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侄子，童爸其实打心底里是寄予了厚望的，早些年由于对三少的失望，他甚至一度把目光转向了童晓湖。这孩子从小稳重懂事，学习认真刻苦，工作努力勤奋，婚也结得轻松爽快，就连生起孩子也是一气呵成大功告成。不过自从老太太临终前企图把产业交给他的事儿失败后，童爸发现童晓湖明显沉默了许多，总是低着头苦着脸在那一个人不知想些什么，看起人来目光也飘忽不定。童爸心里寻思，金钱的魔力真的有这么大，能在一夜之间将好好的人变成这样吗？他左思右想，只能这么着考验孩子们了。事实上，在童爸看来，他觉着自己给了侄子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只要抓住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比母亲的强行指派要妥贴得多。但童晓湖的反应有点让他意外，甚至不悦起来。
童爸也给童晓湖夫妻两留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办公室主任是他多年的老同事，创业时期就跟过来的，同甘共苦了这些年，也早就嚷嚷着要退休回家抱孙子去也，算起来这老哥还比自己长几岁，家里也是儿孙满堂的，再强留着自然说不过去。可这接班人不好找啊！一呢得有足够的忠心，这个职位毕竟要保管厂里所有的证照章重要合同机密文书，要是出事没准就是灭顶之灾。二呢要有足够的耐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的关系，要协调、配合、指挥、传达、控制，拎得清拿得起放得下。这个职位说是万金油干部一点不为过，搁那吧好象显不出太大重要性，没有吧事事儿的就来了。童爸冷眼观察了这些年，一直在童晓湖和文柳之间摇摆不定。
在老头子心里，权把子交给侄当然比侄媳妇稳当得多。可一有事儿呢这小子的心胸气度为人处事明显差了一个等级，尤其文妈的这次住院，就算童晓湖是无心冲撞，在老人眼里，也是极为恼火憋着一口气在的。自己厂里一帮老臣子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便是晓雨几个过去，也未必能当个太子尊敬，何况侄呢？如果童晓湖把持不住，真把自己当了盘菜，厂子里一准要折腾得一地鸡毛，这种内耗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损失没法用金钱计量，实际上是最危害的，吃亏的还是自己。倒是文柳这孩子，嘴甜心直，肯学肯干的，个性也正直。不过如果自己直接表了态，小夫妻俩极有可能会有矛盾，自己也会好心办坏事。
打定主意之后，童爸看向文柳一家：亲家，劳您千辛万苦地帮忙带了咱童家的孙子们，还没给您道谢呢，又闹了这一出，是我老童持家不严教育无方，让您受累了！虽然那天电话里头我给您道了歉，但今儿我还是得说说这事。公平地说，晓湖呢，他不是故意推撞您，这事儿的确是个意外。不是我袒护自己的孩子，他要是故意犯上打老人，那是天打雷劈国法家法都不能容的，不等我护他，您说怎么收拾他就怎么着，我们决没二话。不过虽然是无心，我还是得批评晓湖。一个男人，家里家外都得有担当，家事处理不好，还指望你在外头有作为有造化吗？古人说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有道理的！遇到点事儿不能冷静思考正确对待，就冲老婆孩子家人跳脚，是男人吗？我和你大妈这些年为着家里头这些个破事儿也磕磕碰碰不少了，你在旁边没看到？我不敢说我处理不当，但总没当着老人的面，尤其是自己岳家老人的面儿如此失态吧？你让老人家心里头咋想？辛辛苦苦给你们小夫妻俩帮忙解决了困难，倒还帮出不是来了？还得看儿女的脸色？老人帮你是情份，不帮你是道理！你们还想怎么着？
文柳把头埋在小宝脖颈上，眼圈一红，眼泪就叭答叭答下来了，低声说：我是对不起我爸我妈，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过来搭这把手，倒被人寻了个不是，觉着我爸妈占了他爸妈的地儿！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人是石头心，暖不热捂不透的！什么无意有意的，他这是替他那不知所谓的爹妈出气报仇呢！我文柳有手有脚有工作有收入，我自己爸妈也有一份退休工资，我们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不依赖谁活着！过不了就不要过，打哪来滚哪去，今儿领证我文柳明儿就能换个证，拉着两儿子照样嫁人过日子，只怕过得还轻松得多呢！
文妈赶紧照女儿肩膀拍了一巴掌：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呢！两个人能结成夫妻该得多大的缘份哪！要知道珍惜！别轻易就说分！说顺了嘴不好！两口过日子能有那么顺心嘛？前儿你看电视，那黛安娜嫁给王子还不得意呢！闹腾闹腾把自己小命闹没了吧？丢下两个没娘的孩多可怜哪！听妈的话，晓湖是个好孩子，这事儿是我自己没小心在意滑了一跤，可巧他那会站我跟前，可不能赖人家头上去！
童妈连忙说：亲家这话说得是！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有什么话两口说开了就完了，不要再提了。这日子嘛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们老人不图你们什么，什么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那都是胡扯！你们只要把自己个的小日子过顺当了，我们是能出钱就出钱能出力就出力，有生之年帮着你们拉扯拉扯孩子什么的，就是死了也眼闭了！晓湖，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我们都没怪你的意思，你自己也吸取下教训，以后处事要更成熟。文柳那边有什么气话，你也受着，谁让你是个男人呢，你说是不是？
童晓湖坐在那把头埋得更低了，想了一会，他主动向童爸表示，那个职位他和文柳都不参与了，至于钱不钱的，他也不要，他童晓湖不是个贪图别人家钱财的人，只不过想着有个更好的平台发挥自己的能力，做点成绩出来给家人看看。现在看来，他不是个做大事的人，也就只配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刨食糊口算了。
童晓湖说这话的时候，没敢抬起头看着大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伯对他的期望。现在他退缩了，最失望的那个人一定是大伯。这不但意味着他多年的养育栽培之心白费了，也甚至让童妈和堂弟堂妹们更加看他不上眼，连带着大伯也抬不起头。童晓湖悲凉地想，没人能理解他此时的灰暗，包括文柳在内。自打生完了孩子，她一颗慈爱的心就分给了儿子们，以往的体贴温柔一扫而光，变得刻薄起来。尤其在面对他父母的时候，一句话不小心，文柳就如同大战在即的老母鸡一般扎撒了全身的毛，连脖子毛都竖起一排来，恶狠狠地瞪着他，让他不得不抱头鼠窜。
童晓湖想，算了，这日子就这么着吧，自己的身份太敏感，稍动一动就被人看成野心家。自己一进这家门，就成了阴谋的一个重要角色，怎么努力挣扎都成不了孝子贤孙。他苦笑着摇摇头，看着大家都瞪着自己，想起童妈的话，又赶紧点点头，颇有点苦涩地说：您说得是！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从此，童晓湖就更加地沉默了。文柳注意到他象被压弯了腰似的，默默地上班，默默地下班，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干活。童晓湖不再是一汪湖水，整个人干涸蒸发掉了。他甚至不再主动给亲妈打电话请安，连童二奶奶主动打过来的电话他也无精打采地。大家原想过几日他自然就好了，可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眨眼快小半年了，他还是这个状态。
终于在童家一次例行聚会的时候，文柳看着潘小忠为童晓风忙前忙后的殷勤劲儿，两个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的默契与安祥，心里一酸，居然又想掉泪，赶紧扭过头故意大声说笑着，生生地给压了回去。
童妈趁着童晓湖去厕所给大宝把尿，悄悄过来给文柳咬耳朵：晓湖没事儿吧？整个人跟游魂似的呢？
文柳无奈地看着她。她能说什么呢？他把自己整个封闭起来，不沟通不交流，白天各忙各，晚上回来赶紧接班抱孩，让父母腾出手炒菜做饭。好不容易上床了，他把身一翻，侧到那边弓起腰跟个虾米似的，不言不语也不搭讪。有那么几次她特意换了新买的性感睡衣喷上他以往最陶醉的香水在他跟前扭几圈，他竟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眼前没人一般。她抱着他，象抱了块石头般冰冷
二小姐听完文柳低声的诉说，立刻给这哥号了脉：他这是家庭冷暴力！冷暴力你们懂吗？那是比打你还可怕的一种惩罚！因为你逮不着他的错处，没法跟大家说！你总不能嚷我男人不跟我谈心不跟我作爱他虐待我吧？事实上他的目的和你揍你是一样的，就是让你老实，听他的！不听他的，他就让你觉得这个家如同进了坟墓。时间久了，你不仅会寂寞，你甚至觉得你害怕。于是你就会放低身段，不顾一切顺从他将就他讨好他，然后再有什么纷争，你也就轻易不敢跟他唱对台戏了，因为一个女人不敢过这种日子！听我的，甭理他！有说有笑过你自己的好日子。你越在意他越来劲
童妈赶紧瞅了瞅洗手间，支着耳朵听了下动静，小声说：晓晨你小点声，别让他听着，回头又说我们背后说他了怎么的，快别没事儿找事儿了！还冷暴力呢！新鲜！你有招就支点管用的，别尽在这瞎起哄我跟你说。
童晓晨咬着果汁吸管，对老妈的态度不置可否。她那会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也是觉得稀罕，暴力主不暴力吧，还分什么冷啊热的。可直到她公司老板的老婆就是因为这个杀了自己还杀了儿子，她才开始琢磨这个名词。
童晓风本来在沙发上咪缝眼儿舒服地享受潘小忠的按摩，一听也来劲儿了，问：怎么回事啊？那女人一定是抑郁吧？自杀也就罢了，还杀儿子？
童二小姐说：可不是！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那年我们那老板哪，说是外头有人了。他老婆听说了呢，就不依，这不闹嘛，家里家外的，尽人皆知。说是那公婆也是疼媳妇的，又因为有了个宝贝儿子，怕她离了给带走哪里舍得？就打着骂着不准我们老板分手。结果我们那老板也够狠，他倒是天天回家，从不外头过夜啥的。可就是不跟老婆说几句话，当她透明。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居然是各睡各的，醒了就走，也不吃她准备的饭菜，不穿她洗的衣服。她要是要钱，也给。总之就是把她给撂一边了。没这半年，家里人一个没留神，她买了药给自己和儿子吃了。等家里人回来一看，得，娘两全死了。所以你们可别小瞧这个冷暴力，要死人的！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刚好童爸正进门，听到个尾巴，就问：谁死了？
童晓晨正想说呢，看到对面潘小忠使劲朝她挤眼，扭头一瞅，原来童晓湖抱着大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洗手间门口正听着呢。童晓晨连下巴都快吓掉了，勉强笑了下：哎，我的大哥，你啥时候出来的，怎么不过来坐呢，吓我一跳，嘿嘿，嘿嘿。
文柳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吓人的，最近他都这样，走路没声，冷不丁就站你背后，有一回把我妈也给吓着了。
吃完饭，大家又开始吃水果，童爸瞅瞅童晓湖，叫他进了书房，想跟他谈谈心。
爷两坐好后，老爷子开诚布公地说：最近你怎么回事？怨恨我们？怨恨人生？还是怨恨社会？你趁早给我们整明白，我听亲家和文柳一说啊，连我都瘆得慌，我说你这是怎么啦？那魂跟着你奶奶走啦？
说真的，童晓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大脑一片空白，啥事也提不上心。他也想努力振作起来，可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童爸想了想，最近妯娌在乡下也闹得慌，现在她学乖了，有啥事电话直接打他那去，还是算准他可能在厂里的时候打电话。目的无非一个，她要房子，还有折子。童二奶奶口口声声说得明白，这东西都是为她的孩子们争取的，她不为自己个。她要求老大一家给她个明白说法。
其实童二奶奶不知道，那房本和折子，在童老太太去世前半年，她觉着自己不好的时候，就偷偷托回乡探亲的六嫂子给悄悄带回了童老大这边，现就在童爸书桌的抽屉里锁着呢。
童爸打开抽屉，拿出童二奶奶朝思暮想的宝贝来，轻轻一推，就到了童晓湖面前。童晓湖大吃一惊，不解地看着大伯。
童爸把大真皮椅子一扭，对着窗外看了好一阵子：晓湖啊，这就是你妈折腾到现在要的东西。你帮大伯算算，如果她拿到手了，就会从此安生了吗？
童晓湖愣愣地看着房本和暗红的存折本，没有吭气。童爸继续说：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地挣钱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更开心一些吗？我们转得比陀螺还快累得比驴子还惨，钱是到手了，还不老少。结果呢？一家子这么些人，不开心的还是不开心，那我们挣的这钱有意义吗？
童爸叹了一口气，活了大半辈子，老头子突然发现，原来金钱和幸福真的没办法挂钩。他当年可说是挺而走险做了这盘生意，就是认为家里的一切不如意，皆因自己没有本事挣足够多的钱而造成的。结果他牺牲了家庭团聚的天伦之乐，赤手空拳打下的这片家业，在外人眼里看来三辈子都吃穿不尽了，却还是不能讨得大家的欢喜。老童痛心地看着侄子，站起身，把他拉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他坐下，说：你就坐在这里，好好坐着，把你当成我！你现在不是童晓湖，你是我，是童家的老大！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房子是你的，厂子是你的，钱是你的！甚至你儿子的公司在名义上，那也是你的！一切都你说了算，你有比旁人数不清的金钱、权力以及一切，甚至，你是健康的，没病没灾地能享受这一切。然后，你想完你的利益，再想想你的责任。你拿出多少钱，才能让父母开心，姐姐幸福，堂的表的兄弟姐妹侄们如意。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童爸说着，留下童晓湖，自己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