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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蛇怨》--作者:胡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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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这个傻逼丫头一听说她的劁猪郎伏击了天官,且生死不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天官是谁,而这下作的劁猪郎又是谁!这只贱货啊!

  但他才知道,把王忆阳关在火烧弄,这正合李镇公之意。李镇公趁机让人守在那儿,想守株待兔。把他王府的贵阁千金当诱饵,这让他很伤自尊。可关人的话,是他自家放出去的,一时半会儿不好再改口了。但他也委实放心不下,倘使那劁猪郎猪脑子真的上钩,然后砰砰啪啪打起来,枪子又不长眼睛的!这让他很伤脑筋。再说王忆阳是个能把一件事儿往死里做的主。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再往下,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人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时,被他搧了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不吃不喝连续哭闹七天七夜,要死要活地离开了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逼疯丫头太不像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李镇公一到桐镇,就对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也列入监控范围,包括两个贼头鬼脑的记者。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王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王伯爵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闭口不谈。李镇公在这之前,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可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为啥不早早地向他伯爵通气呢!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把忆阳小姐带回渔园吧,关……住在渔园,也叫人放心一点。”王兴国端着一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前面,他拖着李镇公一起来向伯爵说王忆阳和冒辟尘的事,就想让他伯爵知道,这一回桐镇天下大乱,他伯爵和他的宝贝女儿也有份,不能光把他王兴国一个人推出午门斩首。不过,他清楚,这次,这个镇长他是当不成了。这天下能出的事,什么蛇杀人,大蛇替主人复仇……啥稀奇百怪的事在桐镇都出了。

    王伯爵向王兴国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阴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

  “老山泉茶馆店里那个茶房,大家叫他老振兴的,被个捡垃圾的人发现死在石灰窑了。还有两个捉蛇人也被勒杀在三潭,也是今早刚刚发现的。”王兴国小声地嘀咕道。他想把他知道的事,都说说,免得到时候,伯爵怨他知情不报,或者是该知道的都不知道,而迁怒于他。他还想说说老根发被张阿二逼得抹脖子的事,看伯爵根本不在听,就打住了。

  王伯爵决定去火烧弄走一趟,他想彻底落实一下,王忆阳是否同那个牛郎中说过天官到达桐镇的具体时间,如果需要,她得洗清自己,免得留下什么后患。王四海又像魂一样从边上的厢房里荡出来,他毫无表情地对伯爵低声道:“兴国已经让学堂里的先生把孩子都带进来了。”

  王四海的这句话王伯爵倒是听清了,他哦了一声,目光扫过王兴国,落在王四海厚重的脸上,向这位大管家点点头,挥挥手道:“你去安排吧!”

  王四海不动声色地走了。王兴国觉得有些诧异,学堂的先生学生这么个小事,伯爵还要请王四海这样的人去安排。

  王伯爵发现脑子一乱,竟把这事给忘了。他的目光转向厅外的移春楼,看都不看王兴国一眼,对他说:“你在这候着,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有什么事就问四海。”

  王兴国立即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如释重负地看着王伯爵慢步离开客堂。他意外地发现伯爵走起路来,竟显出了几分老态。

  天蒙蒙亮,阿钟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的额头脸颊上布满了篾席上横竖交错的竹条印,看起来像只王老虎。他眨巴眨巴眼,在那发起愣来了。一想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他就激动得直打哆嗦。

  同汝月芬、阿德分手,回到自家,一躺下,他竟然毫无睡意,就在那儿翻来覆地想那个牛郎中叔叔。继而,他又开始想洞窟里的那条传说中的入海通道。昨夜,当他跟在阿德、汝月芬身后,陪那个驮着牛郎中叔叔的陆伯伯再次踏进水帘洞时,他就想过,即使没有夜明珠之类的宝物,但能找出那条入海通道,那也太值了。他们就能成为桐镇人永远的话题,风头出足。

  阿钟想待会儿叫阿德一起到学堂时,就同他说说这事,看这两天夜里,能不能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

  “阿钟,阿钟呵,这两天学堂放假了,啥时候到学堂再通知。”隔壁一个比他低两级的小男生对着他的窗大声高气地喊道。这个小男生从来以全班第一个到学堂为最大的荣耀,显然是刚去过学堂了。

  “真的,骗人不?”阿钟兴奋地问道,一骨碌便翻身下床。

  “骗你?高兴点了,我吃饱了我!”那小男生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爹还没从乡下回来,娘到大桥头买小菜去了。阿钟立即蹿到灶间抓了两块糕,脸都没洗,就逃出了家门。阿钟边吃糕,边向阿德家走去。但他一走到阿德家的前门口,刚想喊一嗓子,就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呵斥。

  “做啥,又想做啥?”阿德娘提着满满当当的小菜篮,压低噪音喊道,“又来勾魂来了,是吧?半夜里已经害得他被夹头夹脑地敲了一顿,又想来害他!”

  阿钟支支吾吾地申辩着,头一勾,立即灰溜溜地逃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啥一见阿德爹娘,心里就发虚。往回走时,金山挺胸凹肚地过来了。金山他们学堂也放假了。

  阿钟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没把昨夜的历险告诉金山。但他一对金山说,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再进洞去摸摸另外一条洞道的情况时,立即遭到了金山驳斥:“茶馆店里的人全是吃素的,大天白亮的,除非你带包石灰去!”

  “进不去,大不了就在外面转转,又不蚀掉点啥的。一包五香豆,咋样!”阿钟发狠地拍拍胸脯。

  金山有点心动了。但他还是提议叫上阿德,就他们俩,没劲。

  于是阿钟、金山来到阿德家门口,靠在玲玲家的屋墙上,商量谁喊阿德。

    “你叫!”阿钟推推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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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你喊,阿德他娘对你的声音不熟!”金山推推阿钟。

  他们推让半天,还是由金山来喊。

  “阿有旧的皮鞋修呵!”金山硬着头皮喊起来了。但未待他喊出第二声,他们身后的门咣当一声便开了。

  玲玲的后脑勺翘着一支直愣愣的辫子,像前朝官老爷的顶戴花翎一样。她仿如从来不认识他俩似的,没有好气地嚷道:“喊魂呵喊!对你们说一声,我爹还在困觉,把他吵醒了么,嗨嗨!”

  “嗨嗨!”阿钟回头向玲玲嘀咕道,“神经病,挑水去吧!”

  玲玲她爹曾经梦游过,半夜三更起来,咯吱咯吱到河里去挑水,水缸满了,放下担桶又去困觉,第二天,他发觉水缸满了,大吃一惊,说是家里出田螺姑娘了。当夜,他又起来,刚挑起担桶,就被玲玲她娘逮了个正着。这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玲玲的脸绿了,她声色俱厉地喊道:“啥?”

  金山拖一把阿钟,撒脚逃出去的当儿,他呸一声:“你只瘟货,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快点跟你爹半夜里挑水去吧!”

  “你阿钟从今朝日辰起,有种再从这门口过一过,试试看,小猢狲!”玲玲对着已经像兔子一样蹿出去的阿钟和金山咬牙切齿紧地喊。

  阿钟、金山逃出藕河街,才慢悠悠地走开了。他们三转两转,还是转到了老山泉。阿三伯正开了门出来,晃晃悠悠挑着空桶,拐过街口,去担河水了。阿钟心头一阵跳,狂拍了几下金山。

  他俩相视一看,二话没有,便猛扑老山泉的后园去了。

  阿德走在去学堂的路上,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些发飘,脑袋也木木的。他感到从来没像这会儿这么想睡觉。看到一拨一拨的人向镇东涌去,好生羡慕。可他们排节目的人,还得到学堂报到,心里很怨。临出门前,娘关照:今朝从学堂要回转来,再出去白相,脚敲断!

  现在连娘也弄清楚了,学堂里排节目原本为的是天官。演出在即,这又让阿德兴奋了起来。但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学堂,一听说万先生、文先生她们已带着汝月芬和其他一些女生去渔园服务时,心里怨得要命。万先生原来说过,出演节目的人可能都会去渔园服务的呢!

  能出入渔园的桐镇人,恐怕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的,绝大部分的桐镇人顶多是远远地揽上那么一眼。阿德敢担保学堂里的人除了他和阿钟那一夜算是去过那么一去,谁也没有到过那儿。大摇大摆地进出渔园,那是谈都不要谈的事了。那儿不仅好玩之极,而且还有东西吃呢,吃的尽是些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关键是,还能与汝月芬一整天都在一起。大家还能在一起吃中饭。一想到她们会在一张大桌上吃饭、谈笑,阿德就心如刀绞。他平生一大愿望,就是能和几个最要好的男生在一起吃餐饭,再在他们家过一夜,如果是打地铺,大家睡一起,那就更是乐死人!

  他妈妈的!一桩本来跟他有关系的事,转眼间同他一点关系都没了,阿德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汝月芬是从家里被叫走的,万先生和文先生一家一家去叫的,然后就带她们直接走了。说是不要男生,男生毛手毛脚的,带倒香炉碰倒佛。晚上的演出听说也暂时中止了,啥时候演出要另行通知。总之,阿德觉得这是特倒霉的一天。唯一能让人心里舒服一点的是,今朝不用上课了。学堂里的先生都去了镇上的礼堂,等着参加一个什么仪式。

  南禅寺河湾里的炮艇和游轮撩拨着学堂里所有学生们的心,阿德和林立生在学堂里满世界地寻阿钟,但阿钟的同学说他请假没来。阿德就约了林立生一道去看炮艇游轮,直奔南禅寺而来。

  走了下塘又去上塘,而后又绕到镇东头的驿道,都被士兵拦了回去。忙乎了半天,都未能到近处去看一下只能在图片上看到的舰艇和游轮,阿德和林立生只好又回到了东门。原本阿德是要同林立生说说老山泉那个叫人神魂颠倒的洞窟的,但因为冒叔叔之故,他不想说了。

    停泊在河湾河埠边的炮艇和游轮的甲板上,有人在不间歇地移来移去。大河两岸也有十来个人四处游动。如高楼华殿般的游轮和八面威风的舰艇,是桐镇人做梦都无法想象的稀罕物,因而警戒线外,从早起就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的。天官的到来,将这一阵子笼罩在桐镇头上的那片重如千钧的阴霾,一扫而光。

  阿德、林立生只有从人缝中远远地向那幢如大洋楼似的游轮揽上一眼,而那艘兵舰则干脆连影儿都看不到。一会儿,在人丛里钻来钻去的林立生也不知去了哪里。

  但当阿德远望着宝塔时,心里不由得担心起陆伯伯和冒叔叔,也不知上过药的冒叔叔现今是否已经脱离危险,要命的还有这本来清清静静的冷水东门,现如今成了桐镇最闹热的地方了。万一天官和他的人再要登塔咋办?阿德急死了。

  哈松和学堂里的好些人,也都在这。学堂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来了。快吃中饭了,但谁都不想就这样离开。陆伯伯说冒叔叔如能扛过今天,可能还有救的。阿德想着今晚夜半,他一定要瞒着汝月芬,登塔看看这个冒叔叔。

  阿德几次在人丛中搜索,寻找阿钟和金山,但始终未能找着。全桐镇的小把戏几乎都集合在这儿了,可这两个狗头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打算吃过中饭再去找阿钟。

  阿德的目光落到肥肥大大的泉福身上,泉福仿佛一只蟾蜍向哈松移去,他朝阿德瞥一眼,又瞥一眼。他们凑在一起后,四目齐齐儿射向阿德,阿德当即从他们的目光中品出他们的不怀好意。这个狗头泉福,阿德一直没有雪耻机会,虽说摆平哈松便意味着摆平了这个蠢货泉福,但桥归桥,路归路。

  “看牢他,要是他一会儿走到驳岸边上,咱们就挤他后头的人,让他落进河里,溺杀这东西!”哈松眼看着阿德对泉福附耳低语。

  林立生突然从这俩人背后冒了出来,而后又死命轧过来对阿德说:“哈松要下毒手!”

  “啊?”阿德双眼迸出火来了。他虽然料定这狗日的哈松也只是这么一说,但他光火极了!他老早就算了,但哈松居然还“韬光养晦”,在捕捉时机,要与他结总账。他冷冷地向哈松、泉福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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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走,吃中饭,回去!”哈松看到阿德虎视眈眈的样子,脸色一变,愣一愣,而后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拖腔拖调地大声说道。他拖着泉福,夹紧尾巴走出人丛。

  服帖就行,他今儿没有时间理会这个。阿德又抬头去看那道拦在东门外的警戒线。毕节生佩着王兴国给他的一把短枪,脚穿一双布满尘土的方口布鞋,拖拖拉拉向这儿走来。他一脸的沉痛和疲惫,人完全萎掉了。他知道现在加上从番芋岛上撤下来的三个人,整个警所只剩下他们四个活口。陶巡警他们好几个到现在连尸首都还没捞上来呢,估计已经都被冲到江里去了。毕节生知道这种所谓的失踪,那就是死定了。其他的人都已被捞到船上运到镇上,停在南禅寺里,能寻到的死尸全在寺里的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里停着。那些人的家里人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连命都没了,要不还不得哭翻天!

  他不知道这一段时间,这桐镇是怎么啦,这死人的事是一茬接着一茬!他头一次想到“天怒”这两个字来。染坊的杀人现场,让他呕了一场,直到现在仍然喝口水进去也得吐上半天。

  哈松一看见毕节生,两眼一亮,他捅了捅泉福,几步奔过去,对毕节生大叫一声:姑夫!哈松有一个远房表姑嫁给毕节生做了老婆,两家都有来去。哈松一知道这个姑夫就去南禅寺,便恨不得跟毕节生磕头,央求他把他们带过去看船看艇。

  “阿好了,姑夫,谢谢你了呀,带我们进去阿好啦!”哈松拖着毕节生的皮带,连跑带颠地追随着他一遍遍地请求道。泉福则两眼发直地紧盯着毕节生的嘴,仿佛他吐出来的话,事关生死。

  毕节生什么也没说,无力地向这个死缠烂打的小外甥朝前摆摆头。

    “好也!”哈松和泉福一声欢呼,就随着排开众人的毕节生走到东门。

  毕节生向李镇公的人说了几句,满头是汗的哈松、泉福便屁颠屁颠地和毕节生一起通过了警戒线。哈松回过头来向仍旧在那盘桓不去的阿德看了一眼,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阿德和林立生又嫉妒又羡慕地看着哈松、泉福走到门里时,巴不得此刻有人在这儿放一把大火,谁都他娘的别看!他不想看到哈松那个得意劲,好像这个桐镇就是他家的。

  “■样!”阿德对哈松的背影骂道。

  “跟屁虫,吃蛔虫!”林立生朝着泉福的背影骂道。

  “走,都被他们看去了,还看个屁!”阿德拖着林立生愤愤地钻出人丛。

  到了家门口,阿德再没叫林立生一块儿进去吃饭,林立生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忽然他发现阿德那个被头发遮住了的伤。他惊问道:“咋了,阿德?”

  “哦,碰在墙角角上了。”阿德不以为然地看一眼林立生,向弄堂里走去。

  阿德一进门,一看爹居然回来了,爹中午很少回来的。他很失望也很担心,不要一吃过中饭,爹又不让他出去了。但爹和娘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阿德就噔噔噔地上楼了,他想用床下鞋盒里的铜钱,夜半去塔里时好给陆伯伯、冒叔叔带点吃食。

  阿德钻进床下,拖出那只鞋盒,一开盖,首先看到了那只玉盒。

  冒叔叔说过,“你应当先去孝敬你爹你娘。这生你养你的爹娘,你应当先去孝敬他们。有朝一日,当你再想尽孝,但他们都不在了,心会痛的。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待好自家的爹娘。这世界上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爹娘,不掺一点假。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要你了,但他们要的。”

  “让你们难为情死吧,整天价这么打我!”阿德想到这里,眼圈一红,立即拖过一本本子,撕下一页,抓起铅笔,把怎么得到这玉盒的事一写。然后将玉盒压在把纸上,再三五三十一地从鞋盒里点出铜钱,包紧包好,塞进内衫袋里,便嗵嗵嗵地下楼了。

  但爹看都不看他,黑着脸对娘叹道:“唉,这人是个老实头,一向没有多余的话,但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后来,话赶话,愈说愈僵。他就举起刀来,抹了脖子。听讲,他倒下去,不一会儿就断气了!”

  阿德并不知道爹说的是谁,拿着空饭碗在一边发愣。

  “啊呀呀,这个人也真是毒头伯伯,干吗要这样啊!那个张家阿二将来也不得好死,这样把人往死里头逼!”娘擂着桌子说,“有这么俊的一个女儿,那么聪明伶俐,功课又好,老婆也年纪轻轻的,真是犯不着呵!”

  “你们说谁呢?”阿德一阵犯晕,大声问道。

  “喏,就是汝月芬的爹呀,自杀了!”娘伤心地转过脸来对阿德说。

  阿德瞪大眼睛,张张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草头百姓,从生到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向这个国家不停地交钱!”爹大叹一声,立起身来。

  阿德的脸早涨得通红,放下饭碗,拔脚冲进弄堂。

  “干什么去?”爹喝一声,追出门来。

  “让他去吧,那个小姑娘待我们阿德真个好!”娘端着一盘点心追出门来喊,“带在路上吃,阿德呵!”

  听到这声喊,阿德心里突然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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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回首一瞥,今天早上对爹娘的印象再次掠过脑际。娘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高高的挽了髻,两眼如墨,瘦长纤弱,像橱柜里那只狮子缸图案上的古代仕女,手执净瓶,肃然静立。再看也走到门口与娘并肩而立的爹,忽然觉得这面孔常常铁板一块的爹爹,一袭玄衣,与黑苍苍的脸色非常般配,眼圈周围的阴影,使他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阿德对这会儿的爹平添了几分敬意,因汝月芬自绝的爹,他的心里突然对自己的爹涌起一股热流。他平生头一次,高高地举起手臂,向着爹向着娘短短一挥,便出了弄堂。

    阿德拖着林立生,放开步子,直奔蚌壳弄。

  “阿芬一早就被先生叫去了,还不知道这事呢!”阿德在弄口碰见蒲包老太,她衣衫不整,眼圈发红地向他说道,“阿芬她娘也是刚刚被人叫走。好人一个呵,会走这条路,真是作孽呀!”

  阿德又转身就跑,在这个时候他要和汝月芬在一起。他决定和林立生先去学堂,看万先生和汝月芬她们会不会已经回到了学堂。

  “快点去同阿芬讲一声,家里出大事了,还上什么断命的学堂!”蒲包老太扣着大襟上的搭扣,对阿德的身影喊道,然后颠颠地向山塘街跑去。

  哈松、泉福突然看到那扇常常是铁将军把门的宝塔门是开着的,心里一乐,天呀,他们可以爬到宝塔上去看大轮船了!

  他们假装出溜溜达达的样子,向宝塔走过去。

  刚才他们想走近河湾时又被拦住了,那些士兵不许人贴近游轮和炮艇。于是他们又走回来,折进南禅寺的大门,门口的哨兵刚才见他们是和毕节生一块儿过来的,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他们进门了。

  毕节生满眼的悲伤,从一间禅房出来,看到他俩,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另一间禅房。哈松一看没人注意他俩,拽一把泉福的袖子,俩人嗖地溜进了半开的塔门。

  陆子矶清清楚楚地听见人声,听到有人登塔,他想挣扎着醒来,但怎么也醒不过来,他知道自己是魇住了。突然有一只手死命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冒辟尘大睁着一对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醒了,好呵好呵!”陆子矶赶紧坐起身来,一看冒辟尘嘴皮全裂开了,布满了血口子。他想着得设法去弄点水来,但他一动,冒辟尘就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在解他横别在腰带上的牛皮钱袋,他抖着嘴皮,一字一句地对陆子矶说道:“钱袋中的……银镯和玉佩……劳你大驾,替我送给阿德。司空坊废墟的那根朝东的门柱,烟火燎焦的那面,底下埋着一铁盒大洋。有朝一日……你方便时拜……托送给我养父……说我不能尽孝,他白疼我……一场,对……不住……他,不能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风从塔门里呜咽着掠过地板,吹起一地的尘土。

  冒辟尘将解下的钱袋颤颤地塞进陆子矶的手中,断断续续地报了个地址。

  陆子矶的两指搭在着冒辟尘的手腕上,感到他的脉息已乱,知道他的大限已到,便一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里头还有一株药草,原本一枝双花,在那个汝家娘子的女儿身上用掉一朵,那女孩中毒甚深,性命交关,不知陆兄知道金龙草不,送……陆兄……”

  “金龙草?你有金龙草!你用金龙草给那女孩解毒?”陆子矶捧着那钱袋大惊道,转而他又急忙问冒辟尘,“那女孩一身黑气,一背脊的疹子!”

  冒辟尘微微点了点头。

  陆子矶浑身一震,满脸迷茫地去看塔门外的天。他将那钱袋揣进怀中,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这个女孩还真是蛇人!”

  冒辟尘一惊,缓缓地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子矶。他仔细看着陆子矶的眼睛面孔,确信这个蛇郎中是认真的。那个本来有可能成为他干女儿的女孩,居然是个蛇人!他颤声问道:“蛇人?”

  陆子矶目光入定,仍然喃喃自言:“而且是个灵蛇人。”

  陆子矶将这个汝家女儿如何咬伤王大毛以及她在学堂如何被毒蛇所伤,包括那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被他跟踪追击,而后浪击灵蛇,包括汝家女儿不知从何得知他受伤,躺在他爷爷家那片废墟中和如何伙同她的同学阿德、阿钟对他施救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冒辟尘。

  “嚯,真是难为她了!”冒辟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个沉静忧郁的汝月芬和那个倔强稳重的圆脸阿德的两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慢慢地交替而出。突然他仿如被雷电击中了似地一阵大抖。

    陆子矶一把将冒辟尘紧紧地抱在怀里。

  “冷……真冷……”冒辟尘哆嗦道,“喔……如果……我也是灵蛇人……就好了。”

  冒辟尘拼命地抑制着如寒热般地抖颤,又断断续续地讲了在桑树坪与灵蛇的遭遇。

  “你的金龙草,在黑龙潭那儿采的?”陆子矶看着钱袋中的笔盒问道。

  冒辟尘慢慢地止住了颤抖,无力地点点头道:“那个崖壁上有一个……岩洞,那便是你所说的灵蛇的老巢。呵!我当……当年去小连庄……就从那儿下……下来的。”冒辟尘口中喘着大气道,“我在那儿还逮住过你说的……小的灵蛇,头像蛐蟮……当时就觉得特怪,结果半道上给逃了……逃了。”

  陆子矶恍然大悟,这灵蛇追杀冒辟尘,不是因为他闯入黑龙潭,而是因为他逮过小灵蛇。冒辟尘说崖壁上有岩洞在他预料之中,但他居然逮住过小的灵蛇,这实在让陆子矶太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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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这是……这是……在哪儿?”冒辟尘看着显得越来越模糊的四周,衰弱地问道。

  “嘘,别出声!”陆子矶忽然听到了多次出现在他睡梦中的那一阵阵浮浮声,他向被巨柱挡住了半边的那道塔门看去。那孔门外的塔廊里露出了半只军用皮靴的靴帮。陆子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轻轻地放下冒辟尘,双膝着地慢慢地向那只军靴爬了过去。先是一只高帮军靴,而后他又看到一只打着绑带的脚杆和一支沉甸甸的步枪。他脸贴着墙再看过去,则看到了半个身子,属于那个身子的衣角在劲风中呼呼呼地飘舞着。

  陆子矶匍匐至门洞口,那儿居然是两个士兵的尸体,他们一坐一卧,但身体僵硬,已死多时。这两名士兵显然是塔上的瞭望哨,头戴德式钢盔,一身簇新的军服,腰中的武装带上别着三颗德式手雷。

  陆子矶一把拖着最先见到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把人拽进塔内,而后又将另一具丢了一条腿的尸体也拽了进来。第两具尸体的脸部皮肤悉数溃烂,面如重炭,显然是被毒液喷入眼面,立时毙命的。但那具断腿尸体的一条腿竟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断腿的切面也已悉数糜烂,漆黑如墨。

  陆子矶浑身燥热,双手打颤,他掰开断腿士兵紧闭的嘴,便见到了蓝舌,再慢慢地掀起尸身军服,又见那尸身胸口果真有一点朱砂。

  陆子矶脑袋轰地一炸,慢慢地扶柱而立,抬头环视塔内。

  塔板上有一条宽大的拖拖拉拉的新鲜擦痕,那是他极其熟识的擦痕——宛如龙行。那一条新鲜擦痕,遁着登顶木梯延伸而上。

  毫无疑问,灵蛇先他入塔,而且此刻可能就在他和冒辟尘的头顶上!

  头顶上的那层地板因年深月久而布满了裂缝,一绺绺早年嵌在地板缝中的陈腐黄麻拖挂在板缝中,随风荡漾。陆子矶突然想起了那些无论昼夜都始终绕塔环飞的蝙蝠,似乎在他登塔时便不见了踪影。他同时想到了在黑龙潭所看到的那一幕:那群在赭红色的山崖前大回旋的飞鸟,那群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消失在山壁中段那处长草杂树丛中。

  这是灵蛇,现在可以确信无疑了。但陆子矶一时还无法确定可能盘踞在这顶层的蛇,到底是被山河卷走、他以为已经一命呜呼的那条灵蛇呢,还是他所不知的与他毫不相干另一条灵蛇?总不至于,在这短短数日内,这世界上会有两条曾被宣布已绝灭千年的灵蛇横空出世吧?

  在山硖灵蛇来袭时,因大浪水雾,再加之灵蛇一纵即逝,陆子矶并未完全一睹灵蛇真身。推断掀翻汝家屋面后逃遁的巨蛇为灵蛇,仅仅是根据它在三叶竺上所留下的齿印,而现在灵蛇用它独门的杀人方式,宣告了自己举世无双的身份。

  与蛇同塔而眠,而此时此刻它仍然可能在他的头顶上酣睡,这不仅不让陆子矶恐惧反而使他极度兴奋。好了,不管咋说,这世界上有条灵蛇活着!但他竭力地抑止自己登顶的冲动。这会儿,命悬一线的冒辟尘压倒了一切。

    陆子矶脑子热烘烘地想对冒辟尘说,那灵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他看到冒辟尘的眼睛又抖抖颤颤地合上了。

  冒辟尘的手脚突然又抽搐了几下,仿如一只被割断喉管的鸡。他闭着眼睛,耳语般地喃喃说道:“对不住司空家列祖列宗和那些死去的魂灵……王天官……王伯爵……我……”

  一阵劲风将冒辟尘的声音吹散了,带上乌秧秧的天空。

  陆子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可是这种奇迹为什么就不会落到冒辟尘头上呢?他觉得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冒辟尘死在这儿。如能找到好郎中,也许真的会出现奇迹呢!然而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且不论灵蛇,这两个被它毒杀的士兵在此,就意味着随时都会有人上来,必须先得马上另择一处安身之地才是。

  陆子矶始终留意着顶层的动静,一手揣在胸口的一步倒上,贴边伏在四面塔门后,一面一面地向下窥探。他看见了他睡得昏天黑地时,泊在东北河湾河埠边的炮艇和游轮,操!

  塔北的码头和大石拱桥,还有大河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禅院的大门也有站哨的兵士。塔西另有人头攒动的桐镇人在警戒线外或驻足或四处游动。而他最关心的塔东那段从塔至后山柏林的甬道上,也不时地出现挎枪军人的身影。只有塔南与一墙之隔的那幢老宅很是僻静,老宅内另有一庭院,花盛树茂,一片清雅。由那老宅铺排开去的楼群,也未闻人声,不见人影。从塔过渡到墙之间,也不过只有区区数米。陆子矶恍惚了起来,他甚至无法确定他在这边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可信的。这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专门为他辟出的一条逃生的通道。他决定天一黑,便背上冒辟尘,翻过这面墙去。

  上面那俩人的身份,哈松完全确定了。哼,一个牛郎中!蒲包老太把他如何用那棵仙草救活汝月芬的事,传遍了整条蚌壳弄。而那个蛇郎中如今全桐镇的人几乎都认识他,风头十足。

  风呜呜的,再加这俩郎中说话跟要断气似的,轻得不能再轻,除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牙齿有毒,同一条大蛇一个屋睡觉,是个蛇变人,其他的他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黑龙潭、金龙草,还有什么养老送终、王天官、王伯爵的。每次听不清,哈松他都想再上一级扶梯,尤其是蛇郎中说到阿德那一段,但都被一直伏在他下面大气不出的泉福死死拽住。他突然听见上面有人移来移去的,他决定再上一层,到扶梯口去看个究竟。但他刚上一级,泉福又来拖。

  滚球子滚!哈松身子一犟,大力挣脱泉福,但他用力过猛,一下就将泉福甩了下去,泉福下去时,一手捎带着哈松轰轰烈烈地滚下扶梯。

  那轰响声在塔内引起一阵巨大而空洞的回音。

  陆子矶浑身一颤,他向通往顶层的木梯和冒辟尘瞥了一眼,反身扑过去,顺梯飞身而下。

  滚下扶梯的哈松、泉福一听见上面咚咚的地板声,知道有人追下来了。他两人不顾浑身火烧火燎的痛疼,从地板上跳起身来,没命地冲下一层又一层塔梯。落在后面的泉福带着哭声,死命地喊叫着哈松,而哈松连蹦带跳地跃下扶梯的最后几级,狂呼乱叫地奔向塔门。

  陆子矶看着离他有几步之遥的那个粗壮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蹿出那道半敞的塔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塔外一阵啰唣,陆子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中夹带着一片金属碰撞的声响,冲入了塔门。他看看扶梯空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飞身扑向塔南的那扇空窗,一跃而出,而后滚过甬道,钻入了墙下密匝匝的树丛。

  冒辟尘被下面塔梯上传来的一阵阵沉重而又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张目四顾,寻找着陆子矶。

  下面那阵踏破塔梯的脚步,嗵嗵嗵地越来越响,那绝对不会是陆子矶的脚步。冒辟尘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阵风呼呼地吹进塔内,冒辟尘突然感到脑子一片清亮。他的手下意识地向腰间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再次环视塔内,仿佛在寻求救援,他的眼睛突然呼地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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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地板上几乎并排地躺着两具尸体,那两具尸体腰间的武装带的弹袋中分别插着的三颗德式手雷。

  冒辟尘扶住立柱,死力地撑起身子,抖动着臂膊,向第一具尸体一点一点挪去。最后,他一把抓着武装带,大喘气后攒足了力气,解下了武装带将其系在自己的腰间。他歇了一歇,又将另外一具尸体上别着手雷的武装带交叉地套在了身上。

  冒辟尘微微地闭起了双眼,又坐靠在立柱下面哮喘,这时胸前有两眼已经不流血的弹孔,又淌出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

  扶梯上那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猛然睁开双目,拧开了手雷的铁盖,勾出了拉环。

  忽然,他的目光透过塔门,穿过塔栏看见了那顶如卧波飞虹的大桥,又看见了河湾里泊着的那艘不可一世的游轮和炮艇。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在哪里!

  一般鲜血猛然从冒辟尘嘴里呈放射状喷将出来,他捂胸弓腰,死命地撑起身子,微微地偏转脑袋,向南而望。

  一个他熟悉的院落——几进方正的旧宅和一棵棵玉兰树,还有那一丛丛木樨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跃入了他的眼帘。冒辟尘的心猛烈地开始上蹿下跳起来,蓦地,那些个令人销魂的日日夜夜立即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

  一个粗蛮的壮汉从屋檐下冒出来,通过院中林荫道,打开了那扇曾经为他日夜敞开的大门。门一开,从门外走进了一个举止斯文,穿着绸布长衫的体形瘦长的老男人,跟在这个老男人后面进门的是他的四个保镖。那个粗蛮的壮汉又闩死了大门,站在院中开始向那瘦长男人比比画画地在说着什么。

  “王伯爵!”冒辟尘微微地翕动着嘴唇,但他的眼睛却大放光明。他扶着塔柱,又跌向塔墙,然后扶壁摇摇摆摆地走出塔门。

  一出塔门,一股股突如其来的劲风狂乱地掀起了他的头发和衣裤,他一身膨胀的血衣血裤,如枯叶般地被拽向了木栏。

  被一队队士兵阻拦在上塘和下塘两岸的人群,突然都看见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地移向塔栏,便发出一阵惊呼。那些莫名其妙的士兵也抬脸去看这个塔中人。

  一口气奔上五层塔楼的毕节生,挥动着短枪朝上面的扶梯口嘎着嗓子喊话,另一个士官模样的人与几个兵士则七嘴八舌地喊着那两个哨兵的名字。

  冒辟尘两耳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到胸腔中的五脏六腑正在液化,化作一缕寒气,沿着他紧握着的栏杆一点一滴地在走失。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似乎因为上苍在他生命正在流失殆尽之际,给了他最后的这样一个机会而心怀感激。

  “哦,王忆阳,对不……住了!”冒辟尘慢慢地向栏杆抬起了那条重如千钧的大腿。

  塔下那些士兵,那些一直在警戒线外啧啧称奇叫喊的桐镇人,看见塔上那人颤颤巍巍地跨过栏杆,从塔檐上一跃而起,立即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尖叫声。

  那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拖带着一阵蓝烟,向下面那幢老宅飞去。

  王伯爵被四周猛然响起的一阵炸雷般的尖叫声惊得跳了起来,他站在当院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那些拔枪在手的保镖后,迅速地抬头向天。

  一个巨大的黑影浑身喷发着淡蓝色的烟雾,发出高亢的长声啸叫,犹如张开双翅的大鹰,从天而降。那些保镖在朝天开枪的同时,纷纷抱头鼠窜,向四下里逃散开去。

  毕节生在一声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几步跃上了第六层塔梯。他身后的人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毕节生从塔门中看到塔下院墙外有一个院落一片浓烟滚滚向天,到处都是断枝败叶和残砖瓦砾,那地下还有一大片的碎胳膊断腿。

  塔上,灵蛇的双眸在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蓦然一亮,它略一迟疑,便呼的一声,顺梯而下。

  毕节生和军士们听到动静,猛抬头,一个个便都噤声而立,呆若木鸡。

  陆子矶目击四处喷烟的冒辟尘,从塔上飞身而下,紧接着墙外的老宅里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他的心在这一刹那也被炸得粉碎,泪水夺眶而出。

    南禅寺里的那些军士如流水般地涌出了寺院。

  陆子矶拭去眼泪,走出树丛,大步退后,再飞身一跃,一脚蹬上南墙,两手一抓,便上了塔院墙头。他在墙头发足狂奔,避过那幢已经起火的老宅,正要纵身跳下,猛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断喝,在他头也不回纵身向下跳去时,突然两声枪声响起。

  陆子矶只觉肩头一麻,一个失手,坠落在地。他迅速从地上爬起,向两墙形成的夹弄尽头狂奔。

  灵蛇镇定自若地游出扶梯空门,从口中吐出一对相连的大腿,那包裹着白亮亮的黏液的腿脚上穿着一只方口布鞋。

  灵蛇仍然将粗大的分叉舌伸向空中探询着,而后抬身钻出南面塔墙的空窗,浩浩荡荡地游过甬道,再直立上墙,弓身滑行而下。

  楼下那几扇花窗上有几小股上蹿下跳的火舌,但不一会儿,那些火舌便蜕变成长身吞吐的火蛇,火蛇随着一股股烟雾从楼下的屋子里呼呼地冒了出来。

  王伯爵歪斜着被削去半拉头皮的脑袋靠着墙,半坐在如一汪积水似的血泊中。他吃力地撑开被血粘连的眼皮,看了看自己已完全撕开的胸腹和牵扯在外的肠肠肚肚。他不以为他的内脏是被炸开来的,而是被弹到墙上控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脊背真痛呵,似乎每一节脊骨每一根神经都统统断裂了。他知道他要死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死亡是离他非常遥远的一件事,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死,死从来都是别人的事。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很傻,干吗呢,大半辈子都在杀来杀去的,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地过了这大半辈子。他瞅了瞅那几个身首异处的保镖,觉得他们也傻透了,他们为了一个三百大洋,就把命留在这儿了。哦,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就是他的生命,这世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活着。

  王忆阳披头散发地在那一排破损的楼窗后,来回奔跑。她看着从锁死的房门和楼窗下漫延过来的火舌,号哭着叫道:“爹爹……爹爹呀,救救我……”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又去看那一棵玉兰树上挂着的一颗目眦尽裂的头颅。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虽然他从未见过这张嘴脸,但知道他是谁。他仿佛听见那头颅嘴里的牙齿被咬得格格作响。他从来没见过什么叫做面目狰狞,而这张面孔就是。他不明白他的女儿怎么会和这样一个恶煞通好。

  他看看如皮影一般在火中跳动的女儿,忽然觉得裸露在外的心脏一阵大痛。

  大门被一阵枪托砸得山响,砸门声中伴随着许多人的叫喊声。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王伯爵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莫名其妙的微笑,但那一抹笑容渐渐地变得僵硬起来并很快地凝固了。

  一条皮开肉绽但双眸却是精光四射的赤色巨蛇,弓身从墙头上滑行而下。它龇出一排带着寒气的利齿,向他直直蜿蜒而来。当那个带着盔甲质感的龟纹密布的蟮首,吐出Y字形的血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并将一阵阵带着浓腥的口气丝丝拉拉地喷在他脸上时,他拧过脸去,嘶哑地叫一声:姆妈……而后便一头垂下。

  那两楼两底的屋子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大团大团的浓烟裹挟着深红色的火馅高高地蹿出了屋面,犹如一条条金红的龙蛇向其他屋面游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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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流 言


    施亚平和施艳林在商会办的食堂里用过中饭后,如同一对情侣似地并肩向宝塔街走来。自徐先生开始跟小文女先生勾勾搭搭后,施艳林就坚决不肯同徐先生一起用餐了,徐先生为了避免这一份尴尬,就换了另外一家食堂去搭伙了。现如今,施艳林有事没事就往施亚平那儿跑。不过,施亚平始终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越雷池一步。打小,他就发现自己有所谓的处女情结,如若哪个女生同哪个男生要好过,后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分手了,那种女生要找他,他是断断不肯接受的。当初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吃亏,被人用过的东西,终究会带着用过的那个人的痕迹,有些烙印。所以施亚平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因而他也不怕同施艳林来往,至于有人要嚼舌头,他是完全无所谓的。

  他们也想过去看看那艘被桐镇人传红了的游轮。施亚平一听说桐镇开来了这样一艘豪华游轮和护卫的炮艇,就对施艳林说,这样大的排场,来人非天官莫属。什么省上的客人!

  施艳林点点头,对施亚平说:“哎,要我说,如果还要演出,你排的那个什么《狼和猫》的节目,我看就算了,不要寻事。”

  施艳林又说起,前两年湖南邵阳中学一个叫李洞天的国文先生,出了一个提倡民权的作文题,就被指为乱党而遭枪击;南京有个妇人在菜市场说了一句“早晚时价不同”的话,就遭逮捕。施亚平有时写了些在她看来有点出格的文字,她就拣这些来劝他。

  施亚平坚决地摇摇头。

  走在路上,就听见南禅寺方向传来一声声犹如闷雷的巨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群突然像涨潮一样地从他们身后往那儿涌去,而从南禅寺方向冒出来的人群则像落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朝这儿涌来。

  施亚平和施艳林就紧贴在人家的屋檐下让人通过。不断地有关于宝塔那儿发生爆炸的各种原因传来,但施亚平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桐镇,这一段时间肯定是出怪了!”施亚平对施艳林说。

  哈松、泉福从塔梯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再被涌来涌去的人流连踩带撞,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他俩一脸痴痴傻傻的神情,有气无力地逆着人流,东倒西歪地挤了过来。

  施艳林“咦”了一声,放开喉咙喊一声:“哈松!”

  哈松和泉福转过脸一看见女施先生和男施先生站在路边,两侧鼻翼迅速地扩张开来。施亚平尽管平时特别讨厌这两个学生,但一见他们咧个大嘴快要哭出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热。他和施艳林挡开七碰八碰的人,伸着手向哈松、泉福走去。

  一阵阵凄厉的带着簧音的哨笛一路响将开来,人流纷纷闪开,让出路来。两部载着被桐镇人叫作“洋龙”的抽水机的推车一前一后,横冲直撞地沿街推来。

  张屠户的皮围裙外,毛毛糙糙地罩了件印有“洋龙会”标志的马甲,他驾着后边的“洋龙车”双把,一膀子撞开一个挡道的人,张口就骂。他突然看到施亚平了,便扭头大喊一声:“施先生,上!”

  施亚平虽然不是张屠户一组,但也在一起操练过多次,听他一叫,便放开哈松,向施艳林一点头,就挽着袖子赶上去推车。施艳林扶着哈松肩胛,怅然若失地看着施亚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施艳林还没开口,哈松就站在当街结结巴巴地将汝月芬是人蛇的话,从头至尾地对她说了一遍。

  “汝月芬不是个人!”施艳林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了,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你是说汝月芬是条蛇?”

  哈松、泉福肯定地点了点头,哈松说虽则蛇郎中他们说话声音又低,塔里的风又大,好些话都没听清,但汝月芬的事,他们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施艳林的目光越过那些争先恐后蜂拥而去的人流,朝天看去,她觉得要么是这两个土头灰脸的孩子,要么是那个她在学堂门口见过的蛇郎中,要么是她自己,或者干脆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们藏在宝塔里干什么,你们说的那两个什么郎中?”施艳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好使了,她本来想再问点有关汝月芬的事。哈松和泉福大力摇头,他们始终没有搞明白那个蛇郎中为什么要在塔里,他们只听见汝月芬是人蛇这个话,就这个。

  哈松和泉福还未完全从汝月芬是人蛇的惊骇和那巨大的爆炸声的惊吓中醒来,他们后面追加的有关那两个郎中的谈话,便显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施艳林一听,就知道这俩头本来就缺点活的蠢驴,脑子完全乱了。

  “哈松同学,还有颜泉福同学,你们两个听好了!”施艳林严肃地把两手分别搭在哈松泉福肩上,推一推他们,盯着他们的眼睛说,“汝月芬是人是蛇的事,绝不能再这么对人瞎讲了,那是要弄出人性命来的!汝月芬回头一有点啥事,我就送你俩去吃官司坐监牢,你们可听见!”

  哈松泉福脖梗一缩,不住地点头,一脸的诚惶诚恐。

  “那就赶紧回家吧,再不要到处乱跑了!”施艳林轻轻地推了哈松泉福一把。

  哈松泉福战战兢兢地走了。

  施艳林立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她记起卞德青同她说过这事,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那些杀胚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点反应呢?这王大毛是何许人,桐镇人都知道。至于汝月芬在学堂被毒蛇所伤,包括那什么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汝月芬用药,又如何反应,她想不能说明什么人呵蛇呵的。施艳林这就想到王大毛家去一趟,看是不是汝月芬咬了人,被咬的人就会中毒。她回头向南禅寺方向看了一眼,那儿有一股股狰狞的浓烟扶摇直上云天。要是施亚平在就好了,她想。

  施艳林找了个人问了问王大毛家的住址,一路寻过去。

  王大毛的家是一幢石库门房子,门前有一条碎石路,墙门两边晒满了各种布片。施艳林走近屋门口,听见一个老头在喊:“死了也好,活着也只是作孽,被街坊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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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施艳林一惊,寻思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屋里又传出一个老妇凄厉的哭声,边哭边骂:“做人也得摸摸良心,不是你儿子,你也配天天鱼翅海参的往里胀?现在看他死了,连句好话也没有……大毛啊,你走了,娘就快来陪你了……”

  后屋传出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施艳林趁乱走出大门,头昏脑涨地向渔园走去。

  她起初对蛇郎中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荒唐之极,但王大毛竟然真的死了,照哈松说的,仅仅是被汝月芬咬过一口……施艳林感到心里不仅乱成一团,而且很是有些惊恐。

  在去渔园的路上,她一直在关照自己不要慌,即令汝月芬真像那个不吃饭的神经病蛇郎中所说的那样是条毒蛇,或者是个像白素贞那样的蛇精,最后要了王大毛的命,但只要汝月芬不下嘴咬人,那就不会酿成祸端。要紧的是,得马上先把汝月芬叫出渔园,天官和他那么些要员在那儿,不要没事弄出点事出来。

  施艳林这会儿开始细细地咂摸那个蛇郎中说的每一句话,越咂摸就越觉得有点像那么回事。蛇郎中绝无诬人清白的动机,他吃这碗饭,一吃几十年,与蛇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的时间还长,应该说绝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家有大蛇做伴,此其一;其二,咬伤王大毛,要了人性命;其三,学堂里的那些蛇,不用说都是奔她来的,她自己被毒蛇咬伤,竟能不治而愈,就是蛇郎中那话:以毒攻毒;其四,一个人如何能为蛇药所伤,且全身呈现出蛇的中毒症状?

  原先那些因算术卷子而牵扯出来的疑惑,因为汝月芬的合理解释,就一笔带过了,她也再没有细究,可这会儿她又不禁再生疑窦。汝月芬有时似乎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神通,她的那一对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有时她看见那对眼睛心里就发虚。尤其是那次下午课前睡中觉,汝月芬竟会直奔徐先生那儿,这太让她生疑了。

    且不说汝月芬的所谓神通,就那个蛇郎中说的这些个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显出她的可疑之处。但施艳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才能当堂验证那个蛇郎中的说法,让汝月芬显出原形。

  一阵阵越来越劲的风,把一股股刺鼻的焦味撒向四方。街上的人也个个行色匆匆,且惊又惧,满眼焦虑。施艳林心里有几分着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陆子矶又攀上一道院墙,他向远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林回望了一眼。他非常后悔把冒辟尘背回桐镇,要不然冒辟尘一死,他便能就地将他平葬在那儿,那儿有许多刚刚被地主翻过的桑林地。但如今他却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陆子矶充满愧疚地又朝望夫塔方向看去,只见一条条巨龙般的浓烟从塔下冉冉升起。他默默地向冒辟尘道声“得罪”,不论如何,他舍冒辟尘而去,是不争的事实。

  “奶奶的!”陆子矶跳下墙头,落地时肩头一阵震痛,他抚着被子弹擦伤的肩胛,龇牙骂道。

  这时由四个士兵组成的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拐进小巷,向这儿踏步而来。

  陆子矶一哈腰迅速钻入了另一条小巷。

  陆子矶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几日内所发生的一切搞得有点神智迷乱了。汝家娘子的女儿,如今可以确定是一个亘古未有的灵蛇人了。他又将这女孩之事前前后后地过了一下筛,再告诉自己:还是那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再说,那女孩又非丧心病狂之人,逮谁咬谁!

  陆子矶甩甩手,从一条条小巷中钻进钻出,一下来到了南潘浜。再过一条半弄,那便是花山头了。

  陆子矶此刻再不想管王大毛那笔账了,杀胚王大毛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他现在只是想着他的那条白头蟒,万一它要自己回了花山头了呢?但不论白头蟒在否,他仍决定马上收拾收拾家什,立即离开桐镇。

  陆子矶一咬牙,大踏步向花山头疾奔而去。

  大街上许多店铺已纷纷打烊关门,有的店家则坐在燃着灯盏的黑柜后,一脸愁惨地隔着半遮半掩的店门看天。对有些人而言,别说天官到桐镇,就是神仙下凡,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该怎么生活,还得怎么生活。

  一团团乌云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四面八方向桐镇涌来,有几团四周镶着一道青亮银边的云团,如同张开一张张大口,充满煞气地堆积在桐镇的上空。

  “天要吃人喽!”有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这狞厉的天色,哒哒哒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跑回家去。马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有千万只鸟在齐声惊叫,叫声喧天。

  那些丧家的屋里,仍传来一阵阵哀哀嘤嘤的哭声。他们始终感受着这黑色的死亡张开一双硕大的翅膀在镇子的上空,鼓荡来去。

  阿德和林立生穿过那些凄凄惨惨的街巷,风风火火地赶到学堂,想找万先生她们,但学堂里除了校工伯伯,空无一人。林立生说,会不会汝月芬她们已从渔园出来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于是他俩心急火缭地再奔蚌壳弄,可是汝月芬家依然门户紧闭,而且连蒲包老太也不知了去向。他们接着又去了山塘街的山货店,然而店门也同样是铁将军把门。阿德心急如焚地拉着林立生又马不停蹄地直奔渔园。

  处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渔园在望,阿德一路上为能不能放他们进去而心急如焚。林立生只说了一句:“唉,汝月芬这个人咋这么倒霉呀?”但见阿德没有回音,就再也没有开腔。

  渔园的廊桥桥头这会还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那,不时地向对岸的渔园墙门探头探脑,间或再聊上那么几句。廊桥桥头和渔园的墙门以及那一圈外墙,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些岗哨一律满脸霜雪,目露凶光。

  “卞德青、林立生!”

  阿德和林立生正拿不定主意,听到身后一声喊,回头看竟是女施先生,便双双立定,等着她急火火地走过来。

  万先生刚和衣躺在汝月芬身边,又挣扎着起身脱下对襟外套和旗袍,她让汝月芬也脱下她的红衣裙,说那样会弄得烂皱。汝月芬感觉头闷闷的,异常沉重。她胡乱脱下裙子,穿着短衫短裤,面壁而卧,眼皮不住地打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万先生也是,再没有一句话,歪倒在床边,一挨枕头似乎就睡了过去。文先生带着范小娴和另外两个女生就睡在隔壁,其他的女生则被佣人带着,睡在隔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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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十几个人刚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厅的一排太师椅上时,范小娴一直以手掩口,呵欠连连。万先生也是,只不过万先生有点虚张声势的矜持,强打精神罢了。

  两个渔园的老佣人给她们端水沏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楼门。

  饭后,那个垂着眼皮的老人给汝月芬也端上一盅香片时,她觉得滑稽极了。万先生和文先生一直脸色彤红,一副醺醺然的样子。当万先生和文先生走入这幢楼,踩着一水儿的猩红地毯时,汝月芬见她们相视一看,脸上一副震惊却又故作平常的神情。

  “赛过皇宫哎!”刚才一个秀秀气气的长得活脱脱像个女生的男生,对坐在身边的范小娴声气压得低低地说。他是今朝到渔园来服务的人中唯一的一位男生。他是万先生在学堂里最最宠爱的人,说是不带男生,但万先生还是把他给叫上了。

  范小娴脸上的雀斑完全被一脸红晕遮掩了,显得比原来好看些。自走进渔园,范小娴再未放开嗓音说过话。尽管四周没有旁人,万先生还是甩甩头发,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

  要是那个男生换作阿德,该有多好呵!汝月芬看看那个脸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的男生这样想。他比她们低一级,刚刚迈进五年级的门槛。汝月芬断定阿德同样会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但他绝对会抽个冷子向她挤眉弄眼扮鬼脸,做手势的。阿德也在,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么压抑了。

  女施先生如今又像从前那样和她很要好,不时地搂着她的肩膀,弄得范小娴酸酸的,一个劲地往女施先生跟前蹭。不过汝月芬觉着与女施先生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此刻要是与女施先生而不是万先生这样同榻共眠,她会很幸福的。

  这些京城里来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看得出来的。听说回头还要在镇上的礼堂演出,这些客人都要到场的,她为这行将获得的预期成功,感到些快意。不过,自走进渔园,自始至终,一种极为阴冷的感觉就如潜流似地隐约冲动她的心房。她们早晨到那个大人物天官的房间里去献花,一身睡衣的天官和在门外等着的王伯爵,包括那个殷勤备至的王兴国,还有几个佩着枪在楼外踱步的大汉看着她的眼神,都让她有几分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不对头,她好像从他们的身上闻到了一种使人心悸的味儿。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处处可见各姿各式精巧而又典雅的古玩、摆设。那些古玩、摆设,向左移一移,又向右移一移,然后激烈地旋转起来,然后咣啷一声,化作一片白光。

  风带着哨声在廊桥前的林中游荡着,甬道边的一棵大槐树上不时有些落叶旋转飘下,有一只硕大的空鸟窠,如风中草帽随着树冠一起一伏。

  施艳林站在树下,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她一个劲地抬头向对岸的渔园大门张望,那个替她带条子给万先生的老听差已进去半天了。她要让汝月芬回家,家里有急事。阿德靠树而立,眼巴巴地看着大门,拳头一下一下地轻擂树干,林立生则贴着阿德站在一边。

  一道影影绰绰的红绸带轻飘飘地掠过廊桥上空,突然那绸带犹疑了一下,慢慢地落在那棵大槐树的一只鸟窠里,盘作一团。

  施艳林明知问不出来个啥,但她还是扭过头来问阿德:“卞德青,你同汝月芬最要好了,这么多年来,你就不觉得她有那么一点点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吗?能给先生说说吗?”

  这他娘的已经是第二遍了,类似这样的问话!刚才她追过来后,在路上已经问过一次了。阿德不觉一阵逆反,他拧着脖子问道:“施先生,汝月芬到底咋了,你今朝一老要这样问?”

  “啥也没啥,随便问问。”施艳林一愣,她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摇摇头,又转过身去看大门了。

  甬道那儿过来一大群孩子,阿德、林立生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那些人都是学堂里的,而且多半都是他们班的。老米头他们一拨,看到女施先生马上散开,隐没在一个个大人的身后,或者躲到了树边。

    一个黄毛女生向林立生招招手,林立生一到跟前,她就悄悄地向她的这位乡亲问道:“阿知道你们班上有一个人,不是个人,是条蛇,而且是条大毒蛇!”

  这几句话,清清楚楚地钻入阿德耳中,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一下子就知道“她”指的是谁。看到林立生摇头,黄毛笑了,她说:“你猜呢,猜猜看!女的!学堂里最漂亮,平日里最做作的那一个。”

  阿德反身向黄毛一步一步走去。

  黄毛见林立生摇头,就大声喊道:“汝月芬呀,现在全学堂的人都知道了呀,我们就是专门等她出来,在这看好戏的,你还……”

  林立生满脸涨红,一把推开黄毛,转身离去。他不能由着这个乡亲这样肆意侮辱他朋友的朋友。

  阿德与林立生擦身而过,林立生一看阿德双目喷火,立即去拦阿德。

  阿德推开林立生,一展臂,一手当胸一把揪住黄毛,在黄毛双脚离地的同时,阿德奋力给了她两个大耳刮子。

  黄毛拼命地拧持尖叫:“又不是我瞎讲,是颜泉福讲的,关我啥事?放开我!”

  黄毛一嚎,周边的大人小孩都围上来了。施艳林几步赶过来,拖开阿德。阿德又伸脚踢在黄毛的腿骨上,踢得黄毛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黄毛班上几个身高马大的男生闪过施艳林,一把一把地推搡着阿德,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林立生拖了这个拽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阿德面孔煞白地对这几个男生道:“你们几个一起上,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一个一个来!”

  一个唇红齿白有点奶油的男生甩甩头发,朝两边的同学一看,便挺身而出。

  憋了一肚子气的阿德,不待对方出手,头一甩便砸在对方的门面上。奶油男生惨叫一声,双手掩面,立在原地就不动了。当他摊开手来一看,两手咸咸淡淡的都是鼻血。另外几个男生便呼啸一声,一齐扑向阿德,阿德一个仰八叉,被扑翻在地。于是,那几个男生便齐齐儿压在阿德身上。

  手足无措的施艳林面对这失控的场面,头一回感到她是如此的无用,她根本镇不住这些学生。于是她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大喊道:“还看!给我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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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7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林立生和班上的男女生一拥而上,拎胳膊扯腿地把人给拽开了。

  已经是满脸开花的阿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一抬腿,一招膝顶裆,把那个用肘击打他鼻脸的高个男生放翻。

  黄毛突然笔直地向阿德冲过来,她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阿德狂嚎。她把泉福同她们讲的话,原原本本地在这儿抖了袋底,未了,还添上一句:“她同一条大蛇困觉的事,我还没说呢,羞死你先人,你还这么帮她!”

  阿德犹如五雷轰顶,他满面血污,抬头看天。

  更多的落叶从阿德头上飘过,落叶飞扬旋转而后心不甘愿地挣扎坠地,那只空鸟窠摇摆得愈加激烈了,几根干枝突然从鸟窠里掉出来,像箭矢一般地随着树叶下坠落地。

  “颜泉福还有你们班上的哈松,都这么说的,他说他们是在宝塔里听来的。说她是蛇,你叫我编,我还编不出来呢!”黄毛的同班女生对拉扯着黄毛的施艳林说。

  阿德浑身哆嗦地看着地上的干柴禾枝,对拼命摇他的林立生哑哑地说道:“全是屁话,她们全是屁话!”

  “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打我!我吃你家的,还是喝你家的了,要你打我?”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的黄毛仍然跳脚哭叫道,“你用手打,烂手;用脚踢,烂脚。”

  林立生大步跑向黄毛,对她央求道:“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骂了,求求你了,帮帮忙吧!”

  阿德在地上捞了块卵石,向被拖开的黄毛走去。一路上,他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全是屁话,你们说的全是屁话!”

  “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打了,你现在这会儿,就算把她的脸拍平,又能咋样呀!”林立生回过脸来,再对阿德央求道,“求求你了!咱们还是找汝月芬要紧!”

    施艳林命两个女生两个男生,把黄毛送走。见阿德捏块卵石过来,已露怯意的黄毛便半推半就地顺坡下驴,但她被人拽走时,仍威武不屈,骂声不绝。

  “寻不着人,你们说的女先生和女学生,我一个也没寻着。”老听差走过来拍拍阿德道,然后又对向阿德跑过来的施艳林说,“回去吧,人总归要回转去的。”

  那块卵石从阿德手里落到地上,他转身直直地向廊桥走去。

  “站住!”立在桥头的一名士官向阿德一声断喝,他的两边各有六个掮长枪的士兵。阿德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似地照直向前走去,林立生又大叫着向阿德追去,老米头他们也随后向阿德奔去。

  阿德的肩上遭到枪托狠狠的一击,他一个踉跄跌翻在地。

  一个毫无表情的士兵,仍举着枪托,不动声色地对着阿德。

  阿德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桥头走去。那士兵又是一枪托,阿德再一次跌翻过去。未等林立生老米头跑到跟前,阿德爬起身来,只见他头发一抖,耸起双肩,拼足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对着渔园长叫:“汝月芬,快回家——”

  施艳林觉得一股热流遍布四肢,她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什么东西感动过了。她快步走到前胸后背都是灰土的阿德跟前,向他伸出双手,但阿德戒备地往后一退,怒视着施艳林。

  黄毛她们一开口,他才明白这个女施先生在这之前,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汝月芬有没有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施先生,你们说汝月芬是条蛇,是条毒蛇,可以验的!”阿德指着自己伸出的手臂,咬牙切齿道,“她一出来就叫她咬给你们看,使劲咬!这总该够了吧!我可以用性命担保,汝月芬和你和我,和大家一样是个人,不是蛇。哈松这种东西,才不算个人,可是你们却把他当球个人,他说啥你们就听啥!”

  “愚昧!”那士官伸长耳朵一听,竟极鄙夷地向施艳林丢了一眼,转身向廊桥的那一头夸夸走去。

  施艳林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部荒诞剧,一场闹剧。她满脸惭愧地对阿德说:“这回不怪哈松,是那个在学堂门口找你讲过话的蛇郎中说的。不过,你说的那种验法,可以让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蛇郎中,陆伯伯?”阿德吼叫一声。编排汝月芬是蛇的人是谁都行,唯独是这个蛇郎中陆伯伯,打死他,他也不信。他低低地咆哮道,“哈松瞎编乱说!”

  阿德满怀敌意地盯着施艳林看一眼,然后愤愤地往回走,到大槐树下突然又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血脸,对施艳林和所有在场的人宣布道:“我喜欢汝月芬,不管她是人是蛇,是人是鬼,我——都——喜——欢,一生一世!”

  阿德说完,大踏步地向林中走去。林立生犹疑了一下,拔脚向阿德追去。

  树冠上的那个鸟窠,忽然哗的一声向四处散开,那些干枯的树枝如蛇作舞,凌空坠下。惊得众人尖叫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开去。

  那个走在廊桥上的老听差大惊失色地对那个士官讲:“鸟窠自拆,不吉利的呀!”

  施艳林高高地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满身是灰的小小背影消失在林中,她觉得自己是白活了。

  老米头突然发了憨劲,跳出来对着黄毛离去的方向拖长声大叫道:“你的家里该遭天火烧,人家刚刚死掉爹,还想要在这儿来惹事!你的一家人才是蛇,你爹是眼镜蛇,你娘是竹叶青,你自家是火赤链,你阿姐是金环蛇,你妹子是银环蛇!”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下桥来,开始驱赶聚集在甬道及两边林子里的人,施艳林这时才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去找施亚平。她紧紧地抓住老米头的手,领着她的学生踩着干枯的树枝,离开那棵大槐树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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