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07

《玫瑰疯狂者》--斯蒂芬·金

序章 灾难降临

    她坐在墙角,努力地多吸进一些空气。刚才房间里还有很多空气,现在似乎已经没多少了。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空气滑入喉咙,经过一串兴奋的喘息之后又被送出去的声音。但这并不能改变她那种快要淹死在屋角里的感觉。她盯着那本已被撕得破碎不堪的平装书。那是她丈夫回家时她正在读着的一本小说。

    对于这些她并不很在意。过度的痛苦使她对于呼吸这种事已经毫不在意,就像鲸鱼吞食着自己的身体一样,痛苦在一口一口地啮咬着她;它像被毒化了的太阳,在她体内颤抖着发出炽热的光芒。几分钟之前那里只有一种宁静的、生命在一天天长大的感觉。

    在她的记忆深处,至今还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与现在相比,即使把十三岁时发生的一场事故也算在内。当时她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骑自行车,为躲避大坑而急转车头,因为掉头太猛,车身失去了平衡,她重重地摔倒在沥青路面上,摔破了脑袋。伤口缝了十一针。关于这次事故她所能记得的只是一阵剧烈的震颤,紧接着两眼冒金星,随即便被黑暗袭倒了。实际上那只是一次暂短的昏厥。而且那种疼痛绝对无法跟现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痛苦同日而语。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抚摩着那块已经不再像是肉体的肌肤,感觉到肚子上面就像是被拉开了拉链,里面的胎儿被一块滚烫的石头换掉了。

    噢,上帝,我求你了!她想,请你保佑我的胎儿平安无事。

    可是现在,随着呼吸的逐渐平静,她意识到胎儿有麻烦了,无论如何是他导致了这一切。她想,当你怀孕四个月时,与其说它是一个胎儿,不如说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坐在屋角,头发贴在脸颊上,觉得自己好像吞下了一块热石头……

    有种黏乎乎的东西正在令人不安地顺着大腿内侧向下流淌着。

    “不,”她低声说,“不,至尊至贵的上帝,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是我出的汗,她想。或者,是我的尿液。是的,很可能如此,他第三次打了我以后,下身里面疼得厉害,以至于我连自己尿出来了都没有感觉到。理应如此。

    如果既不是汗,又不是尿液,那就一定是鲜血了。她坐在起居室的一角,看到沙发和茶几周围撒满了撕成碎片的小说。她的子宫已经做好随时生出这个婴儿的准备,在今天之前本该一切都不成问题。

    “不,”她呻吟着,“上帝,求求你了。”

    她看见丈夫的影子像玉米地里的模拟人形,又像吊死鬼般时而扭曲,时而拉长,在起居室与厨房之间的墙壁上来回晃动着。墙上的人影将电话贴在耳朵上,手指拽开纠缠一团的螺旋状电话线,停留片刻之后又松开手让它缩了回去,就像一个人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多年的坏习惯。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在给警察打电话。这想法太可笑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警察。

    “是的,情况很紧急,”他说,“你别他妈的吹口哨,我没搞错,她真怀孕了。简直妙极了。”他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回答,让电话线从手指上滑过去。当他再次开口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语调中压抑着怒火,使房间里多了一种恐怖气氛。她打了个冷颤。是谁竟会这么傻,在这种时刻惹他发火?这个人肯定不了解他。“我当然没有碰她一个指头。你以为我是白痴?”

    她的指头在衣服下面慢慢摸索着移动到湿透的内裤上。上帝,拜托了,她想。自从他抢走了那本书以后,她已经不记得在心里重复过多少遍了,只知道又重复了一遍。求你让我看到无色的液体。

    她的手从裙子里面伸出来,指尖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她顿时感到一阵像钢锯在割裂五脏六腑般的剧烈痛苦。她竭力按住嘴巴,使自己不要叫出声音。她知道这对她太重要了。

    “告诉你,别理那帮混蛋。赶紧过来!尽快!”话筒砰地一声被砸回了电话机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14

第一章 滴血之灾

人们会说那是地狱般的十四年。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经常处于一种深深的迷茫之中,跟死亡没什么区别。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她的生命至今还没有诞生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将会像迪斯尼卡通片中美丽动人的女主角一样,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伸懒腰,从梦中清醒过来。每当他殴打了她之后,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她都会在床上躺一会儿,幻觉便在这时产生了。1985年是温迪·亚洛事件发生的一年,同时也是他受到正式惩罚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儿流产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殴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十几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诺曼的护理下住进了医院。当时她一直在吐血,诺曼指望她会逐渐痊愈,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医院。当病情开始恶化时,他告诉她该怎么跟别人说(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说),之后才送她去了圣玛丽医院。她的得救还要归功于急救部门:他们把她流产的事报告了市长。后来医生发现,她身上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部。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故事在短短三个月里被重复了两遍。她万万没想到,观察了诊断及治疗全过程的实习医生居然也会相信诺曼编出的这套谎话。他们治好了她身上的创伤,就送她回家了。没人向她提出过任何令人难堪的问题。诺曼认为自己运气还不错,提醒自己今后须格外当心。

    深夜,当她躺在床上时,幻觉便像流星般在脑子里闪过,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她丈夫的那只拳头,在他戴着的镂金雕花的警校指环上和指关节上,到处浸满了殷红的血迹。直到天亮她才终于看清楚指环上面刻着的几个字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它们就刻在她的胸前,这使她联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蓝色联邦印章。

    每当这种幻觉出现时,她便浑身软弱无力,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紧接着便看见他的拳头在她眼前晃动。最后由于身体的剧烈颤抖,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身边时,便又哆嗦起来,暗暗地希望他千万别醒,如果他发现是她在噩梦中吵醒了他,他会让她饱尝一顿拳头的滋味。

    她从十八岁起便步入了地狱之门,直到三十二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月,她才从迷茫中清醒,这时人生已经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迹。
         
    她是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床罩上发现它的,显然是在她的这半边。当床整理好以后,血迹暴露在靠近枕头的位置上。事实上她可以将枕头往左边挪一点,正好盖住血迹。由于血迹早已晾干,它变成了十分难看的紫褐色。她觉得这个办法非常简单,便开始行动起来。她无法另外更换一条,因为没有多余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换,如果换一条印花床罩,她就必须再找一条同样花色的印花床单铺在下面,否则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她似乎听见他在说,你瞧,这该死的床究竟是怎么铺的,你为什么在白色床单上面铺了一条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懒到了这种地步。过来,我想挨得紧紧地跟你谈一谈。

    她站在床边,沐浴着一片春光。这个被他称为“懒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的不停地打扫房间,绞尽脑汁地安排着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看着床罩上的血迹,像是得了某种智力障碍症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以为我那该死的鼻血昨天已经止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敢肯定昨天确实已经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脸。他并不愚蠢。无论是在当警察的时候,还是成为职业探员以后,他都逮捕过许多专门往人脸上打的醉鬼。如果你总是往太太的脸上打,紧接着编出的一些关于半夜三更踏空楼梯、一头撞到浴室门上,或一脚踩上后院钉齿耙之类的系列故事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人们会发现有问题,他们会说你的闲话,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最终也会使你陷入困境。因为各扫门前雪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然而这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情况。他有极其暴躁的脾气,有时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昨晚就是如此。当她端来第二杯冰茶时,不小心洒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间像只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声喷出了鲜血。当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对她干了些什么。当鼻血顺着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淌时,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又立刻焦虑不安起来,心中盘算着:万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么办?可能又需要进医院。她以为真正的打击又一次降临了,她又要系上那条围裙,坐在屋角里颤抖和哭泣,然后在呕吐之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她总是系着那条围裙,让自己吐在里面。在这间房间里她是绝对不能哭出声来的。她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还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种久经磨练的自我保护意识回到了身上。他递给她一条冰袋,让她走进了起居室里。她躺在沙发上,将冰袋搭在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之间。他说,如果你想尽快止血,又不希望鼻子肿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浮肿。明天她要去市场购物,墨镜只能遮住发黑的眼圈,而挡不住浮肿的鼻子。做完这些,他便继续开始吃他那被打断的晚餐——焙小甜饼和新鲜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肿得不算很厉害。他对她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实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钟血就被止住了。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着以后某个时候,鼻子里面偶尔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今天这个可怕的痕迹。要想不被他发现,她就必须忍住背部的伤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理一遍。近日来她的背总是疼痛难忍,即使是轻微的活动都会有感觉。背部是他最喜欢用来发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会往她的脸上殴打,而背部才是一块最适宜于教训人的安全区域。他要是想让她闭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十四年来,诺曼曾经多次凶狠地殴打她的背部,结果打坏了她的肾脏,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尿血现象。不过这事已经不再令她吃惊和担心了,因为它只不过是婚姻导致的无数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遇很可能比她还要糟糕。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这类事件在发生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看着血迹,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感觉有些异样,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并不知道人们一旦突然从噩梦中觉醒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床边有一只弯木做的摇椅,她经常毫无来由地认为那只摇椅像她一样已经十分疲倦了。她背对着摇椅,目光始终无法从床罩上的那滴血迹处移开。接着,她在摇椅上躺了大约五分钟。听见房子里有说话声,她吃惊地跳了起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假如这件事不尽快解决,他会杀了我的。

    回答虽然隐藏在头脑里,但它是那样地不确定,比起大声地说出口来更加令人害怕。或许他不想杀我。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吧,万一他不想杀我呢?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常常在想,他迟早会殴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处打。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大声地说出来过,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

    她感到肌肉和关节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她经常将双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摇椅上,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浴室镜子里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却在摇椅上摇晃了起来。她只想摇晃。她关节和肌肉里的嗡嗡声逼着她这样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镜子,也不想关心鼻子到底肿到了什么程度。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个月的老生常谈了。由于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一切灾难便由此开始。他使劲儿揪她的头发,咬她的肩膀,还用网球拍对她干了最可怕的事情,造成一次流产和肺部擦伤。衣眼下面掩盖着许多旧日的伤痕,大多数是被咬伤的痕迹。诺曼非常喜欢用牙咬人。开始她安慰自己说,那是一种示爱的方式。真奇怪,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青春岁月。她想,人都是从年轻过来的。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突然,她开始能分辨那嗡嗡声了。它已经传遍了全身。她感到愤怒,继而疯狂。意识到这种变化真是奇妙无比。

    滚出去,她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突然说道。马上给我滚开,立刻就滚。别在这里磨蹭,快点儿离我远远的。

   “真可笑。”她说着,加快了摇摆的速度。床单上的血迹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从摇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叹号下面的小圆点儿。“真可笑。我还能到哪儿去呢?”

    去任何一个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须抢先一步,立即行动起来。

    抢先在什么事之前?

    很简单,在又一次睡着之前。

    她突然意识到她十分欣赏这个想法,但是她的心灵深处习惯于受虐待的那部分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喧嚣声。真的离开她十四年生活于其间、可以随心所欲的这个家,离开那位尽管脾气不好、爱挥舞拳头,但是毕竟供养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吗?她感到这想法太离谱了。必须立刻忘掉它。

    她差点儿就这么做了。要不是因为床单上的一滴血迹,她几乎就忘掉了心灵深处的这个想法。那滴深红色的血迹。

    别往那儿看!她心灵中的另一部分神经质地大喊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别那么想,那样做会招来祸端的!

    但她无力将目光移开。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迹,身体在摇椅上摆动得更快了。她脚上的低(革幼)运动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节奏。现在那种嗡嗡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它摇撼着她的神经,激怒着她的心灵。她仍在考虑着十四年这个话题。十四年来,有多少次挨得紧紧地跟他谈一谈。流产。网球拍。三颗打落的牙齿,其中一颗被自己吞到了肚子里。打断的肋骨。耳光。拧或掐。当然,还有牙齿咬。其虐待方式多得不计其数——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这样永无休止地想下去又会起什么作用呢?即使打算逃走,他也会紧紧跟随在你的身后,把你捉拿回来。他当然能找到你,他的职业是警察,追踪是他借以谋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语道。现在她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十四年,而是未来的十四年。因为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另外一种声音在说,他或许不会杀她。但是,如果在今后十四年里他不断地跟她“挨近了谈谈”,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会低头吗?她的肾脏会安然无恙吗?她会不会在一次致命打击之后,变成一个四肢残废、面部僵化、永远没有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摇椅的椅背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墙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床罩上那块血迹不停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里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她大脑中理智的那部分高声地喊叫起来,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喊出声。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了皮包,穿过起居室,向门口走去。房间突然显得特别地大,本来只有几步的距离,现在变得那样遥远。

    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会发疯的。

    她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因为她只是在幻觉中想象着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她确信自己不会在此刻离家出走。这一定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为不慎摔门而惨遭痛打,自从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来多嘴多舌。即使事情发展到了极至,你也不能这副模样就走,至少也该换上那条显出丰满臀部的牛仔裤,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些。

    她犹豫了片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后悔了。她这才意识到,所谓理智的声音只是她为了说服自己留在家里才使出的绝望伎俩。这办法果真聪明。脱掉裙子,换上牛仔裤,给头发焗上点儿油,再梳理整齐,这些花不了太多的时间,但对于一个处在她现在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这点时间已经显得太长了。

    回去干什么?当然是接着睡觉了。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她一定会犹豫起来,梳完头以后,她甚至在一瞬间会处于神志不清的游离状态。

    接着她会回到卧室,去换那条床单。

    “不,”她嘟囔着,“我不会那样做。”

    当转动门把手的一霎时,她又犹豫了起来。

    理性终于恢复了!她的理智在欢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还带着一丝失望。感谢上帝,这女孩恢复了理性!迟做总比不做强!

    当她快步走到煤气炉的炉罩旁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心声立即变成一种无言的恐惧。那炉子是他两年前安装的。她决意要找的那样东西也许不在这里。一般来说,他总是在月底才把它留在那里。“因为我并不想冒丢失的危险。”他会这么说。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知道密码,只需将电话号码的首位数和末位数交换位置即可。

    怎么能没有关系!理智大叫一声。只要你胆敢碰任何一样他的东西,将会有灾难降临!这事你很清楚!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在那儿的。”她低声地说。然而,它真的在那儿,那张浅绿色的商业银行信用卡,上面印着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吗?

    可是她发现她居然有这个胆量。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回忆一下床单上的血迹,勇气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说,这也是她的信用卡,难道婚礼上的誓言不曾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况且这并非仅仅是钱的问题,并不真的如此。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内心理智的声音从此安静下来。为了自由而采取这种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选择,不如说是出于需要。假如她不这么做,她就该回到房间里去,迅速地换掉床单,然后赶在中午之前再擦一遍楼下的地板。很难相信,她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顾理智的呼声,从炉罩里抽出信用卡,塞进皮包,快步向大门走去。

    不要这样!理智悲哀地说。哦,罗西,难道你不明白,他不仅会伤害你,这一次他会让你住进医院,甚至会杀了你。

    她怎么会不明白。但她没有停住脚步。她低下脑袋,耸着肩膀,好像在迎着风前进。他很可能对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须抓到她。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手。她拉开大门,一步跨了出来。这是四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枝上结满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门厅里,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纸板剪出来一样的整齐清新。她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气,由于夜里下过雨,大地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在那张有着一滴血迹的床罩上睡觉。

    她想,清醒过来的不止我一个人,整个世界都醒了。

    当她拉上大门时,一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过,他向她挥了挥手,她回答他似地同样挥了一下手。她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希望再听到一阵喧闹声。但那里一片宁静。或许她的理智已经对她的偷窃行为不知所措,或许这个静谧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声说。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门的把手,那扇门通向了那个多年来一直囚禁着她的牢笼。

    “一切都结束了。”她轻轻地说,把皮包往胳膊下面塞了塞,迈出了走向未来的第一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20

那通向未来的坚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经混为一体。一位慢跑者刚刚从她身边跑过。她向左转弯,然后停下了脚步。诺曼曾经告诉她,当一个人在树林里迷路时,他往往以为自己在随意地选择方向,其实他的任何选择都是倾向于自己顺手的方向。或许这并不重要,但是她宁愿他是错的。离开家以后,她已经偏离韦斯莫兰路,来到了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她是左撇子,却一直往右转,也就是沿着她不顺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过24商店时,尽量克制自己不要举起手来遮挡住脸。她觉得自己像个亡命徒,一个恐怖的想法总是像一只老鼠在啮噬奶酪一样不停地啮噬着她的心灵:如果他提前回家,发现她出走怎么办?如果他看见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夹着皮包,做了头发,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达,又该怎么办?他会觉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里擦地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会叫她过来吗?叫她挨近点儿,过来跟他谈谈吗?

    这想法真蠢,简直没有任何道理。他有什么理由现在回家呢?他才离开了一个小时。

    不过人们经常做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这样做。万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呢,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说过许多次,警察有短暂的第六感觉,当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将发生时,他们会有预感。他有一次对她说,把这根针顶在顶针上,一定会有感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我知道人们会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说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针救过多少次我的性命,宝贝儿。

    在过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钟里,他对那根针有感觉吗?那感觉会把他带进汽车,带他回家吗?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走。她只能怪自己离开人行道后拐错了方向,转到了右边而不是左边。接着她又产生了一个更加惊骇的念头:万一他来到距警察总部两个街区远的自动取款机前,当他想取出一二十块钱吃午餐时,却发现信用卡忘在家里,决定回家取一趟呢?

    镇静点儿。这些只是假设,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辆红色的汽车拐上了韦斯莫兰路。太凑巧了,他们——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辆红色汽车,那是辆崭新的桑德拉牌汽车。那辆车和这张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钱统统不属于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开过来的这辆车莫非是红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辆红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辆车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红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辆红色桑德拉。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辆。几乎刚刚开始做噩梦时,噩梦便变成了现实。

    此刻,她的肾脏不可思议地疼痛起来,膀胱也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觉得自己就要尿在裤子里了。她莫非真的想要离开他吗?她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理智早已告诉过她。最初的狂热已经过去,现在头脑里惟一能够思考的部分便是这位理智先生。它总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它用冷峻而先知先觉的语调说,你最好尽快考虑一下,如果他问你在这儿干吗,你该怎么回答他。尽量把你的故事编得圆满一些,你知道他的反应有多快,洞察力有多强。

    “赏花。”她脱口而出,“我出来散步,看到许多人家院子里的鲜花开放了。顺便欣赏一下。”她停下脚步,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企图阻止水坝坍塌。他能相信我的话吗?她不知道。但她只能这样说,她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我正打算从圣马克路的街角那儿拐弯,然后回家去擦……”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她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发现,那辆车不过是一辆已经不怎么新的本田,而且更准确些说它是橘黄色的。当这辆橘黄色的本田车慢吞吞地开过她身边时,方向盘后面的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人行道上边走边想,假如这真的是他的车,无论你编出什么样的故事都没有用,即使它有很高的可信度,他也能够从你的脸上看出漏洞。现在你打算恢复理智,回家去吗?

    绝对不能。她的尿急症已经过去,但膀胱仍然充盈而沉重,肾脏仍在疼痛。她惊恐万状,双腿不停地哆嗦,心脏狂跳不已。尽管坡度很小,她却无力走回到斜坡上面去。

    你能做到,你知道你能够。在你的婚姻生活中,你对付过比这棘手得多的事,最后都成功了。

    是的,也许她能够爬回那斜坡的上面。可是现在她的头脑中又闪现出另一个想法。有时他会给她打电话,通常一个月大约五六次,有时会多一些。他只不过说一些诸如喂,你好,你想让我带回一品脱二合一冰激凌吗?好的,再见这一类话。她从这些电话中听不出任何对她的关心。他只是想看她是否在家。如果她不接,电话铃声就会一直响个不停。他们没有答录装置。她请他安装一台,他给了她一个还算友好的回答,让她别犯傻了。你就是那台答录器。他回答道。

    万一他打电话怎么办?

    他大概认为,我提前去市场购物了。

    可是他不会这么想。我必须早上擦地板,下午去市场。这是多年以来的生活方式,他期望一切都永远不变。这种自作主张来到韦思莫兰路908号的行为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假如他真的打来电话……

    她想,应该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尽管不能肯定春萌路朝哪个方向走,她还是出发了。现在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丈夫假如从城里回来,通常走的正好是这条I—295号公路,她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了靶心上。

    她向左转弯,走上了春萌路,来到一片静谧的郊区别墅群中。它们之间用低矮的树篱或用来做装饰的一排排俄罗斯橄榄树相互隔断,这是当地的流行时尚。一个戴着角质架眼镜,脸上有雀斑,长得很像伍迪·埃伦的男人正在浇花。他抬起头看了看她,朝她轻轻摆了摆手。今天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友好,她猜测这是天气的原因。可是她和这样的好天气无缘。她能够想象到,他随时可能从她身后走来,很有耐心地用那些能够激发人的记忆的办法向她提问,每当停下来时,都给她拍一张照片。

    朝他摆摆手。你不希望他把你当成不友好的人。不友好的人总会牢牢记住某一些事情,所以最好冲他摆摆手,然后悄悄走你的路。

    她摆了摆手,静静地走了。尿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必须忍住。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片的建筑群、树篱、孱弱的绿色草坪以及俄罗斯橄榄树,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体。

    她听见身边有车停了下来。这回一定是他。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见的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切罗莱特正在马路中间爬行,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方向盘的后面坐着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人,脸上挂着果断而吓人的表情。她惟恐被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失措,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赶路。匆忙中她不慎跌了一跤,肾脏阵阵发疼,膀胱越来越满,她感到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分钟了。人们不会记得她在春光明媚的早晨路过这里,但他们一定会记得一个牛仔裤上尿迹斑斑的人。她得立即处理这件事。

    路边不远处有一套巧克力色的平房,窗帘关着。门廊里放着三份报纸,第四份掉在门前的台阶上。罗西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看到她,便将自己藏进平房旁边的草坪里面。后院是空的。铝合金的纱门把手上挂着一张长方形的纸条,她迅速地跑到门口,读着纸条上的留言:本市妇女乐园的安·科索向您致以问候!我来时您不在家,我会再来的!多谢!假如您对本乐园的精品感兴趣,请拨打电话:555—1731。底下潦草地涂抹着几个字:4月17日。纸条是两天前留下的。

    罗西又往四周扫了一遍,当她看到她的两侧分别有树篱和俄罗斯橄榄树做掩护时,便迅速解开牛仔裤上的纽扣,拉开拉链,在后门和低压罐之间的坑洼处蹲了下来。现在担心有人从这栋别墅旁边的楼上看见已经为时太晚。释放为她带来的快感使一切担心都变得不重要了。

    瞧,你简直疯了。

    是的,她当然知道。但是当她膀胱里的压力得到了缓解,尿液变成的小溪在砖缝之间曲曲弯弯地流淌时,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立即充满了心头。

    她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经过了许多陌生的地方,终于来到城西一处露天市场。在油画和地毯摊位之间有一个付费电话。当她用电话叫出租车时,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城市,现在来到了相邻的梅普顿市郊。难怪两只脚跟都磨出了很大的水泡,她猜想自己一定走了不止七英里。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到了。她利用等车的时间在市场尽里头的便利店逛了一圈,买了一副廉价的遮阳镜和一条红色化纤方巾。她记得诺曼说过,如果你想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鲜艳的饰物,以便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你的脸上转移到别处。

    司机是一位肥胖的男人,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充血的眼睛,嘴里喷出难闻的气味。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肥大的体恤衫,上面印着越南南方地图,底下写着一行字:我活着时尝遍了地狱的滋味,我死后要上天堂。铁三角,1969。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飞快地扫遍了她的全身:从嘴唇开始,然后到胸部,最后是臀部,很快便对她失去了兴趣。

    “宝贝儿,怎么走?”他问。

    “你能送我去‘大陆快运’吗?”

    “你是指长途汽车站吧?”

    “那里是长途汽车站吗?”

    “对。”他抬起头,从侧视镜里注视她的眼睛,“那地方在城东。二十块钱的路程。不费吹灰之力。钱带够了吗?”

    “没问题,”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你能帮我在路边找一处商业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吗?”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简单的话,那该省掉多少麻烦!”说完,他把表打回到$2.5的位置上,上面标着起价二字。

    表盘上显示的数字从$2.5跳到了$2.7,起价二字不见了。此刻,她记住了自己的新生活开始的时间。她不再是罗丝·丹尼尔斯了。丹尼尔斯是他的姓,用他的姓会给她带来危险,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抛弃了他。她再一次成为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早在十八岁时便落入地狱之中的女孩。她想,万一她不得不用婚后姓名,在她的心灵里她仍然是罗西·麦克兰登。

    我是真正的罗西。当司机开过兰卡汤尼桥时,莫里斯·森达克的诗句和卡罗尔·金的声音像幽灵般飘进她的心中。她笑了,罗西正是我自己。

    她是真正的罗西吗?罗西正是她自己吗?

    她想,从此时此地开始,我将要找到它的答案。

    司机将汽车停在艾乐库斯广场,车头对准商场的一排取款机,旁边有一座喷泉和一座抽象派艺术风格的雕塑。最靠左边的一台取款机是浅绿色的。

    “是这玩意儿吗?”他问。

    “是的,多谢了。我马上就回来。”

    但是她耽搁了一会儿。由于不熟悉取款机上的巨大键盘,她无法准确地输入密码。当她完成了这一步骤以后,又不能决定需要取出多少钱。她输入了7.5,小数点,0.0,手指悬在执行键的上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将手缩了回来。如果他抓住她,毫无疑问会因为她的出走而殴打她。如果她胆敢偷他的信用卡……而且居然还敢使用,她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送进医院(或者被他杀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嘟哝着,实际上他会杀了你,罗西,如果你忘记了这一点,那你就是十足的大傻瓜)。难道她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只是为了区区75块钱吗?值得为它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不。”她轻轻地说着,又伸出手来。这一次,她输入了3.5,0,小数点,00……之后,她又一次犹豫起来。她不十分肯定,当机器中的数字显示到现金柜台上时,多少钱是可以“现付”的,350元应该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他会为此非常气愤。

    她把手放在取消/重试键上,问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他都会非常气愤的,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夫人,您还打算待多长时间?”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有喝杯咖啡的时间。”

    “真抱歉!”她紧张得跳了起来。“不,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按了执行键,显示器上出现“请稍等”的字样。等待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但已足够让她在大脑里欣赏一幅生动的画面:机器突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同时伴随着生硬的机器声音:“这个女人是小偷!这个女人是小偷!”

    显示器上没有出现抓小偷的声音,相反,显示出了多谢光临,祝她全天快乐之类的话,然后吐出十七张20元和一张10元票面的纸币。罗西回避着身后那位年轻人的目光,对他神经质地微笑了一下,迅速返回了车中。

    长途汽车总站是一座低矮宽敞的建筑,外墙涂着普通的沙岩原色。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汽车,不仅有大陆快运,还有拖运车、美国开拓者。东部干线,一辆辆车头深深地嵌入载货码头,环绕着总站。罗西觉得它们就像是黄色的小胖猪在丑陋的妈妈身边吃奶。

    她站在入口处往里面张望。长途汽车站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拥挤和可怕。十四年以来,她除了丈夫以及他偶尔带回家吃饭的同事以外,几乎没有见到过任何人。她由此而得上了广场恐怖症。因为现在只过了半个星期,节假日距现在也十分遥远,因此这里显得不那么拥挤。即使如此,她猜想至少也有好几百人,他们在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坐在老式的高背长凳上,玩着游戏机,喝着盒装咖啡,或者排队买票。

    一个小孩吊在妈妈的胳膊上,脑袋向后仰着,他那副嚎啕大哭的样子酷似用圆木雕刻在天花板上的迷途羔羊。扩音器像西西里亚·蒂米尔圣经中的壮丽史诗般发出回声,宣告着目的地:宾夕法尼亚的伊利,田纳西的纳士威尔,密西西比的杰克逊,佛罗里达的迈阿密,科罗拉多的丹佛。

    “嗨,这位女士,”一个疲倦的声音说,“能帮我几个钱吗?”

    她回头看见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坐在人口处旁边,怀里抱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无家可归,患有艾滋病,请求帮助。

    “你有零钱吗?能帮帮我吗?等我死后,你仍然能在撒兰纳克湖上开你的快艇。怎么样,帮我一把好吗?”

    突然间,她脑袋一阵眩晕,精神和心理都处于超载的边缘。长途汽车站在她眼前变得像一座教堂那么大,人们在通道里走来走去,像海滩上可怕的潮汐运动。一个脖子上长满赘肉的男人低着头,在地板上拖动着一只肮脏不堪的旅行包,从她身边艰难地走过。一只米老鼠玩具从旅行包上面露出脑袋,朝她温和地笑着。扩音器用上帝般的声音在宣布着,去奥马哈的直达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从17号站台出发。

    我不能这么做。她突然想到。我不能生活在这种世界里。这并不像找一只茶叶袋或者地板刷那么简单。尽管他在那扇门里面殴打了我,可是那扇门毕竟把一切混乱和疯狂都关在了外面。可是我再也回不到那扇门里去了。

    她心头突然出现了童年时代主日学校课堂里的生动形象。亚当和夏娃的身上裹着用来遮羞的树叶,脸上带着明显的羞愧和痛苦,在铺满石子的小路上,赤脚走向既苦难重重又枯燥乏味的未来,他们的身后是鲜花盛开的伊甸园。一位长翅膀的天使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手上高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你竟然敢这么想!”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坐在门廊上的那个男人重重地弹了起来,差点儿摔掉手上的木板。“你竟敢如此!”

    “上帝,请原谅!”他说,转着眼珠,“如果你真想这样说的话,那就请继续说好了!”

    “不,我……这不关你的事,是关于我自己的……"

    她试图对这个乞丐解释自己。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谬可笑的举止。她把一直捏在手心的两美元零钱扔进那年轻人身边的烟盒中,便匆忙消失在长途汽车站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24

另一位长着英俊的有些不大可靠的面容,留着经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的年轻人坐在长途汽车站后边,他正在玩一种她在电视上见过的游戏。那是一种用三张墨西哥纸牌玩的赌博游戏。

    “女士,来找一找黑桃A好吗?”他向她发出了邀请。

    一只拳头在她的脑海里划动着。她看见在第三只手指上戴着戒指,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不,谢谢。我没有兴趣。”她说。

    他没有对她构成威胁。那个坐在门口、拿着牌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艾滋病的年轻人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个脖子上长着赘肉。米老鼠从旅行包里探出头来的男人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她最严重的问题是她的姓名罗丝·丹尼尔斯——纠正一下,是罗西·麦克兰登。这才是惟一令她头疼的问题。

    她走人中间的通道,在一只垃圾筒前停了下来。绿色垃圾筒的圆形外壳上刻着一句简短的警句:不要乱扔!她打开皮包,取出信用卡,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将它塞进了垃圾箱顶部的活动盖板里面。她真舍不得扔掉它,但是她毕竟得到了解脱。如果她继续带着这张卡,它会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诱惑。诺曼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他虽然非常野蛮,但他绝对不傻。他会沿着她留下的任何一点线索追踪下去的。这一点她必须牢记心头。

    她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过了一两秒钟以后才吐了出来。她没有过多地考虑,便走到了位于中心地带的出入站监视器附近。其实她只须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已经在垃圾筒里翻了起来。他看见那位戴着遮阳镜,系着红色方巾的女人不知扔掉了什么东西,她刚一离开垃圾筒,他就过去寻找起来。那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张信用卡,不过也许不是,你得仔细地观察一下,这种事一般是不能乱猜的。有时人们还真能撞上好运,只是有时吗?见鬼,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不能毫无来由地送它一个幸运乐园的雅号。

    西部地区的第二大城市离这儿只有250英里远,她感觉到距离仍不够远。她决定选择最大的城市,也就是距此550英里远的那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一样,它也是一座湖滨城市,不过它位于下一个时区内。大陆快运每隔半小时有一班车开往那座城市。她来到票务窗口,排在队尾。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喉咙眼里干燥得好像要冒火。她前边那位先生买完票离开了窗口,这时她用手背按住嘴唇,把打嗝迟到嘴里的咖啡强压了下去。

    两个名字绝对都不能使用,她暗暗地提醒自己。如果非要报上姓名的话,你就得另编一个。

    “请问您需要什么,夫人?”售票员从他那副不太稳定地架在鼻尖上面的眼镜里看着她,问道。

    “安吉拉·弗莱特。”这是她最要好的初中室友的姓名,也是这一生中所交的最后一位真正的朋友。在奥布莱威利中学,罗西曾和一位男孩稳定地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毕业一个星期后他却与她的室友结了婚,两人从此分手了。

    “夫人,请再说一遍好吗?”

    她意识到刚才说的是人名,而不是地名。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家伙一定是在看我的手腕和脖子,想知道我的衣服上有没有犯人的标记。

    她一定是说出了口,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她顿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她努力理清了自己的头脑,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她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无论未来会怎样,这个简短而悲哀的道歉短语就像一只绑在迷途小狗尾巴上的易拉罐一样,永远跟随着她。十四年来,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紧闭的门,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错误地选在厨房的隔板下面建窝。

    售票员仍在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滑稽可笑的眼镜下面显得极不耐烦。“夫人,你到底买不买票?”

    “是的,我买。我想要一张十一点零五分的汽车票。这辆车还有座位吗?”

    “大约还有四十个左右。单程还是往返?”

    “单程。”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又是一阵燥热。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她对自己表示理解。她努力地笑了笑,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请给我单程票。”

    “一共是59元70美分。”他说。她由于松了口气,膝盖变得软弱无力。她本来以为票价很贵,会花掉她身上所有的钱。

    “谢谢你。”她说。他一定听出了她话音里的真诚和感激之情。因为他将表格拿过去时冲她笑了笑,不耐烦和警觉的表情已经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不见了。

    “很乐意为你效劳。”他说,“夫人,请报一下携带的行李。”

    “我……一件行李都没有。”她说完以后,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使劲儿地想了想,希望能编出一个理由。他肯定会怀疑她,一个单身女人,除了一只皮包什么行李都不带,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前往一座遥远的城市。但是她没想出任何理由。还好,那人并没有怀疑她,甚至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好奇心。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开始填写起来。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长途汽车站这种地方她并不能算是一个陌生的客人。这些人每天都见到像她这样的女人:藏在太阳镜后面,买一张去另一个时区的车票,有时她们在半路上会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做。

    汽车准时开出了长途汽车站,罗西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汽车向左转弯,又一次越过特兰卡特桥,上了I-78号公路,直奔西部地区。汽车穿过了两个山口,当它开到最后一个山口时,她看见一座三角形的玻璃建筑,那是新盖的警察总部。她突然想到,她丈夫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面大窗户里边,而且可能在看着这辆巨大的、像甲壳虫般闪闪发光的长途汽车在州际公路上穿行。她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座大楼已经消失了。她希望它永远消失掉。

    她的座位在车厢后三分之一处,柴油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嗡嗡地响个不停。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把脸靠在车窗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过度的安全感使她难以入睡,不过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直到现在还有些迷惑不解。与其说她改变了生活,不如说突然爆发了一场心脏病。仅仅是改变吗?这一说法未免太婉转了。她并非只是改变了它,实际上她是彻底根除了它,就像从花盆里拔掉了一株紫罗兰那样,把它扔了出去。她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行,她还是无法入睡,现在无论如何办不到。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气泡般慢慢地飘浮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柴油机和车胎在路面上颠簸和震动的声音,四五排座位前有一个孩子在问他的妈妈,车什么时候才能开到诺玛姨妈家。她感觉到心中的花朵正在开放。只有当你游离在两地之间时,你心中的花朵才会开放。

    我是真正的罗西……

    卡罗尔金的嗓音随着呆板而怪异的钢琴伴奏音乐唱出了莫里斯·森达克的歌曲,歌声从车厢远处飘过来。

    罗西就是我自己……

    我该睡一觉,她想。我真的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这该有多奇妙!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灰色通道,进入了一个光线幽暗的开放空间。她的鼻子和整个脑袋里都充满了夏天的气味,它是那么甜蜜,又是那样的强烈,她简直要被它陶醉了。其中味道最浓的要数忍冬草的花絮。她听见了蟋蟀的歌声。她抬起头,看着如水的月光洒满了整个世界,草地表面的一层薄雾也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海。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

    她举起手,用动人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月亮的轮廓。夜风吹拂着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由于兴奋而扩张,继而又因为恐惧而紧缩着。这时,她闻到了一股昏沉沉的、蛮荒的味道,似乎有个育面獠牙的动物就藏在香气沁人的草丛之中。

    罗丝,到这儿来,宝贝儿。我想跟你挨近点儿谈谈。

    她转过脸,看见他的拳头从黑暗中向她打过来。冰冷的月光洒在那只警校指环表面突出的字母上。她看见他的嘴上挂着厌恶的表情,那模样活像是在冷笑。她哆嗦着醒来,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了。刚才她一定是在重重地呼吸,因为她身旁的窗户上已经布满了水蒸气,窗外的景色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痕迹,透过它看见了郊区加油站和快餐店,后边是一片开阔地带。

    我已经离开他了,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已经离开了。即使睡在走廊里或者桥底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终于离开了他。他永远别想再殴打我了。

    但她发现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他一定被她激怒了,他会找到她的。对此她毫无疑问。

    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我已经消除了所有的痕迹,我甚至连同室好友的名字都没有留给售票员。我扔掉了信用卡,消灭掉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痕迹。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准确地说,她并不清楚今后的事情将会怎样发展。既然追踪逃犯是他的职业,她就必须格外小心。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正是我自己……

    这首歌无论从正面听还是从反面听都说得通。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人。她强烈地感到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条遇难船只的残骸。噩梦将醒时产生的恐惧感,以及获得自由所带来的兴奋和震撼虽然不那么强烈,却仍然在影响着她。她毕竟自由了。

    她斜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看着快餐店和杂货店逐渐落在了后面。车窗外已经是一片乡村景色了,到处都是新开发的田野和林地,它们给惟独四月才会有的一望无际的云层映上了一袭葱翠的绿色。她望着绵延的云朵。双手轻松地插在袖子里,让这辆泛着银光的大型汽车载着她走向前方的未知世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29

第二章 善良的陌生人

新生活才刚刚开始了一天,她已经几经坎坷。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一次了。即使如此,她也绝没有丝毫的后悔。

    然而,她却感到了一阵恐慌。

    汽车在凌晨三点钟到达了目的地。罗西下车后,站在62号站台门口迟迟不前,她双手紧紧地按在皮包上,观察着里面的情形。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中走来走去,川流不息。许多人拖着皮箱,肩扛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赶路,另一些人有的双手勾住脖子,有的搭着女朋友的肩膀或者搂在男朋友的腰上,不急不慢地在站台里面漫步。这时一位先生向一个带着孩子刚下汽车的女人飞跑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起,在原地转起圈儿来。那女人双脚离开了地面,在他的怀抱中既兴奋又害怕地使劲儿挣扎着,想钻进人群里面,同时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声,在拥挤而混乱的长途汽车站里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扔下了一枚炸弹。

    距罗西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电子游戏机,那里坐着一群头戴棒球帽并把帽檐拉到脑后的孩子们,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已经是深夜。“再玩一次!太空军校!再玩一次!太空军校!”

    她从那些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身边经过,慢慢地走进了长途汽车站。她知道现在天还太黑,这种时刻待在外面可能会遭到强奸或者谋杀,然后被塞进距离最近的那只垃圾筒里。她往周围看了看,有两位警察正从自动扶梯上向楼下走来,其中一位手里飞快地旋转着警棍,另一位毫无幽默感地咧着嘴傻笑。这情景使她联想起被她扔在800英里以外的那个人。他也经常咧着嘴笑,但是从他那双不停转动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丝毫笑意。

    如果这些警察在长途汽车站里转来转去,为的是逐一赶走像她一样没有车票的人,那时她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能够应付得了。她把目光从自动扶梯上转移开,向一间亭子间走去。里面有几排带扶手的塑料硬椅,十几位旅游者坐在那里观看着扶手上的投币电视。罗西的目光追寻着那两位警察,直到看见他们走出了站台,才松了一口气。最多再过两三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他们就会赶她出去。在这之前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里。这里有灯光,还有人群。_她在一把电视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在相隔两个坐位远的地方,有一位身穿褪色纯棉衬衫、手拿背包的女孩儿在打瞌睡;。她的眼睛在涂着紫色眼影膏的眼睑下面不停地翻动着,嘴唇下
面垂悬着银色的唾液。她的右手背上用蓝色印刷字体纹了几个字:我爱我的甜心。罗西心想,宝贝儿,你的甜心在哪里?她看了看空白的屏幕,又看了看不远处墙壁上的红色报时器,那上面写着一行笔迹潦草的小字;让我把爱滋病传染给你们。她迅速掉转目光,惟恐看得太久那些字会灼伤她的视网膜。远处墙壁上的时钟指向早晨三点十六分。

    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那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一边想,一边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

    她在头一天晚上六点多钟汽车中途作暂短休息时吃过一只吉士汉堡,喝了杯柠檬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她感到俄极了。她在电视扶手椅上一直坐到时钟指向四点时,终于决定吃点儿东西。在往售票处附近那间吧台走的路上,她发现有许多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食品袋睡得正酣。

    罗西一边喝着咖啡和果汁,吃着东西,一边思忖着,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担心被警察赶出去。这些躺在地上睡觉的人跟她一样都不是中途转车的旅行者,而是一些露宿街头之无家可归的人。罗西为他们感到难过,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宽慰:如果明天晚上真的无处可去,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过夜了。
   
    假如他来到这里,他会去什么地方寻找自己?又会怎样寻找她?

    这个问题似乎太愚蠢。他找不到她,绝对找不到她。但是她仍然感到有二只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骨划动。

    食物使她强壮和清醒,她顿时感到好得多了。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直到男招待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才结了账,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她看到距汽车租赁站不远处有一个小隔间,门上挂着蓝白两色的环状标志灯,上面写着一圈字:旅行救援处。我恰恰就是迄今为止最需要人们救援的一名旅行者。她丝毫不带幽默感地想到。

    她举步向闪闪发光的标志灯走去。小隔间里面坐着一位中年人,他头发稀疏,鼻子上顶着一副角质架眼镜,正在低着头专心地看报纸。她往里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真想进去吗?天哪,进去后跟他说些什么?说她除了身上的衣眼和一只皮包,外加一张信用卡,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吗?

    她的理智毫无同情心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难道不能这么说吗?既然你有勇气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勇气接受这一事实呢?

    她知道在凌晨四点钟跟一个陌生人谈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是件很困难的事。她无法确定要不要跟他谈。很可能他会让她走开,告诉她说他的工作只是帮助乘客寻找丢失的车票,广播寻人启事这一类事情云云。

    她毅然向旅行救援处走去。她明白自己必须跟这位长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戴着角质架眼镜的陌生人谈一谈,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个常识;除了跟他谈谈以外,她确实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在今后一段日子里,很可能她还需要告诉更多的人,她在紧紧关闭着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四年,现在终于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连任何一种该死的生活本领和谋生技能都不具备,她需要人们的救援,需要陌生人的善意帮助。

    这一切并非我的过错,难道不是吗?她想。她的头脑冷静得令她感到震惊。

    她走入隔间,心慌意乱地把那只皮包放在柜台上,用手紧紧地攥住了它,满怀恐惧和希望地看着那位戴着角质眼镜,低着头专心看报的男人。透过他稀疏的头发,她能够看见他的脑袋上有几颗雀斑,她在等待他抬起头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发现地板上也睡着两个人,肯定他们的遭遇和我一样。无家可归。那位先生显然被那份报纸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份希腊文或者俄文报纸。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上面有一幅足球队员激烈争抢的照片。他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她小声说道,那人抬起了头。

    但愿他的目光是善意的,她突然这样想到。即使他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愿他看我一眼也好,看看这位除了一只旧皮包,再也没有东西可供抓住的女人。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果然很善良。那对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一双暗淡模糊但却充满善意的眼睛。

    “对不起,我能请求帮助吗?”她问。

    旅行救援处的志愿工作者介绍说,他名叫彼得·斯洛维克。他专心致志地听完了她的讲述。她尽可能详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有一种想法,如果你坚持维护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你将无法得到人们的善意帮助。她惟一无法告诉他的是,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对于整个世界毫无准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充分理解她目前所处的这种糟糕境况。就在十八个小时以前,她对整个世界的了解还仅仅来自电视节目以及她丈夫带回家来的报纸。

    “我理解,你是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家出走的。”斯洛维克先生说,“你在汽车上时难道就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以后干些什么,住在哪里吗?”

    “我还以为我能找到一所女子旅馆。”她说,“现在还能找到这种地方吗?”

    “是的,据我了解至少还有三个,但是你连其中最便宜的也住不起。那种旅馆是专门为有钱人准备的,她们有时到城里来住上一个星期,访亲伺友,同时逛逛商店,就住在那种女子旅馆里。”

    “那么,”她说,“青年联谊会怎么样?”

    斯洛维克先生摇摇头,说:“因为毒品泛滥,早在1990年就被关闭了。”

    她感到一阵恐慌,想起了那些怀抱食品袋,终日睡在地上的人们。这类事儿太常见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用圆珠笔顶着下嘴唇,呆板的面孔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他毕竟看她了,还对她说了话,而且没有让她走开。她想,当然,他也没有让我弯下腰来,好离近了跟我谈谈。

    斯洛维克先生似乎得出了结论。他解开聚酯面料的外套,从内兜中掏出一张名片,在印着姓名和旅行救援者标志的一面用印刷字体小心翼翼地写上地址,然后翻到空白的一面,用大得可笑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签字使她想起中学历史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约翰·汉考克在独立宣言上用很大的字体签名,是为了让乔治王不用戴眼镜便能够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能看清我写的地址吗?”他说,把名片递给她。

    “是的,”她说,“杜汉大街251号。”

    “好的。把这张名片放进皮包里,千万别弄丢了。到了那里以后,人们会问你要的。我送你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姐妹之家,它是受虐待女子的避难所。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去处。从你的经历来看,你是有资格住进那里的。”

    “我能在那里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这要取决于姐妹之家的具体情况。”

    这就是我的现实,她想,我只不过是许多具体情况中的一种而已。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因为他笑了。笑容暴露出他那不算可爱,但却坦诚相见的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显得有点不自然和缺乏自信。“麦克兰登女士,假如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丈夫虐待你,那么你的状况已经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对,我也这样想。即使尝试失败,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好像吃了一惊:“噢,你绝对不会无路可走的。”

    “什么事都会发生。”她冲着两个在地板上睡觉的无家可归者扬了扬头,其中一个脸上盖着肮脏的橘黄色帽子,他用它遮挡住无情的灯光。

    斯洛维克看了看他们,又转过了头。“你不至于落到他们这一。”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听上去十分确信。“去市里的汽车就在大门外,出门往左拐就能看见。你坐那辆带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从橘黄色设栏处等候上车。清楚了吗?”

    “清楚了。”

    “票价是一元,司机不愿意找钱,所以最好准备一些零钱。”

    “我有一大把零钱。”

    “太好了。在迪波路和埃特路之间的路口下车,然后沿着埃特路走两个街区……也许三个,我记不清了。走到杜汉大街向左转,大约再走四个距离很短的街区,这时你能看到一座庞大的白色建筑物。这栋建筑看上去已经很旧,也可能正在粉刷。我说的这些你能记住吗?”

    “能。”

    “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就待在这里,天亮之前哪儿也别去,也不要在外面等候去市内的汽车。”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她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32

她在大陆快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当汽车抵达终点站,她终于走下了那辆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时,便立刻迷路了。罗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后来才明白,一定是在埃特路转弯时搞错了方向,但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料的要糟糕得多,她几乎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三个多小时了。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却没有找到杜汉大街。她的脚疼极了,后背也在刺痛,而且她感到头痛欲裂。这里当然找不到斯洛维克先生,人们要么根本不看她一眼,要么就用怀疑的。甚至极端蔑视的神色注视着她。

    下车后不久,她路过了一个叫做维尼酒吧的肮脏而神秘的地方,这里窗帘紧闭,啤酒广告灯也还没有亮起来,门外有一层栅栏门。当她二十分钟后回到这里时(这里的房子看起来一模一样,直到看见栅栏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两遍),窗帘仍然紧闭着,但啤酒广告灯已经亮了起来,栅栏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工作眼的男人手拿着半瓶啤酒,站在门廊上。她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六点半。

    罗西低下头,从眼角看着他,使劲儿接紧胳膊下面的皮包,加快了步伐。她猜想门廊里的这个男人一定知道杜汉大街怎么走,但她不打算问他。他看起来像一个喜欢紧紧地挨着女人谈话的那种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当她走过维尼酒吧时听见那人的说话声很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她不想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用恐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发际很低,苍白的皮肤上长着像是疤痕的一块暇疵,深红色的克罗斯比胡须上面沾着一点儿啤酒沫。“嗨,宝贝儿接着干你还算过得去相当不错实际上很漂亮你觉得怎样嗨那婊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经过他身旁时,尽量使自己保持均匀的步伐,就像一位穆斯林妇女去市场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强迫自己不要以任何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千万别让他跟上了自己。

    “嗨宝贝儿让我们四个人全都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让我们躺下来干了那婊子接着干接着干。”

    转过弯以后,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平息了那颗由于惊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时她才开始有点儿想家,现在酒吧里的那个男人以及迷失方向带给她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一丝乡愁。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相似?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孤独,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过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她似乎再也逃不出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她不幸生活的一幕序曲。她甚至开始想象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壮汉大街,旅行救援处那位名叫斯洛维克的家伙看起来挺不锗,实际上只不过是个性虐待狂,擅长拿迷路的人取乐,让他们更加找不着方向。

    她的表走到八点半时,酷热的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气温在现在这个季节显然过于热了一些。她走近一位身穿居家服的胖女人身边,她正站在车行道上,用缓慢而机械的动作往拖车上装空垃圾罐。

    罗西摘掉了太阳镜:“对不起,打扰一下。”

    那女人立刻转过身来:“什么事儿?”

    “我找杜汉大街251号,”罗西说,“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我虽然有地址,但是我想……”

    “什么,那个同性恋福利会?你问错人了,小妞儿。我对这种鸟事儿没有一点儿兴趣。给我走开。”说完,她转身回到拖车旁,缓慢地、仪式般地继续推动着那些哗啦做响的垃圾罐,她的臀部随着身体的动作在家居服下面轻轻地摆动。每当迈出一步时,她都要朝人行道上看一眼。“你没听见吗?趁我还没喊警察,你赶紧给我滚开。”

    那最后的一声使她感到就像被人在敏感部位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似的。罗西戴上太阳镜,匆忙走开了。找警察?多谢,不必费心了。她不需要和警察发生任何联系。当罗西离开那位胖女人一段距离以后,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已经弄清楚那个姐妹之家实际上是存在的,有人又把它叫做同性恋福利会,这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间家庭零售商店,店外挂着一只自行车圈和一块写着“微波鲜肉卷”的广告牌。她走进去,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卷,它使她想起了妈妈。她问柜台后面的老人,去杜汉大街怎么走。”

    “你绕远了”

    “啊,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把消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带她走到门口。“在相隔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那里是德波大街。”

    “噢,真的吗?”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夫人。你看见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见了”

    “你从那里往右拐才能到杜汉大街。至少得走十六到十八个街区,够你走一阵的。你最好还是坐汽车。”

    “我猜也是。”罗西说,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坐车。她的零钱已经花光了,如果司机磨磨蹭蹭地给她找一大堆零钱,她会急哭的。

    她正处于疲劳和混乱的状态之下,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本来会乐于换给她一美元零钱的。

    “你现在要去哪里?”

    “艾特路。”

    他被激怒了:“女士!你明明知道怎么走。却来问我!”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走,”她说,尽管这位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恶意,她已经快要抑制不住眼泪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累极了,而且“好啦,就这样吧,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艾特路那一站
下车,杜汉大街就在两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嘛。你知道门牌号码吗?”

    她点了点头。

    “好吧,你瞧,问题都解决了。”

    “谢谢你。”

    他用长着大骨节的手从后裤兜掏出一条揉得皱皱巴巴、但十分干净的手绢,递给了她。“擦擦脸上的泪水,”他说,“你真像是水坝塌方了。”

    她漫步在德波大街上,很少注意到嗡嗡开过的汽车,每走过一两个街区的汽车站,她都要坐在车站的长条椅上休息一会儿。虽然害怕迷路所引起的头疼已经消失,但是脚上和背后的疼痛却加剧了。她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艾特大街,向右刚一转弯,便遇到了一位孕妇。她问,从这条路能不能走到杜汉大街。

    “快走开。”年轻的孕妇说,她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迫使罗西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罗西说。

    “对不起,还对什么不起,谁让你跟我说话?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走开!”她猛推了罗西一把,几乎使她摔倒。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一副既惊讶又愚蠢的表情。直到她走远,罗西才转过身继续赶路。

    她在艾特路上越走越慢。大街两边布满了小商店,还有干净的住宅、花房和文具店,人行道旁盛开着鲜花。她已经累到了极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当她看到杜汉大街时,顿时感到欢欣鼓舞。但这种高兴仅仅维持了几秒钟。斯洛维克先生说过要在这里转弯,但是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到底说的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她试着向右转弯,发现右边的门牌号码从450号开始向上增加。

    “走错了。”她嘟哝着,又掉转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了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面前。它的确是需要粉刷一下了。这栋建筑有三层楼高,前边是一大片精心维护的草坪。窗帘关闭着,走廊上放着十几把藤椅,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并没有任何姐妹之家的标志。但是通向走廊左边的台阶上写着251号。她把皮包挂在肩上,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了台阶。

    他们会把你打发走的,一个声音在悄悄地对她说。你要想尽快返回汽车站,就得在每一段路上做一个标记。

    门铃上贴着一块电工胶带,锁孔中塞满了铁丝。大门的左边是一个崭新的电子锁,内部对答器上面写着几个字:来访者请按此开关。

    罗西接了一下对答器的开关。整个早晨,她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排练过无数次,到了以后该说些什么,怎样介绍自己。但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里,脑子里却变得空空如也。她只能在按了开关之后静静地等待,时间像停滞不动似地缓慢而凝重。当她刚伸出手准备再按一次时,对答器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而冷漠的声音。

    “能为您效劳吗?"

    维尼酒吧里那个长着黑红色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使她惶恐,路口的一位孕妇使她吃惊,但没人能使她哭泣。可是这栋建筑里传出的声音却使她热泪盈眶,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是的。”罗西一边说,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擦擦眼泪。“请原谅,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不认识任何人。但我必须找个住处。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能让我进来一下吗,哪怕就喝一杯水,歇口气儿也行?”

    一阵沉默。当罗西再一次伸手要按对答器时,那女人向是谁介绍她来的。

    “是长途汽车站旅行救援处的一位名叫戴维·斯洛维克的先生。”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我记错了。是彼得。他叫彼得,不是戴维。”

    “你有他的名片吗?”那微弱的声音问道。

    “有。”

    “请出示一下。”

    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摸索起来,感觉到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她眼睛又开始发酸,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终于摸到了名片,它其实就压在一包面巾纸下面。

    “我找到了。”她说,“需要插在显示槽上吗?”

    “不用。”那声音说,“你的头顶上有一架摄像机。”

    她抬起头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门上果真有一架摄像机,用黑色的圆眼睛向下监视着她。

    “请把名片反面放在镜头上,不要放错了。”

    她照她的话做了,她想到,难怪斯洛维克签名时字写得这么大。

    “没有问题了,我现在就给你开门。”

    “谢谢你。”罗西说着,用面巾纸擦了擦眼泪。但是一点儿都不管用。她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45

当晚,当诺曼·丹尼尔斯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时,已经在考虑着怎么才能找到那个坏女人。他想,我需要采取一次突然行动,一次小小的行动就足够了。他老婆去见安娜·史蒂文森了。

    到现在为止。罗西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但是令她喜悦的冷静,一种只出现在熟悉的梦中的冷静。她半信半疑地觉得自己正在梦境之中。

    她很晚才吃早餐,或应该叫做提前吃午餐,之后被带到楼下的一间卧室里,她在那里一直昏睡了六个多小时。在去安娜的书房之前,她又吃了一顿饭,有烤鸡、土豆泥和豌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心里感到有些内疚,因为她无法摆脱一种身在梦境、吃的是永远都吃不饱的食物的幻觉。她用一杯有果肉的果冻结束了这顿饭。她感到桌上的其他女人都在用一种好奇的、充满善意的目光观察着她。她们虽然一直在谈话,罗西却听不懂她们谈的是什么。当她听到有人说起靛蓝女孩组合时,忽然想起自己在奥斯汀有限公司等候诺曼回家时曾经见过这个合唱组。

    当她开始吃果冻甜点的时候,一个女人开始播放一支小理查德的舞曲,另外两个人摆动着屁股,跳起了爵士舞。餐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和笑声。罗西毫无兴致地看着,很想知道她们究竟是不是一群同性恋者。饭后,当罗西提出帮她们清理饭桌时,却被谢绝了。

    “得了,你不用干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罗西想,她的名字大概叫康苏洛,她的左眼和脸颊之间有一道难看的疤痕。“安娜想见见你。”

    “谁是安娜?”

    “安娜·史蒂文森。”康苏洛一边说着,一边带罗西来到厨房外面的小客厅里,“她是我们的老板。”

    “她长什么模样?”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康苏洛打开一间用储藏室改成的房间,停在了门外。

    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张罗西所见过的最混乱的桌子。桌后坐着一位略显矮胖的女人,她有着无可争辩的美貌,白色短发经过了精心的梳理,身着严肃的短外套和黑色无袖套头衫。罗西怯懦地走近了那面桌子,她几乎可以肯定她要对她说些什么:既然你已经吃饱睡足了,现在该回到大街上去了。她告诉自己,如果她真的这样说,千万不要和她争辩,也不要请求她收留自己,这里毕竟是她们的地方,至少她已经吃了两顿饱饭,也还不至于在汽车站的地上过夜。她的钱还够找一家便宜旅馆或者汽车旅馆住上几夜。将来的事情也许会更加糟糕。

    她提醒自己一切将会是这样的。但是那女人爽快的举止和深蓝色的眼睛,那双多年来见到过成千上万像罗西这种女人的眼睛仍然对她构成了一种威胁。

    “请坐。”安娜邀请她,当罗西在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以后,安娜介绍了她自己,然后便问她的姓名。

    “我想我的姓名应该是罗西·丹尼尔斯,但是我已经恢复使用婚前姓名。即罗西·麦克兰登。也许这名字不合法,但我再也不想用我丈夫的姓了。他殴打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她的话会给别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刚打了她一下,她便出走了。“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离开他。”

    “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十四年了。”罗西发觉自己不敢正视安娜·史蒂文森那双咄咄逼人的深蓝色眼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袖子里面紧握着,指甲泛着白光。

    她想,现在她该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清醒过来。也许她会认为我有喜欢挨打的病态心理,她即使不这么问,也一定会这么想。

    那女人没有问她其中的原因,只是问她离开多久了。

    她发现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番脑筋。她现在并不在标准时间的位置上。汽车上的长途跋涉以及中午那一觉已经打乱了她内心对时间的概念。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回答说:“大约三十六个小时。”

    “嗯。”罗西不停地希望安娜会把表格递过来让她填写,或者她自己替她填写。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桌面探究地看着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现在跟我谈一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单上的血迹开始讲起。她不想给安娜造成一种她很懒惰或者头脑不大正常的印象,仅仅因为懒得换床单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她很害怕,不知自己说的这些会使人产生怎样的想法。她无法解释那滴血迹在她心中引起的感受。这时愤怒像一位老朋友那样静静地钻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平淡地说,她用了很大的劲儿摇那把摇椅,几乎把它弄破了。

    “告诉我,你决定要出走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罗西告诉她关于信用卡的事,她十分肯定诺曼对她所做的一切会产生预感,所以一定会打电话或者回家。她告诉她自己用信用卡取出了多少钱,最后又是怎样来到了这座距离诺曼十分遥远的城市。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中途停顿了几次,考虑着下面该说什么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当天早上迷路的过程,之后,她便结束了谈话,将彼得·斯洛维克的名片递了过去。安娜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

    “你跟斯洛维克先生熟吗?”罗西问道。

    安娜笑了。在罗西看来,这问题令她不愉快。“哦,是的,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多年的老朋友,的确如此。他也是你这种人的朋友。”

    “不管怎样,我终于来到这里了,”罗西说,“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至少我已经做了这么多。”

    一丝诡秘的微笑浮现在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上。“是不错,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她所有的勇气几乎在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被消耗光了,她收集起最后的一点勇气问道,她能不能在姐妹之家过夜。

    “如果你真正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不止一夜。”安娜回答她,“严格地说,这是一个避难所,一所私人捐赠的临时栖息地。你可以住八个星期,这个期限也是可以随时变更的。姐妹之家的制度非常灵活。”她下意识地炫耀着。

    “请原谅,你刚才说的是八个星期吗?”

    擦净你的耳朵,年轻的女士,我说的是八天。你认为我们会让你这种人在这儿住八个星期吗?放聪明点儿!

    安娜并没有这样说。她点了点头:“当然,只有极少数人需要在这儿住这么久,这正是我们的骄傲。另外,你得付费,费用很合理。”她又诡秘地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住宿条件很一般,楼上大多数房间都改成了宿舍。共有三十张床位,有一张正好空着,因此你才有可能留下来。你今天暂时住在一位常驻顾问的房间里。我们一共有三位顾问。

    “需要经过什么人批准吗?”罗西低语道,“要把我的姓名向委员会报告吗?”

    “我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她,“姐妹之家是我父母创立的,所以留谁住宿由我决定。”

    “这太好了。”罗西轻轻地说。

    “的确如此。”安娜在桌子上乱翻着,搬开了一些文件,终于在计算机后边找见了她要找的那样东西。她冲着罗西摆了摆印有姐妹之家字样的信纸:“看见了吗?请你看一遍,然后签上名。内容是你同意每天付16美元住宿费。这是承诺书。我希望你能预付一半费用。”

    “可以,我还有点儿钱。史蒂文森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对于委员会来说,我是史蒂文森女士,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就是安娜。”她看着罗西在那张纸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你不需要感谢我和彼得·斯洛维克先生,这是天意,就是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是上帝把你带到了这里。正如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我真的很相信。我见过太多的妇女,她们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离去。城市里有二十多人负责把她们介绍给我。彼得是其中一位,但是把你带到他那里的力量,罗西……那种力量来自天堂。”

    “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

    “完全正确。”安娜看了看罗西的签名,把纸放在右边的书架上。罗西确信这张纸条到不了明天晚上就会消失在乱纸堆中。

    “现在,”安娜带着刚刚结束了枯燥乏味的工作_即将开始一项有趣内容的口吻说,“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罗西反问道。她忽然感到一阵昏厥。她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是的,你会做什么工作?例如,速记技巧之类?”

    “我……”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曾经在奥布雷威利中学选修过速记Ⅰ和速记Ⅲ的课程,两门功课都得了优秀。可是近几年她的基本功都忘光了。她摇了摇头:“我不行。我曾经学过速记,但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还会其他的秘书工作吗?”

    她摇摇头,热泪刺痛了眼眶。她把它们强压了回去,手指甲又开始变成苍白色。

    “誊印技术怎么样,也许你会打字?”

    “不会。

    “懂不懂数学,会计,或者银行业务?”

    “不懂!”

    安娜·史蒂文森偶然看见纸上有根铅笔,便拿起来,将带橡皮的一一头顶在雪白干净的牙齿上。“你会做女招待吗?”

    罗西绝望之余想说可以,但她想到女招待们每天举着大托盘,尽力保持着平衡……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后背和肾脏。

    “不能。”她耳语般地说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写字台和它旁边的这个女人变得模糊不清。“暂时还不行,也许,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后背……现在它还不够坚强。”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撒谎。

    安娜·史蒂文森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安。’你到底会什么技能,无论哪种都行?”

    “我会!”她被逼到了愤怒的边缘,用嘶哑的嗓子喊着,再也无法压低自己的嗓门。“我真的会!我会打扫房间、洗盘子、铺床、清洁地板,会做两个人的饭,会每周跟我丈夫睡一次觉,我还会让人用拳头猛击头部,这是我的另外一门技能。附近有没有体育场馆需要为拳击手找一名陪练?”

    她已经涕泪交加了。她紧握的欢手擦着脸上的泪痕,就像她结婚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边擦边等待安娜将她赶走,让另外一个不这么愚蠢的家伙占据那张空床。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低下头,看到安娜·史蒂文森伸出手递给她一盒面巾纸。难以置信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对她微笑。

    “我认为你不一定非做别人的拳击陪练。”她说。“失别着急,你的情况我正在考虑,一般总是这样。拿着,先擦干眼泪再说。”

    当罗西擦眼泪时,安娜告诉她关于白石旅馆的情况。姐妹之家与这家旅馆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某公司拥有这家旅馆,而安娜那位有钱的父亲正好是那个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因此许多妇女在白石旅馆里尝到了带薪工作的乐趣。安娜告诉她,她必须在背伤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工作,假如她的生理状况在二十一天内得不到改善,她必须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同时,你将有一位熟悉规则的伙伴,她是长住此地的顾问。她将教会你一切,并且为你负责。例如,假如你偷了东西,她会替你受到惩罚,而不是你自己……你不会偷东西吧?”

    罗西摇摇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信用卡,仅此而已。而且我只用过一次。如果你们能证明我在撒谎,可以。随时让我走开。”

    “你可以在白石旅馆一直工作到有了更适合的工作为止。你肯定会有机会的……这是天意,还记得吗?”

    “以大写字母产打头的那个天意吗?”

    “正是。我们只要求你尽最大努力做好白石旅馆的工作,以便为那些比你晚来的人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点头:“千万别砸了大家的饭碗。”

    “正是这个意思。你能在这儿工作太好了,罗西·麦克兰登。”安娜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那姿势中带有她早已在安娜身上感觉到的某种下意识的骄傲感。罗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受了她伸出的双手。现在她们的双手在乱糟糟的桌面上紧紧握住了。“我还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因为这很重要,所以请你一定静下心来仔细听好。行吗?”

    “行。”罗西说。她为安娜·史蒂文森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迷住了。

    “首先,拿信用卡并不能证明你是小偷。那些钱既是他的,也是你的。第二,继续使用婚前姓名并不违法,那名字终生都属于你自己。第三、只要你想得到自由,你随时都拥有它。”

    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双非凡的蓝眼睛从她们紧握着的双手上方看着她。

    “明白了吗?只要你想要,你随时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使你从他的控制中,他的思想以及他的影响下彻底解放出来。你想要这种自由吗?”

    “想要。”罗西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我对自由的需要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弯腰在罗西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使劲儿握了一下她的手。“你终于来到了该来的地方。亲爱的,欢迎回家。”

    五月初,春天真的来临了。这是一个将年轻人的幻想催化成爱情的季节,它毫无疑问是个奇妙的、能够诞生伟大激情的季节。但是诺曼·丹尼尔斯心里却塞满了与它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需要的是一次短暂的休息,现在机会来了。等待的时间太久了,足足等待了他妈的三个星期,但是现在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

    他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红色开领短袖和灰色华达呢休闲裤,坐在距妻子工作的旅馆800英里以外的一条公园长凳上。她正在那所旅馆里给别人换床单。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绿色荧光网球,当他捏那只网球时,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绷紧,松开。

    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位先生,从人行道的一侧往公园里张望。他对长凳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便朝这边走来。这时一只飞盘飘了过来,他蹲下去躲避时,又有一条德国牧羊狗从身边跑过、直奔那只飞盘而去,他停住了脚步。这位先生比第一位年轻,也比他瘦小一些。他长着一副英俊得不大可靠的面孔,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式胡须。他在右手捏网球的大块头身边停住,不十分肯定地看着他。

    “兄弟,有事吗?”手拿网球的人问道。

    “请问你是丹尼尔斯先生吗?”

    手拿网球的人点头承认了。

    留着文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指着得对面那座新盖的高层建筑说:“那座楼里的人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说你能帮我。”

    “是莫里中尉吗?”

    “对,是叫这名字。”

    “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

    “兄弟,也许我能帮你,也许不能。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无论成还是不成,你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出来听听。”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开个价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哦,”手拿网球的人说,“这可是重罪,而且可能还不止如此。他们在你的钱包里找着了我的东西,对吗?”

    “对,那张该死的信用卡。那是我在垃圾箱里拣到的,活见鬼,还他妈的是个警察的,我可真够走运的。”

    “坐下说吧。”丹尼尔斯和蔼可亲地说。他正要在长凳右边坐下来,丹尼尔斯叉摇摇头不耐烦地说。“坐到那边去。”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退回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丹尼尔斯的左边。随着丹尼尔斯右手捏球的节奏越来越快。他胳膊内侧粗壮的深蓝色静脉血管像一只水蛇般蜿蜒曲折地蠕动着。

    飞盘又飘过来了。两个男人注视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紧随其后地追逐那只飞盘,它迈着长腿疾驰而过的样子很像是一匹骏马。

    “这条狗真漂亮。”丹尼尔斯说,“牧羊狗都非常漂亮。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狗。你呢?”

    “当然了,它的确很漂亮。”留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说,实际上他认为这狗很丑陋,而且假如你给它机会的话,它会立即把你撕个粉碎。

    “我们得好好谈谈。”拿网球的丹尼尔斯说,“兄弟,事实上我觉得在你年轻的生命中这将会是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你准备好了吗?”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费力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东西,第八百遍地后悔自己没有扔掉那张该死的信用卡。为什么不扔掉它?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知道为什么。首先因为他存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想出一个使用那张信用卡的办法来的;其次因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里毕竟是美国,是机遇的天堂;最后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就是他把它塞进钱包里的一大堆名片中以后便将它彻底忘光了。可卡因就有这种作用,你不停地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跑。

    警察在对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中有一种……饥饿感。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立即感到自己就像寓言故事里那三只小猪中的一只,坐在太坏狼的身旁。

    “听我说,“兄弟,我们最好挑明了说。我从来没有用过你的信用卡。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管不着。我他妈的真的一次都没用过。”。

    “你当然没用过。”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你搞不到我的密码,那是用电话号码改的,我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所有警察的电话号码都是不登记的。我敢肯定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对吗?我打赌你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办法。”

    “没有!”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我没有试过!”他当然试过了。他先用信用卡上的街区号码和邮政编码组成各种组合。在全城所有的取款机上足足试了个够,手指都按疼了,仍然毫无结果。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白痴在玩一台全世界最吝啬的老虎机。

    “你想想,当我们在电脑上查询商业银行取款机时,我们会发现什么?”警察问,“难道我们不会发现我的信用卡无数次地进入取消、重试状态吗?如果我说得不对,我请你吃牛排。兄弟,你怎么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46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他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这时,那警察还在没完没了地玩弄那只网球,无数次地重复着捏紧和松开的动作。他毛骨悚然地想到,他怎么还不停下来。

    “你叫雷蒙·桑德斯,”丹尼尔斯警察说,“你的罪名排列起来比我的胳膊还长,盗窃、欺骗,服用麻醉剂、Mai-Yin。除了殴打、袭击那一类罪名以外,几乎所有的罪名你都占全了。我没有冤枉你吧?你这个同性恋的家伙,喜欢挨打吗?就算你长得跟施瓦辛格一样英俊,也照样是条孬种。”

    雷蒙·桑德斯一言不发。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我并不一定非要揍你或者踢你,甚至咬你一顿。”丹尼尔斯警察略带沉思地说,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现在它的嘴里叼着那只飞碟正一路小跑地往这边奔来。“你认为怎么样?”

    雷蒙仍然沉默不语。他想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但沮丧的心情已经开始动摇他的神经系统,他的心脏就像一辆正在离开站台奔向旷野的火车,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他不停地偷看那位身穿红色开领短袖的家伙,越来越不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的右前臂已经完全放松,血管粗大而充血。鼓起的肌肉就像是一卷刚出炉的新鲜面包。

    丹尼尔斯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脸,对着这位小个子微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神情真像是在笑。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看上去很像两只崭新的硬币。

    “小英雄,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可以留着我的钱想干吗就干吗。只要你给我帮个忙,你就彻底自由了。这主意怎么样?”

    雷蒙现在正在考虑着什么也不说,尽快地离开这里。但是这并不由他决定。警察已经不再拖延了。他在等待回答。

    “好极了,”雷蒙说,希望这回答能让他满意。“简直太妙了,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儿时间。”

    “好啊,雷蒙,也许我喜欢你。”丹尼尔斯警察说着,做了一件令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目瞪口呆的事,一件雷蒙从他那钱迷心窍的脑子里永远想不出来的举动。丹尼尔斯将左手放在雷蒙的两腿之间,用力地摩擦起来,当着上帝,当着游乐场上那么多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不愿意看见此举的人!丹尼尔斯的手沿着顺时针方向,围绕着那一小块肉体上下左右地滑动。自从九岁时雷蒙被父亲的两位密友——比尔叔叔和卡洛叔叔轮流施行了性虐待以后,那个部位就始终左右着他的一生。下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他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的小家伙居然硬起来了。

    “对啊,也许我喜欢你,也许我特别喜欢你,你这身穿闪光裤。尖头鞋的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为什么不呢?”丹尼尔斯警察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身上使劲儿摩擦着。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时不时地捏一把,使雷蒙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有多好啊,雷蒙,你最好相信我喜欢你,因为这次他们真的盯住你了,因重罪逮捕你。但是你知道有什么麻烦吗?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那两位抓过你的警察今天早晨在警察局里大笑,他们在笑你。这倒没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笑的是我,这可不行。我不喜欢别人笑我,一般来说我绝对不吃这一套。可是今天早上我忍了。今夭下午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就算你拿了我那张该死的信用卡,我也要替你搞掉那条特别严重的贩毒罪名。你猜猜为什么?”

    飞盘又一次飞来,德国牧羊狗仍然紧追不舍。这一次雷蒙·桑德斯几乎没有看见。他在警察的手心里坚挺得像一只道钉,惊恐得就像猫爪里的一只老鼠。

    这一次警察的手捏得更加起劲儿了,雷蒙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他那咖啡牛奶皮似的面孔上布满了汗珠,细细的克罗斯比胡须像大雨过后的一只死蚯蚓。

    “雷蒙,你猜得出来吗?”

    “不行。”雷蒙说。

    “因为拿走信用卡的人恰恰是我老婆。”丹尼尔斯说,“这就是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嘲笑我的原因。这就是我的推论。她拿走了我的信用卡,用它取出了几百美元,那是我挣的钱;这张信用卡现在却拿在一个叫做雷蒙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手里。难怪他们要笑我。”

    雷蒙想说,求求你别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他使劲儿地说着,却连一个音符也发不出来。他的宝贝儿在缩小,一直缩小到像一只内藏式活塞。

    大个子警察向雷蒙弯下腰,离得那么近,雷蒙甚至能够清楚地闻到他呼出的烟味和苏格兰威士忌味儿。

    “既然我都跟你分享了,你也得跟我分享。”摩擦停止了,他粗壮的手指穿过薄薄的棉麻裤绕在雷蒙的睾丸上。他那直挺挺的阴茎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警察的手上,它看上去就像在棒球公园的礼品摊上能买到的一种玩具蝙蝠。雷蒙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

    “雷蒙,你应该跟我分享好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蒙毫无知觉地摇着头。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上被人安装了一个热水器,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水蒸气。

    丹尼尔斯伸开拿着网球的右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然后突然合上手,恶毒地一使劲儿,只听到极其短促的一声,噗,球破了。

    “我还能用左手做一次,”丹尼尔斯说,“你相信吗?”

    雷蒙想说相信,但发觉自己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点了点头。

    “你得记住。”

    雷蒙又点了点头。

    “现在听好,雷蒙,要你告诉我航是什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长着道钉的公牛屁股,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也可能你年轻时还想过干你的亲妈,不过每次只是在你的想象中做那种事。你回家后发现,你的那位曾经发誓要爱你、尊重你,还他妈的顺从你的可爱的妻子,却拿着你的信用卡跑了,你会怎么想?你发现她用那张卡付了该死的旅行费,然后她把它塞进长途汽车站的垃圾箱里,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找到,你会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太好。”雷蒙低声说,”“我打赌那种感觉并不好,请你不要伤害我,警官先生,求你不要……”

    丹尼尔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得直到手腕上的青筋像吉他弦一样突起。一阵痛苦的巨浪像液态铅一般沉重地卷入了雷蒙的腹部,他试图尖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类似马的喷气声。

    “感觉不太好?”丹尼尔斯对着他的脸轻轻说。他的鼻子里往外喷着醉醺醺的、有烟味的热气。“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吗?你他妈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过,这种回答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对。”

    那只拳头松开了,只是松开了一点点。雷蒙的腹部极度痛苦,但他的阴茎依然坚挺如初。他猜想那是因为警察的手限制了那里面血液的流动。

    “他们就在那里嘲笑我,”警察用下巴冲着街对面那座新盖的警察商店指了指,“他们就这么笑我,对呀,结实魁梧的诺曼·丹尼尔斯,你猜怎么着,他老婆离家出走了……不过她走以前还从容不迫地拿走了一些她想要拿的东西。”

    丹尼尔斯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声,那是一种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听到的动静,又使劲捏了一把雷蒙的睾丸。疼痛已使雷蒙不堪忍受,他弯下腰,在两只膝盖之间呕吐起来。丹尼尔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专心注视着露天体育馆的上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让他们围着你跳舞,嘲笑的人难道会更多吗叩他问道,“他们在政府办公大楼里能像在警察局里一样放声大笑吗?恐怕不行吧。”

    他转过身,看着雷蒙的眼睛笑了。他的笑容使雷蒙直想尖叫。

    “有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警察说,“如果你撒谎,我就扯掉你的阴囊,让你吃下去。”

    丹尼尔斯又开始捏他的两腿分叉处,雷蒙的眼前一片发黑。他竭力挣扎着才没有倒下。假如他晕倒在地,那警察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他。

    “听懂我的话了吗?”

    “听懂了!”雷蒙哭泣着,“是的!听懂了!”

    “你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她往垃圾箱里扔信用卡,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想知道在这之后她去哪儿了?”

    雷蒙差点儿因为感到宽慰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他凑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跟在那女人后面,想知道她是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五分钟以后,当他把绿色塑料信用卡塞进钱包以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头上戴着红色饰物,很容易被他的目光捕捉到。

    “她去了售票窗口!”雷蒙在将要被黑暗无情地吞没之前终于喊出了声音。

    这一努力得到的回报便是被更加野蛮地捏了一把。雷蒙感到阴囊已经被撕破,伤口处流淌着浅色的液体,而且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她到售票窗口去了!”丹尼尔斯对他一半冷笑,一半尖叫着,“如果她没有乘汽车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去长途汽车站还能干些什么?难道对你这种人进行社会调查吗?哪个售票窗口,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他妈的哪个窗口,几点钟?”

    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陆快运!”他喊道,“我在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大陆快运售票窗口”。

    “大陆快运?你敢肯定吗?”

    雷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倒在了长条椅上。他的一只胳膊茸拉在地上,细长的手指伸展着,面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两团紫色。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他的手早已从雷蒙的两腿中间拿开了。

    丹尼尔斯朝那一对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别担心,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他停了一下,让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会照顾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们加快了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丹尼尔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头,那个部位的骨头摸上去就像鸟的翅膀一样弱不禁风。“你这个大男孩儿。”他边说边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长条椅上好像是坐着的样子。雷蒙脑袋低垂,活像断了主茎的花朵,刚刚被扶正,又往后面倒下去,喉咙里还发出微弱的呼噜声。丹尼尔斯又一次将他抱起来,这一次雷蒙在长条椅上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那条德国牧羊狗欢快地追逐飞盘。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的,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这个国家里不需要,它们的吃住都由人来提供,甚至当生命结束时,它们也用不着担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奥布莱威利问过欧布朗神父,他回答说,宠物没有灵魂,它们的死亡只是像独立日那天的烟花一样一闪即逝。

    雷蒙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哼哼声,那是一个正在噩梦之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

    丹尼尔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拥有的。人还是满足现状一些才好。下一辈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只德国牧羊狗就算很幸运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在公园里追逐一会儿飞盘,在回家的路上伸长脑袋,从后窗玻璃往外张望,另外还有一顿美味的普雷拉狗食在家等着它享用。可是现在不行,这一生是办不到了。这一生他还是个人类,有着人类的烦恼。

    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类,不至于像他的这位小朋友一样混得如此凄惨。

    大陆快运。雷蒙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儿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担保,她因为害怕他,所以不会在那儿待很久,一定会找一辆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出站的汽车离开。她很可能以某个大城市为目标,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这么做。”丹尼尔斯说。他看到德国牧羊狗腾空跳了起来,用雪白的长牙齿去够那只飞盘。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办得到,其实她完全弄错了。他周末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主要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问题。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公司商店里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即将遭遇一次惨重的失败,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失败。不过没关系。他准备尽快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不久她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会后悔一辈子。这样的一段人生将会是既短暂又极其——

    “极其充实。”他大声地说,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个词。

    他站起身,轻快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对长凳上那位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之间,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年轻人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在二级探员诺曼·丹尼尔斯的心里,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尔斯正在考虑有关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们需要谈到的所有内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们得谈谈。他得跟这个承诺说要爱。要尊重、要顺从,最终却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进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这一切都谈开,谈谈该怎么处置她。

    他们要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她正在铺另外一张床。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而且,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的床。自从她离开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情正在逐渐变得好起来。她十分确定,连对她最不利的背部的伤痛也已经好得多了。说实话,尽管肾脏的剧烈疼痛仍使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经打扫了十八套客房。当她刚来白石旅馆时,打扫十套客房就要晕倒,打扫十四套客房就得请波尔帮忙。罗西发现,在短短四个星期里,尤其是在肾脏和胃部没有遭到痛打的这四个星期里。一个人的精神和外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她站在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往走廊两侧看了看。走廊里除了几只客房服务专用的早餐托盘、波尔停放在走廊尽头的那辆手推车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间门外的手推车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罗西将手推车上那一摞新鲜干净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蕉,走到624房间窗口,那里有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她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剥皮。在五月中旬这个下着小雨的宁静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着香蕉,惬意地欣赏着湖面的景色。窗外的湖水像镜子般闪闪发光。她的心头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种感激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来到姐妹之家那天,站在门廊里看着内部通话器和密码锁时所想象的未来生活画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里,她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黑暗和苦难。她的肾脏和脚上都有伤。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在白石旅馆当一辈子房间服务员,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错,椅子坐上去也极其舒服。这种时候她真不情愿拿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换。在离开诺曼的这几个星期里,罗西变得对任何一种小小的欢乐都极为敏感,例如临睡前阅读半个小时的书报杂志,洗餐具时和同事们聊聊电影和电视节目,或者干活时休息五分钟,坐下来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会有无比奇妙的感觉,总之再也不会有突发的痛苦事件了。例如,当打扫到只剩下最后两间客房时,她就和波尔一同乘服务员电梯下楼,从后门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她已经能够很容易地辨认带有橘黄色、红色和蓝色线条的市内公共汽车。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她们会突然决定去热茶餐馆喝一杯咖啡。这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们能给人带来淳朴的欢乐。世界应该是美好的。她猜想自己小时候一定感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长大以后忘记罢了。现在她要重新学习,这种课程多么美好!她并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现在她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并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只有等她离开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一种感觉,她一定会找一个房间,搬出去自己住。

    一个身影从敞开的旅馆门廊里掠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里,波尔已经伸进了脑袋。“宝贝儿,不许偷看!”罗西跳了起来,咯咯地笑。

    “波尔,别再这样了!我简直要犯心脏病了。”

    “啊哦,别人不会因为你坐在那儿吃香蕉就解雇你。”波尔说,“你还剩下几间?只剩下22号和20号了,对吗?”

    “对。”

    “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

    “没关系,”波尔说,“真的。咱们俩一起干,顶多十五分钟就能干完。怎么样?”

    “可以。”罗西感激地说,“收工以后咱们一起去热茶餐馆,我请客,要两份馅饼和热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波尔露齿一笑:“最好要点儿奶油巧克力。听我的,没错。”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星期的好日子悠哉游哉地过去了。奉献,获取。

    那天晚上,当她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静静地躺在床上遥望夜空时,听见左侧大约相隔两三张床的地方有人在低声抽泣。她想,她近来变得快乐起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诺曼。然而她感觉到,令她快乐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不止于此,她想着,闭上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工作、吃饭和睡觉,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生活……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知觉渐渐离她而去,卡洛莱·金又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唱起了多个夜晚送她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她已经对这种没有噩梦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52

第三章 天意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下班以后,罗西和波尔·海沃福特乘眼务员电梯到楼下。波尔脸色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罗西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得要命。”

    “你想休息一下,喝杯热咖啡吗?”

    波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得回到姐妹之家,趁大家回来之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会儿,要是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许还能恢复体力。”

    “我跟你一起去。”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波尔摇摇头。“不,你用不着跟我去。”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自己能对付。你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个人喝不了咖啡吧。运气好的话,还能遇着个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波尔所谓有趣的人通常指那种穿一件体恤衫,身上露出像地形图般的肌肉块的那一类男人。而罗西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种男人。

    而且,她还是个已婚的女人。

    走到街上,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这是她丈夫给过她的最贵重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有感到它真正属于过自己,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它扔掉。

    尽管波尔竭力争辩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罗西还是跟她一起来到了离白石旅馆最近的汽车站。她真不希望看到波尔现在这副样子,她面无血色,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淤斑,嘴角露出痛苦的皱纹。她扶波尔上了汽车,祝她平安到家。这时候波尔是不会对咖啡和馅饼有兴趣的。

    她站在马路边向坐在窗口的波尔摆了摆手。车开了,波尔也对她挥手告别。罗西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波利瓦德大街向热茶餐馆方向走去。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只有两种感觉记忆犹新,那就是迷路和恐惧。在她朦胧的记忆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拐弯时遇到的那位孕妇,另一个是站在维尼酒吧门前举着酒瓶朝她乱嚷嚷的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

    他向她喊个不停。这些回忆有一会儿工夫完全控制了她的头脑,甚至连走过了热茶餐馆都没有觉察到。她无精打采,眼睛里充满了空虚和沮丧,仍在不停地回忆着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深红色胡子的家伙,当他站在那里乱喊一气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想起了诺曼,当时真把她吓坏了。

    有人抓住了罗西的手臂,她吃了一惊,差点儿尖叫起来。她看了看周围,以为会看见诺曼,或者维尼酒吧的深红色胡子。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保守的年轻人。“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吧?”他说,“刚才那辆车差点撞了你。”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全城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之一——希琴斯路和水塔大道的交叉路口,已经走过热茶餐馆三四个街区了。车辆川流不息,形成了一条金属的河流。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位年轻人救了她一命。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他说。人行横道的白色标志灯在水塔大道旁紧靠路边的某个地方闪亮着。年轻人最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离开路边,向人行横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他的行人之中。

    罗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她感到了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轻松。她想,我真的做过噩梦,而且早已醒来了,可是噩梦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但愿刚才的片段只是个回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很像五星期以前满世界寻找杜汉大街时一样,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皮包。她转过身,拿掉挂在肩头的皮包,努力辨认自己在这里留下的足迹。

    水塔大道是通向市中心那些时髦而繁华的商业区的交通要道,罗西从这里往前走,来到一处有许多小店的地方,它们大多肮脏破落,十分不景气。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贴着免税商品的广告,一个挂着五元店广告和打折招牌的橱窗里摆满了墨西哥城和马尼拉制造的芭比娃娃,另有一个名叫摩托车妈妈的皮货店,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小店。罗西对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不已,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街对面走去。她走到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时,决定还是忘掉咖啡和馅饼,直接乘车回姐妹之家。今天这一整天的经历已经够多了。
   
    路口有一个商店,橱窗里的广告牌上写着:抵押、租赁、珠宝鉴定及经营,最后一项业务吸引了罗西的注意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婚后不久诺曼曾经说过:罗丝,如果你要戴它上街,就把镶钻石的一面戴到靠手心的一侧。那可是个大钻戒,对于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它显得过于大了。

    他经常这么教导她。她曾问过他这只钻戒值多少钱,他摇摇头,宽容地笑着回答说: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太多。那表情好像在回答一位想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北极为什么有雪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知道我究竟打算买普通戒指还是钻戒,好吧,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决定买一只钻戒。因为我爱你,罗丝。

    现在她站在路口,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你无法不对一个如此挥霍地在钻戒与汽车之间选择了钻戒的男人感到恐惧,同时还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觉。这的确很浪漫,他居然为她买了这么大的一只钻戒。拿这样一只大得足以炫耀的钻戒上街会很不安全。

    也许他真的爱我……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丰满的胸部,扁平的小腹,还有两条修长而肌肉发达的大腿。当年那女孩的肾脏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也没有失去过一个孩子。

    罗西所处的路口离那间有着明亮的广告牌的橱窗很近。她又低头看了看订婚钻戒。她等待着,想知道它会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是恐怖的回忆还是罗曼蒂克。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转身便往租赁商店的大门走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姐妹之家的,假如租赁商店能出一笔合理的价钱,她就用这笔钱付清自己的食宿费用,也许还能剩余几百美元。

    她想,哦,我卖掉它也许仅仅是为了摆脱它,不希望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商店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自由之城抵押与租赁专营店。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的一些绰号,它们全都与湖水和气候有关。她清理了一下思绪,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猜想商店里一定很暗。出乎意料的是,店堂中一片辉煌灿烂。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的余辉照亮了希琴斯大街,从商店西面的窗口照入商店,暖融融地辉映着整个大厅。一道金色的阳光直射在墙上的萨克斯管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堆燃烧的火焰。

    罗西想,这幅景色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一定有人故意把萨克斯管挂在了那面墙上,而且他一定是一位聪明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她感到快要被它陶醉了,甚至商店里那种长年封满灰尘故而神秘莫测的气味也为这幅景色增添了一种魅力。她能听见左侧有许多钟表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她慢慢走进中间的通道,通道的一侧悬挂着一些电声吉他,另一侧则是装有吉他配件及立体声设备的玻璃琴盒。还有许多曾在电视上进行过展示的被称做“轰鸣”的大型多功能音响系统。通道的尽头是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上有一只广告牌,写着购买,出售,交换几个字。

    罗西走近了柜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眼睛上戴着一只珠宝商人专用的镜片,他正在用它专心地观察天鹅绒软垫上放着的一样物体。罗西又靠近了一些,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只有表芯没有表壳的旧怀表。那人用一只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探针在表芯里面拨弄着。她想,他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头发齐肩,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真丝背心。她觉得这种搭配既不落俗套,又显得十分漂亮。

    她听见左边有动静,扭头看去,一位者先生正蹲在写着“怀旧纪念品”广告牌下的书堆旁,提着一只黑色的老式公文包,好像一条充满信心的小狗般耐心地蹲在那里等待着。

    “夫人,有事吗?”

    她把注意力转向柜台里的那个人,他已经拿掉了眼睛上的镜片,正在向她友好地微笑致意。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她真想知道波尔会不会把他归入有趣的那一类男人。她猜想不会,因为他的衬衫下面没有地型结构图般的肌肉块。

    “是的。”她说。

    她取下结婚戒指和订婚钻戒,将朴素的结婚戒指放进了皮包里。不戴戒指的手指感觉有些奇怪,她想,她会习惯起来的。假如一个女人能够连换洗衣眼都不带就永远走上了不归之路,她必将能够适应各种各样的变化。她把钻石戒指放在天鹅绒软垫上那只旧怀表的旁边。

    “请你看一下,它值多少钱?”她问他。考虑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肯为这样东西付给我多少钱?”

    他把戒指套在指尖上,将手举向尘土飞扬的光线之中,阳光穿过西侧的窗户照进来,透过他的肩膀,直射在那只钻石上。它在阳光的辉映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了罗西的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后悔。珠宝商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有一秒钟,却足以使她从那双迷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无法立即理解的东西——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它是什么?”她问,“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一文不值。”他说,“请你再等一下。”他把那只镜片又戴回到眼睛上,对准那件作为订婚礼物的钻石观察了很久。当他第二遍观察它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很容易读懂了。罗西立即明白了一切,但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后悔。她惟一感到的便是厌倦和不安: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罗西,你真的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说,假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钻戒是假的,你可能早就走出今天这一步了。你难道真的相信,在你二十二岁生日时,诺曼·丹尼尔斯送给你的不是价值几百元,而是几千元钱的戒指吗?你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她并不相信。她在他的眼里不值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她的丈夫在前后门各安了三把锁,院子里装着红外线报警装置,崭新的桑德拉汽车上安着防盗报警器,这种男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戴着这么大的钻戒去市场买菜的。

    “它是假的,对吗?”她问珠宝商。

    “哦,”他说,“它是一块真正的氧化锆,如果你的所谓‘假的’是特指钻石的话,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块钻石。”

    “我说的当然是钻石,”她说,“难道我还能指别的什么东西吗?”

    “你没事儿吧?”珠宝商问道。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她现在离他这么近,她想,他可能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而不是三十岁。

    “见鬼,”她说,“我不知道。很有可能。”

    她从皮包里拿出了面巾纸,只是为了防备自己万一会失声痛哭或者放声大笑起来。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展到这两种极端中的任何一种,至少现在不要。最好让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地离开这里。

    “但愿如此,”他说,“因为你工作的部门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请相信我,你迟早会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女士像你一样……”

    “哦,别说了。”她告诉他说。

    她在内心深处听到诺曼的声音。我决定买钻石,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他的灰色眼睛早已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难道它分文不值吗?”她问道,“无论值多少钱都行,说不定那是他从树胶机上刮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戴镜片,只是再一次拿起了那只戒指,在亮光中观察了一会儿。“事实上它还能值几个钱。”他听上去像是要发布一条好消息。“石头值十块钱,至于戒指……零售价大约是二百块钱左右。我当然不会给你那么多,”他迅速地补充说,“我爸爸会说我胡闹。拉比,他是这么说吧?”

    “你爸爸总是说你胡闹,”蹲在书堆旁的老人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珠宝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罗西,然后把手伸进半张的嘴里,做出一副恶心呕吐的模样。罗西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种滑稽的鬼脸,她忍不住笑了。穿背心的男人也笑了。“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块钱,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他说。

    “多谢,不用了。”她拿起戒指,沉思了一下,用手里的干净面巾纸将它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别的商店打听一下,”他说,“如果有人出的价比我高,我也可以以同样的价钱付给你。这是我爸爸的老规矩。他这办法挺合理。”

    她把面巾纸扔进皮包,扣上搭扣。“多谢了,不过我不想卖了。”她说。

    她可以肯定那位蹲在书堆旁,被珠宝商叫做拉比的老人在用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观察着她。罗西并不在乎。让他尽管看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送我戒指的那个人告诉我说,它值一辆崭新的汽车。”她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他说过她在为一个很好的团体工作,那里有不少女人来这里以后都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他尽管年轻,她猜测他一定见到过不少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存这枚戒指了。如果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被别人愚弄了,她当然想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起波尔两只手臂上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的丈夫一怒之下使劲儿将她从双层挡风门里扔了出来,她伸出了双臂以便保护头部,结果一只胳膊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尽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但是每当她走过建筑工地时,只要那里的工人们朝她修长的大腿吹口哨,她仍然会陶醉在无限幸福之中。她到底是宽宏大量还是愚昧无知?是头脑灵活还是善于健忘?罗西认为她得了某种精神综合症,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够幸免。

    “夫人,无论你会怎么想,”珠宝商回答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听到了坏消息。这可能是商店名声不好的原因。我们所告诉人们的事实总是与他们最初的愿望相反,无论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是的,先生,我确实很难接受……”

    “我姓史丹纳,”他说,“比尔·史丹纳。我父亲是艾伯·史丹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递过一张名片,但她摇摇头,笑了。“我要它没用。再见,史丹纳先生。”

    她往大门走去。这一次她选择了第三条通道向外走,因为那位老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皮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坚信自己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家自由之城专营店,爬上任何一辆过往的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忘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恍榴觉得自己来到了租赁商店里的某个地方,这里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或堆或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油画,有一幅油画已经装了镜框。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什么都不想看见。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情去欣赏这些艺术品。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那幅油画却好像在凝视着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6 06:57

它那超然的魅力对于她来说并不比日常生活显得更加重要,也没有看到有特别能打动她的异常之处。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了。结婚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衡量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对她来说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便是电视剧和诺曼偶尔带她去看的那些电影(诺曼看遍了科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每一部片子)。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人们总是流着泪看完。但是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这幅油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让她忘掉了那只钻戒带来的烦恼,让她忘记了刚才她还急于离开这里,让她忘掉了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所遇到过的类似维尼酒吧这样的不愉快的回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瞧啊!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周围镶了一圈木质画框,大约三英尺长,两英尺高,镜框的一边斜靠在一只停摆的座钟上,另一边靠着一座裸体小天使雕塑,周围还放着许多风格迥异的画,她对那些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罗西所欣赏的只是画上那个坐在小山顶上的女人,仅此而已。和任何一幅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街头画作相比,租赁商店里的一幅收藏品从主题到绘画技巧上都不会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如此。而这幅画的区别恰恰在于,它给她的眼睛和心灵带来的是只有艺术品才能够令人产生的那种清新的、展示性的兴奋感。艺术品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歌曲使我们落泪,故事使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待世界,诗歌使我们为生活而感动,舞蹈使我们暂时忘记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自己。

    她激动的反应爆发得如此强烈和突然,更由于和她的日常生活无关,才使她那早已习惯于平静的心灵整个都乱了,面对这场意外点燃的干柴烈火显得那样束手无措。

    这幅画正是我想为我自己的房间里添置的那样东西,这就是它令我激动的原因。我要让它变成我的。

    她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想法。她将会拥有一个单人房间,她向自己保证,那将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是里面带有厨房和浴室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它将只属于她个人。这个房间对于她太重要了,因此为它所挑选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重要起来。当然房间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它里面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所有低收入阶层的独身者一心向往的美好理想,在她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有此奢望。无论它漂亮与否,对她来说都将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按理说,只有当她搬进了那所想象中的房子以后,她的崭新生活——单身生活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而眼前这幅属于她个人的、诺曼从来没有见过的油画,就成为崭新生活的一个标志。

    所有的油画中只有这一幅是镶了镜框的,罗西认为油画一般是不镶镜框的,因为它们需要呼吸。镜框的下端贴着一个黄色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抚摩着镜框,又将它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举起来,向通道里走去。那位提着一只老式皮包的老人还站在原地观察着她,而罗西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直接走到柜台前,轻轻地把画放在比尔·史丹纳面前。

    “找到你喜欢的东西了吗?”他问她。

    “是的。”她轻轻拍了拍贴在油画一角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刚才你说过可以花50美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做个交易,用这幅油画交换我的戒指吗?”

    史丹纳从柜台里走出来,用对待那只戒指一样的神态仔细地观察着这幅油画……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带着浓厚的兴趣。

    “我不记得这幅画,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定是那位老先生帮你挑选的,他出身于艺术世家,而我只是一个为艺术品增色的修理师。”

    “你好像不太愿意——”

    “以货易货?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就直说了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这一次可以例外,我同意以你的方式成交,也就是说,一物换一物。这样我就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了。”

    罗西想都来不及想就伸出了手,搂住比尔·史丹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烈的吻。她喊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史丹纳笑了。“哦,朋友,别客气,”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大厅里被一位女顾客亲吻。女士,请再看一眼,也许还有其他使你中意的画?”

    那位被史丹纳叫做拉比的穿外套的老先生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这幅画。“试想一下大多数顾客怎样对待你吧,今天你真是交好运了。”他说。

    史丹纳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正在皮包里乱翻一气,寻找那个包着戒指的面巾纸包。它花了她过多的时间,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抬头欣赏那幅放在柜台上的油画。那是她的画。她打开面巾纸,拿出戒指递给史丹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他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不是一张印刷品,而是一幅原作,”他说,“我觉得这幅画并不怎么好,所以才用玻璃镜框镶了起来,好让它看上去漂亮些。山脚下是一座什么建筑?是烧毁的花房吗?”

    “我猜是一座神庙的遗址。”老先生平静地说,“有可能是希腊神庙。不过很难判断。”

    确实很难,因为那座建筑已经倒塌,地面上只留下了断壁残垣。前面四根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第六根倒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这根断裂的石柱旁边还有一座同样倒在地上的石雕像。

    她并没有注意到背景的画面,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油画中央的人物身上。那人坐在山顶,转过身遥望着山下的神庙遗址,从后背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她的棕色长发编成了一条发辫搭在背后,那只线条匀称的右臂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臂环。她举起左手,好像要挡住自己的眼睛。她身穿一条充满活力的玫瑰红色短裙,罗西猜想是那种古希腊式的露出肩膀的裙式束腰外套。看不清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因为她站在草地上,没膝深的青草掩盖了她裙子底下露出的小腿。

    “你把它叫做什么?”史丹纳问道。他在对拉比说话。“古典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

    “我把它叫做差劲的艺术。”拉比咧着嘴笑了,“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女士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了,它有一种非常动人的气质。可能有某种古典派的因素,但是给人以隔世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只画出了主人公的背影,这很奇怪。总之,不能说这位女士挑选了最好的一幅,只能说是最奇怪的一幅。”

    罗西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些吸引着她的东西,例如,黑色天鹅绒腰带和无袖束腰外套十分相称,那只举起的左手下面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她的胸部。那两个男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油画。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长达几小时地欣赏它,等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史丹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了过去,油画背面的硬纸板上用碳笔涂着几个有点模糊的印刷体字:罗丝·麦德,意即玫瑰红。

    “哦,我猜这大概就是作者的名字吧,”他不太肯定地说,“这名字很有趣,可能是个假名。”

    拉比张开嘴刚要说话,却感到看中了这幅油画的女人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是作品的名字,”她说,并不十分情愿地解释道:“罗丝是玫瑰的意思,其实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史丹纳完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真的是巧合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又将油画轻轻地掉转过去,隔着玻璃抚摩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式束腰外套。“这个女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种颜色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玫瑰红。”

    “她说得对。”拉比说,“油画的作者或者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有可能用玫瑰红这种颜色为作品起了个名字。”

    “我们把手续办完好吗?我得赶快走,已经有点儿晚了。”她对史丹纳说。

    史丹纳原来还打算再询问一次,以便确定她是否真的要买这幅画,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他简短地点了点头,说:“戒指换油画,直接交易,双方满意。”

    “对。”罗西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笑脸,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人这样笑。他被她灿烂的笑容彻底陶醉了。“我们双方满意。”

    她在商店外面站了一会儿,对开过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眨眨眼,有一种小时候跟父亲走出电影院时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感觉,头脑里一半是真实世界,一半仍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中。那是一部完全可以乱真的电影。她不断地看一眼胳膊底下的包裹,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出了商店。现在她对他充满了好感,甚至向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只有共同分享某种奇妙体验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微笑。

    “夫人,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说。

    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警惕的眼神。“那要看是什么忙,不过我不习惯帮助陌生人。”其实这样说并不够充分,她甚至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话。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使她消除了疑虑。“我想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叫利弗茨,罗伯·利弗茨。”

    “罗西·麦克兰登。”她说。她想伸出手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甚至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我真的没空给你帮忙,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你瞧,”他放下磨旧了的皮包,伸手从另一只棕色包里拿出一本曾经堆在商店地板上的平装书。书的封面显然表达着主题,那是一个身穿黑白条纹囚犯服装的人正在往山洞或隧道里走。

    “我想请你读一下这本书的第一段,是朗读。”

    “在这里?”她往周围看了看,“就在大街上吗?以上帝的名义,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请你读一下”。她接过书,暗想,我照他说的读完以后就可以走了。也许这个人只是有点不正常罢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他真的对我造成威胁,这里离抵押商店和史丹纳也不算太远。

    书名是《黑暗的历程》,作者名叫戴维·古迪斯。她翻到有版权说明的那一页,发现这本书是她出生前十六年,即1946年出版的,难怪她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

    她抬头看着罗伯·利弗茨。他焦急地对她点点头,几乎有些激动,是对她抱着一种希望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他的脸上明显地带有期望的表情。

    现在连罗西自己也感到有点激动。第一段并不很长,她开始朗读起来。

    “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帕瑞是无辜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你越是不想要的东西越能得到很多,想要的却一样也得不到。陪审团认定他有罪,判了他终身监禁。他被送往圣昆廷。”

    她抬起头来,合上书,递给他。

    “读完了。”

    他笑了,看来他很满意。“非常非常好,麦克兰登女士。请你等一会儿,”他迅速地翻到另一页,又递给了她。“请把这段对话也读一下。这是帕瑞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一段对话。从‘哦,这很可笑’开始。你找到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了。她已经看出利弗茨不可能对她构成危险,也不是头脑不正常。但她仍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好像什么有趣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了。

    是的,一点不错,她内心深处有个愉快的声音说,这种激动是那幅画产生的,罗西,你还记得吗?

    那还用问。那幅画只要想想就会使她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真奇怪。”她笑着说,她忍不住地想笑。

    他点了点头。“对,这看起来是有点奇怪。你找到我要你读的那一段了吗?”

    “找到了。”

    她迅速地将对话浏览了一遍,想了解一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出租汽车司机并不陌生,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一副杰奎·格里森的图像。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了,她很快就忘记自己是站在最繁忙的交通要道上,胳膊下面还夹着包装好的油画,甚至对于他们两人所招来的好奇眼神丝毫没有觉察。

    “‘哦,这很可笑,’司机说,‘我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做什么工作,有时还能看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例如你。’”

    “‘好,那你就说说我吧。我怎么样?’”

    “‘你是个遇到麻烦的家伙。’”

    “‘我还不知道麻烦是何物。’”

    “‘兄弟,你别告诉我,’司机说,‘我知道自己对人十分了解。知道吗,你的麻烦跟女人有关。’”

    “‘这话真诱人。可惜我的婚姻很美满。’”

    突然,她换了一种声音,那是帕瑞的声音:他是詹姆斯·伍兹,神经过敏,容易激动,但有点儿幽默感。这使她感到高兴,继续顺畅地读了下去。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从来没有过的图景,像打斗片里的情节那样,杰奎·格里森和詹姆斯·伍兹在疾驰的汽车里拳打脚踢。

    “‘你没有结婚。你曾经结过,但是并不幸福。’”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一直藏在我家壁橱里。’”

    “司机说,‘我跟你谈谈她吧。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家伙,她喜欢占有,占有得越多,她就越想要,而且她想要的东西最终总是能够得到。她就是这样一种人。’”

    罗西念完了最下面的一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默默地把书递给了利弗茨。他高兴得双手抱在了胸前。

    “你的声音简直太奇妙了!”他告诉她,“深沉而不单调,音调优美悦耳,清晰流畅,没有明显的口音。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一定能够朗读得很好!”

    “我当然能,”罗西说,她不知道是被他激怒了还是逗乐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虎狼窝中长大的吗?”

    “一般来说,并不是每一个好的读者都会大声朗读的。很少有人能够这么有感情。对话比叙述更难一些。这是一次测试。我从你的朗读中听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

    “是的,我是在尝试着那样做。利弗茨先生,我真的该走了。我……”她打算调头离开时,利弗茨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试听测试。罗西完全被利弗茨后面的话惊呆了。当他清了清嗓子,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时;她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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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玫瑰疯狂者》--斯蒂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