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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4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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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军长,我们金盆洗手了,从此做良民。”段鹏回答。
李云龙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他转身问道:“那台水泵是个很笨重的玩艺,你们怎么弄出来 的?”段鹏刚要回答,李云龙又摆了手说:“算了,别说啦,这事我一听说就想到你们了, 除了你们谁还有这本事?反过来说,要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敢叫特种分队吗?”
李云龙回到家里,见田雨正从楼上下来,他劈头就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田雨随口答道:“好像有两千多元,你要买什么?”
李云龙一听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多钱?咱们成财主了?”
田雨说:“我也没特意攒钱,每月工资都放在抽屉里,除去花销剩下的我也没存,前些天我 数了数,才知道有两千多元。”
国家从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按李云龙的级别加上各种补贴有近300元,家里孩子少,没 负 担,又是两个人拿工资,所以节余较多。李云龙是过惯了供给制的人,对钱的概念很模糊, 觉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烟抽就行了,要钱有啥用?和李云龙同级别的将军都没他有钱,那时 国家鼓励多生孩子,哪家起码是四五个孩子,工资虽高,可也没什么节余。
李云龙兴奋起来:“哈,没想到咱们稀里糊涂成了财主,看来发财还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 钱都给我。”
当田雨弄明白李云龙是准备到集市上买些粮食给梁山分队时。她马上提出警告:“第一,粮 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个人买卖是违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卖,只有黑市上有 ,这同样也是违法。第三,军队有明文规定,现役军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 品及日用品。要是没有这些规定,我早去买了,孩子们都在挨饿呀。”
经田雨一提醒,李云龙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这么条规定,有些踌躇起来。
郑秘书来找李云龙汇报工作,见军长正抓耳挠腮想不出辙来。他问清是什么事,脑子一转, 主意就来了,一句话就使李云龙茅塞顿开,他说:“军长,这条规定只限于现役军人,至于 黑市和集市的区别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门才有权过问贩卖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 通老百姓无权也无义务去检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买也就买了,顶多算无知吧,当然,国家 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就又当别论了。”
李云龙一下子开了窍:“对对对,我咋就昏了头?张妈不是老百姓吗?肚子饿了兜里又有几 个钱,买点儿吃的,犯了哪家法?这么办,这钱发给张妈了,算工资,人家愿意买粮食是人 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吗?郑秘书,你得给我作证,这可不是我违反规定。”
郑波微微一笑:“没问题,我是证人。”
“那我的东西送给别人谁管得着?老子高兴给谁就给谁,是不是?”
“当然,公民之间的相互馈赠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是你的自由嘛。”
“好,你通知段鹏派几个人换上便衣帮张妈背东西,助民劳动嘛,可有一样,张妈买回的东 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给背回来,要是碰上个管闲事的……让这小子自己解决吧,擒拿格斗也 不能白学,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
灾年的粮食本没什么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你爱买不买。两千多元买回500多斤玉米面, 合每斤4元多。
田雨说:“张妈,你也没和人家还还价?就算是灾年,也够贵的。”
李云龙却很满意,他乐呵呵地说:“张妈,别听她的,一点儿都不贵,钱是什么?是纸呀, 放在抽屉里吃不得喝不得,粮食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救人命的。”
为这点儿粮食,李云龙和妻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粮食买回后,李云龙叫人全部运到梁山分队了,自己家一点儿没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队在李 云 龙心中的分量,对于丈夫用全部积蓄买粮也表示理解,问题是这两千多元钱不是小数,钱都 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会心满意足的,李云龙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庭也在挨饿呀 ,就算大人不吃,给孩子们留些粮食总不算过分,这下可好,钱没了,粮食也一颗没见着, 李云龙连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这件事与田雨无关,这太过分了。
当田雨刚刚把这意思很委婉地说出来时,李云龙一听倒蹦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那是军 粮,谁也不能动,动了就是贪污,打仗那会儿,谁敢贪污军粮就没二话,枪毙!我说你咋觉 悟越来越低呢?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
田雨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她也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钱买的,怎么就成了军粮?我想给 孩子们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贪污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李云龙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的钱?你会造钱?你造一个给我看看?你的钱哪儿来的?国 家发的嘛,国家发的钱用在国家身上,就是天经地义。”
田雨气得哭笑不得,因为李云龙的思维逻辑极为混乱,甚至胡搅蛮缠,照他的逻辑,田雨等 于自己花钱买了贪污犯的帽子。她尽量克制着自己,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说:“老李 ,咱们别吵架了好吗?咱们大人可以凑合,可孩子们不能挨饿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样
,他正 在长身体呀,还有张妈,她天天还要干活呢。”
李云龙毫不通融:“孩子们也不能特殊,全国都在挨饿,让孩子们吃点儿苦没关系,不然非 成 了少爷胚子不行,谁让他们不生在地主老财家?当我李云龙的儿子就得学会吃苦,张妈是自 己 家人,我没拿她当外人,我说过,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 没有了就都饿着。”
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也不顾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 血动物,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
李云龙也被激怒了,他咆哮着:“你敢骂人?你再说一遍?”他猛地扬起了手,迟疑了一下 又改变了主意,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给我滚……”
田雨冷冷地说:“好呀,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这房子是国家配给将军住的,我当然没这种 资格,蠢次沂歉米吡恕!彼 砩下ナ帐耙路 チ恕*?/p>
李云龙颓然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敢 说,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的是有些过了。
张妈走过来对他小声说:“首长,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要是没拿我当外人,我老婆子可 要说你几句了。”
李云龙点点头说:“张妈,你当然可以说了,我听着。”
“你是个大男人,家里过日子的事本不该你管,我们也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断顿 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吗?连三两都不到呀,想多留几口给孩子,这样的媳妇到哪儿去 找 ?你还出口伤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妇饿得成了一把骨头了,连月经都没了,她才30来岁 呀,这么好的媳妇该当菩萨似的供着呀,你咋就张嘴骂人赶人家走呢……”
李云龙被训得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张妈数落着。
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包下楼了,她换了一身新军装,戴着无沿军帽,波浪似的长发从军 帽下倾泻在肩上,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提醒着李云龙,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个军官, 李云龙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向谁道过歉,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田雨对张妈说:“张妈,等我安顿下来会告诉你,我走了,再见!”说完连看也不看李云龙 一眼便向门外走去。
“站住!”李云龙喊了一声,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堵住门,田雨停住脚步,冷冷地 注视着他说:“请你让开。”
李云龙固执地堵住门口说:“你不能走。”
“为什么?”田雨问。
“因为……我刚才好像犯了点儿错误,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我好像 记不清了。”
“没有,你没说错话,只不过是让我滚,这不算错话,我这不是准备滚吗?”
“不对,肯定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我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呢?张妈,我说过吗?你看 她老人家都没听见,肯定是你记错了。来来来,你先坐下,听我说,要走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工夫,听我说完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好吗?”
“可以,我洗耳恭听,请讲。”田雨坐下了。
李云龙正襟危坐,面色显得很疲惫,很沉重,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刚才说了错话,我 收回,现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马勺碰锅沿,难免磕磕碰碰,一时 的气话不能当真,如果你的气还没消,一会儿你可以骂我一顿,我不会回嘴,现在我要和你 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忆过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大事小事,陈芝麻 烂谷子,想呀想,一想过去不要紧,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起淮海 战役,当时的仗是怎么打的,行军路线是怎么走,每场战斗是怎么指挥的,哪仗打在前哪仗 在后,嗨,都记不清啦,只记得当时仗打得凶,可伙食特别好,嗬,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 子,随便吃,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东西还没 想起来,唔,当时吃得咋这么好?华野和中野加起来有60万大军,一天要吃掉多少猪肉炖粉 条子?这就是说当时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黄泛区很多,黄泥汤子没膝盖,别 说种庄稼,走路都成问题,黄泛区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儿供得起这么多军队呀,那么这么多 大 米白面、猪肉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河南、山东、河北这些老解放区运来的,是一百多万支 前 民工用独轮车推来的,这下我想起来啦,我当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百万支前民工,当时我 站在陇海线的路基上四处一看,好家伙,铁路两侧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 望不到头的支前队伍,卷起的漫天尘土硬是把日头都遮住了,成千上万辆吱嘎吱嘎的独轮车 发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似的,那场面一辈子也忘不了呀,推车的好像是以家庭为单位,有丈夫 推车,媳妇在前边拉的,有老汉掌车把,大闺女在一边推的,饿了啃口硬馍,渴了喝口路边 沟里的水,一抹嘴又接着往前走,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鞋,一箱箱的弹药就这样用小 车推到前线的。我看着那场面,心里发堵啊。敌机飞过来投弹扫射,民工们只能就地卧倒, 光秃秃的大平原,一点儿遮挡都没有,你往哪儿躲?打着谁算谁,敌机走了,人流又接着向 前走 ,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被子弹打掉半个脑袋,一个老汉抱着孩子哭呀,嚎呀, 还 从头上摘下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拼命给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红了,周围的乡亲说,这老汉 就这么棵独苗,是三代单传。我一听鼻子就发酸了,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一边叫战士们 掩埋尸体,一边扶着老汉说:老人家,老百姓对我们队伍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是还不清的, 我们无以为报呀,我们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国民党的统治,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咱老 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都能过上好日子。老汉擦擦眼泪说:首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 老百姓为咱队伍,咱队伍又为了谁?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呀,咱不管谁管?首长,你让弟兄们 给俺娃堆个坟头,俺送完军粮回来,再把俺娃带回家。首长啊,俺不多呆啦,前边急等粮食 用,俺得赶紧追上队伍呀。老汉说完抄起车把要走,听完老汉的话,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 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当时我们师三团正排着行军纵队从旁边大路上过,我传令部队停止前进 ,我拉着老汉的手向战士们喊,同志们,这位老人家的独生子刚刚牺牲了,他是从咱老区来 ,走了上千里地呀,独生子牺牲了,老人家还坚持要把军粮送到前线。同志们,这就是我们 的人民呀,咱们的队伍欠人民的情是还不完的!同志们,不管将来你们走到哪里,不管将来 你们当了多大的官,你们要记住今天,记住这位老人家,要记住向人民报恩呀!同志们,咱 们的队伍是铁打的队伍,咱们的战士是铁打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 鬼神,咱们的膝盖没打过软,可咱们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给人民跪,给父母跪。现在 听我口令,全团下跪,请老人家受我们三团全体指战员一拜。说完就先跪下了,三团当时是 加强团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汉子站着黑鸦鸦的像森林一样。口令一下,五千多 条汉子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那场面呀,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云龙说得动情,他感到浑身燥热,多日的郁闷淤结在胸中,想一吐为快,他狠狠地扯 开军便服的领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头疼,我李云龙没文化,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不 懂,也没兴趣搞明白,但我只认一条理,就是不管什么主义,你都得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过上 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当年红军的根据地有哪些?井冈山、
瑞金 、鄂豫皖、川陕。为什么要在这些地区建根据地?干吗不在上海、北平?就因为这些几省 交界的地区穷,敌人的统治相对薄弱,人要穷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 反总要有个理由,总要让人有个盼头,不然人家凭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干?其实当 时党对不识字的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主义和高深的理论,建立中央苏区时发动农民的口号很简 单,叫‘打倒土豪劣绅,吃红番薯’。你看,多简单,能吃上红番薯就行了。解放战争时, 动员农民参军理由也很简单,土改刚分完土地,国民党要把你的土地抢走,怎么办?参军, 保卫胜利果实。说一千道一万,老百姓的盼头就是能耕种自己的土地,过上好日子,要求不 高嘛。问题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帮我们取得了政权,我们当初的承诺兑现了没有?人 民是否过上了好日子呢?这就是我烦躁、睡不着觉的原因。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脸发烧,娘 的,胡折腾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呀,大跃进、炼钢铁,十五年超过英国,一亩 地打个几十万斤粮食,粮食多得发愁啊,愁得没地方打发,狗屁,见鬼去吧。有能耐折腾就 要有能耐负责,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伟说得没错,早知这样,老子当年就不该当红军。打 了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还不该好好报答老百姓?这几天我到下 面各团走了走,干部一个不见,只见战士,和战士们聊天,这一聊不要紧,听得我头皮发麻 ,浑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没有饿死过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区呀,当年养过我们帮过 我们的老区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区人民不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饿死呀……”李 云龙哽咽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他狠狠地擦去泪水,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田雨受到极大震撼,李云龙的眼泪金贵,轻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肠寸断。在巨 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连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 半个生命也会随之而去的,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对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 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泪如泉涌:“请原谅我,我不该和你吵架,你的压力太大了,请你痛痛 快快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在听着,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终于哭出了声。
“惨哪,太惨了,河南信阳地区,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饿死。有的村支书带着 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省里派人封锁路口,不准外出讨饭,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结果 全村被饿死。是谁下的命令?真该好好追查追查,这种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怎么能当上官 呢?要是我当时在场,老子豁出去偿命,先掏出枪毙了他狗娘养的。梁山分队的一个战士, 全家除了他,十几口人全部被饿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枪要自杀,我去禁闭室把他放出来说 ,干吗往自己脑袋上打?你该打我才是,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谁也别 想逃脱责任。我李云龙就该杀,谁让我胆子小不敢说话?谁让我怕摘乌纱帽?我是他娘的软 骨头、孬种,就因为我这样软骨头官太多了,才把国家搞成这样。我把手枪顶上子弹拍在桌 上说,你要有气就照我脑袋来一下,谁让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呢?我对不起人民对不 起老百姓,脑袋上吃颗花生米是活该,罪有应得。冤有头债有主嘛,往自己脑袋上打就不对 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现在我要说的是,请你原谅我一次,或者说饶我一次,让我以后长点 儿 记性,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立功赎罪呀,如果你说要原谅我,对我以观后效,可我一出 门 你又要往自己头上打,这就没意思了,首先是说话不算话,不是条汉子。第二,有仇不报非 君子,对我有气就该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这也不是条汉子,我会看不起你。就这样 ,他答应不死了,保证说话算话。我这才敢走。唉,我越想越没脸呀,我李云龙在战场上没 当过孬种,咋越活越胆小了呢?以前总以为自己好歹还算条汉子,现在一想,狗屁,软蛋一 个。谁是英雄?谁是硬汉?是彭老总、丁伟,还有你父亲田先生,我李云龙是粗人,脑子开 窍晚,得罪过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错了,以后不能再错了,我要凭良心活着,老百姓的 大恩大德,别人忘了,我没忘,别人不报,我报。”
田雨用双臂环抱住丈夫,轻轻地把脸颊贴在丈夫胸前,那颗健康有力的心脏响若擂鼓,充 满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这颗心脏还能跳动多久?但愿长一些,什么时候它不再跳了,那 我的心脏还有必要跳下去吗?
1966年元月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马祖海域沿大陆一线的海面上,有一艘50吨排水量 的旧登陆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这是一艘载满物资的运输船,黑沉沉的海面很安静,只有突 突的马达声发出微弱的声响……
战士吴连生抱着“56”式冲锋枪斜倚着后甲板的护栏上。他脸色铁青,面部肌肉由于过分 紧张而痉挛着。他死死盯着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观察的排长李存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
些 天,吴连生算是恨上他的排长了,在他的意识中,排长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从他入 伍后,排长就无时无刻不找他的茬子,横竖看他不顺眼。去年,他父亲在家乡为他说下一门 亲事,女方条件不错,据媒人介绍,女方认为吴连生的家庭条件不怎么样,之所以同意,是 因为吴连生在部队当兵,以后如果提了干前途还是有的。对于这门亲事,吴连生还是很满意 的,这身军装的确提高了他的身价,不然就他那条件这辈子是否能娶上媳妇还很难说。吴连 生自己也很有些雄心壮志,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军装,在他家乡十里八村 还没出几个军官〖HK〗呢。他决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个兜的干部服一穿,声称自己是排级 干部, 先把媳妇娶到手再说。他想得挺好,干部服也借到手了,没想到请假时却碰了钉子,排长说 排里人手紧张,一律不批假。吴连生一听就火了,没说几句就和排长大吵起来,他在火头上 竟抄起板凳向排长砸去 皇潜槐鹑吮ё。 笔币残砭桶雅懦じ傻袅恕2慷硬换崛萑绦?凶打人的行为,更何况是战士打干部,连里已决定给他记大过处分,只是还没宣布。不过他 老乡阿增和张春海已经私下里把消息透露给他了。这三个青年从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长大的, 三个人还偷偷换过帖子拜了把子,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部队入伍的政审极严,这三个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说明他们根红苗正,都是三代贫农,他们只 上过两年小学,虽识得几个字,但思维方式却是文盲式的。国共两党几十年政治军事斗争的 恩恩怨怨,对他们来讲似乎过于深奥了,他们也不可能关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狭隘,容易 走极端。吴连生认为排长李存志毫无疑问已经是自己仇人了,对仇人该怎么办?当然应该干 掉他。阿增和张春海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既然拜过把子义结金兰,那么大哥的仇人便理所当 然是大家的仇人了。三人很快达成共识,找个机会干掉排长,杀排长时,如有人在场也只好 算他倒霉,没说的,一块儿干掉。下一步怎么办?这三个农民士兵虽然愚昧,但也知道杀人 的 后果。吴连生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投奔对面那个岛。那边有个功率很强大的广播站,光 是脸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几个,他们可没少听,那边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布对“弃暗投明” 者的悬赏价格,驾驶歼击机过去,赏黄金多少两,鱼雷艇多少两,小至“56”式冲锋枪和 “54”式手枪都有价格。这个价目表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吴连生正估计着这艘旧登 陆艇值多少两黄金,这几枝冲锋枪和手枪值多少钱。并且他坚信他已经拥有多少两黄金了, 甚至连黄金的用场都已派好。
马祖岛上的巨型探照灯光柱在海面上来回扫过,这艘登陆艇的位置距敌占岛已不足八公里。 黑暗中,前甲板传来排长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战斗准备,注意灯火管制……”
吴连生轻轻拨开冲锋枪的保险,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扣动了扳机,达达达……枪口喷出的火舌 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长扫去,排长李存志在猝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弹几乎拦腰截断,震耳的枪 声骤然间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前甲板上另外两枝冲锋枪也开火了,射击时的口焰在黑暗 中闪烁,灼热的弹壳在甲板上迸溅,几十秒钟后,枪声沉寂了,七个曾和他们在一口锅里搅 勺子的朝夕相处的战友都静静地倒卧在血泊中。
马祖岛上的探照灯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扫动,将光柱死死地罩住这艘登陆艇,吴连生升起 早已准备好的白旗,登陆艇转了个九十度弯,向马祖岛驶去……
当这起重大的杀人叛逃事件的消息传来时,李云龙正在军区开会,当他知道这起叛逃事件是 发生在自己的部队里时,便被激怒得两眼喷出火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随着一声巨响,桌 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击得粉碎。
军委、国防部、总参的电话接踵而来,各级领导的批评怒骂,训斥充溢于耳,其中分量最重 的就是国防部长林彪的指示: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情报部门也深感责任重大,破例启动了最隐秘的情报系统,各种高度机密的情报源源不断地 传来,被迅速汇总:
金门、马祖、大二担等岛屿的守军已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各种远程火炮已推出工事进入临战 状态……
台湾海峡出现特混舰队巡航,海峡上空出现大编队军用飞机,设置在前沿海域的声纳装置探 测到水下有不明国籍的潜艇在活动……
据内部情报,台湾方面已决定在台北机场召开大会,欢迎“弃暗投明”的反共义士吴连生等 人,负责接送的飞机已到马祖……
在军区作战部的会议室里,司令员皮定均坐在会议桌的东头,李云龙坐在会议桌的西头。两 人中间隔着长长的会议桌,都在静静地望着对方的脸。这两个出类拔萃的职业军人,身经百 战的将军都用同一种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身子决不靠着椅背,总和椅背保持 十公分的距离。多年戎马生涯养成的气势跃然表现在神态举止中,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黄呢子 军服,只是肩膀上已没有了金色的将星,佩戴着鲜红的领章和红五星帽徽。军队已于一年多 以前取消了军衔制,从军服的样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区别,将军和士兵的军服是一样的。
司令员扔过一支“中华”牌香烟,两人点上烟默默地吸着,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把会议室弄得烟雾腾腾的。
“喂!老李。”司令员开口了,“这两天挺热闹,检讨的检讨,整顿的整顿,出了这种大事 ,你我的乌纱帽可都有点悬乎,各级干部都在忙乎着,你在干什么?我看你好像没检讨的意 思。”
李云龙顾左右而言他,他猛吸口烟道:“还是大中华好,你那儿还有存货吗?一会儿给我拿 一条来。”
“别他妈的废话,你的部队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思要烟抽,老子正琢磨着给你个什么处分 呢。”司令员望着他说。
“事情已经出来了,检讨有个屁用?不如干点儿实际的,有句成语,叫‘临渊羡鱼,不如退 而结网’。”
“咦,你小子啥时候变得满嘴文绉绉了,冒充起知识分子来了,我别是听错啦,这真是你说 的吗?”司令员好像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看着李云龙。
“这是我那老伙计赵刚的话,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抗战时和我一起混了八年,就算 咱 老粗不想学也没用,天天那学问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见长,等抗战胜利了,得 ,咱也大学毕业啦。”李云龙得意地吹着牛。
“我说,你小子别他妈的兜圈子了,我看出来了,你早有主意了,说出来听听。”
“皮司令,你别考我啦,其实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摆着嘛,这三个混蛋打死我七个 人,拿自己战友的血去换敌人的赏钱,这种叛徒,咱们要是让他们活着离开马祖,你这司令 ,我这军长就别干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道理什么时候也 不能变。”
司令员脸上绽开笑容:“这么说,你早准备好了?”
李云龙站起来,沉声道:“报告司令员,特种分队已经到位,情报部门的内线、外线情报 系统全部开启,金门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监视之下,连只鸟也别想飞出岛去 。”
皮定均的双眼炯炯发光,他低声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干掉这些叛徒……”
冬季的台湾海峡风急浪高,铅灰色的大块云团在海面上空疾驰而过,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海 水的颜色呈蓝黑色的,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海水向岸边冲来,汹涌的浪头带着无限能量在 礁石上撞得粉碎,发出轰然巨响,飞溅起雪白的泡沫,把陆地与海洋的连接处镶上一道白得 耀眼的分割线。
沿大陆海岸一线的巨大礁石、山岩峭壁的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磨擦的轰鸣声,一扇扇 沉重的、伪装得像岩石一样的电动铁门在缓缓开启,一尊尊大口径的远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 伸出工事,慢慢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躯粗大得像雪茄烟模样的陆基对舰导弹沿着轨道缓缓伸 出工事。
沿岸所有制高点上,巨大的网状、抛物线状的雷达天线在做360°转动,捕捉着来自天空中 和海面上的信息。
在军事情报部门的侦听电台中,往日大量喧嚣繁杂的无线电波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隔 海对峙的两支军队都不约而同地进入无线电静默。
在大陆一侧的某野战机场的起飞线上,静静地停着四架银色的“歼6”型战斗机,飞机处于 临战状态,银白色的副油箱悬挂在机腹下,机翼下乳白色热源制导的空对空导弹显得非常醒 目。透过密封的有机玻璃舱盖,能看见身穿橘红色抗荷服,头戴天蓝色飞行头盔的飞行员。 这是由四个王牌飞行员组成的第一攻击波,他们静静地坐在座舱里,两眼紧紧盯着跑道的前 方。他们身后的停机坪上整齐地排列着近百架银光闪闪的,进入临战状态的歼击机。这是第 二梯队。
在离停机坪不远的指挥塔台上,皮定均和李云龙正在专心致志地下军棋。军区空军副司令充 当裁判员。这次行动牵涉到不同部门和军兵种,由军区司令员亲自指挥,空军歼击机负责主 攻,各有关部门配合组成临时指挥部。
塔台里的参谋军官们都在紧张忙碌地工作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情报军官们在汇总着不 断传来的敌情动态,作战参谋们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图上测算着各种数据……
角屿前沿观察哨报告,金门的西村机场和沙头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两个小时之内,各类飞机 起降二十多架次,起降频繁是平时的五倍……
两艘大型运输舰在护卫舰的护航下,进入金门南侧的料罗湾港口,前沿炮指来电请示开火… …
马祖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上午10时,从台湾方向飞来两架HV-16型海上救护机在马祖机场上 降落,一小时后,其中一架返航……
李云龙的警卫员小吴提起暖瓶给正在下棋的将军们茶杯里续水,他心里挺纳闷,那边又 是飞机又是舰艇,来来往往的不停,那几个叛徒这会儿没准早到台湾了,可这几位首长还在 不慌不忙地下棋。正想着,见司令员“哗啦”一下把棋盘掀翻了,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法 下啦,你们净他妈的串起来作弊,老张,你是他妈的什么裁判?分明是李云龙派出的特务, 刚才那盘棋你们就是靠作弊赢的……”
李云龙下军棋擅用炸弹搞行刺,第一局时他本想用两枚炸弹干掉对方的司令和军长,谁 知对方用兵很老道,高级将领都躲进了行营,用两个排长做了替死鬼,报销了李云龙的两枚 炸弹。于是他和当裁判的张副司令串通作弊,用地雷当做炸弹把对方的司令干掉了。按军棋 规则,地雷是不能移动的,除非对方主动踩上去。可李云龙也有自己的解释,老子当手雷用 。头一局皮定均没看出来,输得稀里糊涂。李云龙和张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乐。两人第二 局又故伎重演,皮定均是什么人?他硬是从裁判手里把棋子抢过来,一看追着自己司令的竟 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云龙狡辩道:“谁规定的地雷只能埋进土里?老子拿它当手雷 用,怎么啦?”
皮定均怒道:“妈的,老子抗战那会儿又不是没玩过地雷,沉甸甸的像个铁西瓜,你小 子不是要拿它当手雷扔吗?好,老子给你找一个来,你小子不扔出十米远,老子就……”话 音没落,放在旁边的一台大功率对讲机中传来短促的叩击声,这是有人用手指叩击话筒发出 的信号,三声一组,循环往复。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刚才嬉笑怒骂的表情一扫而光,面部 充满了果决和冷酷,司令员的手掌像把锋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击波, 出击!”
起飞线上的四架歼击机同时轰鸣起来,尾部喷出强大的气流,迅速驶入跑道。“叭!” 跑道前方升起一发红色信号弹,四架歼击机分为两组,在跑道尽头轻轻一跃,钻入云层……
是日,新华社发布新闻:我空军部队今天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窜入我沿海骚扰破坏的美 制蒋机一架。新闻很简短,才32个字。
此次空战的情况被国防部列入高度机密,知情者甚少。不过那天晚上,参加指挥的三位 将军喝光了一瓶茅台酒。酒过三巡,司令员拍着李云龙的肩膀说:“你那个特种分队还算有 两下子。让给我怎么样?”
有三天没合眼的李云龙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但他心里可不糊涂,他口 齿不清地回答道:“不给……坚决不给,你少来这套……酒桌上不谈正事……你别想趁老子 喝多了 就……趁火打劫,老子心里比谁都明白,笑话,想抢老子的梁山分队,你……你还不如把老 子的老婆……抢走。”
张副司令也喝多了,他嘟哝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地雷就是可以当手雷用…… ”
情报部门送来一份绝密情报:现查明,击落美“HV-16”型海上救护机一架,吴连生等 人及台湾负责接送的政工处长全部毙命。
时间悄悄进入了1966年,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哪里料到,巨大的灾难将要降临了 。
位于北京海淀区圆明园旧址的东侧,有一所中学,是清华大学的附属中学,这所中学是北京 市的重点中学,考生录取分数很高。因此,在校学生大多来自三类家庭,党政军高级干部, 各民主党派人士,高级知识分子。不管什么出身,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能进入这所
学校读 书的学生都是凭过硬的高分数被录取的,他们是高智商的未来精英,后来,历史也证明了这 一点。
1966年6月的一天,这几个少年闲来无事,结伴来到圆明园,单调平静的校园生活常常使他 们感到一种不安的躁动,他们胸中时时涌动着的革命激情使他们无法自抑。他们渴望干点儿 大 事,因为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这个年龄已经干出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而他们却被关在学校 里当乖孩子。此时,他们自己不会想到,他们马上就要干出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这件事足 以使中国历史的走向发生变化。
他们来到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大水法遗址〖HK〗上,历尽沧桑的残碑断碣倒卧在萋萋荒草中, 一百年 前的国耻触发了少年们的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巨大的残石上,开始讨 论中国的命运和中国的前途。少年们书生气十足地背诵着伟人的词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 浮 ?”此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便油然而生,父辈们金戈铁马,叱咤疆场的伟业和雄风通过遗传 基因在他们的血液中沸腾起来,而且迅速地转化成为难以自抑的激情和冲动。天下者,我们 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领袖说过,你们这一代青年 ,要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猪圈里岂能养出千里马?花盆里能栽出万年松吗?少年 们越说越激动,他们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栋梁,使他们愤愤不平 的是,一个济国安邦的栋梁之材怎么能用那混蛋的考分把他们束缚在学校里当乖孩子呢?他 们天生是干大事的呀。于是他们做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大家一致决定成立一个组织,这 组织的名称叫做“红卫兵”,意思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少年们做梦也没想到,两 个 多月后,毛泽东又穿上脱下十七年的军装,戴上红卫兵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喊出“我支 持你们”的震动世界的声音,整个世界在伟人响彻天宇的声音下震颤,一场席卷中国的红 色风暴从伟人的舌底喷涌而出,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加入了红卫兵,红卫兵运动已成燎原之 势。整个中国沸腾了,六亿五千万国民的激情一旦被释放出来,产生的巨大能量和巨大的破 坏力令整个世界目瞪口呆。大批身居高位的党内元老在猝不及防中纷纷中箭落马,落入早已 为他们准备好的、万劫不复的炼狱之中。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一霎间都像中了 邪,发起了高烧,红色成了最时髦的颜色,红色的袖章,红色的语录本,红色油漆刷成的标 语,还有受难者红色的鲜血……整个中国沉浸在红色的海洋中。
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1966年,把这个古老的民族带入了一段黑暗无序的年代,把这个民族淹 没在血泊之中。
李云龙的大儿子李健在中学里也参加了红卫兵,好像还是个头头。原先儿子见了他这当爹的 ,总像耗子见了猫。可自打戴上了那三寸宽的红箍,李健便有了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在 李云龙眼前晃来晃去比较放肆,大有要和他平起平坐的意思。这要放在以前,李云龙早揍这 小兔崽子了。他不能容忍这么没规矩的孩子。可眼下他却有些底气不足,未敢轻举妄动,因 为他还没闹明白,这个红卫兵组织是咋回事,看样子这些混小子不像在胡闹,不然毛主席他 老人家怎么也戴上这红箍啦,还八次接见这些毛孩子?李云龙可太了解李健这类小混蛋了, 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也许毛主席有自己的想法,把这些无法无天调皮捣蛋的混小子组织起 来干点儿正事,省得他们无所事事,到处胡闹。所以李云龙一时还没考虑好,是否该管教管 教李健。
其实和那些当了红卫兵的半大小子一样,李云龙的骨子里也不大安分,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 早使他厌倦了,他喜欢有刺激的生活,譬如战争,就总能给他带来难以言述的快感,问题是 ,战争不可能总有。和平环境也许对所有人都合适,惟独对李云龙不合适。
他看见那些半大小子穿着父辈们穿旧的黄军装,腰扎武装带,戴着红袖章,表情严肃地排着 队,嘴里唱着不知是哪位快手创作的造反歌曲: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
这些半大小子哼着这类歌去抄家,“破四旧”。站在大街上拦截自行车,用改锥卸下被认为 是 “四旧”的商标牌,除“飞鸽”因代表和平,“永久”比较中性外,其余牌子都是
“四旧” ,需要扫除。红卫兵一言九鼎,一开口就成了评判是非曲直的标准,连警察们见了他们都点 头哈腰,邻里间出现纠纷也要找红卫兵去评理,红卫兵的声望简直如日中天。
看到这些,李云龙的心里便有些莫名其妙的躁动,既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失落感,觉得如今 连堂堂解放军都靠边站了,偌大的中国成了这些混小子的天下,让他们撒着欢,打着滚,由 着性子折腾,还落个“革命”?世上哪儿找这等好事去?
当红卫兵要有行头,那天李健理直气壮地向李云龙要军装穿,这小子对新换发的国防绿军装 不屑一顾,专找1955年发的人字呢黄军装,肩膀上还必须要有佩肩章的扣眼儿,衣服不能太 新 ,最好是洗得发白。武装带也不能含糊,要那种厚牛皮做的,三寸宽,黄铜扣上有八一五星 图案的苏式武装带。李云龙见儿子在他衣橱里肆无忌惮地乱翻,心里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 没敢揍他。
儿子最近常常哼着这样一支歌: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的你就站出来,
要是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
……
李云龙虽说平时嘴里日爹操娘惯了,可将“滚他妈的蛋”之类的糙话也名正言顺地写进歌词 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他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说法心里还是挺受用的,有时还觉得儿 子挺给自己长脸。
田雨和李云龙想的可不一样,当她听到李健哼到“滚他妈的蛋”时,脸都气白了,她怒斥道 :“谁编的这首歌?野蛮、粗俗,以后再不许唱了,‘文化大革命’总不能把文明都革掉, 只留下野蛮吧?”
李云龙倒不以为然:“嗨,男孩子嘛,来几句国骂也不算什么,他老子我不是也经常来上几 句吗?”
“是呀,你我可管不了,可儿子是我的,我就有权利管他,我就不允许他学得这么粗俗,这 么小就学得满嘴脏话,长大了还不当流氓去?你呀,就是这样,平时不高兴就拿孩子出气, 该管的你倒不管,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你看你看,怎么朝我来啦?得,我不和你吵,男不和女斗。哼!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 识短,天下发生这么多大事你都看不到,只关心眼前的鸡毛蒜皮。你知道吗?这场‘文化大 革 命’是史无前例的,史无前例你明白吗?就是自打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到现在几千年从没有 过 的翻天覆地的一场大革命,以前的一切规矩都不做数啦,从建国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嗯…… 十七年了,毛主席说了,这十七年都是被坏人掌了权,他老人家被架空了,娘的,我这才 明白过来,我说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儿呢,六○年饿死这么多人,原来都是那些黑帮闹的,我 看,枪毙他们都不多。”李云龙很是义愤填膺。
这一说,田雨就再不吭声了,所以李云龙认为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硬是怪了,自己怎么突 然变得这么有理论水平?
形势变化太快了,这场“文化大革命”可真是个万花筒,轻轻一晃,新的图案就出来了,根 本就没有重样的,真令人眼花缭乱。李云龙有些反映不过来了。
红卫兵抄家那阵子,李云龙处于兴奋状态,眼前的情景常常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当年打土 豪分田地,给地主糊个高帽子戴上,再找根绳套在地主脖子上,牵狗似的,地主在后面颠颠 地一溜儿小跑,手执小铜锣边敲边喊:“我是土豪劣绅……”庄稼汉、泥腿子、大姑娘、 小媳妇都分站在道两侧,你一拳我一脚,鹅卵石、臭牛粪劈头盖脸砸去……真他娘的痛 快,主席那句诗是怎么说的?“红旗卷起农奴戟”呀。往事历历在目,当初李云龙对“革命 ”这个字眼的认识就是从抄家开始的,如此说来,在沉寂了十七年以后,新一轮革命又开始 了?
李云龙很严肃地问过李健:“你们打土豪得的‘浮财’是怎么处理的?”
李健懵头懵脑地问:“爸,什么叫浮财?”
“嘁,连这都不懂?还他娘的打土豪呢?要说干这个,你爹我可是老资格了,‘浮财’就是 除了房产田地以外的财物,像什么袁大头啊、金银首饰啊、绫罗绸缎樟木箱子什么的。哼! 你小子,还‘六月的冬瓜――毛儿嫩’呢。”
“噢,明白了,我们是这么办的,只要是纸做的,像字画书籍之类的就点把火烧了。要是易 碎的东西,比如瓷器什么的,就索性让它碎了,这样比较省事,当然,要是金银衣服类的就 不能毁了,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们就上交了。”
李云龙搔搔头皮疑惑道:“过去打土豪不是这样,浮财都集中起来,按村里穷人的人头份平 分,当然,有的东西不可能分均,比如一头牛你咋分?总不能一人砍条牛腿吧?所以几户人 家 分一头牛,算大家的,共同使用。现在抄家可能是老规矩不做数了,浮财不分了,那上交给 谁呢?”
儿子回答:“当然上交给国家了,国家专门办了抄家物资上交点儿。”
李云龙有点儿明白了,当年打土豪抄得的财物一部分用于红军的军费,剩下的就给本村穷人 分 了,土改时抄得的财物也是本村穷人均分,政府并不伸手。现在可能是规矩变了,浮财不许 分了,政府要用。
抄家风很快就过去了。据儿子李健解释:“是因为实在没的可抄了,该抄的哪家不是被抄过 两三遍了,屁也没有了。有些坏人家更气人,明明是地主或资本家,可家里的摆设还不如咱 家呢,我见过一家,除了破被子和几件破衣服,就一个大咸菜坛子还算件东西,让我们一怒 之下给敲漏了,可他家成分还真是资本家,我很奇怪,怎么还有这么穷的资本家?要不说我 们还真把他家当成贫农了。”
这好比练武的人相互过招,闪电般的一交手再各自闪开,这叫一回合。“文化大革命”第一 回合是奔“三家 村”去了,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是陪衬,死老虎再拿出来打打也无妨。第二个回合就有点儿 石 破天惊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倒台把李屏 鲆煌泛估础A跎倨婧吞罩 趺囱 ?太清楚,可邓小平他还是挺熟的,这个前129师政委是他的老上级,按照军政各负其责的制 度,赵刚和邓小平打交道多一些,毕竟是垂直领导,但李云龙曾多次听邓小平讲过话,还挨 过这位政委的批评。至于这位前129师政委是怎么和刘少奇、陶铸搞到一起去了,李云龙就 不太清楚了。
建国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搞一次运动,闲着的时候少,有条规律是铁定的,每次运动都要有 人从政治上垮台,李云龙早习以为常了。平心而论,像省、部、军这一级干部,中央还是挺 拿他们当回事的,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是首先传达到这一级。虽然对 党内历次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也有想不通发牢骚甚至骂街的时候,但有一点他是绝不会变的 ,那就是对毛泽东的崇拜,作为一个在毛泽东麾下浴血冲杀几十年的老兵来说,那种对领袖 的崇敬早已溶化在血液中,浸入到骨髓里了。战争年代,无论党和军队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 ,毛泽东都能神奇般地化险为夷,他不是凡人,是神,听毛主席的准没错。
李云龙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突然的感悟,明白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以前他总觉有什么不对劲 ,心情压抑,爱发牢骚爱骂街,令人不满的事举目皆是,可又说不出来,远的不说,1960年 那 场大饥馑一直使他铭心刻骨,心中总像堵着什么,饿死这么多老百姓,总要有个负责任的吧 ?谁知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现在想想,事情便有些明白了,党内还真存在着两个司令部,毛 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决策总是贯彻不下来,原因就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 令部在时时干扰和破坏,能不出事吗?看来这场“文化大革命”实在太必要了,不打倒这些 走资 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理难容。想起前129师政委邓小平,李云龙便生出几分惋惜,他咋 跟刘少奇他们整到一块儿去了?他可是打过仗的人,不像那些从白区来的人,鬼知道他们在 白 区都干了些什么。邓小平他不应该呀,官当大了,人就容易变,最后就走到那个资产阶级司 令部里去了,人哪,学好难,学坏可是一眨眼就出溜下去了。
李云龙近来心情很愉快,因为眼前的生活一改以前死气沉沉状态,每天都生出很多新意。他 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确是个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比较贫乏的人,只会亦步亦趋地学别人。 前些天他的汽车从街上过,见大街小巷到处是手舞足蹈的人群,心里好生奇怪,便命令司机 老常停车,他要亲自看看。闹了半天才知道,群众是在跳忠字舞,挺简单的,好学,道具只 需一本毛主席语录。群众见他是个解放军首长,便热情地邀他共舞,李云龙本不喜欢跳舞, 可这关系到对毛主席的思想感情问题,于是也笨手笨脚地舞之蹈之。司机老常和警卫员小吴 见一贯严肃的军长今天居然在大街上左臂前屈,身子做弓箭步状,以示勇往直前。这两个家 伙觉得很滑稽,便在汽车里捂着嘴乐起来,李云龙发现后便一手拎着一个人的耳朵把他们揪 出汽车,命令二人现学现跳。那天才活动了二十分钟,李云龙就有些腰酸腿疼,他不记得这 辈子什么时候这么跳过,抗战胜利时扭秧歌他没参加,开国时狂欢他也没跳,那时已是师长 了,得端着点儿架子,哪能像个小青年那样蹦来蹦去?可他现在居然在大街上一会儿呈弓箭 步 做勇往直前状,一会儿身子后倾,右臂高举,似乎是董存瑞在托举炸药包,居然做得很自然 , 没有半点儿扭捏,硬是他娘的怪了。这恐怕是气氛造成的,气氛到那儿了,你不跳都不行, 跟 中了邪似的。对了,部队早上出操反正是活动身子,跳跳忠字舞也不错,一是紧跟了形势, 二是突出了政治,三还活动了身子,一举三得。
第二天早上,根据军长李云龙的命令,野战军数万官兵都手执语录本,在各部队的操场上跳起了极富时代特色的忠字舞。
李云龙没忘了去梁山分队视察一下,据他所知,这些不安分的捣蛋鬼最烦的就是每天出操练队列,现在改忠字舞了,他倒要看看这些家伙是不是执行了命令。
还好,命令执行得不错,连段鹏和林汉都跳上了,不过这些腰腿灵活的特种兵不太满意那几个简单的动作,便自作主张地创作了一些高难动作,做勇往直前状时由几个人搭成一个比较复杂的造型,高低错落有致,然后一声锣响,一个家伙从场外一溜儿空心跟头翻出来,最后一步是踩在一个预先设置好的有弹性的踏板上,于是,一个“旱地拔葱”弹起两米多高,稳稳地落在别人肩上,“刷”地一甩,亮出了一面红旗,一个整体造型算完成了。
段鹏和林汉面呈得意之色,望着军长,希望得到军长的夸奖。他们昨晚练了一宿,累得够呛,有个家伙翻跟头失误,脑袋先着的地,差点儿把脑袋戳进腔子里,幸亏那小子练过头功,脖子也还结实,只是扭了一下脖子,顶多算轻伤。
李云龙开始还没觉着什么,看着看着心里就别扭起来,心说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些混小子怎么还有点儿表演欲?跳忠字舞你就规规矩矩跳,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啥?
在段鹏和林汉期待的目光下,他终于哼了一句:“跟他娘的耍猴似的,明天给我指囱盗贰!?/p>
段鹏和林汉闹了个灰头土脸。
在回去的路上,郑秘书问李云龙:“1号,他们搞得不错呀,全军哪个单位也不如他们,您怎么啦?”
李云龙道:“这个段鹏,就喜欢搞极端,你让他跳忠字舞,他就给你发挥一下,折跟头打把式的弄得像个戏班子,要是再夸他两句,哼!你信不信?明天他敢改杂技团玩儿空中飞人了。”
忠字舞跳了不到一个月,政委孙泰安又找李云龙商量:“老李,昨天我出去转了一圈儿,发现群众已经不跳忠字舞了,这股风好像过去了。”
李云龙诧异道:“一个月还不到?也太快啦?看来咱还真跟不上形势,那现在时兴点儿啥呢?”
“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
“老孙,你说具体点嘛,我咋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呢?”
“天天读就是每天早晨起床先学习毛主席著作,然后向毛主席像请示自己一天的工作,这叫早请示,晚汇报就是每天临睡前再向毛主席像汇报一下一天的工作学习情况,检讨一下有什么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地方。”
“早上起床就学?先不刷牙洗脸?也是,学习是大事,应该先放在前边。老孙呀,咱们也开始吧,咱解放军总不能老落在群众后面呀,你说是不是?”
“那咱们就算定下来了,我通知政治部明天就开始。”
第二天早晨,起床号响过之后,野战军数万官兵开始了天天读,一时读声朗朗,此起彼伏,军营似乎成了校园。李云龙和孙泰安到各部队巡视了一圈,都很满意。李云龙学着报纸上的口吻说:“嗯,一片新气象。”
孙泰安附和道:“当然,史无前例嘛。”
天天读和早请示晚汇报制度实行了没几天,就暴露了一些小问题,政治部副主任鲁山来找军长政委汇报:“天天读好办,学习个一刻钟就行了,问题出在早请示上,一个班十来个人要挨着个请示,先请示完的就可以去洗漱,吃早饭了,所以谁都希望排在前面,不希望最后一个,偏偏有人说话 嗦,不注意控制时间,车轱辘话来回说,先回顾昨天,后请示今天,再展望明天,说个一刻钟还收不住话,后面的同志就有意见,嫌他说话颠三倒四抓不住要领,前边这位不服气,便指责后面的同志对毛主席的感情有问题,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这种情况各部队都有。还有,有些单位又自动增加了饭前请示活动,每顿饭之前再请示一遍,还必须挨个请示,于是又出现上述情况,每顿饭要用一个多小时,炊事员们也有意见。请军长政委考虑。”
孙泰安心细,马上就考虑到细节:“这倒是个问题,连队用餐以班为单位,就那点儿菜,大家一起吃,相互谦让一下菜也就够了,要是有先有后就容易闹意见,前边的战士要么不好意思吃,要么就多吃,时间长了,后来的战士肯定有意见。”
李云龙烦了:“怎么搞出这么多事来?政治部是干吗吃的?这也要来汇报?以后早请示限定时间,每人一分钟。饭前请示就免了,一天三顿饭再加上早晚两次,一天请示五次,哪儿这么多说的?还干点儿别的不干?以后这类事由政治部自己解决,别动不动就请示。”
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深化,李云龙渐渐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嗅到一丝不祥气息,事 情似 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这场运动愈演愈烈,已成燎原之势,政府部门的一切工作都停 止了,各部门主要负责干部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批斗,连公安局都垮了 ,根本无法维持治安。野战军和省军区部队只好派出“值勤小分队”,充当起警察的角色来 。
地方上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处于前线的野战军倒显得风平浪静。李云龙的1号首 长当得稳稳的,一时还没人敢向他军长的地位提出挑战。但李云龙的心情变得很恶劣,北京 和各省都传来不少坏消息,他的不少老战友都被挂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 京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相比之下在各野战军的老战友们倒还相安无事。李云龙最 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赵刚,赵刚在总参工作,听说总参闹得挺凶,虽然中央有明确规定,军 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大量的军事院校的学生已经成立了红卫
兵组织, 这些受 过军事训练、穿着军装的半军半民的红卫兵其破坏力显然要大于一般的红卫兵。赵刚已经很 久没有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李云龙把电话挂到赵刚家,也总是没人接。李云龙急了,又 把电话打到一个在三座门军委办公厅工作的老战友那里,那老战友压低声音告诉李云龙,老 赵也出事了。
在位于北京厂桥总参大楼的小礼堂里,赵〖HK〗刚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
1965年底,总参谋长罗瑞卿被撤职逮捕后,赵刚便被算做罗瑞卿黑线上的人,也被停职做检 查。本来在总参工作过的将军哪个不是在罗瑞卿领导下,岂能没点儿瓜葛。聪明点儿的人都 及时 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上级,就可以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此,大家都是久经 政治斗争考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赵刚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这种无休止的党内斗争已经 厌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纷纷落井下石,甚至搜肠刮肚地寻找材料来 证实前总长的反党行为和自己的政治预见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从本质上说,赵刚还是个 知识分子,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能含糊, 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来党内斗争的现实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打击异己以达到 自己的目的,这种卑鄙小人的行为在这个党内已经养成风气,这已经违反了他当初投身革命 的初衷。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
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正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赵刚,你也算老资格了,‘一二・九’运动 的领导人之一,转入八路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军队,没有被俘过,历史绝对清白,打过仗,流 过血,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多总参的老同志都做了检讨,和罗 瑞 卿划清了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什么就这么顽固?罗瑞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样 坚持错误,党籍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赵刚,你听着,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是不行 的。”
赵刚站了起来,默默地解开军装上衣的钮扣脱下军装,然后摘下军帽连同军装一起扔在桌子 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既然这个党这个军队如此忠奸不分,这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 ”
赵刚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两分钟,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还以为赵刚的 神经有些不正常,在说胡话,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用手指着赵刚,气得手直哆 嗦:“赵刚,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赵刚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大家听好,我赵刚1932年参加革命,从那时起,我就没 有想过将来要做官,我痛恨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 会制度。如果我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这党籍和职务还有 什么意义呢?同志们,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上讲话,以后恐怕没这种 机会了,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可以?”
会场上鸦雀无声,坐在台上的那位领导点点头。
赵刚凛然说道:“同志们,近来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时经常扪心自问,赵刚啊,你参加革 命时的那个党,那支军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想起战争时期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战友之间的关 系 ,同志们,咱们都是过来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战友们你推我让,谁也不肯 多吃一点儿。打仗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负伤,因为战友们绝不会扔下你。我赵刚能活到今天 , 是因为曾经不止一个战友为我挡过子弹,他们牺牲了,我却活下来。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 支军队,这就是战争年代战友之间的生死情谊。可是这种传统现在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和 军 队到底是怎么了?打击陷害,落井下石,这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和军队,同志们, 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罗总长是反党分子?难道认为只有落井下 石才能保住自己?你们错了,如果对这种邪恶的风气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么将来我们每一个 人都会成为受害者。我们正在走苏联的弯路,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我只想请同 志们听听1936年至1938年苏联肃反运动的一些统计数字。从1919年至1935年,苏共中央先后 选出31名政治局委员,他们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争。1922年的苏共十一大是列宁最后一次参 加的党的代表大会,共选出26名政治局委员,其中有17人在肃反中被处决和流放。至于苏共 十 七大代表和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的命运,请大家注意,苏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 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国内战争时期入党的老 党员,60%是工人党员。十七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83人即将近三分 之二被逮捕和处决。下面我再谈谈苏联红军中的肃反情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3 个被处决。他们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和叶戈罗夫。15名集团军司令员中被处决了13名 ,85名军长中被处决了57名,159名师长中被处决了110名。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够触目惊 心的了,够血淋淋的了。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政党在其执政过程中都有可能犯错误,我们 共产党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甚至是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 和理性的极端麻木,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澜,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 这才是最可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苏联的肃反中,真正值得称道的高级干部并不 多。这些被处决的中央委员和将军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吓倒了,为 了保住自己,积极地参与杀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义、良知和责任感都被当作破抹 布一样扔掉了。同志们,事实证明,即使想昧着良心苟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当 一种极端错误的思想或是罪行刚刚在党内露头时,全体党员如果不齐心协力把它消灭在萌芽 状态时,那么最终是害人也害己,因为你在害人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家 早把正义和良知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同志们,前事不忘,后事之 师,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请想一想我 今天说过的话。”
赵刚说完便从容坐下,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自 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主要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了,党籍、职务、多年的 资历和家庭。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这种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极度的压抑感使他不得 不做出选择。因为至少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生存还是毁灭 ”那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今天同样也在困扰着赵刚。在赵刚看来,答案是明确的。如 果是有条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严和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坐在台上的几位领导迅速地交换了眼光,会议主持者叹了口气说:“赵刚,在你进行了这样 的讲演之后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处理。”
会场上喧哗起来,群情激愤。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枪毙这个反革命分子!”
“……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肯定是国民党特务……”
“打倒反革命分子赵刚……”
赵刚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见这些喊声,便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狠狠 地摔碎在地上,他轻蔑地环视着会场,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愤怒和怜悯,他嘴唇动了动,却什 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领导都被赵刚的强硬举 动惊呆了, 会场里竟鸦雀无声。
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夜,仿佛灵魂 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 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部队,部队也出现不稳定趋势。军宣传处的几个 喜欢 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 开展大批判。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即下令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 室。
孙泰安担心地说:“老李,那几个家伙关两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闹大。我听说有人把你告到 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不让揭。”
李云龙说:“军队听中央军委的,没人告诉我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不是个小组吗?怎么 架到政治局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我兜着就是了。”
李云龙也感到头疼,整个前线部队在地方上狂热的政治运动影响下,也越来越不稳定。 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情绪,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了,一旦被一种政治热情驱动起来,最 能表现自己觉悟的行动,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战争年代里,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使部 队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气,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雪片一样的请战书,内容都很空洞, 那些基层的干部战士都以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表示,伟大的时代到来了,彻底消灭帝国主义 、资本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战斗即将开始,他们决心在这次伟大的战斗中如何如何。
最让李云龙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年青的作战参谋递来的请战书兼战略设想。这个作战参谋提出 了一个四面出击的战略构想。他认为,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 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 葬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云云。战略构 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间,不经宣战,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摧毁苏联远东部队 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切断西伯利亚的铁路动脉,装甲部队从满洲里、二连浩特等地向苏 联境内实施猛烈突击,迅速合围歼灭苏军远东部队,另一支装甲部队从我国新疆的霍尔果斯 、阿拉山口等边境要隘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这位年青的参谋预见到, 这场中苏大决战将发生在库尔斯克地区,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大决战,会战将以歼灭 苏军的重兵集团而告终,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通往西欧的 大门敞开了,我军即可挥师南下,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饮马地中海。南线战略,解放 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海军舰队出南海向东南亚出击。东线战略也简单,登陆日 本,取得向太平洋进军的前出基地,突袭夏威夷群岛,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取得太平洋的 控制权后在美国西海岸登陆,最后的一幕很激动人心……鲜艳的红旗飘扬在白宫的圆顶上。 美国的劳苦大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全人类得到解放……
李云龙看着看着,就给气乐了,他找来那个参谋,虚心讨教道:“写得不错,我准备上报中 央军委,但有一事不明,你准备用什么跨越台湾海峡和太平洋?用舢板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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