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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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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眼儿媚——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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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9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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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春

    庞荻初遇王雱之时乃宋熙宁三年春。

    时近清明,花嫣柳艳,风中和着微雨清香,乍暖还寒。汴梁城外一脉青山碧水,翠麓陌上游春扫墓之人迤俪不绝。

    山上行人中有一少女尤为醒目。她着一身轻绿衣裳,素巾束腰,外罩一件薄如蝉羽的水纹丝衣,头上戴着斗笠状毡帽,帽檐垂下整幅白色轻纱,遮住面容,面纱长垂,飘于身后,宛如轻烟淡笼一般。骑于一匹纯白骏马之上,身姿娉婷,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她身边伴着几名骑马随行的侍女,还有侍从数人跟在其后,亦步亦趋。

    一行人行至山腰,忽袭来一阵狂风,白马扬蹄嘶鸣,少女双手牵缰勒马,不料头上毡帽被风吹起,竟随风飘落山下。

    少女回首而望,美目顾盼清而不媚,秀色如琼花初绽,才一展颜便已羞落群芳满城。

    身边一侍女见状问道:"我们下山为小姐寻回毡帽罢?"

    少女看那毡帽已飘远不见踪影,便道:"山路蜿蜒多有不便,不过是寻常帽子而已,不必如此看重,你从囊中拿出一方面纱给我即可。"

    另一侍女闻言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想那唐人笔记里常有小姐遗落贴身丝巾香扇等物,被有缘之才人拾到,日后演出一段佳话的故事。今日小姐所遗毡帽若真被某才子拾到便也罢了,但若落入一般贩夫走卒之手,岂不委屈了这小姐曾用之物,想来怎不令人惋惜?"

    小姐私下甚觉有理,却颦眉故意斥道:"些许事都能被你牵强附会地想到这些无聊典故!"

    那侍女灵巧聪慧,早看出小姐目中笑意,一边策马掉头一边问小姐:"小姐是留在此地等呢还是跟我们同去。"

    "同去。"小姐果然十分惦记那落帽的命运,心道:"须得一清净之人拾得才好。"

    一路寻到近山脚处才见有人手持那顶垂纱毡帽,正与同行之人谈笑。

    那是一青年公子,年纪约二十许,身材修长秀颀,容貌清俊之极,长衣广袖,一袭白色丝袍迎风飞袂,飘然若仙,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略有病容。立于他身旁之人则大不相同,虽年纪与白衣公子相若,但身型矫健,剑眉朗目,身着淡墨色锦袍,银带束身,人一望便知此人必出身于贵族名门,然他一脸忧戚之色,似有忧心之事。两人并立,真如临风玉树,各擅其美。

    那白衣公子展眉笑道:"难得出城踏青一赏悦人春色,更拾得精工纱帽,内染名香,必为一美人所遗之物。面对此情此景再有不快之事也该全然忘却了。颢兄何不与我以此景为题行令填词,以输赢来赌明日廷议之事。"

    墨衣少年甚是诧异:"如何赌法?"

    "七步之内作出半阕《长相思》,韵脚不限,你若作出我便依韵合下半阕。如若你输,明日你须附议我父亲所提之事,如若我输则劝父亲三月不再提此事。"

    "关乎民生之事岂可如此儿戏?"墨衣少年正色道:"行令并无不可,但赌注须换。"

    白衣公子呵呵一笑,颔首答应:"那我用我的萧史求凰翠玉箫博你花园中的十二株三色杜鹃如何?"

    墨衣少年表示同意,于是白衣公子开始迈步数数。数到"七"时,墨衣少年抬首应声吟道:"出阳关,对碧山,新酒萧条轻暖天,堪忧事万千。"

    "词是不错,但仍带着旧日烦愁,不免大煞风景。"白衣少年评道。

    墨衣少年苦笑道:"心中所思便是如此了。愚弟洗耳恭听元泽兄佳作。"

    白衣公子正欲开口,在一旁看了片刻的小姐侍女下马过去对公子说:"公子手中之帽是我家小姐遗失之物,公子若完壁归赵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公子闻声朝小姐这边看过来,与小姐目光相接竟毫不回避,居然目不转睛地欣赏小姐容色,唇角微扬,似看得颇为赏心。

    小姐不悦,转头侧向一旁,面露怒意,想:"此人竟轻狂致此!"

    侍女见状也甚是恼怒,于是出言呵斥。

    白衣公子这才对侍女道:"还自然是要还的,但请姑娘稍等片刻。"言罢径直走到路旁柳树下设摊为游人测字的算命先生面前,只说了句"暂借笔墨一用。"也不等先生答应便提起笔在毡帽面纱上写了几行字,先给同行的墨衣少年看了,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把帽子交与侍女。

    小姐从侍女手中接过毡帽,见面纱上提的原来是他依韵行令而作的下半阕《长相思》: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词意虽明显赞美小姐之美,但小姐嫌他轻狂无状,写下这词读来颇有轻佻之感,他偏又提在面纱之上,小姐只觉连带着这毡帽也可厌了,于是将帽抛于地上,说:"既已被墨污了,我还要来做甚?"命侍从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上去了。

    那白衣公子微笑着拾起帽子,对墨衣少年说:"即便不要了开口说赠与我岂不更妙?何苦如此糟蹋。此物虽十分雅致,怎奈主人却不解风情,可惜,可惜。"

    只因这遗帽之缘,两人便情系半生,只是当时无人想到。

    这白衣公子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儿子王雱。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早在当今皇帝神宗祖父仁宗在位时便中了进士出仕为官。在郑县舒州等地做地方官时已颇有建树,起堤堰,决陂塘,兴水陆之利又贷谷于民,薄取利息,让民定期偿还,赢得口碑甚佳。后经京官举荐,入朝受三司制度判官之职。进京后即向仁宗进了一篇表言书,主张效法古代变法事例以强国富民。但仁宗观后置之不理,于是王安石心灰意冷,借母丧之机辞官回乡。仁宗薨逝后英宗即位,虽也曾数次召王安石再度出仕,但他一味推却,不肯进京。直到英宗子神宗赵顼即位。

    赵顼登基时年仅20岁,年轻气盛,有心变革。当时宰相韩琦已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因此不免有人在帝前说其独断专行,神宗虽未必全信,但也对韩琦有所忌惮,一心想起用新人以削弱韩琦之权。韩琦闻风而叹,主动提出辞职,神宗挽留不住,便命韩琦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这时几位官员重提王安石之事,向神宗力荐,称其有宰相之才。韩琦入宫辞驾,神宗问他王安石是否可用,韩琦答:"王安石做翰林学士便有余,处辅弼的位置则不可。"于是神宗召王安石进京,起初便授予他翰林学士之衔。

    王安石这次欣然入朝。与神宗问答间将帝比为尧、舜等古代圣君,拟自己为皋、夔、稷、契、傅说等贤臣,并畅谈法古变今理财足用之道,听得神宗连连颔首,几乎全盘接受。次年不听唐介等老臣谏言,升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于是王安石奏请神宗采纳新法治国。神宗准奏,遂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更旧法,调济天下利权,令王安石总领。王安石随即与心腹吕惠卿、曾布等人酌定新法八条,即:

    一、农田水利。派员分行诸路,相度农田水利,垦荒废,浚沟渠,酌量升科,吏民同役,不得隐瞒逃匿。

    二、均输,凡州郡上输的官粮,官得徙贵就贱,因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的,得以便宜蓄买。

    三、青苗。农民播种青苗时,如无钱播种,由国家借给,令出息二分,待谷熟随夏秋税偿还国家。

    四、免役。人民依等级缴纳免役钱于国家,得免劳役,国家将免役钱另募无职业的人充当役夫。

    五、市易。京师置市易所,使购不卖的物品于官,或与官物交换,又备资贷与商人,依限纳息还本。

    六、方田。以东南西北各千步为一方,计量田地,依地的肥瘠程度而定税五等,人民按税则缴纳。

    七、保甲。采古时民兵制度,十家为保,五百家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领导保丁贮弓箭,习武艺。

    八、保马。设置官马,凡保甲愿养马的,每家得领养一匹,愿养二匹的,听岁一检验,有死病的补偿。

    八条新法中前六条称富国之法,后二条称强兵之法。新法一出满朝哗然,反对者中一些是看出了新法在具体实施上的困难,料到最后的效果未必全如设想,另一些则恐新法有损自身利益,都极力反对。苏轼不断上书神宗,于《上皇帝书》及《万言书》中言变法之弊,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希望能以较缓和的方式改革,若要变法,也应逐步进行,而非如王安石的变法般急功近利。两朝元老富弼更直接进言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但神宗一味信任王安石,非但不接纳几位重臣之谏,反而于熙宁三年升王安石为同平章事(即任宰相),全面开始实施新法。

    朝中保守派重臣纷纷被贬出朝去外地做地方官,例如宰相富弼、直史馆苏轼、检详文字苏辙、枢密使文彦博等。还有一些老臣不肯依附王安石,便请辞归家。剩下一些位轻无权之人虽无遭黜之忧,但也整日度日如年。这其中有个翰林学士庞公,已为官三朝,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为人也十分稳重,颇受人尊敬。他生性淡泊,向来不甚看重名利,更是从不介入权位之争,虽也不赞同王安石变法,但反应不像富弼、苏轼等人激烈,所以并未遭到罢黜。朝中其余保守派闲时便常聚于其家,谈古论今,不时发发牢骚。

    这年岁末,适逢庞公六十大寿,这批臣子遂齐聚庞府为其贺寿。不想王安石得知消息后一时心血来潮,欲前往一探众臣私下交往情形,并伺机拉拢几个,于是也让人备了一份贺礼,携爱子王雱前往庞府。

    庞公与众臣见王安石来访均感意外。席间颇感尴尬,有几个活泛点的,便把话题引向王雱,开始夸赞他起来。

    王雱字元泽,幼时便已甚为聪颖,读书常过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书数万言,二十余岁上便举了进士。王安石一向以子为傲,听了众人的奉承之言心中很是受用,酹须笑道:"小儿王雱虽无才,但好在尚存几分记性,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话音未落,只听内室传来一声冷笑,有人朗声道:"谁家儿子读两遍!"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庞公身后内室珠帘一掀,走出一翩翩佳公子。

    此人纤秾合度,施朱太赤,著粉太白,束发加冠,身着锦袍,足登乌靴,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清秀雅丽,姿容绝美。观者无不惊叹,王雱更是眼前一亮,一扫适才傲然独饮之态度,站起身来。惟庞公皱眉不悦,连道:"胡闹!胡闹!"

    那公子向众宾客作揖行礼,道:"庞荻向诸位世伯请安。"

    坐在庞公身边的黄庭坚于是笑问:"这可是先生的小公子?果然仪表非凡呀!"

    庞公苦笑不语。

    王安石心知此人必是恃才傲物,听到众人赞王雱心有不服,想与之较量一番。于是提议他与王雱两人赌书。庞荻也不推却,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由诸公出题,庞荻与王雱赌诵从《诗》、《书》自本朝名章之内容。两人旗鼓相当,从容背来,竟都分毫不差。

    一时难分胜负,王安石解嘲言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黄庭坚随即起身说:"闻王公子不但熟读诗书,更擅吟诗填词,不如现在填一阕佳作,再请庞公子品评如何?

    "

    王雱看了看庞荻,唇际隐有笑意,说:"这有何难。"请人取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

    这是一阕惜春怀人之词,调寄《倦寻芳》。词曰:"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届长斗。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有人不解道:"这明明是写惜春之情,与当前节令不合呀?"

    王雱笑道:"正是。这是我在今年清明游春后为怀人写下的,今日本应另填一阕应景之词,但既然指定了品评之人,就非此词不可了。"言罢迈步走到庞荻面前,深深一揖,朗声道:"请女公子雅鉴!"

    庞荻不免大惊,霎时羞红了脸。本以为事隔半年,当下自己又身着男装,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来,不想他还是一眼就识破了。

    旁观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于是纷纷转而恭喜庞公育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儿。

    王雱再请小姐评词。庞荻也暗自欣赏雱之才情,心中叹道:"好文字!果然为聪明才子所作。"然见他如此张狂毕竟有几分不快,存心挑刺,再看一遍,觉词中秀气过盛,华而不实。遂开口说:"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本来还有句"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话到嘴边,终觉太刻薄,所以忍住不说。后一时赌气,又提笔在词边批道:

    "笔底才华少,胸中韬略无。"

    王安石见此女批评毫不留情面,颇为恼怒,面色十分难看,庞公也觉不好下台,于是朝庞荻斥道:"才疏学浅还敢口出狂言妄评王公子佳作,还不回房绣花!"

    众人正在想如何劝解时,却听王雱不愠不怒悠然道:"庞大人何必动怒?女公子是在夸奖小生呢,只是未曾写完评语你们便误会了。"

    言罢走过去接过庞荻手中的笔,在两句评语下各添一字,王安石与庞公一见立即一笑释怀。

    原来他分别添了个"有"与"双"字,令这两句评语成了"笔底才华少有,胸中韬略无双"。

    其余人等看了更是大赞王雱之才。黄庭坚见王雱适才词中有相思之意,料想他对庞小姐必定有倾慕之情,于是顺水推舟道:"王公子少年有成而尚未婚配,庞小姐想来也未许人家罢?既然郎才女貌相得益彰,何不就此结下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那一双才子佳人闻言均是一愣。

    王安石哈哈一笑,过去拉起庞公的手说:"倘若老夫代儿求婚,不知庞公允否?"

    庞公摆手道:"小女无才无德,今日更出言无状贻笑大方,怎配得上令公子?"他与王安石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绝不愿意与王结成儿女亲家。虽觉王安石酒宴上求婚之言不过是玩笑,但也不肯轻易应承。

    不想第二天,王安石果然谴媒人上门,为爱子王雱向庞公幼女庞荻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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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烛

    原来王雱自清明游春归来后,便填了这阕《倦寻芳》,教与家中十二歌伎演唱并配舞,闲时便斜倚在榻上听歌伎弹唱歌舞。他向来倜傥不羁,风流自赏,常与一些风雅的名士去青楼喝酒寻芳,所有秦楼楚馆,诗妓舞娃,无不知为王公子。他早过了加冠之年,上门向他提亲之人早已踏破门槛,他只说如不慎误娶一庸脂俗粉进门还不如对着诗书过一生,所以一直未曾娶妻。那《倦寻芳》王安石初听之下只道是他与某名妓的酬唱应答之作,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他独钟爱此曲,自己吟唱时神情也不同以往,便知他对词中所念之人思之甚深。曾试着探问过几次,雱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说此人是谁。直到赴庞府寿宴,观雱对庞小姐的态度,才猜到他所思之人定是此女。

    庞公虽与他政见不合,但为人正直淡泊,王安石私下对其也很敬佩,常想寻机与他修好。现又见儿子对其女如此倾心,心想不如就此与他家结亲,他女儿若嫁入王家,那庞公的立场或许也有变动的可能。故此对促成这门亲事很是积极,连儿子的意见也没细问就让人前去提亲。

    庞公的态度则大不一样。虽然现下皇帝一味信任王安石,王之势比诸葛亮之于刘备、魏征之于李世民还盛,但庞公沉浮宦海几十年,通晓世情,阅人甚准,看出王安石虽有崇高理想,但为人过于执拗,刚愎自用,重立法,轻人事,若为贪官污吏所乘,变法必不会顺利,当前盛况不过是一时现象,不能长久。再有,其子王雱固然有才气学识,非一般庸碌士人可比,但锋芒太甚,狂傲非常,最重要是自小身体羸弱,恐非久长之器,若将女儿交付与他实在难以放心。

    正想婉言谢绝这次求婚,不料陡生出一桩意外之事。

    王家的媒人还未走,忽有宫中太监前来庞府传旨,说高太后请小姐进宫赏花。

    庞府上下均感诧异,但既然是太后宣召,庞荻也不及细想,慎重装扮了一番便乘轿进宫。

    进了太后寝宫,只见已有数名名门仕女聚于其中。庞荻走到太后面前盈盈下拜,依礼请安。

    高太后很是随和,亲自弯腰携其手命她平身,然后微笑着仔细打量,赞道:“早闻庞学士女公子姿容绝代,今日一见方信是真。”

    庞荻悄悄抬目看了太后一眼,顿觉她与自己先前想象中完全不同。本来还以为太后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不想她年轻许多,秀丽高雅,服饰也十分淡雅,看上去竟似不过三十余岁。这位太后与先帝英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几岁便嫁与那时还是皇子的英宗为妃,虽一连生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但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因此相貌始终异常年轻。

    不过庞荻倒不是羡慕她养生有方,心中只是想:“怎么她还如此年轻就没了丈夫?”

    高太后带几位小姐去御花园赏初开梅花,先与小姐们闲话几句家常之事,便开始有意出题考问她们学识。庞荻才思敏捷,每每太后话音未落就已说出答案,到了后来,几乎只听到她两人问答,其余女子根本插不上话了,太后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和蔼。

    赏花过半,太后忽然对身边一宫女说:“今日梅花开得如此繁盛,去请岐王过来同赏。

    ”

    宫女应声而去。须臾便归,回话道:“岐王殿下说今日还要准备呈给皇上的奏折,大概是来不了了。”

    太后摇头,叹道:“这孩子怎会如此之痴!”随后便赐给众女一些服饰,令太监送她们各自回家。

    庞荻回家后将宫中情形告诉父亲。庞公沉吟片刻后道:“是了!太后是想为岐王选继妃。”

    岐王与神宗一样为英宗皇后高氏嫡出。高太后共生四子,长子便是当今皇帝赵顼,第三子颜很小时就夭折了,幼子为乐安郡王頵,岐王是其次子。岐王王妃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名门才女,但今年薨逝了,岐王不胜悲痛,一直郁郁寡欢,所以高太后想再在名门淑女中选一有才者给他做继妃。

    从现今情况看来,太后显然十分钟意庞荻。但庞公绝非一般攀权附贵之徒,没被突如其来的荣耀冲昏头,而是反复权衡其中利弊,觉得侯门一入深似海,女儿若日后不得岐王欢心处境必定十分凄凉,而且岐王与神宗同为嫡出,是英宗次子,从血缘关系上来看,除了皇帝外离皇权最近的就是他,这代表着无上的尊荣,但同时也会是致命的危险。当下皇帝一心变法,不顾朝臣反对,若压迫之下有臣子起逆心,很可能怂恿岐王谋逆,因岐王不但年轻有为,文采武功在诸皇弟中最为出众,而且反对变法态度坚决。倘若真如这样,不免引起一场血腥杀戮,史上例子不胜枚举,届时危及的就不仅仅是女儿了。

    于是庞公当机立断,在高太后还未开口正式提选妃之事前答应了王家的求婚。

    来年暮春,庞荻着霞帔、上花轿,嫁入王家,成了才子王雱的新妇。

    花烛之夜,庞荻幽幽地坐着,透过纱织盖头凝视桌上龙凤双烛上跳跃曼舞着的火焰,心也如那两朵花火一般,忐忑难安,随着映在墙上的光影跳得紊乱。

    果真就这样嫁了那个宰相公子。

    初听父亲接受聘礼之时不免讶异,略有些不悦,那人虽然雅逸脱俗,却是如此疏狂,自己从小心高气傲,但两次与他交手都未争得上风,殊为可恨。不过再一细想,也罢,他才思出众,与他生活想必总有些情趣,倒是比日后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好。就如那日毡帽若非他拾得,真落入一贩夫走卒之手,那该是多么可怕。偏偏是他拾了此帽,可见与他毕竟算是有缘……

    “啪”地一声,红烛绽出一朵烛花,与此同时,有人推门进来。

    她的相公,她的郎君。陌生的词,陌生的人。

    她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巾,只觉自己心里的那道门也忽地关上,以此来做她与那仍算是陌生人的郎君的最后屏障。

    那人轻轻挑开她头上的盖头,她惊惶地抬头,四目相视,她从她那浅笑吟吟的郎君眼中发现了她今日的美丽。

    合卺,交杯。然后喜娘与丫鬟退去,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王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对她道:“今夜月色正好,莫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庞荻一凛,不禁又开始紧张,暗想:“他意欲何为?”

    “不如我为娘子吹奏一曲如何?”只见王雱拿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箫,也不等她回答便独自吹奏了起来。

    “原来只是如此。”庞荻暗暗舒了口气。

    他吹的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悠扬婉转,其音清朗绕梁。庞荻细赏乐声,渐入佳境,几乎忘了身处何处。

    一曲奏罢,王雱转头对她说:“我去年在汴京集古斋中淘得此箫。据说是当年萧史向秦穆公女弄玉求婚时所用。虽难辩真伪,但我独喜故事中两人琴瑟相合伉俪情深之意,所以出重金购来,一试之下果然觉得乐音清澄,与众不同。”

    庞荻接过一看,见玉箫色泽温润,上面花纹与题字均精雕细刻,的确绝非凡品。

    王雱忽然展眉一笑,续道:“去年清明,我与人拿此箫作赌注行令,一时难觅灵感,若非娘子适时出现,只怕我已江郎才尽,俯首认输了。”

    听到他重提清明之事,庞荻颦眉微嗔:“填出那样的无聊之词,难道还不算输?”

    王雱大笑:“所幸那天与我打赌之人并非娘子,否则再有十支玉箫也全输了。那人何等大度,岂会为半阕小令斤斤计较!”

    庞荻于是追问:“那位墨衣男子是谁呢?”

    王雱见她十分好奇,反而故意不说,调侃道:“咦?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娘子,与人洞房花烛之夜便拉着丈夫追问另一男子之事!”

    听他一说,庞荻一张粉脸红晕染遍,啐道:“不说就不说,谁爱知道!明明是你故意引人家问的。”

    如此谈笑半晌后,王雱柔声对庞荻说:“夜色已晚,你先就寝吧。我忽想起一要事要告诉父亲,去去就回。”

    言罢起身而出。庞荻独坐半天,见他未归,便解衣躺下,但只脱了最外面的红裳。

    原来她虽未经人事,却也知道夫妻之事未尽于此。出嫁前一天娘亲私下略略向她提了些闺房之事,但她一听之下很是羞涩,庞夫人也没有多说,只是给了她一幅绢画,说是“压箱底”之物。她后来展开一看,发现竟然都是些“春宫”绣像,大惊失色,立即卷好放入嫁妆箱中,用衣物层层压于其上,当真是“压箱底”了。

    所以她一直担心王雱会对她有所干犯。虽然明知自己已然嫁予他了,但一想到要与他行这种事便觉害怕。

    紧裹绣被躺在床上,一心只想着但愿他不要再进来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到有人推门而入,走到床前伸手欲掀被。

    庞荻本来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可一感觉到有人要掀被立即惊醒,睡意全无,猛地起身坐起来,警惕地看着眼前之人。

    王雱见她云鬓微乱、双目圆睁瞪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惊恐之色,双手还紧紧攥着被子,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禁哑然失笑,轻声问道:“娘子还没睡?”

    庞荻很是尴尬,“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不料那王雱笑意更浓,竟挨过身来,直视她双眸,语含暧昧地问:“娘子可是在等我?

    ”

    “啊呸!”庞荻羞恼之下也顾不得淑女风范,恶恶地回了他一句:“谁在等你!”便倒下身去侧向墙边蒙头而睡。

    王雱轻笑一声,也脱了外衣,另拉了床被子过来,静静躺下。

    庞荻见他半天都无动静,略觉奇怪,便悄悄转过身来,睁眼看他。

    只见他闭目而躺,映着淡淡月光更显得眉青目秀,五官宛如刀削细琢出一般,庞荻从未如此近地看过他,暗暗自问:“为何以前不觉他如此英俊?”

    还在怔怔地看着他沉思间,王雱却突然睁开眼,唇角上扬,带出一丝暗含三分邪气三分狡黠的笑容,盯着庞荻问道:“娘子想是从来未见过如我这般体貌娴丽的人吧?”

    庞荻几欲绝倒,啼笑皆非,说:“体貌娴丽胜你者倒是常见,但口多微辞又恬不知耻地自比宋玉者天下看来仅有你一人罢了。”

    “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王雱顺势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原句作答,并继续用赋中典故与妻子说笑:“幸亏娘子以前不是居于我家之东,否则累你天天爬墙来偷窥我,小生定要于心不安了!”

    庞荻欲要再驳,但想他如此伶牙俐齿,只怕说到天亮也驳他不倒,于是赌气道:“闲话少说,我要睡了。”

    王雱含笑称是,便闭目而眠。

    庞荻躺了一会儿,身畔有人在侧始终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怕他再来骚扰。左思右想不放心,忍不住开口对他说:“我们就这样睡罢。”

    王雱睁眼故意奇道:“若非如此,娘子想如何睡?”

    庞荻羞得无地自容,“呸”了一声后便再不出声,不知又熬了多久才睡去。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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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钗冠

    次日清晨庞荻随王雱去给翁姑请安敬茶,王夫人吴氏含笑看着庞荻,显然甚为满意,但发现一对新人眼周黑黑,定为晚睡所致,便私下嘱咐庞荻说:“你们新婚燕尔,缠绵一点无伤大雅,但雱儿自小身体便比别人弱,因此凡事需有节制才好。皇上赐了不少药给雱儿,早晚须各服一剂,一会儿你看看方子,以后仔细核对剂量,再交与下人煎制。若有不清楚的就问侍女璇玑,以前一直是她管这些事。”

    庞荻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婆婆的意思,知道她误会了,但这种事怎好解释,只得红着脸一一答应。

    晚间王雱随父召集了一批变法新党厅堂议事,庞荻拿来御医为丈夫所开治顽疾的药方,认真看过几遍后便亲下厨房吩咐下人煎制。侍女璇玑听闻后立即赶来,对庞荻道:“这些事让婢女做便是了,怎能烦劳少夫人。”

    庞荻道:“我闲着也没事,为相公配点药是应该的。”

    那璇玑却坚持道:“煎制这些汤药看似容易,但其中细处却很多,早晚的剂量、配方、火候都不同,就是同一副药一月中也有好些煎法,初一和十五的就大不一样,一点马虎不得。

    婢女是做惯了的,少夫人何必再操心这些,不如还交给婢女吧。”

    庞荻听这话觉得很有几分刺耳,再看璇玑神情与一般侍女很不相同,没有那种一味的谦卑与顺从,服饰也比其他侍女要精致许多,暗暗觉得奇怪,存心与她较劲,便道:“没做过更应多学,我若现在偷闲,日后璇玑姑娘嫁人了谁又来管这些事呢?”

    璇玑双唇微动本还欲说些什么,但看庞荻表情坚决,终于忍住不说。

    庞荻随后令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绿袖去向府中其他下人打听,绿袖回来禀告道:“璇玑是雱公子乳母的女儿,比公子大三月,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直是她在服侍公子,所以老爷夫人对她也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庞荻微觉不快。

    当晚厅堂议事拖至半夜才结束,王雱回房时见妻子已经睡熟,映着烛光脸色粉红娇艳,闭眼酣睡,睫毛投下两道弧状阴影,神态娇憨,只觉心中一动,刚才议事之时的满腹豪情尽化绕指柔,于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粉腮。

    她感觉到声响,半睁惺忪睡眼,看见是他也不再害怕,只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我让厨房煎好药了,等你议事结束就送来,你一定要喝呀,是我配好的。”听见他回答后又放心地睡了。

    夜间王雱静静躺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娇妻,直到天色破晓。

    第三日王雱与王安石一起进宫面圣,黄昏才归,回来后一直在书房闭门疾书。庞荻独自先睡。半夜醒来,也不知是何时了,发现枕际无人,便起身前去书房查看。

    他果然还在书房里,因太过疲倦,便依在榻上睡着了,身边堆满书和写下的手稿。庞荻细看,发现是《诗》、《书》、《周礼》等书和他协助其父撰修的三经新义,心知他定是在面圣时被皇帝问及变法的理论依据,所以回家急着撰写新稿以供圣阅。

    找来绣被给他盖上。只见他双眉紧锁,梦呓中所念及的仍是三经语句,庞荻不禁莞尔,心想以前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自恃风流的才子,如今看到他如此专注于关乎国计民生的事业,才发觉这才是他真可爱之处。

    天明后王雱醒转,一开眼便看见庞荻坐在他身边细阅他昨晚写的文章,见他起身,便浅笑盈盈地问:“我让侍女进来服侍你梳洗。”

    王雱这几日颇劳累,刚醒过来仍觉有些头晕,于是牵过妻子的手说:“待我再躺片刻。

    ”

    庞荻笑道:“呀,哪有如此赖皮的!那你先把药喝了吧。”

    王雱从小便终日与药为伍,深感其苦,一听之下不免面露厌恶之色。但看妻子如此关怀,却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好勉强答应。

    庞荻把药端来递给他,然后看着他等他喝。王雱低头看看汤药,忽然伸手一指庞荻身后,故作惊诧状,道:“阿荻,快看你身后是什么?”

    岂料庞荻并不回头,却皱眉斥道:“别玩这招了,婆婆早就告诉过我你经常这样做,待人回头后就把药倒进花盆里,骗局如此老套也不知换换新的。快快喝了!”

    原来王雱果真是想趁其不注意把药倒掉,但既被识破只好乖乖去喝。

    他此刻身披一件白色宽大晨衣,睡了一晚,头上的束带已经散了开来,一头长发带几分凌乱地披泻而下,直达腰际。他喝完药,然后伸出右手,用衣袖缓缓点拭唇角,广袖轻扬,姿态优美之极。

    庞荻见他喝完,含笑问:“药苦不苦?”

    王雱扬眉笑道:“娘子何不亲自一尝。”

    庞荻低头看看碗,发现药已被饮尽,便道:“哪里还有可尝的?”

    王雱笑容不减,一面说着:“这里还有。”一面一把把她揽了过来,作势往她唇上吻去。

    庞荻惊叫一声,挣脱开来,满面绯红。

    王雱哈哈一笑,不再逗她,转身从身边拿出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个花钗冠,对庞荻道:“这是昨天我入宫面圣时皇上赐给你的,花钗八株,皇上说皇太后对你赞誉有加,听说你出阁嫁给了我,因此特别嘱咐过破格赐你二品命妇花钗冠。”

    原来当时命妇冠饰花钗冠有严格限制,一品命妇为花钗九株,二品命妇为八株,三品为七株,依次递减。王雱当时官衔为崇政殿说书,按理其妻品级不应是二品,所以这属破格赏赐。其实王雱博学聪颖,大胆敢言,其父的谋略很多是由他所出,甚至连王安石呈给皇上的奏折大多都是口授后由儿子整理笔录的,是变法的一大主力,时有“小圣人”之称,官职本不应低,但本朝定例执政子不能预选馆职,王安石恐招人闲话,所以一直没提拔王雱升职,后王雱直问其父:“虽不能预选馆职,但宫中的经筵讲学也不可参预么?”王安石又虑道:“朝臣才说过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经筵,恐益滋物议了。”于是王雱笑道:“父亲这般顾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后来因王雱所做的策议及《老子训解》印刷成书后流入大内,被神宗阅见,颇为叹赏,变法党人邓绾、曾布遂乘机力荐,神宗召雱入见,雱应对得体,颇合圣意,这才授了太子中允及崇政殿说书之职。

    庞荻接过钗冠细赏。

    王雱想想又问:“皇太后对你赞誉有加,难道她曾见过你么?”

    庞荻便把当初入宫之事告诉了他,但把提到岐王之事略过未说。

    王雱何等聪明,微微一想便知其意,于是笑道:“原来我是把准王妃给抢了来。”

    庞荻瞪了他一眼,闲闲地说:“是呀,我正后悔着呢。”这两日相处下来,她觉得丈夫随和亲切,所以也渐渐学会与他开玩笑了。

    王雱笑着起身,接过钗冠道:“来,我给娘子戴戴看。”

    正准备给庞荻戴钗冠,忽见窗外有一名侍女端着待客的茶走过。王雱心道:“如此清早会是何人来访?”于是叫住侍女寻问。

    侍女答说是监察御史程颢大人来访,正与宰相大人在花园池边议事。

    王雱一听立即大步流星般朝花园走去,既不束发洗面也不换上正装,一任长发与晨衣衣袂迎风飘扬,手中还持着庞荻的钗冠。

    庞荻心道哪有这样见客之理。想想毕竟不放心,便随后跟了去。

    走到程颢面前,王雱并不行礼,只直问父亲:“父亲在议何事?”

    王安石道:“正为新法颁行,人多阻挠,所以与程君谈及。”

    原来新法颁行后效果不太好。新法本意甚好,但尚不周全,下面的官吏利用新法漏洞欺上瞒下,鱼肉乡民,人民大受损害,叫苦不迭。现在朝中之臣敢直言劝谏者不多,但几位老臣,如韩琦、富弼等仍坚持上书,吁请皇帝停止使用新法。王安石手下官吏向来只报喜不报忧,只一味说新法实施后的好处,所以他与儿子都不知道民间实际的疾苦,只道是旧臣们刻意阻挠报复。程颢本来支持王安石变法,但看情况不妙便来与王安石商议,问是否暂时停止实施最主要的青苗法。

    故此王雱闻言即怒,睁目道:“这也何必多议!但将韩琦、富弼两人枭首市曹示众,不怕新法不行!”

    王安石见程颢在侧,儿子这样直言多有不便,忙道:“儿说错了。”

    王雱并不顾及程颢,继续道:“我没说错!若要新法顺利实施,必要先诛除异议者,古今亦然。”

    程颢恪守道学,见王雱这副疏狂模样,心中本已很不舒服,后听了他如此说话,更是按捺不住,便冷道:“方与宰相谈论国事,子弟不便参预。”

    王雱闻言对程颢怒目而视,几欲挥拳相向。他向来很厌恶这个道学老夫子,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愤怒之极,他肤色本就很白,此刻气极,青筋一齐突出,清晰可见。

    此时他父亲看见庞荻跟在其后,忙说:“阿荻还不扶你相公回房梳洗!”

    王雱对庞荻一向温言款款,笑语吟吟,从未流露半点不悦之色,所以庞荻哪见过这等阵势,几乎看呆了,听见公公说话才回过神来,走到雱的身旁,拉着他的手臂,轻声道:“我们回去罢。”

    看见妻子柔声相劝,王雱勉强压下满腔怒火,牵着妻子手拂袖而去。

    回到房中王雱怒气未消,对庞荻道:“当今圣上广纳谏言、颁行新法、有志革新,堪比尧舜,而父亲也有皋、夔、稷、契、傅说等贤臣之才,可惜任何朝代都有小人,就是尧、舜在位的时候也不能无四凶。所以欲建盛世必要肃清四凶,这才是治国之道。”(尧、舜在位時地方上有四凶为害,人民饱受其苦。四凶就是驩兜、共工、檮杌、饕餮族。驩兜和共工结党、橫行乡里;檮杌個性凶暴;饕餮族经常打家劫舍,夺取人民粮食。舜下定決心,逐出四凶,把他们流放到边远地方。)

    庞荻半晌不语。

    王雱追问:“娘子不同意么?”

    庞荻答道:“我只是觉得相公适才说的若要新法顺利实施,必要先诛除异议者,似乎与秦始皇治世之道相似。”

    王雱道:“秦若非先有商鞅变法,后有始皇果敢立法治国,哪能平六国、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

    庞荻本想说“惜秦朝二世而亡”,但见王雱正在气头上,觉说出无益,只徒增他怒火罢了,因此隐下不说,另寻话题好言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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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冶游

    如此又过了几日。一天午后,王雱命人为他准备外出的衣服,丫鬟拿出好几套,他抬眼看看便挥手说:“洗过一两遍,颜色暗了。”待拿出一袭新袍,他还是摇头:“去年缝好没穿的,现在式样太旧,已不能穿。”最后取出前两天自城东最著名的裁缝谢金娘处订做好的新衣,颜色清亮、裁剪新颖、做工经常精致,他这才终于肯穿。然后又叫人取出薰香炉,仔仔细细地为衣服熏香。

    庞荻看他样子不像是要进宫,若说访友他态度未免也太过慎重,很是疑惑,最后忍不住问他:“相公意欲何处去?”

    他整整熏好的衣袖,施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青楼。”

    庞荻只疑是自己听错,皱眉道:“什么?”

    王雱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际悠悠笑道:“青楼。秦楼楚馆。烟花之地。”

    庞荻未嫁之时已隐约听说过他性好冶游,常与名妓饮酒唱和,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放肆,公然清楚明白地对她说要去青楼。

    一时怒极,反而无话可说。

    他说了一声“我去了”便轻摇折扇朝外走去,仿佛只是去踏青游春一般。

    “不许去!”庞荻怒喝道,话音未落两滴泪珠竟夺眶而出。

    “呀,娘子如此挂念我么?”王雱忙折转回来,把她搂入怀中,低头轻轻地吻干她的眼泪,却仿若不知她为何伤心一般,“安慰”道:“看来娘子是一刻也离不了我了,既然如此,不如同去?”

    同去?庞荻讶异地看着他。同去狎妓?

    他那狡黠的帅气坏笑又浮了出来:“阿荻,你可知你的男装打扮俊朗之极哪!”

    半个时辰后,换上男装的庞荻与她相公一起出了相府,乘轿前往汴京最大的妓院“浮香楼”。

    刚到门口,那徐娘半老的鸨母就闻声迎出来,看见王雱两眼顿时几乎笑没了,连声道:

    “王公子好呀怎么长久不来了想是最近又高升了吧嫣然想你都想瘦了好些呢……”待走进厅中立即吩咐一个龟奴:“快去请嫣然出来,王公子来了!”随即又转头仍是满面堆笑地看着庞荻问王雱道:“这位是公子的朋友?”

    王雱含笑答道:“是我表弟,切不可怠慢了。”

    “那是自然!”鸨母忙献宝道:“我们新近从杭州请来两个姑娘,姿色尤在嫣然之上,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位公子一定会喜欢。现时她们还在梳妆,两位公子请先上楼坐,待会儿我带她们过来。”

    走到楼上,一个盛妆美人疾步迎了出来。只见她身着桃红轻罗丝衣,头上梳着时兴的堕马髻,双目惺忪,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看见王雱,眼波一横,如怨如诉,幽幽道:“听说王公子新娶了夫人,我只道是你早把奴家忘了。”

    王雱揽过她腰,笑道:“怎么会呢。啊,这是我表弟庞公子。阿荻,这是艳名满汴京的萧嫣然姑娘。”

    萧嫣然闻言向庞荻施礼,庞荻看见王雱对她如此亲热心中老大不快,只点了点头。之所以同意随他来这里是因为王雱告诉她这里的姑娘艳冠京城,“只比你差三分”,但凡女子,听别人拿别的女人容貌与自己作比较总是好奇的,因此很想前来亲眼测之,但临行前王雱又要求她不要轻易喝醋,故现在虽很不舒服,却也不好发作。

    那女子显然比庞荻大许多,也不见得非常美,只是笑容妩媚,很有几分动人。“萧嫣然,”庞荻心中冷笑:“原来是笑嫣然之意。”

    进到萧嫣然房中小厅内坐下。庞荻第一次来这种烟花场所,不免暗自四处打量,但见这房中布置地倒也十分清雅,陈设之物未必贵重却都很精致,雕花屏风、焚香炉都如大家闺秀常用的,四壁挂着一些书画,庞荻细看之下暗暗吃惊--竟都是出自当今名士之手。

    王雱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了解近况,她一味嗔道:“你既不来我还有什么乐子?不过是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罢了。”

    “是么?”王雱故作怀疑状:“我可听说你的客人不少呀。”

    她懒懒回道:“不过都是些俗人罢了,我见了只当没见。”

    王雱哈哈一笑,问:“司马光大人的公子没再来找你了吗?”

    “爷呀!”萧嫣然叹道:“他的爹不是被你们罢黜了吗?他现也不知有没有随父离京,就算还在,哪里又有心情来找我?”

    王雱又问:“那现在在任的京官们呢?我却不信没有一人来亲姑娘芳泽。”

    萧嫣然瞪了他一眼,说:“吕惠卿大人倒是常来,不过也只是饮酒听曲。”边说边倒了杯茶递与王雱。

    她提到的这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时年未足四十岁,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文学辨慧,时人称其有杨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时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与革新之事一拍即合,两人堪称志同道合。王安石将之荐于欧阳修,得调入京都。吕惠卿遂事王安石以师礼,如出门下。现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与曾布一起被视作是辅佐王安石的左右手。

    王雱接过茶品了一下,似不经意地问:“就他一人?”

    “呵,这位大人拜你家宰相所赐,成了大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来喝杯花酒也不须自己花银子,早有外地来谋职的小官候着请他玩乐。”萧嫣然言语间似对这吕惠卿颇为不屑:“要是他高兴了,兴许就会向他们指点一下升官的捷径。”

    “哦,什么捷径?”王雱皱眉问。

    萧嫣然一愣,忽觉自己失言,便赔笑道:“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的,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王雱笑叹道:“既是不懂,你又如何知道是捷径?唉,嫣然,我几天没来你就把我当外人了,有话也藏着掩着不说了,我订做的那枝给红颜知己的猫眼金簪现也不知该送谁好。”

    “哪里是这么说的,公子!”萧嫣然忙辩白道:“他说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是拣令尊大人爱听的说与他知道,令尊一悦之下再让他们到皇上面前说变法的好处,皇上龙颜大悦之下就可能会升他们的官了。”

    庞荻听了这许久渐渐明白了,原来王雱是在套萧嫣然的话,打听朝中官员的情况,大概他本意是想打听旧党的异议,不想却打听出了自己新党中的弊端污点。

    王雱默然不语,隔了片刻才又笑道:“是不是这吕惠卿一来别的旧党京官都被吓跑了?

    他们以前不是很爱来你这里发牢骚吗?”

    萧嫣然答道:“有几个倒是也还来,不过谈的话又罗嗦又了无新意,其实苏子瞻大人那句话早就言尽了他们想说的意思。”

    “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王雱把苏轼上书中的名言重述问道。

    萧嫣然点头说是。

    王雱一笑置之。想想又问:“最近可有苏轼的消息?”

    萧嫣然笑道:“那就要问我那两个新来的妹妹了。”

    正在此时,门上珠帘一掀,又有两个美人走了进来。

    只见此二女轻点朱唇,淡扫娥眉,身姿窈窕,虽无嫣然之娇媚但气质如芝兰在谷,更显出众。年纪约十八九,穿着一色的衣衫,连容貌都一模一样,原来是对双生女。

    二女走过来盈盈施礼。萧嫣然为王雱介绍道:“这便是近日从杭州来的顾凌波与顾凌云姑娘。一母双生,一般人很难分辨。公子可能看出谁为姊谁为妹?”

    “如此简单,也值得一问么?”王雱轻摇折扇,悠然而道。

    萧嫣然见他如此有把握颇觉奇怪,又看看二女,仍觉异常相似,纵有些微异处却也不足以分辨出孰长孰幼,于是问道:“公子如何认出?”

    王雱忽地一笑,说:“姐姐旁边的是妹妹,妹妹旁边的是姐姐喽!”

    萧嫣然这才知他有意戏谑,庞荻也忍俊不禁,说:“又玩这一套,从小玩到大仍嫌不足么?”原来这其中有个典故:王雱只有几岁时,曾有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献给王安石,恰逢王雱在跟前,客人便问他:“你知不知道哪一只是獐,哪一只是鹿?”他略想了一会儿,答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从此传为佳话,京城士人皆知。

    那二女也相视一笑,各自报出了名字。王雱一指庞荻,说:“你们就坐在她身旁罢。”

    妹妹顾凌云依言在庞荻身边坐下,但那姐姐顾凌波却并不过来,她手中抱着把琵琶,拣一个角落坐下,淡淡说:“倘若要小女奏乐助兴,还是离远些好。”

    王雱略有些诧异,细看之下觉得此女与众不同,毫无一般妓女脸上惯有的逢迎之色,两姐妹虽容貌近似,神情却全然不同,妹妹一味温和顺从,而这姐姐就要冷傲孤高得多。

    他倒也不强要她坐近,只顺势吩咐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姑娘为我们弹唱一曲吧。”

    顾凌波也不应声答话,便开始拨弦调音,弹出一段如珠玉坠盘的乐音后,引喉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王雱点头道:“这阕《蝶恋花》纤而不靡,秀而不媚,清新流畅宛如天成,看似简单,但其中功力非一般人能及,不知是哪位名士所作?”

    顾凌波尚未回答庞荻早已了然:“必定出自苏子瞻笔下。”她父亲一直很欣赏苏轼之才,故此她从小就熟读苏轼诗词歌赋,深谙他各种文风,何况词中有失意之意,符合苏轼当下心境,再则听说顾氏姐妹刚从苏轼被贬去做通判的杭州来,便知很可能是苏轼写下后她们记下传唱的。

    顾凌波称是。

    “果然是他。”王雱朝庞荻浅浅一笑:“倘若是他那此词就别有深意了。这仁兄,到了如此山清水秀美女如云之地也仍旧诸多抱怨么?”此词貌似笑说失意于佳人之事,实有叹自己满腹报复不得神宗赏识之意。王雱与庞荻自然一听即知。

    萧嫣然却不解其中深意,笑说:“若然得不到心仪女子欢心,有怨自然难免。凌波妹妹,这词可是写给你的?”

    顾凌波冷笑道:“苏大人何许人也,怎会牵挂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女子。我也盼着有一日能得到他为我写下如此动人的诗篇,但若他真赋诗填词只为儿女私情,也就不是我景仰的苏大人了。”言罢又转头对王雱道:“山水可怡情但不可解忧,美女可悦目但不可愉心。”

    王雱扬袖挥手,道:“管他什么有怨无怨、能否怡情解忧、悦目愉心,既姑娘精于弹唱,改天我也填几阕词请姑娘咏之。”

    不想顾凌波却不领情:“多谢公子美意,但小女子生性愚笨,不是任何名士的诗词都能记下。”

    她妹妹顾凌云脸色霎时白了,忙不迭朝姐姐使眼色,暗示她出言补救,但凌波置之不理,侧脸向外,看也不看王雱。庞荻转视丈夫,心中暗笑:“呀,这下可碰了个大钉子!”

    萧嫣然闻言带笑向王雱解释:“今日不知妈妈抽什么风了,竟然让凌波来伺候。天下多少风流才子,这妮子却独爱苏轼一人。若你是与苏大人政见相若心意相通也就罢了,但偏偏又是苏大人的对头。要这妮子对新党中人笑语相迎简直比登天还难呀!”

    王雱却似毫不介意,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问顾凌波道:“苏子瞻有何好处竟让姑娘如此倾慕?”

    顾凌波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他对我并无任何恩惠,但世人都知他不仅才华盖世,更是位清廉爱民的好官。他出任杭州通判以来,爱民如子,断案有道,杭州之人莫不叹服。”

    王雱再问:“他却是如何爱民如子、断案有道的,姑娘可否举例说明?”

    顾凌波冷笑一声,道:“公子可是不信么?好,我便说上一桩:某日有一位绫绢商人上堂起诉,状告一个制扇工匠,说是欠他两万绫绢钱迟迟不还。苏大人派公差传唤制扇人至公堂受审。制扇人跪禀道:‘我家世代以制扇为业,前不久父亲死了,今年开春以来,杭州地面连日阴雨,天气寒冷,没有人买扇子,我一时拿不出钱来还帐,绝非故意拖欠不还。’苏大人听后觉得其情可悯,略一思索后对卖扇人说:‘去把你的扇子取来,我帮你卖出去。’”

    萧嫣然听到这里奇道:“苏大人自己出面帮他卖?这倒也是,若他出头,谁敢不给他面子呢?”

    王雱摇头微笑说:“他不须出头兜售,动动手脚即可。”

    顾凌波美目朝他一瞪,续道:“那人忙回家把扇子抱来,苏大人在其中挑选了二十把白团夹绢扇,提笔在扇面上或以行草书题字,或画枯木竹石。完后然后交给制扇人说:‘拿到衙门口外面去卖,每把一千钱,换了钱立刻还人家。’制扇人接过扇子叩头谢恩,刚出府门就被路人围住,你争我抢,二十把扇子很快卖光。卖得的钱正好够还帐。苏大人此举深得民心,杭州人争相传诵,都说苏大人之德才天下少有。”

    庞荻本就很敬重苏轼,听了顾女之言也不禁暗暗赞叹,对其好感益增。对王雱道:“这才是为官之道。”

    王雱却并不赞同,侧身向庞荻附耳笑道:“娘子说错了,这只是为地方官之道。”

    然后转而向顾凌波正色道:“姑娘既如此倾心于苏子瞻,不如我请父亲做媒,把你许与他罢。”

    顾凌波闻之不喜反怒,愤然直斥:“苏大人对亡妻王弗及续娶的王闰之夫人情深义重,小女子岂敢妄存取代之心。何况小女子并非倾慕他之人,而是为他的人品、道德与节操所折服。他身怀旷世之才,心存国家社稷,德泽荫下万民,虽不得圣上赏识,但不自怨自艾,处逆境而不怨天尤人,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心胸宽广,几乎已达圣人境界。反观当今得势者,往往有机心、性阴骘,得势便猖狂,只想加官进爵,不顾民生怨怼,每每欺上瞒下混淆圣听。更可恨的,是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且此种人多寡情,虽有家室却仍爱流连于青楼,言多轻佻无状,却不知他如何能护妻儿、治家国,知情识爱?”

    她后面这几句显然矛头直指王雱,萧嫣然与顾凌云均吓得不轻,瞠目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更别提打圆场了。王雱心中确有几分忿怒,眉头微颦,正欲开口驳斥,却听庞荻朗声应对道:“姐姐休要一概而论。在你说的得势之人中自有人腹有才华,胸怀韬略,通世理,性聪颖,胆大敢言,刚勇直谏。他之所以倡导变法非为个人私欲,那是他的理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彩篇章。那些反对者犹如拦在他通往理想的光明之地的荆棘,是呀,他采取了激烈的手段,决定斩除荆棘而不是慢慢梳理,可那是他如同稚子般的急迫心情所致。他就像个孩子,认定了目标就要勇往直前,虽然路不一定选得很对,但总是为着光明锲而不舍。这种矢志不渝追求理想之人自有人爱。另外,子非他,焉知他不懂护家爱妻,知情识趣?”

    顾凌波诘道:“既知他所选的路不一定对,何不从旁劝导而一任他误走下去?”

    庞荻叹道:“有些路不走到底难辩对错,何况我们爱的是他一贯的坚持和他经历的夸父追日般的疼痛。”

    顾凌波不再反驳,久久凝视庞荻,忽然走过来鞠身一拜,道:“适才不知夫人真意,多有得罪。”

    庞荻心知她已从自己的话中猜到她的身份,于是也不掩饰,双手扶起她,道:“脱口而出之言未及细想,请勿见怪。”

    其余两女这才知庞荻是女扮男妆,而且是王雱的妻子,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带着夫人逛青楼,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也只有王雱能做出来。”

    王雱与庞荻同乘一轿回府。其间庞荻问道:“你平时与人争辩反应激烈,受不得半点气,那顾凌波如此说你你却为何并不发一声?”

    王雱笑答:“本来想驳,岂料娘子急着护我。再一细想,又觉一个女子懂得什么国计民生,不过是因爱而私自己仰慕之人,与朝臣辩论有本质之别。须知女子的真情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无论她说出多么刺耳的话,只要是为爱而言,都是可以原谅的。”后思及顾凌波言行,又对妻子道:“凌波此人清高桀骜、率真敢言,惜不知变通,为人过直则易折,她若一生只处于杭州倒也罢了,但这京师看似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却处处暗含刀光剑影损人利箭,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定会惹祸上身。”

    庞荻不语,心中却想:“你看别人倒是很清楚,却没过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么?”

    又过片刻,王雱忽故作严肃地对庞荻道:“小生有一事想请示娘子。”

    庞荻见他这般慎重,奇道:“何事?”

    “我可以吻你么?”

    “呀呸!”庞荻方知原来他是在调笑,立刻双手捂脸向一边躲去。

    王雱这才大笑开来,一边捉她一边逗她道:“刚才那么激动地表白爱我之心,怎的现在又如此扭捏了?”

    “呵,哪有!”

    “不妨让我告诉你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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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征诛

    行至中途,忽听见前面传来喧哗之声,市民惶然奔走,阻了道路,轿不能继续前进,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掀帘朝外看过去,但见有几个在城中巡逻的兵卒正绑了两个壮汉欲押解回衙。那两人愤愤不平,高声嚷道:"我们不过是在街边吃饭的时候聊聊天,这也犯法么?"

    一逻卒喝道:"皇上已经颁下旨来,凡谤议时政者一律要逮捕治罪。"

    被绑之人有一作村夫打扮,闻声暴怒道:"我哪里是诽谤了?我说官府借款给我们,但要我们以财物抵押,我们无法,只好请有钱的地主做保人,说好还不了款就用田地补偿。借来的钱虽然救了青黄不接时的急,但规定秋后即还,还加收两分利息,现下我田里闹虫害,眼见着今天收成不会好了,到时定然还不出贷款,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田地卖给有钱的地主,这青苗法有还不如没有,难道说错了么?"

    另一人接道:"你们评评理:我说这以钱代役的免役法很不公平,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出同样多的钱,应出的钱年年都要出,我家旁边的陈财主家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再多出一百人的也有,但像我这般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的人倘遇上凶岁哪里还承受得了这免役钱?"

    围观的人闻言频频点头,像是很赞同他们说的话。那逻卒见势不妙,走过去各抽两人一鞭,斥道:"如此非议新法还说不是诽谤?来人,把他们的嘴塞住!"

    二人口被塞后虽不能言,但仍嘟囔有声,怒视逻卒,拼命挣扎,脸涨得通红。逻卒将他们押走,道路遂得通行,轿夫也重新起轿。

    庞荻见二人之状颇感震惊,问王?道:"皇上下过禁言新法的旨意?"

    王?颔首,神情镇静,不紧不慢地说:"父亲已接受我的建议,奏请皇上颁诏天下,查察奉行新法不尽职者,严重查办。并于京城设置逻卒,捕治谤议时政的人。"

    庞荻急道:"你难道忘了刚才顾凌波斥你的话吗?‘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现在如此禁言压制民议,更易被旧党诟病,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难堵悠悠之口呀!"

    王?坐着懒懒地舒舒身体,闲闲地靠在轿内椅背上,然后问:"娘子可知帝王的‘征诛‘之术?"

    庞荻点点头。尧、舜在位?地方上有四凶(?兜、共工、?杌、饕餮族)为害,人民饱受其苦。?兜和共工结党、?行乡里;?杌?性凶暴;饕餮族经常打家劫舍,夺取人民粮食。

    舜下定?心,以"征诛"术逐出四凶,把他们流放到边远地方。

    王?续道:"连尧、舜这样的圣君也是在以‘征诛‘之术除去‘四凶‘后,才实现了‘先王之政‘。乱世需有重典,历代有作为的明君贤臣欲清明政治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必先以‘征诛‘起步。秦孝公若非接受商鞅建议,借刑律肃清王公异论,怎能使变法顺利进行,最后使秦盛于六国?秦皇赢政,焚书坑儒虽受后人抨击,但当时确实一统舆论,利于集权天下。汉武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间用了多少残暴手段,但千百年后,有人说他错了吗?与之相较,今我们颁布之法令已是柔和多了。"

    庞荻摇头道:"孔孟之道重在仁政。今观你之所为,浑不似儒家作风,倒是受商鞅、韩非之影响更多些。如此压制民意一味专行,恐有朝一日反对之声如缺堤之水掀起巨浪,你与公公岂能全身而退?"

    "呵!你道我们是为已私利才变法,整日思虑着日后能否全身而退的问题么?"王?慨然道:"借助法令刑律是为了能保证可富国强兵的新法顺利实施。但凡国家所用之法新旧交替之时,必定有人不习惯,或是影响到少数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反对,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内忧外患,时不我待,不变法难以解除弱国之根本弊病,所以必须以刑律加快平息反对之声。

    娘子知道我们现在每年要贡给辽、夏的岁币有多少么?"

    岁币之重,庞荻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到,庞公每次提及都不禁连连叹息,自然记得很清楚:"真宗皇帝与辽圣宗澶渊之盟定下的岁币之数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仁宗皇帝在位时,辽兴宗以求地为兵端,再与定盟,加岁币银绢各十万两匹。西夏主元昊既纳款,赐岁币银绢茶彩共二十五万五千。"

    王?道:"这还只是每年要支出的,与辽夏长期作战的损失更为严重。现时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不仅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而且北、西边境日遭辽、夏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继续以财物换取安宁。而且宫廷用度太奢,皇上对王公宗室及朝臣赏赐不节,所以越发入不敷出,以熙宁元年为例,全国总收入仅一亿一千五百一十二万银两,而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一百八十六万银两,短缺金额达一千五百七十二万银两之多。如此数目如何弥补?只能加重税收,所以人民生计日蹙,苦不堪言。另外,国家机构庞大,官吏人浮于事,四十年前,全国文武官员只有九千七百人,而今正式官员猛增至二万四千余人,而等待差遣空缺者,多达十万之众。故此要改变窘境必须变法度、易风俗。现今推行的新法各有所利: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救济农村;方田均税法整理财政;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兼顾农村与财政;保甲、保马则可整饬军备,如何不好?哪里又不可行?"

    他越说越激动,双颊泛红,额上已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庞荻取手绢亲手给他拭汗,柔声道:"我并非说变法不可行。记得父亲曾给我说过苏子瞻的一段话:‘寒暑之极,至于折胶流金,而物不以为病,其变者微也。寒暑之变,昼与日俱逝,夜与月并驰,俯仰之间屡变,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寻而押至,则人之死久矣。‘冬天之严寒与盛夏之酷热差异何其大也,但一年之中寒暑交替不知不觉就过了,人们很难感觉到其中变化就是因为气候是一天一天慢慢地变的。白昼与夜晚也是这样,天色渐渐地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中间过渡得好,人们有时间去适应,所以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如今突然变法,涉及范围又广,就如酷暑骤然转为严寒一样,让人如何好轻易接受?莫如缓缓而行,才有良好的效果。"

    王?颇不以为然:"依我看来,他不过也是个意志不坚、朝令夕改之徒。仁宗嘉?六年,他曾在《御试制科策》中论道:‘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此段‘动而不息‘之论,何等激越!而你说这段‘寒暑之极‘之论,则实为反对‘骤变‘之说,近于因循苟且之习。"

    庞荻辩道:"当时朝廷旧臣因循苟且,不思变通,所以他发出‘动而不息‘之论意欲‘涤荡振刷‘,破旧纳新,故言辞激越。而今‘寒暑之极‘论,是觉贸然骤变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所以建议缓而行之,变法节奏应切合宇宙运行之天道罢了。"

    王?闻言不禁笑道:"那苏子瞻究竟有何魅力,竟让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个如同中毒一般听他信他?你可知连圣上也觉得他文人之气太重,清谈之风甚浓。晋代衣冠成古丘,清谈也可误国呀!"

    庞荻还欲反驳,轿子却已达相府门口。王?飞快地吻了她的脸颊一下,说:"与朝臣答辩总觉很不快,但与娘子交流却觉颇有趣味,只是今天到此为止,我要进去见父亲了。"

    庞荻无奈答应,与他相继进府。

    进府后,庞荻只觉眼前景象与出门时大异,家中院落显然是仔细打理过,十分整洁,花园与厅房中更是多了许多正在应季而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家中奴仆见了她均赶来施礼,纷纷道:"祝少夫人生辰快乐!"

    庞荻知道今日是自己生日,但没想到嫁到婆家还有人记得,很是惊喜。转头看王?,他含笑说:"为了让他们悄悄收拾,所以今日诓你出去逛了一天。快去房中换身新衣,我让璇玑给你准备好了。然后到厅中来,叔叔妹妹都来为你庆贺呢。"

    "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庞荻问。

    王?轻点她的俏鼻一下,道:"笨阿荻,难道我当初谴媒纳聘时会不问你生辰八字么?

    "

    回到房中果然看见桌上已备好一套新衣,颜色粉而不妖,裁剪入时,拿来穿在身上只觉飘逸轻盈,异常合身,就似事先量体而制的一样。庞荻问贴身丫鬟绿袖是否公子问过她自己的尺寸,绿袖却摇头说不,璇玑在一旁淡淡地说:"公子如此珍视少夫人,自然观察入微,不须问也知道少夫人衣裳的尺寸。"

    待走进厅中,见早有许多人等在里面。除了丈夫与公婆外,王?的两位叔叔王安国与王安礼都各自携了夫人坐在一旁。另外王?的长妹王雩带了夫君吴安持归宁至家,王?小妹雯儿年纪尚幼,此时也从闺房中出来,看见庞荻进来即笑盈盈地起身相迎。

    庞荻见丈夫如此慎重,竟把全家人都请到为她庆生日,略感不安,毕竟自己只是个甫嫁入王家的媳妇,年纪轻轻,过个生日这般兴师动众,惊动数位长辈,总觉不妥。而王?却似丝毫未想到这层,见了庞荻立即笑逐颜开,起身过来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王安石与夫人见此情景相视而笑,不禁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情形,如今见儿子已成家立业,又与儿媳如此恩爱,大感快慰。他们一向溺爱儿子,虽觉得儿子此举不免有些孟浪,但发乎真情真性,是可以原谅的。

    王雩的夫君吴安持是当朝学士吴充的儿子,此时也不过二十多岁,见庞荻眉眼盈盈,巧笑倩兮,身着纱衣宛如未雨海棠,一脉温柔地坐在王?身边,顿时惊为天人,霎时理解了王?为什么要兴师动众为她过生日,心中叹道:"若是我也娶到如此佳人,那无论怎样宠爱都是不过分的!"于是起身向庞荻敬酒道:"祝嫂夫人芳华永驻,年年岁岁,均如今朝!"

    庞荻起身应对,举起酒杯略喝了一点就被王?接过,柔声对她说:"少喝点,多余的我替你喝。"

    其余各人或向庞荻敬酒或说一些祝贺之辞,庞荻一一谢过,每杯余酒都是王?帮她饮尽。后王?发现叔叔王安国独自坐在一边不发一言,便开口问道:"叔叔何故这般沉默?"

    那王安国一向不苟同兄长的变法理论,为人性格又很孤傲,见不惯侄子张狂的个性和态度。今被他请来本来以为是要商议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为给他媳妇庆生日,所以很是愠怒,便独坐一旁不理不睬。听王?发问,斜眼问道:"今日是否还有他事要议?"

    王?道:"无他,叔叔怎不向阿荻说几句贺词?"

    王安国冷道:"心绪不佳,恐说出来不中听。"

    王?哈哈一笑,道:"叔叔觉得今日不该为阿荻设这家宴么?我却就是要请你们来,让你们看看我的妻子是个多么美丽、贤娴而聪慧的女人,我多么为她而骄傲,娶到她我何其幸也!"

    王安国面色越发难看,道:"如此,我就以一阕旧词为贺: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曲调分明不合时宜,甚至细品之下还可察见暗损之意。王?大怒,酒杯一掷正欲发作,庞荻忙起身对他说:"酒已饮过了,我先回房去。你别饮太多,我让人给你备些解酒汤。"拉着他的手暗使眼色示意让他别发脾气。

    王?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他乘着酒兴对着她朗声吟出一阕《醉妆词》:"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乍听到他如此炽热的示爱之词,庞荻有点讶异,又有些茫然无措,犹如被一柱暖流迎头击下,一阵晕眩之后却有一层层的暖意从心底漾了开来。

    再回头看他,竟看到他眼中隐有泪意。

    他因何而生泪?为谁而落泪?若说是悲,他手上分明牵着他欲白首之人,悲从何来?若说是喜,为何他眼底却有无尽哀痛如斯?

    "?儿,你醉了。"

    庞荻听见公公此话才回过神过来,把衣袖自他手中拉出,快步走了出去。

    一人在房中静坐许久,忽听门外有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璇玑。

    她抱着一段长物进来,其上有锦缎包裹。走进来后她把此物放在案上,对庞荻道:"这是公子赠给少夫人的礼物。"

    打开一看,是一张焦尾琴,琴身古雅,略有龟裂,又是件古物。细看之下发现琴下新刻上了他作的那阕《倦寻芳》,想是意在定情。

    她抚琴微笑。

    忽听璇玑道:"少夫人若无吩咐婢女便告退了。"

    一时因琴而想起浮香楼中弹琵琶的女子和萧嫣然,于是叫住璇玑问道:"公子经常去浮香楼找萧嫣然么?"

    璇玑答:"是。"略顿了顿,又续道:"并不只是萧嫣然,还有醉华楼的封宜奴、邀月阁的邱亚仙、涵云院的柳月眉等。"

    她默然,半晌才道:"你出去罢。"

    璇玑转身出去,走到门边忽停了下来,回过头,缓缓补了一句:"但是,他从不留宿。

    "

    不想此时王?已踏月而归,走到门前听到璇玑这话,立即笑道:"可是有人在背后打听我的底细么?"

    璇玑微微一笑,福了一福便走了。

    他迈步进来,长身玉立,已毫无醉意。庞荻挑眼看他,也不否认,道:"与其憋在心里胡思乱想,不如直接问清楚好。"

    王?坐下揽着她的腰,问:"可清楚了?"

    庞荻点点头。

    王?再问:"不怕我再出外沾花惹草了?"

    庞荻笑说不怕。

    王?故意摇头道:"娘子错了!你道是不留宿就不会有问题么?须知感情上的越轨更是伤人,你就不怕我寄情于她们?"

    "不怕!"庞荻忽地伸手搂住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已经把你关在了我心里,让你去也无处去,寄也无从寄!"

    然后紧搂着他,把头贴在他的胸际,闻着他衣服上的清香,听着他渐渐激烈起来的心跳,只觉自己无可奈何地又一次为这个男子怦然心动。

    王?木然坐着,望着眼前一清如水的月光,却怔怔地难发一言。

    良久。王?忽然拉她起来,指着案上的琴柔声问她:"娘子可喜欢?"

    "喜欢。"庞荻含笑回答,却又对他说:"你都说皇上对朝臣赏赐不节,如果你如此奢侈经常买古物,恐有人借此说你就是皇上赏赐不节的受益者。"

    王?摆手笑道:"此物是晋代古琴,自然价值不菲,但却不是买的。"

    庞荻奇道:"那是从何而来?"

    王?道:"本是我一位好友爱妻之物。他们恩爱非常,但惜天妒红颜,今年这位娘子忽然溺水而亡。我那朋友伤心不已。前几天我去探望他,却发现他正在整理爱妻遗物,见此琴后触景生情,欲把它焚毁以祭爱妻。我忙拦住了他,连哄带骗地把这琴骗了过来。恰逢娘子生日,便命人刻上我们那定情之词,赠与娘子。"

    "呸!你那阕歪词刻在上面真是亵渎了此琴。"庞荻嗔道。

    王?一笑,道:"是!是!早知如此应请娘子自作一阕才是!"

    两人笑过之后王?又道:"此琴与我那翠玉箫堪称绝配,若合奏必定珠联璧合音韵绝美,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庞荻点头答应。

    王?取出箫,对着窗外月光悠然而奏,曲调正是在宴上所吟的《醉妆词》。庞荻听了一节后应声抚琴,与他相和,并在心中随之唱道:"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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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归隐

    这年入秋后,庞荻的父亲庞学士向神宗皇帝递交了辞呈,紧接心灰意冷的欧阳修之后辞官回乡,去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这一天,他早在决定把女儿嫁给王安石之子时就已想到。

    最终促使他作出辞官决定的导火索是司马光,他一生最敬佩的人。他敬佩的人并不多,但却为此人的才学、节操与德行全然折服。

    司马光身居庙堂之高而不骄不矜,不听阿谀之辞,不收取贿赂,生活简朴,两袖清风,有着一个光风累月的胸怀。年轻时他夫人曾因久不生育而给强他纳了个妾,他却拒而不受,坚持不与其同寝。一日夫人故意外出,让妾去书房伺候司马光。但他一见妾即怒而斥之:"夫人不在你进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大约上天也被他对爱情的这种忠贞所打动,数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他虽不争利,却坚持争理。

    当初王安石得以从一地方小官而被皇帝召回京城荣升高位他曾为其出了不少力,说过不少好话,因为他理解王安石的忧国忧民的心情和满腔欲强国富民的报复,何况王安石的才气学识和甘于清贫的作风与他何其相似,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同类人,应该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的确,他们彼此仰慕,彼此惺惺相惜,但是他们也渐渐发现,两人在政治上的见解,心中那关于治国策略及理想简直有着天渊之别。而且他们又一样地固执而倔强,认定了自己的立场便始终坚持,不会改变,甚至连一点小小的让步都不愿给对方。所以,在政治上,他们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头。

    他们涉及变法之事的首次交锋出现在青苗法实施之后。青苗法在神宗熙宁二年九月公布,当时朝廷派出四十一位专使大员,到各省去督导实施新法。很快专使大员们就发现这个貌似合理的法令在实施上有很大的难度,问题在于:最需要贷款的贫穷农民根本交不出贷款所需交给官府的抵押财物,而交得起抵押的富户实际并不需要贷款。于是一些专使大员想出个折衷之法:按人民之财力,自富至贫,将官款定比分配。要贫户之富有邻居为之做保,以保证贫户确能归还贷款。因家赤贫而又不愿找保人贷款的也必须按比例贷款,因此激起了一部分贫民的怨声。特使回京后,有一些照实说贫民并不愿贷款,另一些则隐藏了强民贷款的事实,而说得到官府款项的农民"喜极而泣"。有御史得知真相后弹劾放款成功的特使,说他们强民借贷,大违朝廷之本意。而王安石则亲自到御史台对诸御史说:"你们意欲何为?你们弹劾推行新政的官吏,却对办事不力者默不作声。"

    司马光随即联合当时驻在大名府,官居河北安抚使的韩琦,向皇帝奏明了青苗贷款是如何分配出去的。韩琦在奏折上说:赤贫之民有分担的款额,富有之家则要求认捐更多。所谓青苗贷款也分配给城市居民负担,也分配给地主和靠放债伺机兼并贫民土地的人,须知这两种人正是青苗法所要消灭的。不可不知的是,每借进一笔钱,短短数月之后就要付出一分半的利息。不论朝廷如何分辩,说贷款与民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百姓都不肯相信。韩琦指出,纵然阻止强迫贷款,要力行自愿贷款,并无实际用处,因为富户不肯借,穷人愿借,但无抵押,最后仍须保人还债。还请朝廷中止新法,召回特使,恢复故有的常平仓制。甚至还进一步指出:以这样的方法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国库而供皇帝穷兵缴武,并不足以言富国之道。

    皇帝看到这些奏折时不免犹豫,王安石坚持反驳,他对皇帝说这是目前最切实可行的富国之道,青苗法虽旨在令农民受益,但如果城市居民也需要便也可贷款给他们收取利息双方得益,何乐而不为呢。

    神宗欲查明实情,便派出两个太监到外地视察情况。两个太监都是会省时度势之人,知道王安石变法之心甚坚,若报实情必定惹祸上身,于是回报时说青苗法甚得民心,并无强迫销售之事。于是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继续推行青苗法。

    其间皇帝曾问过司马光对王安石的看法。他回答说:"百姓批评王安石虚伪,也许言之过甚,但他确是不切实际,刚愎自用。"他当时官职是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的御前顾问和谏官,凡看见不合理之事必出言直谏,而王安石的变法,正是他觉得最不合理的事。

    其实之前已有另外两件事令他与王安石矛盾激化了。

    熙宁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大理寺把一件刑部与登州争论难决的"谋杀已伤案"上呈皇帝裁定。于是神宗诏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等人共议。

    山东登州有一美丽的少女在母丧期间被迫与一自己不喜欢的丑男结婚。少女悲戚而愤怒,遂于夜间收割黍谷时,乘丈夫酣睡之时,挥起镰刀砍在那男人身上。后虽连砍了十余刀,但丑男却并未咽气,被闻声而来的人所救。州府得知,急捕少女归案,并严刑审讯,少女对有意杀夫一事供认不讳。故此登州知州许遵以"伤人自首"为由,判"罪减二等,不当绞"上报朝廷。刑部、大理寺复审此案,认为应判女犯以绞刑。翰林院众人听后各抒已见,一派觉得此女杀夫意识影响坏,伤风化,应从严发落,一派则认为情有可原,应该从宽处置,而两派的代表则分别是司马光和王安石。

    司马光虽然也觉得美女嫁丑男可悲可叹,如若生活下去必定痛苦一生,此女动机可以理解,但法不容情,若予以宽宥,恐今后贼杀横行,良民遭殃。所以极力主张处女犯以绞刑。

    王安石则坚持认为此案发生之本源,乃男女婚姻不配所致,弱女苦楚难忍而伤人,是对天命婚姻之抗争,不失为烈性刚强之女,令人钦服。而且招供也是自首,理当减刑,活女子一命。

    两派争持不下,请皇帝定夺。

    那神宗原来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当即微笑道:"介甫先生高论,甚合朕意。"

    这案子以王安石的胜利告终,其实里面蕴涵的意义更是超出了一般刑罚范畴,这代表着皇帝的一种倾向,表示着他对王安石的全然信任和施政治国态度原则的认可,觉得王安石敢于反对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传统夫子重臣意见而坚持己见与之对抗,正是说明他是自己需要的将变法进行到底的关键人物与力量。

    还有一次事关"理财"之争。

    熙宁元年八月十四日,朝廷重臣议事于延和殿。皇帝诏令商议河北灾情救济之策,以解国用不足之虑。翰林学士承旨王珪提出:今年郊祭赏赐东西二府大臣都不领取,节省的银两可用于救灾。司马光一向觉得皇帝对宗室及朝臣赏赐不节,立即附王珪之议,并倡议:两府大臣节省的赏银只有二万两,不足以救灾。节省赏赐应当从皇帝身边的官吏作起,文臣两府、武臣、宗室刺吏以上官吏,都应当减半赏赐。其节省赏银,全部用于救灾。

    王安石再次反对,说赏赐之数很少,若不赏赐必有伤国体,而且国用不足并非朝廷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够做到不加赋税而国用足"的理财大臣。

    司马光驳道:"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官府。‘不加赋税而国用足‘,不过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弘羊欺骗汉武帝之言,太史公司马迁以此讥笑汉武帝之不明。此论岂可以为实啊!"

    王安石嗤之以鼻,认为司马光的话是"迂腐之论"。

    皇帝仍认为王安石是对的。而司马光也从中看到了自己失势的前景。

    王安石曾在青苗法遭韩琦上书主张废除时以退为进,请病假不来上朝,此期间神宗曾打算使司马光充任副枢密使。司马光谢绝不就,并九次上奏,说自己官位为何无所谓,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要废止新政。皇帝回答说:"朕曾命卿任枢密使,主管军事。卿为何多次拒不受命,而不断谈论与军事无关之事?"

    司马光回奏称:"但臣迄未接此军职。臣在门下省一日,即当提醒陛下留意此等事。"

    王安石闻之对其忌惮更深,终于在熙宁三年九月,通过皇帝将司马光罢至陕西去做外任官。

    在他离去后,皇帝却又经常会想起他的好处,每当王安石的激烈政策引起什么非议,而他也略有不满时,他便会忍不住向旧党官员们表示,如果司马光还在朝中,他应该不致于犯什么大错。旧党官员们中他的话中听到了欲重新起用司马光的意思,于是开始聚集旧党力量,想一起进谏皇帝,请他召司马光回朝。此时韩琦、富弼均遭外放,欧阳修也不再过问政事,要辞官回乡,朝中几乎无一可主大事与王安石对抗之人,所以旧党期盼着司马光的复职,认为当前只有他才可以扭转旧党劣势,抑制新党气焰。

    他们把目光投到了庞公身上,希望他能挺身而出建议皇帝召回司马光。

    庞公知道自己已陷入了这场斗争的漩涡中心。

    旧党官员们当然很清楚他与王安石是儿女亲家,但正因为如此,如果连他也站出来请皇帝起用司马光,才更显得这是众望所归、顺乎民心的举措,而若一个与王安石有姻亲关系的人都不顾王的立场而要求起用亲家翁的对头,也说明王安石的为人行事确有问题,导致众叛亲离。

    王安石也在关注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不顾女儿情面而公然与他这亲家作对。

    庞公黯然嗟叹,数十年宦海沉浮,避过多少惊涛骇浪,而今终于走到了花散月落的尽头。

    他辞掉了自己的官职,但在递交辞呈前向皇帝上了道奏折,恳请皇帝召回司马光。

    他很清楚王安石的个性,王不会允许任何人反对变法提出异议,凡是对变法持异议者,他均称之为"流俗"派,而称自己的新党为"通变"派。对"通变"派他极力提拔,对"流俗"派则大力压制,甚至不惜行"征诛"术,导致反对派攻击他欲"钳天下人之口"。

    王安石的为人清正廉洁,庞公也相当佩服,但王禁止言论的做法是他所不耻的。他是个保守的旧党中人,不相信不顾众人反对而强制推行的法令会长期保存下去,也不相信用高压手段堵住反对之声的政府会存活多久,但是他不会把这种看法明确地表达出来,他知道皇帝求治迫切的心理,看清了皇帝对王安石因近乎崇拜而言听计从的态度,所以他之前选择了一种大智若愚、以柔化刚的方式来应对咄咄逼人的新党,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即不违本心又不致引火烧身的平衡点。但是,从决定把女儿嫁给王雱那刻起,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必将失去这个平衡的支点。

    与王安石结为姻亲,必将使自己从一个不受重视的旧党官员变为一个被两党争夺的新势力,但凡两党出现纷争,大家肯定会以强于以往十倍的注意力来观察自己态度。当然,他不会因这层姻亲关系转而支持王安石,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一个有节操的人应坚持的原则。但是,他不能不顾女儿在王家的处境,他不想因为自己在政治上与王安石的对立影响到王安石父子对女儿的态度,不希望女儿夹在两家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选择离去,远离了这朋党死拼的朝野,女儿才不会被其中的暗战伤及,而自己兴许也可以在阔别已久的故乡找到渴望多年的安宁。

    请皇帝召回司马光,是他对新党的激烈作风表示的最后一点抗争,也是最后一次向所有注目于他身上的人表明他一贯的立场。

    启程返江南故居那天,庞荻与夫婿王雱前来送行。庞荻拉着父母的衣袖依依不舍,泪落不止。庞公自然也难过之极。庞荻是他最小的女儿,是他继室夫人所出,从小就聪颖明慧,远胜原配妻子生的子女,所以他尤为钟爱。庞荻的哥哥平庸无才,此时随父母返乡,而别的姐姐也都已出嫁,嫁的虽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家境良好,也无复杂的政治背景,庞公并不怎么担心她们日后的生活,但惟其幼女荻却是他心上那永远牵挂着的明珠,让他忧思反复、放心不下。

    荻,意为生长在水边,形状似芦苇的草,纤细而柔韧,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所以他给女儿取名叫荻,不希望她生活在多么优越高贵的环境,却希望她能坚韧顽强如荻草,一生过着平淡却闲适的生活。如果当初还有别的选择,他更愿意把她嫁给一个身家清白的士人,只要他对荻儿以诚相待即可,并不要求他有多多的家财,多高的官爵。

    但命运却把女儿与王雱联在了一起。

    王雱。想到这里庞公把目光转到了女婿身上。

    多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满腔报复,满腹壮志,他觉得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坚持,所有的理想都可以实现,运用他的经纶与才华就可改变整个混沌的世界,起到强国救世的作用。

    庞公觉得,自己是理解他的,因为多年前他也曾如他这般意气风发过。本朝仁宗庆历年间,他也曾经与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一起倡导过新法治国之事。那次变法因仁宗皇帝最后的放弃而告终,也由此磨灭了庞公当时所有的锐气。

    而王雱与其父倡导的变法更危险,一开始在变法核心问题上就选择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属于"异端"的点--理财。这就注定了他们将与所有受"重农轻商"、"重仕轻商"、"重义轻利"、"耻于言利"等思想影响的旧派党人斗争到底。而且,他们采取了那么激烈的"征诛"术,树敌渐多,倘若有失,很易被人诟病而万劫不复。年轻的王雱更是倡导变法的势力中最锐利的那把剑,他言别人不敢言之事,行别人不敢行之法,定下目标便力争到底。这个年轻人才是他父亲王安石变法最大的动力和力量源泉,王安石的魄力与决心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儿子的影响,是他说服父亲决然变法,而说服父亲更决然地压制反对者的也是他。他每日亲自为父亲书写奏折、整理上书,其间会把自己的意志加进去,以比父亲本意更为坚决的态度影响着皇帝的决策。其实,有时候庞公会隐隐感到他仍有些欣赏王雱,欣赏他的意志与才气,如果抛开政治的因素,他是可以与荻儿成一对完美眷属的,这其实也是庞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原因之一。

    但是也正是因为他过分的意志与才气,会使他自己与父亲成变法反对者的众矢之的,日后会被人视作变法之弊的始作俑者,如果他失势倒下,葬送的也必然是女儿一生的幸福。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益。庞公再次深深叹息,问王雱道:"贤婿可否愿听老夫一言?"

    王雱鞠身道:"请岳父大人赐教。"

    庞公正色嘱之:"贤婿致力之变法目的在于富民强国,所以你要时刻记得这一初衷。若听到民怨,须谴有德行、值得信赖之人前去核查,如果真是新法有损人民生计,定要劝令尊酌情改之。须知欲变法度必须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方可,若人大多不觉新法有益,变法便失去了意义。听到夸赞新法之人要严加甄别,谨防有奸佞之人借奉承阿谀而借机谋取私利。另外,有一句话应该记牢:广开言路才是有道良策。"

    王雱点头道:"岳父大人的话小婿记下了。"

    庞公见他表情并不很认真,心中又是一阵叹息。

    另一边,庞夫人正与庞荻依依惜别。庞夫人对政治之道并不甚懂,也不很关心,她最关心的是女儿的婚姻生活,反复问女儿王雱对她可好。她见女婿清秀俊逸有余,但身体看上去却不甚强健,因此连连嘱咐女儿要悉心照顾女婿生活起居,注意煎药煲汤给女婿补身。

    庞荻一一答应。庞夫人再看王雱一眼,忽然拉着女儿走开几步,低声问:"你们房中之事可谐?"

    庞荻闻言大窘,羞红了脸沉默不语。经不住母亲持续追问才勉强点了点头。

    庞夫人见状才放下心来,坐上车与丈夫启程出发。

    庞荻没有勇气向母亲启齿道出真相:其实她与王雱至今没有真正洞房。他们一直同床而不同衾,有时王雱议事或写奏折晚了便睡在书房。

    但是,她并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缘故。能有什么缘故?她相信王雱是爱她的。他会刻意起个大早,只为要为她摘到第一朵在清晨盛开的夕颜花,也会在散朝回家途中绕一大个圈,只为要给她买一个她无意中提到过的造型精致的泥人。晚上他会特意吩咐厨房的下人在为他煎药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给她煮夜宵,如果议事到深夜回房看见她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会轻轻地把她抱上床,亲手为她解衣除鞋。他在早晨太阳往房内探进清新温暖阳光的时候为她画眉,在夜晚月亮圆圆地挂在柳梢上的时候,沐着满身的清辉吹箫与她的琴声合奏……他当然是爱她的,所以她肯定是幸福的。她相信,他之所以还没有与她洞房是因为他在等她,要等到她确定自己的身心已经准备好迎接他全部的爱的时候。

    她觉得母亲是多虑了。

    在庞公还乡后,神宗接受他的建议,决定召司马光回朝,不料竟遭到司马光的谢绝,称自己的观点没有变,希望皇帝停止变法,称皇帝若不肯察纳忠言而中止骑王安石这刚愎的蛮驴奔赴毁灭之途,则他的本分已尽。皇帝再召,他仍是不允,最后甚至决定辞去一切官职退隐林下,并上书皇帝说:"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泪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后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

    退隐后他一直在家闭门不出,致力于编撰一部后来影响深远的中国史《至五代北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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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

    自庞公离京后,庞荻每每思及父母,不免悲戚,幸有王雱在侧,或柔声安慰,或设法取乐,总能逗得佳人舒眉开怀。两人相处融洽,不觉时间悄然而过,转眼由秋入冬,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此期间变法之事渐已上路,各项法令全面实施,反对之声也不似先前那么激烈了,因此王安石父子又渐渐把一部分精力转在军事方略上,与皇帝策划收复吐蕃诸部落散居之地河湟。

    一日,驸马都尉王诜忽谴人来相府,说驸马与舒国长公主请王雱过府一聚,有要事相商。

    舒国长公主是皇帝赵顼的姐姐,是高太后所生的长女,性情温柔,端庄识礼,嫁给驸马王诜后与驸马相敬如宾,持家有方,世人皆称其贤惠。

    王诜与王安石父子平素并无很深交情,倒是在苏轼离京前与他过从甚密,不仅对苏轼诗文颇为推崇,甚至还公开表示过对他"寒暑之极"论的赞赏,虽无坚决反对变法之举动,但毕竟与王氏父子并不志同道合,所以王雱见他突然相邀未免感觉奇怪,不过也不好推却,便换了衣服乘轿前往。

    刚进驸马府,便见前面庭中有数人正在蹴鞠为戏。中有一足穿嵌金飞凤靴之人背对着他,那时天上飘着点点淡雪,他却只穿着淡紫色绣花织锦单袍,把前襟扎在腰际,灵活矫健,身姿在周围一群臃肿不堪的人中显得尤为不凡。只见他从对手足下抢过球来,那球便如粘在了他身上一般,由他随心所欲地挑拨游戏,白猿献果、金丝缠腕、二郎担山、鸳鸯捌……玩出种种花样,最后猛地用脚尖把球高高地踢向空中,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双臂展开,上身下俯,侧首望天,右腿绷直向后抬起右足,在球落下之时以脚掌把球又踢了上去,然后撤身一转站直,稳稳地把再度落下的球接在手中,头上长长的丝带与两侧垂下来的两缕散发随之一旋,拂过他剑眉朗目英挺非常的脸,最后随着他飘拂而下的衣袂静了下来。

    王雱不禁击掌叫好:"好一式‘倒踢紫金冠‘!"

    那蹴鞠的公子看见王雱立即微然而笑,神情却是一脉平和。

    王雱忽然有些黯然,心想自己一向自负才情卓然,而这个男子的活力却是他所没有的。

    然而这种心情转瞬即逝,他径直朝那公子走了过去,施礼道:"岐王殿下数日不见,球技已是突飞猛进了。"

    岐王赵颢,即前面所提皇帝赵顼的二弟,赵顼即位之初封他为昌王,后来徙封为岐王。

    他从小聪颖好学,文武全才,极受曹太皇太后及高太后宠爱。由两位太后一手抚养大的他对两宫太后极其孝顺,万事不逆其意,所以对王安石变法也持反对态度,但难得的是他与王雱因机缘巧合偶然相识,竟彼此惺惺相惜,结成了一对政见相异的挚友。

    赵颢见王雱施礼忙双手相扶,道:"元泽兄过誉了。我们以前不是说过私下以兄弟相称,怎么如今又如此多礼?"

    王雱笑指周围众人说:"众目睽睽之下,若当真与殿下兄弟相称人更会说我不识礼数,狂妄犯上了。"

    这时驸马王诜迎出来,向王雱一辑道:"有失远迎,请王公子赎罪。公主在内等候多时,请进内相商。"

    三人相继进入大厅,只见舒国长公主独坐在其中,眉头紧颦,双目泫然,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待王雱坐定,寒暄之后,公主忧然问道:"不知王公子可知官家欲派颢弟前往河湟随王韶招纳逆击西蕃之事?"

    王雱立即明白了公主与驸马请他来此的原因。

    早在熙宁元年,神宗皇帝即位后不久,建昌军司王韶见新帝雄心勃勃有志于天下,便将他长年采访研究边事所得的心得记录下来,向皇帝上《平戎三策》,大意是说:现今严重威胁中原的西夏可取。要取西夏则须先收复河湟(指黄河、湟水两流域之地,自晚唐以来,多泛称西戎,即指吐蕃诸部落散居之地),要收复河湟,当先招抚沿边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都系汉家旧地,有地可供耕种,有民可供役使,而现在诸羌瓜分,四分五裂,正好可趁机招抚,进而兼并诸羌,这样一来在军事上便有如断了西夏右臂,使西夏无所连结了。

    神宗一见之下很是欣赏,后招来当时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商谈实施的可能性。王安石更是极力赞同,于是神宗委派王韶为秦凤路安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熙宁三年,王安石再请皇帝令王韶负责秦州(今甘肃天水)西路所有关于招纳蕃部、创设市易司、募人营田等事,放权于他,希望他能完成制服西蕃各部的重任。

    但此举遭到了旧党文彦博、冯京等人的反对,认为"招纳无补","西蕃脆弱,不足收"等,王安石一一驳斥,道:"不烦兵,不费财,能抚结生产,不为西人所收以为边患,焉得为无补!"后来原受命为河州刺史的一个蕃部大首领木征提出反对朝廷招纳蕃部的意见,文冯等人又随即上书,称如继续招纳必要兴兵以制服木征,王安石则慨然应对道:"以天下之大,若果合兴兵,亦有所不得已。"继续不断上述直谏皇帝,消除了他的种种顾虑,继续重用王韶,把牵制他行动的上司郭逵调走,全力支持他招纳西蕃诸部的计划,另外更令王韶暗作准备,以防木征的兴兵抗拒。

    但是,谁也没想到神宗会突然命令他的二弟前去西部边境协助王韶修筑渭源堡,随时准备与不接受招纳的西蕃诸部作战。

    "那西境已有王韶镇守指挥,为何要另谴宗室子前去协助?我实在不懂官家作如此决定的原因何在。边境穷山恶水,哪是堪皇子久留之地,何况木征虎视耽耽,随时可能兴兵作战,颢弟此去,若真的交战,岂非有性命之忧?"舒国长公主一向疼爱诸弟,因此最为关心弟弟命运,想到忧虑处又以袖拭泪,道:"唉,官家对颢弟一向有所顾……"

    听到这里驸马王诜忙咳嗽示意,阻止公主说下去。然后转而对王雱道:"公主深为岐王担忧,觉得既然皇上如此信赖王韶,并无必要再派岐王相助,真若要请人协助,也自有强将良臣,岐王在领兵方面没有经验,未必是最佳人选。还请王公子将此情告之令尊,务必请令尊禀明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王雱闻言笑而不答,却转头看着赵颢,淡然问道:"岐王殿下也希望皇上收回成命么?

    "

    赵颢与他相视一望,默契不须言传,只对公主驸马摇摇头,清楚而坚定地说:"姐姐姐夫为我费心了,但我很愿意前去西境招纳西蕃,为皇帝陛下分忧。"

    赵颢知道,他与他的皇帝哥哥之间存在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无法逾越,因为这是由哥哥划出,并刻意保持的距离。

    哥哥小时候是很疼爱和关怀他的,有时他会很怀念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骑射、一起拒绝吃晚餐而在深夜携手溜进御膳房偷食吃,有时还会联手与同龄的宗室子打架,那时他们是多么的相亲相爱、同仇敌忾啊。他们既同父又同母,血缘最近,赵颢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温暖的关系,从降生之时便已注定,即使到生命泯灭的那天,这样的亲缘都永不会消失,这也是母亲经常教导他的,在意识到自己是皇族王子之前,首先要铭记的是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要友好互助、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哥哥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渐渐意识到,祖父仁宗皇帝、父亲英宗皇帝、曹太皇太后或母亲高太后夸奖自己的时候,他会从站在一旁的哥哥眼中察觉到一丝不快的神色,这种神色在父亲登基做皇帝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开始变得疏远起来。

    他刚开始并没多留意和分析哥哥不高兴的原因,心想人听到人们夸奖别人的时候总会有点不乐的吧,尤其是自己的学识、才华都不亚于被夸奖之人的情况下。是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哥哥优秀,他们一起接受相同的教育,表现出的成绩也相仿,如果说有些不一样之处,那就是他总是把老师教给他的话牢牢记住,并在心里想通其中包含的意义,而哥哥则不同,他往往会先想到这些圣人箴言的弊病,再提出来跟老师争辩一番,虽然屡屡受批评,但他却始终坚持。颢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甚至有点赞赏哥哥的做法,他是聪明而好思考的,他并不只满足于学习现有的知识,而是更乐于发挥想象,探索未知的新领域。而且他是嫡长子,比他们任何一个兄弟都有权继承父亲的皇位,有一天他会接替父亲成为一代明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哥哥会有嫉妒他的可能。直到有一天,那时还不满十岁的他的小弟弟頵跑来故作神秘地对他说:"颢哥哥,我知道顼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你。"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以下这番话:"顼哥哥老是不听奶奶和父皇、母后的话,所以他们不喜欢他,他们喜欢你,因为你孝顺又听话。父皇不想立顼哥哥为太子,他希望你现在多读书,多学习治国之道,然后立你为太子。顼哥哥知道了,所以讨厌你。"

    "不可胡说!"他立即斥道:"你从哪里听到的?"

    頵狡黠地眨眨眼睛,说:"不告诉你!"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他仔细回想奶奶、父皇、母后一向对他和哥哥的态度,这才开始明白頵说的话其实并不单纯是孩子主观臆想出来的理由,很有可能是这几位皇族长辈在商讨立皇储的事时不小心被頵听见了。

    怪不得他们看他的目光往往要比看哥哥的柔和得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充满了希冀。怪不得父皇身体一直不好,却迟迟不肯立皇储。

    意识到这点之后颢心情很复杂。突然知道他竟然有登上皇位的希望不免令他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喜悦,然而想到哥哥的处境和心情立即又把他的喜悦湮没在了一阵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花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与其刻意去争夺皇位,让哥哥由此恨他而导致兄弟相残之事发生,他不如处处退让,使哥哥如愿继承大统,实现他富国强兵的心愿。何况,他本来就对皇位没有多大野心,基本上,他习惯于安于现状、知足常乐。

    他们父皇的目光经常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游移。英宗赵曙一向不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在面对立储这样大的事上当然会犹豫不决。颢温和保守,传位于他他定会小心治国,作决断之前必会先征求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意见,谨小慎微地控制着国家航行的方向。而顼更像是一把火,你不会知道他下一步会点亮整个世界还是烧毁所有生存的资源。

    治平三年十一月,在日益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威胁下,英宗被迫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那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气息奄奄,惟吊有一口气罢了。宰相韩琦奏道:"陛下圣躬不豫,不能临朝,中外不免惊疑,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众心,而固社稷。"英宗点头同意。于是韩琦立即召来学士承旨张方平,命他入殿草诏。张方平进来后递上纸笔,请英宗亲笔书写太子名。英宗勉强接过,用颤抖的手缓缓写了几个字。韩琦接过一看,见是"立大王为皇太子",明白是指大皇子赵顼了,而他自己是属意于二皇子赵颢的,心中颇觉失望,又一想万一理解有误呢,便复奏道:"不知是否是指颍王顼,还请陛下亲笔写明。"英宗再提笔,在旁边加注了"颍王顼"三字。张方平即刻援笔草就,写成诏书,但仍留有太子名之空位,再呈英宗请他再次填入。英宗无奈再填。填毕,一掷毛笔,顷刻泪如雨下,他知道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而赌注便是天下社稷。那时他心爱的第二子颢的面容又浮上心来,让他痛楚得几乎晕厥过去。

    次日,韩琦等人主持举行册立太子仪式,并大赦天下,万民同庆。英宗一人躺在病榻之上,听着磬鼓长鸣,只觉浮生如梦,越发无了可留恋处。这时忽感有一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二皇子赵颢。他亲手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轻声恭请父皇用药。

    那时颢刚满十八岁,却已长得英挺伟岸,气宇非凡,举手投足全然一派皇族王者作风,然而目光永远都是那么清淡平和,仿佛无欲无求。

    英宗看得潸然泪下,拉着颢的手问:"颢儿,你不怨父皇么?"

    颢一愣,反问:"我为何要怨父皇?"

    "朕立了你大哥为皇太子。"

    颢微笑,道:"这很好呀,父皇的决定永远是英明的。哥哥一定不会负您所托,成为一位好皇帝。"

    当听到哥哥被立为太子时,颢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失望的,但很快释然,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坦荡祥和的心境,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一个好弟弟,不会总是牵挂着别人说不属于他的东西。

    英宗无语,只默默握着颢的手,泪落到失去意识的时候。

    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他就说不出任何话了,拖到次年正月终于气绝驾崩。他在位仅四年,享年不过三十六岁。

    治平四年,神宗赵顼即位后,正月戊辰日将当时封号为东阳郡王的颢进封为昌王,鄠国公頵进封乐安郡王。颢此时也深知因英宗犹豫立储之事大哥不可能不心存芥蒂,对他有防备之心。于是在三月丙辰提出请皇帝解除他的封号与官爵,让他为英宗长期戴孝守灵,但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等坚决反对,说着丧服守灵应按大行遗制,丧服以日易月,自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并依先朝典故,"昌王当与宗室同例,不容以私恩为异"。故此赵顼并没答应弟弟的请求。反倒是不久之后把他徙封为岐王,頵封为高密郡王。熙宁四年二月壬申,又进封高密郡王頵为嘉王。

    但是颢可以感觉得到,哥哥进封他们兄弟的爵位,只是为了向两位太后及天下人显示他对兄弟的恩泽,而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条鸿沟却不是这种恩泽可以弥补的。有时颢会想以他对哥哥的忠诚和顺从的态度来填平这道沟壑,无奈赵顼却毫不领情,仿佛认为颢填平沟壑就是为了走到他的宝座边,将他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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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射柳

    并不是每个朝臣都能察觉到皇帝与岐王之间的矛盾,反而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当真是兄弟情深、亲爱无间,如果说一些大臣的意见皇帝听不进去,那与他一母所生的二弟的建议他应该愿意去接纳,于是一些旧党大臣就把岐王看作了他们的发言人,但凡有反对变法的意见都会请他转告皇帝。

    这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岐王颢沦为了赵顼发泄对旧党大臣不满的牺牲品。每次弟弟一开口提及变法之弊赵顼就会勃然大怒,有一次盛怒之下大骂颢道:"你又不是亲眼所见你怎知事情就真如他们说的那样,你从小就只会对别人惟命是从根本不管他们对你说的话让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你善于学习但不懂得思考,这就决定了你一辈子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人家扔给你的残渣,而永远不知道你应该做的是主动去获取最好的食物而把你吃剩的残渣扔给别人。你只知守着今天的太阳,为它每天黄昏必然的暂时降落而悲伤,却不会想第二天它还会从东方冉冉升起而且比你以前见过的还要明亮。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真理这个概念的存在,你只是把真理等同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或她们让你信赖的任何人,你毫无原则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和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甘愿做他们的棋子,为变法侵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到我面前申诉,却难以意识到你被他们唆摆的命运是多么的可悲。别人都说你宽厚仁慈,但是为人君者还需要有一些比宽厚仁慈更重要的特质,比如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判断力和预见未来的眼光,如果没有这些,一个皇族的宽厚仁慈几乎等同于愚蠢,所以今天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颢听后沉默了半天,然后在行礼告退之前只答了一句:"我之所以无条件地信任太皇太后是因为她已经看了好多年的日出日落,她会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会比今天的明亮,我比她少了几十年的阅历,所以我选择信任她。"

    从此他更加沉默,很少开口向赵顼提政事,若非皇帝问到他也不再表明自己的意见。赵顼后来问过一两次他对变法的看法,得到的结果仍是令他不快的,于是也决口不问了。

    而颢最近这次惹皇帝哥哥不高兴起因也依然是变法之事。

    两天前,他去向曹太皇太后请安时发现她愁眉深锁,忙问原因,太皇太后递给他一份山西地方官送上来的密函,说保甲法在山西实施不顺利,屡有不堪负荷的穷人逃走落草为寇,甚至还集结在一起喊出造反口号。

    赵颢问太皇太后:"皇兄可知此情?"

    太皇太后冷笑道:"他嫌我罗嗦,这些天一直没来请安,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也不愿意来,只找诸多借口推辞。"

    看见祖母如此忧心,颢心中难过,而且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保甲法影响贫户正常生活的弊病,而今引出造反之声,实在事关重大,于是决定冒着再被皇兄痛骂的危险去面圣直谏。

    他在皇帝休息的寝宫前等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被获准进入,一直等到午后才见赵顼身着一身窄袖起肩紧身服出来,只瞟了他一眼,命道:"去换衣服,到南御苑来见朕。"便上马离开。

    南御苑是皇族练习骑射的御花园,位于内城东南,宽阔平坦,周长十二里,为仁宗皇帝即位初期时建,其中种植有各类奇花异草,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更有湖泊岛屿层峦叠翠,亭台楼榭别致精奇,一派皇家园林气势。射弓场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本为仁宗皇帝偶而游乐驰马之地,但其后被两朝皇帝修缮装饰,种树培草,改造为射弓场。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着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为绿色,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年初元月三日皇帝赵顼曾在这里"御苑射弓",请来大辽、高丽、回鹘、于阗、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交趾、西夏等国的大使前来观赏。当时他在几十支长号几十面战鼓众声齐鸣中一身劲装策马奔出,驰到起射点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达虎眶,观者见状无不叹服而齐呼万岁,极大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展示了大宋皇朝皇帝的英姿,高扬了一回使节们一向嗤之以鼻的大国国威。那对赵顼来说自然是一次倍感骄傲与自豪的经历,所以他喜欢到这里来,通过回味那时的光荣来刺激和保持他的强国豪情与决心。

    换上骑装的赵颢骑着他的火赤马随后赶到。

    他一见赵顼立即下马行礼道:"为臣有事禀奏陛下。"

    赵顼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既来这里自然是要先练射弓,你倘射中了虎目朕便听你说。"

    赵颢闻言也不多说,又跃身上马驰至起射点再勒马引弓,火赤马嘶鸣声未歇箭已飞了出去……

    赵顼皱眉凝目……

    正中虎目。

    赵顼当时为了那虎眶一箭曾先苦练了两月之久,而他的二弟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射便能直中虎目。

    讶异之余,一缕怒火缓缓自心头升起。

    更多的,是不服气。

    "陛下,臣可以说了么?"赵颢小心翼翼地问。

    赵顼忽然笑了,过去拉起弟弟的手说:"急什么,看你射得这么准朕也有了兴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赵颢欠身道:"臣惶恐。"

    赵顼也不理他,转身令人在一侧的柳树上选两缕枝条,从中削去一段树皮,并在其下系红帕为记。

    他们立马之处离柳树约有两百步。

    他待人准备好柳条后,先自提箭引弓,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然后放箭--

    柳条应声而落。

    精准自然胜过百步穿杨。赵顼颇为得意,对弟弟说:"轮到你了。"

    赵颢点点头,正准备如法而射却又被赵顼拉住:"刚才朕已中的,若你也射落柳枝我们也不过是平手而已,难分胜负。这样吧:若你在射断柳枝后,柳枝落地前策马赶过去接到便算赢了,那你随后无论跟朕说什么话朕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赵颢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赵顼见他答应得这么快不免诧异,两百步,不算短的距离,而柳枝离地的距离最高不过四五尺。

    这次引弓前,赵颢抽出了两支箭。

    第一支箭风驰电掣地闪过去射断了柳枝。

    第二支箭随即赶到击到正在下坠的柳枝下部,将其高高弹起。

    第二箭既出赵颢即策马冲了过去,行至一半突然自马上跃起,足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已至树前,伸手一握,正好在柳枝将落地之际将其接住。而身未坠下,只伸腿朝树干上一蹬便又飞了回去,稳稳地落在驰过来的火赤马背上,仍旧驰了回来。

    周围侍从一片喝彩。

    赵颢在赵顼面前下马,双手举柳枝呈上,再问:"陛下,现在臣……"忽然愣住,因为发现哥哥的脸已经变青,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怎能允许自己的成绩比皇帝好?

    赵颢茫然失措。

    见他这样赵顼却似乎立即释怀,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岐王射术精进不少呀。好,你要说什么朕都听着。"

    赵颢这才放下心来,想:"哥哥毕竟是皇帝,心胸自然开阔,是我想得太多了。"于是终于把保甲之事说了出来:"现行保甲法规定不分贫富,凡有两丁便抽出一丁来当保丁,富户天天抽时间训练倒无甚问题,但那些每日都需要出力谋生的贫户就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了。做了保丁便无力养家,而法令又要强制实行,有些人就被迫落草为寇。而今山西等地由于虫旱两灾,人民生活困苦,盗贼如毛,本来设保丁的本意就是让他们应付这种局面,但现在反倒有不少盗贼是由保丁滋生而来。朝廷行免役法不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兵役负担么?而这样的保甲法实际上是又把这种负担变相转还到他们身上呀!请陛下三思,暂停或修改保甲法,以顺民意。"

    赵顼听了默然不语。赵颢又奏道:"现在山西已有草寇喊出造反口号。陛下一向说臣弟没有实地查看过民情,难辩朝臣奏报情况真假,臣想斗胆请陛下恩准,谴臣前往山西以查实情,以平反贼,为陛下分忧。"

    "你当真想为朕分忧么?"赵顼忽然想起王韶的招纳西蕃计划,冷笑道:"现今我最忧的并不是山西那几个小贼,而是西蕃诸部。颢弟可愿意前往西部边境随王韶为朕断了这西夏右臂?"

    西蕃?赵颢一凛,蛮夷之地,即将有战争发生的边疆。

    再一看,哥哥的表情是认真的,然而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怀疑与蔑视的味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去的吧。

    "怎样?你去那里倒真可以充分发挥你善骑射的优点了。"他再激道。

    赵颢深吸一口气,立身,然后再拜,然后答道:"陛下说得对,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去追随王韶,招纳西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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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梅影

    "如今西夏辽国均对我国虎视耽耽、压迫日甚,岁币之重已令国民不堪承受,为准备抵御随时可发生的入侵,朝廷又必须长期花重金养兵、筹饷、派役,长此下去国势必日趋贫弱,这也是几朝皇帝最为忧心的问题。王韶所上《平戎三策》的确可行,招纳西蕃以断西夏右臂是最终制服西夏前必由之路,能亲自参与这项强国兴邦计划是一个臣子所能获得的无上的荣誉,何况我身为先皇皇子、当今圣上亲弟,更有责任为君分忧。我学习兵法谋略与诸般武艺已多年,一直遗憾无实践之机会,此次承蒙皇上下令派遣,实属幸甚,感恩不尽。"驸马府大厅内,赵颢平静地向舒国长公主与驸马说出他的理由。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颢?!"公主半是怜惜半是疑惑,一把把侍女奉上的茶杯推倒在一边,两滴泪珠随着蜿蜒至茶几角的茶水同时滴落,声音因激动与悲伤交织而哽咽起来:"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隐忍呢?你知不知道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听从命运的摆布而不懂抗争。你可以把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却不会要求他给予你一点他完全可以给的安宁、平静的生活。难道这一点点要求会很过分吗?过分到你根本不愿向你的亲哥哥提及而任由他把你流放到遥远的边疆!好,如果你始终不愿开口我就进宫去问顼,问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在母亲面前发下的兄弟永世相亲互助的誓言,问他是否还珍惜你们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问他是否希望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听你吟出一首煮豆燃豆箕的七步诗。我还要问问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她们如果有一天看见西蕃的漫漫黄沙和如血残阳埋葬了你年轻而优异的身体和灵魂,她们是否会如我一般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伤。"

    "姐姐,我没有把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赵颢依然平静而柔和地看着舒国长公主,然而他的目光却似乎穿越了公主的幻象而沉淀在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境地:"因为我的未来不是锁在宫廷的绿瓦红墙里,也不是系在紫宸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这一点,从我得知父皇在立储诏书上写下顼的名字之时便已知道,或者更早,在我第一次走出宫门,体会到一个皇帝所不能享有的绝对的自由的时候。我喜欢宫外的河流,虽然没有太液池的干净但却更加奔放而欢快。我喜欢城外的青山白云,和孕育出它们的清澄的空气,那是种九重宫阙所稀缺的纯净。我喜欢元夕节开满全城的花灯、清明节熙熙攘攘出游踏青的行人盛况和重阳节接踵登高的妙趣。而且我想,如果有一天亲临其境,我也会爱上西蕃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比之蛰伏汴京宫内的无所适从,我更向往天边那或许萧杀的粗犷自由。我把我积累下来的报复都寄托在那片黄土之上,那里才有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只有征服了那里的风暴和那里的我,我才可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所以,我对哥哥给我的这个选择心存感激。"

    舒国长公主怔怔地凝视自己的弟弟,隐隐感到他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逆来顺受、毫无追求,他是有他的理想他的希冀的,虽然他的想法她并不是很了解和理解。

    "可是,颢……"公主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现在已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公主,我也认为皇上这次的派遣并非是对岐王的贬谪,而是一项无上光荣的恩赐。"静坐一旁的王雱此刻开口侃侃而谈:"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现在朝臣屡有称皇上对宗室过于偏袒、赏赐不节的微辞,观今之宗室,虽也有不少能者可为皇上排忧解难、治国平天下,但也有颇多皇族子弟坐享皇恩而不思报国。岐王与嘉王年纪尚轻,已双双被封为王,人皆以为全系与皇上一母同胞之故,若无政绩战功甚难服众。因此窃以为皇上如此安排正是想让岐王殿下借招纳西蕃之机为将来平西夏打好基础,日后灭夏挫辽,扬我国威,一举恢复汉唐时我国边境,岐王自然功不可没,届时人皆会叹服于岐王的盖世功勋了。"

    驸马王诜沉默半晌,听了此话后也抬头对公主说:"王公子之言不无道理。"他也算是半个宗室之人,对朝臣对宗室子弟的诟病一向也十分敏感,而赵颢与王雱的话也隐约激起了他心中沉寂许久的男儿豪情。保家卫国,恢复汉唐时边境,这是一个有志的汉室男子不能拒绝的理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有点懂岐王的心思了,但是岐王那略显苍凉的坦然仍是他难以理解的。

    舒国长公主起身走到颢的身边,像她小时经常做的那样为她蹴鞠归来的弟弟整理刚才舞乱了的头发,然后轻柔、然而半带命令式地坚决地对他说:"你可以去,颢,如果你坚持。但是,如果你没能平安、健康地回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顼!"

    颢点头,微笑,回答:"是的,姐姐。"

    王雱回到家时雪已渐渐下得大了,纷纷扬扬地给楼宇大地覆上了一层白羽霓裳。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妻子现在正在做什么,是像小妹雯儿那样会为瑞雪的降临欣喜不已,出门嬉戏堆雪人,还是一如秋天忙碌后沉寂下来的小动物,蜗居在温暖的卧室里靡靡地睡……不知不觉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唇际,觉得眼前虽是天寒地冻,但心里却已经春暖花开起来。

    走过几曲回廊,刚至后院花园,忽见一红妆美人流连于梅花树下,微步凌波飘然若仙。

    她披着一袭殷红披风,四周缀了一圈茸茸的银狐毛,本是连帽的,但此刻并未戴在头上,只慵慵地堕在肩后,露出一段秀丽无比的玉颈,头发都挽在上面梳成一个偏偏欲坠的云髻,却略有一些茸发浮了下来,依在后颈如凝脂般的雪肤上异常可爱。她轻移莲步慢赏初开的梅花,浅笑嫣然,姿态翩跹,仿若明妃离尘、洛神出水。有风拂过,但觉暗香袭人,也不知是花香还是美人芳泽。

    "荻……"他在心底恋恋而唤,是柔情,是惊艳,是充盈于怀缱绻难舍的喜悦与眷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杨柳清风吹面不寒的人间四月天,佳人的身影翩若惊鸿映入他的波心,于是他从此沉醉,反复低吟浅唱那阕永远的《倦寻芳》。

    "雱公子。"一旁守侯着的侍女绿袖见他过来立即屈膝行礼。

    "嘘……不要惊动了她。"王雱以指点唇,示意绿袖别再出声,然后立即轻轻踱入一侧的书房,而庞荻一心赏花,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命人准备好纸笔与颜料,王雱便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那几树缃梅开得正盛,花瓣嫩嫩浅黄如桑叶初生,又如浅黄丝织成一般,其色淡淡,近蕊处隐有绿意随着缕缕清馥芬芳一起透出,淡雅怡人。而她则瑰姿艳逸,修眉联娟,丹唇皓齿,娇妍如霞光溢彩。明眸如波,顾盼于枝上花间,引来雪花扑面,萦在她睫毛上,转瞬化作了晶莹剔透点点露珠,令她仿佛盈泪含笑,我见犹怜。间或伸出柔荑玉手,或摘梅饰鬓,或把枝赏香,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美人美景令王雱灵感泉涌,须臾间已大致画好一幅写意美人赏梅图,惟差点睛,正在思量如何去点,却已被庞荻发现。她款款走进书房,问道:"怎的像做贼一般溜了进来?看见我在外面也不叫我。"

    王雱拉她近身,替她解开披风,拂去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搂着她腰指着画的画笑道:"倘若刚才叫你,你就只会赏你相公而不赏花了,我也就画不成这幅美人图了呀。"

    "咦?相公脸上难道长着花么?"庞荻故作诧异状左右查看郎君的脸。

    王雱低头俯在她耳边说:"脸上没有,那花是开在了心里。娘子要不要进去一赏?"顺势把她搂得更紧。

    "呸!青天白日的……"庞荻双颊已是飞霞入鬓,伸手把他推开。

    王雱哈哈一笑,也不再拉扯,又握起了笔,琢磨如何点睛。

    庞荻细看之下也问道:"相公为何迟迟不点睛?"

    王雱道:"睛关系着人像之灵气所在,所画之人气质神韵尽在于此,务求人之所思所想能从其中透出,达到顾盼传情之境界才好。娘子刚才在想什么,看见了什么,可否相告?"

    庞荻略略回想,忽然红晕再起,嗔道:"不告诉你。"

    王雱作晕倒状,连叹:"完了!完了!看这般光景,娘子必是在思春了!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庞荻以袖掩唇而笑,道:"嗯,确实跟春天有关,也有一位公子。"

    缓缓走至窗前,看着庭中玉蕊素心的缃梅,庞荻的唇边弯出一轮温柔的微笑,眼波流转,朦胧似雾:"那年杏花也开得如今日的缃梅一般繁盛。走在陌上,迎面吹来的和风微微湿润,竟也和着杏花的淡香。我的帽子垂下长长的面纱,随风迤俪地飘动。风本是如此地柔和,以致于它忽地肆虐起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帽子就无可奈何地离我而去。我沿山路而下,本意是寻回我遗落的帽子,但是,我看见了什么……"

    "但是,你看见了什么?"王雱从她身后温柔地搂住她,轻闻她鬓边的数朵梅花,柔声问道。

    "一个翩翩的美男,穿着白色的缓带轻袍,临风而立,飘逸出尘。而他竟然那么坦然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回避。"

    "然后呢?"

    "然后……"庞荻抿唇一笑,娇羞无限:"他赞我‘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羞杜鹃‘。

    "

    言罢,庞荻转过身来,接过画笔,玉腕轻移,片刻间便已点好美人双目。

    明眸如波,眉眼盈盈,顾盼传情。

    "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梅、是雪、是风、是昔日的回忆。但是,梅是雱、雪是雱、风是雱,昔日的回忆里也全是雱。她看见的,惟雱而已。"

    再提笔在画上提了一行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你怎可以给我如此大的惊喜?"王雱低叹:"我还道是我一厢情愿,然后我爹仗势欺人帮我把你强抢了过来。"

    庞荻不禁轻笑出声:"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话未说完双唇已被雱吻住,剩下的语句全军覆没在他突袭而来的温情中。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看着对方略显红肿的唇,像两个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相视而笑。

    "哦,对了,"庞荻忽然想起下午一直在寻思的问题:"公主怎么会请你去?有什么事呢?"

    "嗯……"王雱沉吟而不答。

    庞荻奇道:"为何如此神秘?"

    "其实也没什么,"王雱眼珠夸张地一转,笑说:"公主觉得驸马不如我英俊,请我去商量如果她把驸马休了我是否愿意娶她。"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哪里比驸马英俊了?"

    王雱闻言立即揽镜自照,左右细看,正色道:"翩翩美男,临风而立,飘逸出尘……"

    "呀!恬不知耻!"庞荻听他复述适才自己赞他的话,又羞又气,连挥粉拳捶在王雱身上。

    王雱一边笑着招架,一边暗想:"我为何不告诉她去公主府的真相?为何不告诉她那年春天我身边的墨衣公子是岐王?可是不想让她知道跟岐王有关的事么?难道是介意当初太后欲把她选为岐王妃之事?呀,我可是在嫉妒他?"

    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不禁暗自叹息。

    王雱个性倔强,任情任性,很难能与人结成知心好友,尤其是政见不合之人。

    但是岐王颢例外。

    那年王雱在汴梁集古斋内看中了那支萧史求凰翠玉箫,爱不释手,试吹了一曲,更觉音色纯正清越,百年难遇。正欲问价却被老板告之此箫已被人订购了。王雱苦苦恳求不断提价请老板转卖给他,老板却连连摆手,说那人绝对得罪不起。

    王雱无奈惋惜不已,忽听背后有人说:"既然这位公子如此喜爱此物,就转让予他罢。

    "

    转头一看,发现是位锦服华冠、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身份显然高贵,但神情却十分谦和。

    老板见他如此吩咐立即答应把箫卖给王雱,王雱却顿觉过意不去,推辞起来。

    那位公子说:"若是凡人求购,我决计不让,但适才听见公子吹奏此箫,音韵协和优越,非知音人不得此功力,所以理应让公子得此箫长伴左右。"

    于是王雱欣然购下玉箫,因承此情,便请这位公子到酒楼饮酒以表谢意。席间二人谈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问起姓名,公子只说他叫赵颢,王雱是在很久后听人说起时才知道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弟,开始的昌王后来的岐王。

    他们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的性格、优缺点几乎完全相反,可以说是互补的。

    他们很珍惜这种难得的友谊,当然,他们政见完全不同,但他们懂得在平时的相处中巧妙地避开这点,他们谈诗词歌赋,谈琴棋书画,谈彼此的生活和情感,却惟独不谈国事,这使他们在友谊与政治之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王雱欣赏赵颢的平和心境与纯净的心态,深知在皇族追逐权利的风潮下保有这样的心境心态的可贵性。而王雱身上的风雅气质与倜傥的风度也是赵颢颇感羡慕的,因为他那时正为自己缺乏这些特质难讨妻子欢心而苦恼。

    他的妻子。王雱每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美人都深感好奇。那会是个怎样的女人,让平和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的颢如此牵肠挂肚忧思反复?

    那时颢经常向他提起他的妻。他说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从小就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而且又娴雅聪慧,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女性优点于一身,也就是说,她是完美的,完美到他认为能静静地在她身边呼吸就是一种幸福。而忽然有那么一天,这个完美的女人居然成为了他的妻,他简直幸福得无所适从了。

    他全心全意地呵护着他的妻,用尽所能用的心力和心思,惟恐她觉得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意与不快。

    然而他的美人却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嫁给他了,她也说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会对着花朵伤春,对着明月悲秋,有时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会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她会笑颜相迎,但他却往往会讶异地发现她的眼角明明有未干的泪意。

    颢说,我不明白。雱,是不是要像你这样的男子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春花秋月?

    于是,雱教他怎样为妻子准备别出心裁的小礼物,教他不要总买一等的胭脂而要尝试自己为她调制,教他在月色清澈的夜晚吹笛与她心爱的焦尾琴合奏,教他如何捕捉到妻子最美的瞬间然后画下来供她欣赏。更重要的是,教他如何去写动人的情诗爱词献给爱妻,很多时候,雱甚至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颢写得过于豪放的诗词改得婉约,让他重又誊写一遍再呈给佳人玉览。

    这些事仿佛是卓有成效的。有一天,颢欣喜若狂地跑来对雱说:"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而且她很高兴!"

    雱也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宫里传来消息:岐王妃溺水身亡。

    雱至今觉得奇怪,上天为什会这么捉弄颢,让他满心以为幸福在望的时候又把他刚得到的一切又硬生生地夺了去。

    然后颢一直没有再娶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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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曹后

    此日深夜,皇帝寝宫福宁殿内灯火通明,香炉里烘逸出来的沉香香氛战战兢兢地游离在温度和暖但气氛冰冷的厅中,两列宫婢垂首肃立,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控制得格外轻巧,惟恐惊动了头上的步摇耳环或身上的衣袂裙幅,引出些微响声,点燃两位主子一触即发的怒火。

    皇帝赵顼与太皇太后曹氏默然相对而坐,冷冷对峙。

    太皇太后凛冽含威的目光赵顼并不陌生,从他懂得记事时起就领教过无数次祖母的这种眼神,只要他做错了事……不,赵顼想,不是他做错了,而是她觉得他做错了。他不像颢那样温顺柔和,他生性叛逆而不善于隐藏锋芒,或许在太皇太后眼里根本就是一只浑身长刺的小刺猬,随时随地可以触痛她的尊严与神经。他做过的事中鲜有能得到她赞赏的,到后来他简直快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会同时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她的斥责。

    但是,赵顼行事绝非抱有故意逆她心意的心理,他比颢、比頵、比所有的宗室子更强烈地希望得到祖母的称赞与夸奖,可不知为何自己做出的事在她看来却总是错、错、错!每次她对他不满或冷眼相对,或冷语相斥,他恪守为人孙的礼貌孝义很少开口反驳,心中却总会异常难过。

    无人明白他其实是多么地尊敬和爱戴这位祖母。他对自己的祖父仁宗皇帝,之前的真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的软弱作风很有几分轻蔑,在即位之初甚至还曾在朝会上公开对大臣们说真宗与仁宗的施政国策是败家行径,没有提英宗是因为英宗只在位三年,姑且不论。一番话听得朝臣们瞠目结舌、脸色大变,韩琦、文彦博等一干老臣几欲晕倒。但是他对太皇太后却绝对不会说出任何不敬的话。赵顼年少时一直视她为值得自己尊崇的偶像。她具有宋代后妃鲜有的胆识、气魄和坚强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是令她坐稳后位的重要筹码,如果她只像深宫内常见的柔弱女人一样只懂得顺从而不知抗争,她便不可能赢得如今的地位和造就仁宗以后的两代皇帝。

    太皇太后是真宗赵恒朝宰相曹彬的孙女。她得以选入仁宗宫中为后多少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味道。此前的皇后郭后温柔贤淑,但仁宗却更宠爱娇媚入骨的杨美人与尚美人,两美人仗着皇帝宠爱处处与皇后较劲吵闹,最后更联合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大进谗言令仁宗废掉了郭后。废后之后两美人为争皇后之位更是争宠献媚花样百出,不想却触怒了皇帝的养母杨太后。

    杨太后以两女狐媚,有伤龙体的罪名将她们赶出宫去,再命人选名门之女入宫待册。这一选便选到了当时正值妙龄的曹彬孙女。

    她不仅美丽,而且聪慧过人,对待其他妃嫔有礼有节应对得体,甚得仁宗欢心,入宫后没多久,即仁宗景祐元年九月,便被册为皇后。她为人宽仁大度,却又深谙治理后宫之道,恩威并施,大内秩序立时肃然。她还常劝仁宗注意节俭、重视稼穑社稷,并以身作则,于禁苑之内种谷、亲蚕。

    不过最能体现她的胆识与魄力的是仁宗庆历八年闰正月三日,大内卫卒叛乱时她的应对之法。

    那日深夜曹后刚与仁宗赵祯于寝宫就寝,却听禁宫内喧哗声四起。曹后从中辩出撬门撞户、砸物揭幕、呼号奔走之声,立即知道事情不妙,立即推醒仁宗,对他说:"定是有匪人侵入宫中了!"那仁宗一听之下顿时方寸大乱,只知道在寝宫内胡乱奔走,急得东跑西闯,如热锅蚂蚁一般。还是曹后一把拉住,说:"门外这等哗乱,陛下岂可轻出!"仁宗连问如何是好,曹后不慌不忙,请仁宗下旨命召侍卫都知王守忠领兵入宫护驾平乱。随后又传令召集起所有宿卫的内监宫人,列成两队,曹后亲自为他们剪发为记,命他们奋勇护驾,日后凭断发定有重赏。然后出面指挥,令一些人紧守宫门而另一些汲水待用。片刻后贼人果真纵起火来,宫人立即取用早已备好的水灭了火。在此过程中仁宗吓得不住发抖,倒是曹后一面护卫着他一面泰然自若、冷静调度。叛乱平息后,曹后重赏剪发者,并仔细清查宫内暗应叛乱者,令送交刑部,悉行斩首。其中有几个仁宗宠幸过的宫姬,仁宗见她们神色凄惶、楚楚可怜、大放悲声,不免心中怜惜,欲饶了她们,曹后坚决不许,穿戴好皇后的朝服奏道:"不这样做,便无以肃清禁掖。"仁宗陪笑道:"皇后请坐,我们慢慢再议。"曹后却不答应,坚持己见,仁宗最后只好狠下心来按她的意思将所有叛乱者正法示众。从此宫内再无此等事发生。后仁宗屡次叹道:"皇后临变不惊、处变有方、发付明决、收拾敏捷。决事应变,朕愧不及。若皇后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之才啊!"

    在此事中仁宗与曹后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也决定了他们二人在赵顼心中的不同地位。他由衷佩服曹后的才智胆略,正如他由衷鄙视仁宗的软弱胆小一样。此事也代表了仁宗一贯的处事作风,西夏辽国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得他坐立不安,急急命加岁币财物给两国以换求和平。虽然后人多说仁宗恭俭仁恕,出自天性,治术尚宽,刑决尚简,所用枢要诸臣,虽贤奸直枉,迭为消长,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体,没甚变故,但赵顼却很不以为然,他很小之时便已立志:若日后登上皇位,一定要奋发图强、抵御外侮,决不做一个像仁宗那样危急时还需要妻子挺身护卫的皇帝。

    曹后的治理内宫之道也是赵顼十分欣赏的。她虽然入宫后颇受仁宗宠爱,但那时张贵妃气焰更盛,简直不把她这皇后看在眼里。张贵妃与之前的杨美人尚美人一样,也是个妖媚惑主的角色,而好色的仁宗也心甘情愿地被她所惑,几乎对她千依百顺。有次张贵妃向仁宗要求借皇后的凤辇鸾驾供她出游所用,仁宗令她自己去向皇后借。此事若是前皇后郭氏遇上必定据理力争决计不依,但曹后却极爽快地答应了,而且面无不愉之色。张贵妃欢天喜地地带着车辇回来,告诉仁宗这个消息,倒是仁宗细想之下自觉此事毕竟不像话,对张贵妃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张贵妃只得作罢。后来张贵妃勾结外臣偏枢密使夏竦,造出许多谣言,称当日大内卫卒叛乱是皇后主使,那仁宗乍怒之下不及思考,便欲废后,亏得有几位贤臣力数皇后德行,多方劝导后仁宗才渐渐看出谣言中的破绽,对皇后信赖如初。其间曹后闻得皇帝怀疑自己也不多辩,只暗自叹息垂泪,仿佛她真的甘心受张贵妃倾轧而毫无反抗争斗之心。张贵妃又安享了几年仁宗的宠爱,直到仁宗改元后的至和元年元宵节,在与皇帝一同饮酒观灯之际忽然面色发黑口吐白沫直直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曹后闻讯赶来与皇帝一起哀哭不止,力劝仁宗追封张贵妃为皇后。死因御医只说是急病攻心,仁宗也就信了,应皇后所请追封张贵妃为温成皇后。其余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默默准备张贵妃的后事,决不对贵妃死因多加议论。

    当然,他们心中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当时情况赵顼并未亲眼所见,但听了这许多事便会隐约把曹后受张贵妃倾轧的事与贵妃之死联系在一起从而得出一个结论,何况是目睹过两人多年状况的宫人。但是,他们从不多说,无论是不敢还是不愿,都代表着曹后的绝对胜利。一次绝对精彩漂亮的胜利。赵顼觉得,如果自己是曹后也会这么做,或者,他还可以把这种方法引用到政治上来,彻底地击败敌人赢得属于自己的绝对胜利。

    其实,英宗赵曙并非曹后与仁宗的亲生儿子。仁宗先后临幸过百十名妃嫔,却只有三位为他诞下了皇子,不幸的是这几位皇子全部夭折。仁宗本性好色,晚年又求子心切,广御妃嫔,结果身体越来越差,十数年只得一名妃子有孕,而且生下的还只是位公主。曹后无子,把汝南王赵允让的儿子赵宗实抱养在宫中认为义子,同时抱养的还有侍中高琼的曾孙女,曹后亲姐姐的女儿,此女与赵宗实同年而生,一齐在曹后宫中青梅竹马地长大。御使中丞包拯见仁宗已至晚年仍迟迟不肯立储,便先后数次反复奏请,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太子不立则是根本不立,日后必有祸患。至嘉祐七年八月,仁宗才终于同意立储,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立曹后养子赵宗实为皇太子,改名为赵曙。嘉祐八年三月仁宗驾崩于福宁殿西阁,遗诏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为皇太后。新立的皇帝便是赵顼的父亲英宗,而英宗随后所册封的皇后便是与他从小一起被曹太后抚养长大的高氏女。

    所以,没有曹后,就没有当初的英宗和如今的皇帝赵顼。

    想到这里,赵顼幽然长叹,他对曹太皇太后又敬又畏,心存亲近之心却又每每做出忤逆之事,或许是他们彼此个性都太强,反而不易相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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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菊

    "官家可知你母后病了么?"曹太皇太后终于开口问道,"官家"二字咬得极重。她与高太后一样,若非当着外人的面便称赵顼为"顼儿",虽赵顼登基做了皇帝仍不改口,但如赵顼行事惹恼激怒了她,她就会刻意用"皇上"、"皇帝"或"官家"来称呼他,同样的称呼赵顼的妃嫔叫来婉转悦耳温情脉脉,而一旦出自太皇太后之口立即变得冰冷无比、暗含讥讽。

    赵顼颔首道:"知道。方才已经前往母后寝宫探视过了。"

    "官家可知她所患何疾?"

    "想是旧疾复发,御医说并无大碍,服两剂药便会好。"

    "不错,她这是旧疾复发,但却不是一两剂药就能治好的。"太皇太后冷笑道:"两三年也曾发作过。那时著作佐郎张辟光上书请官家令岐王颢出宫外居,太后便气急攻心,大病一场,服什么药也不见效,最后还是官家治了张辟光离间他们母子的罪这才痊愈。这叫心病。"

    果然是冲着颢的事来的。每次他稍稍让颢的生活产生一点变化她们就会觉得颢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跑到他面前一哭二闹。赵顼早已习惯,也早就有了准备。他垂目而答,貌似恭谨,实则是漠然冷对:"其实朕是故意冤枉了张辟光。当初是颢自己三番五次奏请朕批准他出宫居住都被拒绝后,他才暗托张辟光,请他出面上书再次请求的。太皇太后一向明察秋毫,这点想必不会不知。"

    太皇太后微微挺身坐直,对他侧目而视:"那么,是谁令他觉得在宫内住不下去的呢?

    "

    "朕认为与他人无关。颢已成人,他是自觉不便继续住在宫里,更向往宫外自由的生活,所以才希望出宫外居。朕体谅母后爱子之情,因此没有批准。"

    "呵,那官家如今想是想通了,觉得没必要体谅了,诺大的汴京也不知该把你弟弟安置在何处,便干脆把他流放到边疆去牧马厮杀去了!"

    "太皇太后误会了。朕令颢弟前去收复河湟是为了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免群臣攻击宗室皇族……"

    "我来替官家说罢。"太皇太后打断赵顼的话,继续说道:"群臣攻击宗室皇族安享皇恩、不思进取,借着皇帝恩赐的财物官爵大肆挥霍、奢靡无度,而于家于国毫无建树,有如硕鼠蠹虫。可是如此?"

    赵顼无语,只默默点头。

    "你自己说,你那颢弟可属他们攻击的纨绔子弟、硕鼠蠹虫?他天资颖异,小小年纪便有忧国忧民之心,理政决事均明达有道。官家每遇难事他必积极上书提出意见建议为君分忧,无奈你从来不接纳他的建议,从来不重用他。"

    "非是朕不想重用颢弟,只是觉得他武功胜过文才,用作武将更加适合。"

    "既是如此,为何不另派京都领军之职或富庶易管理之地给他,而让他前往穷山恶水随时有战乱危及生命的河湟?"

    "朕这样做是想让他有用武之地,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请太皇太后细听朕道出其中原由:后晋皇帝石敬瑭……"

    "哼,想用燕云十六州来塞住我的口么?"太皇太后再次打断孙子皇帝的话:"还是让我替官家说:当年石敬瑭为要夺取后唐的皇位而向契丹请求援兵,把燕云两地所属十六州的土地人民拱手割让给契丹。后来周世宗亲自率兵北征,也仅仅收复了瀛莫二州。一年后我朝太祖皇帝称帝,此后的历代皇帝莫不把收复全部十六州视为毕生的志向,当然更包括雄心勃勃的你。而今你觉王韶《平戎三策》可行,按计行事,首取河湟,以断西夏右臂,再取西夏首都灵武,以断契丹右臂,在断了西夏右臂之后便可向西夏进军,在断了契丹右臂之后自然可以向契丹进军,逼他们交还剩下的燕云十四州,也乘机解除岁币重负、摆脱契丹骚扰。你是不是想说让颢去实现你这完美计划,令他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呀?"

    赵顼拱手道:"太皇太后圣明,全道出了朕之所思。"

    "圣明?"太皇太后忽地以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一声巨响,吓得两侧宫娥不禁一抖,相顾失色。"这不是圣明,只是还没有老到不会思考的时候罢了!"太皇太后怒道:

    "现今河湟的木征等人虎视耽耽,早有逆心,这战事一触即发。不过那木征是个无甚头脑的蛮子,你颢弟去打他倒也十拿九稳。随后你会再让他打西夏,西夏主李元昊已死,剩下个幼小的秉常,孤儿寡母的,也许还可趁机占他们一点便宜。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有借口继续让他打契丹,这是摆明了把他往虎口里送!太宗皇帝灭掉北汉后曾率兵亲征围攻契丹的南京,惜被契丹援军大败于高粱河,我军损失惨重,太宗皇帝险些丧了性命。后来他又派我祖父曹彬与潘美、田重出征契丹,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进攻云州的宋军副统帅杨继业被契丹俘虏,绝食而死。

    于是朝廷被迫改变国策,对契丹改取守势。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圣宗又与其母萧太后率军侵犯我国境,最后签下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同意每年向契丹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才换得和平。

    你爷爷仁宗皇帝庆历二年,契丹越发飞扬跋扈,竟派使臣要求朝廷把周世宗收复的瀛莫二州‘归还‘给他们。仁宗皇帝派富弼两次出使契丹,勉强劝得契丹不提重要二州之事,但却不得不增加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我那时也像你现在这样,觉得你爷爷这样做太过软弱,有辱国格,但后来自己参政了,却发现的确是我们国力太弱,人民贫穷,又无强兵良将,实在是打不起那仗呀!你现在兴冲冲地跟着王安石变法,我暂且也懒得管,且待几年后与你一同看国家是不是真的像你们想的那样富强起来。但是你现在就想去打契丹却是万万不可,如今契丹国力仍然强盛,又无西夏那样的变故出现,你借打西夏以断契丹右臂的想法是好的,但有没有想过难道你打西夏时那契丹会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而无所防备等着你硬生生斩断它的手臂?再看我们国内,因变法之事闹得众臣失和,分党结派,人心涣散。如要攻打契丹岂非痴人说梦,天时、地利与人和一条也不具备,你却还准备让你二弟去送死!"

    赵顼静静听完,也不急着反驳,只缓缓道:"太皇太后未免太悲观了。朕如果真要颢弟去攻打契丹,定当会在收复河湟、取得对西夏的全面胜利之后,选合适的时机,力求必胜,不会让他轻易去冒险。何况颢弟如此优异,既懂谋略又善骑射,肯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接受朕的封赏、加官晋爵呢。"

    太皇太后诘道:"你若真的想让他立下大功,回来加官晋爵,为何正经的节度使也不让他当,只让他跟在王韶后面做个小小的副将?这样一来,冲锋杀敌倒是须跑在前面,但再大的功劳也有限,即便是打了胜仗,论功行赏时他又能得到多大好处?"

    "不让他统帅领军是因为他尚年轻,又无经验。"赵顼辩道:"太皇太后放心,只要他得胜归来,朕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封赏。"

    "好,好。"太皇太后冷笑道:"你真的希望打胜仗的是他么?我倒想知道你准备怎么给他个‘满意‘的封赏。"

    "大不了朕把皇位让给他!"赵顼终于按捺不住满腹怒火,冲口而出:"这也正是太皇太后希望的吧?!"

    "混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对赵顼怒目而视,不想一口气没上来,只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双足一软,便往后倒去。

    周围宫女一片惊呼,立即涌过来争相扶持。

    赵顼也是大惊,忙疾步扑过来大呼祖母。

    众人手忙脚乱地救护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醒转开来,睁开双目看着赵顼,却说不出话,只流下两行清泪。

    赵顼见状才放下心来,随后一拂前襟直直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垂首道:"儿臣知错了,请皇祖母息怒。"

    太皇太后见他自称"儿臣"而非那趾高气扬的"朕",知他已决心让步不再顶撞,便略点了点头,再命身边宫女道:"起驾回宫。"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慢慢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太皇太后却又停下来,转头看着仍跪在原地的赵顼,仍旧朝他走了回去,伸手摸摸他的鬓发脸庞,目中满是慈爱与怜惜,轻声叹道:"她已死了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么?"

    猛闻此言,赵顼如遭重击,一时间眼前万物似乎全然消失,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白色菊花从沉寂已久的记忆深处浅浅飘出,却落在他的心上,只在刹那间他的心便宛如烙伤般感觉到了那焦裂式的绝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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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菀姬

    对一位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而言,有着一个优异过人的弟弟简直是场深重的灾难。从小到大,他们会永远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看着人有意无意地把继承权悬在他们眼前,用无须言明但根本不言而喻的方式告诉他们,这是个锦标,会属于优胜的那位,于是,原本应该亲密友好的兄弟生活也就随之变成了离心离德的战争。

    赵顼是嫡长子,但是被册为太子以前他很难感受到身为嫡长子的优势。英宗在位三年仍迟迟不肯立储,跟仁宗皇帝不一样,仁宗是因为无亲生儿子可立,而他是有两个选择,两个儿子,同是他的亲生儿子,甚至同是他热爱的皇后所出,同样优秀,却各有所长,他因此左右为难。

    赵顼隐隐感到,父皇可能更喜欢颢,之所以还有所犹豫,是多少顾及到他嫡长子的身份罢了。毕竟,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在这种关键的事上可以牵制皇帝的决定。

    赵颢。他的二弟。在宫中几乎是一个人人皆爱的人。

    在跟美德有关的事上颢几乎是无师自通。从懂事时起,他就会每天准时去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请安问好,风雨无阻,谁偶患小恙他必亲自熬制汤药服侍于病榻之旁。对哥哥姐姐也是友爱恭敬之极。他五岁那年元旦,仁宗皇帝按惯例选精美礼品赏赐给各位皇族子孙,赐给英宗几位儿子的礼品均放于一处,并未指明哪样赐给谁。祖母曹后把颢抱于膝上,指着礼品对他说:"这些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不想颢竟摇了摇头,说:"应该让哥哥先挑。姐姐不知有没有,如果没有就把我的给她。"众人闻声均赞叹不已,仁宗击节道:"昔日孔融让梨时已有九岁,而今此子年仅五岁便知友爱谦让,可见日后必会贤名远播,为宗室增辉。"

    到了读书学习的年龄,仁宗命颢与顼二人同在东宫学习,让侍讲王陶为他们教授课程。

    每次王陶一进来颢便立即离坐向老师行礼,顼见了也这样做,王陶大为感动,向仁宗大赞他们的尊师行为,仁宗听了去问他们是谁先想到应该行礼的,顼还没开口颢已先答:"是哥哥教我的。"于是仁宗便夸顼懂事识礼,顼虽知弟弟是好意,但莫名其妙受了这原本应该是给颢的夸赞,心中却老大不快。

    侍讲讲课按规矩是站着,而两位皇孙却可以坐着听讲,颢便跑去问仁宗是否可以让先生也坐下来讲课,仁宗说这规矩已行了多年,是先皇定下来的,不便更改,你们每日向先生行礼已是对他的极大尊重了。于是侍讲仍是站着讲课,颢却十分过意不去,每次王陶讲完经书他必赠之以金银礼物。顼很是看不惯,对他说:"你这是贿赂。"颢却茫然不解:"先生讲课如此辛苦,我只是借此表达一点感恩之情罢了。"

    他对下人宽厚仁慈,对皇族长辈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大家都说,他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古代圣人的风范。顼却不以为然。毕恭毕敬倒也罢了,但惟命是从却是顼最不喜欢的态度。顼很早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别人要他相信的大宋繁华、歌舞升平,因为他曾看到过祖父仁宗皇帝为岁币之重不堪负荷而寝食难安焦虑非常的样子,于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大宋真的这么富强,为何却那么害怕与契丹和西夏打仗,每年白白地送那么多银子和绢给他们?他渐渐懂得了"粉饰太平"这个词的意思,并且因此开始怀疑一切老师长辈欲灌输给他的思想,开始学会独立思考。而这样的结果是他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长辈们某些命令的抗拒,他觉得,绝对不能把这些把国家拖得如此贫弱的人的话当作行为准则,他只能择善而从,并不是每一句话都必须遵守。

    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后,他就有些鄙视颢。颢习惯于把惟命是从视为孝顺最重要的含义之一,这样就抑制了他个人意志的发展,从而把他引向了盲从的道路上去。

    如果颢只有简简单单的孝顺宽仁这个优点倒也不足畏,问题是他的确聪明嗜学,"天资颖异"是长辈老师一致给他的评语,无论是诗书还是骑射他都是一学便会一习便精。写得一手飞白好字,最爱收集绘画书本之珍品。这些,都是令父皇母后欣赏的特质。

    顼自觉以己之条件却也不见得会逊色于颢。虽骑射略显不足,但文采经略可说有胜颢之处。就连相貌也难分优劣各有千秋,同是丰神隽秀,颢温和俊朗,而他则更有一分逼人英气,这是自信之气、是王者才应该有的英气。

    他与颢本应处于同一个天平上,可惜当他的自信遇上颢的孝顺就造成了天平的倾斜。在两人同样优秀的情况下,谁不喜欢更柔顺的孩子呢?何况他的自信与锋芒毕露的思想经常刺得长辈们异常尴尬。

    仁宗嘉祐八年顼被祖父封为淮阳郡王,未给颢封王是因为他那时还小。而父亲英宗即位后第一年即迫不及待地把颢封为东阳郡王,虽然此后不久后把长子顼进封为颍王,但顼却从颢的封号"东阳"中探到了太多不妙的讯号。东阳,东宫,东君,太阳,分明是父皇在表达着对颢入主东宫的希冀。

    他想不通。入主东宫的人难道不应是他这个嫡长子么?他学识、经略、才能、相貌哪点不如颢?他才应该是散发着初生绚丽璀璨光芒的东君,为何等待日出的人都满怀希望地望着颢所伫立的地方?

    他一次次地受着打击,一次次地验证着一个事实:几乎所有人都爱颢胜于爱他,从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姐妹,到老师、大臣,甚至宫廷里最卑微的宫女和太监。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人的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第一次见到菀姬是在曹太皇太后的寝宫内。

    那时仁宗还健在,太皇太后还只是皇后。他六岁,还小,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是菀姬让他明白了何为悲伤与忧愁。

    那天他去向祖母请安,一进门便发现宫里多了个陌生女孩,大概和他一般大,羞怯怯地依在曹后身边,散发垂髫,其中结了几条细细的小辫,用彩色丝带精致地点缀着,映着粉琢玉砌般的小脸显得异常可爱。不过脸上满是泪痕,连粉红色的丝绸衣裙前襟都哭湿了。一身衣饰十分尊贵,显然不是一般的小宫女。

    曹后伸手招他过去,让他们面对面站一起,对他说:"这是菀儿,以后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善待她。"

    顼点点头,看着她哭得红红的双眼,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哭?"

    菀儿双睫一合,又有泪珠如两滴清亮透明的珍珠一般滴落,小嘴微颤,抽泣着说:"我要娘亲……"

    "你没有娘亲吗?"顼见这个柔弱的妹妹如此伤心不禁豪情顿起,装作大哥哥状拉着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说:"别哭别哭,你是我妹妹了,那我让我的娘亲做你的娘亲,父王做你的父王,姐姐做你的姐姐,还有弟弟,你要不要?"

    一席话听得旁边诸人都笑了。菀儿以手拭拭眼泪,抬眼看他,目中带点羞涩,却也分明能看出她的对他的好感与谢意。

    她是曹后亲弟弟曹佾的孙女,那时生母刚去世,曹后极喜爱她,担心侄子别的夫人待她不好,于是把她接进宫来亲自抚养。

    顼很快发现菀儿与他别的姐妹不一样。

    她年纪虽幼小却个性娴静,从不与同龄的孩子嬉闹,十分懂事识礼。她此前的童年记忆并不愉快,父亲三妻四妾儿女绕膝,她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儿,既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多她不多少她不少。在家中唯一珍爱她的就是母亲,而有一天,这点母爱也终于消失了,她被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很好,她有点疑惑,又不敢坦然接受,觉得这些爱本不是属于她的。那时,她还想不到用"施舍"这个词来形容她感觉到的他们对她的态度。丧母之痛是她心中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但她知道必须把这道伤痕掩埋在宫内皇族的关怀中,把认识和接受她的新家庭当作是自己不可推却的任务来完成,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并不把自己视同于与她一起生活在大内中的公主郡主。她低调地在曹后身边一天天长大,身处禁宫之中,灵魂却游离于尘世之间,附在花间清露上、月上柳稍中。她的忧郁沉浸在冰肌玉骨内,而明显的哀愁却只有在梦阑夜半、四顾无人时才敢流露。

    但是顼知道她是不快乐的,所以常常想尽办法来逗她开心。菀姬平时最爱做三件事:种花、烹茶与制香。她所居住的宫室园圃内种满四时奇花异草,宫室内暗浮着纯净清新的幽香,而她烹制出的茶是连两代皇帝都赞不绝口的人间极品。因为她有此嗜好,顼便习惯于不时谴人前往全国各地为她寻访奇花良茶与异香,甚至还会自己明里暗着找机会跑出宫去亲自上山寻觅。一旦寻到了珍品,便忙不迭地跑去找菀姬,献上宝贝以博她展眉一笑。顼很小时就觉得菀姬的笑容有异别的姐妹们,恬静中见优雅,妩媚不失清澈,令人观之有赏心悦目之感。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菀姬纤细入微的心思令她心智上比别的女孩早熟,故此虽仍是小小年纪,一颦一笑却已有了少女的风范。

    刚开始顼确是只把她当一个急需照顾的妹妹看待,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饱受打击而变得极其脆弱的时候得到她心灵上的抚慰。

    有一次侍讲王陶向他们兄弟讲到庆历二年的事,说起契丹派使臣向大宋讨要周世宗收复的瀛莫二州,朝廷欲派遣一位使臣前往契丹交涉,居然无人出来应命。最后,是富弼站出来表示愿意出使契丹。他前后两次出使契丹,最后与契丹达成协议,大宋继续保有瀛莫二州,每年宋增加给契丹的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王陶讲到这里时大赞富弼勇于应命出使契丹的胆识,说他为大宋保住了国土,是一莫大功劳。颢在一旁默默听了不发一言,而顼却立即反驳:"瀛莫二州本来就是属于大宋的,将其保住是应该的,为何还要卑躬屈膝地增加岁币加重人民的负担?富弼此举其实有辱国格,如果我是皇上不但不会嘉奖他还会治他的罪!"

    不想此时仁宗皇帝正在窗外听讲,听到孙子居然公然批评自己的做法,说富弼此举有辱国格其实还不是等于说自己,老脸顿时挂不住,疾步走进厅内骂道:"竖子年幼无知,竟敢惶议国政!"立即将他罚跪于书房弥英阁前。

    顼不服,跪着仍坚持己见不肯认错,于是仁宗再命掌嘴。曹后、顼的父亲母亲闻讯而来均劝他认错请罪,顼仍不肯,于是他父王赵宗实怒极挥出一掌把他击倒在地。他这才大哭出声,说:"好,你们说错就是错,以后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你们想怎样便怎样吧!"

    从此消沉下去,书也不读了,整日没精打采,只学一般纨绔子弟般在玩乐中打发时日。

    那日重阳节,他伏在草丛中欲捉蟋蟀去与别的王孙相斗,却见眼前飘来一着绢纱罗裙的身影,抬头一看发现是菀姬。

    他站起身喜极去拉她的手,她却一闪避开了,脸上无他平日见惯的浅淡笑容,只皱眉说:"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他愕然。

    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他如醍醐灌顶,霎时无地自容。怔怔地接过花来,待回过神后,她已远去。

    他重新振作,勤奋好学一如以往。锐气也不减,因此仍旧常常挨骂,但每次挨骂受罚后都会收到她遣人送来的一枝小白菊,一见此花他所有的烦恼愤懑便一并消散,重以愉快轻松的心情面对次日的朝阳和风。

    故此菊花成了他生命中最为挚爱的花。多年以后,他做了皇帝,便下令每年在重阳节这天开菊花会,将全国各地最珍贵奇异的菊花运至京中,是时满城姹紫嫣红、馨香弥漫、艳绝人寰,成为汴京一大盛景。

    如果天公作美,肯让他与她有始有终,菊花盛会两人可以携手共赏,于他定是平生最大乐事。

    无奈此事古难全。

    从她及笄时起,曹后便有意把他们隔离开来,他想再见菀姬已是十分不易了。

    但他对她的爱恋之心却弥久日笃。他想寻机向菀姬表明自己的心意,却又担心她并不钟意于己,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若惨遭拒绝,该是怎样的打击?

    于是他开始观察和试探。结果仍是很难断定:她会时不时令人送给他她用鲜花酿好的香露、炒成的新茶、制好的香料或香囊,不过同时也会送同样的东西给颢、给頵、给他们的公主姐姐,完全一视同仁、不偏不倚。曹后或高后问起她对他们兄弟的看法她也是夸了顼后必也会夸颢与頵,并不流露对谁的偏爱。他请姐姐以闺中密友的姿态再问,她的回答仍是一样。

    他有点郁闷,但仍是痴心不改,学习治国之道时也不忘抽时间为她寻她珍爱的奇花异香。

    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没有回报。他想。

    直到有一天,他出宫进深山为她寻找生在枯朽了的树干肿痈处的香脂脉结"生黄香"。

    寻至天黑才找到。待割下放好之后却又迷了路,在山中乱闯了许久才走出来。回到宫中为怕惊动父母便寻了一小门进,悄悄地绕道而行。

    那时已近三更,宫内寂静,不料却看见自己寝宫门前的花园内立着一个人,不时翘首朝大门处望去,口中不住吟哦着什么,身体却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绕到那人身后。

    甫一走近便闻到一缕熟悉的芬芳--她身上一向带有的兰馨淡香。

    菀姬。

    她为何在此?顼停下来,不知是否该问她。

    她并未觉察到他的来临,依然朝着门外望穿秋水,低低吟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天色已暮,为何不见君归宿?但为君之故,为君立中露。

    她在等顼。她念着《诗经》中妻子等丈夫时吟唱的诗句在等顼。

    狂喜。得她如此情怀,即便为她死在了深山中又有何憾?

    顼猛地从后面拥抱住了她。

    她惊呼,正欲呼救,却听见他在耳边温柔地唤她:"菀儿……"

    她霎时满面晕红,自他怀中挣脱开来,急急朝自己寝宫跑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兀自痴了。唇边带着恬适的笑意,首次觉得世间万物原来如此美好。

    从此以后她更是躲避着他,就连在家宴中遇见也刻意离他很远,只要与他目光相触立即便会羞红了脸。但是他知道她是爱着他的。爱情令他的一切知觉空前灵敏起来:他看得出她送他的香囊比送颢的精致,听得出他夸他的话比夸颢的中肯,闻得见她给他的香露比给颢的馥郁,更辩得出他每次去向祖母请安时屏风后隐约的影子是属于她的。

    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晚上,他让自己的小太监去把守在她门前的宫女们引开,然后自己跑到她窗外轻声叫她。她开窗看见是他又是吃惊又是羞涩。他却不管,半拉半哄地请她翻窗出来,然后拉着她一路小跑跑回自己寝宫院内。

    院内花色斑斓、锦绣满目,全是她喜欢的花草树木。

    他一击掌,边上等待着的宫女打开一个个纱囊,放出之前捉在里面的萤火虫。

    流萤飞舞在花间,好似繁星点点,坠落入红尘。

    这是他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她不胜惊喜。

    于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牵牛织女星。

    那是他与她毕生最快乐的一个夜晚。

    以后再如此邀她,她却再也不肯出去了。他知道她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自然应有如此的矜持,也不再勉强,心中却认定了她以后必将成为他的新娘,他不介意多等一阵。

    是的,她出身于曹后娘家,才貌出众、娴良淑德,年纪又与他相当,他们必会像父皇与母后那样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恩爱一生。他会像父皇钟爱母后那样爱她,让自己所有的皇子皆由她出,甚至可以不纳别的妃嫔。

    终于等到了父母要为他纳妃的时候。

    那天父皇通知他去福宁殿,要告诉他为他择妃的事。他兴冲冲地穿上最好的衣服,把自己修饰得格外光鲜俊朗才肯踏出宫门。

    父母看见他已长得如此丰姿俊逸,觉得十分欣慰,两人相视而笑。高后微笑着对他说已经为他选定了一个十全十美的名门淑女。

    他垂首问:"不知是谁家小姐。"

    只等着母后说出菀姬的名字。心砰砰直跳,他暗笑自己的紧张。

    "是故相向敏中的曾孙女。"

    顼几乎失去知觉。所谓五雷轰顶便是如此罢。他看见高后的唇仍在动着,她还在笑,想必是在说那位向小姐的好处,然而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良久,他才勉强压抑住纷繁紊乱纠缠燃烧着的思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冷静,开口问道:"那么,菀姬呢?"

    "菀姬?"高后的笑容开始带点尴尬:"她被许配给你颢弟了。"

    颢!

    "为什么是他?"顼怒吼。为什么是他?顼与菀姬同年而生,颢却要比她小近两岁,从小到大颢只会整天跟在菀姬身后腼腆地叫她"菀姐姐",顼从来就没想到有一天颢竟然会以竞争者的姿态与他争夺这个他从小就认定了的女人。

    颢与他争夺皇位还不够,居然阴险得不动声色地抢走他的女人!

    愤怒之极。握拳。指节咔咔作响。双目尽红,像是立即就要滴出血来。

    "你这是干什么?"英宗拍案:"太不像话了,回去面壁思过!"

    高后忙起身过来以绢帕拭去他激怒之下出的冷汗,好言劝道:"顼儿,我们没想到你会这般不乐意……其实向小姐才貌均不逊于菀姬……你不要怪颢,与他无关,是你皇祖母决定的……"

    皇祖母?

    顼立即大步流星地冲向曹太后居住的庆寿宫,留下父母二人面面相觑。高后颓然叹叹气,对英宗道:"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顼一把推开守门的宫女,硬闯进了庆寿宫。

    "你来了。"曹太后端坐厅中,像是早就料到了。

    "为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与菀姬志趣相投、年纪相当,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这些皇祖母您不会不知,为何还要拆散我们?颢哪点胜过我?您为什么要把您的亲侄孙女嫁给年纪比她小、尚需她照顾的颢而不把她交给会永远呵护着她的我?您不知道么?菀姬根本是株草本植物,如果缺乏适合她的阳光朝露,她会渐渐枯萎的!"

    "颢会把她照顾得很好。他们会相敬如宾,恩爱到白头。"

    "相敬如宾?"顼鄙然而笑:"颢会与您配给他的任何人相敬如宾,哪怕那人是个无盐丑女。对您的绝对顺从和他与生俱来的柔弱秉性令他丧失了审美观和选择的欲望,菀姬也罢无盐也罢他通通都不会介意。他不会挑剔您给他选择的妻子,但也绝不会懂得欣赏菀姬那种纤柔细致的美丽与情感,您把菀姬嫁给他只能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曹太后毫不为之动容:"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回去罢,此事不会再改变。"

    "我明白了,"顼缓缓点头:"你们会立颢为皇太子,您要把您的侄孙女嫁给皇太子,以便让她以后成为皇后,继续维持您曹家无上的光荣与权益。我失去了菀姬是因为我得不到皇位继承权!"

    一道锋利的目光从曹后目中直刺了过来,他感觉巨痛。没有血,但不寒而栗。

    "就你这般模样如何继承大统?!你根本就缺乏一个君王最应有的气度与心胸!无欲无求的性格的确令颢在这个有着争名逐利传统的宫廷显得软弱,但是你可知你的最大缺点就在于你有太多的欲望,你不会去想自己是否有能力一一满足,而一旦达不成心愿你就习惯于让别人为你承担责任,如果遭到他们的拒绝你就一味认定是天下人负你。你出去,在你想通以前我不想见你!"

    刹那间害怕失去菀姬的恐惧令顼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与骄傲,扑过去跪倒在地,近乎颤抖地抓住曹太后的裙裾,半哭半喊地恳求道:"皇祖母我求求您了,您把菀姬嫁给我吧!您不会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这宫里、这世间惟一爱我胜过爱颢的人呀!"

    曹太后一脚把他踹开,朝着周围的太监怒斥:"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出去!"

    太监们蜂拥而上去拉他,他反抗,暴打着拉他的人。那些太监一面默默忍受一面齐心协力硬是把他架了出去。

    把他扔到了宫门外,太监们撤回,紧闭了庆寿宫大门。

    顼爬起来冲回去拍打着门,疯狂地喊叫着太后,里面只是不应。

    徒劳地拍打着,终于体力不支,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门外,朝着里面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一直跪下去。"

    里面传来太后冷冷的回音:"你爱跪就跪着罢。跪到死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就这样跪着,天色渐暗,风露侵人,饥寒交迫,他咬牙硬撑着,不肯移动半步。

    木然数着更漏,却想不起今夕何夕,意志也渐渐模糊起来。

    就在即将晕厥的那刻,忽地闻见了菀姬那熟悉的清香。

    他挣扎着睁开眼,果然看见菀姬翩翩而来。

    他惊喜地叫菀儿,她却不答。走到跟前,神色冷冷,朝他伸出手,手上没有菊花,只有一块生黄香。

    "这是你那日去深山割来的香脂脉结,我一直没用,如今还给你。"

    何意?他迷惑地看她。

    见他不接,她径直把香放到他面前,然后转身抬首望月,道:"与君此生无缘,以后各自珍重。"

    他不信,急道:"我知道是太后逼你这样说的。你何必怕她,只要我们坚持,定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摇摇头,说:"我愿意嫁给颢,与他人无关。"

    他心中一恸,随即狂怒,道:"难道你是想做皇后?"

    她依旧没转身回来,不知脸上是何表情。沉默半晌,只说了声:"随你怎么想罢。"便轻移莲步,飘然远去。

    他冲着她悲喊:"如果是那样你会后悔的!"

    她不理不顾,只留一个纱袂飘舞的身影,映着冷月清辉,如花精妖魅。

    天色甫明,他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福宁殿前求见父皇,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道:"我愿娶向小姐为妻。"

    此后菀姬即被曹家接出宫去住在娘家待嫁,顼再次在皇族家宴中见到她时她的身份已是东阳郡王妃。他看她,她却似浑然不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始终不与他目光相接。

    他很清楚,最好的报复和宣泄自己所有愤懑的方式就是把皇位继承权夺回来。为此他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按照父皇的要求学习,其疯狂程度连父皇都看不下去,每每遣宫女来劝他休息。他锐利的锋芒也收敛了许多,渐渐学会用委婉圆滑的方式说话,知道坚持下去会惹父皇不快的事便不再坚持。他开始参政,认真办好交给他的每一件事,赢得不少赞誉声。对祖母和父母也异常恭顺,令所有人都满意并赞扬他的变化。他却在心中暗暗冷笑:看,要符合他们的要求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终于,父皇在病重之际决定册立他为皇太子。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禁眼中一热,百感交集,但他立即迎风而立,倔强地抬起头,让本欲涌出的液体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他要做个坚强无匹锐意进取的皇帝,不会允许任何人察觉到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即位登基后,他很快把颢进封为昌王,后来又徙封为岐王,借向颢施予恩惠的姿态来强调他与颢如今的地位差别:他是君,颢是臣,君可以随时封赏他的臣子,但自然也可随时夺走臣拥有的一切。

    颢很聪明,他在被封为昌王后就上书请求辞去官爵为父皇英宗服丧守灵,如此晦光以求自保。但顼岂会轻易答应,他与颢之间这场持久的战争好不容易由他占了上风,他怎能让颢那么快就退出?他还没玩够。

    他还广纳妃嫔。

    皇后向氏其实很好,很贤惠,如大多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小姐一样。她甚至还懂点政治,偶尔还能帮他分析一下国事形势,在祖母母后都坚决反对他变法的时候他的皇后却同样坚决地站在了他这边。他心存感激,对她敬重有加。但,也仅是敬重而已,他们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每次想到这个词顼都觉得异常可笑,哪对真正恩爱的夫妻会把对方当作宾客一样敬重而不亲昵呢?多少没有爱情的婚姻全都被活埋在这个冰冷的貌似和谐的词语下。

    于是他广纳妃嫔,希望能找到点新的寄托。还是失望。其中不乏绝色美女或才情绝佳的才女,他仍旧爱不起来。他知道错不在她们,她们也许不见得比菀姬差,但只错在时机,她们始终晚了,那么多的春花秋月缱绻流年,她们怎能赶上,让他重新赏过?

    或许,爱美人不如爱江山。美人不可持久,而江山可以永固。

    幸好他还有满腹的中兴家国的壮志,而今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被从小约束着他的长辈整治得贫病交加的大宋。他抛弃一干被祖父和父亲视为治国栋梁的所谓良臣,大胆任用清高桀骜观点新锐的王安石主持变法,一时间风云变色,惊得朝内朝外老朽们狂呼怒号。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等待着暴风雨之后的彩虹。

    很多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叫菀姬的女人。但是,他真的忘了么?他知道这毕竟是个谎言。她的身影常会在他听见看到与她有关的事物时浮上心头,例如,在颢每次申请出宫居住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旦批准颢的请求,菀姬就离他更远了。

    婚后,菀姬之于他就像是一株生长在水中央的荷花,思之反复而求之不得。

    然后……然后有一天,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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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久雨

    熙宁五年元旦一过,赵颢即应命前往西疆会合王韶策划收复河湟之事,赵顼没有遣人相送,只有舒国长公主及驸马、王雱等几个亲近之人出城送别。自他离京后,竟一连十数天雨落连绵,天色阴暗,久不放晴。

    此时变法渐至高潮,逐步适应之后地方上的反对声也没那么强烈了,前两年全国总的来说还算风调雨顺,所以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的实施的确对农业生产有所助益,朝廷的收入也相应增加,以枢密使文彦博为首的旧党官员苦无新策继续与王安石对抗,此刻见正月久雨不晴便联想到"天变"一说,于是密谋于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欲借此扳倒王安石。正月十九,亢瑛向神宗赵顼上书,称天久阴,星也失度,定是上天不满朝廷所行政策法令故此示警,所以应该罢免王安石。

    当晚家宴上王安石想起久雨易导致水灾,对农田水利影响甚大,而亢瑛等人借题发挥,殊为可厌,不免闷闷不乐,连声叹息。其弟王安国见状暗自冷笑,故意问道:"大哥所忧何事?"

    他惯于跟王安石唱反调。王安国字平甫,敏悟博学,诗文均不错,但年轻时屡举进士不第,因此性情渐趋于孤傲。王安石发迹后,王安国由友人韩绛等举荐,被赵顼赐同进士及第。

    但他一直不想攀附兄长权势,也不愿附和他的政见决策,在思想上跟王安石越离越远。他曾被外放西京做国子监教授,其间受居于那里的富弼与司马光等人的影响,更加对新法不满。官满回京后,赵顼看在他哥哥的面上授他为崇文院校书,有意再提拔,便召见他,以语言试探,问:"卿以博学著称,不知觉汉文帝何如?"

    王安国答:"他是三代以后难得的好皇帝。"

    赵顼摇头道:"他虽有才却想不到立法更制,也不能算是圣君。"

    王安国知道皇帝是想让他称颂皇上圣明、变法有益,但偏不愿就此附和,辩道:"文帝从代州来,入未央宫,定变故快捷有效,若无才不能为之。又听贾谊的建议,待臣有节、以法化民,故此天下礼义风起,人民安居乐业,刑法几乎形同虚设。如此一来,文帝之才又比他人更胜一筹。"

    赵顼立觉此人思想与其兄简直南辕北辙,又问:"王猛辅佐苻坚,国虽小而令必行。何以如今朕的天下甚大,但难以使人?"

    王安国答:"王猛教苻坚以严刑杀人,所以秦之国祚甚短。现在朝中有奸佞小人,必定有误陛下。陛下若以尧舜三代为法,臣下哪有不听话的呢?"

    他说的奸佞小人主要指的是吕惠卿,当时王安石最为信任与重用的变法大臣。王安石另一主要助手曾布虽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倒是吕惠卿机敏善辩,表现更为出色。以前司马光任翰林学士时经常在宫中经筵讲学时借古讽今,大贬变法党人主张,每每是任崇仁殿说书的吕惠卿立即引经据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仍旧给他驳了回去,到最后司马光见他在便不再随便开口,因此吕惠卿倍受王安石赏识。但吕惠卿平时心机重,为人不够大度,旧党中人见他依附于王安石飞黄腾达起来,便都视他为奸佞小人,对他颇为不耻。王安国也是这样认为,经常劝兄长疏远他,王安石只是不理。

    赵顼越发感到他说话直露尖刻,竟句句暗诟变法派,于是再问:"你兄长执政,外面是如何评价的?"

    王安国想也不想便答:"都恨知人不明、敛财太急。"

    赵顼大为不快,遂放弃了提拔他的想法,问王安石为何他的亲弟弟竟会如此鲜明地反对变法,王安石只称安国单纯性直,易受西京众人唆摆。赵顼想起自己弟弟赵颢,顿时觉得十分理解。

    王安国见皇帝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自知无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一味吟风弄月,沉溺于声色之中。平时对王安石父子作为也不多议,但若见他们有所闪失,常忍不住冷言相讥。

    此时王安石听安国发问,心知他是刻意刺激自己,却也不动怒,只淡淡道:"不过是在担心水利之事罢了。这些天一直下雨,恐引起水灾。那两河流域之危险也就不必说了,再这样下下去,只怕那方圆八百里的巨野大泽梁山泊也会泛滥成灾。不知平甫有何良策?"

    王安国神情懒懒地答道:"良策倒是没有,不过大哥这两年行的‘淤田‘之法号称是卓有成效的,排除湖泊积水便可获良田。既是如此,日后何不把梁山泊的水排干,开辟为农田,以后不必再怕湖水泛滥,又得农田沃土,这岂非是件利大无比的好事?"

    "淤田"之法是王安石农田水利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利用决放引流湖泊河流的办法,使河流内沉积的淤泥流入农田内,把贫瘠的土地变为肥沃农田。熙宁三年,以此法修复了济州(今山东巨野)的南李堰和濮州(今山东濮城)的马陵泊,排除积水后得到约四千二百多顷良田,仅熙宁四年夏秋两季便收获到二百多万师小麦和豆类。

    王安石闻言初觉有理,但细思之下发现很有问题,便道:"此计不错,只是应把梁山泊的水排放到哪里去呢?"既要引流自然需要湖泊附近有河流可承接导入的湖水,并最终东入于海才行,而那梁山泊显然缺乏这样的条件。

    适才庞荻在一旁听了王安国的话即觉很是可笑,现在见公公如此发问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揶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可以在梁山泊的附近开凿一个大水池,大小正和梁山泊一样,不就可以收受从梁山泊排放出来的大水吗?"

    除了王安国兄弟众人听了此言无不爆笑出声,王安石最后也不禁抚须莞尔。王雱更是几乎笑弯了腰,对安国道:"叔叔真可考虑一下阿荻的建议,的确有理呢!"

    王安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恼怒非常。他平时已觉侄子对他态度毫不恭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想如今还被侄媳当众羞辱,更是颜面扫地,难熄满腔怒火。本欲翻脸,但转念一想,又竭力按捺下怒气,朝庞荻冷道:"侄媳当真是聪慧得紧,若议论区区水利之事定难显你的才华。现久雨不晴,司天监亢瑛说是你公公逆天行事导致,要求皇上罢免他宰相官职,不知你有何高见?"

    庞荻刚才接口说话只是一时兴起,倒不是存心刻薄王安国,话甫出口便觉不妥,暗暗后悔,正在想补救之法,听叔叔如此问知道他明为征求自己意见暗欲提起朝臣攻击公公逆天行事,使全家人不快,于是起身施礼道:"适才出言无状,请叔叔海涵。至于朝廷之事我一介女流岂敢轻言?"

    王安国冷笑道:"你们两夫妻才貌相当,同声共息,一向疏狂惯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说的?"

    王雱顿时怫然不悦,道:"我夫人只说有理良言,不像某些人专说损人废话。"

    王安国继续抬杠:"既是如此我就洗耳恭听王少夫人的有理良言。请问亢瑛之事应如何应对?"

    王安石见气氛越来越尴尬,正欲劝解,忽听庞荻款款答道:"此事倒也不难。"

    众人均知王安国是存心刁难,见庞荻居然真有办法都暗自称奇,一脸诧异。王安石遂问:"贤媳有何妙计?"

    其实对此事庞荻早想到应对之策,本想私下告诉丈夫,请他转告公公,不料叔叔当众直问自己此事。刚开始自己守礼退让,但见他不依不饶自己也有点不快,心想此人咄咄逼人,当面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也是好的,便决定将想法说出来。

    "公公明日上朝时若有人再提此事,请公公站出来对皇上说:天久阴和星失度的确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亢瑛即是其中之一,请皇上将他停职。停职后三日内天必放晴,如果三日后仍有雨,情愿接受罢相的处罚。"

    王安国奇道:"你怎有把握三日内会放晴?"

    庞荻微微一笑,道:"若无把握岂敢以公公相位作赌注?"

    "若三日后仍下雨呢?"

    "那我情愿被休回娘家。"

    "好!"王安国以筷击桌上杯盏道:"大家可都听见了,以后作个见证。"

    王雱不免有些担忧。他对三日后能否放晴也心存疑惑,怕妻子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输掉这场赌局,到时叔叔定会得理不饶人,逼着自己休妻,于是转头看看妻子,却发现她似乎胸有成竹,依然微笑着朝自己坚定地点点头。

    王雱略略放心,向王安国诘道:"若是果真放晴,叔叔又当如果自处呢?"

    王安国"哼"了一声,道:"果真如此我以后就隐于偏院之中,再不多说一句你们不想听的‘损人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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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雯儿

    第二日王雱一散朝回来便直回房中找到妻子,满面春风显是心情大悦,庞荻便拉着他问公公可是依言行事,王雱笑道:"不错。那司天监灵台郎亢瑛又在廷上当面上奏,说下雨全是因逆天阻道之人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请圣上查处问罪后,天气才可转好。文彦博等人忙不迭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一边痛斥‘逆天阻道‘之人,一边斜着眼睛朝爹那边看。皇上被他们搅得颇烦,也转视着爹询问他如何应付。这时爹不慌不忙踱了出来,施施然鞠身说:‘灵台郎所奏确有道理,臣附议。‘"

    庞荻听他讲得生动,当时情形仿佛重现于眼前,想象朝中官员听见王安石竟然说出此话,定是一片哗然,不禁扬眉巧笑,再问夫君:"后来呢?"

    王雱一展折扇两臂伸开一抹,神色仿若说书:"爹一鸣惊人满座一片哗然。旧党官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知是自己糊涂还是宰相糊涂了。皇上也暗锁浓眉,身体后仰靠在龙椅上,疑惑地看着爹,久久不发一言。爹傲然抬头左看看亢瑛,右看看文彦博,清了清嗓子,这才向皇上奏道:‘天久阴、星失度,确实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此人利用职权,借预告天象之便与朝中小人密谋陷害忠良,上天查知其险恶用心,于是连日降雨以示警,并让其作茧自缚,将阴谋暴露于昭昭天理之下。‘然后爹转身直指亢瑛,怒道:‘此用心险恶之小人便是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朝上群臣立即议论纷纷炸开了锅。亢瑛全没想到爹会反戈一击,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朝着皇上跪行数步连呼冤枉,文彦博也匆忙出来语无伦次地为他辩解。爹还是从容不迫地缓缓跪下,伸手摘帽端端正正地托在胸前,朗声对皇上说:‘臣请陛下将亢瑛刺配牢城,以惩他造谣煽动、陷害忠良之罪。臣敢以这顶宰相乌纱担保:如果惩处亢瑛后三天内天仍不停雨转晴,我便辞官回乡。‘"

    "刺配牢城?"庞荻吃了一惊:"我不是说只请皇上让亢瑛停职吗?怎么改成刺配了?

    皇上可答应了?"

    王雱哈哈一笑转身坐下,轻摇折扇道:"皇上圣明,一向信任我爹,当然准了。那文彦博老儿面色铁青,几欲吐血。阿荻你计谋虽妙但仍存妇人之仁,真要用来处理政治之事是不行的。亢瑛妖言惑众,爹留他条小命已是十分仁慈,照我看来,将其凌迟也不为过。"

    "你为何总是如此暴戾?若长此下去必为后世之人诟病!"庞荻闻言霎时由喜转怒。未嫁之前在娘家看见人们提起变法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多都持反对态度,其中很多人对王安石很有成见。嫁到王家后经她细心观察,发现王安石父子变法确实旨在福国强兵,为此呕心沥血再所不惜,决非如坚决反对变法的旧党分子所言是欺罔圣听一手遮天欲图私人利益的奸佞臣子,虽然某些法令尚有弊病,但若实施法令的官吏上下齐心,却也能收到良好效果,例如农田水利法,实施以后确可造福于民,朝廷也能因此得益。每次听到关于变法有益的捷报她都会异常高兴,从出嫁那天开始,她的所有快乐喜悦与荣光就都跟丈夫联系在一起了。去年风调雨顺,青苗、农田水利等法实施顺利,这次亢瑛等人却借久雨之机牵强地引出天变示警之论调来与王安石为难,是小人作为,她十分鄙夷,因此出策建议公公反戈还击,请皇上将其停职,没想到他们竟然毫不留情地把亢瑛刺配牢城,把原本一堂堂司天监灵台郎贬成了一个脸上刺字的充军囚犯。她平时最担心的就是王雱惩人过狠的作风,若一味如此莫说当今世人为之齿寒,就连后世子孙重看这段历史时,他的这种法制态度也会大毁他的变法革新形象,说不定又会被人看作是个阴鸷小人了。

    "这叫杀一儆百。如此一来,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借刮风下雨之事图谋颠覆变法之事。其间的道理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么?"王雱知道她心中不快,陪笑着故意引开话题:"阿荻冰雪聪明,竟能预知天象。难道你学过天文之术么?"

    庞荻白了他一眼,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时没事在家里四处看看,看出了些端倪罢了。"

    "哦?在家就能看出?"王雱大感兴趣,俯身过来倾听。

    庞荻点头道:"天之晴雨变化是有征兆的,例如每次下大雨之前地上蚂蚁必忙着迁徙到地势较高之处,而雨后一两天会不会晴则可看厨房上的炊烟。久雨不晴之时,炊烟便如白云出岫,未升至高空便散了;若即将放晴,那烟便会袅袅直上、冉冉升空。我正是观察了许久,才敢肯定地告之公公。"

    "娘子高见,小生自愧弗如。"王雱站起身,一揖过膝,似是郑重行礼,但抬起头来,唇边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

    "唉,我也不要你说什么好听的话,你若真觉我说得有理,便少贬几个人罢。"庞荻轻叹。又道:"这事还没完,文彦博等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雨下了这么多天,必然有些地区会闹水灾,他们可能会继续说这是因为公公执政逆天行事的缘故。当今之计是要请公公现在就准备好救济灾民的粮食,并作好兴修灾区水利的一切准备。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借此攻击公公,欲罢公公相位,咱们也可反驳说水旱两灾非人力可掌握,偶有发生实属意外,执政之人可做之事就是赈灾。若是灾难发生后宰相束手无策或无粮赈灾,自当甘愿受罚,但既然立即行赈灾措施,还兴修水利造福灾民,正可说明宰相调度运筹有方,岂可怪罪?"

    王雱睁大两眼上下打量妻子,啧啧叹道:"娘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一般朝臣也难你有如此远见,若为男子必可做爹之左膀右臂,愧煞曾布吕惠卿!"

    庞荻微笑不语。王雱续道:"不过娘子之计为夫也已想到。除此之外更有一计给文彦博来个釜底抽薪请君入瓮。"

    庞荻奇道:"如何请君入瓮?"

    "我已让人去查文彦博当宰相时的天气灾害记录,查清详细的受灾情况和人命伤亡、财物损失数目,还有他的应对方法。别的不说,只十六年前仁宗嘉祐元年六月的那场京师大水灾就够让他百口莫辩、解释半天了。"王雱忍不住大笑:"那年雨下了差不多一个月,几乎汴梁全城都被淹了,冲坏房舍数万区,城中四处飘着救人的船只。要说是天意示警,文老儿十六年前就该死了。而灾后他就赈灾的钱粮数目和地区又跟富弼争吵不休,吵来吵去,把等着救济的灾民都吵得气息奄奄了才知道住口。你说这样的人怎能不被罢相?"

    庞荻听他说起文彦博这些旧事,也觉得文迂腐可笑,官僚作风太盛。这次他恶意攻击公公,如此这般教训他倒也未尝不可,若他果真再借灾难之事再次刁难,定会被王雱把他陈年老底全盘抖出,不免自取其辱。想到这里,也不禁微微笑了开来。

    次日云收雨住,竟是个阳光普照的艳阳天。王安石父子大喜,立即进宫面圣。而家中众人也是立时神清气爽起来,忙着晒被晾衣,清扫房间,把郁积多日的潮气霉气一并清除干净。

    将近中午时,王安石的幼女雯儿一蹦一跳地跑来庞荻房中,还没开口说话便已笑弯了腰,扶着门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道:"嫂嫂可知偏院发生了何事?"

    庞荻摇头,道:"只隐隐听到那边叮咚声不断,难道是在修理房屋院落?"

    "非也非也!"雯儿连连摆手,说:"安国叔叔忙着封通向我们这边主宅的门呢,还要在他们偏院后门另开一大门以供出入。"

    王安石家如今所居的府邸原属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屋脊迭起,飞檐凌空,雕梁画栋,十分气派。这位功臣的子孙却无能力守住家业,逐渐败落,到神宗时代,这座府邸被没为官宅。王安石奉诏入朝后,家眷也由江宁府搬进京都,皇帝赵顼便赐他在此府邸居住。府邸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带有偏院和花园,主宅有门房七间、前堂七间、后寝七间,由穿廊衔接前后。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于七间后寝及穿廊两侧十间对峙的耳房内。主宅右侧,是一座宽阔异常的花园,设计精巧,有秀湖假山、绿水清泉,种有四时花卉与杨柳紫藤,湖边有一问星楼,四层高,最宜在晴朗夜间登临赏月观星。偏院在主宅左侧,有门相通,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及其家室便居住其间。

    庞荻听了雯儿的话,心知是王安国因打赌赌输了,很是气恼,所以命人把通向主宅的门封了,以示日后不相往来。便对雯儿说:"叔叔也太认真了,一家人哪有不往来的道理,你去劝叔叔不要封门罢。"

    雯儿抿嘴笑着坚决地摇头,说:"我才不呢。我巴不得他不再过来,免得我看着心烦。

    "

    庞荻不免诧异,她知道雯儿一向是不喜欢王安国这位叔叔的,却没想到她对他如此不尊重,直言说讨厌他。心想她说的虽然是孩子话,但也足以证明王安国的为人是多么地失败,连这么一个小小女孩也毫不给他面子。

    雯儿此时十四岁,因年纪最小,又生得聪明伶俐,故最受父母兄长钟爱,性情却被养得有些任性。王安国在家里一直作孤傲清高状,雯儿最是看不惯,往往嗤之以鼻,暗地里不知嘲笑过多少回了。此次见他打赌输掉颜面扫地,连通向这边的门都封了,自然心感畅快,忙当作天大喜讯般跑来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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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仕女

    "我那叔叔才气不足却心比天高。"雯儿继续评说王安国,分明一脸不屑:"又想做官又怕人家说他是沾我爹的光才得以晋升,所以跟头倔驴一样处处跟我爹作对。好了,惹皇上不高兴了,不给他升职了,他就装作好像奸人当道让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天天在家里黑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都欠了他五百万缗钱。眼看着我爹和哥哥长袖善舞,大展政治报复,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就成天窝在家里写字作画,有时还东施效颦地摇头晃脑地吟吟柳永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呀呸,还冒充风流才子!"

    她形容得生动俏皮,又配以颦眉挥手摇头舞袖等动作,一席话声情并茂,听得庞荻很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对雯儿道:"你这也太过分了,他始终是长辈,我们是应该尊重他几分的。"

    "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嘛。"雯儿撇撇嘴,却引出颊上一个小小梨涡,十分娇俏可爱。"如今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风流才子里钻,可是也没几个人肯给他面子。嘿嘿,他还以为认识几个名妓就风流了,会写几个大字就才子了……哦,嫂嫂见过他写的字没有?"

    庞荻微笑着摇摇头。

    "他经常捧着古今中外名家名帖研究半天才动笔,一幅字还不是一天完成,今天憋一个明天憋两个的,最后写完了自己抱着不住欣赏,自以为得尽众名家精华,一个人陶醉不已,却不知别人看了都掩嘴笑,说是四不象:丰腴跌宕不如苏轼,纵横拗崛不如黄庭坚,俊迈豪放不如米芾,端庄沉着却又不如蔡襄。"

    在学艺方面,人若无己主见,一味盲从模仿别人风格,又欲一蹴而就包揽众家所长,的确容易迷途而不达,沦入四不象境地。庞荻心想王安国此人缺点正是自视过高,却不想往往会力有不逮,反引来众人轻视,沦为大家笑柄,于他也是一大悲剧。又问雯儿:"那他的画如何?"

    "画更别提了。他初学傅文用画花竹翎毛,可人家那野稚鹌鹑能辩四时毛彩之精也是他学得会的么?后学李吉的黄氏院体画法,却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学,听说崔白、吴元瑜的写生画法时髦又不免跟风而随,结果可想而知。他还自觉擅长画山水画,可拿他的山水跟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的一比……我若是他定有自知之明,干脆把画一揉低下身来给人家驸马擦鞋算了。"

    在京师画家中舒国长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王诜最擅山水画,庞荻是知道的,但可惜一直没见过他的画作,便问道:"我们府中可藏有王都尉的真迹?"

    雯儿想想,笑说:"我没见过,应该没有。王诜跟苏轼黄庭坚比较亲近,跟我爹他们就疏远多了。呵呵,虽然没见过但我也知道叔叔的画肯定是及不上人家的。"这时雯儿忽然发现庞荻房中多了幅赏梅仕女图,立即大感兴趣,疾步过去细看,再笑问嫂子:"这定是哥哥为你画的吧?"

    那正是王雱早前为庞荻画的写意美人赏梅图。庞荻脸微红,道:"他胡乱画的,自是难登大雅之堂。"

    雯儿故意左右踱步作品评状,再道:"设色、画法和构图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重在借情写意,也算难得,比安国叔叔的画好多了。"

    庞荻暗想你一小女孩,却也懂得借情写意,真是人小鬼大。又忆起公公王安石曾在游西太一宫时在壁上提诗,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之句,后被苏轼看见,叹其色彩绚丽,意境空灵,谓安石"此老野狐精也"。而今观王雱才思颖慧颖行事邪异,雯儿更是机灵巧捷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自己嫁入王家日日与这几人相处,无异落入野狐精窟中。想至这里,不禁莞尔,却没听见雯儿刚才已连呼自己数声。

    直到雯儿走到她身边拉拉她衣袖,才回过神来,问何事。

    雯儿狡黠地飞眼笑她,说:"我知道,我一提哥哥你就又开始想他了。"

    "啐,他有什么好想的?刚才是想起别的事。"虽是一向亲近的小姑开玩笑,庞荻也颇感难为情,忙掩饰着说道:"我是想本朝花竹翎毛、山水风景的画作画家倍出,多有胜于前朝者,而仕女画则较式微。本朝仕女图多重写意求韵,表现清瘦飘逸之感,但我自己却更欣赏唐朝张萱周昉那种富丽精艳、曼妙而有韵律感的仕女画风。我娘家藏有《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的摹本,可惜始终无缘得见真迹。"

    雯儿奇道:"嫂嫂你如此清秀苗条,怎会喜欢画得那么丰肥的唐朝仕女图?"

    庞荻道:"女子体态丰腴而有韵也是种美。而且这与我自己本身体形无关。我喜欢的也不仅是他们的画法,还有他们画中表现出的女子的典雅的生活与闲适的心态,和她们所穿隐露肌肤的薄纱低胸衣裳所透露出来的讯号:她们生活在一个相当自由与宽容的环境内,这在本朝是不可想象的。"

    "哈哈,这都是程颢那种假道学夫子们害的!"只听窗外朗声一笑,王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原来他已从宫中回来,走到房前听妻子与妹妹在聊天便停下来听她们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忍不住要插嘴了才肯现身。

    他一面摘官帽、脱穿在官服外面挡风尘的黑色凉衫,一面继续说:"唐朝国力强盛,政策也开明、开放,人民生活富足,以丰肥为美。唐朝的女子在生活中也有着空前绝后的自由,可以时时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到市内郊外游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丽人多,到了春日,踏青游春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且通常会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并不用遮蔽脸面的幂罱面幕。"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初见庞荻时她便戴了个遮蔽脸面的帽子,后不慎遗落两人才相识,于是别有深意地看看妻子,两人会心一笑。然后接着道:"那时女子甚至还可以自己选择夫婿,如果婚后不喜欢丈夫还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和改嫁。但到了本朝,国力大不如唐,君臣日日受内忧外患所困,那些道学夫子见无力在外强国破敌,就把整人的心思用在了家中妇女身上,要求她们笑不露齿、站不依门、行不露面,衣着定要严实保守不露肌肤,更强调三贞九烈,要人家手臂被人摸了都要砍下来,实是毁人之极。阿荻,那程颢你可记得?就是当初来我家与爹商议国事,我故意披头散发去见的那个。他就是一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道学夫子,我最是厌恶,那天真应暴揍他一顿。若不是有他们这样的人在,阿荻你说不定也可穿隐露肌肤的薄纱轻衣了。"这番话王雱主要是针对程颢而说的。其实北宋的贞洁观还不是很强,但首批站出来强烈这点的人就以程颢为代表,经后来朱熹大力发展才成道德规范。王雱厌恶程颢的道学论调,更看不惯程颢在变法上左右摇摆的态度,所以一向鄙夷他,把他当道学夫子的靶子来攻击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

    庞荻听他前面所讲大有道理,遂频频点头,却没想他最后一句竟转到她身上,好似前面所讲的全是为得出最后这一结论,还是当着妹妹的面,自然不免害羞,轻拍打他一下,道:"好没正经!"又暗想照他所讲历代仕女图画风倒是跟国力有关,唐强盛,所以画得丰腴富丽,魏晋南北朝政权飘摇,所以清秀柔婉,而本朝仕女图更是偏于清瘦柔弱,却也跟当今国势相若。于是暗暗叹息。

    一旁听王雱说话的雯儿忽然挑眉对哥哥道:"哥哥你跟那些道学夫子不一样,最是同情我们女子,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自由的哦?"

    王雱立时便答:"那当然。"

    "那么,"雯儿朝他凑过来仰首努力甜甜地笑:"今年宫中暴书的时候你带我们去看吧!"

    王雱一惊:"那怎么可以!秘府暴书只有三馆学士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入宫去看。"

    秘府暴书?庞荻一听也是大感兴趣。宋朝宫廷历代皇帝广泛搜集各朝著名书画,藏于宫中秘阁之中,其中包含大量绝世珍品。东京汴梁地卑潮湿,所以每年五六月间宫廷所藏书画都会被拿出来晒一晒,去除湿气,称之为暴书,三馆学士以上官员或经特别批准的名士可以入宫一赏,渐成京城名士最为期盼的年度盛事。

    "刚才还说欣赏人家唐朝女子自由游玩之风,怎么现在又变卦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有些人带亲友进去也没人管吗?我和嫂嫂可以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女扮男装的,就说是你亲戚。"雯儿再转身对庞荻说:"嫂嫂,宫中藏有好多张萱周昉的仕女图的,肯定包括你最想看的《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你喜不喜欢?也藏在宫中。还有三国时吴人曹不兴的《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唐朝阎立本的《老子西升图》、吴道子的《维摩像》等等,都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品呀!此外还有卫夫人、王羲之、钟繇、梁鹄、怀素等书法大家和当今名士的墨迹若干,我们一起跟哥哥去看吧!"说罢朝庞荻连使眼色,意欲请她与自己一起说服哥哥。

    庞荻自然大为心动,看着王雱显然有恳求之色。

    王雱不忍令妻子失望,更捱不住妹妹连番哀求激将,犹豫半天后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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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公主

    宋代宫廷馆阁藏书之传统可上溯至五代朱梁时期。梁建都于汴梁后在皇城右长庆门东北建了数十间屋舍,设昭文、集贤、史馆三馆以藏书。最初三馆规模甚小,藏书量最大时也不过12000余卷,但宋建国后自所平各国搜集书画数万卷,皇帝又下诏广开献书之路,三馆所藏书画数量立时倍增。后宋太宗下令于左升龙门东北兴建新三馆,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为史馆书,内分为经史子集四库,与昭文、集贤合称为六库。宋太宗将新三馆赐名为崇文院,不仅规模增了数倍,还在三馆周围敞园苑、植花木,引水为溪,环境优美仿如花园。西边有一便门,通往皇帝内宫。随后太宗皇帝于端拱元年五月,又在崇文院中堂建造秘阁,宏伟壮丽为诸司屋舍之最,阁下穹隆高敞,被称为"木天"。落成之后皇帝下令将三馆所藏真本书一万余卷和内宫所藏名家绘画墨迹存放于秘阁之内,其中包含王羲之、王献之、肖子云、唐太宗、唐玄宗、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怀仁等人的墨迹和顾恺之、韩干、契丹东丹王李赞华等人的画卷,卷卷皆是古今珍品。经此后历代皇帝不断增补,所藏书画珍品数量更是十分可观,故此每年暴书之时必引来大批学士文人争睹平时绝难一见的绝世名作。

    熙宁五年年初连日降雨,秘阁湿气更比往年要重,因此原本定于五月下旬进行的暴书活动被提前至五月初八。

    这天阳光明媚,天气晴好,雯儿一大清早便起身穿好早就准备妥当的男子锦袍,把头发梳理成男式发髻,再从昨日特意命丫鬟出去买的精致发带里细选了一根,小心翼翼地绕系在发髻上,留出长长两缕散垂下来,对着镜子侧首转身,看发带飘旋翩翩,很是得意,自觉全然成了一小小贵公子。这才施施然拿上此前挑好的折扇,仰首挺胸学大人状踱着方步去找兄嫂。

    走到他们房前发现两人也已穿戴好了,庞荻头上还戴有一冠,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此刻王雱正拿着黛笔为庞荻画眉,雯儿"扑嗤"一笑,说:"古有张敞,今有王雱,哥哥好兴致。"

    庞荻忙转脸朝她解释道:"非也。是我自觉虽穿了男装但眉色太浅,女子面容一望而知,所以让你哥哥帮我画粗浓一些。"

    雯儿一听也觉有理,便径直走到哥哥面前说:"那哥哥也帮我画画。"

    王雱却不理她,虽手持黛笔却久久不落,只左右细看妻子的脸,似是十分为难。忽然掷笔叹道:"娘子涵烟眉色如此可爱,我实不想添色破坏。罢了,你们就这样跟我去吧,如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都是宫里的小太监。"

    两女齐啐出声,王雱一笑置之。说笑一阵后三人便乘轿入宫。

    守宫门的侍卫认得王雱,知是宰相公子,庞荻姑嫂二人又服饰华贵,紧跟王雱之后,便也没多问,立即放他们进去。倒是进去后不时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官员雅士跟王雱寒暄,看见二女自然会问她们身份,王雱只答是表弟,但也有一些人不免狐疑,总是上下打量不已。王雱无奈,跟她们商量说不如她们走在他身后离他三四步远,若见有人走近打招呼就转身装作不认识他。二女答应,于是不再紧跟其后。

    所暴书画已被陈列于崇文院中,或挂于架上或铺置于案面,密密地列了若干排,一望竟不见尽头。每幅字画都有宫女太监侍侯于左右,随时蔽风拂尘,并提醒围观士人应注意事项。

    庞荻已发现其中果有许多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珍品,例如《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和《捣练图》,当日听雯儿说藏于宫中她犹有不信,如今亲眼一睹之下才知她所言非虚。往日在家偶见一名作都会欣喜不已,却不想现在竟可同时得见如此之多,乍惊乍喜之下反而渐觉乱花迷眼,不知该从何看起。

    正在左右挑看,忽有两名中年官员发现王雱在此,立即一边高声连呼王公子一边朝这边走过来拱手为礼。王雱见是他们马上笑着迎去,拱手道:"吉甫兄、子宣兄今日也来赏书画么?"

    这两人正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吕惠卿与曾布。三人寒暄之后吕惠卿即侧身低声对他说:

    "市易法实施以来效果甚佳,但文老儿一干人又想法生出些事端……"

    曾布见周围人来人往很是嘈杂,便对二人说:"我们进馆中慢慢叙谈罢。"

    王雱面露迟疑之色,略想了想,请二人稍微等候,再转身找到庞荻与雯儿,道:"你们就在这附近看看罢,切勿走远,我有事离开一会儿,去去便来。"

    两女随口答应,王雱遂与吕曾二人进入馆中商议国事去了。

    庞荻仍是一心品赏书画,雯儿却心不在焉地眼珠频转东看西看,最后,目光凝在了通向皇帝后宫的西便门上。

    后宫。雯儿从弄懂这个词的意思时起就最感兴趣的地方。父亲让她读的历代史书里她最爱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其中的后妃列传。她知道,后妃们都住在内宫中,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如果她们中哪个得到皇帝的宠爱就会一步登天,一览众山小,运气再好点甚至还会独揽国家大权,成为立于整个国家颠峰之上的那个女人。当然,皇帝只有一个,妃嫔总是若干,所以这样的机会本来就很小。于是你争我夺,各祭奇招,东宫西宫,东邪西毒。一场战争,一局豪赌,一后功成万骨枯,千红泪落不知数。

    似乎残忍,似乎悲凉。但是,雯儿对这种争斗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她甚至喜欢从其中透出的血腥的味道。她相信自己继承了父亲对权力的欲望、聪明的头脑和进取的魄力,她还相信自己有胜于父亲的几重心机。

    心机。其实,心机不能算个贬义词,在危机暗伏的内宫中,它是保护自己和压倒别人的基本武器。

    所以,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不会盲然出击,她得先掂量掂量她对手的份量。不是这宫里的后妃们,而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主子--皇帝赵顼。惟有他才有可能有资格和有能力成为她真正的对手。

    雯儿微笑。其实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缠着哥哥请他带她进宫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看这些无聊的书画。

    她悄无声息地从庞荻身边溜走,溜进通向后宫的西便门,朝她设想过千万次,而实际还是全然陌生的内宫探去。

    庞荻一时并未察觉到小姑的离去,千幅万卷蔚为壮观的名家书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看着,赏着,叹着,缓缓移动,细品慢赏,双目根本没有闲暇转视别的事物。

    路也没及上看。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已猛地与一人相撞,她失去平衡眼看要倒,情急之中本能地伸手去拉那人手臂,不想那人也没站稳,于是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那人本来手中捧着的卷轴撒落在地,她的上半身扑在了那人的双腿上。

    还在犯晕没反应过来,一个男子已飞奔而至,迅速扶起她拉倒的人,向她怒斥道:"大胆狂生,竟敢冒犯舒国长公主!"

    舒国长公主?她一惊,抬头一看--被她撞倒的女子约有二十多岁,衣着雅致,面容清丽,此时正在整理被撞得微乱的头发,虽事出突然,一举一动仍十分娴雅。见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顿时颊泛红晕,面有愠色,略略移步让身边男子挡在她身前。那男子年轻英俊,轻袍缓带很是潇洒,一望便知是世家子,想必定是驸马都尉王诜。

    庞荻这才想起她是女扮男装,不但拉人家手臂把人家撞倒后还扑在人家身上,在别人看来自然是无礼之极。

    立即起身按女子礼节万福施礼,赔礼道:"请长公主恕罪。我并非男子,不过是身着男装罢了。"

    公主与驸马先是愕然,仔细看她半天,随后释然而笑。公主一向大度宽厚,并不以适才小事为忤,反倒是见庞荻眉清目秀,虽身着男装仍不掩天生丽质,便心生好感,微笑着问她:

    "你是谁?"

    "小女子名叫庞荻,是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王雱之妻。"庞荻见公主态度和蔼,神情温婉可亲,遂把女扮男装入宫观赏书画的情由略说了说。

    "原来是庞小姐。"公主颔首。原来公主早就听高太后提起她多次。太后想起她每每叹息:庞小姐美丽优雅、知书识礼,有菀姬之才情而无菀姬之哀戚之色,在尊长面前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虽貌似纤纤弱质,但内心柔韧,最是可人。惜当初庞公一念之差,把她许给了王安石的儿子,否则,她可以嫁给颢。太后说:她应该比菀姬更适合做颢的妻子。

    就是面前这个姑娘了。若非错失机缘,她或许已成她的弟媳……公主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叫错了,她现在已为人妇,不应称她为庞小姐,而应是王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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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御侍

    "久仰王少夫人美名,今日一见仍觉传言犹有不尽之处,少夫人之容姿气质实难用言辞形容。"公主赞道。

    庞荻欠身道:"公主过奖。公主之贤惠多才中外闻名,不想今日荻有幸得见,足慰平生。"

    驸马王诜笑道:"你们既一见如故,不如去御花园中慢慢叙谈。这里人多,哪里是说话的地方。"

    公主随即相邀,庞荻称王雱在馆中议事自己不便走开,又发现雯儿此刻踪影全无,不免担忧,告之公主。公主却说:"不妨事,横竖都在这宫里,我差人去找他们就是了。"

    言语间王诜已叫来步辇,庞荻无奈,只得答应,随公主乘步辇前往后苑。

    后苑御花园景观最好之处是瑶津池,万荷蔽水,波光潋滟,远处泊有一雕栏玉砌的龙舟,池边垂柳扶苏,丝缕倒影摇曳着坠在水面上,间或有戏水的鸳鸯从影中划过。

    三人在池畔亭中坐下,公主望着池中已结花蕾的荷花对庞荻说:"这瑶津池的荷花开得总比别处早。起初池中并无此花,两年前忽然一夜间生出这许多,几乎覆盖了一半池面,而且红红白白的开得甚是娇艳。那时天气还很冷,人莫不称奇。"

    庞荻浅笑道:"若果真是一夜之间生出,那应是花神显灵了。"

    花神?公主忽然想起了爱花成癖的菀姬。菀姬便是溺死在这瑶津池中,带着她腹中两个月大的孩子。颢的孩子。而这蔽水万荷即是在她溺死的第二个夜里生出。难道这花会是她魂魄所化?那么清灵柔弱的一个女子,倒是真如这荷花一般,无助凄惶地立于波面上,望着水中倒影顾影自怜。

    庞荻见公主适才一直亲自手捧三卷卷轴,此时搁在了亭中石桌上,便问:"此三幅画必是驸马都尉的墨宝吧?久闻王都尉能书善画,尤其山水画更是京师一绝,不知可否赐我一观?

    "

    公主尚未开口王诜已先替她答道:"这三卷轴均是山水画,但仅有一幅是我所作,不知王少夫人可能从局部辩出拙作?"

    庞荻颔首道:"不妨一试。"

    于是驸马与公主将三幅画从中展开,不露有题字印章之处,再请庞荻观看。

    细品片刻,庞荻略一沉思,便知分晓,指着左边一幅道:"这幅全以水墨写意,清远宁和,隐有禅意,但略欠秀润,应是李成所画。"

    再指右边画卷:"这幅山水耸拔盘回,水源高远,杂叶夹笔,人物以尖笔带点凿,是画院艺学郭熙的佳作。"

    最后笑指中间那图道:"此著色山水清润可爱,无论是山崖林木还是绝谷飞泉都于毫末中见生气,呼之欲出,画法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当然是王都尉才有此功力了。"

    公主含笑称是,驸马朝庞荻拱手道:"少夫人确有慧眼,如此深谙画道,诜十分佩服!

    "

    庞荻还礼道:"不过是往日在娘家见过几幅郭李二人的画,又听爹爹常夸王都尉的山水,因此胡乱猜测罢了。"

    王诜道:"想是庞大人家中藏有大量善本书画,少夫人自幼耳濡目染,所以如今这般博学。"

    "哪里。"庞荻道:"再多也不足宝绘堂藏品之十分之一。宝绘堂珍品之博,我与我爹爹一向羡慕得紧。"

    宝绘堂是王诜家中藏书阁。王诜字晋卿,是宋王朝开国功臣王全斌的后代。王家在汴京落籍已百年,已成一贵族世家,家中有收藏书画之传统,如今宝绘堂中的藏品已颇为可观,京城士人皆知。王诜自幼饱读诗书,尤擅画,最爱游山玩水以写生,在京城画家中他的山水画最为人称道。而且他相貌英俊,自有一风流倜傥的潇洒气度,因此被选为驸马。其实刚才庞荻还未看画就已知道中间那幅必是他所画,因为舒国长公主摔倒之后首先拾起的就是这幅,还神情紧张地仔细拭去沾上的灰尘,若非驸马画作她必不会这么重视。从此小小事件便可看出公主对驸马的确倾心以待。

    他们两人站一起倒也十分相衬。一对璧人,想必也如王雱与她那般相爱罢。想起王雱,庞荻心中又感悦然。

    "宝绘堂藏品之丰都是世人传出来的,夸张了许多。"公主接着道:"其实,说起收藏书画,我二弟岐王颢倒是精于此道,他收藏的大多都是旷古珍品,连驸马也常去他那里欣赏。

    他还写得一手飞白好字,只是不爱随意显露。可惜他如今人已离京,否则今日可带你一观他的藏品和他自己的字画。"

    提到颢,公主又不禁暗暗惋惜:当初高太后请庞小姐进宫时欲请颢亲自过来相见,但颢尚沉溺于丧妻之痛中,找借口推辞掉了,与庞小姐失之交臂。现在庞小姐难得入宫观字画,他却又已离京。两次错失见面机会,想来他们终究是无缘。

    庞荻应道:"是荻无福得见岐王殿下珍品。"私下却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如今岐王的人和与他有关的事对她来说跟别的陌生人的没什么两样,或者,他之于她从头到尾也的的确确就是位陌生人,虽然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结成夫妻的一点点可能,而现在想来,那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继续与公主驸马聊着书画,直到雯儿找了过来。

    确切地说,不是她找来的,而是公主派的人把她找来的。

    离开庞荻后,她就一路溜进了内宫。

    没人拦住她盘问,因为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看上去确实很像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而且她走得大模大样、镇定自若,毫无心虚胆怯之色,虽然穿着宫外的衣服,但侍卫只当她穿成这样是为了方便出宫办事,而现在自然是回宫,没什么好问的。

    进去之后,只见九重宫阙,重门叠户,无尽的甬道与宫门,她很快迷路。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认定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终于有人拦住了她。

    一个宫女……不对,她穿的衣裙不是普通宫女的服色,要略好一点,但并不华贵,头上也无凤钗,应该不会是什么妃子美人之类。

    不过模样倒是很漂亮,也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妹妹,再走下去就是西华门了,你不是想逃跑出宫吧?"她拉住雯儿,用姐姐般的语气问。

    "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雯儿本来一直认为自己的男装造型很成功,不想这个女孩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十分明朗:"首先,我没见过这么秀气可爱的小太监,所以多看了两眼。

    然后,细看之下发现你的两耳上有耳洞。"言罢收起笑意,严肃地说:"不要想逃,昨天有个宫女也想打扮成小太监逃出宫,结果被张公公发现了,差点打断她双腿!"

    原来她以为她是想逃跑出宫的宫女。雯儿心想这女孩心还挺好的,虽素昧平生却也会好意提醒她可能面临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夸她"秀气可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

    "姐姐你是谁呀?"雯儿问。这将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女孩答道:"我姓朱,是御侍。"

    原来,她是御侍,倒数第二等的妃嫔。当时除皇后外,别的妃嫔共分为八等:宸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婉仪、婉容、婉媛、充仪、充容、充媛曰九嫔,正二品。婕妤,正三品;美人,正四品;才人,正五品;各九名,合称二十七世妇。宝林,正六品;御侍,正七品;采女,正八品;各二十七名,合称八十一御妻。

    御侍和宝林、采女的地位最低,如果没得到皇帝的宠幸,她们就差不多跟宫女一样,有时还要受品级高的妃嫔的奴役。看这位朱御侍清水素面的样子,她显然还未受过皇帝宠幸。

    "御侍姐姐,你见过皇上么?"雯儿问她,装作很好奇。

    朱御侍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雯儿挑眉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进宫这么久还没见到他,有点奇怪。"

    朱御侍轻叹一声,道:"皇上哪能这么容易见到。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离我很近的那次还是在两年前,我刚进宫的时候。"那时她和十几位御侍站在一起等待皇帝的挑选,他冷冷地在她们面前走过,随便用手一指,那个被选中的女孩就被太监请出去沐浴更衣等待他的宠幸,而她则和别的御侍一起黯然离去,从此再也没得到他的眷顾。

    雯儿又问:"那么,远远地见呢?"

    "远远地?"朱御侍微笑:"那倒是不算太难,五天前就远远地见过一次。"

    五天前。还算不错,不是太久。但是雯儿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时你离他多远?"

    朱御侍大概估算一下,道:"总有三四百步罢。"

    三四百步!那岂不跟看烟花的距离差不多了?

    这个姑娘是属于比较倒霉的那种。雯儿想,如果我是她绝不会这么坐以待毙。

    "唉,你快回你的宫里去吧。你在哪位娘娘宫里服侍?别被她发现你想逃,如果她不好说话就麻烦了。"

    雯儿却不答她的话,只轻巧地朝她笑,再问:"那皇上是否英俊?"

    "啊?"朱御侍想想,脸忽然红了,轻声道:"那是自然……"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么冷傲,对她视若无睹,尽管如此,他的英姿风采却已如一把利刃般割破了她矜持的外壳,而里面深藏的,是她初生的少女情怀。

    "你今天对我很好,谢谢你。"雯儿对她说,俏皮地眨眨眼:"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朱御侍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公主派来寻雯儿的太监发现了她,朝她跑过来,鞠身问道:"您是王小姐吧?"

    雯儿点点头。

    "抒国长公主与王少夫人在瑶津池畔等着您。"

    "好,你带我去。"雯儿吩咐。

    在离开之前,她在朱御侍耳边密语:"我会帮你见到皇上。很近的那种。"

    朱御侍讶异地问:"你是谁?"

    "我姓王,叫雯儿。以后你会知道我是谁。"她笑笑,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随带路的太监向瑶津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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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驭夫

    雯儿见了公主驸马也不须旁人介绍便伶俐地行礼请安,公主见她如此乖巧也很喜欢,立即让她坐下,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年岁,对皇宫的印象,再与她聊些女儿家常习的女红诗书等事。其实雯儿平日在家并不爱习女红,但既然公主聊起她便随着谈下去,俨然一刺绣高手。

    因为她早就知道但凡与长辈亲友第一次见面,人家见她只是个小女孩,通常话题总离不开这些闺中技艺琐事,自己虽不喜欢,但也花了些时间把女红理论背得头头是道,只当是接受知识测试。

    其实公主驸马两人中,雯儿对驸马更感兴趣一些。常听人说起这王都尉潇洒倜傥,今日既见自然不免会多加留意,故此虽跟公主聊天,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朝驸马望上一眼。驸马王诜显然对她嫂嫂庞荻更为殷勤,见了雯儿只礼节性地问候一声,便又跟庞荻聊书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雯儿大感不快,心想不过是个好色登徒子罢了。既有了成见,再看他只觉虽长相不俗,颇有贵气,但毕竟不比哥哥飘逸出尘、风度过人。

    四人正在闲聊,忽然见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跑到亭前,跪下朝公主驸马行礼之后,便急急地对王诜说:"驸马爷,芜夫人刚才心口痛又犯了,现在只怕是已经晕过去了!"

    王诜大惊,立即起身,对公主说了声"我回去看看",便匆匆朝宫外赶去。

    那侍女随后离开。公主站起,扶着亭柱凝视驸马远去的背影,神情甚是怅然。

    雯儿好奇地问:"芜夫人是谁?"

    庞荻接口道:"想必是驸马的母亲罢。"她听说过驸马之母寡居多年,又体弱多病,公主与驸马一向对其孝顺非常。

    但公主却摇了摇头,略有尴尬之色,沉默片刻,才道:"晓芜是驸马的妾室。"

    妾?庞荻与雯儿相视讶然:公主竟允许驸马纳妾?

    庞荻暗想,怪不得人都说舒国长公主贤惠,原来果真贤惠到了如此地步。

    身为皇女,地位尊贵,总是有些特权的。英宗即位以前的公主们出嫁后甚至可以按皇帝的规定升至与翁姑平辈,而不必以儿媳的身份侍奉公婆,目的就是可以在夫家安享自由生活,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制约。驸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也对公主毕恭毕敬,尚了位公主犹如迎了一尊神一般,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在这种情况下驸马敢在公主眼皮底下另娶妾室的情况少之又少。后一向注重纲常孝义的英宗曾经就公主下嫁后的身份一事嘱咐赵顼说:"国家旧制规定,士大夫之子尚了帝女后,要升行以避舅姑之尊。这个规定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朕每次想到这点都寝食难安。岂可以富贵之故,而屈人伦长幼之序?日后你若做了皇帝可诏令改之。"赵顼登基后果然遵照父亲指示废除了这个升行的规定,而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便是第一个在废除此规定后下嫁士大夫之子的皇室公主。嫁给王诜后,她侍奉王母卢氏如生母,日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毫无一点高贵皇女的架子。于是美名远扬,连周边蛮夷小国都知道大宋有个美德无匹的公主。

    但是,庞荻与雯儿均不解:她的美德里也包括允许丈夫纳妾么?

    "您是公主,您的父亲是皇帝,您的母亲是皇后,现在您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您完全有理由不许驸马纳妾的啊!"雯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公主却淡然而笑:"但是,我更是王诜的妻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妻子,公主的身份不是可以让我不恪守妇道的理由,这点,我父皇在世时就告诉过我们。而嫉妒,是犯‘七出‘大忌的。"

    "那三从四德七出的戒律就是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提出来欺骗约束女人的!"雯儿愤然驳道:"他们男人倒是什么都不顾,三妻四妾偷鸡摸狗都不会有人说,偏偏还要把嫉妒列成可以休妻的理由,堵住女人的嘴,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纳妾。一般的女人也许大多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但是公主不同,您有无上高贵的身份,而这是可以供您摆脱一般女人悲惨命运的工具。您的弟弟是一国之君,可以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据我所知他是非常爱您关心您的,您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禁止驸马纳妾,难道他会公然违抗皇帝姐姐的旨意吗?"

    公主叹道:"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首要身份是王诜的妻子,其次才是公主。我不想以公主的身份来压制丈夫的意愿。何况,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宜城公主下嫁朝官裴巽后不允许丈夫纳妾,但裴巽仍旧与婢女私通。公主知情后令人把那婢女的鼻子割了下来,更以刀剑斩断驸马头发,结果遭到皇帝处罚,被降为县主,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她原本深爱的驸马裴巽后来另娶薛国公主为妻,宜城公主孤独终老,想必死的时候裴巽连眼泪都不会为她掉一滴罢。北魏孝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更惨。同样是驸马与婢女私通,婢女怀孕后兰陵公主将其打死并剖腹取其胎儿,虽然灵太后怜她受驸马冷落而不怪罪,但驸马刘辉自然对公主不免怨恨,以后两人同床异梦,刘辉仍然沾花惹草,公主再次因此与他争执时他竟丝毫不顾公主有孕在身,积怨终于爆发,对其拳打脚踢,使兰陵公主流产身亡。一个女人因嫉妒而遭丈夫痛殴致死,岂不是莫大悲剧?她们同是皇女,只为嫉妒难容妾室而落得如此下场,前车之鉴,我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并不是每个不许丈夫纳妾的女人都会如此倒霉。"雯儿也举例说明:"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就是一驭夫手段高强的女中英雄。杨坚贵为皇帝,却始终敬畏皇后,皇后在世时不敢纳一妃嫔。虽有一次私下临幸了尉迟迥的孙女,但独孤后发现之下立即将尉迟女杀掉,杨坚暴怒,却不敢向皇后撒气,只骑了匹马出宫狂奔。"说到这里雯儿禁不住笑了起来:"明明是帝尊后卑,但杨坚就是怕他的皇后,这样驭夫才叫高明!而且此后杨坚并不记恨,仍然专宠皇后一人。皇后死后他倒是广御妃嫔,结果拖垮了身体,快要死时无限怀念皇后,称皇后若在世他必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临死都这么惦记着她,可见一个女人但凡懂得利用手段,花点心思,足可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

    庞荻闻言笑道:"妹妹错了,独孤后与两位公主遭遇不同之根本原因并不是她懂得利用手段和花心思。"

    雯儿皱眉道:"那又是为何?"

    庞荻答:"隋文帝对独孤后是因爱生畏,是以虽随时可凭国君之身份降罪于皇后,但他们毕竟同甘共苦地相互扶持了几十年,他到底还是爱她,所以才会纵容她肆意而行。而两位公主的驸马对她们则是无爱无畏,所以她们一有过分举动便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抗和怨恨。这其中根本原因即是一个‘爱‘字,有爱便可包容一切,若无爱则一粒沙也是碍眼难容的。"

    公主与雯儿一听均觉有理。雯儿很想问公主驸马是否爱她,但终觉不便开口问人家如此隐私之事,就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而公主自己也在寻思这个问题:"他是否真的爱我呢?"左思右想,答案始终不敢肯定。默默不语,须臾抬首问庞荻:"夫妻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算恩爱了罢?"

    "举案齐眉不是真的恩爱。"庞荻道:"后汉梁鸿落难为佣,其妻孟光不以其贫贱而轻视他,每次给他做好了饭,都会恭恭敬敬地把装有食物的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而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后人便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恩爱,其实大谬。你想梁鸿之事最多可说明孟光对他如何尊敬,而哪里可看出他对孟光也尊重爱怜呢?世人强调举案齐眉之行为美好,不过是想宣扬妻子对丈夫的恭敬态度,好像只要妻子对其夫视若神灵般尊重顺从便可获得恩爱的关系,但须知妻子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如果只是自己天天举着托盘伺候丈夫吃饭,而丈夫视作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但不投李报桃地温情相待,若某天妻子把盘子托得略低了些兴许还会激起他的不满表之以言辞神色,你想妻子会觉得这是爱她的表现么?至于相敬如宾,不说也罢。难道公主会希望驸马只把您当宾客一般尊重么?"

    雯儿拍手道:"此话甚是有理!"

    公主再问:"那依王少夫人之见,如何才算真的恩爱呢?"

    一丝微笑在庞荻唇边漾开:"举案齐眉不是,张敞画眉才是。"

    西汉人张敞曾官至长安京兆尹,为人直言敢谏,不畏权贵,为官多有政绩,并深谙夫妻相处之道与闺中乐趣,常亲手为妻子画眉,世人觉得他此举轻浮,他却甘之如饴。

    公主顿时似有所悟。

    "所以,荻以为,最好的驭夫之道不是一味顺从他,任他纳妾,也不是以暴戾手段打击压制其好色本性,"庞荻总结道:"而是应设法让他全心爱上你,整日只为你画眉,不再有时间与心思去看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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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清眸

    "话虽不错,"公主隐隐苦笑:"但要他全心只爱你一人却非易事。"

    雯儿插嘴说:"不会很难呀,我哥哥对嫂嫂就……"

    庞荻暗暗伸手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下去。雯儿一笑,便不说了,脑中却浮现出某日清晨路过兄嫂房前无意中窥见的一幅纯美画面:哥哥坐在窗前任庞荻给他梳头。他们都穿着纯白的晨衣,柔软,广袖。两人的头发都散了开来。哥哥的头发留得一向比别的男子长,映着他清秀的脸部线条、干净的皮肤和疏闲的神情显得格外清逸。庞荻的秀发更是清清爽爽地倾泻下来,再婉约地迤俪于拖在身后的长长裙幅之上,像一束青幽幽的丝。她缓缓地为他梳发,用的与其说是梳子不如说是她温柔含情的目光。而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那日的情景给了她青涩的心一次柔软的撞击,使她意识到除了尊贵的地位和伟大的权力外,还有一种东西是她也希望拥有的,即哥哥对嫂嫂这样绝对完整的感情。要纯粹而完整,这个概念是今日看见公主的遭遇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的。她永远做不到像公主那么大方,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的丈夫会与别的女人像哥哥嫂嫂那样梳头,她肯定会把那个小贱人的手剁下来。

    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哥哥王雱与一位锦衣男子朝她们走来,他们身后是两列亦步亦趋的宫女太监。

    直到看清楚那男子衣服上的龙纹装饰,她才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想见的皇帝赵顼。

    王雱与吕惠卿、曾布两人在馆舍中议事,不知不觉已过良久,待到他议事完毕才猛然想起妻妹还在外面等他。立即跑出来,人却已不见踪影。

    遍寻不见。惊惶。冷汗便由里萌了出来。

    皇帝驾到。他是来看暴书盛况的。看见王雱便亲切地笑,却发现他脸色煞白,匆匆行礼后又不住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卿在找什么?"赵顼觉得奇怪。

    王雱迟疑半晌,终于跪下来请他恕罪,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说是王雱的妻妹遗失在这宫中,赵顼不禁大感兴趣,倒忘了他擅自带人入宫是大不敬之罪。官吏的内眷总是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偶尔宫中大型贺宴会请品级高的诰命夫人随夫进宫参加,不过她们大多都是些老太太了。而王雱的妻妹自然都青春年少,尤其是他的夫人早就美名远播,今日她们既已进宫自然不妨找出来见见。这倒与好色无关,他只是很好奇。

    传下令去寻找。不出片刻便有人回报说她们在瑶津池,跟舒国长公主在一起。遂立即移驾过来。

    亭中诸人见了他均按礼仪行礼请安。赵顼让她们平身,亲自扶起姐姐舒国长公主,问她:"驸马都尉呢?"

    公主掩饰道:"适才婆婆让人请他先回去,说是家中有点事。"

    赵顼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再转头看公主身边的女子。玉立亭亭,果然美丽。而且她的美与菀姬不同,菀姬柔美似水,她却柔而有骨,虽也低眉顺目,但神色始终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他的驾临而感到局促不安。赵顼长久以来已养成以菀姬为标准来衡量女子美色的习惯,庞荻是极少数与菀姬并不相似而他仍觉得美的女子之一。

    他看着她问道:"想必这便是王少夫人罢。"

    庞荻正欲作答,王雱却两步走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抢先答道:"正是拙荆。"

    赵顼一笑,心想你何必如此紧张。

    再看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女孩……这倒奇了,她竟然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看见他在看她也不知道回避,只略笑了笑。

    "这是小妹王雯。"王雱介绍说。

    他点点头,问雯儿:"你不知道这样看着皇帝是不敬的行为么?"

    雯儿说:"我知道。"声音如她的眸子一般清亮,悦耳。

    "那为何还盯着朕?"

    "我想看清楚皇上。"

    很大胆直白的回答。有点意思。赵顼继续问:"为何要看这么清楚?"

    "原因很多,拣最简单的说罢。"雯儿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赵顼大笑。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的父亲王安石第一次入宫见驾时也曾一语惊人,与别人大大不同。

    那时他即位不久,急于找有能力的良臣辅助他中兴大宋,听说王安石政绩出众,又看了他呈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顿时被他的见解胆略打动,立即召他来京作翰林学士。未见王安石之前,他猜想过数次他的模样,总觉不是神采奕奕文质彬彬便是仙风道骨名士风流,哪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衣冠不整、发须不修、衣衫污秽、满面尘土之色。

    朝臣切切私语,赵顼顿感啼笑皆非、毫无颜面:他日盼夜盼盼来的竟是个如此形容委琐的人!

    心凉了半截,身体后倾,倚在龙椅上,懒懒地问:"卿舟车劳顿,辛苦了。不知卿可有何中兴大宋之良策相告?"

    王安石看出他的失望,也不介意,只微然笑道:"陛下若当真要中兴大宋,岂可以衣冠取人。难道衣冠楚楚便可改变国家之贫弱现状耶?"

    他闻言即惊,立即意识到此人绝非平庸之辈,而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当然,如今面前的小女孩仪表与她父亲全然两样:干净、清新,身材虽瘦小却很清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眸,时时闪着聪慧的灵光。

    他最后告诉王雱:"以后暴书时你尽管带她们来,不必女扮男装了。"

    雯儿觉得赵顼真是不简单。

    面对庞荻那样的美女他只是纯粹欣赏地看,却可以不带任何欲望。不像王诜那样,在美女面前情不自禁地就摆出他风流才子的架势,只管缠着人家瞎聊。

    是他见的美女多了见惯不怪还是美色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重要?他看庞荻时哥哥那么紧张,显得真是小家子气。

    发现这点让雯儿隐隐有点高兴,同时却又不免失望:他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想这些时她与庞荻坐在回家的轿中。庞荻见她一路上这般沉默不免奇怪,略一思索便笑了,对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雯儿抬头问:"什么?"

    庞荻微笑道:"再过一两年皇上又要选妃了。"

    "哦,"雯儿淡淡道:"那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庞荻故意问。

    "他的目中满是精锐之气,可以看出,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和感情束缚的人。"雯儿说:"他有着和我一样鲜明的个性和坚持的主见,我没有把握镇住他。嫁给我没把握控制的男人是种莫大的危险。何况,"她唇边浮出一缕幽幽的笑意:"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嫔,要把她们一个个收拾掉是件很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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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坐怀

    这年开春以来,归隐还乡的庞公便病倒了,久治不愈,到了五月后日渐加重。庞夫人知道他挂念幼女庞荻,又恐他病情恶化,若有什么不测怕是女儿此生再见不到他了,于是修书送至东京,将此情告之王安石,请他务必让女儿南下探望病中的父亲。

    庞荻一听父亲患病立即泪落不止,王安石当即决定遣人送她去江南娘家。王雱知道她思父心切,自然也没阻止,但自己朝中事忙,无法陪她去,想着要与妻子分离良久,却是掩不住地惆怅。搂着妻子安慰许久,待她渐渐平静下来,忽正色告之:"娘子此次归宁,为夫甚为担心。有三点小小要求请娘子务必放在心上。一、保平安;二、须速归;三、不得见苏轼。"

    这前两条倒不出庞荻所料,丈夫提出也属情理之中事,但第三条莫名其妙地冒出,显得不免诡异可笑。于是庞荻问:"怎的想出如此稀奇的要求?那苏轼有何异处?为何见不得?"

    王雱笑说:"你一向欣赏他,想必一定把他想象成了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其实苏轼奇丑,我怕你去杭州见了他顿时梦想破灭、倍受打击。"庞荻父亲归隐所居的蓼萧山庄离杭州仅二十余里,此时苏轼正在杭州做官,王雱心知庞荻从小熟读苏轼诗词,对其颇有好感,每次向他提及都很是推崇,还不时就苏轼的政见与夫争辩,令王雱大为不快,十分介意,故此妻子这次归宁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会在杭州与苏轼谋面。

    庞荻一想也知道他的心理,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是爱读他的文字,他相貌美丑与我何干?何况我此番南下只为探望父亲,哪有心思见别的人?"

    次日王安石派家丁护送庞荻南下,日夜兼程,不出几日便到了蓼萧山庄。

    进了山庄庞荻也不及与众人寒暄,立即去见卧病在床的父亲。只见庞公面色枯黄,清减许多,气色大不如在京中时,庞荻不禁一恸,叫了声"爹",便扑簌地落下泪来。

    庞公一见是最钟爱的女儿,精神却立时一振,微笑着说:"荻儿来了。"竟撑着起身坐了起来。庞荻连忙搀扶,问过病情后便出去亲自煎制带来的御赐良药。再服侍父亲喝了,与他和母亲聊聊天,待他又睡下休息才出来与别的家人相见。

    庞荻的亲兄庞昶和嫂子李氏自然是熟识的,但因庞荻生长于汴京,此前没来过杭州,所以从未见过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堂兄庞旭和堂嫂徐氏。此刻庞夫人为他们引见,庞荻一一见过。

    那堂兄庞旭与她哥哥庞昶一样,一看而知是个性情敦厚的老实人,但堂嫂徐氏则面尖唇薄,精明之相甚为外露。徐氏见庞荻衣着素淡,身上也没戴许多珠宝首饰,便奇怪地问:"妹妹既是宰相家的少夫人,何以穿得如此简陋?难不成是王相公一家慢怠了你?"

    她说的"王相公"是指王安石。王安石是宰相,时人常称其"王相公"。

    庞荻见她问得颇为市侩,心生厌恶之感,便只淡淡答道:"我自小便不喜欢浮华的衣物首饰。"

    徐氏笑道:"我说呢,王相公当了这几年宰相,定是家财万贯,怎会买不起首饰给妹妹戴呢!"

    庞荻冷道:"我公公为官清正,又不收受贿赂,哪来的万贯家财。"

    徐氏一愣,也觉出了她的不悦之意,便也冷笑道:"那是自然,你公公把有钱人都得罪了,哪里还有人有钱贿赂他!"

    庞荻皱眉问道:"嫂嫂为何如此说?"

    徐氏道:"你家王相公好像跟富人有仇,行的新法大多是有损富人利益的。就拿那青苗法来说,没实施以前我每年都可以放出去数十万缗钱的债给贫户应急,最少也可收四五分的利钱,但他颁布青苗法后,薄有点地产可抵押的人都改借利钱两分的青苗钱去了,我们的放债收入也就锐减大半了。"

    庞荻惊讶道:"四五分利钱?这不是放高利贷么?怎么我家也做这种事赚钱?"

    徐氏道:"姑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道我们是如何经营维持这诺大山庄的?普通雇人耕作之法所得有限,很大一部分收入就要靠放债。我们只收四五分已经很是微薄了,有些富户放债利钱高的可收到七八分。所以青苗法一颁布大家都叫苦不迭,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让我们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么?"

    庞公在京做官期间老家的田产都交由兄弟管理,现在则是徐氏当家,虽庞昶与李氏也随庞公回来,但徐氏也无交出管理权的意思,但庞昶与李氏性情都比较稳重温和,所以倒也没有与她争什么。青苗法影响富户放高利贷的事庞荻以前也听过,但没多在意,不想今日发现自己家里竟也放债,顿时想起朝中旧党京官通常都家大业大,很可能不少人家中也行放高利贷的牟利之法,故此青苗法一出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们。

    还在沉思,又听见徐氏说:"我可是好心提醒妹妹你,最好回去后劝你公公把新法废除了,否则迟早会引火烧身。我认识的好些富户家中都有人在朝中做官,都暗暗说一有机会就要参倒王相公呢。"

    庞荻仍只淡淡道:"如此多谢嫂子提醒。"

    李氏见她们聊得毫不投机,便过来打圆场,笑着拉起庞荻左看右看,道:"许久不见,妹妹越发标致了,比以前做姑娘时更显润泽,想是姑爷照顾得好。妹妹出嫁已经一年有余,准备何时为王相公添个孙子?"

    庞荻立感羞涩,半晌才道:"这种事自然全凭天意。"

    岂料庞夫人也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也笑着对她说:"亲家翁子息单薄,只生一子,你若是早为姑爷开枝散叶诞下麟儿倒也是桩美事。"

    那徐氏闻言又嬉笑着凑过来说:"未必非要儿子,依我之见,妹妹若生女儿更好。你们想最近这几代皇帝的皇后几乎都出自宰相家,不是宰相的孙女就是曾孙女,现今皇上已有小皇子,如果妹妹与姑爷生下女儿正好与皇子年纪相当,日后凭宰相孙女的身份还怕做不成太子妃、皇后吗?到时妹妹与姑爷就是以后皇上的岳母岳父,我也可以沾沾光,享几年皇后娘家的清福了!"

    这话连庞夫人听着都觉得俗陋不堪,浅笑着回了她一句:"这还是哪里的事,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

    庞荻不语,只不禁地想起了启程前一晚的事。

    她与王雱并枕而卧,照例各用一衾。他们即将分离,不免两情依依,脉脉含情对视良久,王雱忽然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她略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安静下来,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融合了他体味的衣香,觉得温暖,和一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他开始吻她。缠绵而缱绻,却跟以往不一样,渐渐火热起来,像是要把她吞噬。她回应着,有点讶异于他突然的热度,但全然不像花烛之夜那般害怕。

    于是,他伸手到她衣襟里,缓缓抚摸她背上的肌肤,从他略带试探意味的动作中可以感知他似乎还在犹豫。

    庞荻羞红了脸,一味埋在他胸前,却没有推却的意思。

    直到他的手终于袭到她胸前她才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并以双手护住了胸。

    他的所有动作立即嘎然而止。他怔怔地看她片刻后,转身拉过自己的被子,说了声"明日要早起,我们睡罢"便蒙头而睡,一整夜都没再转脸过来。

    庞荻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告诉他,她并非不愿意,如此退缩只是出自本能。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害怕与王雱的身体接触,而且,还可以说越来越喜欢,当他吻她和搂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再对夫妻间那最隐秘的亲密行为充满恐惧心理,有时还有点……憧憬。虽然这个念头经常使她倍感羞涩。

    她看着他给她的背影想:即便你真的用强,难道我会当真抗拒么?

    当然,这些想法她说不出口,只默默叹息,也悄然睡下。

    对王雱这天的举动她想不太明白,暗猜他大概真是个柳下惠般的君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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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救美

    自庞荻来后,庞公之病大有起色,调养了十余天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总是不见痊愈,有时吹风着凉又会加重病情,所以庞荻继续留下照顾父亲,决定在父亲身体大好之前不提回京之事。

    家中诸人庞荻最厌恶的就是徐氏,她明明有心巴结庞荻,却又忍不住频频在她面前抱怨王安石变法给她经营田庄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青苗法大有意见,整日唠叨没完。

    庞荻知道青苗法是影响了包括她家在内的丰裕地主放高利贷,但觉贫户应该是能从中受益的,便找来一些山庄中的丫鬟家丁,问她们家里可有人借青苗钱,效果如何。答案却有两种,一种是其父兄有自耕田,薄有点资产,所以青苗法最适合他们,完全免受高利贷盘剥之苦,又有资本抵押贷款,也可轻松还那两分利钱,于是这部分人都说新法甚善;另一种则是全家都属山庄内的佃农雇农,无自己的田产,因此无从谈抵押贷款,青苗法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他们也不很关心新法的实施情况。

    庞公见女儿如此关心新法效果,便对她说:"以前在京中时只顾为官不管山庄经营,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家中也放高利贷,实在惭愧。看来旧党中人强烈反对青苗法也与此有点关系。

    由青苗法再联想起别的几项新法,不难发现从这些法令中获益最大的便是那些薄有资产者,而富户大家则颇为受损,对赤贫之人则无利可言。介甫的立场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难说对错,惟愿天下薄有资产者占多数,不使富户反对声高涨,也愿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下去,否则恐这贫富两极之人乘乱联手将责任推给介甫,他的处境就不免尴尬了。"

    庞荻深觉父亲言之有理。

    王雱见妻子一去就是数十日,竟毫无归意,便修书催促:"当日别前,雱反复嘱卿‘须速归‘,卿半扶雨帘,慢卷杨花,一脉称是。而今卿身居江南,想必小桥流水留春住,故不思韶光迁延,于雱已是辗转十九秋矣。"信末附有一阕《惜分飞》:"风冷画屏蝉影动,芳径红凋露重。许是难成梦,夜阑聊剪灯花弄。

    堆枕绿鬟轻云拥,此意凭谁与共。杜宇归云栋,兰衾犹有温香送。"

    庞荻含笑阅词,亦生归意,但想到父亲却毕竟放心不下,遂回信道:"非妾薄情,实忧父之疾,不忍不顾而归。十九秋意非君独尝,于妾何曾不如是。若无君同游,妾自懒顾江南山青水碧,纵它江雪万岭、涧花开遍。"和夫君《惜分飞》之韵亦作一阕:"蝉影舞屏心影动,眉色烟浅恨重。风醉惊夕梦,更深听彻梅花弄。

    倦染衣香非堪拥,深忆白头与共。微雨袭檐栋,恼来覆镜将春送。"

    王雱见信后不再复,却派了个特殊的信使前往蓼萧山庄。

    当雯儿出现在庞荻面前时,庞荻自然惊喜不已,拉着她连问为何突然到来。

    雯儿笑道:"哥哥看你坚决不归,本想把你当逃妻处理亲自前来将你捉拿归案,无奈最近颁行了方田均税法,杂事颇多,又要准备和朝中反对的人吵架,所以只好派我来,让我把你擒回去。"

    庞荻叹道:"但父亲尚未痊愈,我如何能放心离去。"

    雯儿眨眨眼,说:"没关系,我答应哥哥把你抓回去,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任由我决定。我还想多在江南玩一阵呢。"

    于是两人会心而笑。

    徐氏听见雯儿说起方田均税法又不免担心起来。方田均税法主要是针对以往田赋不均、地主偷漏赋税的情况颁布的新法。以前各地田亩大小不一,没有统一丈量,只能依据地契收税,田亩又不评等级,无论肥沃贫瘠都要上一样的税,大户兼并土地又是过田不过赋,他们使用着兼并来的土地官府却还向无田者收取赋税,久而久之国家能收到的赋税不断减少,所以王安石等人决定以定方田、均税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状况。派出专人丈量各地田亩,并依土壤颜色肥瘠产量等情况将土地分为五等来纳税。如此一来,许多大地主长期隐瞒的土地情况就暴露出来了,要上的赋税也相应增加。此时方田均税法还只在京东、河北、陕西等地实行,未普及至杭州,但徐氏想起自己隐瞒的土地为数不少,又听说几家皇亲的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心里自是忐忑不安,便问雯儿:"听说曹太皇太后娘家也被查出隐瞒了许多应交赋税的土地,王相公如何处理?"

    雯儿道:"是她河北真定娘家的从侄曹绰隐瞒了这些田地,还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所以我爹派曾布去那里,依法处理,核实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

    曹绰不服,曾布便打了他十几大板。呵呵,打得他他连连求饶,不敢不服。"

    徐氏心中一凉,暗想王安石竟对太皇太后家也下如此重手整治,将来只怕也不会顾及与庞家的姻亲关系而严查自己家田亩,如此庞家需要上缴的赋税就多了。

    雯儿见她脸色发青,便笑问:"这位嫂子为何这般担心曹家的事?难不成嫂子也为庞家隐瞒了不少田地么?"

    徐氏忙堆笑说:"姑娘说哪里话,我们一向奉公守法,怎会干这种事?"

    雯儿故意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回去告诉爹爹,请他将来在杭州实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仔细丈量一下嫂子管的田地,证明嫂子所报不虚,为天下立一个奉公守法的好榜样。"

    徐氏闻言暗骂:这小蹄子跟她爹一样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仍维持笑容满面,道:

    "如此甚好,多谢姑娘留心。"

    雯儿在山庄内住下,果然不急着回去,终日游玩,不亦乐乎。到了九月初,庞公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他与庞夫人也觉得把女儿留在家中这许久毕竟不妥,就催着她们启程回京。庞荻便再次惜别父母,携雯儿踏上归程。

    她俩坐在马车中,前后有丫鬟与几个家丁随行。一路上雯儿笑语不已,庞荻本来乍离父母心情不好,但见雯儿如此活泼逗人,终于也与她谈笑开来。

    行了大半日,过了杭州,再继续前行。不想进至一山路中后忽闻四周马蹄声疾,十数名骑马的壮汉速奔而来,须臾间已抵马车前。庞荻等人还在诧异,他们却不发一语,挥刀便砍向左右的丫鬟家丁。

    那些家奴促不及防,大多应声而倒。庞荻惊道:"不好,定是遇上土匪了!"

    话音未落一个匪首模样的人已把赶车的马车夫拉下了车,一跃而上,挥鞭策马,马车便朝着他指挥的方向驰去。别的匪人见状也不恋战,抛下伤得七零八落的家奴,也策马紧随马车而去。

    雯儿又惊又怕,紧紧抱着庞荻问怎么办。庞荻惊过之后反而镇定下来,对雯儿说:"幸亏今天我头上戴有金钗,大不了刺喉自尽罢。"

    雯儿却急道:"但是我根本不想死啊!"

    庞荻不禁一笑。雯儿嗔道:"有什么好笑的?本姑娘就算要死也要先将这些匪人一个个凌迟处死了才行!"

    马车驰到一山神破庙外停了下来。匪首将她们拉出,绑在了庙中柱子上。

    雯儿大怒,连声斥问他们意欲何为。一个匪人嬉笑道:"不知是要卖到妓院还是给主人留下做通房丫头,等主人到了再决定。"其余匪人闻声大笑。

    雯儿忽然安静下来,问那匪人:"你说如果把我们卖到妓院大概可得多少钱?"

    匪人上下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你不值多少,但旁边那位姑娘倒可卖个几万缗钱。"

    雯儿也不着恼,侧头笑着对他说:"那就是说如果把我们卖了大概只能得几万缗钱,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把我们交到官府可得几十万缗?因为我们是官府通缉的汴京神偷呢。"

    那匪首之前一言不发,此刻忽然冷笑道:"姑娘省省罢,你道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么?

    "

    雯儿又怒道:"既然知道你们也敢冒犯?回头我让我爹把你们全都剐个筋骨不存!"

    匪首冷对:"只怕你在见到他之前已被剐得筋骨不存了。"随后也不想听她怒骂,拣了两块布塞住她的嘴,再看看庞荻,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

    庞荻听他们言语和观察他们举止,发现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此绑架她们显然也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些人很听匪首号令,举止间很守秩序,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决非一般土匪。

    她们只是女眷,一向与人无冤无仇,细想之下暗猜大概此事是因公公变法而招致的仇家所为了。

    那些匪人一个个坐下,不急着出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们虽被绑缚住,却也没受到什么干犯。其间曾有一个匪人伸手过来想摸庞荻的脸也立即被匪首喝止。

    等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又有马蹄声渐近。一个匪人站起身一边开门一边说:"定是少爷来了。"

    但随后不语,进来的人显然不是他们要等的少爷。庙内匪人立即警觉地起身,有几个围到庞荻与雯儿的身边,将她们挡住,不让来人看见。

    只听匪首对来人说:"我们人多,公子还是出去另找地方歇息罢。"

    那人沉默一下,接着脚步声又起,想是准备出去了。庞荻心想来人不是与他们一路,说不定可以相救,所以定要抓紧时间让他看到她们被缚的情况。于是猛地伸出脚,用尽所有所能用上的力向离自己最近的匪人踢去。

    正中腿肚。匪人吃痛,"啊"地叫出声,转身向庞荻挥去一巴掌,大骂:"你这贱人!

    "

    那人立即看了过来。

    一个白色锦衣的公子。剑眉朗目,神情宁和,似曾相识。

    庞荻想:我在哪里见过他呢?

    看见她们,他眉头微蹙,问匪首道:"她们是被你们劫持的?"

    匪首不答,只说:"劝君莫管闲事。"一面说着,手中的刀已提了起来。

    他忽地一转身,衣袂飘飞,白影一旋,只听四周叮当声响,匪人们的刀已落满一地。

    而他们甚至没有看清他拔剑的动作。

    庞荻微笑:这下有救了。而雯儿睁大双目已看得浑然忘记身处何境。

    匪人们瞠目结舌,还疑有诈,又纷纷拾起兵器冲上去拼杀。

    他挥剑应对,伸臂挥袖间从容悠闲,胜似闲庭信步。

    披靡。不出须臾,对手又倒了一地。

    不过他并没重伤他们,只是略划伤了他们的手脚。匪人躺在地上,看着这白衣公子,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那匪首穿的粗布衣服被剑划破,露出里面的绛色布衣。公子发现忽走了过去,以剑挑开面上的粗衣,仔细查看绛衣后,对匪首说:"去,把曹明叫来见我。"

    匪首爬起,朝外狂奔而去。其余匪人也纷纷起身逃走。公子也不追赶,径直过来为庞荻和雯儿解开绳索,取出口中的破布。

    二女向他施礼道谢,他立即拱手还礼。

    庞荻抬头端详他良久,终于想起:"你是那个‘出阳关,对碧山‘的公子。"

    他有点迷惘,像是想不起那年清明的事。

    庞荻提醒他:"外子王雱。熙宁三年清明公子与外子出游,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他顿悟。再次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嫂夫人。"

    雯儿不解,正欲问详情,忽然外面又喧哗起来,有人朗声道:"适才谁人伤我家奴,快出来受死!"

    公子闻声走了出去。二女不免担心,亦紧随其后。

    外面约有三四十人,刚才的匪人也在其中。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年纪约二十余岁,骑在马上,神态倨傲嚣张。

    公子看着他淡淡道:"曹明,这事是你做的?"

    他所叫的那曹明刚一看清他面容立即大惊,翻身下马,一拂前襟半跪在地上,颤声道:

    "我这些家奴不识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周围家奴见状也惊异不已,遂跟着跪下一片。

    公子不理,只问:"谁的主意?"

    曹明迟疑,久久不答,最后只低声说:"这是误会……"

    公子便不再问,对他道:"那我回京后请太皇太后亲自来问你。你走罢。"

    曹明低首道:"殿下一人行路么?不如我派人护送吧。"

    公子摇头:"不用。你走。"

    曹明犹豫半晌,终于起身翻身上马,率众掉头离开。

    雯儿看着他,十分惊讶而好奇,问:"你是谁?"

    他略一笑,道:"在下赵颢。"

    庞荻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就是岐王颢。"

    注:本节假托王雱所作《惜分飞》下半阕不佳,我继续推敲,以后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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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马

    颢本来以为,河湟,或贺兰山下,再或某个辽国战场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处。

    他喜欢披甲策马驰骋沙场的感觉。简单明确的目的可以给他同样简单明确的快乐,每次听到四面边声连角起,他沉寂已久的壮志豪情会随之苏醒,甚至,并不仅仅是壮志豪情,也包括了他对世间万物本应怀有的欲望。二十多年来,他很少体会到这些欲望的存在,它们仿佛是游离于他身体灵魂以外的,以他性格、身份与处境为桎梏,被尘封许久。而远离东京的西疆金戈铁马却似霎时挑开了这道封印,他的所有欲望因此逃逸出来,融成单纯明了的一点——对取胜的渴望。于是,攻城饮马成了他二十多年生涯中最能挥霍他难得的激情的事。

    更何况,他的智慧与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觉得快乐,纵然行军生活其实单调清苦,并不是像诗中所说总可以在醉卧沙场之前于琵琶声中痛饮葡萄美酒那么浪漫。

    年初离京以后,他就前往西疆与王韶会合,随后领兵修筑渭源堡,直趋抹邦山,越过竹牛岭,逆击不归顺朝廷的西蕃诸部。对手很快溃败,而于他不过只是小试牛刀。他们连续的胜利令整片洮河以西部落震惊不已,感叹一向软弱的宋军竟然一扫颓势,涣然一新犹如天兵降临。

    他们最大的对手木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率兵渡过洮水,声援和聚集兵败的西蕃诸部,融合所有兵力盘踞于抹邦山麓,继续与王韶赵颢指挥的宋军作战。僵持之下,赵颢认真研究两军形势后与王韶商议,一面留得力部将稳守竹牛岭南路,继续与木征对峙,一面则由他们二人领兵潜师由东谷路径暗攻西蕃疏于防守的河湟重镇武胜。此役果然顺利告捷,熙宁五年八月,宋军收复武胜,并按王安石的构想就其地改为熙州城。武胜的收复对日后对抗西夏具有重要意义,王安石得悉消息后大为欣喜,上书赵顼道:“洮西既为内地,武胜更为市易,即必为都会。洮河据西夏国上游,足以制其死命。”

    武胜一战告捷后,王韶赵颢决定继续打击木征,并将目标对准了木征老巢河州。颢先率军穿露骨山南路而入洮州,一举击败木征之弟巴毡角,将此地诸羌悉数驱逐干净。面对宋军节节进逼,木征无奈自河州逃走,河州剩下残将无力反抗,只得献城投降。周围岷、宕、洮、叠诸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木征继续向西而逃,流窜于西蕃其余部落内。

    此阶段内,宋军军行五十四日,行程逾千八百里,收复五州。捷报传至京城,赵顼大喜,于紫宸殿内接受朝臣祝贺。论功行赏首先表彰的是王安石,大赞他力主平戎之功,赵顼亲自解下腰上玉带赏赐给他。随后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兼端明殿学士。

    班师回朝后,王韶上奏称其实这几役谋略多由岐王所出,王韶而今似独领皇恩,甚感惶恐,恳请皇上封赏岐王,以嘉奖其功绩。

    赵顼不复,却于是夜召见赵颢于弥英阁。

    顼冷冷地看着颢朝他恭敬地跪拜,等他完成所有动作后,才缓缓开口道:“二弟平身。你与朕是兄弟,私下不必行如此大礼。”

    颢自然清楚他该如何回答:“臣与陛下是兄弟,但陛下为君,臣为臣,应有的礼数臣会铭记在心。”自顼登基后,颢就养成了以最郑重的“陛下”来称呼自己大哥的习惯,同时不会忘记的,是自称为“臣”。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顼对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强调这点。颢明白,他把这视为一种礼貌,一种对皇兄的皇权和地位应有的尊重,当然,还有原因,他们心照不宣。所以任何时候颢都不会忘记向顼行大礼,对他采用最恭敬的称呼。态度恭敬,但从他的行为与声音中绝对找不到一般奴颜媚骨的人通常带有的卑下味道。

    顼对颢说:“王韶请朕封赏你,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等着朕封赏你,现在,朕想问问你,你想要朕如何封赏你呢?”

    颢回答:“如果陛下允许臣继续领兵完全平定西蕃,为日后灭西夏、抗契丹作准备,便是对臣最大的封赏了。”

    顼微微蹙眉:“你如此喜欢在外征战?不怕浴血沙场,甚至丢了性命?”

    颢坦然答道:“陛下既给了臣保家卫国的机会,臣感激不尽,自当全心而战,即便最终战死沙场,对臣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岂不比蛰伏于汴京之中庸碌度日更有意义。”交锋期间颢每战必为先锋,慨然应对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早有了堪破生死的豁达心境。

    顼久久看着颢,意欲揣摩他真正的想法。他真的不怕死,还是与西蕃作战真的是很简单的事,谁都可以顺利取胜全身而退来接受封赏?不对,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想继续与西夏和契丹作战,甚至在顼为他作出这样的安排以前就自己将其当要求提出来。他不要封赏,而宁愿选择更强大的敌人,他在想什么?竟然丝毫不把河湟之捷带给他的荣誉和利益放在眼里,难道他已经把对西夏和契丹的胜利视为必然,从而把因此可能给他带来的更重要的利益预先放入了他设下的囊中?

    他看起来是如此自信。这样的自信使他有了某种英明神武的气质。“不,我怎能用‘英明神武’来形容他?这是仅限于皇帝使用的形容词。”顼想。但是,他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这个词,别人的思维始终是无法控制的,太皇太后、太后、朝臣,他们会如何想?

    岐王颢,他的优异的好弟弟。如果继续让他领兵与西夏契丹作战并取得胜利,大概后世的史书都会这样写他:颢天资颖异,尤嗜学。工飞白,善射,好图书,博求善本。武功出众,尝率军定西蕃、平西夏、灭契丹,世人莫不叹服。

    而且,与西夏契丹对抗时他就会取得更多的兵权。一个天资颖异又手握兵权的皇帝弟弟还会是皇帝听话的弟弟么?

    顼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幼稚,险些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于是他笑了,和颜悦色地对颢说:“上次未及细想就命你出征河湟,朕本就万分后悔,每当想到你清苦的行军生活和随时可能面临的生命危险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更是怨朕不顾兄弟情义让你远赴沙场,常劝我尽早调你还京。而今你既已取胜回朝,朕必倍加封赏,日后你就留在京中为朕分忧,也让两宫太后再无忧虑地安享天伦之乐,那行军打仗之事就不必二弟费心了。”

    这话颢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再次跪下奏道:“臣已立志一生为陛下南征北战收复河山,如今西蕃之战只取得了首阶段的胜利,还有残存部落需要肃清,何况臣一向视平定西夏契丹为己重任,请陛下成全。”

    顼不理他的请求,说:“朕主意已定,二弟不必多言。”

    颢继续恳求:“凡是陛下赐给臣的机会,臣都懂得珍惜。陛下已给过臣一次保家卫国的机会,所以臣以破敌凯旋来回报陛下知遇之恩。但现在陛下为何不肯再给臣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机会?珍惜?”这两个词忽然令顼想起了别的事。他冷笑,然后问颢:“你真的懂得珍惜你得到的每次机会、每件事物么?”

    颢愕然。略思片刻,答道:“是。”

    顼起身,慢慢踱到颢身边,负手而立,眼睛直视前方没有看他,然而却是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颢,我一直想知道,菀儿是怎么死的。”

    菀儿?这个称呼再次印证了顼对她的感情。原来他一直认为她没有得到我的珍惜。颢想,心底泛过一阵酸楚之意,继而隐隐作痛。

    他苦笑,目中悲凉无限。

    随后,他对顼说:“哥哥,她是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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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从小以来,每当颢读到诸如此类形容美女的辞句时,脑中浮想起的必是菀姬的形象。

    一个柔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兼有蕙质兰心和温和的性情、娴雅的风姿,一见到她颢便会觉得世界刹那间明亮开来,心情愉悦而安宁。她对他来说似乎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女而存在,更多的时候他把她等同于阳光、春风、清露、香氛、希望等他所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但是他羞于流露,也怕人发现他对她的这种恋恋情怀。何况,他在她面前有种莫名的自卑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她也不可能爱他,他知道她只把他视作一个可爱的弟弟,所以他从来不抱任何奢望,满足于默默地关注着她,远远地欣赏着她。他不会刻意寻求接近她的机会,有时与她太过接近反而会令他局促不安,往往借故逃走,仿佛被她的绝代风华灼伤。

    但当某日皇祖母告诉他菀姬将嫁给他时,他首先感到的毕竟还是一阵难以置信的狂喜。不仅仅是狂喜,还有瞬间沦入幸福旋涡的眩晕感。

    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是他自懂事以来就恋慕着的完美仙灵。而终于有一天,这位仙子翩然降临,给了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机会。

    他决定珍爱她一生一世。

    顼对她的感情颢不是完全没有听闻过。但是他对自己说,菀姬那样的女子赢得所有人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事,顼虽也爱菀姬,菀姬却未必也爱着他。事实上他的确看不出菀姬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有什么不同,既然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娶菀姬也不能看作是横刀夺爱。

    顼为了菀姬大闹皇帝与太后寝宫的事虽太后下了缄口令,不许宫人透露详情,不过颢也略有所闻。他隐隐有些不安,向曹太后提及,太后却一摆手,说顼本性如此,凡是好的东西都要争,争到了又未必珍惜,你何苦为他感到内疚。

    就是这句话令他放下心来,犯下了足以使他懊恼一生的错误。

    从订婚之日到拜堂之时,菀姬看起来都异常平静,不露喜忧之色。颢不觉得奇怪,十几年来他早已见惯了菀姬安静宁和的神情,他认为婚姻都激不起她的表情变化也属正常,她本来一直都是这么云淡风轻的。

    花烛之夜,他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忐忑地解开了她的衣带,她还是不喜不怒,并没有拒绝他。但之后她却开始流泪,起初只是暗暗饮泣,他发现后忙问原因,她却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悲泣起来。

    惊得他立即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

    她哭了一夜,他也站了一夜。

    第二天他还是想不出应该怎样安慰她,她却似完全忘了昨夜的事,平静地起床梳洗,在出门向父母祖母请安之前小心地用粉底掩饰住了哭过的痕迹。

    他若惊弓之鸟,一连数天不敢再碰她。而她好像颇有歉意,渐渐地对他温存起来,做起了一个关心丈夫、孝敬父母的贤惠妻子。

    可是,颢感到他们的婚姻并非像外人称赞的那么美满,因为他的双唇永远吻不干她眼底的泪意,他的怀抱仍是无力温暖她感觉清冷的芳心。有一夜,她自他身边悄然起来,披上晨衣飘然出屋,他发现后暗暗跟了去。她在花园内停了下来,看着残缺的月亮,披着一水溶溶清辉,幽然吟哦:“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不明白她为何反复念着这句话,只觉一阵悲凉:他们相距不过咫尺,但灵魂却显然飘游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治平四年元月,英宗皇帝驾崩,他的哥哥顼即位。在为庆贺顼登基的皇族家宴中,各宗室子弟按礼携夫人依次祝贺。轮到他与菀姬时,他心无旁骛地跪拜行礼,平身后却发现菀姬仍没有动,她像是忘了一样凝视着顼,而顼也同样凝视着她,然后,几乎是同时,她收敛目光盈盈下拜,顼也拱手鞠躬像是忘了他皇帝身份似的还礼。两人态度异常严肃而郑重,宛如婚礼中的夫妻交拜。

    就在那一刹那,颢懂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许,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别人的交拜是结缘,而他们的却是斩缘,代表从此分离,分别以与别人的婚姻来掩埋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

    她依然活在她一个人幽梦般的世界里。她开始整日整夜地弹她的焦尾琴,这是一种麻痹精神的方式,有如男人的借酒浇愁。

    终于在一晚听她弹断了三根琴弦后,颢悲哀地问她:“菀姐姐,我把你娶来,是不是错了?”他心灰意冷地等着她肯定的答案。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别人给予他的美誉,到底是自私的,当初在明知哥哥也钟意于她的情况下还是没有勇气把她像让梨那样让出去。

    她一愣,随即居然微笑了。她转过头看他,温柔地说:“颢,我是爱你的。”

    这句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他开始积极地向潇洒俊逸的王雱求教讨女子欢心的方式。他问他原因,他便略略说了。刚说几句王雱便大笑起来,他问:“你竟然叫她‘菀姐姐’?”

    颢很困惑,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么?他从小便是这么叫她的。

    王雱告诉他:“但凡女子总希望自己被男人呵护照顾,所以年长成熟的男人容易给她们安全感。你比菀姬小一点没关系,但你不应该时时称她为姐姐,提醒她比你大,让她觉得是她应该照顾你这个小弟弟而不是你在照顾着她保护着她。这也是她难以对你产生男女间爱情的原因之一,在她的潜意识里,你仍是她一向认为的弟弟,而还未转化为如今的丈夫角色。你以后不要再叫她菀姐姐,而应该叫菀姬或菀儿。”

    颢懂了,改变了称呼后也渐渐学会以一个丈夫的心态来爱护菀姬。另外还从王雱那里学会根据她的喜好来营造她喜欢的气氛的方法,挖空心思地引她开心。甚至还特意跑出京去,跑遍几座名山,只为寻找她喜欢的香料。

    然而当几天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将寻到的香料摆在她面前时,她却淡淡地问他:“我已经很久不制香了,你不知道么?”

    他的热情顿时熄灭,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那就扔了吧。”

    她注视他良久,忽然走过来,生平第一次主动搂住了他,将脸依偎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但是,我很感谢你,颢。”

    从那天开始,他感受到了一直追寻着的因爱情而生的幸福。虽然迟了些,他却已经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尤其是两月后菀姬微笑着羞涩地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

    他欣喜若狂,立即冲出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王雱,他语无伦次地一会儿描述着菀姬的表情一会儿握着王雱的手拼命感谢他对于他爱情上的指点。

    王雱笑着说:“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见你如此激动过。”

    回宫后发现菀姬不在。宫女说她是去庆寿宫告诉太皇太后这个喜讯去了。

    终于等到她回来。他问她太皇太后的反应,她只说:“她说很好,她很高兴。”便不再说话,沉默间有点忧思恍惚的样子,他再问,她却又惊醒过来笑脸相迎。

    那天他毕竟是快乐的,没把她这点异状放在心上。只是夜半猛然从梦中醒转,一摸身畔发现她已不在,立即便有了惊惶之意。

    穿衣起身,还未来得及开门就听见外面惊叫与痛哭之声融成一片,嘈杂喧哗。

    拉开门,看见宫中太监与宫女黑压压地跪满一地,看见他出来却又顿时噤声。

    他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起初无人敢答。再问。最后一个太监哭着对他说:“殿下节哀。王妃薨了。”

    她是溺死在后苑瑶津池内的。身着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在后苑守夜的宫监说,刚开始看见她飘来落入池中,还以为是花仙精灵,后越想越觉奇怪,才赶紧请人打捞,谁知救起时已经回天乏术。

    这么说她是投水自尽的。可是为什么?她不爱他么?她不愿为他生小孩么?但她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分明也很高兴,并且憧憬着他们孩子以后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从内到外都闻不到任何跟死亡有关的气息。为何短短半日她就以这种方式断送了颢得来不易的幸福?

    颢在痛苦中消沉度日。好几天后才想起她的死或许跟她去庆寿宫见太皇太后有关,于是寻找当初随菀姬出门的四个宫女,想问当时详情。但是总管太监却告诉他一个噩耗:四个宫女中有三个已经殉主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被太皇太后收留在庆寿宫中。

    他立即赶去庆寿宫,找到那个唯一活着的宫女若桑,却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哑了。太皇太后平静地对他说:“她在菀姬死后日夜放声悲啼,最后把嗓子哭哑了。她以前就是庆寿宫的宫女,现在我让她回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他怎能介意。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问太皇太后那天在庆寿宫发生的事。她答:“没什么。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很高兴,留她聊了会儿天,要她好好保重身子。”

    这不是他想知道的隐情。太皇太后注意到他的沉默,又开口道:“你不要想太多,或许只是她心情太好睡不着,所以去瑶津池边散步,不想失足落水。”

    顿了顿,她又加了句:“与他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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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雎鸠

    “她落水之前,你有没有与她发生什么争执?”弥英阁内,顼走到颢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此问道。

    “争执?”这个词让颢觉得陌生而可笑:“陛下以为我与菀姬之间存在发生争执的可能性么?在她面前,有什么事是我不会退让的?”

    “你……没有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令她不开心?”顼犹豫着,终于问了出来。

    颢抬头,坦然迎接顼询问的目光,答:“没有。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们都很高兴。后来,她去庆寿宫向太皇太后报喜。”

    “有了你的孩子……”顼心若被剜了一下般地疼痛,不禁牵出一丝痉挛似的苦笑。事隔许久,他到底还是无法忘怀。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只被颢这句不经意地陈述事实的话一挑,便又汩汩地涌出血来。

    片刻无语。待心情略略平复了,顼又问:“她从庆寿宫回去以后呢?”

    颢黯然:“她似乎有点不开心,神情有点恍惚。当时是我疏忽了,我本该追问到底的。”

    “那么,”顼问:“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庆寿宫的情形呢?”

    颢摇摇头:“她没说。她死后我想找随她进庆寿宫的宫女问,但三个死了一个哑了,无人可说出真相。太皇太后也不肯说。”

    顼再度沉默。半晌才又一次开口缓缓问道:“颢,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必须认真诚实地回答我:在她从庆寿宫回去之后和落水之前,你有没有与她发生任何争执或不愉快的对话?”

    顼的表情非常严肃。

    “陛下!”颢直视顼,语气微微有些激动,双目霎时隐有红意:“您是否认为,是我与菀姬吵架,以致于逼死了她?”

    顼蹙眉。眼底寒意油然而生。

    他们彼此逼视,目光相击,空气在那一刹那冷却凝结。

    良久。顼终于先撤回了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忽地笑了笑,说:“没有就好。现在晚了,你先回去罢。我会好好封赏你的。”

    颢暗自低叹。俯身向顼行了大礼,便起身离去。

    他不想争了。他知道菀姬是他们兄弟间一个最难解开的心结,稍微一碰,两人都会感到疼痛。而他的一生是注定要在这个心结的阴影下无止尽地消磨下去了。现在的他,已无能力争取自己喜欢的生涯。

    顼后来给颢厚加封户,又进了两个俸禄很高却无什么实权的官职给他,同时把他的兵权撤得干干净净,甚至私下还授意负责记录史实的官员在写到西蕃之战这一节时把功绩全归于王韶,对颢只字不提。

    颢倒并不介意这点。他所惋惜的只是已经失去的相对自由的戎马生涯。现在他重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无目标无追求地黯然度日的状态,他憎恨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和姐夫王诜非常同情他,这时给予了他许多亲情友情上的帮助。公主时常来探望他,亲自照顾他的生活,调度有方,把他那缺乏女主人的宫院整理得井然有序,以长姐若母的姿态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而驸马王诜则充分发挥他才艺百通,交游甚广的优点,拉着他蹴鞠、游乐、吟诗作画,往来于京城各大名士和士大夫之家,想让他学会从这些事里寻找乐趣。

    但是他还是不快乐。有一天,他告诉姐姐姐夫,他想出门远行,看看山水,呼吸一下汴京以外的空气。王诜一听极力赞同,问他想去何处,颢却甚是茫然,他只想要离开京城,并无明确的目的地。

    王诜笑道:“既然如此,姐夫建议你去杭州。江南风景最是秀丽,赏之足可令人忘忧。而且,姐夫也可借机请你帮点小忙,把我新近完成的一幅画送至杭州,请一位故人于其上题字。”

    他自然立即答允。

    离京南下,也没带随从,一路悠然而行,却不想在杭州近郊遇上了遭劫的庞荻与王雯。

    问明情况后,赵颢见二女身旁已无一名奴婢,便征求庞荻的意见说他可以护送她们先回庞荻娘家,再让庞府另遣人送她们回京。雯儿立即反对:“这帮家奴全不中用,刚才殿下也看见了,贼人一来他们就全趴下了,根本无法保护我们。不知殿下何时回京?如果时间合适,我们就随殿下同行,那就绝对安全。”

    庞荻心想这丫头太不懂事,我们与他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虽然岐王素有贤名,人皆称君子,但男女始终有别,怎好结伴同行。便对雯儿说:“不可如此麻烦岐王殿下,我们还是先折回去,再另选好的家丁护送回京。”

    雯儿不满道:“分明有爹爹的仇家想暗算我们,声势还这么大,若非岐王殿下谁镇得住他们?这样的事再来一次我们就没命见爹爹和哥哥了!”

    庞荻一听倒也觉她的话不无道理,但要跟他同行实在很为难,不免面露犹豫之色。

    此刻却听赵颢说道:“王小姐言之有理。既然有幸相逢,颢自当竭力护送二位回京。不过我受人所托,须先去杭州寻一位朋友。二位不妨随我前往,见过那朋友后我们便可立即返京。”原来雯儿的话也提醒了他,若他离开后曹明率人卷土重来对庞荻与雯儿不利,他岂不追悔莫及,再无颜面去见王雱了。

    雯儿笑说:“那没问题,我们先随你去杭州便是。”拉拉庞荻,劝道:“嫂嫂也同意了吧!”

    庞荻再三思量,最后才勉强答应。

    于是赵颢亲驾马车,带二女进入城中。此前他已修书与人约好在西湖边上见面,便直接朝约定地点赶去。

    这日原本天气晴好,青天碧水,平湖微澜,中有轻舟掠水,配以杨柳长堤,亭台雕栏,与湖畔游移着的江南秀士美人,当真一派入画美景。此时略有薄云掩来,淡淡地飘落一袭水雾轻雨,湖侧青山顿时如笼上一层烟纱一般。

    忽见堤上一亭中立着一位青衣学士,身着宽袍傅带,头束学士方巾,面有美髯,神态清逸,约三十多岁,正看着湖面波光倒影,朗然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赵颢见景立即停下,并扶庞荻与雯儿相继下车,再朝那学士走过去,拱手为礼,含笑赞道:“苏大人又作了好诗。”

    那人回头一看,立即笑迎过来还礼道:“许久不见,岐王殿下更显英武了。苏轼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苏轼!庞荻很是惊讶:没想到岐王要见的人竟是苏轼!想起王雱在她临行前再三嘱咐要她别见苏轼,不想而今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他。

    惟有暗暗安慰自己:唉,事出突然,并非我有意违背夫君要求。

    不过,心里却不禁地感到兴奋与愉悦,毕竟,久仰苏轼大名,有缘一见实属有幸。而且苏轼人品出众,一见便有亲切之感,与她想象中相差不多,哪里像王雱形容的那么不堪。

    再一想王雱如果知道这事脸一定会变得黑黑,忍不住便有微笑浮了上来。

    苏轼看见她们,微感诧异,随即看着庞荻笑问赵颢:“这位莫不是新王妃?呵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赵颢与庞荻都是大窘。赵颢忙解释道:“苏大人误会了!这二位姑娘是我一位好友的妻妹。我们是在路上偶然相逢的。”

    苏轼含笑颔首道:“如此是我唐突了。”忽然又似乎很惊讶地问:“怎么岐王没留在京中准备科举?”

    那时王安石正在改革科举制度,其中有一条便是宗室子弟也须通过科举考试,考上了才能为官。在朝中宫内引起喧然大波,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赵颢认真答道:“那是针对目前还无官职的宗室子。我早有了,所以不必应试。”

    苏轼摇头笑说:“那王介甫太倔了,容易钻牛角尖,把个科举制度改得面目全非。做学问也是这样,他的文章诗词是极好的,但没事时研究字意得出的结论却十分可笑。他曾对我说,字皆可望形知意,例如合日月而生明,云气障目是为瞑等等。我便问他,那关关雎鸠的‘鸠’为何由九鸟二字合成呢?难不成河洲之上每次飞的都是九只鸟?他当时就语塞了。哈哈!”

    雯儿听他竟然如此调侃父亲,立感恼火,正想开口骂他却被庞荻拉住。

    庞荻朝她使使眼色,示意不要作声,再向前两步略走近些,对苏轼道:“苏大人,王相公的结论其实很有道理,那鸠字也可解释为九只鸟,《诗经》里是有证可查的。”

    苏轼奇道:“愿闻其详。”

    庞荻微笑而谈:“《诗经》中有‘鸣鸠在桑,其子七兮’之句,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是九个吗?”

    苏轼闻言大笑,道:“夫人高论,确有道理。”

    雯儿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也想起一字,便也对苏轼说道:“这样会意就是没错。你看这‘波’字,不就可以解释为‘波’者‘水’之‘皮’么?”

    苏轼故意点头,随后若恍然大悟般地以折扇击掌道:“我明白了!‘波’者‘水’之‘皮’也,如此一来,则可把‘滑’字理解为‘水’之‘骨’了!”

    庞荻赵颢一听之下也不禁莞尔。

    雯儿很是着恼,可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反击,只得跺脚嗔道:“我爹平时总说你牙尖嘴利,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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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游舸

    苏轼见庞荻雯儿谈吐不俗,心知她们必定出身官宦之家,再听雯儿提到父亲,便顺势问道:“不知令尊是……”

    雯儿正欲回答,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先套套他对父亲和时政的看法,如果他仍口出妄言再回去请父亲好好整治他。于是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官,说出来苏大人也未必知道,我就不提了。”

    苏轼见她不想说也不再问。此时湖上堤边已泊着一艘画舫游舸,造型别致,门边窗畔纱幕随风而舞,内有琵琶清调逸出,婉约悦耳。苏轼遂邀三人上船一叙。

    进到舫中,只见桌上杯盏细点均已铺设停当,显是早有准备。

    入座品茗,游舸启航,临窗可赏西湖碧水丽景。庞荻却还记挂着苏轼刚才提起的科举改革之事,听他言下之意似乎颇有意见,便开口问道:“王相公改革科举制度,主要是针对以往弊病,改掉考试形式太死,范围太广,令人学而难精、学非所用的问题,去除以声病对偶定优劣的诗赋考试,专以对治国施政有用的经义、论、策取士。苏大人为何觉得不好呢?”

    苏轼道:“诗赋正是衡量一个人才华的重要尺度之一。它有声病对偶等严格限制,要在这样的格律束缚下作出一篇辞义优美又有深度的诗赋不是件易事,一般庸才是作不好的。简而言之,能作好诗赋的定是有才之士,而绝少有不会诗赋的人还可称为人才。若除去诗赋,考试便容易许多,真正的人才也可能会无法凸显了。”

    庞荻再问:“但做官治国并不需要诗赋辅助,让考生为应付科举而日夜钻研这些实际并不是必要的学问,一则浪费他们学习经义、论、策的时间,二则容易将他们引入玩物丧志的误区。大人没想到这点么?”其实她自己欣赏名士风骚,私下也觉得科举还是应该考诗赋,但不知为何,见苏轼公开反对便忍不住站到夫家这边与之辩论。

    苏轼答道:“认为只考日后能用上的东西能让考生将精力多用以研究经义论策实为一大谬。即便是他们熟读经义也难免沦入学问单一、思想过于局限的困境中。真正的治国良才必然学识渊博,一个只学经义而不识诗赋之美的人与一个娴熟的治水工一样,是当不成宰相的。”

    庞荻笑诘:“苏大人诗词文章天下人竞相传诵,有口皆碑。欧阳修先生已与今年八月甲申过世了,苏大人更理所当然成为新任文坛领袖,故此极力强调诗赋之重要性,倒可以理解。”

    苏轼哈哈大笑,道:“夫人将我想得狭隘至此?其实夫人只要想想从欧阳修、司马光到介甫公这些本朝重臣的诗词文章就知道我的观点是否有理了。尤其是王介甫,当初他参加科举考试时就是因诗赋作得好,差点被仁宗皇帝钦点为状元,如今果然大展治国才华,功过虽要待后人评说,但无论他的变法最后成功与否,以后都会青史留名。”

    雯儿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问:“我……呃,王相公当初本来会是状元吗?怎么后来只得了第四名?”

    这是一段王安石很少向人提及的往事。此刻苏轼听雯儿问起便告诉了她们:“那是庆历二年的事。当时王介甫从江宁前往汴梁应试。介甫诗赋一鸣惊人。本来考官们评定的前十名进士顺序是介甫第一,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但送给仁宗皇帝御览之时,皇上对其诗赋也颇为欣赏,独不喜赋中‘孺子其朋’一语,遂将他排名与杨寘互换,令介甫与状元之誉失之交臂。”

    雯儿笑道:“如此说来,苏大人也很欣赏王相公的文采喽?”

    苏轼点头道:“岂止是文采。介甫为人清正廉洁,节义过人,举止洒脱,宠辱不惊,大有魏晋名士之风。对他的品格为人,我也是十分敬重的。”

    这回答令雯儿比较满意:“看来苏大人与令尊大人的看法大相径庭。我还担心大人日后会惟令尊马首是瞻,写一篇《后辨奸论》呢。”

    在王安石变法伊始,京中流传着一篇名为《辨奸论》的文章,传说是苏轼与苏辙已故的父亲苏洵在仁宗嘉祐三年看过王安石上的《万言书》后所作,文中句句暗指王安石,称其是奸恶小人,“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当时被富弼和司马光等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当作一大武器呈给赵顼看,劝皇帝说德高望重的苏洵早在多年前就看透了王安石的险恶用心,知其必将祸国殃民,请皇帝接受建议停止实施新法。但赵顼思量再三,终觉这篇文章来历可疑,未必是苏洵所作,故并未答理。

    赵颢闻言向雯儿解释道:“小姐误会了,《辨奸论》并非苏老先生所作,当初苏大人已跟皇上解释过。嘉祐三年王相公上《万言书》后仁宗皇帝看过只批‘存参’,便令人将之归档。那时苏老先生只是秘书省校书郎,哪有资格去看归档的资料?而且那年王相公也只是度支判官,就算苏老先生觉得他所言有可商榷之处也不会立即怒发冲冠地把他当执政之臣看待写下这篇《辨奸论》。”

    苏轼听见重提此文不禁失笑,补充道:“何况文中有几句‘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从这些小事斤斤计较争辩,绝非家父之风。呵呵,‘面垢不洗,衣垢不浣’其实也是魏晋名士风度之一,嵇康还‘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性复多虱’呢,文人学士不修边幅者不少,家父不会以此来攻击介甫。此文应是别人为反对变法特意写下,假托家父名义发布的。”

    听他这么说,庞荻顿时想起公公平时确实不注意这些衣食之事。据说有一天上朝时,有只虱子竟然爬至他胡须里左窜右爬,皇帝赵顼与诸大臣均已看见,赵顼甚觉碍眼,但又不好说什么。退出紫宸殿后,王安石十分迷惘地问同僚:“今天皇上怎么总盯着我看呢?”同僚才告之此情,王安石大窘之下忙捉住虱子,欲将其就地正法。不想却被同僚拉住,说:“不要杀死它,而且最好说些好话嘉奖它。”王安石问:“这是为何?”同僚说:“此虱屡次游览于宰相胡须中,还被皇上频频垂视。一般人都难有如此奇特经历,怎么可以杀死呢?若问处置之法,还是把它放了最好。”王安石听了大笑,遂将之放生。

    还有一个典故是关于食物的。有次王安石到一朋友家中作客,朋友见他只吃面前的蚕豆,还以为他酷爱食此物,所以以后每次请客都不忘将蚕豆放到他面前。王安石也照吃不误。直到朋友有次跟王夫人伍氏提及,王夫人才笑说:“他只吃蚕豆是因为那菜就摆在他面前,取之方便。不信下次你换个别的菜搁他面前,他也定会盯着一吃到底。”

    或许专注于国家大事非凡事业的人都常这般不拘小节罢。将所有的精力心思都放到了国计民生之上,所以毫不讲究衣食问题,但求温饱而已。庞荻心想。但随即王雱白衣翩翩、整洁逸香的身影浮上心来,又令她深觉庆幸:“若他也像他爹爹那样有如此‘魏晋风度’,那跟他共处一室该是多么痛苦的事……不,哪能容许他如此邋遢?必定是要每天把他扔进水里洗刷干净才放他进来了。”

    想到有趣之处不禁笑意随之而生。却忽见苏轼起身朝她与雯儿拱手施礼,郑重道:“请王少夫人与王小姐放心,苏轼就算对介甫公新法行事有所异议,也是对事不对人,适才堤上是我失言了,现特向你们赔罪,以后绝对不会对他个人本身口出微言胡乱议论。”他见二女非常关心他对王安石的看法,并处处维护,便知多半是他家眷,再观她们年纪形容,回想赵颢刚才介绍之辞,就猜到十之八九了。

    庞荻与雯儿都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窥破她们的身份。立感尴尬。庞荻立即起身还礼道:“苏大人言重了。是我们问得卤莽。”

    苏轼一笑,神情坦荡磊落。庞荻心想他身遭公公贬放出京,还能对其不怨不怒,言谈间还如此尊重,实在难得。不免暗暗佩服其君子风度。又想到王安石变法每每遭人非议,除了旧党偏见外,也必然跟他行事作风有一定关系,于是诚恳问道:“若是确有道理,但说无妨。在苏大人看来,我公公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

    苏轼笑道:“都决定不说了少夫人为何还要问呢?好,我再说这最后一句。其实在当初他将我弟弟苏辙外放出京第二天,我已在朝堂上跟他说过:‘介甫大哀是轻信。’就是这句了。”

    介甫大哀是轻信。庞荻反复琢磨,虽不是十分明了,也隐隐觉得此话并非无道理。

    “岐王离京是为散心,我们何必再议论这些事呢。不如听曲。”苏轼转头命一直坐在角落清弹琵琶的歌姬弹唱一曲。

    那歌姬抬头应承。众人一看才发现她年纪很小,大约只有十一二岁,模样清秀可爱,看到众人都在注视她便十分羞怯,更生一脉楚楚动人的韵致。

    轻拨琵琶,慢启樱桃小口,她嘤嘤唱道:“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转。早是萦心可惯,更那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声音清亮悦耳,略带稚气,如出谷黄莺。只是这歌词未免太过香艳,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姑娘唱出显得太怪异。

    苏轼遂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小女孩低头细声作答:“奴家姓王,名叫朝云。将满十二岁了。”

    苏轼一皱眉,朝舱外喊道:“李妈妈,你进来一下。”

    外面立即有人应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碎步走进,见状忙问:“是这小妮子唱得不好么?”

    苏轼道:“唱得很好,但她年纪尚小,你怎么让她唱如此柔靡的词?”

    李妈妈急忙解释:“今日她几个姐姐不是病了就是早已应邀外出赴宴,还剩下几个大的都不中用,见不得大场面。朝云年纪虽小琵琶却已弹得很妙,曲也唱得不错,所以我斗胆让她来。至于唱的那曲,我是听说今天来的是驸马都尉王晋卿遣的贵客,所以特意让她唱王都尉的这阕新曲……”

    苏轼一愣:“是晋卿写的?”随即一笑,说:“这般温柔妩媚柔情百转,也只有他写得出了。”

    赵颢听了很感诧异,道:“我姐姐这般端庄稳重,怎么姐夫为她写的词却如此轻巧婉约?”

    庞荻与雯儿相视一眼,均明白此词听其意便知不是驸马为公主所作,分明是写给妾室情人歌妓之流的。雯儿嘴角微拉,流露不屑之色。庞荻则忆起了当初在宫中公主扶亭柱望着驸马远去的怅然神情。

    苏轼自然知道其中隐情,忙掩饰道:“想是晋卿回忆当初初见舒国长公主时的情景,所以写得如此深情。公主驸马的恩爱京中无人不知,已成佳话,我一直很羡慕。”

    赵颢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苏轼再对李妈妈嘱咐道:“朝云还太小,以后少让她出来陪客,多教她唱点清爽的曲子。”

    李妈妈笑着答应,道:“以后只让她唱大人填的词便是了。大人这般顾念她,只怕她长大后又是个对大人死心塌地的顾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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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墨猪

    游湖之后,苏轼再请三人前往苏轼杭州府邸作客。

    那不过是个小小院落,毫无一般官员府邸的气派,但胜在整洁干净,仅用院中所植的几株翠竹、几丛幽兰便把名士淡泊雅致的生活格调勾勒而出。

    苏夫人王闰之闻声而出。她是苏轼亡妻王弗的堂妹,出身书香世家,清丽秀雅。她与众人一一见礼,言谈举止十分温和娴静。但此刻面上颇有憔悴病弱之色,苏轼立即上前相扶,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么?还是进房去歇着吧。”边说边接过旁边丫鬟捧着的披风,亲手给夫人披上。再一手握着夫人的手,一手伸出摸摸夫人的额,后又按自己额头以试温度,眉间甚有忧色。

    随后才向三位客人解释道:“拙荆偶感风寒,尚未痊愈。”

    赵颢庞荻忙请苏夫人入内继续休息将养,夫人颇感抱歉,虽终被苏轼劝入卧室休息,仍不时嘱咐丫鬟出来端茶送水,准备果品,礼数十分周到。

    坐下略聊几句后,赵颢便取出姐夫王诜请他带来的《烟江叠嶂图》让苏轼观赏。王诜的山水画借鉴了李成、郭熙之画风,在著色山水上又师唐李思训,后演绎出自己一套画法,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喜画烟江远壑、晴岚绝涧、寒林幽谷等景致。此幅《烟江叠嶂图》著色青绿,气势磅礴,画的是长江武昌樊口一段的景色。甫一展卷便见江水漭漭无际,直奔天外,中有一叶渔舟泛于波心,两岸青山重峦叠嶂,山顶积翠浮空有若烟云。林木苍苍,又见飞瀑流泉自幽谷绝壑中飞流而下,云霞明灭,触水生烟,景色空濛悠远,似非人间,令观者有空气氤氲,湿气盈面之感。

    苏轼击节赞叹:“一别年余,不想晋卿画技竟精进至此!看了此画我只觉再无所求,惟盼能在所画之处买块地筑屋耕种悠然隐居了。”立即令人准备好文房四宝,沉吟片刻,于画上题诗道:“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庞荻以前见过苏轼的字,只觉丰润气派,但不足以称绝,但如今看他亲笔写来感觉又是不同,立感其字淳古遒劲、体度庄安,气象雍裕,藏巧于拙而神气横溢。心想此人不愧为当今第一才子,不仅诗词文章绝妙,连字也胜人一筹。怪不得王都尉要请岐王千里迢迢地送画给他题诗,那样的大作也必须要配苏轼这般的文笔书法才可相衬。

    赵颢见字也赞不绝口,频频道谢。雯儿不想夸苏轼,便闭口不言。照她的个性,苏轼要是稍露半点缺憾她必会抓住启唇相讥,现在看他诗与字都无半点可指摘之处,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众人还在细细品赏,却有一年轻少女自外面快步走近,人还未进门就开口盈盈笑道:“我家老爷让我来问苏大人要几首新诗一阅。”

    走到跟前向苏轼一福为礼,便侧头笑着等他回答。她身段苗条,美目灵动,伶俐可人之姿绝非一般侍女可比。

    苏轼朝她笑道:“原来是筝姑娘。鲁直兄最近可好?这几月事多,写的诗大多平庸无奇,若是鲁直见了定要取笑,只今天勉强吟出一首还可给人看看,要是姑娘不嫌弃一会儿写给你便是。”言罢转头向赵颢介绍:“这是黄鲁直的侍女黄筝。”

    鲁直是苏轼好友黄庭坚的字。他们交情颇深,时常吟诗唱和饮酒为乐。苏轼被贬至杭州后也不曾断绝往来,经常互遣信使通报消息并交流诗词文字。黄筝是黄庭坚最宠爱的侍女,十分聪慧灵巧,对书画也颇有见地,所以黄庭坚常让她来向苏轼要书画诗词。

    黄筝闻言即催苏轼快写。苏轼遂另取纸张,就着刚才的余墨一挥而就,写的正是下午在西湖吟的那首诗《饮湖上初晴后雨》。

    写罢黄筝俯首细看,半晌才开口赞道:“好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好诗。”

    苏轼手掠美髯悠然而笑,显是十分得意。原来他与黄庭坚太过相熟,彼此都不会客套,在一起谈论书画诗词往往互相贬低对方作品,就算心下暗自赞叹也绝不说出口,定要出言打压打压才甘心。那黄筝自幼受黄庭坚调教,自然也染上这个脾气,很少当面夸苏轼文采文字,因此她刚才的夸奖在苏轼听来自是比别人的要受用得多。

    不想苏轼笑意还未隐去就听见黄筝深深叹息:“可是这个石压蛤蟆的字啊,把整首诗的意境都破坏了……”

    石压蛤蟆?赵颢庞荻雯儿乍闻此词都觉异常新鲜而可笑。苏轼之字誉满天下,推崇者众,不想如今却被这小姑娘形容成“石压蛤蟆”。雯儿忽然想起苏轼的字通常是比较丰腴而稍扁,走势横行,与“石压蛤蟆”之态是有几分相若,马上禁不住轻笑出声。

    苏轼顿觉大失面子,无奈笑道:“你这丫头跟你老爷学得越来越刁钻了。难道非要把字写得跟你家老爷的那样有如死蛇挂树梢才叫好吗?”

    三人还在回味“石压蛤蟆”之语,忽又听到一全新说法——死蛇挂树梢,知道是苏轼反击黄庭坚,讥其字横、撇、捺特长。再也忍不住,便都笑开了。

    黄筝撇嘴道:“我家老爷行书字形修长挺拔,紧凑而不松散,韵味绵长,草书则挪腾跳跃、欹侧摇曳,犹在怀素等人之上。当然,一般俗人是不懂得品的。我也不多说了,反正苏大人这幅字我是不敢收的,临行前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如果再拿一幅墨猪般的字回来就不要来见我了’。”

    “墨猪”的说法出自书法大家卫夫人的论书法名篇《笔阵图》,其中有云“(字)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赵颢庞荻均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苏轼的字实属书法珍品,全国名士贵族向他求字者多如牛毛,但他一向不喜赠字于人,经常一口回绝。而今他应人所请亲手书写的诗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拒而不收,还当面讥讽其字为“墨猪”,他还毫不动怒,此事实在稀奇。

    此刻只听苏轼向黄筝征求意见道:“不如这样:岐王殿下的飞白书京城有口皆碑,我们不妨请他把我这诗誊写一遍给你带回去如何?”

    黄筝还未回答雯儿已拍手叫好。赵颢不免谦虚推辞,但黄筝一听之下也很感兴趣,坚持相请,赵颢推辞不掉,也就提笔,把诗抄了一遍。

    笔势飞腾,大有游龙行空的气概。庞荻暗暗赞叹,心想当初听公主说起岐王飞白书尤妙时还道是她偏袒弟弟,定有所夸大,现在亲眼目睹他书法才知公主所言非虚。

    苏轼观字赞道:“跟殿下的字一比,我的字也确是石压蛤蟆了!”

    雯儿笑容满面,扬眉对黄筝道:“这下筝姑娘该满意了吧?”

    黄筝静赏许久,点头道:“字是好字,非皇子龙孙无有此气度。这幅字我收下了。只惜苏大人的诗原本清新雅致写西湖之秀美,而岐王殿下的字过于豪迈,于诗意不符。”

    雯儿微嗤一声,深觉此女事多,若她是苏轼只怕早就拿起扫帚把她扫地出门了。

    苏轼双手一摊,笑问:“那依筝姑娘之见,又当如何才好呢?”

    黄筝含笑而语:“我家老爷常说,苏子瞻的字可入目者少,他夫人的字倒是比他的秀美许多。不如大人请夫人出来誊写一番。”

    苏轼摇头道:“拙荆现卧病在床,实在无力写字。”

    “哦,那真是很遗憾。”黄筝大有失望之色。转瞬间忽朝庞荻看来,道:“这位夫人气质不俗,目蕴书香之气,必通书法。那就请她来抄写吧。”

    庞荻十分意外,没想到她会对她的字感兴趣,连忙推辞。不想雯儿却站出来帮她一口答应下来,对黄筝道:“写是可以写,让你和你家那位老爷见识见识也好,但你回去后要让你家老爷把我嫂嫂的字好好装裱收藏起来,以供后人瞻仰。须知不是每人都会有幸得到宰相家少夫人的手迹的。”

    黄筝颔首道:“既是宰相家少夫人的墨宝我家老爷自然会珍视。”

    于是雯儿拿笔蘸墨后亲自递给庞荻,使眼色促她写。庞荻无奈,只好提笔作楷书。

    赵颢立于一侧看她写完,淡淡评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有卫夫人遗风。”

    庞荻的字以前只有家中亲人看过,虽常获好评但在外人面前毕竟信心不足,听赵颢此语深恐他是勉强恭维,便略有羞涩感,垂首道:“自小习卫夫人字帖,却未得精髓,殿下见笑了。”

    但听苏轼随后也赞:“果然‘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整幅字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此书若传世,又是一幅《名姬帖》。”

    《名姬帖》是卫夫人传世名作。苏轼以此来形容,令庞荻且喜且惊,再三道谢。

    那黄筝见字后终于也不再多言了,也称赞了庞荻书法几句,便收拾好几幅字告辞而去。苏轼笑道:“这丫头与鲁直一样,一向眼高于顶,除了鲁直的字谁的也看不上眼。哪知今日少夫人一出手便令她哑口无言。既然如此,以后她再来要字,我就让她直接去相府请夫人写便是了。”

    注:其实苏轼题《烟江叠嶂图》的诗《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还有后半段:“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对了,其中有“东坡先生留五年”之句,而熙宁五年苏轼尚无“东坡先生”之号,可见此诗不是那时所写,画也多半是王诜被贬之后才画的。但,嘿嘿,剧情需要,剧情需要,谁让王诜流传下来的画太少,山水画几乎只有这幅《烟江叠嶂图》和《渔村小雪图》,《渔村小雪图》铁定是王被贬后画的了,那我只好拿《烟江叠嶂图》来说事了。各位看官不要太计较,就当苏轼那诗是分了两段写的吧,熙宁五年在杭州写了前半段,后来在王定国家重见此画又写下下半段……哎哎,不要砸我,人家好歹也是淑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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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狮吼

    晚间苏轼设宴款待三位贵客。他平时生活简朴,但此刻却命人忙了许久,置办出满满一桌酒菜,旁边还摆有各类果品,罗列在厅中红红绿绿地煞是热闹。

    赵颢道谢说:“苏大人费心了。”

    苏轼笑道:“不过借花献佛而已。其实上的这几壶酒和果品都是殿下前日差人从京中送来的。应该是我谢殿下才对。”

    赵颢摆手道:“我自己只为大人送了些家酿的八桂酒和一些周边国家进贡的瓜果,其余名酒和礼物都是别人托我带来的。”原来苏轼在京中的好友和平日欣赏他的皇族听说赵颢要来杭州都纷纷齐备礼物酒水请他带给苏轼,赵颢便索性整理成一车,差人提前送到。

    几人入座。立即有丫鬟过来为他们斟酒。苏轼先敬岐王一杯,饮过后道:“此酒清冽甘香,有八月桂花之芬芳,想必便是殿下亲自酿制的八桂酒了。”

    赵颢颔首称是。当时京城盛行酿造曲酒,不但各酒楼争酿名曲新品,各贵族富豪之家也不甘落于人后,争相探求良方酿制自己的家酒,宴会斗酒比香遂成汴京雅士一大趣事。这八桂酒是赵颢加以多种桂花精华酿成,入口生香,回味悠长,已成京中名酒之一。

    赵颢命丫鬟自另一壶中再斟一杯,问苏轼:“苏大人可能品出这是何酒?”

    苏轼饮下此杯,叹道:“是王晋卿家的‘碧香’。我当初离京时他为我饯行,饮的正是此酒。”

    赵颢微笑。亲自提起剩下那壶酒,为苏轼斟满,再问:“这一杯呢?”

    苏轼双手捧杯,徐徐饮下。微锁眉头思量半晌,却答不出了。对赵颢道:“此酒异常醇厚,闻之便已心神微醉,实非凡品。还请殿下赐教。”

    赵颢道:“这是我皇祖母曹太皇太后亲自酿造的瀛玉酒。她得知我要来杭州,便嘱咐我一定要把此酒带给你品品。”

    苏轼讶然道:“太皇太后还记得我这外放之人么?是苏轼无才,愧对她老人家的期望了。”遂再斟一杯,起身对着汴京方向遥敬太皇太后。

    再与众人对饮一杯后,苏轼看着那壶瀛玉酒忆起了昔日往事:“前年我与晋卿在京中酒楼姜宅园子正店饮店中招牌酒羊羔酒,只觉味极甘滑,回味无穷,便赞不绝口。晋卿便笑说:‘此酒虽甘香醇厚,但未必如你形容的那般好,若你以后有幸尝到太皇太后的瀛玉酒,再饮这羊羔酒,就会觉此香太俗。’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岐王殿下可知瀛玉酒用了何等秘方,竟能如此香醇?”

    “若论甘香醇厚,自然无酒能胜过瀛玉。既是秘方,太皇太后又岂肯外泄?”赵颢答道:“不过在无瀛玉与之相比较时,那羊羔酒也算不错了。此酒做法我倒是知道:取米一石如寻常酿酒的方法浸浆,再用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将羊肉切作四方快烂煮,杏仁一斤同煮。留汁约七斗,拌米饭曲,再加一两木香,切勿犯水。这样待十日后就差不多可以饮了。”

    苏轼颔首道:“多谢殿下告之。”言罢神色却又霎时黯然,目有怅惘之色,缓缓道:“但是,很多东西一离开原本生存的地方就不是那个味了。”

    这话中所含的落寞之意不难听出。庞荻见他一整天都谈笑自若,毫无遭贬之人的忧戚之色,暗自佩服他苦中作乐随遇而安的乐观天性,此时才通过这短短一句话窥探到他隐藏的郁郁之气。杭州固然秀色甲天下,身居此地可以忘忧,但所谓的忘也只是暂时的忘罢了,离开他原本以为可以施展抱负的京都,他毕竟还是不快乐的。

    赵颢自然也了解他。他们两人处境地位不同,但心中深重的失意感却都是一样。于是再举杯,两人默默对饮一杯。

    此刻幸有一人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打破了渐渐陷入尴尬氛围的沉默。

    此人身形伟岸、气宇轩昂,约三十余岁,衣饰上乘,只是他似乎是风尘仆仆地从某地策马飞奔过来,身上有不少灰尘,颜色不是很鲜亮了。此时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十分豪放地一笑,对苏轼说:“好香的酒。看来我今日是来对了。”

    苏轼起身相迎,笑道:“难得难得!季常今日竟敢独自出门,不怕你家那位河东狮了么?”

    那人一挥手,朗声道:“她能管我么?如今我可是想怎样就怎样了!”

    苏轼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陈慥陈季常,原凤翔府太守陈公希亮的儿子。”

    礼毕入座后,苏轼又问:“季常今日来我这里,尊夫人知道么?”

    原来陈慥素来惧内。他本来自幼仰慕古代侠士,好学刀剑,精研兵书,嫉恶如仇,性格也极其豪爽。但婚后却被娘子柳氏收拾得服服贴贴,对夫人百依百顺,从不敢逆夫人之意。某年春季苏轼曾邀陈慥出游,柳氏担心有歌姬作陪,便不准他去。后来陈慥发誓说如有歌姬陪同甘愿受罚,柳氏才勉强答应。不想苏轼生性潇洒不羁,走哪里都会寻个歌姬唱曲,这次也不例外。后来柳氏打听到他们真邀有歌姬,待陈慥归来后伸手便打。陈慥苦苦哀求半晌,夫人才同意改为在池边罚跪。苏轼其实也担心他夫人得知后生事,便随后赶到,正好看见陈慥可怜兮兮地跪在家门口。苏轼大怒,认为柳氏泼悍无礼,两人遂争吵起来。柳氏正在怨恨苏轼唆使其夫携妓出游,现今又来干涉自己家务事,操起扫帚就把他痛打而出。此后苏轼也惧她三分,因柳氏是河东人,便笑称她为“河东狮”。他知道柳氏最不喜陈慥来找他聊天游乐,故此见他单独过来便忙问他夫人是否知道。

    陈慥听苏轼询问,“哼”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把她教训了一通才出来找你的。这女人以前实在太过分,仗着我给她面子处处相让便得寸进尺,凶悍得不成样子,那次还惊扰了子瞻兄,我很是过意不去。不过我决定以后要好好整治整治她,若再有不敬之举就出手管教,决不手软。今日我告诉她要来找你饮酒,她又不乐意,我二话没说挥手就是一巴掌,把她打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也懒得管她,只拂拂衣袖飘然而去。”

    苏轼惊得双目大睁,竖起拇指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陈慥笑道:“若她能像嫂子这样贤惠不也就不会遭这顿打了么?老虎不发威她还道是病猫,现在她可知道我的厉害了。”

    雯儿刚才一直静静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说话,此刻忽然插嘴问到:“陈先生,你打尊夫人时尊夫人是不是有所反抗?”

    陈慥一愣,答道:“没有。我那一掌快若流星扑面而来,她哪有反抗的机会?”

    雯儿再问:“那陈先生脖子上怎么会有几道新鲜抓痕呢?”

    陈慥愕然伸手一摸,尴尬地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想是适才在路上被……被树枝刮伤的……对,刮伤的。”

    雯儿了然一笑,也不再开口。

    陈慥继续与苏轼大谈驭妻心得,说自己而今对她如何态度强硬,她如何低声下气、心惊胆战,把妻子形容成一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一般。但庞荻听雯儿那么一问,已知事情未必如他所说的那样,多半是他在家中受了妻子的气,才跑出来找苏轼发牢骚,又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却一味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如何驭妻有成。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二女一边暗暗互递眼色,隐隐偷笑。

    苏轼也不多话,只一直笑着听他说话,陪他喝酒。

    直到有一个女子从外悄然走进。

    她身材娇小,容貌很俏丽,打扮得干净利落,只是冷着张脸,犹如覆着一层寒霜。陈慥背对着门坐着,并没看到她。她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陈慥身后。紧接着有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也提着一篮东西走来,同样悄无声息地停在陈慥身后。

    苏轼一见她,笑容立即凝固,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没说出口。

    陈慥丝毫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还在笑着对苏轼说:“说起来我真要感谢子瞻兄呀!若不是你反复修书劝我振作起来重振夫纲,我也不会这么快下决心收拾这个悍妇……”

    他身后的女子祭出一丝冷笑,利刃般的眼神便飘到了苏轼身上。

    苏轼不寒而栗,连连摆手说:“季常想是记错了,我何时修书让你重振什么夫纲。我一直劝你与尊夫人好好相处,家和万事兴……”

    陈慥诧异道:“子瞻何必这么谦虚?居功而不自傲,真是难得!”

    苏轼又摆手又作揖,只求他立即噤声。

    陈慥不解,道:“怎么数月不见子瞻变得如此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是呀,一会儿还有求于你呢,你上次说可用休妻来吓她……”

    苏轼大惊失色,几欲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这时那女子才冷笑出声,转到陈慥身旁,开口柔声道:“怎么相公出门拜访苏子瞻也不等等妾身?”

    陈慥顿时呆若木鸡,半晌才知道转头去看那女子,嘿然而笑。

    此时庞荻等人也看出个八九分了——这女子就是陈慥的妻子柳氏,苏轼口中的“河东狮”。

    实际并非是陈慥今日打了妻子,而是被妻子打得不堪忍受才鼓足勇气冲出去策马飞奔过来找苏轼的。就算这样也惹得柳氏大为不快,心想平时他都是左脸挨了打还会主动换右脸过来受罚,怎的今日倒是反了,才打了一半他就跑出去,真是岂有此理。于是立即略作收拾,叫上贴身小丫鬟便出门追夫。知道他不敢去别处,只会找苏轼,所以直奔苏府而来。

    “夫……夫人请坐。”陈慥回过神来,好容易憋出这么一句。

    柳氏却不理他,径直朝苏轼走了过去,和和气气地说:“今日苏大人这里果真好热闹,怪不得季常总想着过来。正巧我刚做了一道菜,顺便带来请诸位品尝。”便命小丫鬟把篮中食盒取出打开,只见其中有一碟烧得油红闪亮的方块状肉食,酱汁浓稠,肉烧得定是很入味,香气扑鼻而来。

    柳氏连声劝大家品尝。苏轼见她言笑晏晏,深恐是笑里藏刀,战战兢兢地勉强吃了一口,不想一尝之下立即发现此肉口感腻滑,味道甘腴,竟是难得的美味。

    一喜之下苏轼也忘了本来对她怀有的惧怕感,再三称赞此肉之美后又向柳氏询问这道菜的做法。

    柳氏款款道来:“须选有肥有瘦的五花肉……”说到这里上下打量苏轼,再道:“肥瘦程度请参考苏子瞻。然后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先用烧开的水浸一下,去掉血水盒腥味,再把水全都倒掉,再加酱油、酒,随即盖严锅盖用小火煨烧。待肉熟透后,加入少许冰糖,等汁烧稠,肉变红亮后就可以出锅了。”

    说完顿了顿,盯着苏轼,又一字字地补充一句:“关键在于要用火慢慢炖,慢慢烧,直到那块肉烧得烂熟!”

    苏轼被她盯得颇不自在,听她这做法总觉怪怪的,思量半天后问她:“不知此菜叫什么?”

    柳氏冷笑:“我给它取名叫子瞻肉。”

    苏轼顿时毛骨悚然,想起她刚才的话:“肥瘦程度请参考苏子瞻……关键在于要用火慢慢炖,慢慢烧,直到那块肉烧得烂熟……”

    雯儿已低头俯在桌上笑得不行,又不好出声,于是只见她两肩不时颤动,连带着桌上旁边杯中酒水也不断轻摇。庞荻也是忍俊不禁,以袖掩口而笑。

    “苏大人,”又听柳氏对苏轼悠悠而说:“下次如果我再听见季常说些从你这里学来的胡话,我再做子瞻肉时只怕就不会选用猪肉了。”

    苏轼赔笑道:“是,是。想必选用牛肉羊肉味道也一样好!”

    柳氏不语,只缓缓启步在厅中走来走去,四处看看。

    苏轼问她道:“陈夫人不坐下喝杯酒么?”

    柳氏摇摇头。忽然似乎对旁边茶几上摆的一个果品很感兴趣,快步走过去看。

    那个水果大如西瓜,外壳十分坚硬,有一粒粒的尖状突起。

    她问:“这是什么?”

    赵颢向她解释说:“这是三佛齐国进贡的水果,名叫榴莲。外壳坚硬扎手,里面的果肉却很柔软细滑,味道很好,只是有些异味,初吃可能会不习惯。”

    柳氏点点头,问:“可以送我几个么?”

    苏轼道:“这是岐王殿下从京城带来的,陈夫人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只是这榴莲外壳太厚实沉重,不如一会儿我让人剖开,把果肉取出给夫人带回去。”

    柳氏微笑道:“剖是可以剖,但我要的正是这坚硬扎手的外壳,而不是里面的果肉。”

    众人都觉奇怪。赵颢便问:“难道是这外壳有什么特殊的药用价值么?我四弟最爱医学,经常研究植物果实,我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榴莲壳可以入药。”

    柳氏摇头道:“不是入药……我家洗衣板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陈慥一听立马面如土色,看着那榴莲壳上的一粒粒尖状突起,只觉膝盖已经提前隐隐作痛。

    雯儿双目一亮,对柳氏道:“这位姐姐,我知道你想怎么用了!”

    柳氏一笑,招手道:“你知道?那你过来,我们聊聊。”

    雯儿立即蹦了过去。两人在一旁低声说笑,别人听不真切,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柳氏金言“洗衣板有好几种用法”等等,想是在向雯儿传授驭夫秘诀。

    她们聊了许久柳氏才拎着榴莲赶着陈慥满意而归。赵颢看着他们背影笑问:“陈慥身强体壮,他夫人娇小玲珑,怎么他却惧怕她至此?”

    苏轼叹道:“殿下有所不知。有次季常向她撒谎并不服她管教,她哭着坚决地说:‘若还违拗些儿,天呐!我不刎便吊!’季常知道她性情刚烈,说到便会做到,所以再也不敢逆她心意,久而久之就怕成这样了。”

    庞荻心想,说到底还是他爱她太深,正像当日与公主谈起的那样,是因爱生惧了。

    注:柳氏“子瞻肉”的做法在苏轼改居东坡后终于流传了出去,百姓纷纷效仿,并把此菜重新命名为“东坡肉”。

    月舞

    夜晚宿于苏府客房中。换了陌生的衾枕,庞荻很难习惯,辗转反复终未成眠。不必侧头看雯儿,只听她均匀平静的呼吸便知早已入梦。毕竟年轻,又有开朗活泼的性格,这样的女孩总是有能力适应任何生存环境的。

    终于决定披衣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消磨如此不眠夜,忽听风来疏竹,筛落一片沙沙碎声,竹枝烙在窗上的影子便婆娑起来。于是庞荻兴起,开门走至院中,抬首承接月光清风,再微微回头看散开的长发随着竹影一起舞。

    那一轮弯月到底还是吸引了她的目光。

    今夜月牙异常莹洁明亮,瘦瘦削削地宛如玉钩,月光和风都有清凉的温度。

    庞荻想,上次认真赏月时那月还是圆的,也是这般莹洁明亮地挂在夜空之上,她立在月光中,身旁站着的是王雱。

    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会半夜起身赏月思人呢?

    想到这月亮在沐着她的同时也可能照着她的爱人,便觉得它越发变得亲切。

    月牙弯弯,像上扬的唇角。于是她也唇角上扬,微笑起来。

    悠然赏月,懒顾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时才发现有一人立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

    她有点意外,倒不惊慌,只转身盈盈施礼:“岐王殿下。”

    赵颢一直在苏轼书房与他秉烛长聊。对于时事现状,他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说,他们根本缺乏一酬壮志所需要的空气与空间。所以这次聊天末了只余几声叹息和同病相怜地怆然一笑。最后他们相对一拜,各自回房。

    颢路过客房边的小院时看见了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象:月下风中竹影婆娑,边上立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那月洒落一水清辉,却似把地上的影子吹飘了起来,无论是竹影、发影都莫名地多了一层幽浮玄幻的味道。

    此景有如魂魄入梦。他默默看着,不想惊动她,或者,是不想让她转过头,他怕看见的不是菀姬的脸。

    然而她还是转头过来。他看见了一张有异于菀姬凄婉神情的,散发着幸福色泽的美丽的脸。

    他心中轻轻叹息。躬身还礼:“嫂夫人。”

    她静静地抬视他一眼,便礼貌地垂目而立。

    他在想她赏月的情形,忽然问:“月亮之于女子,是不是总有特殊的意义?”

    她颔首:“花可解语,月可寄情。”

    花可解语,月可寄情。他细细思量,觉得自己终不过是个凡俗之人,以前连这短短几字包含的意义也想不明白,就算如今忽然领悟,毕竟还是晚了。

    “那么,你们可从月中看到什么?”他又问。

    她微笑:“心里想着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他知道她刚才一定是想着王雱,才不禁流露出如此幸福愉快的神韵。其实,造化并不总是弄人,这世间到底还是有许多如他们一样的佳偶美眷的。

    沉默片刻,他又问:“如果一个女子离开她的丈夫独自去赏月,又是何意?”

    她讶然:“她何不邀她夫君同去?”

    看来幸福的小女人也很难明白失意者的心思罢。他想。他也想知道她何不邀她夫君同去。

    其实何苦再问再想。答案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她再欠身道:“明日须早起启程,我回房了,殿下也早些歇息罢。”

    他点头。

    她转身回房。他却突然想起一事,便叫住了她:“嫂夫人且留步,颢有一事相求。”

    她回头一笑:“殿下可是想要我不向家人提及遭曹家劫持之事?”

    他没料到她居然猜到此事,问:“嫂夫人已经看出劫匪身份?”

    她称是,说:“那些劫匪行动有条理,听指挥,一看即知受过严格训练,像是大富人家的家丁。而殿下认得他们的首领,那名叫曹明的公子。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大概是曹太皇太后的从侄曹绰的儿子吧?此前又听说曹绰隐瞒了太皇太后河北真定娘家的许多应缴赋税的田地,我公公实施方田均税法后悉数查了出来,还查出他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特使曾布去真定处理此事,不仅核实了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还打了曹绰十几大板。想是曹绰或曹明心下不服,把怨气撒到我公公身上,打听到我与雯儿从杭州返京,便拦路劫持,伺机报复。”

    赵颢道:“嫂夫人果然聪慧,猜得一点不错。我只是担心,若王相公或元泽兄得知……”

    庞荻见他迟疑,便替他续道:“以他们的个性对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太皇太后娘家再起争执。太皇太后本来对我公公就有所误会,如此一来必会加深怨气,难以和解,对双方都不好。”

    赵颢颔首,道:“我回京后必向太皇太后禀明此事经过,请她严惩曹明。请嫂夫人放心。”

    庞荻微笑说:“殿下多虑了,此中厉害我岂会不知?息事宁人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想起她那夫君,外表倒总是潇洒倜傥笑语对人,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火药桶,若是知道自己妻妹受此委屈岂会忍气吞声,定会立即炸翻了天。但对方是有背景的大家族,如此硬碰硬难免会受损,她不想丈夫因此受到任何不利的影响。何况,她们尚欠岐王很大的人情,他亲口相求,又怎能不允。

    赵颢见她答应也就放下心来。两人互道晚安,遂分别回房休息。

    为尽快赶回汴梁,经众人商议后决定先从杭州去江宁,再由江宁乘船由水路前往汴梁,这样要比走陆路快一两天。

    江宁离杭州不远,没花多少时间即到。因开往汴梁的船要次日才有,三人便选了间干净客栈下榻。搁置好行李后天色尚早,雯儿便建议出去逛街。庞荻略有顾虑,赵颢见雯儿兴致颇高,不忍怫了她的意,便主动提出随行守护,庞荻也就答应了。

    她们甚少出门,何况江南城镇风情又与京城大不相同,所以游得很是开心。

    行至码头附近,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人们指指点点,好似愤愤不平的样子。

    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纸,说是自卖自身,作价一千缗钱。

    她容貌倒是端正秀丽,只是眼睛哭得红肿,哭到现在眼泪仍没有干,频频举袖拭泪。

    庞荻等三人细看她面前的纸,上面写了很简单的缘由:她的丈夫在漕运司当差,上月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去汴京,不想半路遇上狂风暴雨巨浪,致使货船沉没。她丈夫虽侥幸逃生,却被漕运司扣押问罪,要他赔偿罚金八千缗。她家原本家境小康,但遭此大祸只得变卖所有家产,却还差一千缗,所以决定卖身赎夫。

    赵颢皱眉道:“什么米粮这么值钱,竟要八千缗?若按沉船条律论处,也不该罚这么多。”

    那女子落泪道:“漕运司一听船沉了也没细问原因,立即开口索要五千缗罚金。我把家中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加上积蓄勉强凑够了交上去,漕运司的大人们又说经研究五千还不够,需加两千。我无奈,只好再把房子卖了,待送过去时,他们又说交得晚了,应补交一千缗延迟罚金。如今我实在再无身外物可卖,只得把自己作价一千缗出卖。”

    围观之人纷纷议论,先是大骂漕运司趁火打劫惟利是图勒索百姓,后来忽有人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王安石:“这都是那王相公的均输法害的。均输官营,利归官府,让漕运司与商贾争利,把他们变得利字当头贪婪成性,自然只知道勒索百姓了。”

    另一人闻声应道:“岂止是均输法,那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哪一条不是利字当头,哪一条不是旨在搜刮百姓增加官府赋税利钱收入?”

    周围附和者众。雯儿大怒,张嘴就骂:“你们这些刁……”庞荻立即捂住她的嘴,赵颢也拉她出去,摇头示意要她不要作声。雯儿无奈,硬生生地把个“民”字咽下肚去,转身就气冲冲地朝客栈跑去。

    庞荻也随之怏怏不乐地回到客栈。心想此事其实不是公公的错,她对均输法细则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此法虽确是旨在增加官府收入,但绝没有借事故索要巨额罚金勒索百姓的道理。此事应算是漕运司的官员贪赃枉法,而一般百姓对新法的认识还很不清楚,早以习惯了看到不平事就把责任推到新法上,却不会去深究个中谁是谁非,让公公无故承担了恶名。

    坐在客栈中左思右想,觉得如果不管那女子毕竟不妥,任由她继续卖身反复哭诉不知还要为公公和新法惹来多少非议,而那女子的确也很可怜,若是不慎沦入俗人恶夫之手或烟花之地,一生就此断送掉了。不如直接接济她需要的一千缗钱,就当是为公公积福罢。

    但身上哪有这么多钱。想来全身上下也只有头上的金钗还值这些钱,她叹叹气,伸手摘下,凝视了半天。

    这是她的嫁妆之一,母亲给她的传家之物,精雕细刻,镶有十几粒珠宝,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

    罢了罢了,毕竟是身外物,与一人的生命比起来始终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她悄然出门,到客栈附近的当铺把金钗当了一千缗钱。金钗实际价值她也不清楚,只要价一千,那老板细观金钗后也不多话,立即便取出钱来,想必金钗所值绝非这么点钱罢。

    再去找到那女子,把钱递给她,说:“你可以去赎回你丈夫了。”然后转身便走。

    那女人愣了半晌,突然跑到她面前一跪,说:“既然夫人将我买下,那我以后就跟在夫人左右服侍夫人了。”

    庞荻摇头说不必。那女子却不肯走,只紧跟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笑了,问:“你跟着我又如何去赎你丈夫?”

    那女子想想说:“夫人请告诉我贵府地址,待我去汴梁寻夫回来后必登门为奴一生侍奉夫人。”

    她要去汴梁。也罢,就让她跟着,带她回家,说不定公公还可以帮她,最起码也可以让她与丈夫团聚。

    于是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垂首回答:“我叫秋娘。”

    “好,”庞荻对她说:“我要回汴梁,你跟我一起走罢。”

    雯儿见她带秋娘回来很是惊讶,不断询问细节经过。她只说觉得她可怜就把她买来一同去汴梁。赵颢只看了她们一眼,并未多问,似乎毫不感到奇怪。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身准备乘船。雯儿与秋娘还在房中收拾行李,庞荻先步出房门,站在客栈院中桂花树下,没了母亲给的金钗,心情终究不太愉快,独自扶树而立,怅然若失。

    赵颢刚在外面准备好送她们去码头的马车,回头看见她,便走了过来,问:“嫂夫人为何不乐?”

    她笑笑,不语。

    赵颢朝她头上看看,忽然问:“嫂夫人今日为何不戴金钗了?”

    她默然,半晌才答:“遗失在路上了。”

    他一笑,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说:“真巧,我在路上拾到了。”

    金钗!她惊喜地接过。却立即意识到此中问题:“殿下知道……”

    他淡淡说:“这一路上嫂夫人若有何用度尽管告诉我,何必客气。否则日后元泽兄若知道嫂夫人尚须典当度日岂不怪我吝啬如斯?”他昨日见庞荻独自出门,心知定是为了那女子之事,便尾随其后。看见她典当金钗,待她离开后立即花钱赎了出来。

    她颇感羞涩,道谢,但却把钗递还给赵颢说:“我们已麻烦殿下多时,所以此意外支出绝不能再向殿下提及。如今殿下帮我赎回此钗我感激不尽,不过让殿下破费实在于心不安。请殿下暂且将钗收回,权当是暂时为我保管,待我回到家中自会请元泽登门赎回。”

    赵颢毫不在意那一点赎金,但见她如此坚持,知道她心有原则,不会轻易受人恩惠,便不再劝她收下金钗。将钗放回袖中,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回京后再交给元泽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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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重阳

    他们乘的船除一般舱房外还有一个干净明亮装饰精致的小厅,船行途中白天几位女子便在厅中聊天绣花观景,但赵颢却不大进来,很多时候都是独自负手立于船头,看着烟波浩瀚,若有所思。

    庞荻心想,他真是个君子。

    对雯儿来说,观察这位年轻王爷要比聊天绣花有意思得多。于是他看波澜她看他,经常嘴里跟庞荻说着话,目光却已拂到了他身上。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我哥哥那样长发宽袍、潇洒飘逸的男人才叫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

    庞荻一愣,转目视她,问:“什么?”

    “没什么。”雯儿一笑,说:“茶烹好了,嫂嫂不请岐王殿下进来喝一杯么?”

    庞荻便让秋娘请他进来。

    请他喝烹好的茶,他谢过,轻轻举起,微抿一口,却有了惊讶之色:“这茶……”

    “这是我嫂嫂从杭州带来的绿茶,有何不妥么?”雯儿问。

    “这茶有荷花清香,杯中却不见花蕊花瓣,不知是如何制成?”

    庞荻告诉他:“荷花清晨开花而傍晚闭合,次日又会再开。所以我将新炒的绿茶放入一个个小纱囊中,白天开花时将纱囊放入花心,这样晚间花朵就会把茶裹入蓓蕾中,经过一夜的花蕊花香浸染,待次日重开时取出,花香就自然与茶香融合在一起了。我离家前将茶放入花中半夜摘下,花呈蓓蕾状,茶还在其中。我再以池泥塞茎上的孔,以发丝缠好以保鲜,如此带在身边,可保存好几天。如今饮的茶便是这样带来的,只是香味始终不如清晨新采的好了。”

    “原来如此。”赵颢浅笑,含着一丝愁苦之意:“以前我的王妃也经常制这样的荷花茶给我饮。我曾经想问她是如何做的,但一转念,又觉得此生都会与她度过,她与我朝夕相处寸步不离,我又何必多问,反正有她给我制,我但饮便是。后来她不在了,我就再没喝到这种茶。也曾采荷花花蕊花瓣与茶同泡,但味道全然相异,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何道理。每次喝到香味欠佳的茶就会想起她烹制的茶。唉,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颢说这句话时语调依然如常平静,但目中满溢惋惜追悔的神色。他对他的王妃一定怀有非一般深重的爱情——这短短一段话里包含的悲哀令庞荻情不自禁地也为他感到惋惜,她轻轻道:“岐王妃一定是位兰心蕙质的窈窕淑女,不负岐王殿下眷念至今。”

    “王妃为什么这么早就过世了呢?”雯儿把这问题想了又想,终于问了出来。其实她此前听哥哥说过似乎是溺死的,但现在她很感兴趣,希望知道一点细节。

    “她……”颢略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她失足落入瑶津池中溺水身亡。”

    “瑶津池?是那万荷蔽水的瑶津池么?”庞荻一听也感好奇。秘府暴书那天,她正是与公主驸马坐在瑶津池边的亭中聊天的。

    “是。”颢说:“那荷花就是在她亡后第二晚长出的。”

    这事庞荻听公主说过。她说起初池中并无此花,两年前忽然一夜间生出许多,几乎覆盖了一半池面,而且红红白白开得甚是娇艳。那时天气还很冷,人莫不称奇。

    雯儿却笑了:“一夜间能突然长出半池的荷花?”

    颢沉吟,然后说:“当时传说是花神显灵,我却愿意相信是她魂魄所化。”

    雯儿抿抿唇,低头思索,忽然抬头问:“我听说岐王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从小养于宫中。如此说来,她是与殿下青梅竹马地长大的?”

    颢颔首:“是。”

    “那么,”雯儿再问:“她……哦,我是说王妃、殿下、嘉王、舒国长公主和……皇上,你们都是一起青梅竹马地长大的喽?”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问得笨拙,她其实是想问岐王妃与皇上是否也是青梅竹马地长大的,但刻意加上那么多人,简直是欲盖弥彰,哪有说兄弟姐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道理?

    庞荻蹙眉,悄悄在桌下伸手扯扯雯儿的衣袖,向她微微摇摇头,示意不要随便乱问。她有点诧异于雯儿思维的飞跃:这小妮子,到底在想什么?想打听什么?

    这个问题颢也思量了半天,最后还是答:“是。”

    这天晚上雯儿舱房一直有烛光透出,到了半夜她忽然溜进庞荻的舱内,对她说:“嫂嫂帮我想一句形容佳偶被迫分开的诗词罢。”

    庞荻迷惑地看着她,问:“你要干什么?”

    雯儿笑着,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纯真无邪一些:“我觉得岐王和王妃生死相隔,好可怜。想找句诗词来形容一下。哦,不是要讲给别人听,只是自己私下感叹一下。”

    “真的?”庞荻很怀疑。

    “真的。”雯儿立即答。

    庞荻想了想,吟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啊!很好!我刚才怎么没想到!”雯儿像是很开心似的一路小跑回房去了。

    回到舱房,她提笔,在刚才写了一半的信笺上把这两句晏殊的词郑重记下。

    她才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猜那半池的荷花定是有人一夜之间让人种下的。而宫中谁最有可能可以如此大手笔地兴师动众,在短短时间内种好如此大面积的荷花?答案自然首选皇帝赵顼。他为何会在岐王妃死后马上在溺死她的池中种荷花?这是个不好解答的问题。但是,如果大胆地猜他对她有情,而她又喜欢荷花,他就有了以种荷花来纪念她的嫌疑。他会对她有情么?只要想想他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大。

    雯儿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在家中父亲常怪她不喜吟诗填词,不像姐姐和嫂嫂,但他却不知他小女儿是根本不屑于把天赋才华用在这种闲情消遣之事上。她的头脑是要用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这词,她要用在皇帝身上。

    想起她完美的计划,便不禁悠悠地笑了。

    船到汴梁时恰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满城的菊花。

    刚一下船就见岸边、树下、酒楼、民宅前和行人手中都堆满了各种各样姹紫嫣红的菊花。不仅有汴梁城中固有的黄白蕊万龄菊、粉红色桃花菊、白二檀心木香菊、黄而圆状金铃菊、纯白硕大喜容菊,甚至连平时难得一见的各地珍稀品种也锦簇盈街:常州的金钱菊、处州的金线菊、登州的千佛菊、湖州的千层宝塔菊、江州的金粉浓妆菊、建州的墨菊、明州的药菊、汝州的飞天舒袖菊、杭州的九珠连环菊、扬州的仙女落尘菊……一城馨香,满地锦绣,景象绮丽而壮观。

    “今年的菊花似乎比往年的要多。”庞荻说。

    赵颢点点头:“皇上特别喜欢菊花。每年重阳前都会遣官员飞骑出京,在全国境内高价收购菊花,并借“均输法”之便,用舟船、车辆日夜运送。此外还聚禁军士卒之力传谕市民、店铺修整御街,以菊花为饰。今年花的精力还要多些。”

    说这话时他们乘的马车刚穿过一道菊花搭成的花门。

    这条路通往城外登高胜地独乐冈,所以今天路上挤满贵族富家的马车,车辆行人迤俪不绝。

    忽然其中一辆殷红锦缎流云车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待他们的马车驶到那车旁边,他便跳了下来,向那车辇内问道:“是姐姐么?”

    车上绣帘一掀,露出舒国长公主秀美的脸。她一见赵颢十分惊喜,连声道:“颢,你回来了!”

    驸马都尉王诜立即从车上下来,满面笑容地与赵颢寒暄。

    庞荻与雯儿见是公主,也随即下车,走过来向公主施礼问安。公主见了她们也很高兴,忙问赵颢是如何与她们相逢的。

    赵颢遂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公主含笑道:“那真是巧了。”

    赵颢看他们像是要出游的样子,便问是否是去登高。公主答道:“正是。是要去独乐冈。颢弟何不同去?”忽然想到旁边二女,又立即改口说:“不过你应该先送王少夫人与王小姐回家。”

    赵颢道:“那是自然。待我先送她们回家再去找姐姐和姐夫。”

    公主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见一家奴驰马从后面赶来,朝着她与王诜跪禀道:“公主、驸马爷,芜夫人的心痛病又犯了!”

    王诜一听之下面露迟疑之色,但目中眉间的忧虑却是掩也掩不住。

    沉默须臾,他向公主拱手,甫一开口尚未出声公主却已挥手止住了他。

    “你去罢。”她柔声说,语气里寻不到一丝怨气。

    于是王诜向赵颢及二女拱手告辞,便跃上家奴骑来的马,往驸马府方向驰去。

    雯儿看看那家奴,笑道:“我知道,只要驸马跟公主一起出去,你家芜夫人的心口就会开始痛了。”

    那家奴一愣,随后也不知该怎么答,只尴尬地笑。

    “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治她的心痛病,请你务必转告你家芜夫人。”雯儿再对他道,依然悠悠笑着:“既然那心有事没事就爱痛上一痛,还要来干什么?干脆把它剜了,就不会再痛了。”

    那家奴闻言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神来。不敢答话,只对公主拜了拜,说:“小人告退。”

    公主摆摆手。那家奴立即跑回去了。

    赵颢蹙眉问公主:“姐夫经常这样?”

    公主忙笑笑,说:“不是。今天事出突然……晓芜的病是比较严重……颢,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太后和太皇太后,更不要告诉顼。”

    赵颢叹了口气:“姐姐!”

    公主伸手握住颢的手,颇着急地盯着他说:“千万不要告诉顼呀!”

    颢终于点头同意。

    公主释然。又对弟弟说:“你快送她们回家罢。”

    颢答应,转身请二女上车。

    庞荻向公主施礼告辞。雯儿却在上车前走近公主,取出一封信,对公主说:“公主可否帮我把这信交给宫中的朱御侍?”

    公主有点诧异,但仍接过信件,颔首答应。

    雯儿施礼道谢,然后满意地微笑着上车。

    重逢

    赵颢将庞荻与雯儿送至相府门前即与她们告别。庞荻邀他进府稍坐片刻他却谢绝,说要立即赶去陪公主姐姐。

    此时守门的家奴看见她们又惊又喜,一面冲府内喊“少夫人与雯小姐回来了”,一面跑过来,对庞荻说:“少夫人快进府去见公子吧,他已经大病好些天了!”

    庞荻大惊,也不及向赵颢道别,马上疾步朝内室走去。

    她的几个丫鬟闻声而出,看见她便很兴奋地请安问好,她也不停步,只急问王雱病因。其中一个便告诉她:“上月癸卯太子中允唐坰列了六十条罪状在皇上面前诋毁诬蔑老爷,雱公子就在殿上跟他据理力争,两人吵起来,公子就请皇上治唐坰的罪,皇上同意将他贬官发落,公子却觉得轻了,继续要求将唐坰斩首或刺配充军。皇上似乎不乐意,老爷就在一旁叫公子住口,公子还是不噤声,老爷发怒,大骂他混帐,公子一气之下冲出宫去,也不乘轿,骑了匹马奔回府。那天很冷,路上风又大,公子回来就病倒了,至今未愈。”

    这太子中允、同知谏院唐坰其实颇有才华,为官也清正刚直,王安石也很欣赏他,有心提拔,命自己助手邓绾找机会将他举为御史。但数月后本将升他为谏官,不料却渐渐发现唐坰思想观点与自己有很大差异,为人行事也过于轻浮草率,便只让他任同知谏院之职,有意抑制。唐坰向赵顼奏二十疏论时事,尽数被王安石扣下。唐坰一怒之下跪于紫宸殿前请皇上亲自召见,赵顼本不想见,但他坚持不起,一定要等见到皇帝才肯起身。后来赵顼终于同意升殿,唐坰走到御座前对赵顼说:“臣今日说的全是大臣不法之事,请陛下听我一一道来。”于是展开上疏,瞪着王安石道:“王安石近御座前听讲!”王安石不理,立于原地迟迟不动。唐坰朗声斥道:“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王安石见他此言大有离间君臣之意,遂悚然而进。

    于是唐坰大声宣读所列的六十条王安石罪状,大抵是说“安石专作威福,曾布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不复知有陛下。文彦博、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一边读一边侧目而视王珪,王珪惭惧而俯首。唐坰又一一数落新党中人:“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张璪、李定为安石爪牙,张商英乃安石鹰犬。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最后竟将王安石指为李林甫、卢杞等奸臣。

    赵顼屡次让他住口,他只是不理,慷慨自若地念完上疏才停止。一旁的王雱早已怒不可遏,他才一闭口,王雱不等王安石出言辩解便站出驳斥,力数唐坰因私报复之动机和为人轻浮草率狭隘之性格缺点,又一一驳斥他所指罪状之荒谬,请皇帝纠其渎乱朝仪,陷害忠良之罪。赵顼默然,半晌才下旨将唐坰贬为潮州别驾。王雱却仍不满,称此等祸害诬蔑良臣、离间君臣关系,意图达到阻挠变法之目的的奸佞小人实属乱臣贼子,不严惩不足以警示天下,力劝赵顼将唐坰斩首,至少也应该刺配充军。

    赵顼却不答允,只淡淡说了句:“唐坰罪不至此。”

    王安石知道是那一句“天下但知惮安石,不复知有陛下”触痛了皇帝,隐隐勾起了他对自己的忌惮之心。在此情况下不应对唐坰穷追猛打,否则在皇帝看来自己就会显得奸险阴毒了,倒会觉得自己确像个容不得忠臣直言的奸臣。于是频频对儿子以目示意,要他闭嘴。不料王雱还不住口,继续坚持请求严惩唐坰。

    赵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对儿子怒目而视,大声斥道:“混帐!休要放肆,皇上自有明断,哪容你多嘴!”

    王雱一怔,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斥责自己。一气之下也不告退,径直就冲了出去。

    骑马狂奔,待回到家时已经心力交瘁,整个人从心凉到了外。当晚就浑身发热病倒了。

    庞荻心知此病是由他暴躁易怒的性子引起,又是忧虑又是怜惜,加快步伐,急匆匆地朝卧室奔去。

    一推开门,就见丈夫面色憔悴地躺在床上,头发散开黑滟滟地堆在枕边,显得皮肤尤为苍白。

    她轻轻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他的脸,感觉冰凉,心中一恸,她柔声唤道:“雱!”

    他迷离地缓缓睁开眼,看见是她,双眸立即一亮,嘴角就有了上扬的弧度。

    “荻,”他微笑着关切地问:“你有没有见苏轼?”

    庞荻啼笑皆非。

    久别重逢,他看见她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问她近况也不是道相思之苦,更与自己的大病无关,而是对她有没有见苏轼这个问题念念不忘。

    看到他病得这么清瘦,她真的不想令他不快,但自己一向没有说谎的习惯,何况,对自己丈夫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欺骗。

    所以她还是说了实话:“见了。”

    “啊?”王雱大为吃惊:“为夫的话都成耳边风了?”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庞荻忙向他解释:“我与雯儿在路上遭遇土匪,幸好遇上岐王,岐王出手相救后有意护送我们返京,但说此前要去杭州见一个朋友。我们只好跟他去,全没想到他要见的人就是苏轼。”

    “你还见了岐王!”王雱脸色发青,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还送你返京?”

    庞荻迟疑着点点头,问:“有何不妥么?”

    王雱叹叹气,道:“你是想谋杀亲夫么?”言罢伸手拉过被子,缓缓将脸蒙住不看她。

    庞荻见他如此反应有些意外,又觉很好笑,便一边去拉他的被子一边笑说:“你听我说嘛!”

    王雱仍坚持拉被蒙脸,在里面说:“不听。气死啦!”

    “哎,哪有你这么小气的!”庞荻见他还不放手也就不再与他拉扯。看见他的长发流溢于外,黑亮柔软,竟如一位美人的一般,忍不住以手抚摸,再温言劝他:“你何必这么介意?就算他们再好,但在我心里,能有你好么?”

    听了这话他静止不动,须臾拉开被子,展颜微笑道:“也是。只我这头美发就够苏轼长好几年了。”

    庞荻闻言不禁大笑,俯在他胸前笑了好半天才勉强止住,抬头问他:“如此自赏,羞也不羞?”

    王雱一笑,也不答话,微微起身半倚在床头,然后朝她伸出手,轻声说:“来,荻,让我亲亲。”语气自然得就跟说让我饮饮茶一般。

    虽是嫁他已有一年多,但面对他这种突袭性的温柔调戏,庞荻还是会如初嫁时那样飞霞扑面。不过心中当然喜悦而温暖,令她清楚地触摸到席卷她全身的柔情的脉络。

    她觉得自己真是爱极了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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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妾

    与丈夫相聚片刻后,庞荻到厅中拜见翁姑。不过这时王安石尚在宫中与皇帝商议国事,只有王夫人吴氏在,雯儿正拉着母亲眉飞色舞地讲着别后遭遇,秋娘则低着头在一边站着。

    “从杭州启程后不久,我们在山路上遇上一群贼人……”她正讲到遇劫那段。

    庞荻立即担心起来:那天雯儿也听见岐王叫贼首曹明,她如此聪明,大概不会猜不到那是太皇太后娘家之人,就算她想不到,只怕告诉父母兄长后他们也不难猜出这点。唉,忘了跟她说应该保密了。

    王夫人一听当即连声追问她们有没有事,如何脱险,是否知道贼人身份。

    雯儿摆手道:“当然没事了,否则我们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吗?那些贼人大概是土匪罢。原来杭州治安如此糟糕,看来苏轼的官是没当好的了……”然后双眼闪亮地摇着母亲的手说:“娘你知道是谁救了我们吗?是岐王!皇上的二弟岐王赵颢!当时他只那么一挥剑,所有的贼人便都倒下了……”

    庞荻暗舒口气,放下心来。然后笑看雯儿继续天花乱坠地形容岐王的剑术。

    王夫人含笑抚着女儿的头,轻叹道:“看来我的小女儿也长大了……”

    转头看见庞荻,便唤她过来,细问她父亲与娘家的情况,庞荻便与她聊了一会儿。随后王夫人看着秋娘问:“我刚才听雯儿说这丫头是你在江宁买的。”

    庞荻点头称是,心想公公还未归来,先不用急着说秋娘的详情,待以后再请公公相助救出她丈夫。

    王夫人起身走到秋娘身边,拉起她的手左看右看,十分喜欢。随后和颜悦色地问她名字、年龄、出身等等,像是特别感兴趣。

    秋娘有点怕生羞涩,但仍从容地一一答来。

    王夫人便对庞荻道:“这姑娘我很喜欢,这两天让她陪我说说话罢。”

    庞荻自然表示同意。

    向婆婆告退后,庞荻离开客厅回房,雯儿却跟着她出来,到回廊转角处拉住她道:“嫂嫂,如果哥哥和爹问起我们遭劫的事,你不要说贼人姓曹好不好?”

    庞荻觉得诧异:自己还一直担心她说出此事,不想她居然反过来要求她保密。

    于是便问:“是岐王请你不要说出去的?”

    雯儿摇头道:“不是。”然后想了想,解释道:“很明显这些贼人是曹太皇太后娘家的人,嫂嫂应该也能看出。他们多半是借劫持我们来报复爹爹方田均税法损害他家利益之事。但是我们已经被岐王救了,不过有惊无险而已。如果爹和哥哥知道了肯定会对曹家不依不饶,岐王对太皇太后极其孝顺,肯定不希望她为这事烦心,而若再要他出来作证,他会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他对我们既有救命之恩,我们不说回报,至少也应该不给他添麻烦对不对?”

    庞荻惊奇地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为别人着想了?”

    雯儿眨眨眼道:“我一向这么明事理、识大体的呀,嫂嫂不知道么?”继续拉着庞荻要她答应。庞荻颔首,她便一笑跑开了。

    傍晚,王雱的病忽然加重,身上忽冷忽热,几度昏迷,神志也不是很清楚。庞荻忧虑焦急,守护在他床边,寸步不离,一直为他喂药拭汗,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到了深夜,王雱静了下来,也听不见呻吟声了。庞荻发现屋内侍侯着的几名侍女忙了一天,现在大有倦色,便命她们各自回房休息。不想稍过片刻又见王雱浑身发颤,似乎很冷的样子。庞荻伸手一摸他手足,发现无比冰凉。忙取热水为他擦拭,也不见暖过来。

    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

    泪落在他脸上,却把他惊醒了。他睁眼看见她,便笑了:“你在哭什么?”

    她一边拭泪一边问:“你是不是很冷?”

    他说:“是。”慵慵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还是温和地笑着,柔声说:“别哭别哭。来陪我躺一会儿我就不冷了。”

    她也不再细想这话里有没有调笑的意味,只觉他病弱得像个可怜的孩子,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应该答应的。便解衣在他身边躺下,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以她温暖的体温来抚慰他冰凉的手足。

    他的手无力地搂着她。她感到他清冷的唇从她的额头徐徐滑过她的脸颊和唇边,在拂过她的耳际时她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幽深若自心底深处发出的叹息。她抬头看他,发现他隐有笑意,却双目含泪,交织着同等的幸福和忧伤。

    第二天他的病情似有好转,庞荻却仍不敢松懈,守在房内悉心照料。

    午饭过后,王夫人派人请她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她到婆婆房中后,王夫人立即让所有丫鬟退下,只留她们二人在内。庞荻见她如此慎重,略有些吃惊,忙问婆婆要议何事。

    王夫人问她:“你觉得秋娘怎样?”

    庞荻道:“很好呀。您不喜欢她?”

    王夫人微笑说:“哪里。我喜欢她,真是很喜欢呢。她这般人才,做一个普通丫鬟可惜了。”

    庞荻迷惑道:“那婆婆想如何待她?”

    王夫人低声道:“我想让老爷收了她。她是你买来的,所以须先与你商量一下才好。”

    “啊!”庞荻大惊,反对道:“不可!她是有丈夫的呀!”遂把秋娘的遭遇说了一遍。

    王夫人思索片刻,又道:“虽说她遭遇是很可怜,但既是她自己决定卖身为奴便说不得了。哪个卖身的奴婢没有一把辛酸泪呢?何况我们又不是要她做奴婢,而是做堂堂宰相大人的如夫人,天下有几个丫鬟能有此福分?”说到这里又黯然叹道:“我老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把老爷照顾得妥妥贴贴。老爷虽然不嫌弃我,但为人妻者就应该以夫为天,时刻为夫着想。我一直想着要为他纳个妾贴身照顾他,苦于没觅到合适的人。如今见这秋娘模样性情都好,老爷也应该会喜欢她,不如就成就这桩美事,也了了我一大心愿。”

    庞荻摇头道:“若要纳妾可另择他人。这秋娘既肯卖身赎夫,可见他们定是伉俪情深,我们万万不能做出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呀!”

    王夫人不悦道:“怎能说得这么严重!方才我已把这意思告诉了秋娘,她也点头答应了。”随后朝外喊道:“秋娘,你进来一下。”

    秋娘低眉顺目地进来,向庞荻行礼请安。

    王夫人对她道:“你跟少夫人说说,可是我逼你做老爷的妾的。”

    秋娘面无表情,低声道:“少夫人多虑了。夫人看上我,让我为宰相大人做妾,实在是我的福份。我当然从命,感激不尽。”

    她虽这样说,但庞荻自然看出她情非得已,又把自己真当成了任人宰割的奴婢,所以并不反对。不免暗暗叹息,心想她家被漕运司弄得家破人散,她定是也像那些无知路人一样多少会把责任归咎到实施均输法的王安石身上,而自己这一路上并没有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到了相府才知自己是被王安石的儿媳买下。现在宰相夫人又要她做“仇家”王安石的妾,想必她还以为自己是存心欺骗,引她入虎口罢。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心,如今倒像是做了坏事。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解释,无奈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外面又有丫鬟跑来,对她说:“公子又在唤少夫人了。”

    于是只得起身离去。临行前满含歉意地看了秋娘一眼,心想或者以后寻机会劝公公不要纳她罢,现在这种情形下她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当天夜里,秋娘走进了王安石的卧室。

    王安石还在灯旁看书,抬头看她一眼觉得陌生,便问她是否是新来的侍女。

    秋娘答道:“奴家是少夫人在江宁买来的。夫人让奴家来服侍老爷。”

    王安石点点头,根本没意识到她说的“服侍”是指做妾,便没再理她,只埋头继续看书。秋娘不知该做什么,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后来王安石渐渐有了倦意,伸腰起身,秋娘忙过来服侍他洗漱。

    洗漱完毕后,王安石欲解衣就寝,见她还站在身边就让她退下,她一愣,不知该退到哪里去,便迟疑地站着没动。

    这下王安石终于觉得奇怪了,问她:“夫人呢?”

    秋娘垂首道:“夫人说今晚她在客房睡。”

    王安石惊讶道:“为何?”

    秋娘怯怯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就寝……”

    “胡闹!”王安石怒问:“阿荻把你从江宁买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做妾?”

    秋娘受惊之下跪倒在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是奴家的福份……是奴家不好惹老爷生气了么?”

    王安石叹叹气,仔细看看她,问:“你叫什么?为何要卖身为奴?”

    秋娘闻言大哀,眼泪扑簌而下,却不知是否该说。王安石见状好言相劝,她才犹犹豫豫地把缘由又说了一遍。

    “那漕运司竟如此滥用职权乱罚重金危害良民?!”王安石瞠目气极,挥手怒拍桌面,“啪”地发出一声巨响。

    秋娘又是害怕又有些疑惑:“他们说这是根据均输法令秉公办理……”

    王安石道:“一船米粮哪里能值到八千缗钱,何况沉船主要原因是天气,你丈夫虽负责押送应当负责,但绝不该如此重罚。明天我倒要去问问漕运司哪条法令说如此处理沉船事件。”然后双手相扶请她起来,道歉说:“是我没能查出手下这些衙门的乱法污点,才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害得你们家破人散。实在惭愧,请姑娘原谅。明天我会亲自过问此事,一定要让他们重新按律法处理此事,退还你们交的多余罚款,并严惩那些贪赃枉法者。你先去客房休息,待你丈夫出狱后与他一起回江宁罢。”

    秋娘只疑是梦中,反复问:“老爷您说的是真的么?”

    王安石微笑颔首,道:“你先去休息,明日就可与你相公团聚了。去吧,再把夫人请来。”

    秋娘满噙热泪,重新跪下郑重地朝王安石叩头道谢:“王相公对我们夫妻的恩情,秋娘来生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王夫人没想到丈夫会拒纳她为他挑选的妾。别的男人一发达之后大多都会迫不及待地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王安石则不然,中了进士不纳妾,升了官仍不纳,而今官做到同平章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他却还是只守着他早已人老珠黄的妻。反倒是王夫人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一向又弱,不但照顾不好他,很多时侯反而累他牵挂,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想为他寻个贴身之人替自己照顾他。本来以为他不会反对。男人嘛,怎么会拒绝飞来的艳福呢,何况是妻子好意为他寻来的艳福。她甚至想,或许他也有这个愿望,不过是顾及他们夫妻多年的情意,不想提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但是王安石今夜对此事的处理让她全然意外。

    走进他的卧室,她轻叹道:“老爷何必拒绝?是她不合老爷的心意么?”

    王安石一笑,道:“她很好,相貌性情都不错。”

    “那老爷为何不纳她?”

    “夫人可是终于烦了我么?”王安石走过去拉她过来坐下,自嘲道:“我知道我整日忙着国事,面垢不洗,衣垢不浣,累夫人经常为此操心。现在老了,又不像年轻时那样时常与夫人吟诗唱和融融其乐,竟成了一个为名利所累的俗人糟老头了。”

    “哪里,”王夫人含笑道:“大丈夫理应像你这样忧国忧民,以振兴天下为己任。这也是我欣赏相公的一大原因。”

    王安石哈哈笑道:“无论夫人厌烦我也好,欣赏我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纳妾的。夫人还记得么?当初我为了娶你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如愿以偿,得来如此不易,所以此生赖定夫人了,夫人休想把我再推给别人。”

    王夫人出身于临川世家,家中富裕又有地位,当初她招婿时方圆八百里才子均闻风而来向她求婚。王夫人一心想觅个才智过人之士以托终身,便出题请求婚者应答。王安石原本无心求婚,但路过时觉题目有意思,便随口而答,吟诗作对才思敏捷逐一过关,遂被招为婿,那时他还尚未中进士,家境也谈不上好,由此可见王夫人不以衣冠度人,大有眼光。

    王夫人听见丈夫提起当年之事,说出这番话,自是很感动,微笑道:“多谢相公眷顾。其实我也并非想把你推给别人,只不过是想寻个新人,让你重新体会当年红袖添香之趣罢了。”

    王安石笑道:“红袖添香是年轻时喜爱的意境,但几十年下来,我却觉得最值得珍惜的毕竟还是我们相濡以沫一起扶持着走过的岁月。红袖添香就留给雱儿和阿荻他们去细品罢。”

    王夫人想起儿子儿媳,莞尔道:“他们真是很恩爱呢。就像我们二十多年前那样。”

    王安石揽着她故意问:“莫非我与夫人如今就不恩爱了么?”

    王夫人但笑不语,只觉嫁给此人实是此生所做最正确的事。

    隐情

    王雱安静地睡着。烛光侧照而生的阴影强调了他五官的轮廓,宛如精心琢成的雕塑,除了稍微消瘦一些,他看起来还跟花烛之夜一样,让庞荻愉快地再次发现他的悦目之处。大概是病减轻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痛苦,舒展地躺着,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脸上仍带有疏闲的神情。

    庞荻不禁微笑。见夜已深了便解衣就寝。很自然地躺在他身边,像昨晚那样依偎着他里。摸他的手足,觉得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是正常的温度,于是放心地闭目而眠,不忘将他一支手臂搂着,她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

    半夜,王雱独自醒来,发现她偎着他睡先是觉得诧异——她向来很害羞,以致于他每次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都会感到仿佛是占了莫大便宜,而她如今竟然主动与他同衾——后来发现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唇角依然留着一抹浅笑,心里就有了暖意。

    他微微起身,含笑看她。她睡意正浓,浑然未觉,芙蓉面晕红若扶醉,干净的柔软双唇上没有残留一丝口脂余色,却娇嫩可爱,伴随着她吹气如兰的呼吸清清纯纯地诱惑着他。

    他的目光渐渐燃烧起来。

    我爱极了你。我爱极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发出的呓语、愿望,也是令他精神倍受折磨的根源。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开始急促。他憎恨这种感觉,但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却令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变得灼热的双唇印在了他热爱的娇妻的唇上。

    她“嗯”了一声,仍未醒来。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需要更多的慰藉。已经点燃的欲望和着心中撕扯着的痛楚促使他解开她的衣襟一路吻了下去。

    她的脖子,她的美胸,她的细腰,她的双腿和玉足。她的每寸肌肤。

    她的肌肤美如凝脂,在微弱的光线下发着温婉柔和的光泽。

    她的身形线条窈窕有致,无懈可击。

    几乎是在一种迷乱恍惚的状态下,他热烈而悲伤地以他的唇、手和裸露的胸膛细致地感受着梦寐以求的这一切。直到他越来越激烈的动作把她自梦里惊醒。

    不免被吓了一跳,当她发现自己的睡衣完全被解开的时候。

    而且,有人吻着她从未暴露之处的肌肤。

    他甚至还搂着她,狂热地抚摸着她。

    她“呀”地惊叫。双手一撑支起上身。

    他抬头。

    是他。她立即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只是理所当然地感到羞涩。

    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近乎于鼓励。

    他再次拥抱她。她的身躯在他怀中柔软如棉。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在他覆在她身上亲吻她耳根的时候,她甚至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但是。

    王雱像是突然被刺伤般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嚎,猛地推开妻子,揽衣起身,拉开门朝外面冲了出去。

    庞荻惊呼一声“雱”,见他置若罔闻,只得颓然侧倚在床头,惶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无目的地狂奔。脑中一片混乱,惟余两字是清楚的。

    完了。终于完了。

    是惩罚,是诅咒,还是他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欠下了何等的孽债?为什么上天要与他开这样的玩笑:给了他坚强的意志和刚勇的个性,却赐他一副羸弱的身躯;赋予他一位完美情人所需要的丰富的才情和细密的心思,甚至还有上佳的风度和调笑自若的口才,却剥夺了他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与爱人燕好的能力;让他娶得一位才貌无双的绝世佳人,却同时令他活在永远不能真正拥有她的悲哀中。

    他热爱着她。他恋慕着她。他渴求着她。从情感到灵魂,从身体到每一寸肌肤。

    他对她一见钟情,情不自禁地公然向她表露爱意,却因这个噩梦般的隐疾不敢提出求婚。是他的爹爹,那个爱子心切但不知他身体状况的父亲擅自上门去提亲,当他知道时庞家已经答应了,爹问他是否觉得惊喜。

    他惊喜,惊惶,也惊悲。

    也许,他当初应该取消这门亲事,如果他理智一点的话。但是,他拿出怎样的理由来推却?真正的理由他怎能说出口?

    何况,他多么爱她啊,她并非只有过人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慧黠更让他由衷感到她就是他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人。多希望能一辈子与她长相守。就这样与她朝夕相对也是莫大的幸福,哪怕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她。

    他的理智与他的情感反复较量,最后情感左右了他的决定,他作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迎娶她那天,她看上去如此紧张,殊不知实际上他的紧张与惶恐犹甚于她。终于,他巧妙地利用他似真似假的调戏和她对初夜的恐惧心理将此事隐瞒下来。她真是纯洁,一年多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居然没让她生疑。

    越是如此,他越爱她。

    他对她有爱情、有怜惜、有愧疚,还有……欲望。他羸弱的体质剥夺了他的能力却泯灭不了他本能的欲望。这让他倍感痛苦。

    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她美丽的身躯就躺在自己身边,他都难以遏止从内心奔涌而出的欲望。有时,他也会亲吻她,伸手抚摸她,但想到自己终究无法给她最终的快乐,他便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污秽的,痛苦之下,往往无地自容。

    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是永远对她温言款款、柔情蜜意的完美丈夫,却不知在暗夜里,他活得像一只受伤的、残缺的、无助的小动物。

    现在她应该知道了罢,就算还猜不到,他也不想隐瞒下去了。

    他已经唤醒了她身为女人应有的欲望,而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么丑陋的隐情暴露在她眼前,她会觉得他卑鄙么?无耻么?自私么?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爱他么?

    即便仍爱,他又怎能坦然接受?

    他愧对于她。他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恩爱和美的烟幕,他不觉得后悔,只感到悲凉。毕竟是幻境一般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他在无边夜幕里狂奔,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把迎面而来的风声尽数撕裂。

    到了宽阔的花园里,猛地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问星楼,便继续跑上去。跑到最高的第四层的露台上,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

    问星楼。今夜有风,有雨,却阴暗无星,无星可问。

    雨倒不大,只一滴滴地有条不紊地漠然落下。雨点落在他脸上,他觉得跟他的心一样冰凉。

    孤立片刻,他忽然冲着夜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悲鸣。

    苍凉悲哀,余音久久不散。

    府内的灯火就逐渐亮了起来。院落内开始喧哗。有人开门朝着问星楼跑了过来。

    他呆呆站立。却已听不见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最先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来的是他的父亲。他还只穿着睡衣,想是甫一听见儿子叫喊便立即起身跑了过来。

    看见儿子呆滞地站着,衣衫单薄而凌乱,身体那么弱的他却袒露着胸,任凭风吹雨打,王安石不由地老泪横纵,疾步过去双手扶着他的肩问道:“雱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雱这才渐有了意识,见是父亲,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父亲,清楚地说出一句话:“爹,您让阿荻改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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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焚图

    王安石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儿子言辞闪烁,目中悲痛无限,他却凭着一种父子两心相连的直觉刹那间明白了儿子的悲哀。

    一时茫然失措,不知是否该对儿子提出的要求表示同意。拍着儿子的肩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悲痛得连启口说话都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遭遇到了世间男子最不能忍受的厄运。

    是别人的诅咒还是什么过失的报应?为何不让自己一人承担而累及他心爱的儿子?

    还有他的儿媳,更加无辜的阿荻,竟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成了这个悲剧的另一牺牲品。

    现在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王夫人却不明白其中真正原因,问丈夫儿子为何会有如此反常行为,王安石见她身体也不好,担心刺激到她,就没了勇气告诉她真相,只含糊地说想是突然中风之下引起的举止癫狂。王夫人暗自寻思,觉得儿子与媳妇久别重逢,很有可能是不知节制,导致中了“色风”,于是便对庞荻颇为不满,认为她太不稳重,明知丈夫尚在病中还毫无顾忌,重损了他的身体。

    所以王夫人差人把庞荻找来,对她说:“雱儿大病未愈,为他身体着想,你们这段时间不宜共处一室。我让人把问星楼上的房间打扫干净,你先搬到那里住罢。”

    庞荻心中悲苦,却也无法辩解,只得答应下来。王夫人当即令人收拾好四楼的卧室,把庞荻的东西搬了进去。

    庞荻再回到与王雱所居之处,却看见那个王雱乳母之女璇玑站在门外,看见她来了便施了一礼,说:“少夫人,公子说现在想静养,请少夫人到问星楼上休息。”

    “我只是想看看他。”庞荻说。

    璇玑仍然不让她进去,一味说:“公子已经睡下了。”

    庞荻默然。半晌才转身,独自朝问星楼走去。

    一整天没见王雱的面。到了晚上,便凭栏望着他卧室的灯光,痴痴地看了良久,直至夜深。

    那灯光一直未灭。庞荻越发担心起来:是否他病又加重,竟到现在还无法安睡?现在他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么?是谁在照顾他?知道他的手足容易发凉么?

    终于忍不住启步下楼,往那边走去。

    她不放心,她牵挂着他,她多么想念他,她要见他,像往常那样照顾他、安慰他。

    刚走到门前,恰好见到一人开门出来倒水。

    璇玑。她居然穿着睡衣?!

    庞荻惊讶地问:“你在房内干什么?”

    璇玑简单地答:“服侍公子。”

    “你睡在我们房中?”

    “他病得很厉害,需要人彻夜照顾。”

    庞荻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入房内。

    看见其中新设了一张床榻,想是璇玑用的。而王雱依然躺在他们的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已经入睡。

    她眼圈一红,轻唤一声:“雱。”

    他一动不动,全没反应。

    璇玑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夜已深了,少夫人回去睡罢。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

    听她如此说,庞荻顿生无名怒火,怒视她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谁让你来照顾他的?你出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璇玑也不生气,答道:“是夫人让我来的,因为我自小就服侍公子,知道他需要什么。少夫人让我出去恐怕不妥。”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庞荻觉得这话异常刺耳,冷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他需要什么?”

    璇玑闻言低头不语。

    庞荻很愤怒。这个丫鬟竟然在她被迫与丈夫分开期间迫不及待地搬进他们的房间,还对她说出这些莫名其妙充满暗示性的话。她想暗示什么?说她与公子自小亲密么?比她还要了解他么?从她刚嫁过来开始,这女人就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她,她们之间由此产生了一层隐约的敌意。但是随后王雱对她的深厚爱情使她很快忽略了璇玑的存在,璇玑也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和状况,悄然隐于一隅,远离了他们夫妻的视线。然而如今,她居然趁机又插了进来,扮演着庞荻本来的角色,守护在王雱的身边日夜照顾。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真是卑鄙。

    于是庞荻盯着璇玑徐徐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公子的夫人,你想做他的妾需要我同意!”

    “住口!”房间里响起一声怒斥。

    庞荻茫然回首,发现那声音来自她的丈夫——缓缓坐了起来的王雱。

    他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对她来说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目光来看她。

    他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挥手指着门外,说:“你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询问着再唤了一声:“雱?”

    他的眼神并没有暖过来,仍然冰冷着,他清楚地重复对她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她夺门而出。心神俱伤。

    只那么一晚,他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他么,她温言款款的丈夫?那是他么,她善解人意的丈夫?那是他么,两天前还温柔地朝她伸手,说:“来,荻,让我亲亲。”的丈夫?

    她向问星楼奔去。满面泪痕。

    “少夫人!”有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还是璇玑。

    庞荻停下,从容地拭去泪痕,再傲然转身,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璇玑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说:“少夫人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

    “什么?”庞荻蹙眉问道。

    璇玑淡然道:“少夫人何必如此介意。你应该知道的,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我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以后的几天内庞荻反复自问。

    或许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只是不愿细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她完美的夫君啊,那么志大才高、潇洒倜傥、又知情识趣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缺陷呢?

    新婚之夜他不来“干犯”令她很觉庆幸,认为他的君子风度非一般莽夫可比。后来的日子同床而不同衾她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君子,当然会君子到底,他肯定是在等她完全倾心于他,决定把身心一并交于他的那天。但是她离京去杭州前一晚她开始觉得奇怪,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还可以柳下惠至此?然而她劝自己说,是因为她稍微流露出了一点抗拒的意思,所以令他退却。她安于这个理由,拒绝捕捉住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去深想。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晚,她感觉到了他的无力。那么清晰的感觉,令他们都避无可避。

    他悲吼着狂奔出门。剩下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尴尬的一切。

    她不想面对。就算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不愿相信是她的夫君有问题。一定只是偶然,他尚在病中,或许病好了就不会是这样……

    然而她终于还是听到了这样的判决:“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她取出出嫁时母亲交给她的“压箱底”春宫图,慢慢看着,已不再觉得羞涩,心中仅剩无尽的悲哀。她已经成年,可以体会到身体深处萌生着的欲望,隐隐知道夫妻之事的重要性,由此也不难猜到王雱的体质带给他的毁灭性的打击。王雱如今的痛苦绝对犹甚于她,但每当想到这点时,她又觉得自己更加痛苦,因为知道他现在在痛苦,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

    她漠然看着春宫图。

    原来这幅画对她来说根本是多余的。

    它就摆在她面前,像是个巨大的讽刺。对她婚姻的讽刺。

    她忽然憎恨起这幅画来。或者说,是恨这画所代表的交媾行为和男女间本能的欲望。

    它很重要么?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么?难道说,没有它我们就不可以继续生活么?不可以继续相爱么?它残忍地打破了王雱的自信,击碎了他的自尊,令他精神近乎崩溃,难道接下来,它还会毁灭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么?

    她拿起剪刀,把春宫图猛剪了几剪,然后以手一条条地撕。撕成若干细缕,再也不能撕后,又放到蜡烛上点燃,最后扔进火盆,注视着它,直到它完全覆灭在火焰中。

    第二天,王安石让人把庞荻请去。踌躇了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表达出了想让她改嫁的意思。

    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处理。她低首垂目问道:“不知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条?不顺父母么?还是淫、妒、有恶疾、多言、或盗窃?”

    她避开了其中“无子”那条,也知道公公绝对不会以此来作理由。

    王安石尴尬非常,久久难言。须臾长叹道:“阿荻,是我们愧对你呀!”

    她抬头,坚定地说:“我很感谢公公向我爹提亲,让我嫁入王家。成为王雱的妻子,我深感庆幸。我愿意跟他继续生活下去,无论他是健康还是病弱,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守着他、照顾他。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请公公不要再提让我另嫁他人的事了。”

    惊魂

    庞荻在问星楼上长住了下来。

    王雱大病一场,经过家人精心照顾和调养,倒也逐渐痊愈,但是他与父母都像是忘了他与庞荻处于分居状态中似的,闭口不提让庞荻搬回来的事。非但如此,他还处处避着一直深爱的妻子,自己决不踏入问星楼半步,而庞荻特意来看他时他也不甚理睬。晚餐本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的,起初两人如常入席,相邻而坐,但王雱会在这期间一直保持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到后来他便每每借故不来,自己在卧室或书房吃饭,庞荻观之心凉,也经常留在楼上不下来了。

    有时,她会一连数天都见不到丈夫一面,深感伤感,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晚上凭窗扶栏望着他卧室或书房的灯光,猜想他如今的状况,回忆以往的快乐时光以获得些许安慰。

    再次在家宴上见到他,是在王夫人生日那天。这显然是全家人都要参加的聚会,连嫁到枢密副使吴充家的大小姐王雩都带着夫婿吴安持归宁为母亲贺寿,王雱自然也不能再回避。

    庞荻一进厅中就看见了他。一身新衣裁剪入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皮肤洁净,气色已好了许多,依然是闲散自若地坐着,唯一缺少的是看见她时的和煦微笑。

    她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倒无任何异常反应,只是不转头看她,不与她说话。

    她心中凄楚,便低头静坐,也不找人闲聊。

    忽听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嫂夫人长久不见,似乎清减了许多。”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王雩的夫君吴安持。他正带着满脸笑容向她施礼。

    于是庞荻起身还礼道:“多谢姑爷关心。”看见他仍然十分殷勤地笑着,便礼貌性地略笑了笑。

    “嫂夫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之事么?”吴安持又问。

    庞荻诧异。心想此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问嫂子私事,好生无礼。又见他油头粉面,打扮得轻浮,很有纨绔子弟的味道,便很觉厌恶,正想冷冷回他一句,却听王雱在一旁淡然说道:“妹夫,我听人说昨日在蘼香院碰见你……”

    蘼香院一听就知是个妓院名字。此言一出全家人质问的目光就落到了吴安持身上,慌得他连连摆手辩解道:“哪里哪里!定是认错了!定是有人诬蔑,挑拨离间……”

    他语无伦次地继续解释,明显破绽百出,王雩在他身边脸色青白,煞是难看。王雱也不再说什么,只默然饮了一杯酒。庞荻见他一句话就把吴安持支开不再烦她,心中不免窃喜,不过看见王雩难受的样子又顿生歉意,暗自为她叹息。最后还是王夫人岔开了话题,众人才貌似融洽地吃下了这餐团圆饭。

    到了晚上,庞荻不知为何辗转难眠,便披衣起来,像往常那样开门凭栏朝王雱卧室望去。今夜他的卧室已无灯光透出,想是已经睡下了罢。庞荻凝思良久,终于叹了叹气,转身回房。

    正欲关门,不想从一侧竟闪出个人来。那人一边硬挤进门一边说:“嫂夫人为何叹气?不妨告诉小生……”

    竟是吴安持!庞荻大惊,使劲把他朝外推,无奈纤纤弱质力量有限,最后仍是被他挤了进门。

    “你想怎样?”庞荻怒道。

    “嫂夫人不必惊慌,我只想跟你聊聊。听说你现在已被王雱冷落,他另宠着一个通房丫头……”他一步步朝庞荻走近。

    庞荻后退,正色道:“快出去!否则我要喊了!”她住的四楼只有一间卧室,旁边是一个大露台,服侍她的两个丫鬟都睡在楼下,一时听不见动静。

    吴安持笑道:“你可以喊。来人了我就说是你约我来的,到时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一步步逼来,庞荻一步步后退。

    他继续说:“王雱真是瞎了眼,竟然不宠你这样的美人而去爱那个姿色平平的丫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煞了你,如果早知你有如此美貌我就懒得让我爹跟宰相家结亲了,一定要把你娶到手……”

    庞荻的腰撞到了书桌,她再无后路可退了。而吴安持已经欺了过来,竟然一把搂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想起他刚才的话却也不敢呼救,于是一手抵御他的袭击,一手伸出在身后的桌上乱摸,想找个可以击打他的东西。

    吴安持见她不从越发激动起来,张口在她脖颈之间乱吻,含糊不清地喋喋不休:“你嫁给王雱那个病秧子真是暴殄天物,看他那样也消受不了多久,你若从了我等他死后我就把你娶来,王雩若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休,你说好不好?今夜如此良辰美……”

    “景”字尚未说出他只觉腹部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然后就有液体滑落。

    伸手一摸,就着月光也能看出液体是深色的。

    血。他一下松开了庞荻。发现她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刀尖上也有血。他的血。

    “你!你!……”他指着庞荻惊恐地叫。

    庞荻瞪着他,斥道:“还不快滚,想死在这里么?”

    吴安持呻吟一声,紧紧捂着腹部仓惶而逃。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若非她刚才在桌上摸到了这把裁纸用的小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庞荻把刀一掷,泪水立即奔涌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她跟王雱还如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哪里还有这样的事?而现在,整天关心她爱护她的丈夫消失了,只把她一人孤伶伶地扔在这幽幽高楼之上,独自抵御狂蜂浪蝶的侵袭。

    泪珠不停滴落,心里的伤痛却没有丝毫减轻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冲出门去,扶栏悲呼:“雱!雱!你在哪里?”

    无人应答,她虚脱似的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上悲泣。

    忽然听见一声隐约的叹息。她抬头四顾,却不见人影。

    奔到楼梯处往下看,发现有人上来。但是,只是她的丫鬟。

    她们看着她,着急地问:“少夫人你怎么了?”

    她拭去泪痕,摇摇头,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经此一事,心绪难宁,躺在床上又过了许久,到天快破晓时才依稀睡去。

    第二天,她是被吵醒的。听见外面犬吠不止,有惨叫声,然后是一片嘈杂。连忙起来,朝楼下望去,只见丫鬟家奴人来人往,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唤她的丫鬟去打听。

    过了一会儿丫鬟绿袖跑上来,一脸忍俊不禁的笑容,告诉她:“吴家姑爷被雱公子养的狗咬了!说来也奇怪,那两只狗本来是养在后院中的,也不会乱咬人,但今天吴姑爷经过雱公子房前时,这狗就从里面奔了出来……”

    吴安持昨晚回去后仔细检查伤口,发现刺得倒不深,刺破了皮但未伤及内脏,伤势不算重,才舒了口气,找人包扎好。王雩看见自然大惊失色,追问他原因,他掩饰说在花园摔了一跤,被地上的碎瓷片划伤的。

    次日起身洗漱后准备回家,先去岳父岳母那里告辞,不想路过王雱房前时,竟有两只大黑犬从内冲出朝他扑了过来。

    吴安持惊慌之下抱头鼠窜,在院落内拼命奔跑。跑至一墙边再也无处可去,而黑犬狂吠着来势汹汹,吴安持紧急之下窥见墙角有一狗洞,便顾不得是否肮脏,也不要什么枢密副使公子的颜面了,头一低身一跪就直往里钻。

    但毕竟还是晚了一步,那两只狗已经一前一后杀到,见他双腿还露在外面,就不客气地张嘴各咬一口。

    吴安持连声惨叫,其声振天。

    王雱一直负手立于窗前看着。表情漠然,仿佛事并不关己。

    在吴安持被狗咬中的那一瞬,他唇边掠过一丝隐约的冰冷的笑意。

    他的妹妹王雩闻声奔过来,见状大急,忙唤旁边的家奴,让他们去救姑爷。那些家奴一面答应着,一面却不敢动,只望着王雱,以目光征求他的意见。

    于是王雩冲进房来拉着王雱哭求:“哥哥!你快让他们救救安持,要出人命的!”

    王雱看妹妹一眼,这才一挥衣袖,示意家奴可以去救人。然后徐徐坐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庞荻听了绿袖的叙述,先是理所当然感觉大快,随后想此事绝非偶然,王雱无缘无故不会放狗出来咬人,难道他竟知道了昨夜之事所以存心报复?

    他毕竟还是在乎她的,知道她受人欺负便立即整治那人。想到这点,庞荻露出了多日来的首次微笑。

    但是,转念一想又发现王雱此举大大不妥。吴安持的父亲枢密副使吴充有学问,为官声誉也好,在变法期间既不支持与他有姻亲关系的王安石也不表示反对,保持着中立的态度,皇帝赵顼甚至考虑过任他为参知政事与王安石一起执政,后来顾及他们是亲家,怕有结党之嫌才放弃,只升他做了枢密副使。后来曾布见镇守渭州的武官蔡挺政绩出众,在渭州理财强兵效果显著,遂向王安石大力推荐他。王安石也很欣赏蔡挺的才能,便向皇上举荐他为枢密副使。问题是枢密副使与枢密使一样,一般只设一个,如果蔡挺升任此职,岂不就意味着王安石的亲家吴充要退出枢密院?王安石像是没想到这点,倒是赵顼帮他想到了,最后既升了蔡挺的职也没让吴充退出,等于是多设了个枢密副使。

    如此一来,吴充虽没被贬,但心里对王安石却是大为不满。而一向与王安石唱反调的枢密使文彦博与吴充也有姻亲关系,他的儿子娶了吴充的女儿。此时见吴充对王安石颇有怨意便趁即拉拢,吴充的立场也开始渐渐倾向于旧党这边。

    在这种情况下,王雱对吴安持做出这种事无疑是火上浇油,如此报复的确痛快,但只怕吴充对王安石父子的反感也会倍增,日后王安石在政治上的对头又会多了一个。

    何况,王雱的妹妹王雩还要在吴家生活。以前庞荻就隐约听说过吴安持与王雩的关系不怎么融洽,两人经常因为彼此父亲的政见不同而吵架,如今看来,这位姑爷的人品大有问题,加上王雱这事,想必吴安持定会把气撒在王雩身上,经常给她脸色看了。

    于是庞荻立即起身下楼,想去看看事情现在到底如何。

    王雱正在厅中听父母训斥。吴安持再也不敢呆下去,已经嚎叫着与王雩匆忙乘轿回家了。

    王安石大为恼怒,连声骂王雱任性胡闹,追问他是否是故意放狗出来。王夫人则频频以袖抹泪,说:“昨晚雩儿跟我哭诉了一夜,说姑爷经常骂她。这样一来,雩儿在吴家怎么活呀……”

    王雱只冷着脸,说出三个字:“他该死。”

    王安石正欲再骂,却见庞荻走了进来,想起她与儿子的事,心中一软便不再说话。扶起夫人双双离去。

    庞荻本来也是想跟王雱说此事做得有些过分,然而见他已经被父母训斥,就不忍再说。知道他是爱自己心切才会不计后果地报复,自己始终是很感动的。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谢谢你。”

    王雱凝视她,刹那间眼神柔软下来,但只那么一瞬便又消失,以冰冷坚硬的语调斥她道:“昨天晚宴上你对他笑什么笑!”

    庞荻愕然。没想到他竟会对这出于礼貌的一笑如此介意。

    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双睫一垂,黯淡了眼神。

    他不再理她,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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