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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蛇怨》--作者:胡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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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德眼睁睁地等到爹娘房里的座钟敲过十一点,就撩开帐子,轻悄悄地把自己从床里拖了出来。同阿钟和金山到渔园的望江楼那次,爹娘下了最后通牒,再有下一次,他们就叫他脱层皮。

  “哼,这一回,神不知鬼不觉!”阿德不禁有些得意地拎着鞋,慢慢地赤脚走下楼梯。

  满世界只有爹和娘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有一种呼应,此起彼落,十分和谐。

  汝月芬最后啥事没有,到了晚上,她娘居然还来了,这让阿德着实吃惊不小。她娘是提了一包点心来家的,对他是赞不绝口,把他夸上了天。他也看得出,爹再看他时,目光显得异常温和友好。娘则一直站他身后,与汝月芬娘说话的当儿,还不时地抚摸他的头背。阿德不记得他出世至今,享受过如此待遇。自娘到学堂里看到一群先生和同学簇拥着他时,娘的眼里一直蕴着笑意。在学堂里,在他身边的女施先生那只手一直沉甸甸地搭在他的肩上。

  这时候一个女生,过来向周教导报告,说万先生和徐先生让她来说,汝月芬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头有点昏,没啥大事了。周教导更兴奋了,他一个劲地对阿德娘说,你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而后又对男女施先生他们说,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卞德青同学。

  阿德面孔涨得通红,自觉豪气冲天。他觉得今儿是天赐良机,他一直想为汝月芬出生入死一回,他办到了。

  阿德看得出娘的心里乐开了花,再看女施先生对他完全不计前嫌的那种亲热劲,他心里也同样乐开了花。这意味着,女施先生所造的那场劫难算是过去了。

  “什么都会过去的!”回家后,阿德把这句话写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阿德上床前,偷偷摸摸地把后门的门轴涂了菜油,开门时再也不会发出令人心烦的吱呀声。而前门即使把油瓶里的油全倒进去,那开门声,在夜深人静时分,也会响得足以将一个聋子吵醒。他一带上门,穿好鞋,踮着脚尖像个贼伯伯似地一耸一耸地出了弄堂。

  高申他们一出事,原来在桐镇人看来,狗屁不是的那些个蛇,而今早已被人们看作天字第一号的大敌,他们如鼠畏猫似地惧怕每一条蛇。赌咒发誓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是怎样怎样,出门就被蛇咬杀!

  阿德始终将高申和那些个蛇贩和吃蛇的人的死,视如咎由自取。这番话同阿钟、林立生和金山讲,他们深以为然。但今夜在饭桌上说到这事时,爹勃然大怒。他说,你这算什么?因为人对生命的轻视,甚至是嫌恶、憎恨而滥杀,从而导致你无视蛇对人的憎恶和杀戮。虐杀生命,同样都应遭到诅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一类生命对另一类生命的轻视和杀戮都是可耻的。这大约是爹与宗教无涉,但一辈子都在吃素的原因。可是,这个世界连复仇和惩戒都是可耻的,连报应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天理?人他妈的连报应都不怕了,那么人还怕什么?阿德根本不理爹这一套,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今天下午再没上成课,有些大人一听见学堂里闹蛇,便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有的人当场急吼吼地把人领走了。

  阿德在学堂里,阿钟、林立生和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男生,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后来赶过来看热闹的金山也溜进来了,在离开学堂之前,始终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而那些在他面前过来过去的女生,看他时,眼睛中满含敬畏。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簇拥着阿德,去花山头看汝月芬咋样了。看到蛇郎中心事重重的样子,阿德心里咚的一下,他当是汝月芬有事。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则不住地去看陆子矶那副厚实粗大的手掌,他们都听说了虹桥头一个捉鱼人中毒身亡的事,症状同那个杀胚王大毛一式一样。他们宁肯没有这档子事,宁肯陆子矶拥有街上曾经盛传过的毒掌。

  不料,蛇郎中告诉阿德说,汝月芬没事了,已经被先生他们送回家去了。他心里一乐,不免有点忘乎所以,便激情满怀地对蛇郎中千恩万谢。

  “又不是你家里人了,这样客气法子做啥呢!”阿钟挤眉弄眼地看一眼金山,怪腔怪调地说道。

  蛇郎中咧开毛哈哈的嘴也笑了。阿德闹了个大红脸,追打着阿钟出了花山头。

  一路上,金山绘声绘色地讲起蛇郎中那条神乎其神的白头蟒,他只要得空,就去看陆子矶出摊,看白头蟒表演。他喜欢死那条白头蟒了。

  “赛过伊养的一只猎狗,这条蟒蛇!”林立生也是一脸神往的样子,恨不得那就是他家养的蟒蛇。

  “哼,有的蛇年数一长,就要成精的!”阿钟又开始说起他那段车轱辘话了。他过上一阵就提这事,什么很早以前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一条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他现在斩钉截铁地说,他爹讲了,其实那就是一条蛇,一落地就变成了人,一如那两条世人皆知的白蛇和青蛇,着地一滚就成了白娘子和小青。而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在阿钟嘴里充满着变数,阿德记得他最早说的是夜里一点三刻,而这会儿又成了夜里十二点半。

  “啥时候阿有种,一齐到宝塔底下去等喏?”阿钟这家伙最后向阿德和林立生提出来。

  阿德突然又是脑子一热,翻了一眼阿钟道:“那还等什么,就定在今夜,谁不去,谁就是狗触!”

  “好的呀,不去,就是狗日的!”阿钟眼睛迅速一闭,定定神,硬着头皮,用国语强调道。狗触用国语说,就是狗日的意思。转而他又宣布:“林立生可以不算,他家住得远。”

  “不,林立生一道去!”阿德宣布道。夜闯渔园的事,没有带林立生去就算了,那日他阿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那个鬼地方,可后来连说都没敢给林立生说,他觉得自己很不哥们,特别不够意思。

  林立生脖子一犟,脸一红,也毫不领情地拒绝了阿钟,他也去。

  “要是到时候,啥也见不着,就弄杀你,扔河里。”金山最后还对阿钟说。

  “随便!”阿钟硬着头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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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说好了,夜里十一点,等大人睡死了,大家一齐溜出来到混堂弄口碰头再出发。施家祠堂,自那日有人被捉,他们又去过一次,结果从喇叭花里蹿出来一条北方大汉,一个飞腿,把他们全都踢翻在地。他告诉他们,再来,见一次打一次!那人压低的声音中满含着一种怕人的威势,那是真的,他们再不敢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从隔壁吉家的门洞口飘了出来,把阿德唬了个半死。他定睛一看,林立生!“嚯,吓杀人了!”阿德拍拍自己的胸口,对穿了一件长袖土布褂的林立生挤压着喉咙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林立生连连道歉。夜里约过林立生几次,他从不失约,而且总是比别人早到。日里,他自告奋勇地要来等他阿德的。

  他俩迅速横过街口,像两只野猫似地向混堂弄口奔去。一到弄口,他俩就靠在墙上等阿钟和金山。金山和阿钟他们相互联络,谁早就喊谁。但阿德和林立生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金山、阿钟的人影,阿德开始骂人了。

    正当两只猫在半弄里发出一声声要死要活的哭叫声时,金山、阿钟来了,金山的眼皮有点肿,他是他们中间唯一睡了一觉的人。

  “还说早点来叫我,自己困得像头死猪!”阿钟一上来就向阿德告金山的状。他在金山睡的屋窗下轻言悄声地喊了许久,也不见金山有什么回应,弄得阿钟又是瓦片又是石子的,往里猛扔一气,金山才醒转过来,翻窗出来。

  金山看着脸色铁青的阿德动气了,便不住地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好话,阿德这才作罢。

  “那就走!”阿德目光灼灼地看了同样是目光灼灼的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眼,就将手举到空中一舞,便向前猛然冲去。

  一簇红光一闪,随阿德他们飘去。红光很快被风化开,融入黑暗之中。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一字形排开,既紧张又兴奋地走在宝塔街上。他们微微喘息着急急地迈动双脚,一律面皮紧绷,眼睛闪闪发光。

  夜色中的望夫塔比白日里看上去更冷峻,还带着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但那犹如一柄刺破青天的利剑似的塔尖与一群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夜空中的黑蝙蝠,又使宝塔显得有些狰狞。而大拱桥则显得非常清秀而又精神。如宽幅帛带的河水泛出一片灰白色,驳岸下不时传来水波的拍打声。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直接冲上桥顶,如一排鸟似地着地坐在温乎乎的桥阶上,定定地看着层层叠叠的七级宝刹。

  凉风习习,阿德觉得今夜这事是他一生中最最刺激的一件事。他神情激动地看看贴着水面飞掠而过的一双蝙蝠,穿过桥洞,又从桥的那面矫健升空,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加入环绕塔尖和塔身翩然来去的蝙蝠群中。

  南禅寺内一片黑暗,但寺院和塔院后山的古柏影影绰绰,清晰可辨。与拔地而起一路向天的宝塔,完全融为一体。黑暗中的寺院宝塔和古木,给人一种玄机无限的印象。

  一坐下来后,起先阿德他们怀着掺杂着几分惊惧的兴奋,屏着呼吸,几乎是一眼不眨地在看宝塔,但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了,人也渐渐地懈怠了起来,开始低声下气地东拉西扯开来。

  “啥时候能在塔里困一夜天,就好了!”金山无限羡慕地看看塔,看看阿钟。

  因为阿钟的爹在这儿做过几天和尚的缘故,阿钟在学堂里的绰号就叫小和尚,小时候,他老在寺院里进进出出,还曾经陪他爹在南禅寺睡过不止一夜。

  “要是有人家在寺里做焰口,困到半夜里还有半夜餐吃呢!”阿钟咂咂嘴空咽一口唾液道。这两天因为人手不够,寺院里的僧人叫上他爹一齐外出忙着做些超度亡灵的法事。

  “你爹他们夜里可看见过有东西从塔上飘下来过?”林立生恭敬地问阿钟。

  “他们什么东西没见过?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但又什么都只当没看见!”阿钟挺挺小胸脯,俨然一副权威口吻,“这种事情,我想同你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那我今夜困在你屋,你就同我讲讲,可好?”林立生恳求道。阿德同阿钟讲好了,林立生回头就睡他家。

  在这一点上,阿德非常眼热林立生,他爹娘几乎不管他,放学回去早了晚了关系都不打紧。

  阿钟矜持地摇摇头,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样子。

  金山不屑地撇撇嘴看一眼阿钟道:“你还有啥事没讲过?你倒再讲一桩出来听听呢!”

  “那个啥,吃鸡蛋的故事呢?”阿钟睁大眼睛问金山。

  金山哼哼道:“耳朵都起茧了!还有啥是你没讲过的?”

  “可我没听过,讲讲呢,他们可以不听,就同我一个人讲讲呢!”坐在阿德身边的林立生立即起身坐到阿钟一边去了。于是阿钟就对林立生讲起了阿德和金山已经听厌了的老故事。

  “老早老早的时候,这寺边上住的一家人家的一个年轻妇人生了一个男孩子,娘家人送来了一篮子鸡蛋。那妇人每天到河里去洗屎布,可回来后总会发现篮里的鸡蛋少了。有一日,妇人假装又下河去了,但马上又溜回来,躲在后窗偷看。结果见到那个才出月子的毛头孩子竟下床走到盛鸡蛋的篮子那儿,抓出鸡蛋,在桌沿上一磕两手一掰,就将蛋放到头顶心。他那样连吃三个蛋,就回到床上去了。那妇人假装洗完屎布回到屋里,抱起小孩开始喂水,她往那头壳上一摸,天哪!”

    阿钟讲到这儿,照例打住了。

  “结果呢,快点呢!”林立生推阿钟,一个劲地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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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知道阿钟这会儿便会幽幽地看听故事的人一眼,徐徐叹道:“头顶心上一张嘴,还在吧唧吧唧吃鸡蛋呢。”

  在阿钟嘴里,这个故事讲到这儿,就会出现不同的版本。阿德也不由得扎起了耳朵。

  “孩他娘放下孩子,汗毛林立地走出家门,逃到寺院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带人来诵经捉妖,后来就将那小妖捉了回去,放进一口坛子,用咒语封了,葬在塔后的林子里。”阿钟一如从前那样绘声绘色,手舞之足蹈之。

  林立生轻轻地吐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阿是真的?”

  金山笑道:“怎么这次捉妖的又成了寺里的老和尚了?有一次你说的是张天师,后来又是正巧路过这儿的野和尚,还有一次是……”

  “狗眼老太婆!”阿德宽容地笑道。

  在桐镇民间,狗眼老太婆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事物,是个半人半神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阿钟恼羞成怒地剜了金山一眼。

  于是,他们又不作声了,抬头去看那一层层如伞的坡檐宝塔。

  一阵风吹过,长在宝塔瓦檐上的几蓬劲草杂树一齐乱摇了起来,一层层塔檐翘角上的铜铃,也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但那些蝙蝠仍然从塔顶一层的东西南北四面残破的门洞里掠出掠进,如燕翻飞。

  “阿是夜夜都要飘下来的呀?”林立生问阿钟。

  “不知道!”阿钟没好气地说道。

  金山的眼睛在暗中一亮道:“不知道可不行,我们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你说,夜夜一点三刻或者是十二点半,伊要出来的,我们才来等的。要不,我们到这儿来寻死呵?”

  “我说过是每天夜里都要出来的话了吗?”阿钟有些气短了。

  “你要不是这么说的,我跳起身来就死掉!”金山冷笑一声。

  “停!到哪都掐,你们是鸡同百脚呵?”阿德不高兴了,他觉得这样特别对不住林立生。百脚是蜈蚣,与鸡相遇,便有一斗。阿德不记得这两兄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便成了一对冤家了,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下次谁再要同你一道出来,谁就不是人养的!”阿钟恼怒地翻了一眼金山,又对林立生说,“走,不看了,就是有人在这儿口吐莲花,我也不看了!”

  金山霍地起身,拦住阿钟道:“走?你倒是试试看!”

  阿德刚要发作,只觉浑身一寒,自感头皮一麻,毛发慢慢地竖了起来。

  那群始终像蚊蚋似的,大团大团在塔上哄来哄去的蝙蝠忽然发出一片令人惊骇的尖叫声,轰的一声向四处逃散开去。夜空中霎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惊叫着的蝙蝠和同样从塔里逃出来的飞鸟。那些惊鸟跌跌撞撞地飞向灰暗的云际,但那些撒满宝塔上空的蝙蝠,仍然在夜空中疾叫起舞。

  一领红得发亮的绸带携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塔尖上舒展开来,而后飘飘忽忽地顺塔荡下。

  阿德、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声未发,如惊鹿从桥阶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蹿下拱桥,如箭矢般地沿着石路没命地逃走了。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这声响在静夜中显得惊天动地,叫人肝胆皆裂。他们一声尖叫,像一阵狂风似地掠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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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追 蛇


    屋面上几片屋瓦嘎嘣嘎嘣的破碎声隐隐传进了房间。经年露宿荒郊野外,使根发对一切异样的声音极为敏感,但这首先让他想到的是那条家蛇,他一个翻身想朝里睡去。可再一想,不对呀,这家蛇来来回回多少次,从来都是来去轻盈,如烟似魂,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郝妹同样听见了屋面上的那阵异响,她一下惊醒过来,倏地坐起身来,战战兢兢地点上了洋油灯。这时,她觉察到她的心又开始在打滑了。

  下午,当全桐镇的人都在议论高申他们被蛇咬杀的事时,女儿的同学,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魂不附体地冲进门来,语不成声地告诉郝妹,她的小芬在学堂里被蛇咬伤了。从那一刻起,郝妹觉得她的心就一直跳得不对了。

  郝妹一手捂住心口,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似乎都能感受到屋面经受沉重压力时,那种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挣扎。这种压力来回东游西移,星星点点的细尘也由此从上面一路飘落下来。不一会儿,那种持久的压力终于由此及彼渐渐地向女儿房间游移而去。两眼发直的郝妹一骨碌翻下床,打开壁橱,一把抓出豹子留下的皮袋,直奔女儿房间。根发随即也翻下床,追出来,但他又返回去端油灯。

  郝妹还未踏进女儿房间,就感到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袭来。她飞身扑入了女儿房间。天哪!郝妹立足未稳就见模模糊糊一团活物在老虎天窗口,犹豫不决地进进退退,那活物如发面似地在膨胀,源源不断地涌入老虎天窗口,在半空中交缠堆积着。

  郝妹突然看到一双绿如蓝焰的双目出现在天窗口,她浑身一凉,毛发倒竖,尖叫一声,扯开口袋,大抖大甩着袋子,将蛇魂散全部向上撒去。

  房内一片雾状粉末立时向四下弥漫开来。

  郝妹扔掉袋子,怒目扩张,纵身一跃跳进床里,一把抱起依然熟睡着的女儿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逃去。汝月芬紧皱着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在郝妹的怀里浑身一抽,两眼猛然一睁,但随即双眼一闭,头一歪,双手从她娘的怀里耷拉下来,颤个不停。

  “郝妹……”根发擎着油灯咣咣咣地沿走廊奔过来。

  根发奔进女儿房间,披头散发的郝妹紧紧勒着女儿声嘶力竭地狂吼乱叫,一见根发一把将女儿塞过去大喊:“快逃!”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老虎天窗及毗连屋面轰然塌下。屋顶被生生撕开一个大口,一方黑深深的天空直裸在根发眼前。

  根发抱着女儿奔下楼梯,冲过天井,夺门而去。

  一道红光顾首不顾尾地滑下屋面,落入那座荒废的园中,园子地上的破砖碎瓦发出一片响声,响声由近及远,渐渐地消失了。

  “地震了,阿是地震呵?”巷内有不少人衣衫凌乱地逃出家门在黑暗中惊叫。

  根发一直抱着女儿跑到街边的骑楼下,才停下。他浑身一直在发抖,怎么都抑止不住地要抖。突然,想到郝妹没有逃出来,他才猛醒过来,又抱着女儿转身往回奔去。这时,他听见了一弄堂的人声。

  汝月芬从根发怀里耷拉下来的双手仍然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渐渐地推至她的脸颊。风掀起了汝月芬的内衫,露出了一背脊的红疹。

  “小芬娘,小芬她娘,是你家屋里拆天拆地,做啥呀?”蒲包老太的声音从巷内格外响亮地传过来。

  根发还听见郝妹的号哭声和邻居的喧哗声。

  根发一路上未同陆子矶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面。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喜欢这个蛇郎中,也许是逆面冲吧,他对自己说。那蛇逃都逃走了,再喊这个蛇郎中有屁用!

  女儿一直酣睡未醒,这个人睡过去后,在她耳边打雷都听不见的。她被郝妹抱到蒲包老太那儿去睡了。

  今朝夜里的事,根发起先是怕,现在是恨,他知道修屋面得一大笔钱呢。商会里摊下来的那笔钱还没交,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很怨。

    陆子矶乍一见根发,小吃一惊,他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汝家娘子的男人。根发疲惫而又困倦的脸上满是皱纹,很老,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倔头。根发低声告诉他,有一条大蛇蹿入他家,弄塌了屋面,请他过去看看。

  陆子矶提着风灯跟在根发后头,一路走,一路想。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那条家蛇所为,如果那蛇像郝妹说的那样。汝家娘子的男人一说到一条大蛇蹿入他家,陆子矶马上想到临睡前,在自家后院里的那一道如龙行蛇走的新鲜擦痕。当时他认定那擦痕大约有水化开来的缘故,看上起,便显得特别宽大。在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蛇类。但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清楚,在院墙上犹犹豫豫没敢进来的这条蛇,是他从未遇见也未听说过的庞然大物。这等庞大蛇类令陆子矶汗毛倒竖。那蛇粗细估摸着至少在吊桶口径之上。

  根发来叫门之前,陆子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巨蛇到他这儿为哪般。

  乡邻和根发走后,面对着房间内满地瓦砾,一堆狼藉,郝妹不禁又掩面啜泣起来。

  一想到那庞然大物一对绿如蓝焰如鬼魅的眼睛,郝妹就又惊又惧,她不知道这是那条家蛇还是一条野蛇。但为了泄愤,等人一走光,她对根发一口咬定这蛇便是汝家上代头说的那条家蛇。但根发坚决地告诉她那是一条野蛇,那家蛇,性情一向温和,再说,要害人也绝不至于弄到今日才出来害人。想想根发说得也对,但她咋就这么倒霉呀,这条凶神恶煞的巨蛇,不去东家,不去西家,偏偏跑到她家!

  郝妹低低地啜泣着,一心一意地恨那条应杀千刀的蛇。蒲包老太陪在郝妹身边不住地安慰她。

  看见陆子矶上楼,郝妹、根发和蒲包老太就跟了过去。陆子矶刚一上楼,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的蛇魂散,满楼都是这种味道。突然,陆子矶猛地想起这汝家娘子既然当着女儿,将袋中的蛇魂散全撒了出去,那么她的女儿势必已大量吸入了对蛇类绝对有性命之忧的蛇魂散。如此,便大事不好了,蛇魂散没有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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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朝蛇撒药粉,你女儿在这房里?”陆子矶瞪大两眼问郝妹。

  一个女孩家,房间里夜半闯进来条大蛇,这绝对不行!郝妹向站在蒲包老太身边张嘴要开腔的根发瞪一眼,不假思索地一口否认了:“没有,今儿她不舒服,同我们睡!”

  根发回看家主婆一眼,便不吱声了。起先郝妹对邻舍包括蒲包老太始终不说一个蛇字,就说屋面老虎天窗自个儿坍落下来的。在混乱中,郝妹还不忘再三关照根发,让他对外头只字不提蛇的事,免得女儿醒来受惊和日后被别人说三道四。但后来实在包不住了,才说出有条大蛇来过的事。

  陆子矶点点头,开始爬高上低地察看整个房间。待他在一堆破砖碎瓦中,细细嗅过之后,几乎可以肯定此蛇就是彼蛇,袭击汝家的和来过自家后院的是同一条蛇。那些破砖碎瓦中夹杂着一股青苔味的陈年隔宿的腥气。

  陆子矶又提着风灯在房内各处验看一番。察看完汝月芬的屋子,便与根发一同来到楼下客堂。根发一下楼就去了灶屋烧水泡茶,哈欠连天的蒲包老太也回自己家里去了。

  陆子矶站在这儿,郝妹感到说不出的宽慰,她内心的焦虑恐惧立时像退潮似地落了下去。她抽抽搭搭地对陆子矶道:“前世冤家呀!……你想想办法,不要叫伊再来,阿好呀?”

  郝妹皱缩着双肩,如一个吃尽苦头担惊受怕的小妹子。

  看着涕泪涟涟仍心有余悸的郝妹,陆子矶心里感到一阵温热,再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他突然生出一种想保护这个女人的冲动。

  陆子矶的眼睛蓦地由长而圆,放出两道光,胸中徐徐升腾起一股当年在云南丛林中生擒中华蟒王的豪情。他肯定地对郝妹点了点头。郝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陆子矶看到这个汝家娘子眼中突然飘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有些不解,但他马上想到,这条能撕开汝家屋面的巨蛇,倘若这会儿不死,再蓄意伤人,这桐镇地界即将经历一场劫难。陆子矶决意把所有的事都放一放,立即去追踪并设法捕获这条巨蛇。

    陆子矶提着风灯大步流星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赶回家中。一进屋,他取出陆家仅存的一小袋一步倒揣入怀中,他自忖对付这样的庞然毒物,非一步倒不可。一步倒药性毒烈如其名,那是祖父杀剧毒大蛇的杀手锏,百发百中。然后,又拍拍内衫口袋,确信那两粒百毒灵还在。这是他,同时也是他陆家祖孙三代最后两粒解毒的药丸了。

  想着这次出去又是捉蛇又是采药,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于是,陆子矶找来纸笔,写下了“蛇郎中出门采药,看病买药者,勿等!”的告示用饭粒粘贴在门上。接着,他又从屋里找出一大捆棕绳和几样杂物装入大背篓,而后掏出箱中的白头蟒,扛在肩上,奔回汝家。

  郝妹一见陆子矶身上昂首摆尾的白头蟒,就再没有跟着上楼,她现在是恨天下所有的蛇。根发则独自一人留在女儿房里,面对着一地的狼藉发呆,他皱着眉头看着陆子矶,一句话也没有。

  陆子矶对根发微微点头,算作招呼,然后令白头蟒在一地的碎瓦破砖上嗅过一嗅,用唿哨示意它遁这气味而去。白头蟒微微摇摆着烙铁头,沿壁至梁,蹿上屋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陆子矶刚要离开房间,忽然看见床头上挂着那女孩的红衫,再看床下,是那女孩的一双搭配鞋子,心里不觉一沉。

  陆子矶下楼时,郝妹就站在楼梯下等他。郝妹现在只要看着陆子矶黑亮的眼睛和膀大腰圆的身胚,就会让她觉着心里特别踏实,这头豹子过去和现在都让她有一种安全感。

  陆子矶走时,那根发在灶间没出来,他一心一意地在烧水,一壶一壶地将所有的热水瓶冲满。陆子矶走到天井里,回头向跟过来送他的郝妹看了一眼,他感到这个汝家娘子对他有一种依恋。这一点,他第一次到汝家来时就感到了。看到陆子矶要走,郝妹的心里,确实又马上感到空落落的了。

  陆子矶立住脚,又问郝妹,她的女儿到底是否住她房里,他说他想去看看她的女儿。

  郝妹对问话时表情复杂怪异的陆子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警觉,她一把拖着陆子矶,定要问个究竟,到底咋啦!陆子矶沉吟一晌道:“凡中蛇魂散之毒的蛇类,立时便会一身黑气,脊骨上还会出现许多如红疹似的出血点。”

  郝妹心里马上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她声音颤抖地问陆子矶:“陆师说的是中了蛇魂散的蛇,身上会有黑气,背脊会有红疹?可我们小芬是人呀,你不是讲过,这种药粉……这种药粉……对人畜没有害处的吗?”

  “对人畜是没有害处,可是……可是……”陆子矶结巴了,他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但犹豫了一下,他一咬牙,将他对汝月芬的种种疑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郝妹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下傻了。但如天下所有母兽那样,她马上精神一抖,目光凶恶地盯住企图伤害她幼崽的不共戴天的敌手。

  郝妹盯着陆子矶,心里折腾了半天,如果他不是小豹子,她就扑上去咬他,狠命地扯下他的衣裳,划碎他的头脸。她坚硬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小芬好好的,身上没有黑气,没有红疹,啥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啥!王大毛中毒,关小芬屁事,谁知道他在哪里中的毒,他被蛇咬,没有翘掉,那是咬他的蛇,没毒!”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陆子矶狼狈极了,他尴尬万分地向大门外退去时说道,“请相信我,我绝没有糟践你家女儿的意思,我只想向你提个醒,这样对你,对你女儿都好。我的话多了,这些话本该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可不知怎的,脑子一热就说了!”

  “我要是再听见你……听见你,说第二遍这样的话,我就同你拼命!”郝妹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余怒未消,仍旧有些不依不饶。

  “得罪了!”陆子矶显然也有点恼了,冷冷地一拱手,转身就向他的白头蟒追去。

  他是小豹子,是小豹子呀,他是帮你的呀!想到这里,郝妹慌了,那股子劲顷刻之间一泻千里。她愣一愣,便风一般地刮到陆子矶身后,颤颤地说道:“对不起……陆师,对不起!”

    陆子矶回过脸来,转怒为喜地对这位满脸羞惭的汝家娘子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他猛地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回来,很费劲地从内衫袋里掏出一只麂皮口袋,塞进郝妹手里道:“不用,回头你还我。如果,你女儿要出刚才说的这种症状,你就把这两粒药丸给她碾碎服下。这也只能是试试,蛇魂散没有解药,也从来还没有想着要给……那个啥,用解药。”

  陆子矶说完话,没有看郝妹,转身迅速离去,很快地隐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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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妹面朝陆子矶消失了的方向,伫立在晨风中,望了很久,才闷闷地转身回去。走到蒲包老太门前,她看看手里那只麂皮口袋。

  将那袋药粉撒出去,那蛇就掀塌屋面逃了。此后女儿就一直那么睡着,她根本就没有再注意过女儿身上有无异常。在小豹子跟前,她之所以硬撑,因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小豹子这样嚼蛆。

  郝妹抬头想了一下,紧紧地捏着那只麂皮口袋,推门而入。

  汝月芬裹着一条薄花被就躺在吃饭间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郝妹扑过去,掀开汝月芬身上的薄被。汝月芬的双手从长凳上耷拉下来,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一直笼罩到她的脸颊。郝妹夹起她的女儿,掀起了她后背的衣衫。

  郝妹看到一背脊的红疹,便一头栽到了地下。

  陆子矶跟在游行于屋面上的白头蟒后面,疾步如飞地向前奔去。他想趁天大亮之前,找到那条叫人心惊肉跳的大蛇。不过,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在黑夜遮蔽下的自以为是的一些想法,天一亮,他便会觉得这种想法,扯他妈个大蛋!他现在觉得昨夜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似乎能吃准这个女孩有异人类的想法,荒唐可笑至极!怪不得要被人家骂得个狗血淋头,这汝家娘子没有请你吃巴掌,已经算客气的。骂你,骂你,活该!

  白头蟒突然不见了,陆子矶立即一声唿哨,唿哨声起,他的白头蟒便从前面屋顶探出烙铁似的大头,而后又奋力向南游行而去。

  天色微明之时,白头蟒摇首摆尾如犬前行,陆子矶一气儿急追赶至一片密林中。

  不一会儿,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林中一片氤氲水汽。一对美丽的小鸟发出极其热烈快速的鸣叫声,它们高翘着尾翼,上下翻飞追逐。其中一只如矢坠地,另外一只即刻欺身而上,它们齐齐儿抖战着双翅尾翼,令人心颤地叫了。它们交尾了,一下,二下。两只鸟又同时抖松一身羽毛,心满意足地飞落枝头,梳理着羽毛,一高一低地唱出一片和声。

  陆子矶眼热地向那双小鸟看一眼,小腹处一片温和。

  看到小鸟交欢,陆子矶也有这么一片温婉的和声,在他的胸膛里淙淙地流淌开来。但一想到面对着瓦砾发呆的根发,心里虚极了。

  “去球子!”陆子矶骂一声,又大步前行。

  前面一丛散发着极其难闻气味的蒿草的草叶上有被重物碾压过的痕迹,陆子矶赶忙停下来在周围仔细察看一番,他知道这种蒿草附近必有七星草和三叶竺。每个蛇医都清楚,带伤的大蛇小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它们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长着这种能疗伤的药草的地方。

  陆子矶双目哗地放出光来,果不其然前面有一株叶面宽大肥厚而又坚韧的三叶竺,这株三叶竺的叶子大都已被撕去。他突然看到一片已是凹形的残叶上有一排尖利宽大的齿印,不由得一震,所有的柔情蜜意即刻烟消云散,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脑门。他傻傻呆呆地愣在了那儿。

  《明代蛇考录》中那段文字立即一咕噜地从陆子矶脑袋中冒将出来:“其吻如蟮,满口利牙如锯齿,性酷烈,其毒天下无双。”

  陆子矶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株三叶竺残叶上那一排尖利的齿印,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到文字是一回事,但看到被文字描摹过的事实又是一回事。他感到视线有点模糊,眼前白花花的,居然看不清那株破损得非常厉害的三叶竺了。

    白头蟒游远了,陆子矶一敛神,疑疑惑惑地迈开小步去追白头蟒。他在想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动物吃食了这株三叶竺,而留下了一排齿印。

  白头蟒非常兴奋,游走的速度奇快无比,陆子矶拔脚追了很久才赶上。

  灵蛇?一种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奇蛇,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世!陆子矶觉得这跟做梦似的。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因此而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小心翼翼地地拨开面前密集的草丛向前闯去。

  突然,陆子矶浑身一紧,他愣愣地看着那一丛散发着臭虫味儿的蒿草,前边还有一株残破的三叶竺。

  这巨蛇如那些真正的智慧的虎豹,显然在陆子矶身后悄声静气地劈开草叶坚定地游行而来。一个老猎人曾对他说,他从不猎杀这样的生灵,那是造物主的杰作。

  陆子矶用唿哨唤回白头蟒,而后捏出那棵蒿草的液汁,涂抹在身上。他口含草团和他的白头蟒一起爬上了旁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陆子矶的手攥了满把一步倒,神经绷得紧紧的,屏气凝神观六路听八方,可周围再未有半点动静。但他知道那条巨蛇就在附近蛰伏着,他已经感到了当年捕获有中华蛇王之称的那条大林蟒时所有的那种对峙的感觉,他甚至听见了流向心脏的血流声。

  白头蟒慵懒地搭在树杈上静止不动,如藤蔓。几只小鸟突然哗啦一声疾叫着在林子上空徘徊。白头蟒引颈抬头,顺着树干往下出溜。

  陆子矶忽然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腥气,他止住白头蟒,举起了一步倒,等待巨蛇现身。但是,腥臭味又渐次淡出,绕着林子飞一圈又一圈的小鸟又呼啦啦地落回林中。陆子矶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周围的一切仍如常照旧,并无异样。

  他意识到巨蛇已经游离此地,就从树上返回地面,又唤白头蟒跟踪追击。

  白头蟒游向一股溪水,沿溪水逆流而上。

  陆子矶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突然,陆子矶发现白头蟒不见了,大吃一惊地愣在那儿。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唤出白头蟒,以确认自己前行的方向。但这会儿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见白头蟒的踪影,他折一树枝挑开每一处可能藏有白头蟒的草丛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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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子矶四处搜寻未果时,不免焦躁起来。这条他自小养大驯化的白头蟒跟了他十多年,突然间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尖如同针扎。陆子矶清楚它已遭遇不测。于是,便异常狂怒地抽打着岩石灌木草丛,打得落叶草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这之前,陆子矶觉得自己追踪此蛇,有一个捕蛇者期待的荣耀和似乎也有要向那个汝家女人作个交代的意思,但此时,他对那条大蛇添了几分恨意。

  失去了白头蟒,他知道这山野会变得愈加险恶可怖。

  一道似有似无的巨蛇游走痕迹,离水溪越荒原穿林而过,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漫延而去。

  陆子矶有时几乎是伏地而行,似乎在询问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草叶;有时他又疾步如飞,如走马奔袭。

  学堂大门内外,站着一簇一簇的人。他们张牙舞爪地在说着什么,神情异常亢奋。

  大门一边的墙头上有一纸告示,底下也围了一堆的人在小声议论着,还有三五成群的人懒懒散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德在路上已经知道学堂因为昨天蛇的事,放假两天,许多家长昨儿都到学堂来闹过了,有的女生跌跌撞撞逃回家后,不吃不喝,一直哭个不停。

  阿德对昨夜的事已经无话可讲了,他们逃回藕河街时,几乎已是魂不附体。他们一致认定,这世界是个什么东西都有的魑魅魍魉世界。林立生还哆嗦着说,从今以后,除了苍蝇蚊子,他啥也不杀,免得有什么东西来找他麻烦。

  通往教学楼的空地上有几个先生在值勤,教舍和走廊里空荡荡的,但可见一些木匠师傅动作幅度很大的身影,听得见锤子激烈的敲打声。学堂里到处是这种砰砰啪啪的声响。另有几个泥水匠提着灰刀拎着灰桶,走向学堂的院墙,去封死那些墙根下的雨水出口,昨儿的蛇几乎全是从这些口子里进来的,最后又都是从这些口子里逃掉的。

    阿德明知可以掉头回家,但还是向人多的地方走去。他四处看看,没见汝月芬,也没见阿钟和林立生的影子。昨晚上床后,他惊魂不定,怎么着也不能入睡。

  真困呵!此刻阿德脑袋晕晕乎乎的,直想睡去。

  阿德双腿软软地四处走动着,所到之处,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都用无限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并极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阿德挺了挺胸脯,很严肃认真地一一回应。

  哈松边上围满了人,他眉飞色舞地在讲着什么。

  “汝月芬屋里出事了!”老米头快步过来,神情紧张地对阿德说。然后把从哈松那儿听来的一五一十全对他说了。

  “瞎了你的眼睛!”阿德抬头看天,觉得这个世界算是乱了套了。

  他极敷衍地和老米头及围到他这儿来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打算走了。这时哈松也跟过来,含含糊糊地朝他点头,然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阿德没有睬他。哈松顿了顿,又把汝月芬家屋塌的事,专门又对阿德说了一遍。虽然大伙全知道这事,但哈松一说到地动山摇的坍塌声,班上还是有人发出夸张的惊叹声。

  阿德这时什么心思都没了,他毫不掩饰地说他要去看看,不待大伙反应过来,他已经扭头走了。

  哈松冷笑了一声,摇摇头,他看到也在人堆里向别人讲这事的泉福在向他招手,便也独自离去了。

  大家目送着阿德绷得紧紧的身子远去,才各自散开。

  镇上的人在议论高申和学堂闹蛇的同时,又加入了汝家屋顶坍塌的内容。

  小街一边有一堆肥肥大大的婆娘也在说这事。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妇人道:“昨日夜里山塘街开山货店的汝家里,房顶都被蛇弄坍塌。这汝家里有个女儿不吃蛇肉就不吃饭,结果就这样。蛇瘟生,再碰不得了!”

  阿德向那人丢了一眼,迅速地离开这些满嘴跑马,空着肚子都要嚼舌头的长舌妇。

  汝月芬家楼顶上有几个泥水匠在拾掇屋面,门口起步石下尽是沙灰。一小桶盛满纸筋灰的小桶,沿巷壁磕磕碰碰地被拽上屋面。墙壁上多处被磕出一个个唇形的印迹。

  “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蒲包老太站在自家屋门口,掂块抹布朝探头探脑的阿德大喝一声。这个老太婆火眼金睛,一下就认出自己是谁。阿德丧气地看着别处,说出他和汝月芬的关系。

  “噢,小芬生病了,昨晚上睡了再没醒过。怎么都弄不醒,今儿一早才发觉连气都快没了,这才赶紧送到镇上的诊所看郎中。郎中都说是中毒,都说还是被学堂里那些蛇咬了的缘故,夜里就发出来了。哼,当时偏说没事,这可好,现在是针也打了,肠也灌了,都不管用,刚才又到那个蛇郎中那儿去了,我说我拾掇拾掇,一会儿再过去看看!”蒲包老太用抹布擦擦脸又擦一把门。

  阿德的心被一把揪紧了,他撒腿就向花山头跑。

  老山泉的潭泉,前两日突然就不出水了,这些天完全靠潭里残留的水,和原本储备在一口口大水缸里的水撑着。好在茶馆店请来的唱书先生被桐镇的蛇吓怕了,宁肯违约赔钱,也要走人。唱书先生一走,书一断档,这两日,除了一些老茶客,已经没什么人来这儿吃茶了。

  冒辟尘走进了已经冷清了许多的老山泉茶馆店,在大堂找了靠园子的桌子坐下。振兴伯一手稍许提着长衫的前片,拎着壶嘴飘着热气的大铜壶,大步走来。

  振兴伯给牛郎中点完茶后,并不急着离去,放下大铜壶,接过阿三伯隔空抛来的热手巾,双手呈上。一见小茶房托过来几样茶点,他立即抢上去,亲手将这些碟儿盘儿一一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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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店里那个脸蛋挺俏,但却有着一副烟酒嗓子的娘们,拎只大铜壶,放着捷径不走,特意绕到这边,到另外的桌上冲茶。她眼睛花花地看过来,粗声大气地问候着冒辟尘。这个娘们的男人,早几年醉酒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这几年,她一直瞄着到这儿来吃茶的单身茶客,想瞅个机会把自己再嫁出去。冒辟尘每次来,她便如陀螺般地围着他转个不停。

    振兴伯和这个女茶房都使冒辟尘感到不安,但他的眉头还未皱在一起,振兴伯便一声“慢用”,就招呼女茶房一齐离去,到其他桌上忙乎去了。

  但振兴伯和女茶房一走,旁边几个白相人立即凑过头来,隔桌开始同冒辟尘寒暄起来了。他一通敷衍,而后拿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们便识相地缩了回去,相互有一嘴没一嘴地扯了开去。

  冒辟尘呷着茶,吃着薰豆茶干和橘红糕,目光落在了敞开着的落地长窗外面的后花园。

  那一潭老山泉就在一大片土丘那儿,清清亮亮的一潭水,坐落在一圈参差错落的旱大湖石中,这些旱大湖石落地生根似地从地里头长着,或立或卧,俯仰生姿。后花园的墙边照例是几簇修竹几株碧绿生翠的芭蕉。但那扇很少打开的后门口,却长着几棵泡桐一类的杂树。

  今儿一大早,他不顾王忆阳拦阻,死活要搬回花山头住去。那天他同薄一冰约好见面的日子,就在今日,见面地点定在老山泉茶馆店,时间是在早上的六点。他在王忆阳宅院对面隔墙的那棵大枫杨树上,一眼就看到了有个人影,像只猢狲一样地躲在浓密的枝叶丛中,朝大宅门贼头贼脑地张望。

  冒辟尘心里是一清二楚。显然,他在什么地方已经引起了王兴国或者是施朝安的怀疑了,在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让他很丧气。他们这样明着来,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一种警告。他们之所以不动他,只是采用这种方式,那是慑于王忆阳的威势。他们就是想这样明打明地告诉他: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别自找麻烦。当然,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觉得他有疑点,并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可以吃准的。

  他和薄一冰从来就是单线联络,错过这次约会,在这关键时刻,不知会出什么大事。薄一冰同他说过,不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他不会直接去花山头找他。但现在这样,这薄哥们要是去花山头找,无疑是往火炕里跳。

  他明知道他要是反盯梢,那就是不打自招——我有问题!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可他七转八弯,进街出巷并未发现有什么尾巴跟着,他不知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嘿,他自己跟自己玩哉!

  冒辟尘一边等着薄一冰,一边看着这潭山泉和这一大片触目皆是旱大湖石的土丘。这潭山泉,见方十来尺,纵深数丈,但清澈见底,不时可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水从高高低低覆盖在泉底的大湖石隙孔中汩汩涌出。潭面盈盈外溢的泉水再由一条明渠导流,漫不经心地淌进花园的阴沟,汇入园外石板路下的排水通道。但一般情况下,不待泉水外溢,那清亮甘洌的泉水,已被店里的伙计大桶小桶地拎出,囤积在花园粉墙下那一溜大如磨盘的加盖的水缸里,以备不时之需。

  门口传来茶房的招呼声,冒辟尘马上转过头去,但一看那是一个老者。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便招来那个女茶房结账,然后离开老山泉茶馆,紧赶慢赶地奔回花山头。

  汝月芬被一条花团锦簇的薄被包裹着,直直地躺在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她面色灰暗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粘着些微尘埃,像一个用旧了的布娃娃。

  郝妹头发凌乱,双目含悲,坐在一边。好似在哄着女儿睡去,隔一会儿就轻轻拍打女儿。那两粒百毒灵用下了,女儿一身大汗,褪去了黑气,脸色由黑而灰,虽然还在昏迷,但手脚不抽搐了。女儿一抽,郝妹吓死了。可是过了一阵,女儿又开始出气不匀,接着便抽作一团。

  根发低头垂手坐在小凳上,满面愁容,不住地抽动鼻子。

  是那个木僵僵的牛郎中刚才开的门,他看看他们怀里那个从头裹到脚的孩子,问清来意,便指指门,让他们看门上的告示。但郝妹抱着女儿硬是挤进门来,她认定陆子矶出门,主要去捉蛇,捉到捉不到,他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牛郎中一句都没说,一转身就回到西屋并闩死了房门,又回转去喝酒了。

  “噢,这个牛人!面孔生腥气的,世界上随便出啥事体,即便是天塌下来,他都坐得住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咂小酒。”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一个老者就对周围的人道。这个老者就住对门,家里养了条威猛的狼狗。

    对门的老者又与旁边的人聊了几句,对根发和郝妹同情一番也回屋去了。不一会儿,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散去了。

  郝妹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镇上这几家诊所他们都跑遍了,但女儿仍然昏迷不醒,且满身黑气,一背脊的红疹。此刻豹子的话如撞钟一般地在她脑子里隆隆作响。她竟然在那儿胡说八道,真是糊涂至极!郝妹恨死自己了。她现在感到这个世界上能救她家阿芬的,只有豹子。不管这豹子啥时候回来,她也得要等下去。

  冒辟尘僵硬地坐在桌边,握住酒盅,两眼发直地盯着炖在小泥炉上的酒壶,意识处在涣散之中。他在王忆阳那儿,一直滴酒不沾,唯恐酒醉糊涂,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刚才,一进花山头,他又看到了一张满是络腮胡的陌生面孔胸口挂了只插满各种香烟的布袋,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墙根下,偷偷摸摸地朝他的门口瞥一眼,又一眼,他顿时觉得心里沉沉的。仔细地检点过自己,除了司空坊老桥那档子事,他想不出有过什么破绽。这事,让他有点烦。

  一看门上的留言,陆子矶出门了。这样好,他夜里出入就得便了。但转念一想,门上有陆子矶的留言,万一薄一冰要来,问起来就不可以谎称找这蛇郎中买药看病了。这会儿,他希望在堂屋里坐着的那对夫妇和门口看热闹的,这时候别走人,这样薄一冰和他的人万一闯进门来,在那个卖香烟的包打听眼里,不至于太扎眼。

  他看看怀表,从他出老山泉茶馆店之后,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但薄一冰却仍旧没有出现,这不免让他有些心焦。

  阿德风一样地刮进门来,他一看见汝月芬的长发从凳子一头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眼泪迅速漫过眼眶,他再没有勇气去看汝月芬那张罩着一团黑气的脸庞。

  郝妹一见阿德,一句话也没有,又哭了。哭了一会儿,她甩一把鼻涕对闷坐在那儿的男人说,“你就不能出去找找!”

  “他漫山遍野地乱窜,到哪去找他呢!”根发小声地嘟囔道。他的长脸这会儿看来显得更窄小了,两个明显地挂下来的眼袋,黑中泛青。

  “说不定,捉不住那蛇,他已经回来了呢,叫你去路口看看,又不是叫你去死!”郝妹说着又哭了起来。

  根发既不看郝妹,也不看阿德,垂头丧气地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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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窗下那些箱笼里动静越来越大,压在底下的一只嵌有篾条格的箱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蛇来回穿插,躁动不安。有的箱盖还发出被蛇轻轻撞击的声响。

  阿德不时地用手背擦擦涌出的眼泪,想着在小河边活蹦乱跳的汝月芬,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

  郝妹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一个闲人,像挺尸一般地竖在门边,一句话不说,只是眨巴着眼睛,静静地朝里看。这会儿,他也许站累了,想摸进门来找个地坐下。

  “看个魂呵看!”蒲包老太一进门将那闲人拨开,顺势推到一边。而后走到汝月芬跟前,翻弄她的眼皮,对郝妹说:“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倒是赶紧用药呀!”

  “这不是没有嘛!”郝妹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郝妹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个屁呀,你这个做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剜了郝妹一眼。

  “那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郝妹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毒,童子血可解百毒。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做啥?”门开了,那个老者问道,他的那条威猛的狼狗在他身后向阿德龇牙。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肉!”

  老者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又奔回来。

  冒辟尘一听到阿德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孩子在警所为什么要相帮,但这不妨碍他喜爱上了这个孩子。听到这个孩子哒哒哒地奔出去,又听到他向对门借刀,冒辟尘便起身拉开西屋的门来。

  汝月芬头脸上的被褥,被掀开了,躺在两条并在一起长凳上的,冒辟尘一见之下,心尖一颤,他不知道中蛇毒的竟会是这个小姑娘。

  阿德又如旋风般地奔进屋来,只见他拖过饭碗,一手捉刀对准左腕就是一刀。蒲包老太和郝妹一反应过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你这是做什么?”冒辟尘一身酒气地扑出门来,一把夺过刀。

  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弯成弓形,血从他手腕上的那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但他看都不看冒辟尘,一手捏着血如泉涌的手腕死活凑到碗上。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毒的!”蒲包老太一把拉住郝妹说。

  阿德的血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融为一体。

  阿德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像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血刮了回去。

  龇牙咧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郝妹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里咕噜地说。

  冒辟尘握着菜刀,僵直地站在一旁。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小姑娘又开始抽搐了,她的嘴里还涌流出了一股又一股雪白的黏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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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冒辟尘知道,这症状表明这个小姑娘离大限不远了。他看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男孩,看看那只渐渐注满了的血碗,在那汝家娘子和老太的尖叫声中,放下菜刀,转身回到了里屋并再次闩死了房门。冒辟尘闩死房门的声音,让阿德心里咯噔了一下。

  冒辟尘握着一柄柳叶小刀走到对面墙边,插入砖缝撬开砖来,从砖墙洞迅速内掏出匣子,打开匣盖,取出牛皮钱袋中那一只密封的笔盒,他将钱袋放一边,赶紧去开笔盒。那笔盒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笔盒中一束一枝两花的干枝花散发出来的香味。

  笔盒中的那束干枝花带着一蓬卷曲的根须,仿如一双双蟹爪的花叶,照旧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而那两朵呈长三角形的花苞两侧微微凸起的两点,依然状如眼珠,苞尖那几丝花蕊仍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伸着。当年那片鹅黄,此时已经褪作一片金红。

  冒辟尘当年在省城遭遇一位满腹经纶的草药师,曾描下这引颈向天,形如蛇首的异花,向他求教。老药师一见之下,两眼顿时大放异彩,大惊道:“这乃是《神农药典》记载的金龙草,此药草举世罕见,千金难求!它能克天下毒虫,解世上百毒,实属稀世之宝,稀世之宝呵!”

  于是,老药师便打破沙锅,再三追问,而冒辟尘则百般搪塞。但他向老药师道别时,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草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请好生收藏!”

  显然,老药师死活认定他冒辟尘真人面前说了假话。

  老药师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肯定只是一说而已,但冒辟尘却愿借此吉言,将此草视如幸运草吉祥物护身符。从那以后,他一直带着这株金龙草走遍大江南北,以祈顺风顺水。

    郝妹死命地抱着女儿,直到她不抽了,才松手,手忙脚乱地擦女儿流了一胸口的白沫。然后又紧紧地搂着女儿。她不知女儿下一回的抽风啥时候开始,她怕死了呀!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你……救过小芬一次了。这次她活过来,阿姨同她一道上门去谢你……”郝妹又哭了,她腾出手,来接那只满满当当的血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郝妹。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像挖鱼鳃似地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这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在这期间,一股隐隐然带有些杏仁味的异香,持续不断地从西屋门里飘了出来,这香味令人神清气爽,血脉通畅。蒲包老太、郝妹和阿德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缕明丽的阳光像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凝视着汝月芬死灰色的脸庞祈祷着:“醒来吧,真的醒来吧……”

  西屋的门开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在屋里厚厚实实地弥漫开来。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砂锅,走到眼中蓄满泪水的阿德面前。

  砂锅中热气缭绕,一株花叶仿如蟹爪,花朵形如蛇首的花草,在金红色的汤汤水水中荡来荡去,犹如一条引颈向天的异龙。

  陆子矶完全失去了那条大蛇的踪迹,他焦躁地在山间林中搜寻半日,没有一点结果。他动了放弃追踪大蛇的念头,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

  凡中蛇魂散之蛇,毒发后干渴难耐,势必奔水而去。在短时间内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腹内如烈火中烧之痛。但这条巨蛇一开始便在远离水源的山间林中从容不迫与他周旋,他不难感到那厮依然精神凶猛,力道非凡。

  他开始怀疑蛇魂散的药力,这是陆家几代人代代推陈出新的药物,是蛇类的克星,但现在看来蛇魂散对这样的巨蛇似乎无效。他思量再三,决意返回白头蟒失踪的地方,那是在这半日间他遇见的唯一水源。那条大蛇留在陆路上的蛛丝马迹,很有可能是它的障眼法。陆子矶揣测受伤的巨蛇极有可能入水而行。

  那水汹涌澎湃呈S形绕过一个山冈继续一路奔流而去。于是他从背篓中取出长绳,将一头做成活套,然后嗖的一声将绳套奋力抛上山壁一块向前凸伸的岩石上,而后使大力一拽,束紧绳套,步壁而上。当他登临岩石,脚踏实地时又将绳套奋力抛上生在山上的一棵老树,一束紧绳套,他又继续步壁而上。如此再三再四便一举而登顶。

  山风吹来,山石嶙峋的山冈上和周边的山岩罅隙中的野草前仰后合,乱成一团。一条山道蜿蜒伸向谷底,涧谷中发出呜呜的空响。山路旁的一蓬蓬骨节草有重物压碾后断裂的痕迹,陆子矶为之精神一振,但待他细细检视,乃是走兽,与巨蛇无干。

  陆子矶束束腰带,又将绳头挽成活套固定在一块笋石上,而后顺长绳蹬壁而下。

  山水蹦蹦跳跳地奔下谷底,从从容容地平铺直流,如一条白绫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陆子矶落地后,向上一扬一抖长绳,大力向下抽动,那棕绳活结便自行解脱,如飞蛇腾空直落而下。他收好长绳,便直插那条哗哗作响的溪流,与奔流而去的山水一路同行。

  突然他看见一尊如怪兽般蹲伏在山水中央的黑色大石边,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满是青苔的大石边缘牵牵扯扯地拖挂着一溜溜青苔草皮,随波起伏。他踩着水中几块鹅卵石,跃上大石。大石后的水滩湿泥地上有一道粗大深陷的长槽。

  陆子矶喜出望外地束束背篓上的背带,抖擞精神,沿河道颠颠地飞步走去。不论怎样,他心意已决。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这条已经显山露水的巨蛇。

    陆子矶一拐过弯去,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山庄。

  那山庄远远地摊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山涧一侧,破破烂烂的,大多都是东倒西歪的茅屋,茅草屋顶上的陈年宿草,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如一领领烟灰色的尸衣。

  陆子矶心尖一颤,轻呼道:“小连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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