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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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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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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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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关于篡位的纪录。

出身后族的女主角和野心勃勃的男主角从决定共同走向权力顶端的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注定要去面对和挑战世俗礼法,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父女亲情,君臣之义,青梅竹马的美好回忆……在夺得天下的过程中,他们实际上是在不断地失去着。当曾经有过的那些温情和美好随着亲人,朋友,手足和初恋情人的离去而一一失落后,他们的生命中剩下的,也许只有命运紧密相连的彼此。”

  “不得不说,这部充满了背叛,决裂,阴谋与流血的小说也许会因为贯彻了马基维利亚主义而引发一些道德上的争论,但是在江河变色、朝堂倾颓的冷暗色调中,主人公的细腻复杂的心理描写却为这个故事保留了一抹暖色。惟其残酷,方显真实,乱世中的生死相许,也许真的就是注定了要以这样的方式才得以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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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繁华落尽

(序)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成,我款款起身,扬起脸庞,环顾四周。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我徐步走过的每一处,牵引诸人迷离目光,令礼官忘记了唱礼。

  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华,汇集于我一身。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独立于众人之前,再没有父母兄长站在前方,为我张开庇护的双臂。

  这一刻,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只留我伫立于此。

  万众注目之中,惟独没有他。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从这一刻,从前时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与锦儿等一众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他咿了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故意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睨了过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1]他作风流态,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眸子转动,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么花样。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管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我的小郡主……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大笑着跑远了。

  我回头嗔视,“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顿时瞪了她,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连徐姑姑也来打趣我。

  “相爷还在前厅,郡主先去给公主请安吧。”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笑道,及时替我解了围。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转身便走,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

  我们实在是一对顽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这样。

  看在世人眼里,哥哥风流俊雅,我美貌尊贵,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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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马之职,封靖国公。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兵部尚书。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琊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容,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容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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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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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也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容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容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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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颤,如罹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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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爹和哥哥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直直,悲辛愈发深浓。

  我挺直头颈,迎着爹爹的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坚定,“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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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徽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徽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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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贺兰(上)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浓重的草药味从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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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贺兰(下)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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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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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 “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 …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 ”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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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徽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似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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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
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阴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

  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大氅迎风翻卷。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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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萧綦的声音忧切,“她身受内伤,只怕经脉受损。”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全然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马,喋血无数,今日也知后怕。”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也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那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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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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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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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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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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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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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24 on 05:07

进退(本章修改完)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 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呐呐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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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缠绵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这塞外的牧野竟能辽阔至此,比之皇家猎场何止数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萧綦带我出城,来看这壮阔边塞,无际旷野,来看他一手开拓的疆土。十年之间,我们脚下还是突厥的疆土,这肥沃美丽的绿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宁朔一役,萧綦大破突厥,将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独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萧綦扬鞭指向远方,“那就是霍独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顶积雪万年不化,从未有人能攀过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传,那峰顶是神灵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

  “我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叹,心下无限神往。

  “我也只到过山腰。”他慨然一笑道,“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羁之言,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初时听来震骇,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未免轻狂犯上,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觉理所当然。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顺着他扬鞭所指的方向,遥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驰神往。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将我的长发吹得纷乱如拂。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遥望那天地尽头的红日,我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萧綦朗声大笑,勒缰驻马,“让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话,反手扬鞭,朝他座下黑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从未被旁人鞭打过,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萧綦一惊,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夹马腹,催马跃出。

  我座下名唤“惊云”的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

  萧綦纵马追了上来,那黑蛟果然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

  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萧綦侧头看我,满目惊艳,朗声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长发飞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骑术自小由叔父亲自教授,冠绝京中女眷,连哥哥都曾甘拜下风。然而见了萧綦的骑术,到底叫我心悦诚服,那墨蛟的能耐也胜惊云一筹。我与它都已经有些乏力,萧綦却还气定神闲,墨蛟更是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我深喘一口气,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给萧綦。

  “王妃承让。”萧綦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我,“累了么?”

  我摇头微笑,掠了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天色也已暗了下来。暮色四合,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驱赶回家,欢快悠扬的牧歌声,从羊群中传来。

  “这是哪里,我们竟走得这么远了!”我讶然笑叹。

  萧綦一脸正色道,“看来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头,佯作惊恐,“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萧綦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人却有一个。”

  我耳后蓦的发热,装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经黑了,我们索性去到那几户牧民家中,正赶上晚归的牧人回家,妇人们煮好了浓香扑鼻的肉汤,盛上了热腾腾的羊奶。

  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也没人追问我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将我们奉若贵宾。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惊云啧啧称羡,女人们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我们周围,善意地嘻笑议论着。她们惊叹我的容貌,惊叹我的肌肤像牛乳一样洁白,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这是我听过的赞美中,最质朴可爱的话语。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萧綦在我耳边微笑道,“那是突厥语。”

  我已瞧出些端睨,轻声道,“他们不全是中原人吧。”

  萧綦笑着点头,“北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我微微点头,一时心中感慨。我们与突厥征战多年,两国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百余年来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是轻易割不断的。

  一位白须长者邀请萧綦与他对饮,刚回到座上,却见一个脸庞红润的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地递给萧綦,周围男女都哄笑起来,直直看向我们。
  我不懂得她们的风俗,却见萧綦笑着摇头,“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强地一跺脚,转头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这直截了当的话反倒问得我一怔,回眸见萧綦深深含笑看着我,心下竟有说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扬眉迎上那姑娘挑衅的目光。

  她眸子闪闪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原来只是一同跳舞,我不觉失笑,转头看向萧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样……只是想想那场景,已令我忍俊不禁。可触及萧綦的目光,我还是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许。”

  “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荡。

  我直视她的眼睛,微笑缓缓道,“国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围众人哄然叫好鼓掌,冲我们举起酒杯,有个高大的青年站起来,朝这姑娘唱起我听不懂的歌,歌声热烈缠绵,竟让她羞红了脸……而我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萧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分明没有喝太多酒,却已眩然。

  夜已渐深,我们辞别了热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我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的发烫,心潮依然未能平静。

  “过来。”萧綦伸臂揽住我,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

  “喜欢。”我含笑望住他,“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也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萧綦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战事,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这一整晚,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战事在即,仍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哪怕只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我阖目微笑,“好,到那时,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萧綦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我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静好,眼底不觉已湿润。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陡然收紧,薄唇轻触到我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我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我颈项。

  “抱紧我。”他的声音低沉平静,“之后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虽然四下宁静如常,却有凛冽寒意从萧綦身上传来--杀气,我再熟悉不过的杀气,萧綦身上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
  座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惊云,不安地低嘶了一声。

  萧綦凝神按剑,暗暗将我揽得更紧。

  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挟裹了湿意,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我们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城郊村落的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掠过。我心中却暗暗发紧,越发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萧綦的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风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将双手环在萧綦腰间,指尖触到革带金扣上镌刻的兽首,金铁的冰凉坚硬,透入心底,令我觉得安稳。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我屏住气息,只觉萧綦将我揽得更紧,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

  “伏身!”萧綦蓦然低喝,将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旋即有劲风擦脸而过。冷汗遍体,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已与死亡擦身而过。

  墨蛟也在同一刻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草垛冲去。

  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是萧綦镇定不紊的呼吸声,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夜色。

  萧綦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绰绰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萧綦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挟一刃惨碧迎头斩来……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我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声……经过贺兰一役,这杀戮之声,我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我将脸颊紧贴萧綦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

  墨蛟奋力驰骋,仿如腾空御风,我不知道它会奔向何处,眼前的黑暗却不曾令我惶惑--我从未有过如此的镇定从容,想到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想到与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我也一往无前。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我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隔着冰凉的衣衫却有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递过来,靠在他胸前,周身温暖依然。我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

  “别出声。”萧綦揽在我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滚下鞍去。

  我们滚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绵软的草垛。萧綦翻身而起,揽了我迅速缩身避入草垛后面。墨蛟与惊云竟不顾我们落马,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而去。我心头顿时冰凉,只听纷乱马蹄声踏破水声四溅,从后面赶来,直追两骑而去。

  萧綦一动不动,左臂一刻没有离开过我腰间,始终稳稳将我揽住。雨水顺着草垛流下,湿透全身,我顾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萧綦的手。他反手将我五指扣紧,默默传递着抚慰的力量。

  待那追赶的马蹄声去得远了,他沉声道,“跟我来。”
   
  他牵住我大步冲进风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里,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与木桩之后。

  萧綦踢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慌忙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马草料场,萧綦曾经来巡视过草料仓库,隐约记得这处简陋的屋舍,曾是守仓人值夜之所。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萧綦点亮火摺子,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北地寒冷,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我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刺客暂时已被引开,方才萧綦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我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我抬眸看向他,却蓦的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受了伤!”我扑上去,掀开他风氅,慌了神地抓住他双臂,在他周身寻找伤处。

  他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揶揄我,“摸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一抬头,泪水竟涌上眼眶,什么也顾不得,惶急脱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萧綦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见他风氅湿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湿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眼泪扑簌簌掉下,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刺客的血,杀了八九人,还剩二十余个……”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风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脸色都吓白了。”他叹息,满眼暖意,“傻丫头,很怕我会死掉么?”

  那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这一刻只觉天塌地陷,生生死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失去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剜心之痛也是我绝不能承受的--我陡然张臂,紧紧抱住他,“如果要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那样我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受那生离死别之苦。”

  萧綦一震,久久不语,只将我拥进怀抱,双臂箍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他在我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老迈龙钟,也各不嫌弃。”

  我们相隈倚坐在火塘边上,萧綦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我轻咳一声,叹道,“眼下可怎么办,难道一直等到天亮?”

  萧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来援。”

  我愕然侧眸,见他神情笃定,对我一笑道,“我们彻夜未归,怀恩必会警觉,带人出城来寻。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认得路,也记得我的气息,自会带了怀恩寻来这里。此处离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们必会赶到。”

  我长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定,却见萧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的行踪被刺客知晓……府里,只怕已有奸细。”

  我心头一凛,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与萧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几个贴身的下人,若连身边的人也混进了奸细,还有什么人可信。

  “难道又是贺兰……”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对,突厥人与贺兰箴此时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向你动手。”萧綦唇角扬起,却没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转,深不可测,“你以为,此时谁最想取我性命,谁又能带着数十名刺客潜入宁朔?”

  我正倾身去拨那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颤抖,靠近了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萧綦从背后环住我,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我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两次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还令我耿耿于怀,此时眼见他又来解我衣襟,忙羞恼道,“不用,我不冷……”

  他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我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点火星爆开,分明方才还觉得冷,此刻却似周身血脉都一起沸热了。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着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喘息,心头剧跳,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已经教过我床闱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撞到太子哥哥与姑姑的侍女偷欢……男女之事,我虽也羞怯好奇,却不是全然懵懂无知。

  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光裸的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我被他拥在怀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移上胸前,挑开我衣襟,隔着一层薄薄丝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来,极轻极柔,仿佛捧住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低唤他的名字,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他停下来,扳转我身子,令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鬓发,他的眉目,他的唇,无处不是我的眷恋。我抬手攀上他脖颈,指尖轻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抚上他薄削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带,将我揽倒在臂弯。我的发簪松脱,长发散开,如丝缎垂覆,铺满他臂弯。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干草上,俯下身来深深看我,目光缠绵迷离。

  我的衣衫被他层层解开,处子皎洁之躯再无最后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旖旎。或许我们注定做不成一对平常的夫妇,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夙缘,我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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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别离

2008-05-24 on 05:11

别离(全章修改完)

  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静静伏在萧綦怀中,一动不动,长发缭绕在他胸前,几绺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他赤裸胸膛,与铜色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旧伤,甚至有一道刀痕从肩头横过,几乎贯穿后背……虽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迹,却依然触目惊心。那十年戎马生涯,究竟经过了多少生死杀戮,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从血海里杀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里,他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此刻浓情过后,他揽着我阖目而卧,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出鞘长剑就在他手边,但有风吹草动,他会随时按剑而起,没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静的睡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夹杂着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过已经半干的外袍将他赤裸上身盖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了唇边,只见萧綦目中精光闪动,脸色凝重,按剑屈膝而立,将我护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动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觉有什么正在逼近……萧綦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屋外一声剑啸相应,旋即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

  我心头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萧綦整理衣袍冠戴。

  萧綦还剑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动作愈加迅捷了。”

  “属下惶恐。”那人恭然应答,止步于屋外,不再近前,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萧綦的语声冷冽威严。

  “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将军已带人追击,宋将军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那人的声音冷硬,有浓重的关外口音……关外,我蓦的心中一动。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执了松油火把,置身风雨之中,依然身如铁石,纹丝不动。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于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萧綦负手按剑而立的身影,逆着火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一名侍卫恭然撑了伞上前,萧綦将伞接过,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随他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他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将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们走到屋外空地,那十余名骑士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萧綦俯首。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在这风雨声中,格外震慑心神。

  墨蛟与惊云果然跟在众侍卫之后,见了我们分外亢奋欢跃。

  我侧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铁甲将军,终于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会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驿战中接应我的灰衣大汉。

  府中最清楚我们行踪的莫过于玉秀和卢氏。

  回到王府,萧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马夫在内的数人全部下狱候审。

  侍卫来带走玉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没有哭喊,倔强的咬住嘴唇,任由侍卫将她拖走。临到了门边,她蓦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卫拖得歪倒,一双眸子却坚定熠熠。

  “玉秀没有背叛王妃。”她只轻轻说了这一句,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着她越去越远,终究脱口道,“住手。”

  两名侍卫回身停下来,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这样的目光,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遗弃的悲苦,是我曾经感受过的无奈。只在这一刻,我望着这瘦弱倔强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动。没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转向侍卫,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头看我,眼中蓄满泪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不决。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琊。”

  “琅琊?”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琊,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琊。”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琊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聚。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长;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明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们就来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声应着,手指悄然从他领口滑进去,抬眸斜睨了他,“没有我这个负累,你倒轻松了。”

  他的唇流连在我眉心,低低笑谑,“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佯恼道,“你这妖精,回来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一夜之间,便是从少女到妇人的奇妙转变,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似什么都不同了。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绣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柔声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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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阙惊变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趁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隐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也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本宫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于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于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的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于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于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本宫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于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本宫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本宫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

  我与宋怀恩再度目光交错,都已觉出不同寻常的诡谲。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轻信了父亲的门生,没有半分提防。

  若是晖州有变,吴谦起了异心,此刻我们便已步入他设好的局中,回头已晚。

  此去驿站行馆,只怕早已设下伏兵,纵然五百精卫骁勇善战,也难当晖州近万守军之敌。

  只是,吴谦若要翻脸动手,自我们踏入城中便有无数机会。此人一贯谨小慎微,对我们也不无忌惮之心--我终究是皇室郡主,这五百精卫亦是跟随豫章王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师。

  未到策应周全之地,我料定吴谦不敢提早翻脸。

  片刻之间,我这里心念电转,闪过无数念头,吴谦也是沉吟不语。

  “王妃有此雅兴,下官自当奉陪。”吴谦阴沉的脸上复又绽出谦恭笑容,“王妃请。”

  心上紧悬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气,向宋怀恩颔首一笑,转身登车。

  车驾扈从掉头,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车帘,回望身后城头,但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兵士巡逻往来。

  去往行馆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我却越发察觉到隐隐的异样,仿佛平静水面之下,正有着诡异的暗流。吴谦带来的仪仗亲卫不过百余人,自车驾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吴谦又急召了大队军士赶来,声称城中人多杂乱,务必严密保护我的安全。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却令我越发笃定有异--以晖州守军一贯的松懈,若是事先毫无准备,绝不可能这么快招之即来。看这甲胄严整之态,分明是早已整装候命。吴谦之前刻意让宋怀恩与众人先往驿战,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眼见此计不成,又再调集人马赶来,只怕此时的行馆也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握紧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体。

  往日哥哥总说我机变狡黠,不负名中这个“儇”字,可真到了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眼下敌众我寡,吴谦严阵以待,我们已尽落了下风……

  昔日在禁苑猎兔,曾见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猎鹰。趁猎鹰不备之际,猝然发难,猛力蹬踢,往往将毫无防备的猎鹰蹬伤,趁机脱逃。父亲说,以弱胜强,以少搏众,无外乎险胜一途。

  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隔了车帘,外面灯火渐渐繁多,已经接近城中市井繁华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里,乍见车驾煊赫,仪仗如云,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涌上道旁争睹。此时正是晖州入夜最热闹的时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蓦的一震,眼前似有惊电闪过!

  --人,若要逃逸隐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这念头甫一浮出,我亦惊住。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冷汗不觉透衣而出。

  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机了,纵然代价惨烈,也再无选择。

  “停下!”隔着车帘,突然传来玉秀脆生生的声音,叫停了车驾。

  我心头一紧,却听她扬声道,“王妃忽觉不适,车驾暂缓前行。”

  这丫头弄什么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却见她半挑了垂帘,伶俐地探身进来,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声说道,“王妃您觉得怎样,可要紧么?”

  我立即会意,扬声道,“本宫有些头疼,叫车驾缓一缓。”

  “宋将军叫我传话……”玉秀急急压低声音,放下一半垂帘,侧身挡住外头,“稍后人多之处,见机突围,不必惊慌。”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闻言我骤惊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发揪紧。

  “告诉宋将军,不可硬拼,突围为上,但留得一线生机,再图制胜。”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玉秀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晖州南郊揽月庄,是叔父昔日蓄养暗人之所,如无变故,可执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记……”

  外面传来吴谦焦急的探问,宋怀恩也随之来到车驾前。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顷刻间,巨变横生,五百铁骑刀剑出鞘,行动迅如惊雷。

  马嘶、人声、惊叫、呼喝响作一团!

  周遭亲兵护卫尚未回过神来,骁骑铁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划破夜色。

  只听吴谦魂飞魄散的喊道,“来人,快来人--将乱党拿下--”

  毫无防备的市井平民,无不惊恐失措,四下哭号奔走,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瞬间变成杀戮之地。平素养尊处优的晖州守军,在这彪悍铁骑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连阵势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铁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狭窄,跟在后面的大队守军一时无法赶上前来,更被惊慌奔走的百姓冲散,陷入混乱之中,鞭长莫及。

  车驾四周都是吴谦的亲兵仪仗,变乱一起,纷纷败退奔走,无暇顾我。玉秀跳上车来,挡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筛糠,兀自对我说,“王妃别怕,有奴婢守在这里!”

  我猛的将她揽在身侧,两人紧靠在一起,周遭乱军冲突,杀声震天……我屏息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父母亲人和萧綦的身影不断自眼前掠过……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们而来!

  我霍然抬头,眼前刀光闪动,一骑如风卷到,横刀挑开鸾车垂帘。

  宋怀恩战甲浴血,横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王妃,上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给他,忽听一声劲啸破空,一枚流矢从后面射来,擦着他肩头掠过。

  “小心!”他一把将我推回鸾车,无数箭矢已纷纷射到马前。

  大队守军已从后面赶来,弓弩手箭发如雨,正向我们逼来。

  宋怀恩举盾护体,被迫勒马急退三丈,身后铁骑精卫已有人中箭落马,却无一人惊慌走避,进退整齐,严阵相向。

  大军已到,他们再不走就功败垂成了……而我的鸾车已在大军箭雨笼罩之下,眼前箭势一缓,

  宋怀恩又要策马向我冲来,我将心一横,向他喝道,“你们先走!”

  又一轮箭雨如蝗,四散的亲兵又攻了上去,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反手一刀将马前亲兵劈倒,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

  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本宫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宋怀恩硬生生勒止坐骑,战马扬蹄怒嘶,浴血的将军目眦欲裂。

  我昂首怒目与他相峙。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马蹄如雷动地,掉头踏过溃散奔逃的亲兵,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车门,软软跌倒。

  晖州之大,五百精卫就此突围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汇入湖泊,一时半会之间,吴谦也未必能将整个晖州翻过来。更何况,城中还潜藏有叔父豢养的暗人--纵然吴谦身为晖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无处不在的耳目势力,他也一样奈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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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降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本宫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吴谦恨恨而去,留下森严守卫,将我困在行馆内,四下皆是兵士巡逻。

  我久久端坐厅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声惊叫,将我自恍惚中惊醒,低头见掌心渗出血丝,竟被折断的指甲刺破,我却浑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叠声回头唤人。

  盯着手上伤痕,那殷红越发刺痛我眼睛,方才吴谦的一番话仍在我耳边盘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宁王亲率前锋奇袭晖州,截断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这晖州城下出其不意伏击萧綦……就算萧綦击败了謇宁王前锋,大军在晖州受阻一日,父亲在京城就危险一日。础州面临三面夹击,难以久持,一旦临梁关失守,萧綦未及赶到……父亲、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我只觉冷汗渗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挡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脚阵阵冰凉,所有的恐慌都汇集成一个念头--不能坐视他们危害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萧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开玉秀的手,发狂般奔到门口,却被守门兵士迎头截住。

  玉秀惊叫着追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我脚下一软,眼前发黑,紧悬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去,恍惚听得玉秀唤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她……

  仿佛过了许久,妇人轻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恍惚以为是母亲。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亲。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翻手将她手腕扣住。

  她惊跳起来,几乎撞翻身后玉秀托着的药碗。

  “王妃醒来了!”玉秀喜极奔到床前,“王妃,是吴夫人来瞧您了。”

  我头疼欲裂,神志昏沉,挣扎着撑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妇人片刻,才认出果真是吴夫人。

  玉秀赶紧扶住我,“可吓死奴婢了,多亏夫人及时找来大夫,说是偶染风寒,一时急怒攻心,没有大碍。瞧您这会儿还在发热,快快躺着吧!”

  吴夫人却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当时只觉是曲意迎奉,如今换我做了阶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难之际,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伏地流泪叩头。

  我叹口气,起身下地,赤足散发便去扶她。

  她体态丰腴,我一时扶不起来,周身酸软无力,不由软软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将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轻轻退开她,柔声道,“吴夫人,你的情谊,王儇铭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来看我,以免吴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实不相瞒,老身确是瞒着我家老爷私自来的,老爷他……”

  “我明白。”我含笑点头,让玉秀搀了我起来,也将吴夫人扶起。

  我退开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礼。

  吴夫人慌得手足无措,我抬眸直视她,“患难相护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报。”

  她又是一番唏嘘垂泪,方才黯然向我辞别。我含笑点头,凝视她斑白鬓发,却不知此地别后,再相见又是何种光景。正欲再向她嘱咐珍重,却听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姑母,时辰不早,姑丈大人将要回府了!”

  吴夫人面色微变,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转身退出。

  我诧异道,“门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亲侄儿。”吴夫人忙道,“老爷命他看守行馆,这孩子心地甚好,对王爷一向崇仰,绝不会为难了王妃。我已嘱咐过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说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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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马逼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徽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从这遥隔城郊的行馆楼台,我虽看不见城头街巷,眼前亦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柱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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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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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琊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静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镇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姗,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荏,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布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罢。”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任我帮他卸下甲胄,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见众人言笑随意,牟连也不复之前的拘谨。

  萧綦对牟连大加赞赏,赞他行事缜密,此番夺下晖州,当属牟连居功至伟。

  牟连忙谦辞,少不得又将我与宋怀恩、庞癸等人赞颂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冲旁人挤了挤眼,“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一对儿绝配!”

  我一时羞窘,众人俱是低头失笑。

  萧綦也笑了笑,旋即对诸将正色道,“时辰不早,众位暂且回营歇息,轮值守夜,务必养精蓄锐,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众将齐声遵令,当即退下。

  城头夜风猎猎,萧綦携了我的手,沿着城楼走去。

  我静静依在他身边,只想没有征战、没有杀伐,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晖州一战,就在今夜么?”我驻足叹息。

  萧綦侧目看我,不掩赞叹之色,“可惜你生为女子,枉费了如此将才。”

  “若不是女子,岂能与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这般虚张声势,自然事有蹊跷。謇宁王小心翼翼试探了数日,只怕耐心也快耗尽了。”

  萧綦颔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蹇宁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长于攻战,素喜以攻为守。而今他连日试探,都不见我出阵,必定怀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与你们的缓兵之计不谋而合,前番是实,今日是虚,恰好虚实颠倒。我此时故弄玄虚,继续虚张声势,便越发要他起疑,令他以为我至今尚未入城,晖州空虚,大可放手来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时,河面雾浓,謇宁王便会渡河而来。届时先放他前锋登岸,待大军渡河过半,便将他拦腰截断……”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届时瓮中捉鳖,痛打落水狗,果真痛快之极!”

  萧綦大笑,“纵是勇悍老将,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晖州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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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

  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晖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謇宁王三万前锋抢在天明之前,横渡长河,趁夜杀上岸来,强攻鹿岭关。

  数十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鹿岭关外云梯层叠,飞石如蝗,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晖州城墙。

  我随萧綦登上最高的城楼,河岸与鹿岭关外惨烈战况尽收眼底。

  一名将校战袍浴血,冒雨飞马来报,“禀王爷,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已退至鹿岭关下!”

  萧綦转身坐上麒麟椅,冷冷问道,“河面情势如何?”

  “前锋尽数登岸,主力大军已开始渡河。”

  “等。”萧綦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片刻后,又有飞马来报。

  “禀王爷,敌军已渡河过半。”

  “再等。”萧綦面色不变,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浓烈的杀气自他身上隐隐传来。

  我肃然坐在他身侧,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如置身隆冬,天地间尽是肃杀之气,令人遍体生寒。我执起案上酒壶,将面前一樽虎纹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满,一人飞马入内。

  “禀王爷,敌军攻势迅猛,大军均已登岸,征虏将军已率众退入鹿岭关内!”

  萧綦微微抬目,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劈开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胜雪,“传令左右两翼,截断登岸大军,夺船反攻!”

  来人遵令,上马飞奔而去。

  萧綦按剑而起,“传令后援大军,夺回鹿岭关,剿杀入城兵马!”

  “末将领命!”一名将领遵令而去,左右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萧綦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备马,出战!”

  我默然立于城头,目送萧綦风氅翻飞的身影远去。

  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黄昏残阳如血。

  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均之势,从城外两侧山坡俯冲,攻入刚刚登岸的謇宁王大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抢先攻入鹿岭关的前锋兵马,被阻截在内城之外,强攻不下,后方援军又被截断,顿成孤军。

  退守关内的胡光烈部众,与萧綦亲率的后援大军会合,掉头杀出关外。胡光烈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城门,一柄长刀呼啸,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

  謇宁王治军多年,麾下部众骁勇,眼见中伏失利,仍拼死顽抗,不肯弃战。

  但听敌军主舰上战鼓声如雷,竟是謇宁王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阵前一员金甲大将挥舞巨斧,猛悍无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率领受困将士掉头突围,往岸边战船退去。

  一时间敌军士气大振,奋哀兵之力,抵死而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但见一骑迎上阵前,白马红缨,银甲胜雪,正是宋怀恩擎一柄碧沉枪,横扫千钧,迎面与那金甲悍将战在一起。船头战鼓声震云霄,謇宁王催阵愈急。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陡然一声低沉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正中一面帅旗高擎。

  萧綦立马城下,遥遥与船头謇宁王相峙,手中长剑光寒,直指南岸。

  剑锋所指处,怒马长嘶,左右齐呼,“豫章王讨伐叛军,顺者生,逆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豫章王帅旗招展,萧綦跃马而出,身后亲卫铁骑皆以重盾锁甲护体,随他逼向阵前。战靴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风雨中晦暗天光。阵前敌军声势立弱,謇宁王战鼓声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帅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惊颤已至木然,只疑身在惊涛骇浪间,随着城下战况起落,忽而被抛上云霄,忽而跌落深渊。

  只听謇宁王战船上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綦犯上作乱,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綦与亲卫铁骑已强顶着箭雨逼近阵前。

  又一轮箭雨稍歇,就在下轮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萧綦挽弓搭箭,三支惊矢连环破空而去。

  箭到处,夺夺连声,竟不是射向阵前主帅,反而堪堪射中主舰前帆三道挂绳!

  船头众人惊呼声中,轰然一声巨响--那数百斤重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雕龙绘金的船头砸得碎片飞溅,走避不及的将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坠落河中。而那蓬帆落处,恰是謇宁王擂鼓之处。

  眼见战船受此重创,主帅被压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敌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前方寸大乱。那金甲大将正与宋怀恩苦战不下,惊见此景,一个分神间,被宋怀恩猛然回枪斜刺,当即挑落马下。

  謇宁王大势已去,河面完好的十余只战船纷纷丢下伤兵残将,径直掉转船头,向南岸溃退。

  至此,敌阵军心大溃,再也无心恋战。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说,“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说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说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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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已换下,妆容还未卸,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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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储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时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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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1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你!”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母亲问我可曾听过韩氏。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亲幽幽开口,“是被太后赐下白绫,绞死在你父亲眼前的。”

  我骇然剧震。

  “你父亲真心喜爱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马的韩氏……当年人人称羡他才俊风流,得以尚公主,却不知他心有不甘。我们大婚之后,本也相敬如宾,岂知时过两年,阿夙都已过了周岁,他却告知我韩氏有了身孕,欲将她纳为妾室。原来这两年里,他一直将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宫向母后哭诉。母后当晚在宫中设下家宴,命他携韩氏入宫,向我赔罪。原以为母后是要劝和的,岂料宴至酣时,母后突然发难,怒责他二人,竟当廷赐下白绫,当着他和我,还有皇兄跟太子妃…… 将那韩氏活生生绞死在殿上……”母亲的声音不住颤抖,我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记忆里尊贵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恩爱甚笃的父母竟是一对怨侣!

  “当时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头,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白绫套在韩氏颈上,她吓得瘫软,任两个内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那么……我吓得懵住,只看到你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我便晕了过去。”

  风从廊下吹过,我和母亲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过后呢?”我涩然开口。

  母亲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处处谦让隐忍,再无公主的盛气。你父亲也再未提及韩氏,从此将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过了几年,又有了你,我生产时却险些死去。那之后,他便待我好了许多,更将你视若珍宝,百般娇宠……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或许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亲却神色惨然,半晌不能开口。

  哥哥成婚之时我已十二岁,隐约记得那场轰动京华的喜事。

  “我一心要从宗室女眷中选一个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亲却决然反对。我问原由,他只说娶妻当娶贤,不必苛求身份。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这话又岂能令我相信。我们相争不下之际,阿夙却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时愕然,从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亲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时记忆里,嫂嫂是琴书双绝的才女,虽不算绝色,却生得纤弱秀丽,清冷寡言,仿佛极少见过她笑。依稀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后不久,哥哥便独自远游江南,嫂嫂终日闭门不出,时而听见幽怨琴声。半年过后,嫂嫂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远游归来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时,哥哥待她十分疏离,及至死后,却见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续弦。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婚事是父亲所迫,他自己并不情愿,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使然。

  却听母亲缓缓说道:“阿夙起初却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选中,即将册立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惊得后背阵阵发冷。一段段尘封往事从母亲口中说出,竟似每个人身后都有扯不断的恩怨纠缠,我却懵懂了十余年,一所无知。

  “我不愿让阿夙娶那桓宓,你父亲却一口应允。次日他就入宫去见你姑母,要她将二皇子妃的人选改为旁人,将桓宓嫁与阿夙。当年那事之后,我只与他争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你的婚事,一次是为阿夙。”母亲低头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跋扈霸道,也终于听他脱口说出真话……”

  “父亲说了什么?”我紧紧望住母亲。

  母亲一笑,“他说,我半生屈于皇家之势,断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夺了给他!嫁与我王氏长子,未尝就逊于龙孙凤子!”

  
  离开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门,步下石阶,我才驻足回头。寺中钟声敲响,在山间悠扬传开。

  云雾遮断山间路,一扇空门,隔开数十年恩怨爱憎。我终究没能劝回母亲,她已决定在我十九岁生辰之后,削发剃度。

  她说我的生辰已近,要再为我庆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几乎忘了。再过得几日,我便十九岁了……十九岁,为何我已觉得心境苍凉至此。

  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繁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她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

  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玉秀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听从萧綦的安排,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署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诺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么?”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如今对萧綦言听计从,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强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罢。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丰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思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的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么……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垂在脸侧,别有了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得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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