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童老太太的眼睛越发往外突出，呼吸声也越发地粗重起来，一行老泪从眼角缓缓地滴了下来，她哆嗦着发白的薄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她猜度着自己的要求一定伤了大儿子的心吧，他会恨自己吗？她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总不能一个儿子吃饭一个儿子嚼糠吧？打小老大就懂事听话学习又好，样样事事让人省心畅意，连娶媳妇都不用花一分钱，一个又漂亮又能干又会挣钱的好媳妇就自动上了门。而她那可怜的二小子，其实聪明不在哥哥之下，就是皮了点，不好生努力，可憨人自有憨福不是？儿子孙子齐齐全全的，晓湖是个好孩子，就是没有个好爹照应着，不然的话，不也照样和晓雨孙儿一样也是个呼呼喝喝神气的老板么？老大家少了这个厂，照样不愁吃喝不是？自己的安排，也没有多大的理亏，只求他们理解自己这份苦心才好。所以童老太太没有催促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打算只要儿子不答应，她就不咽这口气，即使咽了也不闭这老眼，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童二奶奶这时明白，解这结的关键还在嫂子身上，她有点埋怨婆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份遗嘱就不应该抓着儿子，只需把媳妇提溜过来，就由不得她不点头，老死的人了，又是长辈，就算让你拿条命出来陪着去死，你也不能不依的不是？不然光亲戚们戳脊梁骨也能戳死你！
于是她膝行着爬到童妈跟前，向她一个又一个磕着响头，声泪俱下地哭诉着：嫂子！姐姐！妈都这个样儿了！我求您大慈大悲大仁大义让她老人家舒服地去吧！您哪怕是假装着应一声了了老人的心愿也好啊！那厂子咱晓湖要它做什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咱也是要脸的人家，不能在这裉节上让老人死不闭眼哪嫂子啊！你和我哥都是有文化有知识懂道理的人，你们是大学生，又见过大场面的人哪！我和你兄弟啥也不懂啥也不求，一辈子只希望让个老的顺心如意就是我们小辈儿的孝心哪！那厂子再宝贝也大不过咱妈不是？您还在犹豫什么呢？就假装着先答应了让老人家先闭眼不是？我这就给您三跪九叩谢您的大恩哪我的亲嫂子啊我的亲人哪！
童二奶奶散乱了头发，把头在地板上碰得咚咚乱想，一时童晓湖受不了，赶紧扑上去使劲拽她，却哪里拽得动？童二奶奶爬在那哭天喊地儿一声妈一声嚷着自己不孝，若厂子是自己的，别说是个厂，就是个国，是座江山，老人就说是要给路边的叫花子，她也不能不依呀！何况现如今给的还不是外姓旁人，是自经自己家亲侄，也是养子，老童家的长孙呢！
童二奶奶哭着把童晓湖揪着童妈跟前，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嫂子啊，您瞅瞅这儿，这模样这身板，这心胸这气度，有哪里配不得当不得呢？您再有气，也得看看时间看看地方，您且搁一边让咱妈放心地上路再算账不成吗？非要在这个时间较劲儿弄得老人咽不了气放不了心闭不得眼哪哎哟我的天爷祖宗啊！妹妹我就恨自己没有本事没有您那个富贵命做不起那个孝顺的事啊啊啊祖宗啊公公啊，您且显显灵睁睁眼看看哪！
童妈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咬紧了牙关瞪着这个妯娌，这时外间又有几个长辈儿的本家听得闹得不堪，便悄悄走进来，对她说：他大侄女！您受委屈了，我们也知道！这不你妈要走的人了，脑筋糊涂掉了。你兄弟媳妇说得也有点在理，反正要走了，不管什么先胡乱答应着了就是。万大的事儿回头再说嘛，一家人何苦为这个纠缠不清呢？
一席话没说完呢，童晓晨站了起来，往脸上头上抓了几把，又把手把腰上腿上一拍，直扑到童老太太床前大放悲声：我的亲奶奶呀亲人哪祖宗啊！您先别忙着走啊，您要走可要一起带走我这个可怜的倒霉的孩子啊！我是妈妈不疼爸爸不爱上有姐姐下有兄弟，我童晓晨打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赔钱货啊！我活着一天就浪费童家一家的粮食我不如跟着您直接死了到地底下赔着您和我爷爷自在好过啊！可怜我的爸我的妈辛苦一辈子弄那么个不值钱的破厂子临了一条毛都不分给我啊！就不看看我一年纪还没嫁人也没个身家还在外头黑一脚白一脚打着工卖着命自己个养活自己个啊我的命哪！奶奶啊您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我也姓童，我也是我爸我妈的闺女，我还没出嫁我还没得嫁妆啊！我那倒霉爸妈养老养小养完儿子养侄子到头来自己个亲闺女他们撒手不管了呀我的奶奶呀，您先别忙着走要先给我公道说法呀！天爷呀我可活不成了呀~~~“
二小姐唱的这一出一时又震住了众人，便连童二媳妇也停住了哭闹，眼都不眨地看着侄女。到底二小姐年轻气势足，那声声控诉连楼下院子里的人都听了个分明，便有些同情的议论飘进来了。有几个大嗓门的婆子媳妇甚至直指童老太太的偏心与无理。童家姐弟几个明白了，童晓风挪了过去，眼泪汪汪地瞅着奶奶：奶奶，他们都说您不喜欢我，是真的吗？我不是您的亲孙女吗？我身上没有流着您和爷爷的血吗？我不是您的后人吗？爸的厂子，为啥我没份呢？国家有法律，法律上明明白白说得很清楚，爸的厂子是爸、妈和我们姐仨的，除非我们一家子死绝了，不然旁人绕是再亲，也没份的。还是您太过偏爱叔叔，希望我们全家都死了，什么都给他们？您若真有这个心，刚婶子也说了，不依您的就是不孝，这个名我们担不起，我们全家都随着您去就是了，只望您给个明白话儿。
没等童老太太反应过来，童晓雨也过去蹲在奶奶床前，看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虽然三少什么也没说，但老太太读懂了他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痛得很厉害，只得挣扎着说了一句：好孙子！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奶奶疼你的心，是一样一样的！你有时间，别忙着赚钱，自己的大事也得把住才好！回头有了媳妇，添了娃们，给奶奶上柱香，告诉一声儿！你晓湖哥哥那边，孩子多负担重，又有你叔叔婶婶那几十年的包袱在那挂着。你手上要有闲余，给帮衬几个子儿，好歹别让你侄儿们饿着，可好？
童老太太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童家姐妹俩，勉强笑了笑：你们姊妹别委屈，我也知道，这想头有点亏，便是你们爸妈依了，你们这几个小祖宗也是要闹翻天的。我也不逼你们了，免得明年周年连上香火的人都没了！都说我老太婆偏心，说了一辈子了，我也不辩白，这事儿，我的心只有你们爷爷和你们妈明白。我想歇歇了，还没这么快死呢，你们别忙，都走吧，让我一人好好清静。老大媳妇，你留下来和我说说话儿。
大家觉得莫名其妙，也只好先退到外间，仍旧伸长了脖子听着。童爸犹豫着看着妻子，童妈的脸色已经平和许多，她看了丈夫一眼，就自己坐在婆婆床边，看她额头已经是密密的汗珠子，便拿了大葵扇替她轻轻摇着。童爸放心了，示意大家都出去。童二奶奶还不依不饶不甘心地嘀咕着，被丈夫和儿子一边一个强行给架出去了。
所有人都在想，这婆媳俩要谈什么？
童妈知道，所以她从容不迫。待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童老太闭上眼，良久没有吭声。童妈也没吭气，仍旧坐在那缓缓摇着大葵扇。两个人都在等，似乎对方先开口，在气势上就弱了些。童妈心里在冷笑，暗暗想，陪你老玩了一世了，如今自己也算是当婆婆的人了，看谁熬得过谁？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果然童老太忍不住先睁开眼，看看媳妇的神情，不由笑了笑，哼哼着说：老大媳妇，你可恨我？
童妈也笑了笑：您呢？您想必也是恨我的吧？
童老太摇摇头：我不能恨你，我还得感谢你。
感谢？童妈也摇摇头：不必了。不过是你我二人的一个协议罢了。我完成了我的协议，您老呢，也兑现了您的承诺。只不过，刚那一出，不地道。
屋外的人包括老童在内，有点愣神，原来这婆媳二人还有个一个协议吗？老童不知道，当年老婆大着肚子闹了一出，老妈带着弟媳妇闪人，终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也没找他吵闹，却是这婆媳二人私底下达成协议。那就是，童妈将童晓蕾童晓湖姐弟抚养成人，而作为交换，童老太太一辈子也不允许出现在大儿子家里。所以无论中风前后，这老太太为了孙子，也的确找了各种理由不去大儿家，尽管她想去得很。当年那次交锋，她终于明白了大儿媳妇表面温和柔顺下的倔强与狠辣，斗下去势必两败俱伤。童老太虽然没有文化，却识得权衡。只要能让老二家的孩子们能洗掉泥巴改变命运，她愿意牺牲天伦之乐。而就童妈而言，多添两只碗会让自己孩子少口吃的多操几份心，但两个毛孩子带来的破坏力无疑比婆婆少得多。她清楚地意识到童老太插一腿在自己家里的后果，让她放弃婚姻分割孩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个协议对婆媳俩来说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况且老太太呆在乡下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也过得畅快，比起成天打打闹闹要好多了
然，婆媳俩也都明白，这协议的内容断然是不能老童知道的，为了息事宁人，便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口。童老太倒不是临死了要翻出这件事来拿媳妇，而是想让她明白，刚刚的事她做了很大的让步，如果她坚持的话，儿子不可能不听她的，她便是气死也没折。所以，她要识得好歹，记着她这个情，在她死后好好儿地对待小叔子和侄们。
不依的话，她立马就会叫回老童，立逼着他办事，她又得怎么呢？
童妈搞清楚婆婆的意思，笑了。她故意大声说好让大家都听见，尤其是老二母子，要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童妈说：妈，您可真逗！刚刚也就是我家老二撒了一出活宝，她不那么一搅和，我呀，还真是答应了。
所有的人都一惊，童爸在外头不由自主地说：死老婆子，气糊涂了吧。他这无心的一说，旁边呆着的童晓湖的心莫名地一沉，不由又看了看伯父一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自己不是亲生的呀。就童晓湖而言，他没想过要大伯的厂子，这点他和他亲爸的想法倒是一致的。但童晓湖是个有想法有作为的青年，他在目前这家公司打拼半世混到现在，还没升上大区，输在哪呢？他脚底下没有好的垫脚砖。象三少爷那种八旗子弟为啥能想混蛋时可劲儿操蛋，想做事时又摇身一变折腾出偌大个事业？他有资本。而他没有。
老马说过啥来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他童晓湖无论才情成熟稳重处世为人，比三少不知强多少，却只能是个白着的领子。怪道人家说，投胎是个技术活。眼见三少爷走的和老爷子不是一条道，在他心爱的领域正折腾得风声水起，而大伯又一天一天老了。童晓湖有时难免想着，自己若能去厂子里帮个忙，立脚先高了，摸清套路，假以时日，总能成就一番事业。
正愣神间，听见里边童妈又不紧不慢说了：妈，我和您老过了一辈的招了。刚您一发话，说真的，可是吓我一大跳。不过可惜啊，您看看您媳妇我脸上这褶子，还有头顶上的白毛儿，可数得清？我呀，托您的福，生瓜蛋子愣是在这老童家活活炼成了精。自打我过了门儿，您老办的糊涂事儿还用我细数么？都要走的人了，临了还让您老在阎王殿说不清道不明受苦，这不是我不孝么？所以啊，我想好了，您的要求，我一定应承着，还不是老二媳妇的假应承，是真应承！不过，这个应承，我有我的道理，您老听听，我办的可妥当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