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找回密码
 注册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萍聚头条

查看: 8295|回复: 209

《蛇怨》--作者:胡蜂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4-7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微信登录

x
序言:人心是最大的怨


  杨志军

  这是一部关于生命的小说。原始、野性、粗粝、强悍的生命图景,是这部小说最有重量的底色,它因此给我们提供了触目惊心的阅读。

  我读的这部小说是胡全明的《蛇怨》。

  与生命有关的内容是诞生、爱、复仇、死亡,人与蛇就在这样的轨迹中开始了各自的悲壮行程。他们依照古老的生存法则,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面对世界,也以自己的能力摧毁世界上的生命。他们彼此隔绝,孤独暴力,又恩怨纠缠,残酷无情,生命和生命的遇合是偶然也是必然,而生命间的相互厮杀却是赤裸血腥。

  天地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生命,是生命在自然中的平等生存。自然与人类不可分割,人类是自然的生命之一,各种生灵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身也构成了自然的血肉骨骼。因此,人与自然一体,人与动物平等。这是基本的朴素的道理,今天却成为我们必须大声疾呼的声音。没有多少人关注生命本身的意义,也没有多少人视动物的生命为生命,更没有多少人在生命遭受灭绝时有更多心灵的疼痛。物欲生活超越了一切,人的贪婪淹没了良善,人类挥舞的屠刀遮蔽了天空的光亮,血红的色彩涂抹着我们的视阈,自然成为惨绝的战场。

  这就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现实,它不是一时一地的妄想,也不是自然仅有的风景,而是自然千疮百孔的躯体上缓缓流动的血河,让我们窒息得尖叫。我曾经到过号称“无人区”的可可西里,那是青藏高原一个高寒贫瘠的地方,如今已是人们关注和熟知的地方。人们关注和熟知它,不是因为它富庶或辉煌,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原因,可可西里是人类不可居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无人区”,却成了自然保护区,成了动物和植物借以休养生息的避难所。可可西里生命荒凉,地域荒寒,植被稀疏,维持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食用需要,已是岌岌可危。然而,就是这样苟延残喘的生命,这样挣扎无奈的活着,人类都不能发点慈悲。偷猎、捕杀、宰割、死亡的声音,是回荡在可可西里的葬礼进行曲,那悲惨、恐怖、残暴的屠杀,是可可西里永不能安息的血腥噩梦。可可西里如此贫瘠,野生动物还要选择它作为栖居之地,这本来已经是无可选择的选择,退无可退的退路,而人类,这伟大文明的人类,仍然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穷凶极恶地肆意掠夺动物的生命,只是为了满足文明世界人类的极端私欲。这是怎样无道的暴行,也是怎样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想,这也是胡全明在《蛇怨》中要表达的关于人和动物生存的命题,虽然他写了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这个文本显然有着更为现实的基础。一边是人的生命,冒辟尘一家百多号人一夜之间被人尽杀,他因为是私生子不为人知才侥幸活命,复仇成为冒辟尘唯一的生存目的,而江湖上也因此掀起滔天巨浪,与此线并行的是他苦苦追寻的仇家为官做宦导演的人类的血腥战争;一边是蛇的生命,嗜蛇成性的人捕蛇、杀蛇、吃蛇,甚至连蛇的孩子也不放过:把幼蛇放在不能生孩子的妇人腹中,妇人生下了“蛇人”。从此血雨腥风,江湖乱倒。已在世上绝种的千年灵蛇突现人世,突袭人类,所到之处惊天血案骇人听闻,令人肝胆俱裂,究其原因,原来它是一路追踪劫夺了它的幼蛇的冒辟尘而来。人与动物的命运环环相扣,恩怨纠缠,爱恨分明,是谁,造成了这天地间的生命杀戮?

  胡全明试图找出答案,他让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蛇人汝月芬和蛇医陆子矶以各自不同的生命方式殊途同归:

  蛇人汝月芬就是被人放入妇人腹中生下的小灵蛇,她夜夜在梦中游走于天地间,寻找自己的生命出处,这个聪慧、善良、忧郁、灵性的少女,是自然的精灵,也是人类眼中的异类。她多次目睹自己的同类乃至亲人被人类捕杀宰割,悲伤和愤怒郁积在她的心里,她的呐喊道破了自然的玄机——这世上有毒的东西多了,但它们有人毒吗?这世上有人不招惹的东西吗?不管有毒还是无毒的,它们都逃不过人的手掌心!好些毒物,它们有时确实会危及人的性命,可一般来说,人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人。你们自家要活,但也得让人家活呀!

  蛇医陆子矶医道精湛,一生救人无数。他自觉与世无争,只为了天道正义,于是在发现所谓危害人类的千年灵蛇后,突然被激发起了可以扬名于世的雄心,长途追踪巨蛇,致使身负重伤的灵蛇被激流卷走。陆子矶的良知和悲悯在浩茫野性的山水间迸发出人性的光亮——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生擒或者捕杀它的资格,仅仅因为你是人类,而人类又凭什么对它操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仅仅因为它是蛇类!这灵蛇何罪之有,是的,这灵蛇何罪之有?倘若,你不为虚名所困,跟踪追击至此,它仍将存活这天地之间。是你杀了这条千年灵蛇!

  这是人类对自然的忏悔,这是生命对生命的顾惜,同时,它指出了人心才是所有“怨”的根源。有了这样的忏悔和顾惜,人类的明天才有希望了。

  胡全明的描写呈现了鲜明的现实批判指向。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对生命的尊重和了解,在《蛇怨》里是最为动人也是最为尖锐的书写,这样的文本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书写中已经少见了,可以说,是对热衷于描写人类蝇营狗苟、拉拉扯扯、俗不可耐生活的反拨和超越。我有理由相信,胡全明的现实主义立场决定了他的书写的重量。

  2007年4月14日青岛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出 世


   一条状如蛟龙的山河,自断谷纵身一跃,几经折叠,呼天喊地地在群山中回旋奔流,而后汇集另一条河流,直奔远处艳阳下的桐镇和八百里浩渺的大湖。

  这条日夜咆哮的山河一壁如斧劈刀削,山腰上灌木和藤蔓丛生,狭窄的崖脚下杂树生花,另有几块形状怪异的长石横卧其中。激流中更是磐石无数,湍急的山水击在石上,扬珠溅玉。河的另一边,一片墨绿色的古树蓊蓊郁郁,在一团团水雾中挣扎而上,笔立向天。

  这时,向远方一线绵延开去的山崖上,正有一个青年向这片绝壁走来。

  这人面容黧黑、身材瘦高,年约二十,眉间隐隐含着一股阴沉的戾气。他背着竹篓,肩挎一大捆散发着桐油味的长绳,拎药篓,提药锄,不疾不徐地靠近崖壁。他的背篓里盛着大半篓药草,一株三七从篓内探出几张嫩生生的叶片,在风中微微颤动。

  采药人将麻绳拴定在一棵虬枝横生的古松上,带着绳头继续朝崖壁走去。

  采药人拽长绳,双脚蹬踏崖壁,一耸一耸地往下跃动。他抓着麻绳的那只左手的小拇指弯曲得很厉害,如同断指再接。有风化的山石在他脚下簌簌而动,三三两两地击打着崖壁和灌木滚落。

  青年踏实在一个布满碎石的洞穴口,定定神,向里窥探。那是一个长着一簇簇杂草荆棘的死穴。

  忽然,有一股暗香随风而来,采药人站在洞穴口张目四顾,看到与自己平行的一处石窝里,有两三蓬形如蛇首的异花。那鹅黄色的花体衬在周边黝黑的石壁上,显得有几分诡异和几分凄楚。

  采药人用力一蹬,嗖地荡将过去,稳稳地落在石窝中。

  那些花,朵朵有一脉长颈,颈上花苞呈长三角形,苞尖两侧微微凸起两点,状如眼珠,苞口那几丝花蕊犹如须舌,在微风中颤颤悠悠地抖动着,长长短短地向前引伸开去。而那花叶又仿如一双双蟹爪,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这朵朵花苞,酷似一窝蓬蓬勃勃引颈向天的幼蛇,令采药人暗暗称奇。

  他诧异这世上居然还有他不识的花草,小心翼翼连根抠出一蓬两枝两花的异花,抖落花根山泥,将花置于鼻下,一股幽幽的异香扑鼻,令他精神陡然一振。

  采药人抓出篓中大团药草,将这株花草小心翼翼地置入药篓中央,再将手里的药草覆盖在异花之上,生怕一个不留心,将它颠出药篓。

  他扶正药篓,正要离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凛。

  那异花身后大团草树纠结的凹壁处,似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幽洞暗藏其间。他慢慢探手拨开杂树乱草,果不其然,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岩洞,密布苍苔的洞壁,有不少地方似乎残留着被硝烟熏染过的痕迹。采药人心生疑惑,拖拽着绳结,想要看个究竟。

  一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映在一缕夕阳下,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抖着细小的信子,幽幽地斜视着自天而降的采药人。

  采药人纳闷这异蛇是如何来到这上不接天下不连地的峭壁上的,他看看明净无尘的天空,想到了鹰。也许这岩洞是一鹰巢,此蛇为鹰所捕,归巢后侥幸活了下来。

  “这奇花异蛇,两样东西都不识!”采药人看药篓花草又看看小红蛇嘀咕道。

  采药人盯紧红蛇,撩开衣襟,取下系在腰间的黑牛皮钱袋。这钱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他解开袋子的绳结,钱袋中除了几个银元,还有一包他前些日子在省城地摊上买下的蛇药。他将蛇药收妥在内衫口袋,掏空钱袋,在小红蛇行将游走的瞬间,劈手拎起蛇尾。

  彤红如血的小蛇奋力挣扎了一会儿,便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身子。

  洞内有一股异常浓烈而又不祥的腥气传出,深处隐隐然有泼剌剌鼓荡的水声。采药人凝目看去,又摇了摇头,将小蛇收入袋内,双脚一蹬,在一天一地白亮亮的阳光下,悠然荡去。

  激流在断谷处落下,形成了一条弯月形的巨瀑,隆隆巨响震天撼地,气势异常惊人。宽阔的银色水带,激起无数的珠泡水沫,滚成龙身,在潭中上下翻飞,荡起一天的水雾。风过处,水雾如云,汹涌向深潭四周。

  采药人黧黑的脸上布满了湿气,离开了云蒸霞蔚的水潭,向水势渐缓的下游走去。

  水雾笼罩的对岸,一长溜雾团犹如活物,缓缓地爬过草坡,涉水向采药人蠕动而来。采药人头皮一麻,不觉一愣。他随即掏出大块汗巾打湿,扎紧头脸,掩面而去。听山民说过的,进谷者必死。他以为那应当是瘴气,因而早有防备。

  采药人加快脚步,想去前方寻一处地方过河。此时另起了一阵阴风,对岸霎时一片清明。

  采药人突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怔在当地。

  对岸水边林中,雾散后显现出一大片累累尸骨,那些尸骨因年深月久一律呈污黑颜色。放眼望去,那些尸骨的周围另有歪七扭八的火铳长矛和大刀,还有不少锅碗瓢勺,不过都已经锈蚀破损。有些尸骸不仅完好无损,还保持着当年半坐半卧的姿势,他们似乎是在埋锅造饭之时,遭人暗算。但更远些的地方,那大片尸骸似乎又是死于捉对厮杀,骨骼支离破碎,且身首异处。

  采药人张开嘴巴,圆睁双眼,看着这一片曾经是血雨腥风的战场。听说,当年太平天国的残部在震湖县境内,发生过自逃出天京后的一次最大的激战。但他没想到战场竟在这儿。过了很久,采药人才收起目光,向四处逡巡。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株巨树卧伏在鼓荡的水面,一头阻在对岸,树身几乎横到潭心。这应该是伐木者疏忽之下,巨树松脱了束缚后顺流漂来。采药人收拾好药锄药篓,倒出绑腿上沙袋中的湖沙,后退一段,而后提一口气,手扶药篓,腾空而起,足尖在几块水中石上连点几点,蹿上了如虹卧波的树身,然后腾腾腾几步便已到了对岸。

  他刚一落地,忽然觉得腰身上一阵有力地蠕动,低头一看,那条吻如蛐蟮的小蛇,已经脱离松开的袋口。他正欲出手,小红蛇黑幽幽的眼睛朝他一瞥,小尾一曲一弹,犹如一支红色小箭脱弦而去,眨眼间红线入水,隐没在激流之中。

  采药人轻叹一声,检视手中的钱袋,里头有些黏湿,多了一种异常刺鼻的异味。他皱皱眉头,把几块银元重新装入袋内。但那包蛇药,他揣进了内衫口袋。

  省城有几家专售蛇药的药房,肯定有人识得此蛇,他们一年到头,不知要弄多少花里胡哨的蛇,泡制成蛇药酒。虽则他没有要将这条小蛇泡制成蛇药酒,或者有饲养它的意思,但眨眼功夫这蛇没了,他还是颇有几分怅然。他向耸立在远处山岩之上的黑森林走去时,还能感觉到袋里那种莫名的分量。

  谷中一天一地的虫鸣蝉噪戛然而止,采药人蓦地感到后脑勺有一种被狞视的重压。他机警地向四处看去,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他避开前面成片成堆的骇人尸骨和朽烂的驮子,发足向着浓密苍黑的森林狂奔而去。

  郝妹从半坡上的地里硬硬地直起腰来,扯下沾在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用袖子擦擦已经变得黑红的脸蛋,目光又转向谷底那条日夜都在造势的咆哮山河。对面的山崖上,有大片大片被当年的硝烟熏染过的痕迹,还有炮弹炸出来的一个一个像煞在嗷嗷直叫的大小山洞。

  郝妹从来没有下过山冈,去过谷底。黑龙潭,郝妹打记事起就知道,那里是多年相传的禁区绝地。

  听老人们讲,太平天国那会儿,从桐镇逃到小连庄的老长毛簇拥着幼天王,在一支带着洋枪洋炮的大军的追击下,全部逃进了谷底。老人们讲,那些长毛只要逃入黑森林,再渡河攀岩登壁而上,便如游鱼入海,进入十万大山。可长毛刚逃进谷底,接踵而来的追兵当即在冈上架起了一尊尊红衣大炮,炮击他们。炮声如炸雷四起,震得方圆百里之内,山摇地动。那些长毛如汤浇蚁穴,顷刻之间就被炸得人仰马翻。

  幼天王和那些长毛从此下落不明,但与长毛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那支剿杀长毛的大军。双方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庄上。从那时起,那条千百年来都没有现过形的黑龙才浮出了水面,老人们都说是大军惊动并触怒了黑龙,被黑龙降了灭顶之灾。从那以后,天一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在那儿飘来荡去。

  再没有人会去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因为到那儿去的人一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郝妹小时候亲眼见过两个外乡人,不听庄上人的劝阻,执意越冈而下,闯入黑森林去采木耳和香蕈,从此没了音信。他俩寄放在连大麻子家的衣物箩筐,至今还吊在连大麻子堂屋的横梁上呢。

  豹子和他爹是唯一活着走出黑龙潭的人。这父子俩的到来,曾经使整个小连庄开了锅。可这父子俩自离开小连庄后,就断了音信。想起当年豹子在小连庄的事,郝妹有些恍如隔世。小豹子虽然只在她家住了半年,但郝妹知道,她会记个一生一世。

  田里竖起了一捆捆小山样的稻子,郝妹捡起扁担,捅入两捆稻子间,拿上那根青罡栎长棍,准备将稻子挑回庄上。

  残阳如轮西去,一天一地的红霞,仿佛风火烈焰在这山河间熊熊燃烧。一群飞鸟一耸一耸地自远天而来,落入林间。

  “起!”郝妹矮身摆肩,钻入两挑稻捆之间,长棍支地,直直起身。

  她猛然看到,在宽阔的河滩和森林之间,有一个人影正急急地移动着。

  “嗨……”明知那人听不见,郝妹仍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但她的声音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声音,都统统被淹没在厂字形巨瀑的咆哮之中。眼见那采药人若隐若现在林间,郝妹的心房再次一紧。看那采药人敏捷的身手,谅必也是一个青年后生。

  郝妹轻轻叹了口气,挑起稻担,掉头顺坡向庄上走去。

  小连庄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洼里,庄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通往山外,这是小连庄与外面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通道。另有湍急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穿庄而过,小连庄百十户人家就零零落落撒在这条河的两岸。河上没桥,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露出些大小卵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连通着两岸的老屋。这些老屋有些从屋顶到墙面,全都呈现出一种或浓或淡的烟灰色,像一件件陈年旧衣。

  这个时辰,庄子里几乎家家都在生火煮饭,满世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郝妹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进了庄口。一路上,她不知歇了几歇,而从前,挑着这样的稻担,她能一气儿奔到家门口的白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郝妹跟自己较着劲,憋着气,连人带担地向前闯去。她对自己说,不到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下,她决不歇脚。

  “嘿,统共不过两年!到桐镇享了两年清福,便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了!”郝妹自嘲道。然而,离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只有几步之遥,郝妹如被人猛击一掌似的,将稻担扔了下去,她突然透不过气来了。

  一只在路边东一嘴西一口寻食的母鸡看见稻担,立马勾头撅腚,炸着双翅冲来,在郝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出稻担里的一株稻穗,掉头而去。

  “嗨,这只瘟鸡,你倒会钻空子来着!”郝妹喘喘地对那只摇着肥臀遁去的鸡,摇着手中的棍子笑骂道。

  “瘟鸡?怎么说话呢,妹子!”一个闷闷的有点着恼的声音从连大爷家门口传过来。

  郝妹抬头,一个精壮汉子在那幢老屋青苔密布的墙下,正摆弄一柄粪勺,身旁是一片菜地和一口大大的粪缸。这是连大爷的老四儿子,比郝妹大个几岁,倔头倔脑的,出了名的暴脾气,庄上的人几乎都不跟他搭话,小时候,郝妹见他就绕着走。

  听这口气,那一准是他家的鸡。郝妹带着几分歉意笑笑,赶紧挑上稻担走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再他娘的乱讲,给只卵你吃吃。”那个闷闷的声音从郝妹的身后传来。

  郝妹胸口一堵,一声不出地加快脚步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

  这个连大爷是全庄唯一一个有点钱的主,他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大湖替人开船运货,挣了些钱。十几年前,与人打架火拼,身上根根肋骨被人重新排了排,抬回庄上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养好伤就再也不外出干活了。郝妹记得她没有出嫁时,年年都有人到他家做客。长得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来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整天都会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连大爷的老伴早就死了,给连大爷留下了五个儿子,其他四个儿子如他一样,个个低眉顺眼,从不惹是生非,但这个老四却有点凶神恶煞。有一日,宋老三家的那只老黄狗,不知犯了什么病,追在他身后连吠了几声,竟被他用锹拍得脑浆迸裂,宋老三的娘冲出门来没说两句,他居然掏出自己裆里的老二,也说是要给只卵让人家吃吃。因为这些,老四老大不小的,连个娘们也没讨上。没人肯跟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浑球!

  郝妹一路上七高八低地胡乱与人招呼着,横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往家奔去。

  干了一天活的郝妹,累塌了。她摊手摊脚地躺在竹榻上,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上床歇一会儿了,但睡不着,可能吃力过头了。一回来她就跟爹爹说,黑龙潭那儿又有人在那采药了。爹说声:“作死!”然后便不吱声了。

  农忙一开始,爹娘竟双双生病卧床,托人捎话到桐镇,让她无论如何进山回家一趟。爹娘就她一个独养女儿,她不知道有朝一日爹娘老到不能动时,要同根发说把爹娘接到桐镇的话,根发会咋样。她常这样想,但从未当根发面说过这事。

  如果她是嫁在庄上,总能帮爹娘一把手的。想到这,郝妹又内疚了起来。

  清风掠过窗外,窗外白场上堆放着的稻柴与周围一片片的花草木叶送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郝妹透过没有窗棂的窗框,向外瞄了一眼,大铜盘似的金红月亮已高悬中天,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郝妹微闭双目,想侧身睡去,却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但待她清清醒醒睁大眼睛时,又是满眼红光。看看天上,一团墨黑的云正掠过红玉般的明月。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风过后,那些一直唧唧欢叫的虫儿都噤了口,门外鸡棚里的那两只鸡,发出阵阵不安的咕哝声,渐渐地,这种不安的咕哝声演变成了一片惊叫声。

  “不要是黄鼠狼来拖鸡!”郝妹赶紧起身,奔出门。

  听得门吱呀一声,娘在问:“咋回事,咋回事,山妹子?”

  郝妹胡乱应了娘一声,快步向用碎砖破瓦搭成的鸡棚走去,那两只鸡仍然在疾叫冲撞。

  这时的月亮又显示出一片奇诡的暗红,影影绰绰的树木则依然如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在河岸两边逶迤而去。堵在鸡棚口的破竹帘,啪嗒嗒一声被那两只鸡死命地撞开了,那两只鸡闷着头跌跌撞撞一阵乱蹿乱飞,呼呼啦啦地上了一棵楝树,咯嗒咯嗒地乱叫个不停。

  一阵白里掺红的水汽从前面的河岸上袅袅升起,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这红红白白的水汽突然使郝妹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

  蓦地,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猛然撞开连大爷家的老屋,在山洼里久久地回荡着。一树一树的鸟儿惊叫着呼啦啦地飞离栖身树,扑向天空。

  郝妹立即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跌跌撞撞地向连大爷的老屋奔去。

  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郝妹看见已经有几个火把在连大爷老屋里蹿出蹿进。

  “杀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啊!”连大爷的兄弟,连二爷的黑脸上水漉漉的,额角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在屋门口蹦脚跳着喊着。

  郝妹跟着人群一齐拥入门里,连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着赤膊横死在堂屋的地下,暴突的眼球里反映着一屋子火把的光斑,这一对兄弟大佬耷拉着的血舌,此时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门口那两块倒塌在地的门板上,满是一汪汪红红黑黑的血迹。

  从未面对面地看到过死人的郝妹,嘤的一声逃到门外,一把抓着同样是魂飞魄散的关婶,两人便抖作一处。

  关婶的男人沿着地下一溜血迹,一走到大门一侧布满青苔的墙下,便对着墙下菜地里的粪缸一声惊叫。郝妹和关婶碎步过去,一见粪缸边耷拉着一双被捆在一处的光脚,也失声尖叫起来。已经重新落到树上的群鸟,又呼啦啦地起飞,绕树发出震天的叫声。而有的鸟儿则如蚊蚋似地滚成团相互冲撞,高高低低地向着血红的月亮疾射而去。

  桐镇有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弄堂小巷,犹如八卦阵,以镇中大桥头为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推排开去。在这长长短短的弄堂小巷中,有一条叫作蚌壳弄的弄堂,张大口衔大桥一头,再顺势一波而下,尾连桃坞藕河。这是一条幽深而又静寂的弄堂,弄壁墙脚吸满青苔,隔一段有一两级踏脚石,起步石有的粗拉毛糙,有的肌理纹路光润清晰。踏脚石上方有绿苔封锁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此刻,一个排行老七,名唤烂阿七的孩子,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的踏脚石上,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他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再加上一身破衣烂衫,使人不觉心生排斥。一会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探头探脑地围了上来。

  烂阿七手里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这是今早他从两个拎着小竹篓的乡下男孩手里要来的,如若不允,烂阿七声称将踩扁那只竹篓。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裆前。

  胖孩双手护裆,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烂阿七,待会儿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像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怪叫着惊笑着散开。

  斜对面石库门的那扇黑漆大门,嗷的一声开了,听见孩子的笑声,郝妹懒洋洋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在小连庄的那些天里,她一直有些神思恍惚,加上又累又惊,对过蒲包老太说她瘦了一圈。回桐镇后,她闷头闷脑地睡了好几天,这才缓过劲来。一脸的黑气已悉数褪去,又变成了一个雪白粉嫩的汝家里的新娘子——虽然嫁过来两年多了,但一些不大熟识她的人还是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

  郝妹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还不快点……哎哟喂……放掉去!”

  “管你屁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同你娘说去!”郝妹绸裤生风,疾步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是人家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郝妹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郝妹对着一间敞着门的屋喊。

  “唉!”烂阿七娘应声而出。

  这是一个蓬头散发、满面堆笑的妇人。她以倒各家马桶为业,早晨之后,整天价在家歇着,睡得昏天黑地。她养下的那群老小如一群野狗似的,整日价在桐镇各个吃食店门口,东闻闻,西嗅嗅。

  烂阿七娘见小儿子手里的细蛇,也不着恼,对郝妹龇出上下牙龈笑道:“兔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做掏钱状,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道:“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

  烂阿七娘一眨眼,出手如电,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捉蛇。

  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

  郝妹心气乱蹿,鄙夷地扫一眼阿七娘,微微闭起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

  阿七娘抡起巴掌地抽了阿七好几个大嘴巴子。

  “打得好呀打得妙!打得好呀打得妙!”方才围着烂阿七的几个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片叫喳喳。郝妹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烂阿七终于抽冷子,用力一犟,一溜烟蹿到巷口。沿途他一路拳头将几个小孩砸得吱哇乱叫。

  “你这卖屄货!”烂阿七腮帮子几个指印清晰可辨,他对娘尖着嗓子叫道,接着又对郝妹喊,“你们一家全是卖屄货!”
  郝妹满面绯红,心生悔意。她真不知道烂阿七无良之至。

  “捉住了,剥你的皮,要么你再也不踏进家门半步!”烂阿七娘作势追几步,拍着腿说。

  “你以为我高兴再回这个破家?从今天起,你们休想再见到你爷了!”烂阿七边跑边骂,一会儿便出了巷口。

  “这畜生,让他爹回来再收拾他。”阿七娘对郝妹摇摇头,龇出粉红的牙龈笑眯眯地说。

  郝妹大眼瞪小眼地瞥一眼烂阿七他娘,急忙反身回屋。她急急跨过门槛,气恼地碰上半扇黑漆墙门。

  过门厅,里面便是一方长长的天井,天井一侧有一口带盖的双眼老井,井边的粗石板地面,蒙着一层潮气,湿糟糟的,令人有几分腻味。郝妹一屁股坐在门厅的藤榻上,吐出一口气,一对藕节似的白胳臂交叠着置于腹前,幽幽地看着天井墙脚的条石缝中的一蓬竹节草。她感到乏味至极,大清早沾身晦气,被烂阿七动了头皮。

  郝妹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蚂蚱高翘着腿关节,伏在竹节草的叶面上做沉思状。一抹浅笑滑过郝妹的嘴角,她不自觉地向前探出身,仔细地盯着那只小蚂蚱。小蚂蚱尖头瘦身、生青碧绿,形如一粒小小的燕麦。

  “豹哥哥,马呀牛呵啥的,都可以吃燕麦,人为啥不好吃燕麦的呀?”小郝妹甩动朝天辫,蹲在几棵在风中摇曳的燕麦前问。

  圆头长身的小豹子龇出雪白的牙齿,嘿嘿嘿地笑了。

  “马呀牛呵吃草,你为啥不吃草?”宋老三将自个儿颈上项圈转一圈又转一圈。

  “草不可以吃,燕麦可以吃!”郝妹怒气冲冲地说。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宋老三不甘示弱地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郝妹带着哭腔一声比一声高地叫道,她边说边挺着肚皮推着宋老三。

  宋老三在一堆泥团上绊了一脚,他往后退一步,一个飞脚踢在郝妹黑胖的小腿肚上。

  “豹哥……”郝妹捂腿倒地大哭。

  眯着眼抬头看天的豹子,眼睛由长而圆,放出两朵毫光,两手一绞一飞,宋老三立即一头栽在地底下。郝妹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缩头缩脑地立在豹子一侧。宋老三爬起来,抹抹下巴颏,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出很远,宋老三两手拢嘴奋力一喊:“豹子、郝妹触屄喽,触三万一千两百次……”喊毕,拔足狂奔而去。
  豹子和郝妹脸红脖粗,迅速闪开,分立两侧。他们小归小,但知道猪马牛羊发情交配的事。

  “硬要吃,也是可以吃的。”豹子后来正色地告诉郝妹。他捋下一串燕麦粒,拍入口中,嚼一嚼。郝妹翘出兰花指,摘一粒燕麦,又一粒,捏进嘴里。她细细辨辨味儿,没有麦香,一股草味,还糙牙糙舌。郝妹呸地吐掉渣滓,嚯嚯嚯地笑了。

  豹子嘴角沾一抹青白色的黏液,嘿嘿嘿地笑了。

  一只大拇指粗的老蚂蚱,驮着碧绿如燕麦粒的两只小蚂蚱,无事生非地在他们前面的草丛中蹦高跳。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两片雪白晶亮的云儿,悠悠然随风飘荡而去。

  豹子在小连庄那会儿,连大爷家的老四见了她再不找茬寻事了,这是她最舒心的一件事。从前,一旦要路过老四家门口,她的心里就乱乱的了。不过,这个老四从那晚起,再也不会动辄要给人一只卵吃了,他永远不会再炸翅耍横了。

  连大爷的五个儿子、四个媳妇、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在那个晚上,全死了。死者个个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大家伙说他们这是被人勒杀的,但只有老四像是被人扎扎实实掼翻在屋后河滩上的一块大夯石上,摔得肝胆皆裂。而连大爷自己则被剜眼割舌,捆成粽子,倒栽葱插进他自家门口的那口粪缸里,活活呛杀。

  连大爷一家被灭门的事,惊动了四邻八乡,连镇上也来人了。镇上警所那个叫王兴国的警长,手里握着一只黑牛皮钱袋,向连二婶问东问西。他手里的皮钱袋,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但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起毛。这袋是在连大爷的屋里发现的,袋的绳结已被生生扯断。但没人知道这钱袋到底是杀手的,还是连大爷自己的。郝妹盯住黑牛皮钱袋看了半天,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只钱袋,尤其是袋上用银丝缀成的那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她被施警长他们请出门外时,还不由自主地向它看了好几眼。

  连二婶张牙舞爪地追着王警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说,她搜遍了两楼两底的角角落落,说他大爷那只带铜锁的楠木盒不见了。连大爷积攒了一生的钱财,全在那只宝盒里。

  连大爷是小连庄唯一接济过郝妹一家的人,因此爹爹虽然仍在病中,仍然撑着身子来了一趟。爹爹和人到河滩看过后,回到连大爷家的灵堂里说,那个老四,根本就不是人杀,这世上没有人有如此神力,会把一个人高马大足有一两百斤的精壮汉子给掼成肉饼。他当时这么一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听得心里毛扎扎的,他们谁都看得出杀胚老四确乎是被活活掼杀的。

  王警长和那个叫施朝安的警员在这座宅子里,像两条狗似地东嗅西闻,但始终不发一言。施朝安长相清秀,一点也不像吃这碗饭的人。郝妹还知道他与她同岁,一日她在大桥头买小菜,听得他的家主婆对人讲,她男人属羊的。

  一听有人说,郝妹见到过黑龙潭对过山岩上有人采药,那个王警长一直死样活气的眼睛一亮,他把郝妹叫进里屋,细细地问了起来。

  在桐镇的两年里,郝妹在街上见过王警长好几回,但从未说过话。每次碰见,他都那么冷冷地看郝妹一眼。王警长坐在连大爷平日坐的那把竹椅里,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她。郝妹知道门外所有的人都扎起耳朵来听她在说些什么。她在一片黑压压的目光中,声音颤颤地回答了王警长的每一句问话。在这期间,她知道爹感到风光极了,她对自己也非常满意。

  “该不会是那黑厮变作个人形在那儿消遣吧?”有人在门外问。

  王警长鄙夷地朝门外扫了一眼,向郝妹摆摆手,示意问话结束。

  连二伯坐在灵堂边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上,捋捋一捧雪白的胡须道:“来的时候,庄里的狗不叫,鸡上树,连小虫儿屁都不放一个,你说来的不是伊,是啥人?”

  哦,那个高悬中天的大铜盘似的金红金红的月亮!

  小连庄的人都深深地记住了那个有一片奇诡暗红的月色夜空。

  郝妹在藤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午饭后,巷内半阴半阳,有几分灼热。郝妹搬出藤榻直对着敞开的大门躺下,想歇一小会儿,再干活去。

  根发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一直要做到夜深才回家。她一天忙三顿,整日烧烧洗洗涮涮,一得空,她就到后面的灶间柴房,搓草绳打草包,她的草绳草包卖相极好且结实,因而是出多少就可以卖多少。所以对过蒲包老太有时又叫她巧手郝妹,蒲包老太说她单凭卖卖这些个草绳草包就有得吃了。

  “给你挣钱看家,烧饭洗衣,还陪你困觉,人又年轻又好看,你这个木头根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个蒲包老太在郝妹嫁过来不久,有一日,用手点点根发的额角,当着好些个邻舍这样说。

  根发黑苍苍的脸上大放光彩,只是咧个大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郝妹只在一二岁时被爹挑在箩筐中来过一趟桐镇,箩筐的另一头是一只脱毛的母鸡和几个老南瓜。还不大会说话的郝妹,坐在筐里,乌眼溜溜地四下看,看见镇上街路两边的馄饨店、面点店,只要是卖吃食的地儿,她都一律用小手拍拍胸口对爹说:“饿饿饿……”

  然而,现在的桐镇也是她郝妹的桐镇了,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桐镇方言,挺直着腰杆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街路两边任何一家馄饨店、面点店。人来客去时,她会直接到桐镇最好的菜馆大贵楼去叫几道上好的小菜。郝妹非常知足。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根发大她十几岁,人有几分木讷,整日少言寡语的,但却非常疼她。郝妹愿意嫁给根发图的就是这个,她能做得来他的主。根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人又肯吃苦,既不吃烟又不吃酒,除了外出进山收货,不在店里便在家中,在嘴上也同她从无高低。想想死掉的巧巧,想想庄上那些在田里从鸡叫做到鬼叫的小姐妹,郝妹心里什么时候都是美滋滋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药,可一点都不管用。

  一想到这事,郝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阴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郝妹说:“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郝妹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哎哟,像煞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井水,我们吃井水有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这井水也不像其他井水,咸兮兮的,只能用来洗洗涮涮呵啥的,吃我家这口井水的乡邻都说是泉水咧。”郝妹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真个像煞三潭的水咧,甜蜜蜜的!”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郝妹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吃过这井水的人都这么讲。”郝妹笑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肉,一把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郝妹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个屁!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不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不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少的人,都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吃啥都好,比吃啥都补,那就去吃人!”农夫撇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郝妹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滟,清新怡人。

  “多谢多谢!”郝妹也乐呵呵地笑道。

  他们就那么聊着。渐渐地,郝妹听见农夫的话音模糊起来,眼皮上挂了秤砣似的,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睡了过去。又不知多久,郝妹用力撑开眼皮,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她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郝妹的小黄猫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呜的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儿,便与咧着嘴的郝妹一起,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光光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羹剩饭,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这汝家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谁叫她多事,喊自己娘出来!

  烂阿七看看弄堂两头,蹑手蹑脚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

  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细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去。郝妹咕哝一句,咂巴咂巴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一看见她张开的大嘴,马上改了主意,他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郝妹嘴中,又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

  郝妹只觉喉头一哽,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随即,她面庞憋得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的眼泪鼻涕和口中黏液。

  渐渐地,她觉得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郝妹浑身大汗淋漓,觉得像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山塘街是桐镇人气最旺的一条街,周围七里八乡一出街市,必定直奔山塘街。尤其是早市,全是个人。但根发这段时间却没有心思做生意,有几样货缺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去进货。早上一开店,也不像以往那样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眼睛发亮地看着每一个从店门口路过的人,迎来送往。

   根发懒洋洋地走到店门外,愣愣地看一会儿天,然后又盯着河道里摇来摆去的渔船,出了一会儿神,就踱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发呆。大头大眼的小伙计用鸡毛掸掸去一盒盒搁在货架上的山蘑、木耳、干笋上的灰,然后又将几袋干果倒腾到门口,一字形摆开。

  根发的目光越过货柜上的一盘盘山货,落到门外的驳岸上。

  邻舍们替郝妹算过日子,这小把戏无论如何当在仨月前出世,但郝妹照旧腆个肚子晃出晃进,没有一点动静。邻舍们见到根发、郝妹便是一句:“怎么还不养呵?”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郝妹、根发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没。”

  有人竟问根发:“阿会是死胎?”

  根发闻言,那张黑脸一红,拎圆眼珠子,嘴皮子抖抖地吼道:“甭触我霉头,哪有这样问的,我汝家可是三代单传!你要咒我,我可要上你家去扒房子的哟!”

  “天哪,你看你,你看你!我爹与你爹一辈子乡邻,连脸都没红过,我怎么会咒你?我要咒你,我们家就天火烧,省得你去扒了?”问这话的人尴尬地咧嘴一笑,表明心迹,而后匆匆而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去问根发,但许多人确实开始那样想了。

  与乡邻迎面相遇时,只要有人开口问“郝妹养了没……”,话没完,根发便接嘴:“没养,不过快了。不是死胎,王阿婆隔天看过听过,说小把戏好着!”

  隔壁竹行的颜老板从门口踱过,他刚刚吃面回来,早上一碗浇头面是雷打不动的。平日常拿根发开涮的颜老板摇晃着肥肥大大的身子,剔着牙笑说道:“还不养呵,啧啧,再这样下去要在肚皮里成精了哟!”

  根发五指在油光锃亮的柜台上用力弹了一下,走出店门似怒非怒地回敬道:“哼,要是成了精,一出来就先吃掉你!”

  颜老板笑呵呵地走到自己的店内。

  店里的小伙计,怯怯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马上拎了块抹布开始擦拭他刚刚擦过的那些货架货柜。

  店外的驳岸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青石板小道,直通镇西镇东。石板道外是一条黑森森的市河,隔河是上塘。如所有江南古镇一样,一条市河,几座拱桥连接上塘下塘,上塘下塘面街几乎是一色店铺,而后以上塘下塘为边线,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楼屋向下延伸开去。

  桐镇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镇上最古的古迹,只有镇东头的宝塔了。说起这座塔,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三国时的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

  两千多年来,不论唐宋,还是明清,也不管是皇上还是劳什子总统,巡抚还是都督什么的,桐镇人的生活一如这条微波不兴的市河,平缓而又稳定地向前流去。

  根发站在驳岸上,反抄着手,看一条梭条鱼平白无故地在水面上蹿出蹿进。

  下面河沿是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一年四季都这样。竹排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因而每当两船在此交会,船家双方都要在一片忙乱中骂竹行老板几声娘。每当这时,颜老板的面色都很难看,不过他从不接嘴。只有坐在门口用竹刀劈竹破篾做竹器的竹匠,常常替他们的老板受过。船头或者船帮被碰撞得咚咚响的时候,船家一边各自奋力撑开自己的船,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那几个他们看得见的竹匠,靠这边驳岸的船家还拿竹排撒气,用铁头竹篙猛力戳捣那些浸在水中的毛竹。

  王记药局专门跑上海的那艘大货船向这边徐徐驶来,那些水手不慌不忙地左一篙子,右一篙子地撑着竹篙,一板一眼,极有章法。大船黑压压的像幢楼似的,威风凛凛地逆流而上,一艘艘农家赤膊船逃也似地迅速驶离这段狭窄的河道。

  那条大船上的几道篷早已收起,斜倒在船舱顶上的主桅杆边上,站着一个瘦长面孔的高个后生,一看就是个客边人。这条货船,有时也搭载个把客边人,根发见过几回的。不过,他想客人必是花了比搭一般货船要高的价钿才行的,王记药局的船老大很牛逼,看不上小钱的。

  一对小夫妻一人一手牵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欢天喜地地从驳岸上走过,小夫妻两条胳臂不时发力,将小男孩提溜起来,小男孩趋势一缩双脚,向前一荡再落地。小夫妻双臂一甩一悠,令男孩快活无比,他格格格地欢笑着,大着舌头发嗲:“再来再来呐!”

  那客边人看着小夫妻和男孩,黧黑的脸上立时透出一股阴森的戾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毒毒地扫过这一家三口。

  根发很不喜欢这个客人的样子,阴阴的,还带着几分煞气。根发立即掉头回到了店里,他不要看见这个人。但刚坐回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就看见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摇着葵扇,踮着小脚向店里扑来。

   郝妹一早就见红了,但已交子时,还是没把人生下来。根发几次被接生的王阿婆赶到房门外,说是生了生了,临了还是没下来。守在郝妹床边的蒲包老太怎么都熬不住了,打了十七八个呵欠后,就回去了。她下楼时,一路含含糊糊地祈祷:“好了,让她快点生下来么好了!”

  根发从早到晚一直这么站来站去,双腿一阵阵地发飘。听得郝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不觉心如刀割。本来他一心一意地盼着郝妹能给生个男佬小,传个香火,但这会儿,他不管了,不论男女,只要快快生下!

  “呃,出来了,郝妹再用把力,用把力呀!”王阿婆大力拍着郝妹血糊糊的大腿,高声大气地连连叫着。

  根发这时忽闻头顶房梁处有一阵久违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禁汗毛倒竖,当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半日后,他才抬头看梁。只见那条金黄大蛇的蛇身,迟疑地沿房梁逶迤而去,一头已入产房。

  打小就对这大蛇敬如神明的根发即刻一声不出,汗毛倒竖地匍匐在地。

  儿时,根发记得大蛇在逢年过节的交子之时,必显身形。祖父、祖母在世时,这蛇原本也是粗如草绳,身长不过几尺,但到老父老母过世前,这家蛇已呈毛竹之身。老父老母生前总是早早预备香烛供品,在同一时辰恭候大蛇,大蛇也必如约而至。老父说这蛇与根发祖父有通好之谊,可谓世交,是福佑全家的家蛇,可使汝家逢凶化吉。但自父母去世后,此蛇便了无踪影。从前,大蛇来时,根发始终未见首尾,二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除了这条家蛇,老父还反复同根发讲过汝家先人曾遭遇过一条林中巨蛇的故事。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根发的先人曾经进山收货时遇到过一劫,那是一条林中大蚺,老父听他祖父说的,而老父的祖父又是听他的父亲讲的。

  根发的先人在一片黑森森的林地前歇下来,远处有一条水瀑,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穿过这片林子,再翻过几座山冈,就可以到他要去的那个山庄了。许多年前,这位先人去过。那儿的山蘑、木耳质高价廉,均为上等货色。

  突然一阵猛烈的山风,平地而起,朝黑森林里呼啸而来。先人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腥气,脖梗嗖地一凉,他知道大事不好,扔下背篓,向林子奔去。

  风一阵紧似一阵,根发这位先人忙不迭地攀上跟前一棵高大的雪松,直至树冠,他才抖抖地向下张望。

  一对绿莹莹的灯笼从林中不疾不徐地向这边移来。荧光越逼越近,腥味呛人鼻息,先人胃内如浪翻顶,不由得双眼紧闭。

  大树一阵轻微地晃荡,先人一睁开眼睛,影影绰绰见到一个笆斗大的脑袋在树下仰天而立。他不觉天旋地转,手一松,险些栽下树去。

  这时一道红光突然从林中深处疾疾舞来,树下大蚺一沉身,掉头追去。

  大半天后,那黑如原木的蛇身仍在树下迅捷地向前延伸。

  待天大亮,晕头转向的先人瑟瑟地滑下树去,浑身酥软地向山外踉跄而去。

  一脸黑气的先人几天后回到家中便病倒了,他在床上连续昏睡几日不醒,急得家人遍请镇上所有的郎中。

  根发这位先人醒来说是染上风寒,而老郎中切脉后说是惊吓过度。根发先人后来吃两年的方药,才慢慢痊愈,但自此身体大不如从前,没过几年就撒手西去。

  眼前的家蛇和那条林中大蚺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根发害怕吓着了郝妹,从未对她说过这条家蛇。

  虽说老父再三讲那是家蛇,不碍事的,但小时候一听说家蛇将至,根发还是会手足酥软,一旦看到它的真身,更是魂不附体。

  郝妹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全无人样。

  根发闭着眼睛,双手握拳,满头大汗。

  王阿婆发一声喊:“根发呵,一个女佬小!”

  根发眼前,一片耀眼金光。

  郝妹十三月怀胎产下一女,叫月芬,如若男佬小,他便被唤作根宝。这事他们早就这么定下了。

  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这老太心里发毛,她旋即就把月芬塞给了挪进门来的根发。

  月芬软软地抬抬手脚,缓缓地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看看躺在床上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郝妹,看看面无人色的根发,牵动着嘴角,微微地笑了。

  王阿婆脑后的发髻乱颤一气,她扎着两只血手,跳起身来大喊:“人精呵!”

  自月芬降生,根发两口终日笑口常开。

  郝妹的奶水特足,可这月芬似乎没有饥饱,有时死吃,但有时却怎么都不吃,郝妹如若硬喂一通,刚放回床上,只见她双手双脚一伸,小肚皮一挺,小脸通红,刚吃进去的奶水便如喷泉般地飙了出来,弄一身一床。有时郝妹将奶子塞过去,她干脆掉头东去,死活不吃。

   “她不吃奶奶,成仙了呀她?”蒲包老太听说后,大惑不解,“哪她咋活呀?啧啧!”

  郝妹捧着两只胀鼓鼓的大奶子,整日价喊着:“涨煞,喔,痛煞!”

  女儿竟常常可以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几天。这让郝妹很是着急上火,她实在有点弄不懂,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看过郎中先生的,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后来蒲包老太说,小芬这妮子前世里一定是儿孙满堂,啥时都有人供着呢!蒲包老太还说,人逢年过节那会儿,有时候为什么老不觉得饿,那也是有人在上供呀!那叫“年饱”。

  这一日,伺候完月子的根发进山了,店里有几样山货,早就卖了个精光。女儿一直那么睡着,郝妹去楼上的房里看过两回,她睡得熟熟的,美得很。

  灶膛里架成井字形的桑杆柴在呼呼地燃着,铁镬子里的水已经发出吱哩吱哩的声音,水快开了。守在灶后的郝妹反投在灶墙头的影子,忽大忽小地来回舞动着,她借着灶膛里的火头,嗞咕嗞咕地搓着鞋底。
  有两只猫在屋面上来回追逐,不住地前呼后应。

  一年前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猫,月芬一出世就没了踪影。她拿着猫食碗,用一根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咪咪咪地叫着寻过一阵,可是再也没有下落。那只猫食碗洗净了,仍然放在灶房的门后。有一阵,郝妹天天盛着拌好的猫饭,等着小黄猫呢。但她发现这竟招来了那只断尾的大黑猫。

  那是一只偷食的野猫,郝妹和别人家的生鱼生肉,搁在砧板上,稍不留心,它叼着就窜,有时还就在你对面的屋顶上大嚼拖上去的半只鸡一条鱼。这只瘟猫实在偷不到东西时,竟会弄几只蛤蟆甚至是蛇躲在她家中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有一天,郝妹竟从柴房里扫出两个被它吃剩的小猫脑袋。这让郝妹呕了几次。她恨它,但也怕它。尤其是在暗中,两只晶晶发亮异彩纷呈的眼睛,像鬼火一样朝她幽幽飘来的时候。

  水开了,水汽将锅盖顶得嘭嘭响。郝妹立即放下鞋底,退出桑杆柴,揿灭火头。她拿着水舀子,把水灌进一只只竹壳热水瓶。明天一早,店里的伙计就要来拎热水瓶的。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楼上房传来一声婴儿般撕心裂肺的惨叫。郝妹手里的水舀子砰然落地,她拔脚就奔出灶间,“小芬小芬”地惊叫着,风一般地刮过后天井,向楼上冲去。

  郝妹一冲进房门,即刻被淋了一头一脸黏热的东西,她用手一抹,一手的血。她惨叫一声,险些乎吓傻过去。这时,一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从房梁上嘭地落下来。

  那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竟是那只断尾的大黑猫,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肉团就掉在她的脚下。在郝妹又一声嘶叫声中,后梁上传来一阵更加瘆人的窸窣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音消失了很久很久,郝妹依然冷汗涔涔地盯住熟睡中的女儿,立在原地,半天不动。

  后来,她就一头血污,面对那只龇牙咧嘴的野猫,闭着眼睛在女儿的床边坐了一晚上。

  从此,郝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女儿,无论走哪都背上抱上。她的小芬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长到了三岁。可更令郝妹心焦的是,不是她的小芬饱一顿,饥一顿的问题。三年下来,小芬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

  郝妹、根发为此有些丧魂落魄,这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女儿该不会是个哑子,痴子?于是他们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月芬三岁生日那一天,郝妹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给她做件褂子。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的绸布让郝妹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挑花了眼的郝妹举棋不定,便做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郝妹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操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

  “要红的。”

  这一声轻如游丝,郝妹却如五雷轰顶。她见女儿眼望束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双手合十,喜极而泣道:“我的老天爷啊,囡囡不是哑子,不是……”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这个一身红衫红裤的女儿整日价就在郝妹的眼门前这么七绕八绕的,又一点一点地长大了。眼见女儿一点一点通人事,郝妹常常想起娘说的那句有苗不愁长的话来。自女儿开口说话,郝妹对她的日子是心满意足,她啥都不缺了!不过,女儿虽然开口说话了,但话极少,更多的时候,大睁着墨黑墨黑的眼睛,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隔壁乡邻,尤其是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动不动就关照她:“同小芬讲闲话呢,你多讲讲,伊多听听,总归好的呀!”于是,郝妹有时即便是忙得前脚踢后脚,她也要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的小芬说话。女儿喜欢听故事,有时闲下来,她就讲故事,可时间一长,实在没得故事讲了,她就开始敷衍,讲那个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弄到后来,女儿一听见“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就叫。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实在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开始编:一个采药人拎药篓,提药锄,进山采药,他走呵……走呵走呵走……她一边做事,一边就拖腔拖调地说道:“采药人那么走呵走呵走……”有时候,女儿会瞌睡蒙眬地抗议道:“娘,怎么一老走呵走呵走,咋还没走到哇!”

    “是呵,走呵走呵走,路可远可远了呢。”于是女儿便在这“走呵走呵走”中睡了过去。

  但今天无论怎样,女儿都不干了,她一把抱住郝妹大腿,采药人今儿再走不到他采药的地方,她就不让郝妹做事。郝妹无奈而又幸福地笑了。她一步一步地移着大腿,把依旧抱住她腿的女儿拖到天井的小竹靠板椅上,决定同她的小芬说说那个她在做小姑娘时曾经编排了又编排了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采药为生的父子,在山崖上采药,爹爹失足坠崖。那个叫小豹子的孩子为了寻找他爹爹的尸骨,翻山越岭来到了与那山崖一冈之隔的庄子,同一个美丽的山妹子相识。小豹子在山妹子的帮助下,闯入龙潭虎穴,找到了竟仍然活着的爹爹。最后,那老爹在山妹子的家中养伤时,小豹子深深地喜欢上了山妹子。那老爹养好伤后,爷俩离开了山妹子的庄子,但小豹子一长大,就带着媒人和聘礼,重新回到了庄上,娶走了始终等着小豹子的山妹子。从此,小豹子和山妹子恩恩爱爱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郝妹刚讲到小豹子和他爹背着药篓来到黑龙潭千仞笔立的山崖上时,神情恍惚的女儿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她抢先说到了那个古木森森的断谷,那条大河,河水在云山雾罩中一跃而下,还有水瀑和水瀑下临的深潭。

  “快点告诉娘呐,囡囡怎么知道山崖下有条河,河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的呀?”郝妹不由得大惊失色,女儿从小到大,从没踏进小连庄半步。在桐镇,她绝口不提小连庄黑龙潭的事,爹娘第一次来桐镇,她也预先关照过,要说是李家庄人。在桐镇地界你只要说是小连庄的,人家就会用怪怪的眼光看你。

  女儿仰起脸来,悠悠地看着她,小脸上掠过一缕诡秘的笑,她说:“梦!”

  她的女儿做了个连她都从未去过的黑龙潭的梦!郝妹什么心思都没了,再不想讲这个黑龙潭的故事了。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女儿,就去烧饭了。但整整一天,郝妹始终不住地用惊骇的目光,打量她那个坐在客堂间门槛上又开始卖呆的女儿。她怎么都闹不明白她的女儿怎么会做个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天一黑,女儿就要睡的。郝妹服侍她在隔壁自己的房里睡下了。有一夜,根发突然来劲了,直接就上来了。她转过脸去看看女儿,猛地看到女儿瞪大眼在看她,看根发。从那以后,她就同女儿分房了。

  今儿晚上,郝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她不同男人讲白天发生的事。根发是个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的人。那次,根发从山里回来,她同他讲过那只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野猫,讲房梁后头传来那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但不论她怎么问,他啥反应也没有,弄得她恼了,骂声猪头,就转过身,自己睡了。这个根发也没啥,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仔细想,在女儿身上出过这种不着四六的事。有时根发进山时间长了,郝妹也会问问女儿:“你倒说说看,你爹啥时候回转来呀?”小芬会一脸严肃地想想,认真地告诉她:“大约是今天半夜。”结果是根发半夜到的家。有时一早要拆洗被褥晾晒衣物,她也会问问她的小芬:“落雨不?”女儿看看朝霞满天的天空,极其肯定地点点头。最后是不到中午,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但这些,她都不怎么往心里去的,她还笑眯眯地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道:“你仙人呵,你!”可今儿那个黑龙潭的梦,她很在意,因为那是个凶地。不知咋了,她因此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时,女儿突然在隔壁一声疾叫,郝妹猛推一把根发,点起风灯,拔脚就往女儿房里奔去。她一进房,就见她的小芬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人好好的。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房梁,再扫一眼紧闭着的老虎天窗,才问女儿:“咋啦,咋啦?!”

  女儿的眼睛满是骇然,小脸通红通红的,一头汗,连头发都是湿的。

  “一只手,潭子河里伸出只手……”女儿一头扑进郝妹怀里,大着舌头说。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AGB|Impressum|Datenschutzerklärung|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GMT+1, 2025-2-12 04:39 , Processed in 0.067972 second(s), 18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