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ma12 发表于 2004-11-25 16:47

第二十一章(上)
  
  终于走到大庙门前。一条小河绕墙而走,河上横卧着数座小桥,似有皇家宫殿的风范。南岳大庙与其它庙宇不同之处不仅在于其气势宏大,最重要的特点是,庙东有八座道观,西边有八座佛寺,中轴线上则是儒家建筑的风格。信仰迥异、水火不容的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友好共荣,这在天下庙宇之中堪称一绝,遂被称为“江南第一庙”。
  “老曹说的灵一师父是和尚还是道士?”
  “应该是和尚,他不信道教。”
  “你怎么晓得?”
  吴来微笑不答。
  程寂叫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昨晚老曹说他是你外公,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是从浙江来的吗?”
  “这件事情太复杂,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先去办正经事吧,我的大小姐!”
  程寂无奈,只得跟随他穿行南岳大庙,沿着中轴线往北,走过棂星门、奎星阁,正川门、御碑亭、嘉应门、御书楼,一直走到圣帝殿。
  “圣帝殿是南岳大庙的正殿,进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灵一这个人。”
  圣帝殿造得气势恢宏,大殿屋脊中央竖着一只巨大的青铜葫芦,两端各有一把青铜宝剑,铸造光洁,历久不锈,威风赫赫,很有一股镇邪压祟的气魄。大殿之外的焚香炉前聚着众多虔诚的香客,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漫天飘舞的浓烟中埋头深拜,久久不起。
  两人不信神佛,也没买香烛,便径直走进大殿。
  殿内雕梁画栋,连木槅门页上都刻着上古的神话和历代传说。彩凤盘龙,人物山水,莫不维妙维肖,整座大殿仿佛是一座雕刻的艺术宫苑,显得壮丽神圣、威重而内敛。神龛前供奉着掌管人间用火的祝融火神,在他脚下伏拜着许多善男信女。
  两人绕过跪拜区,找到大殿一角的募捐和尚。正要开口,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捐助佛身,功德无量。施主要捐多少钱?”
  “师父你说捐多少钱合适呢?”吴来顺着他的话问道。
  “敬佛讲究一个诚字,不在乎钱多钱少,不过,你如果捐一百元以上,可以在功德簿上留个名。”和尚说着,将桌上一本粘乎乎的大开本推过来。那本子上用圆珠笔画着横杠,写着某某捐两百元,某某捐五百元。
  “我要是只捐几十块钱,就不能在本子上留名了吧?你这又不开收据,万一我捐的钱没用到佛祖身上,岂不是很冤?”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和尚脸色一变。程寂连忙扯了扯吴来衣袖。
  “我信口乱讲,师父不要见怪。我今天替长辈来还愿,肯定是要捐钱的。有个叫灵一的师父,你认识吗?”吴来收起了笑容。
  那和尚脸色稍微好了点,说道:“灵一?没这个人,你到别的庙里去问吧!”
  走出圣帝殿,程寂忍不住埋怨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怎么乱说话?”
  “没事,现在的和尚只认钱不认人,你只要肯捐钱,他们不会计较。”
  “这里没这个人,那我们怎么办?”
  “衡山上庙宇多的是,慢慢找吧。”
  两人正要从后门出庙,程寂忽然拉着吴来,跑进旁边的一座殿里。这座殿里供奉的是圣公圣母。
  “干什么?”吴来不解。
  “听说圣公圣母是保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我们在这里求个签吧。”程寂一脸温柔的笑容。
  “哗,哗,哗”,木签在筒里炒豆子般翻动。程寂跪在蒲团上,低头闭目,一脸虔诚。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一只长签率先掉了出来,第九十一下下签。程寂拾起来,找到龛前端坐的解签和尚。
  “施主求的可是姻缘?”
  “是。”
  和尚表情木然,从签本里撕下一张小纸片递给她。程寂接来一看,上写着:
  “总是欲求因果分,好向天地重开颜。多年辛苦精营造,一夜秋风崩断弦。解曰:世事浮沉,顺其自然。”
  程寂心里打着鼓,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解呀?”
  和尚摇摇头:“下下签不作详解,施主给两块钱就是了。”
  走出圣公圣母殿,程寂一直咬着嘴唇。
  “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不解下下签?”
  “上上签二十,下下签两块,你只给两块,他当然不帮你解签了。你要是甩手给他二十,他肯定会屁颠屁颠给你解了这支签,是你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嘿嘿。”
  吴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程寂白了他一眼,他又温言安慰道:“你也受过几年高等教育,怎么连这个都信?再说,既然签里已经说了‘顺其自然’,你就顺其自然过日子吧,莫想那么多。”
  程寂不说话了,从大庙后门出来,沿着公路上山,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问道:“山上寺庙很多啊,我们一座一座地去找吗?”
  “不必。门票后面有景区图,先去几个大庙问一下。”吴来说着,用笔在图上勾了几下。
  上山的道路修成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有的弯道成一百八十度,若是坐车上山,恐怕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体验。衡山上的观光车不仅票价不便宜,线路设计也不合理,两人一合计,决定步行上山,以免错过寺庙。
  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座红墙绿瓦的庙宇出现在道旁,门上大书“神州祖庙”四字,只是油漆脱落,原本大红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红,像一幅陈年的对联横批。
  吴来对照地图看了看:“这个庙规模还挺大的,进去问问。”
  两人跟随其他几个香客一起,一进庙,只见一位素衣白袜的道姑站在路旁,合十行礼:“佛聚有缘人。本庙参观免费,讲解免费,大家请跟我来。”
  “糟糕,这是座道观。”程寂小声说道。
  “反正不要钱,进去看看吧,也许会有收获呢。”
  这座庙大门虽不甚宏伟,里面却大得很,层层跨越五道山门,每一层都能看到不同的殿宇和神像,令人有一种渐进式的美妙感觉。侧廊里供奉着百家姓的祖先,游客们纷纷驻足,在这里仔细寻找自己姓氏的起源。那道姑彬彬有礼,耐心地作着讲解。
  进了第五道山门,眼前终于出现了正殿,殿前香火旺盛,浓浓青烟飘然缭绕。道姑双手合十,诚恳地看着众人,说道:“本庙专为心诚之人开方便之门,今天各位施主真是好运气,正赶上本庙大法事的日子,我们邀请了全国著名高僧在此,各位不妨在此求上一签,请高僧为你们指点迷津。”
  “高僧在哪?”程寂探头向殿内张望,只见两个年青道士站在神像旁边,守着桌上的签本和一些纪念品,模样倒有几分像小贩。靠近门边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年纪较长的和尚,倒是仪表整齐,表情肃穆。
  “有意思!道中有僧,僧中有道,这神州祖庙真是一绝。”
  吴来忍着笑走过去,小道士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求签二十!”
  吴来睁大了眼睛:“太贵了吧,还没抽签就收钱?别的庙都是解签时才收钱的。”
  “求一根吧,难得赶上人家做法事,也许很灵呢。”程寂鼓动着。
  吴来掏出钱给小道士,随便摇了摇,拾起掉到地上的签条一看,第七十八下下签。他领了签纸,去找那个端坐如钟的老和尚。
  “呀,施主抽的是下下签!”老和尚眯缝着眼睛,念念有词,“‘狂风夜扫蓬莱阁,到头只将盛意拂。江山失势舟难掌,去向故乡守空吴。’不吉,不吉呀!”
  说罢连连摇头。程寂有些急了,问道:“师父,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老和尚打开笔记本,拈起笔,问吴来:“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吴来说了。老和尚闭起眼,掐指算着,说道:“你今年流年凶险,不宜轻举妄动。逢大事要三思而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夫妻之间要以坦诚相对。要多做善事,散财消灾,方能逢凶化吉……施主若是诚心想要化解,就随我到佛前烧三柱香,消除孽障,保佑平安。”
  程寂点头称是,吴来却似乎漫不经心,忽然问道:“烧香之前,请教师父一个问题。”
  “请讲。”

yama12 发表于 2004-11-25 16:47

第二十一章(下)
  
  “听师父的口音,你是衡山人吧?”
  “这个……”老和尚没料道他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是,我在祝融殿中修行,那里是衡山之巅,有天地灵气……”
  吴来打断他的话:“师父认识灵一吗?”
  “灵一?”老和尚想了想,摇了摇头,“衡山之上,灵字辈的僧人恐怕一个都没有了,那是几十年前的辈份了。”
  他不愿多说废话,站起身将两人引至殿旁售香处,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施主可烧三柱香,消灾解难。”
  “多少钱?”
  “每柱香九十九元。”
  “什么?”吴来几乎要跳了起来,“那三柱香不就得三百了?抢钱哪?”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我只要你烧三柱香,刚才有位施主烧了九柱呢!”
  程寂见状,连忙说道:“师父你莫见怪,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够。”
  “真的不够吗?”老和尚狐疑地看着他们,伸手指了指大殿,神情显得十分严肃,“施主,佛祖面前莫讲谎话呀!”
  程寂和吴来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那和尚见他们仍然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补充道:“真的没带够钱?要不你们找其他香客借一点,日后再还吧。”
  吴来忍俊不禁:“大师,你刚才说烧香要心诚,现在又要我去借钱买香,这不是耍佛祖吗?”
  “你……”老和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莫生气,莫生气,犯了嗔戒佛祖是要怪罪的。实不相瞒,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地跑业务,总共刨不出一千块钱,山底下卖香的老婆婆辛苦大半天也就挣个十块八块钱,而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赚了好几百,大师,我看破红尘了,你收我做弟子吧!”吴来一脸无辜,黑亮的睫毛眨巴眨巴。
  程寂“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怕吴来说出更出格的话来,赶紧一拉他的手,两人一溜烟跑出了神州祖庙。
  “这一家又泡汤了。”吴来两手一摊。
  程寂笑得弯下了腰,用手指着他,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这个家伙,没半点正经!”笑了一会,气也理顺了,又说道:“接着再找吧!我对这帮和尚道士都不抱什么信心了,满嘴胡说八道,只想着骗钱,好好的一座衡山,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两人重新上路,沿着盘纤环绕的公路走了一会,横过一座玉板桥,路旁赫然出现一座陵园,“忠烈祠”三字高悬于正门上方,这是国内纪念抗日阵亡将士唯一的一座大型烈士公墓。
  山上香客虽多,陵园里却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冷清之中越发显出一种孤高的庄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去拜祭一下吧。”
  一座书有“游人到此,脱帽致礼”的石碑竖在草地上,几十年的风雨将它洗磨成淡淡的紫青色,八个硬瘦的楷体字已经有些模糊。古来圣贤皆寂寞,民族英雄亦是如此?
  “哎,你说说,抗日烈士葬在这里,解放战争中的人又会埋在哪里呢?”程寂忽然想起昨晚幻境中的枪声。
  吴来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埋在荒郊野外吧,不可能给他们也修个烈士公墓,毕竟那是内战。”
  两人沿着前低后高、层次分明的中轴线台阶,快步穿越整个陵区,从后门出去,继续上山,按地图所示,一个庙一个庙地寻找灵一。
  衡山之内大大小小庙宇林立,每年有无数香客从四面八方赶来进香。如今中秋临近,正是上香的高峰期,山路上香客络绎不绝,胸前系着绣有“南岳进香”字样的兜巾,举着香、舞着旗,在山中各大庙观穿进穿出,不知踏破了多少双鞋,跪破了多少条裤子。
  然而两人走遍山上十几座规模较大的寺庙,也没问到灵一的消息。直到天色黄昏时,两人终于攀上南岳最高峰祝融峰顶,来到建筑古朴、意境悠远的祝融殿前。
  长长的石阶之上,花岗岩建造的祝融殿矗立在衡山之巅,显得雄伟,奇崛,孤独而苍老。这是今天要找的最后一座寺庙,如果再没有消息,他们就无法可想了。
  “施主要找灵一?”殿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和尚上下打量着他们。
  “是的,我是来替长辈还愿的。”吴来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老和尚摆了摆手:“晚了,晚了,灵一大师十几年前就已圆寂,即使活到今天,他也是将近百岁的人了。他是我师伯。”
  两人一听,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辛辛苦苦爬了一天的山,到头来只得到这样的答复。吴来有些不甘心,又问道:“您这里有没有供着一枚玉戒指?我家长辈说,就算灵一师父不在了,要我见到戒指就替他捐钱还愿。”
  程寂暗暗好笑,他竟然想利诱对方。
  “戒指?”老和尚蹙起眉头,“没有,衡山是清修静地,怎么会供奉珠玉之物?施主的长辈怕是记错了吧。”
  “看来是白跑一趟了。”程寂连连叹气,心灰意冷。
  走出祝融殿时,衡山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群峰之间忽然涌起一团浓厚的云雾,山道、树木、亭台全都掩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一座座峰峦只露出尖顶,犹如大海中的个个小岛。夕阳西下,残照如血,将一片云海染成了赤金色,庄严得令人不敢正视。时时扬起一阵风,吹起朵朵云浪,拍打在峰岛之上,激散开来,又重新汇入广袤的海洋。
  程寂和吴来并排坐在石栏上,看脚下雾海翻腾,风起云涌,一股指点江山的情怀激荡在胸中,若不是心里还有事情放不下,真想陶醉在此,永远不归。
  天色渐暗,太阳终于埋下了整张脸,云海逐渐变得黯淡,缓缓地沉淀下云,周围山峰的巨大剪影慢慢隐现出来。眺望远处的峰顶,一轮晧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
  两人深知山顶夜晚奇冷,不可久留,便沿公路走下,去找地方住宿。不想今天香客太多,很多人上完香便住了下来,等待观赏第二天凌晨的日出壮景,几个旅馆都已客满。程寂十分沮丧:“早晓得这样,我们提前订房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明天就是中秋节,要是再找不到戒指,你怎么跟那个阿水交待?南岳镇上应该有旅馆,但下山得走三个多小时,太晚了。我们去寺庙问问吧,也许有禅房可以租住。”
  两人走到南天门附近的一座小寺庙,一打听,该寺只有一间禅房。
  “不可,不可,你二人不像夫妻,男女有别,哪能同住一室?”守寺的小和尚摇着头。
  “师父,帮帮忙吧,天都黑了。”程寂恳求着。
  “你们如果不看日出,可以往西走,那有个藏经殿,平时去的人少,也许还有地方住。”小和尚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径直回房去了。
  “藏经殿在哪?”程寂问吴来。
  吴来在地图上仔细找着:“嗯,看起来倒是不远,走过去大概不用一个小时吧。”
  夜色如水。眼前曲径重重,山间的凉气从树林和岩石之间渗出来,充塞于整个林区。高大的杉树傲然屹立,沙沙的风声在林间穿梭,考验着两人的体质和毅力。
  “你说不用一个小时,绕来绕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程寂哭丧着脸,拖着疲惫的脚步。
  吴来喘着气说道:“快了,再转两个弯就到了,加油,加油!”
  “藏经殿又不是上香的寺庙,万一人家不让我们住怎么办?”
  “那我们就赖着不走,总不至于把我们轰出门吧,又不是不给钱!”
  话说着,山路一转,眼前豁然一亮,但见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一座殿宇掩映其问,颇显韵味无穷。这自然就是南岳藏经殿了。程寂终于舒了口气,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些,三步并作两步。
  藏经殿果然是个好去处,丹墙碧瓦,翘檐欲飞,周围聚绕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庄重神圣中透出一股别致和清雅。站在殿前空旷的石坪上,皓月当空,银光满地,前方是绿树葱郁的幽谷,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声,别有一番滋味。
  殿门虚掩,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声音,犹如簸箕扬谷,又如春蚕噬桑,从容而有节奏。两人屏息凝气,殿门虚掩,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声音,犹如簸箕扬谷,又如春蚕噬桑,从容而有节奏。两人屏息凝气,轻轻推开殿门,走进了这座幽静的千年古殿。

yama12 发表于 2004-11-30 20:05

第二十章 禅戒

  藏经殿与山上其他寺庙不同,阔大,空旷,素净,没有太多装饰。殿顶距地面约有三四丈,几尊巨大的石柱撑起一方空灵肃穆的殿堂。走进大殿,两人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博大与安宁。
  佛龛前供着一座精致的鎏金铜像,“沙沙”的声音来自它的背后。
  绕过佛龛,转到殿后,只见清冷的月光之下,一个身穿禇袍,身材高瘦的僧人正躬身执帚,扇形的竹枝帚尾拂过石阶,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静谧的山间古刹更添幽寂,使人不忍打搅。
  “师父――”吴来轻轻唤了一声。
  扫地声停止,那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他面相清癯,慈眉善目,虽已须眉皆白,却有一种沉稳坚忍的气度。
  “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吴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令他产生敬畏之感的和尚。
  老和尚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躬身答道:“旁边有旅舍,本寺不提供住宿,施主请见谅。”说罢伸手指了指方向。
  两人点头道谢,又绕回殿前,找到一处幽静的小楼,敲敲门,披着睡衣、散着头发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两位是要两张小床的双人间呢,还是要一张大床的单人间?”
  楼梯昏暗狭窄,两人跟随老板娘来到二楼,她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说道:“这就是单人间了,你们看哈,从阳台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景色,位置多好哈!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没有电,不过两位是来住宿的,无所谓哈,外头这么亮的月光,比电灯有情调多了……”
  老板娘打着哈哈下楼了。程寂将背包往床上一放,张开手臂,仰面躺了下去,席梦思床被压得一摇一摇的。
  “太累了,腿都要走断了!”程寂嘟囔着。
  吴来没有躺下,他站在窗边,望着静立于茂林之中的藏经殿,皓月当空,银光满地,碧绿的琉璃瓦和深红的外墙,在月光下反射出神秘的光彩,颇显韵味深长。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声,秋夜的清风吹动一缕清香,若能幽居在此,远离尘世的喧嚣,倒是一件乐事。
  “哎,你在发什么呆呢?”程寂叫了他一声。
  吴来微微一笑,走到床边,低头吻了吻她:“累了吧?”
  “嗯。不过累了一天却没有收获,心里有点恼火。”
  “‘中秋之夜,子时之前’,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明天要是再找不到……”
  “那就跟阿水解释清楚,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真是可怜,这次如果不能轮回,不晓得下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担心的不是她能不能轮回,我是担心你。”吴来轻轻抚摸她的脸蛋。
  “没事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不是坏人,或者说是坏鬼。”
  吴来笑了笑,不与她争辩。程寂睡意朦胧,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大殿那边隐隐传出木鱼声。吴来侧身倾听,沉思了一会,轻轻地替程寂盖好被子,见她睡得深沉,不忍叫醒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门,独自下了楼。
  藏经殿四周青山环绕,绿树苍苍,历经几世几劫,始终泰然自安。随着朱红大门的推开,雪白的月光倾洒进来,将佛龛里的鎏金铜像照得闪闪发亮。
  “波、波、波”,一个苍老的身影坐在佛龛前,左手拈珠,右手持一根木杵,从容地敲打在木鱼之上,供桌上燃着一炉香,袅袅青烟在他周围飘绕。听到有人进来,老僧睁开眼睛,木鱼声却未停歇。
  “师父您好!”吴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老僧和蔼地看着他:“施主是不是有事要问?”
  “是的。”吴来垂手站在一旁。
  老僧放下木杵,站起身来,点燃一支粗大的红烛,端放在香案上。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示意吴来坐下。
  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两人对坐在这间四大皆空的殿堂里。外面静悄悄的,清风吹拂,树林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愈显宁静致远。
  “施主是不是有难解的心结?”老僧目光柔和,面目慈祥。
  “是的,”吴来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显得十分严肃,“我知道有一件大事要发生,却不能阻止。”
  “该来的自然会来,要走时自然会走,一切都在先天神数之中。万般皆随缘,半点不强求。”
  “师父,我对佛理和禅机懂得不多,坦白地说吧,我有一个至亲的人,还有一个至爱的人,我总感觉她们之间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无法取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扇死门,进,无处可进,出,无法逃脱。”
  “进去的,迟早要出来,出来的,迟早要进去。施主是心善之人,既然你自己无法权衡取舍,那就把裁决的权利交给浩浩上苍,它就是藏在你心中的那面明镜。”
  吴来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几乎走遍了衡山上所有寺庙,都是香火寮绕,佛乐悠扬,但显得很俗不可耐,就像菜市场一样喧闹,令人心烦。只有走到藏经殿时,耳目之中空无一物,我才真正感到一种震摄人心的力量。想必越是博大精深的境界,越是大怀若虚,虚怀若谷,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老僧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施主很有悟性。佛不在世间,在有缘人心里。”
  “藏经殿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师父您却能安安稳稳地守在这里,心如止水,处事不惊,在现代社会里真的是非常难得了。请问师父法号?”
  “老僧灵思。”
  吴来目光一闪:“灵字辈高僧原来隐居在藏经殿里!”
  “施主错了。灵字一辈僧人,多年前就已经相继圆寂,老僧在灵字辈中年纪最小,现在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几十年来一直种菜扫地,修剪花木,擦拭香案,不但被别人遗忘,就连老僧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为什么呢?以您的辈份和年纪,衡山上没人可以相提并论,应该在大庙里面安享清福才是,怎么还要做这些小和尚做的事情?”
  “老僧年轻时犯了戒,师父罚我打扫南岳大庙五十年,后来师兄灵一继任住持,才把我调到藏经殿,让我静心思过,劳动量也减轻了很多。”灵思娓娓道来,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灵一师父?”吴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您跟他关系很好吧?”
  灵思点了点头:“灵一师兄一向宽厚待人,若不是他极力担保,我早就被师父赶下山了。”
  “啊,真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灵思微微一笑:“错就是错,你能逃避别人,却逃避不了自己,更逃避不了高高在上的佛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与人交谈这么久,也算是你我有缘。”
  吴来细细咀嚼着灵思的话,这个入定的老僧使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过了一会,他问道:“师父既然在山上住了几十年,知不知道哪座庙里供着一枚戒指?”
  “戒指?”灵思下颌微扬,盯着吴来的眼睛。
  “是的,”吴来迎着他的目光,“一枚白色的仔玉戒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戒指应该供在藏经殿里。”
  “哦,为什么?”灵思脸上仍旧淡淡的,波澜不惊。
  “我们这次上衡山,一是为了寻找灵一大师,再就是打听戒指的下落。山上那么多寺庙,竟然没有人知道灵字辈中还有一个老师父住在藏经殿里,让我觉得很惊讶。我想,既然您能够默默无闻地在这里隐居几十年,那枚戒指或许也是同样的遭遇,所以外人都不知晓,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整座山中,只有藏经殿真正像一个清修之地,平静淡泊,与世无争,戒指放在这里是最稳妥的。”
  灵思默默听着。
  吴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有一种直觉,灵一大师、仔玉戒指、藏经殿,还有师父您,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对吗?”
  “施主好悟性,请随我来。”
  灵思站起身,走到佛龛侧旁,双手握住一座烛台,左右转动了一会。原来这烛台底座固定在香案上,顶部装有可拆卸的机括。灵思将烛台顶部卸了下来,从夹层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吴来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
  只见灵思慢慢地揭开油纸包,拈出了一枚小小环状物件。
  “仔玉戒指!”饶是事先已有了思想准备,吴来仍然吃了一惊,胸中怦怦直跳。
  细细一看,那枚戒指却并非白色,烛光照射在戒指上,并没有露出令人期待的光彩,只显出一种幽深的颜色,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东西。吴来有些疑惑,抬头看着灵思,他的表情却十分落寞。
  “四十九年前,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因事被罚,师父不久即圆寂,灵一师兄继任住持。那一年的隆冬,曹施主专程来衡山找到师兄,将这枚戒指交给他保管。师兄听他叙完事情始末,认为此物沾腥太多,于是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将它供在祝融殿中,以佛经香火日夜熏陶,此后多年平安无事。十五年前,师兄带着病中之躯独自来到藏经殿,将戒指转交给我,说道以他的修为只能镇住此物四十九年,待期限一到,此物必将再生事端,嘱我一定妥善保管,寻一个能化解这段孽事之人,把戒指转交给他。”
  吴来问道:“您怎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我?”
  “佛聚有缘人。施主专程来寻找此物,必然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施主凭直觉推测戒指在藏经殿中,我却凭多年的修为认定施主就是化解无妄之灾的那一个。”烛火煜煜,灵思的目光显得意味深长,“恕我直言,施主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是的。但我只想做个一般人,真的。”吴来无奈地笑了笑,正要接过戒指,灵思忽然向他伸出手,然后做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吴来望着灵思,讶然呆立,一种神圣的敬意在他心里融成一股暖流。
  灵思做完了这件事情,才将戒指郑重地交给吴来。佛龛里的神像将灿灿金光反射到他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辉。从他微笑的眼神中,吴来读到了慈祥、博爱、宽容和超然,庄重得如一尊迷津指渡的真佛。
  “施主若见到那个女子,相烦代为转告一声:衡山灵思劝她及早回头,方是功德无量,于己于人,皆大欢喜。”
  听他一说,吴来精神一紧,问道:“师父你也认识阿水?四十九年前那场恩怨,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思没有回答,他拂了拂僧袍,慢慢坐下来,拿起了木杵。
  “此物近来连连出现异象,合当有此一劫,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施主是有主张的人,必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老僧不便多言了。”
  吴来凝望手中的戒指,回想灵思刚才的行为,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转身踏步走出殿门。背后传来“波、波、波”有节奏的声音,一个苍凉而又无比沉稳的声音,低低诵念着: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呢喃般的念祷伴着声声木鱼,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中久久回旋,穿过幽静的树林,透过小楼的玻璃窗,钻进了程寂的梦乡,一遍又一遍,似近似远,如墟里轻烟,那么飘渺,又那么真实。
  晨光微熹,一抹初阳斜斜地照进来,程寂睁开了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像睡了一万年。
  吴来比她先醒,找楼下老板娘要来了半盆清水。程寂洗完脸,出了一会神,说道:“你现在有时间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吧?你老是不肯说你来雁县之前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搞得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安全感?”吴来忍不住笑了,“那好,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先说你跟老曹的关系吧,你不会告诉我他真的是你外公吧?”
  吴来沉默了一会,从贴身的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程寂:“这是我爸当年写的日记,看了之后你会了解一些事情。”
  程寂立刻精神一振,走到阳台,和煦的阳光下,她看到这个本子外面包着很老土的红色塑料封套,翻开一看,纸张因陈旧已变得柔软泛黄,从线装的痕迹的来看,前面已经脱落很多页数了。她捧着日记本,念道:
  “9月24日,晴
  儿子今天出生,长得秀秀气气,他们都说很像我……”
  程寂侧着头问吴来:“是在说你吗?”
  “是啊,帅是有遗传的。”吴来眨着晶亮的眼睛。
  程寂啐了他一口,不理他,继续念道:
  “……本来我应该去医院陪二毛,但今天工厂事多,走不开,只好托大毛替我在医院守着。等我忙完事赶过去时,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七斤半,胖乎乎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我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他,逗他,都舍不得放手了。儿子很听话,安安静静地缩在小棉被里,不哭也不闹,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
  晚上二毛的父母来医院看外孙,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就找了个借口出门避开了。”
  程寂看着吴来:“看不出你也有文静的时候,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讨厌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吴来狡黠地笑着。
  程寂翻过一页,这一页字迹特别模糊,好像曾经被水打湿过,她接着往下看:
  “9月25日,阴转晴
  我到医院把二毛接回了家。她的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做家务,我想请假回家照顾她和儿子,她不肯,说不能因为家事影响革命工作,她可以请她母亲搬过来一起住,我也就不坚持了。
  这几年总是心神不宁,从十八岁开始,几乎每个月都会梦见母亲,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仇恨,她凄厉的眼神在梦里那么清晰,每次醒来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给予我生命的是母亲,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可是,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只有和二毛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全身放松,暂时抛开一切烦恼。儿子的诞生让我激动得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愿他永远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9月26日 阴
  又是在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在梦里催促我,责骂我,更可怕的是,她给我的儿子下了一道恶诅,如果我还不肯下手,他就将背负一生的痛苦和不幸。我紧紧抓着床单,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好像要蒸干我体内的所有血液。
  二毛醒来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刚才的梦,从知道自己要做母亲的那一刻起,二毛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我怎能残忍地打碎她的幸福?
  她问我:‘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你还没想好?’我说是的,一定要给他取个响亮、吉祥的名字,陪伴他一生幸福平安。”
  念到这里,程寂看了一眼吴来,他紧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你现在的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吗?”
  “不,是我自己取的。”
  “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吴来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轻轻说道:“我不会离开,因为我从没来过。”
  气氛仿佛有些伤感。程寂想使他心情高兴一点,歪着头说道:“还好你不姓胡。”
  吴来笑了笑,说道:“我要是姓茹,岂不是更响亮?”
  程寂大笑,翻到下一页时,笑声突然停止,她看到了令她吃惊的句子。
“10月10日 晴
  昨晚又梦见同样的情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从地底下慢慢地冒出来,好像是大地的儿子。我知道母亲想告诉我什么,今晚是月圆之夜,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午夜时分,二毛在熟睡中露出香甜的微笑,长长的睫光在眼睛下面投射出一道小小的阴影,我很想吻一吻她,却怕把她惊醒。我看了一眼睡在摇篮里的儿子,他的呼吸声很好听,小嘴巴一颤一颤的。
  不能再看了,我狠了狠心,将小刀别在腰上,用衣服遮好,悄悄地出门,走到公共茅厕旁边守着,不一会,我看见二毛的母亲打开门,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可能也做了恶梦,不然身体怎么一直在发抖?
  我怎么知道她晚上一定会出来上厕所?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受了母亲的暗示吧。看到她慢慢地走近,走过我隐藏的草丛,我立即跟在后面,和她一起走进茅厕。
  我轻轻地拔出小刀,抬起手,准确地在她喉管上划了一下,只一下,没有多余的动作。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只抽搐了几下,就趴着不动了。自始至终,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
  我呆呆地站着,忽然流出了眼泪。无论如何,她待我毕竟还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她的支持,我和二毛就不能顺利地走到一起。
  回到屋里,我用肥皂用力地搓手。其实我手上并不太脏,血都流在茅厕的地上了,可我一直不停地洗着,一遍又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洗什么。
  屋外月光很亮,我知道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
  程寂捧着日记本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再往下翻,文字越来越触目惊心:
  “10月15日 小雨
  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天的日子,曹妈妈的死引起了很多猜疑,但他们怎么也猜不到是她女婿下的手。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平时的温和,文雅,稳重和孝顺,都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
  二毛的状况真让人担心,她还在坐月子,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精神有点恍恍惚惚。我请了半个月的假,整天陪在她旁边,但我知道,无论我再做什么事情,也不能弥补杀害她母亲的罪过。
  我也知道,迟早有一天,我必须偿还现在做的这一切,就像姓曹的必须偿还当年他欠我母亲的血债一样。
  10月25日 多云
  那个梦又把我惊醒了。今晚的天空没有月亮,我看着窗外一片黑暗,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母亲又在催促我了。
  悄悄地下床,披上衣服出门,一直走到街那头的大毛家。我犹豫了很久,抬手敲了敲门,是嫂子开的门,她看到我半夜过来,感到很意外。我说我想跟大哥谈谈二毛的事,嫂子叫醒了大毛,他们俩陪我坐在堂屋里聊天,小叶子睡在里屋。
  大毛和二毛关系最好,看得出他非常疼爱这个妹妹。那是自然的,二毛美丽,善良,温柔,哪个人能够强迫自己不喜欢她呢?二毛,我最爱的妻子,她给了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而我却在做着伤害她的事,欲罢不能。
  小叶子好像说了句梦话,嫂子赶忙进里屋去看她,大毛的目光跟随着望向里屋。机不可失,我麻利地掏出小刀,在他喉管处只一割,他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倒下了。
  我闪身躲在通向里屋的门边,嫂子给小叶子盖好被子,走出来,看到他丈夫歪着头倒在血泊里,吓得傻了眼,正要喊叫,我在后面照样给她划了一刀。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刀刃割断两根喉管之后有些不锋利了,她仍然有知觉,在倒下去之前,她挣扎着看了我一眼,虽然说不出话,但我看得出来,那里面装着的是极度的痛楚、绝望和不相信。我看着她在地上抽动着,想再给她一刀作个痛快的了结,手却在颤抖,脚也像钉住似的一步也迈不开。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泪流满面,眼睛充满眷恋地看着里屋,好像想求我放过她女儿。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进了里屋。小叶子睡得很死,斜斜地躺在床上,刚盖好的被子又被她蹬开了一个角。这个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没有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
  我一步一步走近她,听着她微弱的鼾声。堂屋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我看见她微微张着嘴,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忽然想起了我的儿子,他现在也应该睡得很香吧,不知道有没有尿床呢。我忽然迟疑起来,心里乱得很,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始终下不了手。
  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回到家里,把衣服换下藏好,躺在二毛身边,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10月26日 阴
  不出所料,昨晚的事情引起了整条街的轰动。姓曹的一大早去找大毛,推开门一进去,看见两人早就断气了,马上抱起还没醒来的孙女跑出门,然后再去找人帮忙。他做的没错,不能让小叶子看到她父母当时的样子。
  街坊邻居都在乱猜疑,有人说是我们的房宅不合阴阳规矩,还有人说我们家撞了邪,要我们烧香消灾。姓曹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走路也不像平时那么利索了,不过他竟然没有倒下去,还在坚持着处理这些变故,也算是一条汉子。
  公安来人查了一阵子,说现场没丢失东西,可能是仇杀。但大毛和嫂子平时人缘蛮好的,没跟人结过仇,他们想不出到底谁有作案的动机。他们怎么会想到下手的人跟死者其实无冤无仇,还是他们的妹夫呢?
  昨晚没人看到我进出大毛的家,因为如果我不打算被人看见,就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不敢面对二毛,她的眼神看了让人心疼得不行,以前的笑容和神采好像一下子被全部偷走了。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把这一切告诉她,然后自行了断,一了百了。但我不敢,她已经失去了妈妈和哥哥,再失去我,她会崩溃的。
  10月27日 阴
  三毛和四毛从学校回来了,这对双胞胎姐妹很争气,去年同时考起了省城的中专,是他们全家的骄傲。曹妈妈死时她们回来了一趟,哭得死去活来,时隔半个月,她们又赶回来参加兄嫂的丧事。
  我在曹家生活了七八年,看着三毛和四毛从小妹子长成了大姑娘。四毛沉默寡言,有点像她爸;三毛的性格跟二毛类似,活泼的时候像小猫,温顺善良却像一只小兔。她最喜欢来我家玩,玩到很晚也不愿回家,就跟她姐挤一个被窝睡觉,把我一个人扔到堂屋睡小床。
  她们只请了两天的假。三毛见了哥哥和嫂子最后一面,扑在我怀里使劲地哭,哭累了,她说:‘姐夫,等考完期中考试我再回来看爸爸和你们。’
  我心里一阵揪紧,忽然之间很希望她们永远不要回家,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11月7日 小雨
  立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我给儿子加了一层棉被,他的脸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了,慢慢接近大人的肤色,越看他越觉得很像我,只希望他长大后做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普遍人,莫像我一样才好。
  二毛的情绪平静了些,但只要一想起她的母亲和哥哥,还是会泪水流个不停,晚上必须紧紧抱着我才能睡着。
  我真想对母亲说:我不想这样,为什么非要逼我?但不知为什么,一进入梦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被动地听母亲一遍一遍地怒诉,却无力表达我自己的思想。
  11月9日 阴转小雨
  三毛和四毛还是回了家,睡在曹家堂屋的大木床上。我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听着她们缩在被窝里小声地说话。她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我隐住了自己的身体,在我下定决心动手之前,不想让她们看见。
  不知道等了多久,说话声越来越小,她们终于肩靠肩睡着了。我慢慢走过去,现出身形,刀锋闪闪发亮,划过四毛的脖子,没有发出声音。我抬了抬手,看着三毛的脸,忽然想起了二毛,犹豫着下不了手。
  血腥味惊醒了三毛,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妹妹歪着的脖子里不断涌出的液体,再看了看我,吓得全身僵直。不能让她喊出声来,我迅速将小刀架到她的颈上,三毛瞪圆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恐惧和难以置信,还夹着一些哀怨,却没有呼救的意思。我鼻子一酸,狠了狠心,划了下去。在我动手前的一瞬间,三毛忽然泪如泉涌,我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姐夫,我喜欢你啊!’我的手一抖,差一点将刀掉到床上。
  我不敢再看她们一眼,隐身出了门,飞一样逃到了胜利山顶。站在我出生的地方,仰起头,用我的脸接受冰雨的惩罚,我知道它无法冲刷我一身的罪恶。
  我湿淋淋地进了屋,坐在床头发愣,雨水顺着发沿流了一脸。二毛醒来了,正要检查一下儿子的尿布,忽然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说:‘刚才去茅厕,下大雨了。’
  二毛心疼得直掉眼泪:‘怎么不带伞?快把衣服脱下来,把身上擦干,小心会生病的!’
  我忽然感觉很累,累得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做伤害二毛的事情了,哪怕让我做一个不孝的儿子。
  11月10日 阴
  天还没亮,外面闹哄哄的。二毛起身下床,正要出门看看出什么事了,姓曹的一脸阴沉地出现在门前。
  一个晚上不见,他的脸上好像突然增添了很多皱纹,背也弓了,往日的军人气魄荡然无存。他哆嗦着嘴唇,将三毛和四毛的消息告诉二毛,她立即晕倒在我怀里,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我把二毛送到医院,托一个跟我在孤我儿院一起长大的好友帮忙照顾,又将儿子托付给隔壁大妈,然后赶到姓曹的家里,帮他打点三毛和四毛的后事。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显得更加沉默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充满敌视,难道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姓曹的落到今天的地步,应该是他罪有应得,可为什么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11月11日 晴转阴
  姓曹的这两天几乎没说什么话,料理完三毛和四毛的事,到了下午,他忽然叫我陪他去胜利山。
  站在山顶,冷风吹得我伸不直脖子,他的抗冻能力好像比我好,站在那里竟然没有发抖。
  ‘前天晚上你在哪?’他冷冰冰地问了一句。
  ‘在家睡觉啊,你以为我在哪?’我也没好气。
  ‘我问过二毛了,她说你前晚一直睡在家里,不过,’他盯着我的眼睛,‘出事那晚,我好像听到三毛在叫姐夫。’
  ‘可能她当时说梦话吧,她跟我关系很好,在梦里叫我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再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当初就是你在山上捡到我,送到战后孤儿院的,你忘了?’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接着说:‘后来院里请你去作报告,我得知自己是你救的之后,就经常往你家跑,再过几年就成了你家的女婿,你不记得了?’
  我说得理直气壮。他沉默了一会,说:‘话虽然这么说,但你每次看我的眼神,绝对不像是看待自己的恩人,我总怀疑你别有用心,但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让你记恨的。’
  ‘你太多心了,你救了我,又是我的岳父,我跟你哪有什么仇?’
  ‘但愿如此。’他挺直了腰杆,攥紧拳头,脸上又露出军人的坚毅和冷峻,‘要是让我知道谁干的,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谈话就这么不了了之。回到家里,二毛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她立即扑到我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听到妈妈的哭声,我们的儿子好像也很伤心,跟着哇哇地哭,屋子里顿时闹成一团。
  ‘爸爸刚才问你前天晚上去哪了,我说你一直在家啊,他的眼神很奇怪,看我好像看贼一样。我怕他受不了这么多打击,变得疑神疑鬼,毕竟他已经是老年人了。’
  ‘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时间我们多过去陪他说说话。’
  ‘我好害怕,为什么这段时间家里连续出事,怕是有人想杀掉我们全家。’
  ‘莫想太多,你不会有事的。’
  她把头埋在我胸口,哭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哥哥、嫂子和妹妹都死了,我觉得我也逃不掉。’
  我把她紧紧地抱住:‘因为有我在啊,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有人要伤害你,除非先干掉我。’
  我感到眼眶里有点湿,于是闭上眼睛用力地忍住。我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多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她会怎么办?我真的不敢想。
  12月9日 晴
  今天又到了农历十五,很久没梦见母亲了,但我知道她今晚一定会出现。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向母亲说清楚,她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伤害她!
  12月10日 晴转阴
  母亲在昨晚的梦里怒斥我:‘你知道姓曹的对我们母子做过什么事情吗?’
  ‘他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让他老年孤独,那是他自找的。可是他现在已经得到报应了,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吧?’我小声地向母亲提出抗议。
  母亲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跟你父亲一样,懦弱,没用!为什么留下那个小女孩?’
  ‘她才三岁……’
  ‘你想想,她爷爷当年害死你的时候,你又是多大?’
  我不敢回答。母亲又说:‘你非要娶他女儿,就要付出代价,你现在自责,难受,都是你自己心软的结果!’
  我跪在母亲面前求她:‘到此为止吧!’
  母亲用责怨和无奈的目光看着我:‘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却这样不争气!当初他害我们有多惨,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但我真的已经不记恨他了,我们报复得够狠了!’
  母亲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我这样恨他,仅仅是因为私人恩怨?他不止毁了我和你,也毁了我们的梦想,还有我们生存的世界。我要是有能力亲自报复他,早就自己动手了,哪还会等到今天?枉费我把最后一线生气全部给了你,你却让我如此失望!’
  母亲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枕巾上已经浸透了泪水。天色已经大亮,二毛在厨房做早饭,她憔悴的脸庞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心疼得厉害!
  12月23日 阴
  姓曹的后来没找我,他整天窝在自己的屋子里,极少出门,连晚上也不开灯。我去工厂上班时,二毛就抱着儿子到他家去陪着他说话,直到我下班回家她才回来。
  我很害怕姓曹的跟她说什么,又似乎希望他跟她说什么,到底我在想什么,我好像自己也不清楚,唉,一团乱麻!
  姓曹的一向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们很少直接打交道。晚上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我甚至会突发奇想:也许他正在屋子里磨刀,等我睡着之后偷偷进来给我一刀子,就像我对待他的妻儿一样。
  二毛没有察觉到我最近心烦意乱,她这些天忙里忙外,累坏了。她是个好妻子,面对家庭突生变故,没有一味地消沉和惊慌,而是在悲痛之后坚强地承担起打理家务、安慰父亲、照顾儿子的责任。跟她相比,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们给儿子换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裤,看着像一只冬眠的小刺猬,他的小脑袋还不能抬起来,缩在帽子里,一天要换很多次尿布。
  深冬的夜晚冷得像冰,我紧紧抱着二毛,吻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嘴唇,唤着她的小名:‘萍,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带你回我的家乡。’
  二毛很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我爸爸捡到的战地孤儿吗?你怎么知道自己家乡在哪?’
  ‘我母亲在梦里告诉我的。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们在山下盖一间平房,屋前种几株桃花,每天看着清澈的溪水,碧蓝的天空,不远处住着跟我们一样纯朴的农户……’
  我轻声地描述心中的理想,二毛靠在我的臂弯,闭上眼睛痴痴地想象。说着说着,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的眼际,落到枕巾上,伸手一摸,却是自己的一滴泪水。
  二毛睁开眼睛,流露出许多无奈:‘这是不可能的啊,我们不能把爸爸一个人留下不管,他年轻时打仗九死一生,前几年挨批斗吃了不少苦,现在又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还有你和我的工作单位和组织关系,都不是想丢就能丢掉的啊!’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我轻轻地掀开被窝,坐起身来,不让她看到我眼中止不住落下的泪水。母亲总是埋怨我像父亲一样懦弱,而我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二毛问我要做什么,我说:‘给儿子换尿布。’”
  日记断断续续写到这里,最后几页写得更加潦草,纸张上出现一小团一小团的模糊印迹,仿佛是水滴在上面,有些文字已经不太清晰了。

喝水的仙人球 发表于 2004-12-5 23:14

第廿二章 危机(上)
  
  “12月24日 晴
  今天的心情实在不愿意写日记,拿着笔,半天写不出一个字,纸却已经湿了。
  大概是在十八岁那年,我开始养成记日记的习惯。那一年的中秋,我第一次梦见母亲,她让我记起了出生时的情景,告诉我姓曹的跟我们有杀身之仇。而我来到人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得到应得的报应,生不如死。
  就连让我入赘曹家,也是母亲的计划。她要我想尽办法接近曹家,最好能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然后实施我们的报复行动,一个一个地除掉,最后让姓曹的知道是我干的,让他得到比死更痛苦的打击,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接受的报应。
  可是母亲忽略了一点,我和她不同,我有人的肉体,有人的思想,也有人的情感。认识二毛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辜负母亲了。
  在心里积压了多年的话,今天终于可以一口气写出来。二毛不在家,她已经解脱了,用她认为最纯洁的方式。
  昨天发生的事情好像还在眼前,永远都不能忘记。早晨,当我睁开眼时,看见二毛愣愣地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像木偶一样。我轻轻地推了推她,她转过脸来,已经不是平常我熟悉的模样,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眼睛肿得像桃,呆呆的没有一丝光采,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吓了一跳,叫着她的名字,她忽然掩住脸,大声哭了起来。我以为她做恶梦了,连忙去抱她,她却使劲挣开我。我忽然发现落在枕边的日记本,心里猛地一颤,像遭了雷击一样,万念俱灰,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此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起昨晚忘了锁抽屉,也许二毛半夜睡不着,无意中发现了它。我又隐隐地好像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过两面人的日子了。
  我不知所措。二毛站起身来,也不看我一眼,抱起儿子就往外走。我想拉她,她冷冷地甩开我:‘放手!’
  我只好松手,看着她走向曹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惧,反而有种如释重负重新做人的的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到工厂上班。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
  晚上回到家,屋里没有开灯,火炉里是冷的,藕煤早就烧完了,只剩下布满小孔的灰黄色残躯。二毛还没回,我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心里一遍一遍想着见到她时该怎么开口。我想,等她回来,不管她对我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我会无条件答应她,绝不辩解,也绝不勉强她,哪怕她恨我到极点,要我去死,我也立刻办到。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地过去,到了夜里十二点,二毛还没回。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去敲曹家的门。也许二毛再也不愿见到我,我也没有脸面再见她,但我一定要告诉她这一切的原因,她嫁的是一个可悲的复仇者,绝不是丧心病狂的恶徒。
  哪怕打开门迎来的是姓曹的一把刀,我也无怨无悔。
  一切来得如此平静,门开了,姓曹的披着外衣,一脸阴骘,问我:‘这么晚有什么事?’
  ‘我来接二毛回家。’我说。
  姓曹的表情有些奇怪:‘二毛?她没吃晚饭就回去了,说把孩子放在这里陪我。’
  我心里顿时‘格登’一下,问他:‘二毛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姓曹的警觉起来,他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就跟平时一样,早上过来,晚上回你们家做饭,只是今天她的话比较少。’
  我们立即紧张了,分头去找,一家一家地敲门,拜托邻居们帮忙去找,连茅厕、树林都找了几遍,就是没看到她。深更半夜的,,一个年轻女子能走到哪去?
  我心里甚至升起不祥的预感,但我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只是心情很坏,想一个人静一静。
  天快亮了,邻居们陆陆续续回去睡觉了。我和姓曹的坐在房间里,这是我们头一次单独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姓曹的对我很不客气,我知道他担心二毛,没有跟他顶嘴。
  七点十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天空刚变成浅浅的灰蓝色,屋子里没有生火,手脚已经冷得麻木了。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隔壁大妈扯着嗓子喊:‘快开门!找到二毛了!’
  我一跃而起,姓曹的也立刻站了起来,打开门,大妈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神色慌张而且惊恐,说话时舌头都伸不直了:‘二……二毛找到了,在……在池塘里!’
  当时我的脑子里轰了一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姓曹的比我冷静,飞快地冲出门,往西边的田野跑过去,我痴痴呆呆地跟在他后面。
  后来的事情,我不愿再记起了。我的二毛,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敢再看第二眼。
  我只记得在我呆站的时候,姓曹的给了我一拳,他好像在怒骂:‘到底怎么回事?你这畜生!’
  我无言以对,突然一股癲狂直冲脑门,我大叫着,转身奔回家,锁上门。全身抖个不停,太冷了,我找不到一点温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边,掀开被子正要钻进去,一张纸扬了起来,我捡在手中,看到是二毛的笔迹,寥寥几行字。她说,她虽然不知道父亲以前做过什么伤害我的家庭的事,但他已经妻亡子丧,再大的罪过也该抵消了,如果我还是不甘心,她希望能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父亲平安的晚年。
  ‘他已经很苦了,真的,求你放过他!’她最后说。
  我瘫倒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有人在拍门,叫喊,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是隔壁的几个邻居,他们怕我想不开,把门给撬了。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想休息一下。’
  二毛的后事是老曹一个人操办的。我避开他,把儿子抱了出来,找到好友,托他送去我的家乡,找个善良的人家。在那个虽然偏远却无忧无虑的天堂,从此远离父辈的一切恩怨,抛弃所有的痛苦烦恼,过我和二毛想过却不能过的日子。
  二毛是水做的女人,最后又跟水融在了一起,我不配享受这样的待遇。她在水里得到永生,我只能在火中永灭身形,从此往后,再没有谁能伤害她,也没有谁可以勉强我做任何事情!”
  写到最后,字迹颤抖,几乎难以辨认。看完最后一个字,程寂早已泪痕满面,轻轻合上日记,却见封底注了一行小字:“悔之晚矣!后来人切莫蹈我覆辙!”
  吴来一言不发,只望着云山环绕的山谷出神。古柏森森,清泉泠泠,心灵是否能够得到些许舒缓和抚慰?
  “怎么会是这样?老曹真的是你外公?”程寂仍然不愿相信吴来跟那个古怪凶残的老头有血缘关系。
  “我也不想,可惜我决定不了。”
  程寂拧紧了眉头:“你奶奶以这种方式复仇,看来老曹年轻时一定害得她很惨。他真是作恶多端,不止是害了阿水,还害了你奶奶和你爸爸。”
  吴来苦笑着,不置可否。
  “你爸爸后来怎样了?”
  吴来目光一暗:“他点燃了房子,离开了人世。他住的地方是老曹解放前的旧屋,独门独户,离曹家有几百米远,老曹赶过去时,看到我父亲抱着我的棉被在火焰中,只听见他喊了一句:‘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此外老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吴来飘零的家世难过,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火烧房屋,怎么会留下日记本?”

喝水的仙人球 发表于 2004-12-5 23:15

第廿二章 危机(下)
  
  “我父亲本来就没打算把日记带进火中,他想让后来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包括老曹。但他忽略了一点,老曹顽固得很,自己不识字,也不拿给别人看,所以他至今还不知道我父亲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那你怎么会晓得自己的身世呢?你不是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走了吗?”
  “不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吴来轻轻拉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程寂不解地看着他,“戒指还没找到呢。”
  吴来举起一只手,指上套着一枚小东西,粗看像是光滑的卵石,表面抹了一层淡淡的乌紫色,再一看,那黯淡肤色之下若有若无地透出羊脂般晶莹的光彩,仿佛是乌云覆盖的一颗小小的月亮。
  “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程寂简直要雀跃了。
  “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去藏经殿里拿到的。”
  “是那个老和尚给的吗?那我们可要感谢他了。”程寂除下他手上的戒指,仔细观察,“咦,不是说白色的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吴来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忘啦,这戒指浸入了阿水的鲜血……”话没说完,程寂立即将戒指塞回他手里:“去你的!我不看了!”
  说笑中,两人收拾东西下楼,辞别老板娘。
  藏经殿外曲径通幽,一缕朝阳穿过古树的枝叶,温柔地搭在行人的肩上。踏着青苔遍生的石阶,走了一段路后,回首再看林涛树海中的殿宇,从层层绿影中依稀透出一角红墙,万绿丛中一点红,令人不禁产生隔世的错觉。
  乘车返回县城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公路旁不时出现佝着腰、挑着担,一步一晃赶往县城卖菜的庄稼人。县城之内熙熙攘攘,平凡的人们正在为生活而辛劳算计,蔬果市场附近更是人流如织,喧声如潮,前天那场洪水似乎已被忘得干干净净。
  两人随便找了家小饭店,要了两碗碎肉米粉。吴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程寂胃口不太好,只吃了两三口便停住了筷子。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吴来关切地问道。
  “不想吃。”
  “那你吃点别的好不好?刮粉?凉粉?臭豆腐?槟榔竽?”
  吴来说一样,程寂摇一下头:“心里总觉得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吴来柔声问道,握住了她的手。
  “可能是吧,我觉得很多谜团还没解开,这几天右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也莫名其妙的发慌。”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也许会感觉好一点。”
  两人手牵着手,在城里信步逛了逛,临近中午时才踱回雁西街。远远的看见程家门前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那人见到他们,立即迎上前来,剑眉朗目,浑身上下散发出阳光般的刚毅,却是邓一生。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给你打电话了。”程寂恍然想起,连拍脑门。
  “昨晚没等到你的电话,我还怕你出什么事呢,一早就赶了过来,好在你家在雁西街上比较出名,不难打听到!”邓一生说着,掏出一叠复印纸,“这是关于一九四九年湘西南解放战争的一些资料,可能不够全,你先用着,回去我再帮你查。”
  程寂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好像有“衡宝战役”、“林彪”等字眼,她将资料递给了吴来。
  邓一生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吴来的存在,友好地笑了笑,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你好!”
  吴来跟他握了握手:“辛苦你了,进去坐坐吧。”
  屋里已经一个月没住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散布在各个接触空气的物体上。父亲的照片挂在对面墙上,以微笑欢迎女儿的归来,程寂鼻子有些发酸,拿来抹布擦了擦桌凳,招呼邓一生坐下。
  “家里没人住,没烧开水,真不好意思。”程寂抱歉地说道。
  “你又跟我客气了!”邓一生表情有些不满。
  “铛铛铛……”座钟一连敲了十二下。程寂到附近的小饭馆买了几份小炒回来,三个人对付着吃了一顿。
  “对了,你们上衡山做什么?”邓一生放下筷子,掏出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
  程寂将前天晚上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邓一生听得眼都直了:“还有这种事?你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并且看到了已经死掉的人?”
  程寂点点头。
  邓一生思索着:“这么说,前段时间发生的离奇事情都跟那个阿水有关了?”
  “应该是的,不过她对我们好像没有恶意。”
  “那个防空洞离这里远吗?”
  “不远,出门沿街往西走两百米就是胜利山,它在西峰顶上。”
  “今晚你们是打算在这里等她呢,还是进防空洞去找她?”
  “在这等。把戒指还给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向她问清楚。”
  “你们要小心一点,这事真太邪了。可惜我明天早上有课,不然也留下来跟你们一块。”
  程寂笑着说道:“是呀,夏琴还说要跟你去防空洞呢。”
  邓一生的脸红了红:“别取笑我!”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学校了。”
  “再坐一会吧,刚刚吃完饭呢。”程寂一边收拾桌上的残局,一边挽留他。
  “不了,晚上还得备课。”
  吴来也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那好吧,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就不留你了。辛苦你跑一趟,谢谢!”
  “没什么,我跟程寂是老朋友了。”邓一生淡淡地说道。
  程寂收拾完毕,和吴来一起将邓一生送到车站。一路上吴来不爱说话,回到家里,程寂关上门,伸出手指刮他的脸,笑着说道:“醋坛子!醋坛子!”
  吴来哼了一声:“谁说的?我吃他的醋干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巴不得人家赶紧回长沙,免得在这碍你的事。”程寂连连叹气,“你呀,要是有人家一半风度就好了!”
  “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吴来俯身搂住她的腿,一把抱了起来。
  程寂双脚悬空,扬起头故意不看他。吴来手有些酸了,要把她放下来,程寂使了个诈,突然膝盖一弯,脚往后翘起,吴来以为她落地了,手上刚一松劲,猛然觉得前面一空,重心前倾,差点扑倒。
  程寂咯咯直笑。吴来气得不行,扳住她一使劲,将她横着抱了起来,走进里屋,用力甩到床上,纵身扑上来,压住她的身子,咬着她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道:“竟敢说我没风度,这就是你的代价!”
  程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一拉,窗帘遮住了明亮的阳光,将浓浓的温馨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
  暮色降临,明月高悬,长沙的中秋之夜。
  校园处处见笑颜,晚会的欢闹声穿梭往复。淡淡清香透过玻璃窗的缝隙,在办公室里织成一张迷网,中人欲醉,那是丹桂的芳香。
  邓一生握着的钢笔不时在备课本上划动,思绪却时断时续,需要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集中到明天的课上。思念的琴弦被桂花暗香轻轻拨动,却奏出不成调的酸楚曲子。
  终于备完课了,邓一生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天上一轮皓月与地上点点灯火,只觉满目清凉。
  他叠好课本,捧起昨天在图书馆里借到的几本关于解放战争的书。他已将与雁县有关的章节挑了出来,复印后交给了程寂,此刻静下心来,独自翻阅着那些历史的沉积。
  时间在静夜里流走。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页的文字上,仿佛在思索什么,剑眉越拧越紧,俊朗的脸庞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腾地站起来,顾不得合上书,大步跨出了门。
  “程寂有危险,阿水在撒谎!”

yama12 发表于 2004-12-7 13:34

好慢啊~~~~不过好看!

yama12 发表于 2004-12-7 13:42

二十三章防空洞
这是程寂第二次吃到吴来亲手做的饭菜,酸酸甜甜,色泽清爽,就像江南女子一样纯美可人,与她平时吃惯了的大咸大辣的湘菜相比,风格迥异。
  尤其是那道西湖醋鱼,夹一块白嫩的鱼肉,醮着黑色的浓酱,送进口中,甜丝丝的感觉从舌尖一路滑进心里。来不及仔细品味这份甜蜜,紧接着另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从舌头两侧包抄进来,将心情染成了江南烟雨的忧愁。
  就像爱情的历程。
  “你这人除了懒了点,嘴巴臭了点之外,也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了。”程寂用筷子敲着鱼头,一副评点江山的模样。
  “我等了整整一年,才听到程大小姐夸奖一句,感动得我真是――”吴来学着相声中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表情十分夸张,“热――泪――盈――眶――啊!”
  程寂哈哈一笑,伸筷在他手背敲了一下。
  老座钟忠心耿耿地坚守职责,迈着衰老的步伐,一步一声“滴答”。
  程寂已经将邓一生带来的资料看了一遍,大致是说: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领衔发出起义通电,宣布湖南正式脱离国民政府。湖南宣告和平解放。之后,国民党白崇禧集团构筑了一条以湘南为中心、南至粤北乐昌、西至芷江的“湘粤联合防线”,企图阻止解放军南进。1949年9月13日,解放军奉命在衡阳、宝庆之间进行衡宝战役,对敌人展开攻击。战役历时34天,共歼敌4.7万人,解放了湖南全境。衡宝战役是渡江战役之后,解放军席卷江南损失最大的一次战役。
  她浏览了一下战役的全过程,没发现能跟阿水沾上关系的内容。战争之中,普通人的命运是非常渺小的。
  时针已经划过了“9”的位置,阿水仍然不见踪影。程寂有点耐不住了。
  吴来忽然跳了起来,瞪瞪地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僵直地往上抬,手指抖个不停。程寂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不知道,手自己在抖,我止不住!”吴来皱紧了眉头,将手压在桌上,努力克制着。它颤抖的频率极高,振幅却不大,像绷紧的橡皮筋被撩拨了一下又一下。
  程寂抓着他的手,非但止不住,自己的手也跟着颤动起来。她急得流下泪来:“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病了?”
  “戒指,是戒指在动!”吴来咬紧牙关,额上沁出一粒粒微小的汗珠。
  果然,那一枚小小的戒指透射出一缕荧荧的光,非红非绿,非青非紫,说不出的诡异。光线很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它好像指着一个方向。”程寂仔细看着,那条光线若明若灭,颤颤地指向门外,那个方向正是胜利山的西峰。
  “也许阿水想要我们去找她。”吴来沉吟着。
  光线越来越弱,挣扎了几下,终于消散于无形。他的手也渐渐停止了抖动。
  “看来你猜对了……我们真的要进防空洞?”虽然早就想进去看个究竟,但事到临头,程寂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嗯,该来的躲也躲不了。不过我们得准备些东西。”吴来的眼里藏着深思。
  云影在天际盈盈浮动,如絮如烟,偶尔有几缕云掠过月面,轻轻飘走,不留一点痕迹。
  两人登上了胜利山,站在西峰之顶,向远处看去,整座县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如同一个个高深莫测的黑洞,潜藏着未知的神秘。月洒清辉,照得山上的树木枝叶毕现。
  抬头望月,她就像刚喝了半碗醪米酒,脸色红扑扑的,在羞涩的色彩中透出些许澄黄的光晕。
  “今晚的月亮很奇怪啊,怎么这种颜色?”程寂有些纳闷。
  吴来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答案:“很漂亮,以前很少看到这种颜色。”
  一群不知名的昆虫在山间自由飞舞,薄薄的翅膀扇动着小小的理想。碉堡似的防空洞森然矗立在崖壁边缘,月下看来,颇似古时烽火台的残躯。
  洞口开在碉堡平台的中央,早已被人重新挡上水泥板,上面还用几根粗大的木头堵住了。两人齐心协力,费劲地推开木头,见那块水泥板上已经生满了黑油油的苔藓植物,吴来早有准备,取出一把长刀,伸入板下,慢慢移动,转了一圈,将缝隙里的苔泥刮了出来,接下来用两根坚实的木棍抵住水泥板的一侧,两人同时撬动,板子挪开了数寸。
  好不容易移开水泥板,洞里黑咕隆咚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程寂从包里取出两只手电筒,拧亮了,往下照着,吴来顺着墙上的铁杆攀缘下去,紧跟着她也下去了。
  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潮冷的墙壁,阴森的气息,以及脚下长及膝盖的荒草,与外界隔绝了数十年的联络。
  洞不大,两人很快看到了墙上那一面小小的水泥门,灰色的门嵌在褚黄的砖块之间,上面加了一把锈黄的大铁锁。吴来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几根铁丝,在锁上摸索着,一阵悉悉索索过后,只听“喀”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程寂惊奇地咂着嘴:“偷鸡摸狗的本事你倒挺强的嘛!”
  “是呀,幸好我为人正派,不然警察有的忙了。”吴来回应着,刀锤并用,左刮右拍,终于将水泥门弄开了。
  一股阴风忽地窜出,打在程寂脸上,吓了她一跳。用手电一照,门内却只有一面横立的墙壁,下面是一条小路,左右延伸。
  两人跳了下去,紧拥着对方,打着手电沿着左边的通道走进洞里。
  通道又窄又长,呈一定坡度,往山腹中斜插下去。洞里的道路纵横交错,一步一步在黑暗中前行,这里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喧哗,只有渗着水的墙壁,和偶尔急驰而过的刀锋般刺人的风。两束昏黄的光照着前方不远的道路,冰一样的感觉直逼脸面,好冷!
  “还好我们有地图,在这种地方想不迷路太难了,怪不得当年我姐她们走不出去。”程寂感叹着,靠紧吴来的臂膀,“老曹怎么会想起把地图送给你呢?”
  “可能是良心发现吧,他猜我迟早会进防空洞探个究竟,不希望我困在里面。毕竟,除了我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也许他还指望我能给他送终呢。”
  “那你怎么想?你不恨他了?”
  “说不清。你恨你姐姐吗?”
  “不恨,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个受害者,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应该会有很好的前途。”
  吴来沉默了几秒钟,点点头说道:“是啊,老曹已经老成这样了,这些年过得也很惨,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年呢?难道我还去找他算那几十年前的旧帐?”
  两人小声说着话,七拐八绕之后,终于走到了防空洞最深处的甬道。小道笔直前伸,尽头好像有一扇小木门,程寂想起了姐姐的话,莫非她所说的那扇死亡之门就在这里?
  “你认为阿水会在里面?”程寂忽然觉得很冷,牙关开始打战。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从图上看,这个洞就像迷宫一样,只有这个地方画了个大方框。”吴来指了指地图,又指了指那扇木门,“里面可能是一间大房子,大概就是当年打战时避难的地方吧。”
  风声似乎小了些。手电的光线越来越暗,程寂从包里摸出新电池,换下了已经耗尽能量的旧电池,通道立即亮了许多。
  木门已经残破不全,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腐朽,一块灰,一块黑,像一张驱鬼的面具。
  程寂忽然颤了一下,睁大惊恐的眼睛,指着墙角。吴来用手电照过去,只见一种液体从木门里缓缓渗出,分成两股,顺着两边的墙角,流过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直向甬道外面流去。
  那液体有些黏稠,颜色十分古怪,呈现一种蓝、绿、黄数色交错混杂的诡异状态,泛着僵化的气泡,流速很慢,却源源不断,像一双瘦硬的枯爪,机械地向外爬着,挪动着蚯蚓一样的身躯。
  程寂心里有些发麻,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感觉升上来,扩散到整个身体。她正想开口说话,静得令人心慌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像幻觉,又像梦境。
  邓一生匆匆下楼,穿过欢歌笑语的校园,正要上马路拦出租车,忽听有人在背后大声叫他,转身一看,是夏琴。
  “你怎么没去礼堂看晚会?”邓一生问道。
  夏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埋怨道:“你还说呢!我找了半天没看到你,想起你明天有课,可能呆在办公室,我就中途退出来去办公楼找你,正好看见你慌慌张张地出来,走得那么快,喊都喊不住!”
  “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邓一生歉意地笑了笑,拦住一辆出租车。
  夏琴拉住他:“什么事这么急?”
  “以后再跟你说,好妹子,你去看晚会吧,我真的很急,没时间了!”邓一生说着,打开前门进了车。
  夏琴挡住门不让他关上:“你去哪?我也要去!”
  “帮帮忙,拜托了,明天我再跟你道歉好不好?”邓一生恳求着。
  夏琴不由分说,打开后门钻了进去,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哪,我说过要跟你们一块去的!”
  邓一生还想劝她,司机却有些不耐烦了,斜起眼看着他俩:“你们到底走不走呀?”
  “当然走了,师傅,我们去火车站!”夏琴抢着说道。
  邓一生无奈,只好由着她。夏琴噘着嘴,愤愤地埋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想撇开我,去探那个什么洞,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朋友,我算是白认识你们了!”说着悲从中来,声音有些哽咽了。
  邓一生一时无言以对,心里也有些愧疚。夏琴虽说任性了点,待他还是无可挑剔的,以她优越的家境和顺利得如同阳光大道的生活经历,这几年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受到的委屈,已经是她出生以来最大的挫折了。
  夜已经深了,雁西街像一条冬眠的长蛇,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万赖无声,灯火俱熄,半座县城仿佛睡着了。
  “奇怪,刚才下火车时明明人很多,走到西边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这里的人都习惯早睡吗?”夏琴感到十分诧异。
  走在这么安静的街上,连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仿佛担心惊扰了什么。有风从街面扫过,凉气如耗子一样扯动着单薄的裤脚。
  夏琴有点发怵了,伸手挽住邓一生的胳膊:“怎么会这么安静?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邓一生沉思着,想起程寂说过的那些诡异的情节,此时的气氛不由他不警惕。他关切地问夏琴:“你害怕吗?”
  夏琴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不怕!”
  “我不是取笑你,是说真的。这里可能有危险,你最好还是回学校吧。”
  “不回!”夏琴的脑袋摇得像筛谷子,“你别想再甩掉我!”
  邓一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这小姑娘不仅任性,脾气还倔得很。
  两人在程家门前敲了很久的门,里面却一点声息也无。窗户紧闭着,程寂和吴来早就走了。
  “奇怪,他们不是说在家里等阿水吗,怎么会没人呢?”夏琴喃喃说道。刚才在火车上,邓一生已经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向她转述了一遍。
  “他们去哪了?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离子时还有一个小时,难道他们进防空洞了?”邓一生握紧了拳头,竭力使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没人能回答。干净而苍凉的夜空,几只大鸟的影子由远及近,矫健的身形在天幕划出优美的曲线。
  每年秋季,北雁南飞过冬,至此地止步栖留,“雁县”之名由此得来。然而今年的雁阵却不同于往年。大雁经过雁西街上空时,莫名其妙地发出声声长鸣,似哀,似惧,似惊,似警,本来整齐有序的“人”字形队伍,忽然被某种力量搅乱了阵形,大雁们像遭到棒击似的四散飞逃,全然没有往日优雅从容的气度。
  雁阵惊寒,声断雁西。
  “我们怎么办?”夏琴咬着嘴唇。
  “我去防空洞找她,你就不要去了!”邓一生冷冷地说道,甩开她的手。
  夏琴愣了一下。她从未看到邓一生以这种态度待人,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生,这与他平时自我标榜的绅士形象十分不符。她没有放开手,反而挽得更紧了。
  “你没听到吗?我要你赶快回去,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邓一生粗暴地甩开她的手。
  夏琴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抽泣起来:“你,你怎么能这样?人家特地过来陪你,你还这样对人家!在你看来,程寂真的比我好很多吗?”
  “是的,你跟她根本不能比!你快点回学校,我不喜欢晚上跟你在一起!”邓一生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西走去。
  夏琴又气又恨,泪眼婆娑,满腔委屈找不到发泄,撑得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程寂,程寂……你就算对她好,也不该对我这样绝吧!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她忽然心里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立即拔腿追了上去。
  “你怎么还赖着不走?”邓一生语气生硬,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夏琴反而破涕为笑了,她紧紧拽住邓一生的胳膊,轻松地哼了一声:“你这人真是的,刚才差点没把我气晕!不过念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有什么好心?”邓一生仍然板着脸。
  夏琴把头一扬:“你知道有危险,想把我赶走,哼,我不吃这一套!”
  邓一生拿她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认真的警告她:“随你的便。不过你记得一定要跟紧我,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琴用力地点点头,泪花犹在闪光,脸上却换上了幸福的笑容。
  邓一生摇着头:“平时看你挺胆小的,怎么今晚像吃了兴奋剂?”
  他却忘了:有一种力量,能使女人获得极大的勇气,不惧怕任何危险。
  防空洞静默无声,在清亮的月光之下,更显得幽暗阴险。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仿佛从地底升了上来,连月亮也有些害怕了,扯过一片云絮遮住了脸庞。
  两人站在已经打开的洞口。邓一生这才记起忘了带手电,随身的钥匙串上倒有一只迷你小手电,但那点光线显然不能与深邃的防空洞相抗衡。没有手电,也没有地图,显然不能冒然进洞,他有些踌躇了。
  “程寂不是说过吗,当年她姐姐在洞里遇到意外,就是被上山查看的气象员听到了喊声,才获救的。要不我们一起大声喊,也许他们能听见。”夏琴提议。
  二人双手拢在唇边,对着黑黝黝的洞口,齐声喊道:“程寂――程寂――”
  “程寂――程寂――寂――寂――”回音在洞中一遍一遍回旋。回答他们的始终是沉默。
  邓一生有点急躁了。夏琴忽然叫起来:“对了,我的背包上挂着一只小哨子呢,怎么把它给忘了!”
  她从包上取下一只漂亮的绒布小兔,屁股里面藏着一只精巧的小哨子。她将哨子放在嘴上,示意邓一生继续向洞里呼喊,她则吹哨子壮大音量。
  “嘘――嘘――嘘――”
  尖利的哨音划破深远的中秋之夜,沿着九曲回肠的甬道一声一声传递,久久回响,绵绵不绝。

紫薇 发表于 2004-12-9 16:05

$辛苦$$辛苦$$辛苦$$辛苦$$辛苦$

爱睡觉的猫 发表于 2004-12-11 14:20

还没完。。。。

yama12 发表于 2004-12-13 17:38

第廿四章 易魂





  程寂和吴来正要走近那扇门,外面似乎传来间歇性的尖锐声音,虽然微小,却不间断地一声接一声,再仔细听,好像还有人声。
  “这么晚了,谁会来防空洞?”
  两人对望着,心中均是惊疑不定。吴来使了个眼色,两人紧紧搀拥着,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走向出口。
  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在大声喊话,仔细一听,叫的竟然是程寂的名字。
  程寂又惊又喜:“是邓一生!”
  两人加快步伐走出去,快到洞口时,程寂忍不住大声喊道:“是不是邓老师?”
  “啊呀!你果然在里面!”邓一生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接着又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还有我呢,我也来了!”
  这时程寂和吴来已经走到了洞口,翻过水泥门,沿着铁杆爬出洞口,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站在那里探头探脑。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们在洞里?”程寂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疑惑地问道。
  夏琴洋洋得意:“还说呢,都是我的哨子的功劳,要不是……”
  邓一生拍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长话短说,我们现在情况很危险,得赶快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程寂和吴来同时问道。
  “一言难尽!阿水在撒谎,我们……”
  邓一生刚举起手示意大家一起下山,猛然间听到脚下轰的一声,像地底下劈了一个炸雷,洞口附近的土地突然松塌,四人猝不及防,顿时如下汤的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栽进了洞底的通道,又向洞里滑了一段路。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团团泥沙将四人包围。
  邓一生离洞口最远,个子又最高,因此被埋得最浅。他用力扒开裹住自己下半身的泥土,挣扎着爬了起来。
  头顶空间大开,月光柔柔地照进来,天地宇宙,一片澄明。
  程寂被埋到了肩膀,想呼叫,嘴里却填了一口的泥。邓一生连忙扒开裹着她的泥土,抱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将她救了出来。
  吴来也爬了起来,两人合作将夏琴抱了出来。还好,四个人都只擦破了皮,没有大伤,两只手电也没摔坏。
  抬头看时,四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通向洞口的水泥门已经被深深掩埋,不可能再从那里爬出去了。月亮虽然近在头顶,四周却只有乌黑冰冷的石壁,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幽邃的洞里缓缓流出一股寒气,令人肌骨生凉。
  “看来我们想不进去也不行了。如果塌方是阿水搞出来的名堂,她不放我们走,我们就没办法出去。”吴来沉声说道。
  “就算出去了,她也有别的办法把我们再掳进来。”夏琴接口说道。她感觉有点冷,向邓一生身上靠了靠。
  “好,进去就进去!我们有四个人,怕她什么?邪不压正!”邓一生挥了挥拳头,从程寂手中接过手电筒,带头走向防空洞深处。
  长长的甬道向黑暗延伸进去,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莹莹地渗着水,却始终流不到地上,仿佛在渗出的过程中同时被墙壁吸纳了。
  程寂紧紧握着吴来的手,感觉掌中汗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吴来的。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这深不知底的洞里,仿佛有某种神秘的气息。
  冰冷,潮湿,毫无生气的气息,然而你却能真实感觉到它的存在。
  这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博大渊深的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双幽寒的目光,带着嘲弄与贪婪,从周围某个地方直逼过来,就算将头埋进吴来的臂弯里,程寂也能感觉到。
  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从手臂上突起,触感那么真实。
  没有人说话,防空洞里只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拐了好几道弯之后,木门终于近在眼前。腐败的气味更加浓厚,两条蚯蚓状的浓稠液体还在墙角缓缓蠕动,令人作呕。
  吴来的手电向旁边扫去,离木门还差十几米远的墙壁上,似乎有一些字迹,不知是用什么写的,暗黑的颜色透出摄人心魄的诡异。那些字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被墙壁的湿气浸得模模糊糊,只有首尾两行字能辨认出来:
  首行:“浮生难记,生死饮恨。十年磨砺,始知无分。天道莽莽,七七轮回。无天无地,无鬼无神!……”
  尾行:“……得此信者,既知祸福,即速远去。若有泄露一字半句者,举家立诛,状如诸子!”
  第一行字不知其意,想必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忆,可惜后面的字都看不清楚了。
  而最后那一行字颜色稍亮,书写的年代应该更晚一些,难道就是二十一年前使寻子的家长们看到后立即举家搬迁的恐吓?
  “诸子,诸子……是指我姐姐她们吗?”程寂想到写下这些符咒的人的凶残,觉得不寒而栗。
  吴来将地图递给邓一生。邓一生将手电的光圈聚焦在这一方小小的牛皮纸上,仔细看了看:“这个门里应该有个很大的空间,好像是正方形的。”
  四人站成两排,邓一生和夏琴在前,吴来和程寂在后,慢慢地向甬道尽头的木门走去。阴森的气氛直扑过来,五脏六腑涌动着难受的滋味。
  门内忽然响起一阵哀婉缠绵的歌声,声音很小,却沁入了耳膜。
  那声音有如水的柔婉,又如风的飘忽,时而轻扬,时而羞媚,时而叹息,时而悲怜。初听仿佛初恋的伤感,再听下去,又变作热恋的迷醉,思念的缠绵,离别的惆怅,最后转为凝涩凄哀的曲调,竟像与最亲最爱之人生离死别,那份悲伤无以言说,令听者不禁唏嘘不已。
  歌声有曲无词,唯有轻柔婉转的旋律,轻吟之间流淌而出。这扇象征死亡的破败木门,竟因这歌声而变得顺眼了许多。
  “天涯歌女!”程寂低呼了一声。
  邓一生挡在夏琴前面,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木门,手电的一束黄光随即射进门内,只照见一面灰暗的墙壁。
  歌声并未停止,随着木门的开启,音量比刚才大了一些。邓一生和夏琴小心地迈进,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忽然像被钉住似的,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走在后面的程寂觉得奇怪,正要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只见邓一生一脸的错愕,瞠目结舌,夏琴更加夸张,紧偎着邓一生,全身一个劲地战栗,甚至能听见牙关磕碰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飘浮着腥臭的气息,程寂的心也不禁开始狂跳。吴来将她搂紧,从邓一生旁边闪身进了门。
  里面的空间远不如图上画的那样大,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间,面积大约二十几平米。四周墙壁的颜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半透明的,墙壁之内隐隐透出一种僵冷的深青色,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墙壁的构造和肌理。
  程寂伸出手指碰一下墙壁,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软软的,潮潮的,有一点弹性,这触感竟像是人的皮肤。她吓得浑身打了个机伶。
  房间里亮着微光,程寂向内张望,只见尽头的墙上挂着一盏碧磷磷的灯,一点幽光忽明忽暗,照得房间里阴森森的,空气中弥漫着惨绿色的光粒。
  仔细一看,那其实不应该叫“灯”,它没有灯泡,没有灯罩,也没有支架,竟是凭空生出的一簇火焰,无依无托地悬在墙壁上方,冷冷地注视着来客。
  碧火下方的墙上贴着一面圆镜,有人立在镜前,红衣如血,长发垂肩。她背对着众人,十指当梳,一下一下,极缓慢又极有节奏地梳理着头发。那飘渺如同梦幻的歌声,正是源自这里。
  “是阿水吗?”程寂正想唤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吴来紧紧搂着她,他的身上似乎有冷汗渗出。
  是什么不对劲?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衣着打扮,她的歌声一如既往的美妙动听。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的身材很瘦,不是一般的纤细,跟程寂在幻境中见过的阿水相比,好像忽然缩减了很多,以致于剪裁良好的旗袍穿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像挂在衣架上,空空荡荡。
  四个人,八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一根乌黑的棒状物体自她的袖口伸出,将头发轻轻拢住,黑棒的末端分成五根细长的尖棒,插进头发,再顺着发丝轻轻滑下来,直至发梢,动作简单而优雅。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没有手掌,没有皮肤,只看见五根细长的骨头,犹如枯树老枝,指节机械地弯曲,活像电影里的机器人。
  眼前这个唱着歌、梳着头的女子,竟是一具骨架?
  阿水止住了歌声,将头发拢到脑后,慢慢地转过身,向他们走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肉,只有一副腐黑生硬的面骨,颧骨突出,牙骨裸露,空洞的眼眶深不见底,藏着捉摸不透的心事。一头长发却乌亮如丝,柔软地搭在肩上,衬得长发之下的枯骨更显诡异。
  阿水看着他们吓呆的表情,愉快地笑了。
  一具面目狰狞、黑炭一样的骷髅,忽然咧开了嘴,颌骨挪移的方位和距离与常人无异,确实是笑的表情。只是这种笑容容易诱发恶梦。
  程寂只觉全身冰凉,杵在当地,半步也动弹不得,像夏琴一样,她也开始战栗起来。
  “等你们很久了。戒指呢?”阿水向程寂伸出手,摊开枯爪般的细长指骨。她没有牙齿和舌头,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程寂还没反应过来,邓一生忽然鼓起勇气说道:“等等!你为什么要欺骗程寂?”
  “欺骗?我哪里骗她了?”阿水扬起头,深邃的眼洞直勾勾地盯向邓一生。
  “你设置幻境,让她看到四十九年前的一幕惨剧,来博取她的同情心。你知道以她的善良,肯定会答应帮你上衡山取回戒指,但百密总有一疏,问题就出在你所设的幻境,我已经查过了,武汉解放是在五月份,如果你丈夫真是逃兵,那你们离开武汉应该在五月之前。可是在幻境中,你们到达雁县却是在九月,按常理推断,即使是走走停停,从武汉到雁县也不需要四五个月时间。”
  “哦?说下去。”
  “还有,当时驻守武汉的是桂系白崇禧部,他们是不会从浙江招兵的,你说你丈夫是浙江人,那他怎么可能是从武汉逃出来的兵?所以,程寂在幻境中看到的情景,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
  阿水还没回答,邓一生又说道:“你欺骗程寂,无非是想让她帮你拿回戒指,为什么一定要她去而不是别人?”
  “因为你想要的不止是戒指,还有程寂。让程寂带着戒指进洞找你,这是最省事的方式。”吴来接过了话题。
  “以你的能力,不管程寂在哪,你想找到她应该不难吧?为什么非要她进洞来找你?”邓一生不解。
  “那是因为她今晚有事不能出洞。”吴来直视着阿水没有眼珠的眼眶,“我说的对不对?”
  阿水又笑了,这回她笑得更加灿烂,张开乌黑的颌骨,露出黑黝黝的喉洞,全身骨架颤动,那件艳丽的旗袍也跟着花枝招展,骨骼和锦锻面料磨擦的“嘶嘶”声轻轻响起。
  “对又怎样?不对又怎样?你们认为自己还能逃出去吗?”阿水抚了抚秀发,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几个人在她眼里就如关在笼中的猎物。
  “你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程寂慢慢恢复了平静,一股受嘲弄的委屈和气愤涌上心头。
  “我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仇。”
  阿水扬起一只“手”,指着他们背后的墙壁,轻笑着说道:“子时快到了,他们要出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四人茫然地转过头,只见灰扑扑的墙壁中央,忽然泛起一圈血红色的涟漪,那一圈波纹微微晃荡,向四周慢慢扩散开来,整块墙壁随即变成了一片血池。鲜血的腥气和肉体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程寂只觉得全身燥热,仿佛连毛发都被这种恶心的气味袭入了。
  血池竖立在“墙”上,却没有掉落半滴血水。腥臭中忽然传出微弱的声音,像有人病重的呻吟,又像野兽临死的嘶鸣。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好像许多人被关进某个封闭的牢笼,为了生存,为了逃出去,他们不停地呼救,不停地哭泣,希望有人听到,将他们救出。然而没有人理会和同情他们,于是他们转而变得歇斯底里,恶毒的诅咒和愤怒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正惊疑间,一只枯黑的手爪猛地探出来,指尖淋淋漓漓淌着血水,差点碰着夏琴的脸。
  四人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阿水就站在后面,她可比血手更恐怖,立即又止住了脚步。
  血池中伸出的“手”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将整条乌黑的长臂伸了出来,朝空中一阵乱抓。偶尔冒出半只头骨,森森眼洞茫然望着池外,仿佛努力想要钻出来,挣扎了半天没有成功,又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骸骨层层叠叠,在血池中纠缠不休,原本静得令人窒息的防空洞,此时变得异常热闹。
  四人手拉着手,紧紧依靠,这间石室小得可怜,他们无处可退。
  吴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说道:“我明白了!地图上把这个房间画得很大,但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一小间,原来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你用法术遮住了!”
  “你猜猜被我困住的这些人都是谁?”阿水的语气依旧带着讥嘲和轻蔑。
  “难道……难道是李爷爷他们?”程寂吓得叫了出来,腾地一下钻进吴来怀里。
  “猜错了。”阿水得意地说道,“你说的那些人都好好的在他们家里呆着。”
  “不可能!”夏琴忍不住插嘴,“我们来的时候,这半边县城一个人都没有。”
  “我只说他们都呆在自己家里,并没说他们现在还是正常的人。他们的身子在家里,灵魂和血肉已经被我借来建筑这道肉墙和血池了。”阿水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
  身体还在家里,灵魂和血肉却在防空洞里,那么留在家里的那些居民,现在都是一副什么模样?夏琴想到刚才经过雁西街时的肃杀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他们都已经死了?”程寂小心地问道。
  阿水翘起瘦骨嶙峋的食指,在胸前摇了摇:“你又错了。他们只是正在做一个梦,你们和我都在他们的梦里。从前天晚上你回雁县开始,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群尸骨抓住、撕咬。”
  “前天晚上我在李爷爷家看到的那些人,到底还是不是活人?”
  “唉,你这孩子怎么变糊涂了,你没注意到他们都有影子吗?那是我练易魂之术的第一天,那时他们的灵魂还没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只是被我控制住了而已。”
  阿水望着翻滚不息的血池,空无一物的眼洞中射出炯炯碧光,说话的音调也拔高了:“三天三夜易魂术!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完全化掉那些活人的思想,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中,获得重生,到那时,半座县城就是我的了。那场大水真是没白费!”
  经她提醒,邓一生忽然想起,问程寂:“你上次打电话说什么洪灾?”
  阿水发出一声尖利的枭笑,听得人毛骨悚然,指着吴来:“洪灾?那不过是一个幻觉,除了被大水卷走的那些人,就只有他碰巧看到了。”
  程寂十分疑惑:“可是我在学校听到广播新闻了。”
  “还有别人听到吗?”阿水咧开嘴,张着黑惨惨的颚骨,“笑”着问程寂。
  “我也在学校,没听到什么洪灾的新闻。”邓一生盯着阿水,“这又是你搞的鬼?你把程寂骗回雁县,要她去帮你拿回戒指!”
  “不错,不错,现代的年轻人脑子还不算笨。”阿水咂了咂牙骨,赞许地点点头。因为没有皮肤血肉,她的所有表情都是通过下颌骨的移动完成。
  血池中浊浪滔滔,无数骨肉浸淫其间,随着刺目的鲜红血液翻滚不息,像一锅熬出火候的骨头汤,粘稠的汁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要造出这些怪物,跟程寂又有什么关系?”邓一生沉声问道。
  “问得好!”阿水手一挥,血池的波浪逐渐萎缩,从四周向中央聚拢,最终凝成一个醒目的小红点。那面墙壁又恢复了灰蒙蒙的颜色,静静地伫立,仿佛从来没有变幻过。
  “再让你们见一个人。”阿水尖尖的指骨指向另一面墙壁。
  四人闻言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影子在墙壁上慢慢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等到看清他的面目,程寂和吴来不禁“咦”了一声。
  那人竟是老曹爷爷!
  他并没有从墙壁里凸出来,仿佛只是一个平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那里。他眯着眼睛,似乎正在沉睡,又似乎疲倦得失去了一切力气。
  程寂等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阿水又要搞什么名堂。
  “我不喜欢说废话,让他来说吧,反正现在离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阿水伸出手爪,朝老曹爷爷额上做了几个抓弹的手势,指节发出“咯咯”轻响。
  老曹爷爷悠悠地醒来,睁眼看到这几个年轻人,“啊”了一声,立刻露出担忧和失望的神情。
  “你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说完后,你们都可以瞑目了。”阿水悠然自得,全然不理会那四人愤怒的目光。
  老曹爷爷神色黯淡:“阿水,你心里的恨始终消除不了吗?”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寂只觉得越来越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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