然是红的。还道她已从别的地方得知此事,壮胆一问,才知晓那天竟是她亲生父母的忌日!我恼她这种事居然不和我坦白,她却理直气壮说,怕我知道了为她忧心,这才着意保密,一个人悄悄出去烧些纸哭一场,也就过去了。这下,我更是犹豫:我妻子怕我难过,甘愿独个悲伤,而我,竟要将这样残酷的消息告诉她吗?对她而言,这天已是一个伤心日,难道还要伤上加伤?她自幼命苦,在人家为奴为仆,刚嫁了我过上几天自在日子……”
  “那时公子脑袋里,怕是搅成了一团糨糊。”
  “不错。”房竞萧苦笑一声,“正在最混乱的时候,我妻子却说,她回来的路上,迎面碰见了驿站的人,便问我回信是否已收到了,那边出了什么事。这时再也无法拖延,我刹那间作了决定,急中生智道,是出了事,一点小事。我那和尚朋友也得了急病,卧床许多天,于是误了回信。现在刚好些,就写了许多话来埋怨我,说是我的风寒,透过信纸带回了闽南,传染给他。这样顺口扯了几句,逗得原本还在哽咽的她破涕为笑。”
  “这样瞒得一时,还瞒得一世?后面好几年里,夫人从不曾与那边联系吗?”
  “怎么不曾?初时,她经常想回去探望,却一直未能成行。这要多亏她顾虑太多。岳家始终把她当成女儿,她却只肯承认是家里的丫鬟。不是她不识抬举,只是坚持身份分野多年,无论如何不愿打乱。这种执拗,着实令她矛盾——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理所当然;让人要走的丫鬟,却没有回头的道理。为难了许久,最终不愿露面,就想写信回去。写到末尾处,仍是相同问题——不知如何落款。好好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近十页,就这样团了。过了些日子,思念之情终于压过这些计较,她一门心思只想回乡见故人,我也阻拦不住,以为秘密就此败露,谁知还是没有走成。”不自在地咳嗽着,“因为有了我们的女儿。这下可拖住她的脚步,一拖就是两年。等孩子年齿稍长,再想起回闽南,时日已隔得太久,不禁情怯了;重新提笔写信,要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写起。如此日复一日,时间越来越久,重提旧事也越来越难。再加上我不着痕迹地制止,就这么蹉跎至今了。”
  这几段长篇大论,房竞萧说得战战兢兢,一边警醒地到处看着,一边竭力缩短内容,又怕听者理解不清,愁得眉头紧皱。现在讲话终于告一段落,他也略微松懈,上前一步,愈加凑近,将离春衣袖拉得更紧:
  “我自知身为义女和女婿,出了这等大事,非但没能及时奔丧,事后也不曾到场问候,甚至许多年里,连书信也不去一封,实在有悖伦常。我妻不知者不罪,一切都要怪我,但我并不后悔当年的决断。离娘子你不能理会,我岳家对她而言,是主人,亦是恩人,更是亲人。当时那种情状下,实在怕她不能承受。但一朝隐瞒了,就骑虎难下。我心中明了,这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得让她知道。她听后是恼是怨,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样,若是从别人处突然得知此事,只怕她心里毫无防备,会加倍难过;所以,如果重提,也必须经由我口,寻个好时机,悉心铺垫一番,再轻缓地道出真相。这番心思,还请馆主体谅!”
  房公子目光灼灼,诚恳中透着警告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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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章节简介:
  离春尚未回答,就听见身后响起衣裙悉簌之声,有人自蓊郁花树间闪了进来。鼻端顿时漾起一阵清香,不晓得是哪种胭脂,味道不浓不淡,想细细品味时却消失不见。似有还无,真是恰到好处。 来人见到眼前两人几乎�…
  离春尚未回答,就听见身后响起衣裙悉簌之声,有人自蓊郁花树间闪了进来。鼻端顿时漾起一阵清香,不晓得是哪种胭脂,味道不浓不淡,想细细品味时却消失不见。似有还无,真是恰到好处。
  来人见到眼前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手里还拉拉扯扯,便幽幽道了一声:
  “夫君今日请我来,是要介绍一位‘妹妹’给我认识?”
  这语调低沉轻柔,无丝毫锐气,听在房竞萧耳里,却无异于晴天霹雳。电光火石的一瞬,已将双手撤回背在身后,歪过头盯住石桌上那蔷薇枝条,好像要看得它再开出一朵花来。
  离春平日多与男子接触,这种尴尬情况遇到不止一次。每逢此时,都庆幸自己天赋异禀,只须转过身去——见面前人惊了一跳,就知道误会解开了大半。顾及那位正佯装事不关己的新朋友,再多澄清两句:
  “夫人多虑了!我这样貌,与人为妻尚且勉强,作人小妾简直是痴心妄想了。”
  说话间,目光上下一扫,已将这位夫人收入眼底:头挽花髻,身穿蔷金香草染就的曳地黄裙。听说这种质料因颜色鲜亮,得到过贵妃杨玉环的青睐,此后仕妇淑女就爱它爱得不可收拾。方才闻到的味道,多半也是由此散发出的。香气并不扑鼻,只因为外面多罩了一层单丝罗花笼,上用纤细如发的银线刺出大朵团花,裙幅摇曳间,荡漾出耀目的白光。
  这样华丽的贵妇人装束,穿在这女子身上,却并不合衬,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平和,倒显出另一种风度,看上去不嫌突兀。看她眉宇间,没有同等地位的妇女共有的傲然,反而满是敢于担当的坚韧;眼睫微挑,靠近自家相公时,也是无甚娇气,那玲珑的媚态,倒和苑儿有些神似。离春在心底暗暗感叹:这出身,真作不得假啊!
  房夫人站在丈夫身畔,冲离春微微颔首,嘴里问道:
  “不知这位是……”
  身边人抢先回答:
  “乱神馆离娘子,来家里作客的。”
  “就是前几日帮了大忙的那位奇人吗?”验明正身,夫人放心了许多,语气更随和起来,“瞧这小小的一块地方,不分主客都站着,可真拥挤呢。”
  她一发话,手向下一划,另外两人顿时听话地落座。石桌边就只有三块石墩,转眼间全坐满了。
  房夫人整理过膝上的裙褶,对一家之主埋怨道:
  “一早知道你去邀人作客,怎么不带到前面去?扎在这地方,不是存心害我多疑?”
  被指责之人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离春暗叹一口气,帮忙解围:
  “这不怪公子,是我不愿惊动他人,再三要求寻个僻静角落,为的是在无人打扰下,见夫人一面。”
  “我也听说了,听说是针指方面的事情?”
  “不错。我想问的是,公子外衣上的……”
  不等说完,房夫人已笑起来:
  “你是要打听,如何自己在衣料上织出暗纹吧?许多人都问我这个呢。”
  “夫人想岔了。我要讨教的不是技法,而是画法。”
  “画?”显然出乎意料,“这有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这样的图案,并非您所独有。我曾有位主顾,他家井里不太干净,请我驱鬼,由此结识了,渐渐成为挚友。这家女主人爱好抄录诗词,有时兴致一来,顺手在纸张边沿画上几笔。我见过她的诗稿,那上面的一株兰花,与尊夫袍上纹路极其相似,仿佛出自一人手笔!”见夫人惊异,却仍是皱眉懵懂,离春再提点道,“说起那位夫人,真是位重情重义的好女子。平日闲谈时,经常和我念起,她在闽南时,有一个自幼一起长大的义妹,嫁了人后便失去音讯,也不知过得怎样。”
  房夫人听到这里,双眉轩起,若有所悟,击掌惊呼:
  “是了,是了!小姐曾绘了一幅兰花赠我,当年离家时一起带了出来。那袍上的花样,就是照着那画临摹的,当然像得很呢。”喜得瞠大眼睛,一把抓住离春手指,“我就是她口中的义妹啊!!”
  这位夫人的欣喜若狂,丝毫感染不了离春。她一向排斥与人肢体接触,这时不悦起来,还想着这对夫妻怎么是同样的毛病,脸上却没有显出分毫,依旧恳切道:
  “所以啊,我此来,请求指教是假,代友人访友才是真啊!”
  闻言,房夫人更为激动,身上朴实的气质愈加显露:
  “听你刚才的意思,小姐住在长安?何处?我定要立刻登门拜见!”
  这一句还没说完,离春只觉得脸颊阵阵刺痛,转头对上房竞萧锐利的眼神。自从两个女人说起话来,在场男子已被晾在一边许久了。离春暗笑一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抽出手来轻拍桌面,以示安抚,同时低下头去,思索怎样作答。忽然闻到一阵甜香从胸口传来,忆起那包糕点忘记放在馆中,还带在身上,眼神一闪,心里已有了计较。
  “我方才说的,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户人家一直居无定所,在长安也只住了一段时日。现在已搬走了,不过,在这边偶尔还能遇见他们派来采买货物的下人。由此推测,大概还在京畿一带。至于具体住址,许久没有联络,我也并不清楚。”
  “哦。”房夫人有些失望,却马上关心道,“等一下!你说‘居无定所’?小姐她,过得不好吗?”
  “怎会不好?是甚好呢!”
  房夫人踌躇一阵,手绞住花笼裙的丝罗,在石墩上蠕动着,试探道:
  “那……小姐成亲了吗?”
  离春轻松微笑:
  “早嫁给她的表兄了。”
  “小姐果然明智!”房夫人虔诚地惊喜,“表少爷斯文俊秀,温柔体贴,正是托付终身的良人!他们是什么时候成的好事?”
  “在您嫁人之前,已说定了不是?你和房公子走后两月,两个人便定了亲,之后姑老爷一家返回家中,就正式过门了。”
  “以前我曾说过,要伺候小姐出嫁,谁知竟不能作到。”螓首微摇,不胜感慨。
  “夫人若不怨在下交浅言深,我倒要说一句,这事是您处置不当。您始终不肯接受义女身份,坚守丫鬟的地位,岂不让那全心全意待您好的一家人寒心?这份倔强,您那义姐每次说起,都是无可奈何啊!”
  “离娘子,你不懂得的。并非我不通情理,这其中原因复杂,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房夫人理出头绪,坦言道,“你既是小姐的朋友,我的身世,告诉你也无妨。我还在嗷嗷待哺时,就被父母托付给邻居照看,他二人为了生计,须得外出作工。结果走在官道上,一匹惊马迎面冲来……面对两具尸体,财大气粗的马主随便赔了些银钱,这事就算过去了。我叔叔婶子贪图那微薄的抚恤,以死者亲属的名义,赶去领了回来。这下于情于理,都势必要将我这尚在襁褓中的油瓶拖回家去。他们从不把我当侄女看待,生辰八字不记得,连名字也不曾用心取。我被抱到他家时,正是兰花盛开的时节,于是被叫做‘兰儿’。自会走路,就要学习怎样干活;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兰儿去做这个、兰儿去做那个。八岁之前,一直被当作佣人使唤。后来他们自己的孩儿大了,想要送进学堂,不够学费时,就在我身上打主意——白白养活了这丫头这么多年,总该为家里作些贡献,不知能卖几个钱啊?陆续有几个人牙子上门看货,都因出价低廉,买卖没有谈成。真要感谢叔叔婶子贪心不足,想对比多家卖个好价钱,东挑西拣的,拿不定主意,这才让我碰到老爷。”
  听她语气中透出几分愤世嫉俗,房竞萧在石墩上悄悄移动,向妻子那边靠近了些许。这举动看得离春心里一暖。
  房夫人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老爷早年丧妻,又无再娶之意,膝下只有一女。看掌上明珠年纪日长,渐渐懂事了,怕她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寂寞,正想找个同龄的女孩作玩伴。他辗转知道了我家的事情,同情我的遭遇,亲自来到叔叔的破屋,丢下钱将我领走了。在老爷家,虽然名为下人,却并无人像婶子那样对我横眉立目。小姐和颜悦色不说,还在父亲的默许下,拉着我陪她一起读书。以前做梦也没有梦过,我竟也能有识字的机会。”房夫人温柔微笑,“有时在想,如果我当时没被出售,又或是没福卖给主人家,这辈子恐怕凄惨万分,日子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对我而言,这一家人就是庙里救苦救难的菩萨。因此,我才要从头到尾当个丫鬟,迫使自己记住:人家本不必对一个下人这样好,却待我如此宽厚,作为有良知的人,应愈发感念这份恩情。若是一朝认了亲,恩惠变成亲情,我怕我会忘形起来,以为一个女儿享受这些都是应当的。再说,一想起‘亲人’二字,眼前浮现的就是叔叔婶婶那幅嘴脸,把老爷小姐与他们并列,岂不是一种侮辱?”
  “夫人真是心思纤细。如此,离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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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章节简介:
  “我这人一说起往事就没完没了,害旁人也跟着难过。”房夫人在夫君脸上扫过一圈,亏欠道,“反正都过去了,伤心事少提,说些高兴的吧。”思来想去,最高兴的终究是多多探听自家小姐的消息,“对了,不知姑爷搏得�…
  “我这人一说起往事就没完没了,害旁人也跟着难过。”房夫人在夫君脸上扫过一圈,亏欠道,“反正都过去了,伤心事少提,说些高兴的吧。”思来想去,最高兴的终究是多多探听自家小姐的消息,“对了,不知姑爷搏得了功名没有?他们一家飘泊不定,就是为了科举吧?”
  “那倒不是。”离春心中预测着往下会受到怎样追问,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嘴里已照实回答,“他不忍亏待妻子,立志要她在婆家也能养尊处优地过活,便不再继续攻读,转而去经商了。”
  “真是可惜!表少爷状元之才,这般决定简直糟蹋。”房夫人无限痛心,“商行自有老爷掌管,他根本不必插手,还是,”说着眼神一寒,“有什么理由,让他非这样作不可?老爷出了什么事吗?”
  这一句的答案,直指明镜寺惨祸,于是,离春的脸颊几乎让房竞萧的目光刮下一条肉来。
  “夫人多虑了!是他自己想得周到:老岳父现下虽身体康健,毕竟年纪大了,有朝一日登仙去,身后的店铺财物还能遗留给谁?又没有旁个继承者,自然是由宝贝女儿接手。而小姐的,不就是姑爷的?如果到那时,他依然不通经商之道,无法胜任,要老爷奋斗一生的成就付诸东流吗?再说,他自家也不宽裕,还有老父老母要养,及早下定决心,可谓有远见了。”
  “可这样一来,那许多年的书就白读了!纵然长远想来,有一些道理,但他弃儒从商终是大事,难道就无人阻止?”
  “怎么无人?他最初显露这念头时,立刻遭到三位长辈一致反对,以上道理并不足以说服他们。这时他扔出杀手锏,说出如此决断的真正原因——妻子有孕了!一名有担当的男子,将为人父时,自是无权任性。比起追逐虚无飘渺的仕途,还是踏下心来养妻活儿更为实在吧?这突降的喜事把三位老人家的关注都引到孕妇身上,至于孙儿外孙的爹,也就放任自由了。”
  房夫人听到“有孕”时,就急迫地想要插嘴。毕竟顾着礼貌,等离春说完,赶忙探问:
  “小姐有孩子了?”
  “都已成亲那许多年,还能无所出么?其实,她为人妻后,很快传出喜讯,十月后诞下一名男婴。这孩子现在年纪尚幼,却已十分成熟懂事。不说品性,光是样貌也惹人喜爱。”
  “一定较同龄男孩清俊许多吧?”房夫人掩口而笑,“表少爷和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他们的子女,就算竭力往难看里长,又能丑到哪里去。”
  “夫人说得不错。”
  “小辈们一家三口和乐着,为人父母的,也安心了吧?”
  “安心得很呢。你家老爷看女婿将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便把商务都交下来,自己无事一身轻,待在闽南颐养天年。”
  “那小姐的翁姑呢?身体怎样?”
  “一切都好。”
  “真的?”房夫人听出敷衍的味道,生出疑心来,眉头拧起,微微露出不满。
  “详细说了,怕您担心,这才简而言之,绝无欺瞒之意。其实,姑老爷一向健朗,而姑太太因患有痼疾,无法根治,这数年间也曾发作几次,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这才对嘛。”脸色一变,泛起柔和的笑容,“她那心痛的毛病,求了多少名医,没一个能够药到病除,最终只以调理为主。要说忽然生龙活虎了,那才稀奇呢。”
  “这顽症虽说祸及自身,却也是嘉惠后人,为儿子和侄女作了一回大媒。”
  房夫人一怔,失笑道:
  “离娘子连这都听说过?”
  “不只这些,连他二人定情的经过,我都知晓呢。”
  “看来,小姐和姑爷真是把您当了贴心人啊。”这一句出口,态度更加热络起来。
  “几年前谈天时,无意中说到的,现在已模糊了。依稀记得,这对夫妻似乎儿时就曾见过一面。成人后,姑太太忽然大病一场,而后……而后怎样来着?”
  离春曲起手指,敲着眉心,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房夫人见状,接道:
  “而后,病是养好了,却把胆子吓小了,总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说什么也要见哥哥最后一面,便和丈夫儿子一起来到老爷家,这才把日后那对夫妻的姻缘线牵到一处。”
  “我听你家姑爷说了,在他眼中,你可是棒打鸳鸯的人。”
  揶揄的语气,让房夫人羞怯地笑开:
  “都怨小姐生得貌美,自及笈后,就被无数狂蜂浪蝶竞相追逐。我这当丫鬟的,可要保护周全了,哪敢有片刻松心?凡近小姐身周九尺者,杀无赦!当年表少爷日日在花园守候,他心仪的佳人还懵懂时,我却已看穿这份心意。平时壁垒立得久了,阻挠追求者已成了一种本能,难免习惯成自然。后来老爷允了这对小儿女的婚事,看三位长辈的态度,才醒过味来:将表少爷的住所,安排在小姐闺房附近,不是明摆着撮合吗?这一次,我真是枉作小人了。”
  “夫人不要这样说。之后你不是也曾劝告表公子,要及早把婚事定下来吗?也算为这一对的亲事出过一份力了。不过那次谈话,说者一番好意,听者却不识好人心。时至今日,他依然愧疚不已,一直想正式向您道歉,只苦于没有机会。”
  “姑爷这样挂念,倒让我不好意思了。那件事我也有不对,明明见他厌烦,还是纠缠不休,把他逼急了。人在气头上,脱口说些不中听的话,也是人之常情,听过就算了,还当真吗?再说,那些话听来刺耳,倒也有几分道理。凭我的身份,干涉主人家的私事,确实是逾越了。什么时候向小姐提亲,人家心中自有打算,轮不到我多嘴。我跟随小姐时日长了,不知不觉便以她的幸福为己任,这才出言催促,没有半点侍宠而骄的心思,听他冷语指责,也着实伤心。”房夫人垂着脸,轻抚裙上针线半晌,这时抬头笑道,“不过,小姐偏疼我,为了这事,对他许多天不理不睬。若说我不好过,他也未必好受,就算是扯平了吧?现下事过境迁,小姐一辈子都交给他了,只要他好生对待,就再多骂我两句,也是甘之如饴啊。”
  “夫人真是宽宏大量!这般不俗的人品,配合秀美的容颜,难怪整天伴在小姐身边,也能让某人倾心!”离春斜睨房竞萧一眼,“但是,也多亏了这位,不然哪儿来的双喜临门?”
  房夫人忆起旧事,笑容不断。她那一直备受冷落的夫君,此时插进话来:
  “这一段,可要由我来说。”被妻子瞪上一眼,“那时我上门求亲,刚刚坐定,话还没说两句,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厅堂,听未来岳丈介绍,这人是他外甥。表公子脸色阴郁,眼望我时目露寒光,令人十分诧异,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在他追问下,我坦承来意。登门之前,曾向人打听,我所慕女子是这家的什么人,旁人只道是义女。我也无从知晓里面复杂的缘由,这会儿自然说要娶的是‘府上小姐’。此言一出,只觉那眼神愈发锐利。岳丈问‘我有两个女儿,不知你中意的是哪一个’,详细描述过装扮模样,才澄清事实。那年轻公子一听,马上热诚起来,出言赞我慧眼识人,仿佛迫不及待要把我二人送作堆,生怕动作慢了,我就会转念去抢他的心上人似的。正当时,我妻走了出来,‘扑嗵’往地下一跪,意态坚决。还道她要说‘我宁死不嫁此人’,原来只是舍不得小姐。料想不到,表公子居然抢上前道:‘你放心!表妹交给我了!’”
  “人家表少爷可没说得这样直白!”房夫人插道。
  “是啊,用‘照顾’一词,确实含蓄许多。本来,我看他一身儒雅书生气,就臆断此人性子柔和懦弱,直到他口吐惊人之语,才看出这是一位率真人!”
  房竞萧连连点头,掩不住的激赏。离春的目光在这对璧人间流转,忽尔心头一阵酸楚,竟希望事情真如自己所讲的一样。但这丝心绪波动,并不能干扰她的算计:
  “这段过程真是动人,再听一次依然感慨。现在他一家生活和乐,你们也不必惦念了。将心比心,那边若知道房公子与夫人生活富庶,夫妻恩爱,想必更加欣慰。我可要等待时机,把消息传递过去。”
  不出所料,房夫人果然问道:
  “离娘子不是说,已和小姐失去联系了吗?”
  “夫人您忘了?我还说,在长安有时能碰到他家的下人。说来凑巧,今早上街时,就巧遇了一个,还从他那里搜刮来一包糕点。”自怀中掏出纸包,拆开来甜香四溢,“这人虽是家中的一名粗使工人,却颇得老爷夫人器重,大概是同样来自闽南的缘故。”
  “哦?”房夫人眉头一跳,眼神漂移,“这人长得怎生模样?”
  “异常俊美!怎么看都不像个下人,倒像……是了!倒像个伶人。”
  “品性呢?又如何?”语气更是急迫,透出隐隐的恐惧。
  “勤奋肯干,罕见的忠厚老实,好像半点心机也无。尤其与他对视时,简直觉得此人是天下第一的单纯。”
  这话说得房夫人膝盖一颤,双臂合抱瑟缩起来。离春假作不见:
  “怎么?夫人认得他?”
  “不、不认得。”说话竟打起磕来。
  “我想也不该啊。这人是他们婚后在长安收留的,当年落魄到家门口,夫人心软,将他安顿下来,并如同‘故人’一般对待。”往句中加了重音,看房夫人仍是低头不答,又说道,“他虽然不文,却也知恩图报,对夫人万分崇敬不说,家里有杂务,也是抢先出力。今天碰到他来买糕点,这事本不该由他来做,但被人支使了,却毫无怨言,并说这是老爷喜欢的,能让他跑腿,他高兴得很。刚巧,这类吃食也是我的心头好,说服他把已买到手的这包让出来,很是费了番口舌呢。”
  说完,自纸包中拈起一块,就要往嘴里送。房夫人陪笑着,面部却扭曲:
  “您来者是客,怎么好吃自带的食品?我这就叫人张罗茶点!”
  “不必!什么也没有这个合我口味。”
  眼看糕点就要沾唇,房夫人叫着“离娘子”,看似客气地伸手阻止,在碰到离春手腕时,狠狠一捏。离春吃痛,便松了手,任食物掉在地上。
  房夫人长出口气:
  “这,实在抱歉!”
  “没事的。”
  小小挫折,并不能使耽于口欲的人气馁。正要再拿一块时,房夫人骤然起身,手臂一挥,将整包扫落在地上。一块块糕点滚出来,全都沾上了泥土。
  离春心底叫声“可惜”,站起来咄咄逼人:
  “夫人,一次可说失手;这再次,怕要给我个解释!”
  房竞萧出来圆场,让两名女子都坐回原位,而后困惑地望着妻子,也不懂她为何失态。房夫人缓缓搓弄裙摆,犹豫半晌,破釜沉舟厉声道:
  “你不能吃这个!这东西一旦下肚,怕你见不到今天的日落!”
  “你是说,”离春大骇,“这里面……有毒?”
  “我也不知有没有,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见眼前两人都无比讶异,不能明白外面卖得好好的糕点,怎么就这般凶险了,她极为难地咬住嘴唇:
  “本来不想讲出来污了口舌,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再留悬念。罢了,我就坦白一段往事,离娘子是个聪明人,听过自会明了。
  “那是小姐九岁多时,我陪伴她已近一年。一日,听说厅里来了客,幼年贪玩,就和小姐两人偷偷溜去,躲在屏风后观瞧。来者是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生得一脸奸诈相,尖嘴猴腮的,活似一只猢狲。他对老爷哭诉,因家境所迫,想把自家侄儿托付给一个好人家。若得善心收留,只要能养他活命,可随意差遣。那时家中正缺人手,老爷便叫他把孩子带上来看看。一名少年上得厅来,那长相着实令人惊讶:这哪里是长工家丁的材料?分明是祸水红颜!
  “看到这个,老爷还不明白吗?哪儿有叔侄二人长得没半分相似的?这中年男子,八成是个人贩子,故意装出可怜模样,力图将货物脱手。而这少年,不一定是他从哪里买来的。既无亲缘关系,跟着他岂有好下场?同情之下,看这待卖品还算健康,十四岁年纪也堪使用,便花些银子买下了。
  “如此,这少年留在家里做工。他那张俊美的面容,遭其他莽汉的妒忌,经常寻衅欺负他。他受了委屈,也不声张,依然挂着憨厚的笑脸,看起来极是纯良。一次被人殴打时,让小姐撞见了,她看不得老实人吃苦,替他打抱不平。为长久护他周全,想出个办法来——小姐从小喜欢侍弄花草,就向父亲请求,将他调到身边来作些搬运的差事。当时大家年纪尚幼,还不到男女有别的时候,老爷也就顺了女儿的意。
  “他开始为小姐种植花草,有时我三人也玩在一处。时光如梭,很快小姐到了嫁龄,他也年满二十岁。老爷曾要给个恩典,为他配一房妻室,找到人来说合。结果,他只是拿出平时的笑容,羞怯地回绝‘我还小呢’,那阅人无数的媒婆竟以为他仅有十五岁。因为他那双眼睛看来极是洁净,彷若无知孩童。这事在下人间传开后,我们都笑他,‘再过个十年,你说自己十八岁,只怕还有人相信’。那时,我以为他不愿结亲,只是生性木讷,不知他所谋者大。一个连年龄都可以欺人的人,怎会全无心计?
  “后来,姑老爷一家来访。某一日,我发现他神色不对,劳作中悄悄接近小姐,从怀里摸出什么传递过去,我截下一看,是一封情书……”
  说到这里,被离春笑着打断:
  “这事我听说过。那是他代表公子传的,您怕是误会了。”
  “误会?”房夫人苦笑,“我怎会误会?那人大字不识一个,杀了他也写不出那样一封长信。略加推测,便可知作者是谁了。”
  “那您又为何去找表公子,说一名下人有意追求小姐?”
  “因为,我拿着那书信,无奈又觉好笑:他这样实在的,也会帮人暗渡陈仓了?一眼瞪过去,却发现他正呆呆地望着小姐。我心里‘咯噔’一声:那样狂恋的眼神,绝不会错认,他已对小姐日久生情了!!想我为了护主,驱赶过无数尾随者,谁知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但他整日一副踏实略嫌呆傻的样子,干起活来极是勤恳,怎么看都是难得的忠仆,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怀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既然如此,他又肯帮情敌传书,这未免难以理解。灵机一动间,我顿悟到——随着年龄日长,他与小姐接触的时间也渐渐短了。这回,怕是他假借送信的名义,接近讨好心上人呢。如此一想,忽觉此人甚是可怖,小姐被这种人惦记,处境堪虞。务必想个法子,阻止情势恶化。于是,我装作误解,来到表少爷跟前,说了那些话。其实是想提醒他:他给小姐写情诗的事,我已知晓了,既然仰慕,就尽快出手吧。见他不开窍,便斟字酌句,将事情亦真亦假地说了。至于抨击信中文辞,是想着‘请将不如激将’。表少爷急起来,或许会说‘那信是我写的,用词怎会粗俗’,一旦坦承了,就得化暗为明,去和老爷提亲,这姻缘也算定了。”
  “夫人真是聪明!可惜,他并不领情。”
  “表少爷仁厚,不相信他的信使会骗他,也许还觉得人家怜他痴情,热心帮忙,不求回报,心里感激着呢。我一番迂回,却只以为是错认了写信人。”
  “那后来呢?”
  “离娘子不是知道?被骂回来了。次日,我去厨房端小姐要的粥,巧遇了那罪魁祸首。他看着我半晌,低声道:‘昨天你和表少爷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他不该那样说你的!’这话刺得我心头一酸。确实,他妄想主人,在我看来是一种冲撞,但那时觉得,这并非他的错。那样温柔的好女子,我若是男子,也要爱上的。再说,他身世与我相似,又相处过几年,不忍见他对无望的情事执着下去,就告诫‘你比我清楚,表少爷喜欢小姐的’,劝他知难而退。谁知,他闷闷反驳,‘喜欢她的,又不止他一个’。我一再苦口婆心,‘做人该当本分,高攀地位相差悬殊的女子,从来没有好下场,再痴心也是枉然。’为让他明白,我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盘糕点,‘这是为表少爷准备的,就算你也好这口,又能怎样?’他拖着长音,回答‘我能……’,忽然眼神一闪,跳起来从盘中抢走一块,囫囵塞到嘴里,挑衅地回视我——‘这样!’我第一次见他这般神情,以前那干净的笑容,于他的美貌有损。现在透出异样的聪明邪气,极是俊秀。原来他这多年来全是伪装,恍悟后,心底一片寒凉。他方才的举动,让我联想到‘染指’的典故,气急败坏道:‘我说这些,也是为你着想。小姐日后嫁了表少爷,你待怎地?’他目光坚毅:‘她嫁到婆家,我就跟去那边,依旧作她的仆人;要是不能陪嫁,我逃出去,要饭也要到她家门口。她那样好心,还能不收我吗?我追随在她左右,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就不信她始终无视于我。一旦她把我放在眼里,也生出感情来,’他停了下,斜了墙角一眼,又转头盯着盘子,恶毒地笑道,‘那时,表少爷爱吃多少糕点,都随他去!’”
  离春不禁皱眉:
  “我怎么听不明白?他看墙角,有什么用意,值得这样关注?”
  房夫人眼神发直,手指僵硬:
  “那几日厨房闹老鼠,角落里撒着些药铺买来的砒霜!”
  离春低头看那一地残渣,大惊失色:
  “方才,夫人是怕他兑现承诺?这对我,简直是救命之恩!”
  “离娘子不必慌张!”
  “这谈何容易!难道,您当年认清那人的豺狼性情,竟十分冷静?”
  房夫人苦笑:
  “哪里?我比你现在尤有过之,整日担心小姐落入魔掌,又要提防表少爷遭他毒手。后来被求亲,我说怕旁人对小姐照顾不周,好像她离不了我。其实,我哪有过这般自大的想法?还不是担心大家被那人蒙蔽,出了大事后悔莫及。直到表少爷直抒胸臆,与小姐婚事粗定,我才略略安心。出嫁前,一再对小姐说,尽快与表公子成礼,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要带过去,有故人找上门切莫收留。小姐虽不解真意,但听我再三嘱托,也回答记住了。为人妻后,时常想与小姐联系,却屡次耽搁。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阻挠,但我心底,也怕得知那边的消息。这实在是掩耳盗铃,宁愿相信旧日相识都过得安稳。万一证实真有变故,怕会自责一世。所以,听离娘子说她一家幸福,本想询问家仆中有没有那样一人,却不敢出口。正欺骗自己,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就看到那糕点……”
  看房夫人双肩颤抖,离春劝慰道:
  “以夫人所见所闻,会忧虑也属正常。但静心分析起来,那人虽从闽南追到长安,但一切种种,只为博得心仪女子的青睐。两情相悦之后,为了长长久久,才会下狠手扫除障碍。若她对他仍是不屑一顾,他便没道理铤而走险。”说到这里,语含试探,“难道您是怕,夫人真对他生情不成?”
  “不!没有。”急忙否认,“小姐饱读诗书,绝非轻浮之人。”
  “可据我听说,她是心肠极软的。这样的人,通常重情,若身边有一人数年如一日,对她穷追不舍,难道当真铁石心肠?”
  “话可不是这样说。”房夫人正色道,“正因她情义为重,决定嫁给表少爷,必然是爱极了他。作了恋人的妻子,已是心愿得遂;再为人母,便不光情爱,更有责任。按着自己的意,一路经营至今的和美日子,小姐那样聪明,怎么会亲手毁了它?”
  “人心隔肚皮,不好说的。”离春眼色诡谲,“您与她是相伴过几年,但又没成了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再者,两位夫人姐妹情深也好,主仆情深也罢,这说话时难免偏私些,怕是作不得准。”
  房夫人一听,又是焦急又是恼怒,头颅左右摇摆,想再为小姐的名节辩解两句。可是,无论说些什么,也会被归结到袒护上,无奈间,索性往地下一跪,举手郑重赌咒:
  “我封玉兰对天起誓,方才所言,如有半句标榜夸大,就让我……”
  从她跪倒在地的一刻,房竞萧已坐不住了,大步插到中间,手臂一伸,袍袖垂下,将妻子挡在身后,不悦道:
  “离娘子,我一心一意当你是朋友,你非但不坦诚,还玩起手段来。”
  “哦?”离春冷笑。
  “若真如你所言,你和我那姨姐有交情,以你洞悉人心的能力,还会看不出她品性如何?你心中明明已有定论,却仍对我妻子言语相逼,不知是为了哪般!”
  离春也不解释,只默默自语,好像说什么“果然是同活”,而后抬头孤傲道:
  “既然公子疑我不怀好意,再待下去也是无趣,那就告辞了,想二位也无意相送。不妨,来时路我还记得。”
  摔袖起身,走几步出了角落,忽而扬声道:
  “夫人,我忘了东西,劳您将桌上那柄扇子拿给我。”
  房竞萧正要代劳,夫人见气氛紧张,不愿真的闹僵了,推开他手自己送了出去,留丈夫在原地等待。本应立刻就回,却迟迟不归,他担心向外探看时,见两名女子正低声说话,手里动作似在传递什么东西,而妻子连连点头,脸上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喜色。他心中不解,等离春走后,才唤着“兰儿”打听,却只被那双美目温柔地挑过,不曾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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