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误入德累斯顿
误入德累斯顿并没有想去德累斯顿,我们想去的是美丽而浪漫的布拉格。
坐城里的S-BAHN线路去中心火车站,却在Bellevue站停了下来,时间一长,我们才发现站台上有些
异样。有几个人在匆忙奔跑,有人在嚷着,好像是在发命令。但是整个站台还是空空荡荡,没几个乘客走
出车厢张望,没人像我们这样焦急地打听。
“有人跳轨自杀”。看见我们的疑惑表情,一位老先生平静地说,接着就象其他乘客一样埋头看报。过了
近半个小时,车又开动了。
那是个宁静的早晨。天空蓝得好像白云是贴上去的。这个巨大的城市几乎全埋在绿荫中,规行矩步,悄没
无声。从车站月台上远望,好像整个中欧晴空万里,谁会想在这样一个好日子寻找毁灭?
于是误了火车。下一班直达车要等五个小时。我们正在骂倒霉,售票员建议我们不妨分两段走,到德累斯
顿再换车。
德累斯顿?
德累斯顿!我做研究生时,读过《第五号屠场》,里面写到德累斯顿的轰炸。
我心中一直认为那是个叙述学上所谓地理“锚定”。象伏涅格特那样的后现代先锋作家,锚定是否扎实可
信,不仅无所谓,而且是嘲弄对象。他从德累斯顿一下子跳到另外一个星球“特拉法马多”,而且跳到二
千年后,那里有五种性别。
欧洲人说到德累斯顿,就象中国人说到景德镇:‘瓷都’历史悠久,美丽得象瓷画,艳称‘东欧的佛罗伦
萨’,日尔曼诸邦国中最古老的萨克森大公国首府。
“老城”(Altstadt),是个沿着易北河建起的城市,一个宫殿,宅第,园林,博物馆,美术馆的集合,里
面有从希腊罗马时代留下的浮雕和塑像。古老的萨克森王国首府。著名的‘日本宫’珍藏大批手稿,古书
,古地图。带钟楼的“牢房”(Zwinger)名字奇怪,原是城堡中刑场,拆了改建成美术馆。
德累斯顿是德国音乐的福地:巴赫的大儿子二十三岁时成为萨克森宫廷风琴师,是老巴赫最大的得意;瓦
格纳在巴黎穷愁潦倒,到德累斯顿演出歌剧《里恩其》和《飞行的荷兰人》,一举成名。古老的音乐学院
,造成了此地宫廷贵族鉴赏上的挑剔,在德累斯顿演出成功,使许多音乐家从此得以骄人。
“你知道,任何人想写反对战争的书,我都赠送一句金言”,伏涅格特的朋友教训他说,“我奉劝你写一
本反对冰川的书”。
1943年英国皇家空军轰炸汉堡,首先观察到后来名之为‘火焰风暴’(Fire-storm)的奇景:许多大火在在
短时间内纠结成一团,在城市上空燎出上千度的高温气团,旋成一个尖声狂嚣的龙卷风,猛地抽紧周围空
气,把周围的人,车辆和建筑硬吸进去。火焰风暴所及路径,一切灰飞烟灭。
要炸出火焰风暴,得有几个条件:轰炸机群在极短时间内投下巨量燃烧弹和高爆炸弹,而被炸区域有集中
的高层建筑。
为此目的,德累斯顿市中心“老城”,密集的教堂城堡,显然是最佳选择。轰炸的整个实施方案,其中燃
烧弹的极大比例,目的就是烧出一个“火焰风暴”。
德累斯顿火焰风暴,据说几达3000度,而砌城堡的砂石1200度开始熔化,教堂美奂美仑的铜顶,1083度熔
化,2595度气化。
在许多飞行员的记忆中,德累斯顿是一个奇观。从四英里的高处回顾,那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美,一个巨大
的火山云,人肉的大烤炉。
如果不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蘑菇云,火焰风暴将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最宏伟形像,战神最令人战栗
的显灵。
火车沿着易北河走,这条著名的‘会师之河’,曾裹着硝烟出现在很多战争片里。两岸风光之欹旎多姿,
大出我意料之外。欧洲以河流美丽著称,莱因多瑙没有如此秀美:两岸壁立着绝壁险峰,千岩竞秀连绵百
里。峰底的河边却是沙岸平展,浅坡葱绿,火车从峰腰盘山而过,底下绿荫中一座座漂亮的别墅,一江澄
碧清澈见底,或见到一二游泳者。白沙的河滩上是五彩缤纷的躺椅,帐篷,一条条晒得油光光的肉体。我
看到一处可能是德国人(除了“道德立国”的纳粹时期)一向做急先锋的天体主义营地。
“拿照相机,拿照相机!”我说。“快!快!”
“干吗?”妻子说,“真没见过世面”。
“望远镜头!”我急着说,“镜头能望远!”。
我急急忙忙拆装镜头时,妻子说,“你还看他们。你瞧,他们还在看我们!”
果然,好些肉条儿站在一块巨岩上,货真价实,还拿着望远镜在看我们。看来,在峻峭河岸中腰蜿蜒的火
车,是易北河奇景。火车盘过了一个弯儿,我们为自己的洋相乐得大笑不止。
火车慢了下来,一抬头我们远远地望见德累斯顿涌进地平线:高耸的圣母院(Frauenkirche)那只剩几条肋
骨的圆顶,周围是断壁,象一个高个儿女人,眼窝是巨大的空洞,脚底是儿女的尸体。我们两一下子悚然
无言了。
难道我们真的来到了德累斯顿?
一九四五年的二月十三日,按日历,是德国的狂欢节Fasching):儿童衣彩,大人放假。这一年不行了:科
涅夫元帅指挥的乌克兰第一方面军突破了德军防线,从卡尔巴仟山一带攻入德国。四百万难民拖儿带女拥
塞道路。六十万人口的德累斯顿,此时暴涨近一倍,一百多万,街沿上坐满了拖着箱子的难民。
所以大轰炸之后,连大致的死亡人口也统计不出来。但是这个星期二之夜,街上还是有穿得奇形怪状的大
人小孩,看来是去参加化妆晚会的。当时德国流行一句“幽默”(可能有告密者的场合绝对别说):
"享受战争吧,和平会更受不了”。
这话太乐观了。他们没有料到这场战争还将给德累斯顿人出乎意料的享受。
德累斯顿老城有巨大的屠宰厂,有上百个被俘的美军在干苦力活,其中包括伏涅格特。轰炸时正好逃入结
实的地下肉库。四吨巨型炸弹的爆炸,听来象巨灵神隆隆的步子。当他们走出第五号肉库时,在晨光中看
到的几乎是月球景色。一个大城市如此干净彻底地消失了。“要是有人活下来,肯定有问题,伟大的规划
出了点儿疵漏”。
德军守卫押着他们成四行队列去挖掘废墟,“象无声电影中的男声四重唱”。
满街堆满颓壁,完全不可能行走。正好这时美军飞机来扫射,地形就有用了。
飞机当然是认错自家人,但没有认错是救援人员。
伏涅格特说他的作品有两个主题。第一,为人要行善;第二,上帝不在乎你行善不行善。
回过头来看,选择德累斯顿这样只有轻工业的民居城市,做一次恐怖轰炸,只能是政治性的:一九四四年
底,德国败局已定,同盟的每个国家都想把胜利变成自己的胜利。英美急于举行“三巨头”:英国急于“
挽救”东欧,美国急于得到俄国对日作战的允诺,而斯大林硬是拖着,直到四五年一月底,红军横扫东欧
,进入了德国本土,才同意二月上旬举行雅尔塔会议。会刚结束,二月十三日与十四日,英美空军实施德
累斯顿轰炸。
“攻击德累斯顿的意图是打在敌人的最疼处,目标在一个已经部份溃败的战线的后方,使其无法使用此城
市作为前出基地,顺便,也让进抵此城的俄国人看看我军轰炸指挥部的能力”。摘自《皇家空军内部报告
》。
不久前,正想攻入莱茵河地区的美军,在比利时边境的阿登山区受到希特勒三个装甲军团的反攻,一时极
为狼狈。此时正需要让进展顺利的斯大林看看英美军力发达的二头肌--能够仅一次轰炸将一个大城市夷
为平地。
丘吉尔《二战史》每卷开首都重复他的箴言:
在战争中:决心
在失败时:蔑视
在胜利时:宽仁
在和平时:善意
问题是这四种时间,区分并非如此清晰。哪怕在战争中,“宽仁”和“善意”并非不必要。还是中国古人
说得明白:“兵器乃凶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火车站离市中心不远。下车后,我们又吃了一惊。德累斯顿依然美丽非凡:易北河边,游人如织,修复区
平展铺砌的街道与河滨,飘着咖啡的浓香。一眼就可以看出,游人大部份是德累斯顿本地人。问路是问不
出名堂的,不象在柏林或慕尼黑,满街各种肤色,英语几乎通用。看来德累斯顿还没有重新成为旅游热点
。
我们沿着假日里懒洋洋的街道走,只觉得这城市太新,直到拐过弯,突然走进大片的废墟。
“我真不想说这本笨拙的小书化了我多少吨纸片”,伏涅格特写道。一九六九年对自己的亲身经历思考了
二十五年,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结果写成了他最异想天开的作品。
“又短又乱又闹腾--对于大屠杀,没什么理智的东西可说”。
“大屠杀之后,本应当一片寂静,也确是一片寂静,除了几只鸟儿。那么鸟儿说什么呢?关于大屠杀他们
只说,‘唧啾唧啾’”。
德累斯顿的防空洞,大部份是原有建筑的地窖之类加固而成。颓墙压倒在防空洞上,出口很容易堵住。而
火焰风暴短时间烧掉大量氧气,拥挤在地窖中的人不少窒息而死。“象上下班时挤满人的街车,突然每个
人心脏病发作”。也有比较强壮的人,用斧子砍开门,挣扎爬出街面。却正好落进火焰风暴的扫荡,或在
巨型炸弹的震波中,内脏炸裂而死,甚至被屋顶熔化的金属汁烫死。
唯一的生路是向荒郊野外开阔地奔跑,在那里第二天白昼会遭到美军轰炸,但是不至于被活活烧死。
德累斯顿轰炸的死亡人数,最低的估计是八千两百,最高的估计是二十五万人,高低相差三十倍。数字大
小看统计者是亲英,亲美,亲德,还是亲苏,也得看什么时间说什么话。在冷战时期,德累斯顿惨案,是
苏联宣传的有力武器。在受窘的英美战史作家笔下,德累斯顿常常被写成是一个不小心做过头的事件,究
竟怎么会做过头,却总被史家忽略。
伏涅格特相信的是中间数字,十三万五千人死亡。因此,他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性”屠杀
。
“整个地球上,德累斯顿轰炸只有一个人得到好处。这场轰炸并没有使战争缩短半秒钟,没有削弱德军的
防御,没有协助任何方面的攻势,没有从集中营里解救任何人。只有一个人得了好处。那就是我伏涅格特
:死一个人我得三美元。想不到吧!”
战后,清理运走了几百万吨废料,当时东德的工程师认为德累斯顿无法修复,只能推平重建。
的确整个居民区完全重建了,苏联东欧到处可见的工人新村式建筑,有规有划,无边无际,整齐而无性格
。德累斯顿又恢复到五十多万人口。
易北河美丽的城堡区,又铺砌成只准行人的广场和河滨道。
我们见到的是个半修复的城堡区。‘牢房’大钟楼重建,收藏苏联表示兄弟国家友好而送还的一部份美术
珍藏;熔化了的路德雕像重塑了,背景却是断垣残壁;巴罗克式的典皇宫庭修复了一半,延伸入一片废墟
之中;浮雕墙重新树立起来,上面的罗马人物重新光鲜;宫廷的罗可可式围廊,修复了一段,繁花镂叶,
画梁雕栋,叫人想见奥古司徒王室昔日的奢华,但只消向前几步,又见大片残柱上烟烧火燎的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设计人员是什么想法,是否有意保留废墟,提醒东德人民毋忘西方帝国主义者罪恶,现在这景象
,我们惊奇得哑口无言:半修复的废墟,辉煌与惨淡相间,绚丽与毁败并存。
如果说废墟有一种特殊的美的话,德累斯顿把这种美大挥大洒地勾勒出来。
“我去公共图书馆,查印第安纳玻利斯报纸,只有半寸长一条消息:‘我军轰炸德累斯顿,损失两架飞机
’。看来这是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我1954年复员回国,就开始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二十五年,结果这本薄薄的小书写的
是:如何写这样一件事。”
“如何写这样一件事”,的确需要伏涅格特的天才才能弄明白。
英国轰炸指挥部司令空军元帅哈利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的回忆录《轰炸攻势》(1947)对德累斯顿的
轰炸只有医案史的叙述。此后出版的回忆录或历史书,才不得不当一桩事来写。近年的如吉尔伯(Martin
Gilbert)1989年出版的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则引用离德累斯顿不远的集中营里,一个犹太人目击地平
线上的火光,兴奋若狂。
或许只有伏涅格特写得‘乱糟糟’的后现代奇书,才把西方读者真正震得醒过来。
“为什么我没有用现实主义的写法?我做不到,因为这本书早就存在,在我的头脑中,我从中取出来而已
。这件事还有一怪,关于德累斯顿轰炸,我头脑中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我找到几个难友,他们也
不记得,他们也不想谈这件事。关于此事现在已有不少材料出版,但是我的记忆真是一片空白,故事的核
心部份硬是给抽掉了。”
美国空军当时不善夜战,十三日夜由八百零五架英国飞机打头阵。英军的夜间轰炸有一套规范,可谓有条
不紊:先由一队飞机飞临上空,从高空不断投照明弹,八架双引擎蚊式机进入低空,确定目标,投下红色
燃烧弹作为标记,而轰炸指挥员则坐在一架蚊式机中,作低空盘旋飞行。轰炸机人员总是“上半段给政府
干,下半段自保小命”,在火力威胁下提前投弹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所以得有监战队看着他们。
空军的气象学家预报极准,说夜十点放晴。果然十点零五分开始“放标”,地面警报刚拉响,近三百架轰
炸机就冲出云阵作第一次轰炸。第二波五百二十九架飞机却有意等到一点半才开始轰炸,为了“给地面救
援工作造成最大混乱”。
第二天白昼四百架美军飞机的轰炸,让白天救援工作也无法进行--要烧就烧透。
德累斯顿轰炸,战术上可称“完美”,准确得象演习。
整个城市不久就烧成一把大火炬。
三场轰炸之后,德累斯顿作为轰炸目标,连象征意义都不再具备。这个城市终于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死人
。集中在德累斯顿的各国俘虏,都派来挖人。虽然是冬天,但待挖掘的活人死人太多,不久尸臭浓重,腐
烂的肉体淤出绿汁,大群苍蝇围来撒蛆。倒是给挖尸队指引了目标。于是就采取了新办法:每次找到一地
窖尸体,不再挖出来,而是用火焰喷射器火葬于地下。
德国党卫军的效率再次显出来:所有被人听到诅咒希特勒带来灾难的人,悲观地认为战争已失败的人,一
律枪决或绞死。一个美国战俘从废墟中拣起个色彩亮丽的德累斯顿茶壶,当然已经破了,从技术上说,他
不是救护,而是抢劫。军事法庭效率极高,行刑队却缺乏训练,要在他胸前贴一张靶子才瞄得准。
“无论如何,我当初应当死在那里,统计在死亡人数中。死人越多,报复就越正确。”
一九四五年三月底,丘吉尔终于下指示停止对德国城市进行“无论什么借口”的恐怖轰炸。理由却极为实
际:“不然,我们将占领的是一片废墟,我们的军队将无处宿营”。
当然,在战争中,丘吉尔无法对这种事作道义反思。但是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六大卷二战回忆录中,
竟然没有一个字说到德累斯顿轰炸。最后一卷有专章“无目的乱炸”说的是德国V-1与V-2飞弹。
也许,德累斯顿轰炸形成的道义问题,已经被用同样手段达到同样目的(只不过效率高得多)的原子弹遮蔽
。
道义问题,在受害的德国,一样没有得到再思。德累斯顿被炸后,德国宣传机器全副开动,大骂“空中强
盗”,儿童杀手”,戈培尔第一次请了中立国瑞典和瑞士的报界实地报导英美战争罪行。
三月十八日,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举行最高指挥部会议。德国战时工业主监斯皮尔向希特勒提出报告,认
为德国经济将在四到八个星期内崩溃,意思是最好不再打下去。但是会议决定实行自杀性焦土政策。会后
,希特勒召见斯皮尔训话,说了一段妙言:
“如果战争失败,人民也将失败。那就不必考虑靠什么活下去。相反,剩下的这些东西也应当摧毁。这民
族证明了自己弱质,未来只属于那个强质的东方民族。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后留下的只是弱者,因为‘
大善’已经死亡。”
希特勒这段最后坦言,倒是他的一贯本色,逻辑混乱,用词夸而不当,却一针见血:仗打输了,是因为德
意志民族辜负了他希特勒的期望。这样的人民,不如死绝,不值得挽救。
而俄国,被希特勒最后钦佩地称为“强质民族”,也的确不在话下。三月,苏军进入德累斯顿,他们对显
示在面前的英美空军威力,似乎根本没注意,也不想恭维。苏军的纪律(中国人半年后在东北就会领教),
使尚未西逃的居民,也拥入了难民狂流。
林彪有一本不厚的书《人民战争胜利万岁》,让全世界的战争理论家哆嗦了几年。实际上本世纪的战争,
几乎全是“人民战争”。以前人类互相集体残杀,只是贵族与职业士兵们的事,后来是‘适龄’成年男性
的事,其他妇幼老弱的工作只是准备痛哭,准备逃难。也许是战争产业化的结果,本世纪不打则可,一打
就是全民战争。后勤供应的组织,比前线将帅的策划更重要。许多时候,也全民作战。战争既然成了全民
事业,空军的任务,就名正言顺地改变了:转向轰炸桥梁军工厂,再转向炸毁整个城市。
二战期间,盟军战略中的一大争论,就是英国轰炸空军司令哈利斯坚持:光靠战略轰炸,尤其“整区轰炸
”,就能使德国崩解,打赢战争。诺曼地登陆要轰炸机群全力支持,哈利斯认为是不必要的干扰,很不高
兴。很多人指责哈利斯头脑荒唐,其实并不见得:投原子弹的最大理由,不就是用来替代美军在日本本土
登陆作战?
既是全民战争,“一概炸毁”也并非事出无因。
“我原想写一部战争小说,可以让好来坞西部片大明星出场。最后一个小姑娘对我说:‘你们在那里时,
不过是小孩子,想充大明星是不对的。’她的话对我是个很大的启发……我们那时都是二十上下,娃儿脸
。”
所以《第五号屠场》的副标题是《童子十字军》。伏涅格特是说这轰炸如儿戏,如同中世纪宗教狂煽动儿
童去攻打耶路撒冷?还是说人类一打仗,就象从来没长大?
在德累斯顿老城区流连忘返,我心中想,哪怕现代式的“全民战争”,还有没有个道义限制,或者说,游
戏规则?应当还是有的,哪怕对手是法西斯或其他反动派。至少应当明白这里有个互惠问题。
例如英德双方在战争之初,就约定德军不炸牛津与剑桥,英国不炸海德堡与图宾根。这条双方都遵守了。
至今不少德国人误认为不炸海德堡,是美军预定要用作司令部。看一下丘吉尔那封信,这样想法也并非事
出无因。美国人只是后来才发现沾了这条君子协定的便宜。
再例如不攻击挂着红十字记号的医院,这条需要将心比心。德累斯顿有几幢大医院,整个屋顶漆成了白地
红十字。在火焰风暴中,当然再大的标记也没有用。
要仲裁究竟德国犯规多,还是盟军违例多,当然不难,不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无所谓善恶,放弃正义非正
义。但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拿对方的暴行,作为放弃道义反思的借口。
一位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文反驳伏涅格特,指出德国人在战争中犯的罪行更令人发指。
“我能对他说的只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应当说句公道话:在英美这样的民主国家,哪怕是在战时,还是不断地听到理智的声音。1944年底V-1
火箭盲目轰炸英国时,报上不断有来信,要求对德国进行报复性轰炸。英国报纸刊登来信时,大部份编者
附言:“我们支持政府的政策,即打击德国军事机器,但决不参加报复竞赛”。
伏涅格特在“海松小学”演讲:“请不要去拯救世界,也别听你们的父母亲说什么现在该轮到你们拯救世
界,因为没这个事。”
德累斯顿大轰炸后,德国大作宣传攻势。英国议员斯托克(Richard Stoke)有勇气在下院发言,公开指责政
府犯下了战争罪行。空军部长辛克莱爵士当场离席而去,留下副手宣读答复,言辞傲慢,实为抵赖:“我
们不会浪费炸弹与时间作纯粹的恐怖轰炸。这位议员先生真不值得到议会来发表演说,说是有空军指挥官
飞行员成天在策划如何多杀一些德国妇孺”。那么轰炸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说是德累斯顿是铁路交通枢
纽。此言非虚,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德累斯顿换车?但是英美情报机构难道不知道德累斯顿拥塞着难民?
“原子弹爆炸时”,伏涅格特写道,“杜鲁门总统发表演说,说广岛有铁路编组场。这么说,把全世界每
个有铁路编组场的城市炸平,就不会再有战争。”
人们说哈利斯此人“极糟的战略家,出色的指挥员”。这话意思是:哪怕决策错了,他也能让部下士气高
昂。
蒙哥马利,艾森豪威尔等战时将帅战后殊荣,而1945年9月空军元帅哈利斯辞职,离开英国去南非,担任一
家海运公司经理,此后哈利斯默默无闻度其余生。有的书上说他是被工党政府解职的,两者一回事:辞职
是留面子,不是给哈利斯留面子,而是英国官方不想过早自我检讨,此后好像也从来没有对德累斯顿发表
过任何正式文字,正如美国政府也并不想对广岛长崎发表任何文字。
人类最可悲的缺点是能自动忘却不方便记住的事。
“回想起来,可能最奇怪的事情是只有我一个人关心德累斯顿被炸这回事。
我时不时碰到个把参加那次轰炸的飞行员。他们挺羞怯,不是什么可骄傲的事。我至今没有碰到一个人心
里为此难受,包括挨炸的人,他们肯定有亲属死在轰炸中。我跟一个朋友回那里去过,没听到一个德国人
说:‘啊,这地方以前多美,街边种满了树,还有公园’。”
又是好天气,又是一个千红百紫好夏日,坐在喷泉边布伞下的人们,已经被近五十年的和平惯坏,看风景
,看女人,散漫而慵懒。一个浅红头发女人走过,上身窄小的无袖短衫,中空一大截之下,牛仔裤胡乱剪
得仅游泳裤那么大,双腿却长得没完没了。她成了上下半里路的注目靶子,我们也就放开贼眼看。
“老天,这装束比天体营还性感。”
“胡扯!天体营根本不性感。”
我想不起来全世界什么地方有如此大一片古迹,不是半毁坏,而是半修复。
全修复的古迹让人觉得假得可恨,全毁败的圆明园一片凄凉,调子都是统一的。半倾塌的长城更让人更为
黯然,塌与未塌处,却也是一个格调。
德累斯顿老城,却是半修复状态,而其震人心魄,正在其错乱,修复段与废墟段的对峙,使得华美处华美
之极,惨淡处惨淡之最:修复欲将废墟更新,却装作比废墟古老;废墟本是待修复,难道修复处不是待沦
为废墟?这个城市最好永远悬住在这个中间状态,让每个来访者一生难忘,别让过度热心的重建破坏。
又想起《第五号屠场》:“瞧!他睡下去时,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行婚礼;他从1955门进去,却
从1941门出来;他多次看见自己的出生死亡,生死之间由着他挑。”
主人公们离开屠场,飞向“特拉法马多”星球,航程中放一支乐曲,能消解一切肉体精神痛苦。
我想让德累斯顿做个见证的,并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道德,而是最形而下的美感问题。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自古文人见废墟而兴叹。《洛阳伽兰记》之所以成为千古名
篇,就是因为洛阳盛事不再。圆明园的辛酸,是完全彻底的毁灭:除了几个柱子,半段花饰,什么也没有
留下。王谢之堂,早已是寻常百姓的破屋。但是这里,却是半数伽兰金碧辉煌,半数佛堂焦壁断梁。
战无好战,死无好死。难道战争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一切为了胜利。为了战胜法西斯这个世界的最大威胁
,小道理服从大道理。
人类自从被女娲与耶和华创造以后,就不断地互相打杀。这是人的本性。人的第一原罪是想性交,第二原
罪就是想杀人。食色性也,杀人也是人性。《旧约·创世纪》第三章就是亚当夏娃受蛇的引诱吃了智慧果
,而第一个智慧就是怕赤身露体,耶和华一看这两个人类竟然拿叶子编衣服,就知道人类从此无可救药;
第四章亚当夏娃的大儿子该隐杀了弟弟亚伯,于是“必流离飘荡在地上。” (转贴)屠杀-不亚与原子弹袭击的广岛--德累斯顿大空袭
每年的2月13日20点15分,德国东部的每一个乡村教堂里,都会不约而同的响起沉闷而忧郁的钟声,这是在悼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美英空军炸死的135000多名德累斯顿的市民.
从1943年开始,美国空军第八航空队和英国皇家空军就开始了对德国本土的大规模轰炸,依照"卡撒布兰卡"训令,德国10万人口以上的城镇,80%都遭到了盟军的空袭,有的甚至遭到了相当严重的破坏。然而,位于东部的德国第5大城市--德累斯顿却始终没有吃上炸弹,这是因为这个城市关押着2.7万名做苦工的盟军战俘,为了这些战俘的生命安全,才使盟军不敢贸然行动。
但这是暂时的,大灾难正在向这座历史名城逼近.1945年1月25日,美英空军按照英国首相邱吉尔的指示,决定在2月13日对德累斯顿进行大规模空袭.而这个时候被战火逐出家园的东普鲁士人、波兰人、西莱佳人纷纷向西逃难进入德累斯顿这座城市.满载着难民的列车隆隆地开往德累斯顿。爬不上火车的便使用小车推着行李,沿公路徒步西行。由于列车在到达目的地后无法再向西行,德累斯顿的难民人数发生了爆炸性膨胀。中央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片混乱,市内人数陡然增加到14多万人.因为该市未曾收到过空袭,所以人们把他当成了躲避空袭的避难所.
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梦正在悄悄向这座美丽而古老的城市降临.2月12日,美国空军第8航空队电告英军,他们决定把次日上午的空袭目标定在郊外的火车调度场。为了互相配合,英军随即决定也在同一天晚上空袭市区。13日一早的气象情报表明,德国东部地区上空的天岂不好,美国空军不得不把预定的行动推迟一天。这一变动,使英国空军成了打头阵的角色。
1945年2月13日18点整,第1批245架英国飞机,已全部从安德兰特基地起飞完毕。飞在最前面的是作为先导的"蚊"式高速轰炸机,继而是投掷绿色照明弹的1架"兰卡斯特"飞机, 接着又是2架投掷红色目标指示弹的"蚊"式飞机以及1架作为空中指挥官座机的"蚊"式飞机, 最后,就是黑压压一大片携带着大量炸弹的"兰卡斯特"重轰炸机机群。令人惊讶的是,此时此刻,德累斯顿却沉浸在一派宁静和安详之中,连探照灯也没有。虽说已是战争末期,但剧院和影院仍像往常一样营业,夜空中回荡着华尔兹舞曲。一列火车,正吐着白烟慢慢地驶向中央火车站。简直是个不设防的城市。在240米高度所有英军飞机的投弹仓都打开了,22点10分,第1枚炸弹离开炸弹舱.飞在最前排的飞机都携带爆破弹,它们将古老的花岗岩建筑连根掀翻,同时将邻近房屋的玻璃窗震碎。后排的飞机则投弹纵火,燃烧弹如倾盆大雨般,随即把火焰灌进建筑物的千疮百孔之中.
在距市区西北方8公里处,有个不大的德国军用机场,驻有十几架夜间驱逐机。当德军指挥官从睡梦中醒来,弄清发生的事情并下令拦截时,已是22点55分。可是,在22点30分,第一批英军飞机已经返航拉.3小时后,午夜的第2批529架英国飞机临空,由于要攻击的目标早已烧成一片火海,所以空中指挥官临时决定另寻新目标。排成长蛇阵的抢险车队就成了重点目标,这些首当其冲的目标瞬间变成了一条火龙。机群大摇大摆地在德累斯顿上空穿来穿去,倾泻下无数的重磅炸弹。大火腾起的热风,把双引擎的"蚊"式飞机冲得摇摇摆摆。烈焰闪耀的光芒,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最后飞离现场的“兰卡斯特"飞机飞行员事后作过这样的描述:"市中心方圆40平方公里内成了火的海洋, 即使隔着风挡玻璃,也能感到热气逼人。远去160公里之后,天空还是那样通亮通亮。我怀着不安和内疚的心情踏上归途,并发誓今后决不参加这样令人可憎的空袭了。"
然而,灾难并未就此中止。第二天上午,当德累斯顿的大火还没有熄灭的时候,美国空军的1350架B-17"空中堡垒"式和B-24"解放"式轰炸机在P-51"野马"式驱逐机的护航下又蜂拥而至。雨点般的炸弹纷纷落到列车调度场和市区北半侧,也许是云层太厚的影响,轰炸效果不太理想。P-51飞机则因为找不到较量的对手,便钻到低空,用机枪扫射四散的人群和车辆。3次空袭共投弹3749吨,其中燃烧弹占75%,使该城变成一片废墟。
真正的营救工作不得不从14日黄昏才开始,来自柏林甚至遥远的奥地利的救护队员把受害者从地下室中拖出来时,他们多数已被烧死.横穿市区的易北河面上,船只成了临时包扎所,最惨的要算中央火车站了,挤满了一大片难民,在热浪的熏烤和烈火的煎熬后留下了层层尸体.
事后,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怒吼道:“我们死了202000人…. ..我们要用向英国施放毒气来回击。"
在英国议会中,这件事很快成了有争议的问题。4月1日,丘吉尔对空军说:"看来,对德国城市干得太绝,也许将给我方占领军带来不便。"
虽然这场灾难已成为历史,但有关德累斯顿的争执却时平时落,始终没有停息。英国学者底彼德·阿宾格对那次大空袭作了较为客观的估计。一共死亡135000人,35470座建筑物被炸毁,其遭破坏程度仅次于受原子弹袭击的广岛。
对于这次灾难,人们尽可以自由争论,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无数血与火的事实证明,人类的悲剧,有许多不能不说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的必然结果。 好文~~顶~~~~~~~ d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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