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浩子,我怎么老觉得你身上有那么一股子福尔马林味儿啊?”那天中午廖广志到学校的爱心社当搬运工去了,外星仔李元斌被任雪菲叫出去逛街做陪护了。就严浩和沈子寒在宿舍里一个洗头一个看棋谱——沈子寒除了喜欢上网打游戏外,还下得一手很好的中国象棋,有时睡在床上还能和外星仔下盲棋并只赢不输。
“胡说八道吧你。我怎么闻不出。”严浩站在阳台上的洗手池旁,边抓挠着满头的海飞丝泡沫边笑骂。
整个宿舍里都充满了海飞丝浓馥的香气。但沈子寒还是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真的,特别是在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像从你身上蒸发出来的一样。”
严浩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慢慢扭过脸来。“你说什么?”
沈子寒从棋谱上抬起头。刚想回话呢——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浮现在严浩的脸之上,很虚浮,很苍白。
沈子寒再定定神,他看到的只是严浩脸上明晃晃的阳光。
沈子寒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中午的阳光下他却感觉全身都要凉透。他想起周一峰那老头子问的“他真的叫严浩吗?”那句话。
他的头一时嗡嗡作响。然后突然改了口说:“噢,可能是我对那味儿太敏感了吧,没什么。”
严浩边哗哗地洗边说:“格老子你是得了鼻炎吧?净往我头上栽赃!”
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味道在沈子寒的鼻孔里飘散着。他没有再吱声。
严浩自己一个人又去找了周一峰主任一次。那是在做完催眠治疗后的第四天。
他还一直等着周一峰把治疗的结论告诉他呢——上次走的时候,那老头儿古里古怪地说他得想一想。
他当时只是感觉像美美睡了一觉。至于沈子寒讲的——说他掐了周教授的脖子,他是压根儿不相信不承认的。后来沈子寒说他这叫“无知者无畏”。
严浩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自己了,他第一次感到白在这世界上活了近十九个年头。而最根本的最需要搞清楚的问题就是“我是谁?”
这个近乎哲学上终极思考一样的问题现在没日没夜地纠缠着他。
没想到的是,周一峰现在见他的目光竟有些躲躲闪闪。
“这个……确实不好说……根据你当时的表现,有可能来自童年极深的心灵创伤或是……或是更深的一些欲望未得到满足后在现实中的投射……比如有的人在婴儿时缺少母亲爱抚,那么长大后就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就会表现出类似你这样的焦虑甚至暴力的倾向……嗯,还有可能,还有可能是……”
“周教授,究竟是什么原因啊?”严浩再也忍不住地插了一句。周一峰刚才讲了一堆拗口难懂的全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大道理。“周教授,你说我这是心理障碍吗?”
严浩的眼里射出焦灼与热切的光。他太想得到唯一的正确的知根见底的答复了。
周一峰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他不断地闪烁其词,又开始扯到了什么利比多和俄狭普斯情结之类的东西。严浩想:王炎炎说得一点没错,他就整个儿一弗洛伊德的门徒!
严浩几近绝望。他准备打断周一峰的唠叨,然后起身离开。
这时周一峰的几句话又飘进了他的耳朵。“也许,我们可以让你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让你自己找到原因。”
严浩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礼貌就再次打断周一峰的话说:“有效吗?什么叫更深的催眠状态?”
周一峰还是用三个手指转动着他手中的派克牌钢笔说:“我们可以把催眠状态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那天我们达到的,你的意识消失并进入潜意识的初级层次,可以让你按指令做些动作或是回答一些问题啊——当然都是你平时不太想透露答案的问题。第二个层次呢,就是进入潜意识的中级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你会表现出超常的一些能力。比如你的记忆能力、体力、模仿能力在这个层次都会成倍地甚至几十倍地提高——我曾做过实验,在这个催眠的层次里,可以让学生一小时里记住一百个以上的陌生英语单词。或者让一个没学过任何表演的学生模仿赵本山的动作与语言!”
“是不是像特异功能开发一样?”严浩插了一句。他觉得催眠比那些精神分析学的一套要有意思多了。
“也算是吧!在中级层次,你的潜意识暴露得更多了。你的能力就更强大了。人的大脑其实是一台超大型的计算机。我们正常人只使用了它不到百分之五的能量储备。甚至爱因斯坦,也只动用了大脑不到百分之十的能量。而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能量储备就在人的潜意识中。”
说着周一峰用钢笔指了指他右侧墙壁上挂的一幅油画。
那是茫茫大海中一座银白色的冰山。周一峰说:“你看到的冰山只是它全部体积的极小部分。我们的能量就和冰山一样——只有极少部分浮在水面,是可以被我们所利用和认知的。而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部分是在水下的,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不得而知。”
严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周一峰接着说:“更进一步——在催眠的第三层次,甚至可以引起你生理上的某些变化。比如藏传佛教的密宗和古埃及的一些咒语就是让人在极短时间内达到催眠的第三层次——从而控制人的生理与心理——甚至让人毙命!曾有日本催眠师做过实验,拿一根普通竹筷接触被催眠者的皮肤,却告诉他接触到的是一块儿火炭。那么,在被催眠者皮肤上就会真的出现烫伤!这就是人的潜意识的厉害之处,几乎达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
周一峰越讲越兴奋,严浩也听得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最后严浩问:“我进入第几个层次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病因呢?”
“第二层次足够了!第三层次太危险,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深的功夫。”周一峰回答时腼腆地笑了一下。 “我愿意!”严浩的眼神里流露出急迫与渴望。
按照周一峰的安排——出于安全起见,严浩得挑一个信得过的同伴做陪。这人自然是沈子寒莫属了。
但沈子寒对严浩的这一主张表示了激烈的反对。认为上次催眠实验就差点闹出了人命,他不能再跟着严浩去玩儿火了。后来严浩妥协说再把廖广志叫上,沈子寒这才答应下来——他想最起码廖广志的力气可是够大的,一个人制服不了严浩,两个人还不行?”
第二次催眠实验距离上次有整整一星期了。当天周一峰还留下了一个姓杨的女老师做助手——沈子寒认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蝇。这样加起来,参与这次实验的达到了五个之多。
治疗室里只留下了严浩与周一峰。剩下的都被请到了外间的休息室就坐。周一峰要求他们绝对不能离开!而且治疗室的门只是虚掩着——没像上次一样锁死。
同样的程序又被周一峰重复了一遍。从肌肉的放松到水晶球的摆动和语言上的暗示,只是比上一次的时间更长一些,周一峰的语速也要更慢一些。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周一峰把手放在严浩的头顶按了一小会儿——就像密宗大师为人灌顶一样。
看得出他们二人的配合已经达到了默契的程度。严浩没一会儿就主动把眼皮搭拉下来了。
在外人看来,严浩是睡着了。而处于催眠之中的人,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睡着——他们处于另一种“唤醒”状态——潜意识的唤醒与显意识的休眠同步在进行。
被“唤醒”的严浩听到了耳边如潮水般涌动的声音。他的身体在迅速地下坠。
过了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处于一片深深的水底,没有光,没有其它声音。他只是觉得这一片水域并无多大,他的手指能触摸到两边坚硬如水泥般的阻碍——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何地——当他把手再向上摸索时,能触及到的还是坚硬如水泥般的阻碍。
这是一个水池——严浩隐约地判断出来。他想叫“救命”,但四周充斥的水迅速灌进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
然后,他的知觉经历了短暂的“空白”。潜意识再次被“唤醒”时,他已经站立起来,所处的地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多么熟悉的走廊——四周空旷无人,只有他的脚步所发出的回声——他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人站在那里,他欣喜地奔过去,他太恐惧了一人呆在这里——他看清楚了那人——就是自己呵!是另一个严浩站在那里吗?——他看见了对面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他走近了那个人。那个“自己”。有一瞬间,他感觉二人合而为一。
最后,他看见了夏老师,看见了沈子寒,看见了廖广志,看见了周一峰。
他从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了。
“很顺利。”他听到了周一峰发出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周一峰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到外面休息一下。”
外面的阳光是明媚的,严浩看起来精神还有些恍惚,像大梦初醒一般。
那个杨老师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周一峰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严浩对面。
“现在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严浩抬起头看了周一峰一眼。眼神陌生而慌乱。
“我……很多,很多……”严浩说的很慢,不像在回答问题,倒像在呓语。
周一峰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我好像在一个水池,我呆在水底。”
“水池?哪里的水池?”
“不知道,是一个密封的水池,很黑暗,我很害怕。”
“噢,你小时候有被水淹过的经历吗,比如游泳溺水?”
严浩摇摇头。突然他问:“周教授,人在催眠状态时感觉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周一峰想了想说:“可以这么讲吧!那是你潜意识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但是,我还看到了另一个我。我不知道我是谁,他又是谁?最后,我们融合到了一起。”严浩慢慢地说。
坐在他们旁边的沈子寒和廖广志一直没吭气,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严浩与周一峰的对话是令他们费解的。
“然后呢?”周一峰问。
“然后,我就醒了。时间好像并不长,只是从水池,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再到看见另一个我。给我的感觉只有几分钟。”
“但是,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了嘿,你在里面呆了一个半小时差不多。”沈子寒插话说。
“是哪里的走廊?能想起来吗?”周一峰紧盯着严浩的眼睛问
严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解剖教室。”
“啊?”沈子寒与廖广志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连周一峰都对这个答案大为惊愕,他猛地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脸上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你想想,你说的那个水池,是不是很小?是不是像一个尸池?”
严浩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见过尸池,但凭着直觉——他感觉没错。
周一峰还是用三个指头转动着手中的钢笔。然后他说:“很奇怪,我得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几乎和上次一样,他又摆摆手说:“你们,先走吧。”
严浩没说什么,第一个从沙发上站起来,低垂着脑袋出了门。
十八、
蒋伯宇失踪了!而比这个消息更糟的是——胡天军从球场直接被送到了附属医院急诊室。一些皮外伤倒还不要紧,只是蒋伯宇的拳头竟把他打成了脾脏破裂。腹腔内大出血差点要了他的命。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就已经脸色苍白。
很简单的一起球场风波就这样被重新定义成了一场恶性斗殴事件。而蒋伯宇也从路见不平的英雄变为了有可能沦为阶下囚的通辑犯。
他的失踪无疑有着回避责任和畏罪潜逃的嫌疑。学工处已经把申伟和段有智分别找去谈话了,让他们密切注意蒋伯宇的行踪,一旦发现要及时报告。学工处那个姓唐绰号叫“四眼”的秃头处长声色俱厉地对申伟说:“如果不是我们手下留情,没有报警,哼,过两天就是警察来抓他了。知不知道这是刑事案件?下这么重的手!手段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申伟低着头,吭也不敢吭一声。看“四眼”那样子,好像打人的是他申伟一样。最后他和段有智都做出书面保证,只要一旦发现蒋伯宇回来,就将及时通知学校。
蒋伯宇是那天下午从学工处的办公室出来后就不见的。当时他在学工处留下了一份所谓的“事情经过”,然后被嘱咐回去写份检讨第二天交上去。
而申伟后来被王丹阳她们拉去复制录像带了。等他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段有智说蒋伯宇还没回来呢。于是二人摸到学工处,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里面“过堂”,没想到办公室里面漆黑一片。段有智站在学工处门外喃喃地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老蒋会不会想不开啊?”
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熄灯,蒋伯宇还是没有回来。这其间他们找遍了学校的操场、食堂还有教室,但蒋伯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时,申伟苦着脸对段有智说:“你他妈的乌鸦嘴真灵,老蒋真的跑了。”
第二天申伟和其他十来个同学跑遍了全市的火车站、长途客运站、人民广场,还有能想得到的蒋伯宇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见着他的人。
申伟也给蒋伯宇的家里打了电话——号码是从辅导员那里的学籍登记卡上查到的。但蒋伯宇并没有回家。申伟也没敢在电话里把这件事情告诉蒋伯宇的家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五天后,胡天军的家属们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学工处说,如果三天内再见不到人,他们就要向派出所报案了!那将意味着蒋伯宇打人一事会按照刑事案件立案侦查并最终被提起公诉而琅铛入狱。
“四眼”唐处长暴跳如雷,他给蒋伯宇班级的辅导员下了死命令:三天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连女足赛也因此而停赛了。王丹阳她们早已把复制的当天比赛录像送到了学工处和体育教研室,并炮制出了一份要求从轻发落蒋伯宇的意见书——在上面签上了全体女足队员的名字并上呈给了“四眼”。
王丹阳表现得非常积极,她每天和申伟他们一起到全市的各个地方寻找蒋伯宇。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自掏腰包“打的”——申伟算了一下,蒋伯宇失踪后的第二天,打的费就花了二百多块。
大家都相信蒋伯宇绝对不是怕承担责任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种担心,如果说谁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凭什么蒋伯宇就不会一时糊涂呢?何况他是一个非常感性而又容易冲动的人。
所幸的是,胡天军那边还恢复得不错。经过及时抢救,并输了两千CC的鲜血之后,他保住了脾脏。只不过在申伟的嘴里已经听不到胡天军的名字,而代之以“活该千刀万剐的”。
就在三天的生死限期还差半天的时候,蒋伯宇又出现了!申伟他们下午上完课回到宿舍,发现失踪多日的蒋伯宇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发呆呢。
申伟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动不已地说:“老蒋,你可回来了。”那样子就像十年没见着今日喜相逢的难兄难弟。
蒋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头发胡子更长了些之外,并无异常之外。衣服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那样子就好像刚出去旅游了一趟又回来了而已。
申伟在兴奋之余还好没忘了正事儿。看蒋伯宇没什么大碍,顾不得多问,拉着蒋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学工处。蒋伯宇拨拉开申伟的手说:“我自己会去。”
于是,就在那个天气晴好,遍天彩霞的黄昏,蒋伯宇走在前,申伟在他身后三步远紧跟着,一起向学工处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没有发脾气。大概蒋伯宇看来不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凶悍与暴燥。或者说看过录像带后,他们也能理解事出有因。
根据蒋伯宇的叙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湘西的一个小城市。对于“逃跑”的原因——蒋伯宇说,并不知道会把胡天军伤得那样重。当时的他太气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连一点起码的是非标准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的冲动最后导致球赛终止,这个误判的球也许就可以葬送自己所带足球队的前程!
蒋伯宇承认自己太较真儿了。当“四眼”问他这样做值不值得——不过是一场校内的比赛时,他竟然坚持说:“只要我内心无愧,那么就值得。”这话气得“四眼”唾沫横飞,对他劈头盖脸地地训斥了一通,并顺带进行了一把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深刻教育。
蒋伯宇说逃跑是因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须上交的“检讨”。而且当时的他非常沮丧和悲观——对这个世界上公平与正义的悲观。悲观中的蒋伯宇当时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个地方安静地呆一下。但他没有回到家中——显而易见这会让父母担心与追问。他住进了高中一个同学家里,然后每天会去护城河那里坐着,或是爬到城外的凤凰山山顶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蒋伯宇所说的这个理由让“四眼”感到极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试图要挖掘出蒋伯宇深处的不良思想动机和暴力倾向,但都无功而返。他看不出蒋伯宇在想什么,除了陈述事情经过,这个有着天生忧郁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对于“四眼”的教导,他无动于衷,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最后“四眼”冷冷地说:“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责任,你也要被勒令退学!不管胡天军错在哪里,但这次是你先动的手,而且,差点闹出人命!” 蒋伯宇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
对于学工处要求的做出深刻的书面检讨和去医院向胡天军道歉等事项,蒋伯宇一概拒不执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就像没追上何继红那阵子一样。只有神情平静如水。即使在偶尔出去买什么东西或去食堂打饭——不少同学对他侧目和指指点点时,他也处之泰然。
在蒋伯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只是走了,然后又回来了。现在,他只是又准备离开了而已。
他只对学工处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他的父母。必须赔偿胡中军的医药费他会想办法还上的——到蒋伯宇回来时为止,学校已经为胡中军垫付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蒋伯宇似乎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聊过他的家庭。只是这次在对“四眼”处长提出瞒住父母这个要求时他才提到——他的母亲已经下岗,父亲只是当地农业局下属种子站的普通干部。他们的年纪都已大了,他不愿他们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学工处答应了蒋伯宇的这个请求,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筹到这笔钱。同时也让他停课继续反省。
那一段时间,蒋伯宇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谈论他。都惋惜于他戏剧般的经历和这种不断下坠的人生趋势。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甚至是被开除的学生在这个纷繁复杂、竞争惨烈的社会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连生存都还是个大问题吧。
申伟和段有智这段时间也不敢随便和蒋伯宇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他们小心翼翼地和蒋伯宇做着起床后的问候与试探性的对事情进展的关心。
申伟有一天在上课路上遇到王丹阳说:“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来了。见人都想捶!”王丹阳还在为蒋伯宇的事积极活动着,甚至已经想到私下里搞次募捐活动——但后来算算依靠每人捐个五块十块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为虎作伥给胡天军那小子捐款呢——于是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每天都会和申伟打个电话或是见次面,讨论事情的处理办法。连申伟都对她的做法感动不已,说就算蒋伯宇是她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一旦有了对比,也就有了亲疏高低的分别。申伟有次不满地问王丹阳:“那个何继红怎么没什么动静啊?就你一人跑来跑去的。”王丹阳撅撅嘴说:“她忙呗!再说她已经不是足球队的人了嘛!”
何继红在那次和王丹阳、申伟一起去复制录像带后,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确是忙,几个家教和学校食堂的钟点工,还有班上的团支书她都要一肩挑。而且,医学生的课业负担也远高于其他理工科学生。她没有闲暇来过问这件事情从逻辑的角度讲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见到蒋伯宇还是在学生食堂。
那天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来吃饭的学生已经很少,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和两对情侣。何继红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刚才往来穿梭于各个餐台间已有一个小时,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现在她可以松口气擦把汗,或是坐下来稍稍地歇一会儿。等到六点半食堂关门,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觉得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她凭着直觉在食堂里张望——其实,根本不用仔细看——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空着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边的一张座椅上了。
他没有回避她张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算起来,那已经是蒋伯宇回来后接近一个星期了。
何继红一只手拿着抹布与小工作铲主动走了过去。
“你好啊!回来了?”何继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嗯。”蒋伯宇点点头,并无多的话说。
“回来就好了。总得面对现实。你说呢?”何继红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知道。”蒋伯宇的两只手搭在餐台边儿上划来划去。声音也很低。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但阳光总在风雨后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今天来,是向你告别的。”蒋伯宇说这话时眼圈儿有些微微地红了。
何继红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进展,也清楚蒋伯宇现在与校方的不合作姿态。
“是吗?你出去了会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吧。”说到后半句时,蒋伯宇的声音变得激动和高亢起来。
“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生!”何继红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蒋伯宇有些愣了。“我?不负责任?”
何继红继续缓缓地说:“你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哺养成人,又花了大把血汗钱送你到大学读书。你想想,你活着不仅仅为了你自己是不是?要那样,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吧没人理你。谁不想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啊?但你的资本呢?就靠你的那点儿勇气?你连眼下这点儿事都处理不好,还想成就大事业?”
“你?!你这样说我!” 蒋伯宇的脸刷地白了下来。
“是!我就是这样说你!你能把头一辈子埋到沙子儿里吗?你就靠着别人的同情与你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去度过一生吗?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把父母的心血付诸东流吗?你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无知的男人吗?”
蒋伯宇呆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见到唇枪舌剑口若悬河的何继红。打从认识时候起,何继红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一直以为她是个随和内向的姑娘呢。
蒋伯宇发现每接触一次,他都会对何继红有新的发现新的认识。
是的,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叹息他的时候,只有何继红会这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在所有人都给他安慰给他支持的时候,只有何继红这样给他兜头泼来一瓢又一瓢凉水。
但蒋伯宇还是觉得委屈。他一时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样闪烁着刀光剑影的言辞。他张了张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愤愤然地盯了何继红一眼,转身冲出了学生食堂的大门。
蒋伯宇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食堂找何继红告别过。他原想的是和何继红说声再见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从此把这一段一厢情愿的感情永远深埋心底算了。
但何继红说的那番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时,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极度压抑的抽泣声。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他又慢慢地安宁下来。经过刚才一番泪水的渲泄,他觉得情绪要好多了。
窗外的月光把屋子里照得雪白一片。蒋伯宇躺在床上认真地回味着何继红两个小时前对他说的话。他心里明白,这次被勒令退学肯定是免不了的——学校没有把他移送到派出所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可是退学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却是一片迷茫。他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被学校开除的消息传到父母的耳朵后,他们会是怎样的震惊与难过。尤其是患有高血压与心脏病的母亲更让他担忧。
还有一万多块钱的医药赔偿与后面即将追来的营养补偿费、家属的误工费、护理费,更是压上了他心头的一座沉沉的大山。
他都想清楚了吗?他有足够勇气去正视并解决这些问题吗——显然没有!或许何继红说的对吧,他是太懦弱太无知了。
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就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人悄悄地睡着了。
十九、
正是课间休息的时间,她估摸着蒋伯宇八成会在宿舍里呆着。“谢谢你了。这事儿都是我一人造成的,真的很抱歉也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这次蒋伯宇说话很主动,他已经通过申伟知道了王丹阳在他失踪后的日子里为他奔忙的事情。而申伟在叙述里也难免扬此抑彼,数落了一通何继红的不是——无外乎她不如王丹阳那么积极主动啦,对这事情态度冷淡啦……蒋伯宇只是听着——看不出有任何反应。
蒋伯宇在电话里这么一通客气,倒让王丹阳意外得又兴奋又紧张。兴奋是不用解释的,而紧张却在于蒋伯宇的这种客气反而给了她不祥的预兆。
“你,你没事吧?我们正在想办法。”
电话那端蒋伯宇沉默着。
“嗳,我们已经找了谷副书记,向他说明了你的情况,他说,没有把谁要一巴掌打死,所谓处分也是要治病救人。我看他话里有话啊。”王丹阳在电话自顾自地说着。
“那,谢谢了。”
然后电话挂掉了。王丹阳放下听筒时悻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真他妈犯贱!”这句脱口而出的粗话让站一边等打电话的男生不禁扭头盯了她一眼。
就在王丹阳给蒋伯宇打完电话的第三天下午,学工处的“四眼”唐处长接到了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谷副书记的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
等唐处长紧赶慢赶地到了谷副书记办公室,已经预见到空气中的气氛不大妙。同时在坐的还有校党委宣传部的部长。两个人表情都十分凝重。尢其是谷副书记,倒背着双手在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一见“四眼”,谷副书记就把一张报纸拍到了他面前:“看看吧,你看看吧。”
“四眼”心颤颤地拿起那张《都市快报》,瞟了坐旁边的宣传部长一眼,开始一目十行地扫描起来。
需要他阅读的部分早已被谷副书记用红笔勾上了框。加粗的哗众取宠的黑体字标题是:巨额赔偿难坏寒门学子;求医卖肾以解燃眉之急。
“四眼”心下一紧,皱着眉继续往下看。标题下的内容也就巴掌大小,说的是医科大学里一男生因为巨额医药费赔偿,找到该大学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要求卖掉自己的一只肾。
“四眼”不用问也知道,这个男生正是让他们大伤脑筋的蒋伯宇无疑了。只是他奇怪,这样的事儿怎么会被记者知道了呢?
“谷书记,这,这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啊。是不是那小子自己捅出去制造舆论?”四眼惴惴不安地说。
坐旁边的宣传部部长开了口:“唐处,是人家泌尿外科主任的爱人在报社,回去后一听说这事儿,顺便儿就给捅出来了。现在的报纸为吸引读者,要的就是所谓的猛料。捐个肾不算新闻,你要是卖个肾可就成了新闻。何况,卖肾的还是个大学生。能不让人没点儿联想?”
谷副书记猛地一挥手打断他们的话说:“不管怎么讲,这个事情影响不好,非常地不好。医药费赔偿是在咱们大学校园里打架斗殴引起,能光荣?出现这种事情没有及时处理好导致学生卖肾闹得满城风雨,能光荣?老唐,你们处理问题不要像高压水枪嘛。要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给别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样才有利于高校的稳定和学生工作的顺利开展嘛。你说呢?”
“四眼”已是满头冒汗,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谷副书记召见“四眼”的时候,学生中间也因为这一纸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申伟和段有智拿着报纸满校园地找蒋伯宇,可他像是又一次失踪了一样。申伟气得双脚直跳:“奶奶的难怪今早我的右眼皮儿直跳呢。那小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谷副书记在办公室里接着说:“这事儿啊,还没完!没看新闻最后说吗,他们还要继续关注此事的进展!处理得不好,我们个人名誉事小,给学校抹黑事大。找你们来,就是要赶快想办法堵漏子,积极妥善地处理!”
蒋伯宇没有看到这则新闻。当学校里已是鸡飞狗跳时,他正在市中心医院的外科病房呢。
蒋伯宇是在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碰壁后,才又来到市中心医院的。
人家拒绝他卖肾请求的理由很充分:在中国是禁止器官买卖的,所有的人体器官都由捐赠而来。
这次蒋伯宇没有直接找市中心医院的医生,他在医院的公告栏、病房公共卫生间的墙壁上寻找着线索。他以前听说在大医院存在着地下器官买卖的事儿,没有任何门路与关系的他只能采取这种方法寻找希望了。
在市中心医院转悠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寻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小广告和洗手间,还是一无所获。倒是有几个写在墙壁上或是厕所隔板上需要肾源的电话号码,蒋伯宇轮着打了好几遍却没一个能打通。
蒋伯宇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乘公共汽车返回了学校。尽管很累,但他很欣慰,因为是何继红的一番话激励着他去勇敢面对现实。尽管,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
蒋伯宇一跨进宿舍门,就与前来找他的学工处“四眼”唐处长碰了个正着。
“四眼”是从谷副书记那里直接到宿舍的。根据最后答成的方案,他们要尽量控制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首要任务是做通蒋伯宇的思想工作,减轻他的心理压力。报社那边由宣传部的部长去进行协调和公关。谷副书记在“四眼”他们要走的时候强调:“人家能想到卖肾,已经说明在认识错误,并想挽回损失嘛。再说上次党委开会讨论这个事情时,我们发现这个学生本质上不坏。成绩也不错。你们能教育还是要教育!”
“四眼”当时正在向申伟和段有智两个了解情况。那两小子装得和孙子一样,头都低成了九十度。
申伟眼尖,瞟见蒋伯宇了像捞着救命稻草了一样大叫一声:“老蒋你总算回来了!”
“四眼”吓了一跳,扶扶眼镜一扭头——也三步并做两步跨到蒋伯宇身边,手都快要指到他鼻尖了。“你,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种手段?”
蒋伯宇左望望右看看,纳闷地问:“什么手段?”
“四眼”的眼镜片寒光闪闪。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还没看报纸?”申伟在一旁小声地说:“伯宇,你卖肾的事儿都上报纸了。唐处长是来了解情况的。” 蒋伯宇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这事情不但学校知道,连媒体也能给捅出来。接过申伟递给他的报纸飞快看了两眼,他干脆心一横供认不讳了。“是,我是准备卖一个肾。然后把医药费凑上。因为我们家没钱!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借到钱!”
“四眼”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招呼蒋伯宇和申伟、段有智都坐下来。然后隔着桌子对蒋伯宇说:“你的困难我们都是了解的。别说一万多,就是现在让你准备个四五千块钱你也够呛是吧?但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嘛。然后有了困难还有学校还有老师同学啊,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怎么能一意孤行,还,还把这事儿弄成了新闻头条?影响多不好啊!”
申伟边听边暗暗地在心里骂:“真他妈老滑头!出了事儿才这样讲啊!”他偷偷看蒋伯宇一眼,见蒋伯宇正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四眼”的言论告一段落了,他即没争辨也没回话。
“四眼”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又说:“不过,能想到还钱,想到卖肾,说明你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嘛。只要有个基本态度,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
一直没吭气的段有智顺着“四眼”的话讨巧地说:“唐处长,蒋伯宇先出手打人肯定不对,但他品质不坏,我们大家和他相处得特别特别好。他乐于助人,学习刻苦,还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而且,这一次打架,也不是报什么私仇嘛。球场上情绪容易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吧。再说也是对方错在先啊。”
段有智这段话说得真是声情并茂,最后还给“四眼”戴了一顶恰到好处的高帽子,“唐处长,蒋伯宇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你平时最关心学生了,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看他家里多可怜啊!”
话到最后,段有智声音哽咽都带上哭腔了。连申伟这天生的乐天派都听得鼻子有些发酸。
“四眼”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火旺和着急了,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的确,的确,功是功过是过嘛。这个钱你不要太着急,更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决。嗯……一起想办法嘛。”说完这段含含糊糊的话,“四眼”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三百块钱来放桌上。“我的心意。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学校嘛。千万,千万不要再有那念头搞极端主义了!”
申伟突然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等着“四眼”前脚出门,申伟后面就拍着段有智的肩膀说:“还是老段有水平啊!不愧是谋略家。马屁一响,黄金万两,贼准!”话音没落,连蒋伯宇也给逗笑了。
等蒋伯宇讲完他这几天在医院的详细经历,申伟和段有智也各拿出早准备好的五百块钱给蒋伯宇。蒋伯宇死活不要,申伟一边往他手里塞钱一边说:“伯宇,我们觉得你那事儿做得特爷儿们,解气啊!兄弟有难,八方支援。这也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嘛。我们紧一紧就过来了。”
蒋伯宇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就要淌出来的眼泪。
第二天下午,申伟与段有智都去上实验课了。蒋伯宇一人呆在寝室里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门。
蒋伯宇趿拉着鞋开了门,王丹阳背着双肩包就站在外面。“我下午没课,想找你说点事行吗?”王丹阳说。
蒋伯宇默默地侧身把她让进来,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我看了报纸,挺难过的。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讨论你这事儿呢。”
“没什么吧。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再说,健康人有一个肾也足够用了。”
“蒋伯宇,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唉,有时候是我性格不好,你别见怪。其实,你这次是因为我们队才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心里挺内疚,压力也挺大的。”王丹阳说着眼圈就红了。
蒋伯宇有些慌。忙说:“没有没有,是我太冲,连累你们了。反正我也要被开除了,你们就继续打好下面的比赛吧。只要裁判公正,你们准能赢。”蒋伯宇故意想把话岔开。可话说完,自己心里倒凄凉了起来。往日里和那些女足队员在一起训练玩闹的场景一下子全涌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才可以补偿我的内疚,但你昨天说卖肾也提醒了我,还是赶紧把那笔赔偿金还了吧。这样——至少这事儿不会闹到学校外面去。我听说他们家属天天都坐在学工处等处理结果。”王丹阳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桌上。“这是一万二千块钱。是家里准备让我买笔记本电脑的。你先拿去吧。”
蒋伯宇抬起头看着王丹阳,眼神里充满了惊诧。然后他缓缓地把信封推到王丹阳前面说:“这我不能收!真的!我谢谢你!”
王丹阳腾地站起来。“蒋伯宇,是这钱你不能收,还是我的钱你不能收?你就让这一万多块钱葬送掉你自己吗?”
蒋伯宇低着头坐着。“你误会了。钱我还会想办法的。”
王丹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蒋伯宇,你别装好汉了好不好。这钱——算是我借你的!你以后慢慢挣钱还吧。”话音未落,王丹阳突然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蒋伯宇慌得不知该说该做什么好了。他扯过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王丹阳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哭了。”
王丹阳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边哭边说:“你知道你失踪后大家心里有多焦急吗,每天都出去找你。你知道吗,为了给你想办法,我连四六级考试报名都错过了。现在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蒋伯宇站在王丹阳身边,低着头不知该做什么。他是从没见女孩子哭过,可他又怕见到,因为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们才好。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吧,那就算我借你的。我先收下了。”
等到王丹阳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并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重新收拾好,已响过了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我得走了,别让申伟他们看见。”王丹阳说。临走时又反复嘱咐蒋伯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钱是她的,就说是从家乡的朋友那儿借的。
蒋伯宇点了点头。“好吧。我肯定要被开除的。申伟他们说学工处的文件都拟好了。出来挣了钱我就还你。”
王丹阳轻声说:“我知道,勒令退学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优秀的。多保重!”王丹阳脸一红,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二十、
等到蒋伯宇拿着钱去学工处的时候,“四眼”告诉他,学校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以及通过对事情的调查,认为胡天军同学执裁严重失误也是这起风波的诱因之一。所以在赔偿费里由学校垫支了三千块钱。回到宿舍后,蒋伯宇要把申伟和段有智给的钱还回去时,那两小子死活不收。申伟说:“老蒋,咱们兄弟一场还没半年的时间呢,就出了这档子事。虽说你借到钱了,但你从学校出去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先拿着吧。”蒋伯宇的手里攥着钱没吭气,他知道再说下去,他的情绪又会失控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宿舍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够悲伤了。蒋伯宇被勒令退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申伟和段有智的笑脸比以前少了很多,虽说把赔偿的医药费交了,家属不再追究蒋伯宇的法律责任,但相逢以后就说分手的现实,却让这三兄弟的内心充满无限的怅惘。
申伟不再去踢足球,尽管还有五天就是金秋艺术节男子足球赛开赛的时间。其实,自从蒋伯宇失踪后,他就再也没有带队去操场训练过。“我不上场了,老蒋。让他们踢去吧。”他把队长袖标出让了。“想起它就伤心呐。”当他站在宿舍窗口,向远处的风雨操场遥望时总是这样自言自语。
于是,在蒋伯宇离开学校前,走过他们的宿舍的人只能听到蒋伯宇若有若无的吉它声——而以前那里面总是充满了活泼的空气与爽朗的笑声。在停课反省的几天时间里,蒋伯宇涂涂抹抹地写下了一首歌,歌曲的名字唯有一个字——《伤》——只是倾诉给自己此时此刻听的歌。
但在更多的时间,蒋伯宇仅仅是抱着吉它望着窗外的林荫道出神。他不知道离开学校后,他能去哪里。尽管何继红说他出逃是意气用事,可已经清醒的他还是发现,不是他在推动生活继续了,而是命运在把他推向不可知的远方。
当学工处通知蒋伯宇去谈话时,谁都知道,他的末日已经来临。
所谓谈话,只是在处分学生前一个例行的程序。无外乎对深刻反省与重新做人的劝诫。蒋伯宇本来是不想去的——他到现在就这事儿连一份检讨也没写过。但看在上次“四眼”还为自己掏了三百块钱份上,他还是去了。也算是和学校最后的告别吧!
申伟早已在学校外的一家餐馆订了个小包间,准备晚上为蒋伯宇饯行。除了他和段有智外,他又叫上了王丹阳。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通知何继红。依照申伟的想法,何必在走的时候,让蒋伯宇再对人伤情——又遗憾痛苦一次呢。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何继红平时不冷不热的派头让申伟觉得她远没王丹阳亲和力强。“今夜不醉不归”——这是他私下对段有智发下的誓。
“四眼”在学工处办公室里对蒋伯宇进行了例行的单独谈话,并给他看了准备公示的文件草样。“勒令退学”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蒋伯宇的眼睛。有一刻他真的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毕竟他才十九岁,毕竟他来到大学还不到半年的时间。真的要离开时,他才发现,他还是多么眷恋异乡的这片土地。就连“四眼”也看到了蒋伯宇在那一瞬飞快地背过脸去,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最后蒋伯宇站起身来,对着“四眼”鞠了一躬说:“谢谢唐处长,谢谢学校!”还未等“四眼”说话,他就折身冲出了办公室,咚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晚上七点半,在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一场告别晚宴就在这三男一女中开始了。申伟、段有智、蒋伯宇和王丹阳围桌而坐。没有音乐,没有太多的言语,连桌上满满的菜都很少有人动筷子,气氛的沉闷更加重了每一个人的心事。
只有酒一直没停。三个男生喝的是二锅头,王丹阳喝的是啤酒。酒过三巡,话才又多起来。借着酒劲,几乎每个人的语言都在发自肺腑。段有智在王丹阳和蒋伯宇碰杯时,还轻轻地用筷子敲击着小碟,哼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果不了解他们的心事,如果不了解这场饭局的背景,倒也会觉得这场面有几分送行的诗意和几分学生时代特有的浪漫。
“老蒋,出去了一定要和我们常联系啊,有空常来看看弟兄们!”五大三粗的申伟说这话时已是泪光盈盈。
“老蒋,将相自古出寒门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换了平时,段有智说这样文绉绉的话肯定要被申伟取笑,可今天的酒席上却是寂然一片。
“蒋师弟,一切尽在不言中吧!我一直相信你!”王丹阳的话最少,但让人觉得话里有话。她坐在蒋伯宇的右手边,就一直没停过往蒋伯宇的碗里夹菜。
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蒋伯宇对敬过来的每一杯酒都是一干而净。他一晚上也没说上几句话。但谁都看得出——他每次拿杯子的手总是在颤抖着。
第二天申伟也没上课,执意要陪蒋伯宇去买火车票。蒋伯宇打算先到广州他的同学那里,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没有。然后等过些日子再把退学的事儿告诉父母。
天空中还下着小雨,这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冬雨吧。雾气蒙蒙,落叶萧萧,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蒋伯宇感到了一生中最深最重的凄凉。坐在公共汽车上,他还想着是不是要再告诉一下何继红呢?告诉她是她让他重新面对现实,来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他还想告诉何继红,他不再是一个懦弱无知的男孩儿了。就在他即将走向远方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不少。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就把她放进自己的记忆深处吧——这个让他爱上的第一个女孩,这段青涩懵懂的爱情!他哪里还有资本再去鼓足勇气对她表白呢?他已经一文不名,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要沦落街头。蒋伯宇想着一年后两年后她还会记得我吗?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甚至她的名字她的笑声都已成为温暖他冰冷内心中的火焰。
最后,他是在申伟的拍打中醒过来的。“瞧你睡得真香!都到站了。”申伟嘿嘿笑着说。
蒋伯宇买了后天晚上到广州的硬座票。他知道,后天上午,有关处分他的文件就要在学校的宣传栏里公示了。
回到宿舍后,段有智指着摆在桌面上的两大袋吃的水果、香肠、罐头说:“呶,这是王丹阳刚拿过来的,让你在路上带着。”申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不给人家留点儿什么纪念啊?”蒋伯宇摇摇头淡淡地说:“我哪儿配,还是忘掉的好。” 吃过午饭,蒋伯宇躺在床上琢磨,到广州后得找个工作先挣钱,把王丹阳那一万二先还了。然后,看能不能再参加高考吧,或是再上学。他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能挣到钱,就是去洗盘子做搬运工他都干。
第二天蒋伯宇没再出学校。一直呆在宿舍里慢慢地收拾行李,其实他也没多少东西,一个拉杆皮箱就足够装下他所有的家当。只是每一样东西都会引起他的一阵感伤。于是放进去,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那把木吉它携带起来实在不方便,他准备留给申伟做个纪念了——尽管那小子身上并无多少音乐细胞。给段有智的是一套他刚进大学时买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从头到尾看过三遍,觉得写的真不错!
收拾到后来,留在床上的只有两样东西了。一样是他为追求何继红时买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另一样是王丹阳送他的同是阿迪达斯的护膝。两样东西,记录了他十九岁生命里路过的两个女孩儿。但想想,却都不是什么幸福的回忆。他拿起这个,又摸摸那个。拿不定主意是扔下它们,还是带走。最后蒋伯宇轻轻叹一口气,还是把它们全部塞进了皮箱。
在即将离开学校的前夜,蒋伯宇彻底失眠了。
学工处“四眼”处长正在办公室里指挥一个学生会的干部替他书写处分蒋伯宇的公告——四开的大白纸,墨色厚重。只是显得忒扎眼了点。而等到医科大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学生们就会在公告栏里看到他的大手笔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又是校党委谷副书记召见!
“四眼”吩咐那个学生干部按照他拟好的手稿继续书写,自己挟上笔记本就往行政楼跑去。
“老唐,那个打架斗殴又卖肾的学生怎么样了?”谷书记一见他就把这个问题抛过来了。
“四眼”一听是这问题,心下安定了一些。还想着如果就是检查工作,电话里问问不就行了嘛。一个学生的处分问题也值得谷书记这样小题大做——要知道从学工处办公楼到院领导所在的行政楼直线距离也有一千米呐。好歹他唐处长也是奔五十的人了。
心下虽这么想,“四眼”的脸上还是堆着笑。“嗬,是我忘了给谷书记汇报了。那学生我最后亲自找过了,一是做好了他心理上的安抚工作,二来也是把学校顾大局求稳定的精神贯彻下去。现在没事了!他的情绪也很稳定!我刚才还在准备张贴处分公告的事儿呢。”
“四眼”用标准的行政汇报语气流利地回答了谷书记的问话。神色里颇有几分得意。
“处分?给的什么处分?”谷书记的半个身子都从大班台后面探出来了。
“勒令退学呀!不是上周还给校党委会汇报过的吗?像他这样性质恶劣的学生,不退学不足以平民愤!”“四眼”边说边恨不得再加上个抹脖子的动作。“到现在,那个姓蒋的学生连一份检讨都不肯写,哼!”
谷书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那个处分——你们再审核一下吧,做勒令退学处理未免有些太重了。”
“这?”“四眼”这次真的傻了眼。
谷书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说:“唐处长,我上次不是也交待过了吗——对学生要本着教育和挽救的态度,处分不是我们的目的。何况,这个事情已经上了媒体,更加引人关注。一定要慎之又慎!还有,我今天接到了市里分管文教卫工作的夏副市长的电话,他也在过问这个事情。希望学校慎重和妥善地处理!”
“夏市长怎么也过问起这事儿了?”
“媒体的报道是一方面,另外,学生那边可能也找过他吧。”看得出谷书记说话时面有难色。
“蒋伯宇是湖南人,家庭条件并不好。怎么会和夏市长有关系呢?”
“老唐,你就不要再追问了。我个人也一直认为给予勒令退学不太妥当。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时,辅导员介绍的情况我们都听到了嘛,那个学生本质不坏,而且事出有因。是不是?”谷书记加重了口气。
“四眼”没有说话。别的不说,这夏市长的来头就已经不小了——虽说医科大是省直属的高校,但学校的贷款、基建诸多问题都还是要依靠市里面的。
谷书记看“四眼”不说话,挥了挥手说:“一个要求——教育为主,绝对不要一棍子打死!”
回到办公室,那个早已写完处分公告的学生会干部正等着接受表扬呢。“四眼”看上去神色疲惫,不耐烦地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说:“行了,你走吧,不用贴了。”然后,他拔通了蒋伯宇所在班级辅导员的电话。
二十一、
当刘淑琴老师到男生宿舍找到蒋伯宇时,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坐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发着呆。刘淑琴是应届的留校毕业生,担任着蒋伯宇所在的98级麻醉系的辅导员工作。这是一个身材小巧,说话声音纤弱的女老师。因为年龄只比学生大四五岁,为人和气,上讲台说话还总是脸红,所以蒋伯宇他们更多地拿她当一个大姐姐看。
宿舍门是虚掩着的。直到刘老师轻轻走进来招呼了他一声,蒋伯宇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几时走啊?”刘老师在蒋伯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板上坐下来。
“今天晚上。”蒋伯宇没猜出刘老师找他有什么事。他想可能是例行的谈话吧。
“那你把票退了吧,别走了。”
“啊?是——还有什么事情没了结吗?”蒋伯宇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次打架的事又有新说法了。
“不是,是你的处分更改了。至少不是勒令退学。”刘淑琴老师还抿嘴微笑了一下。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学生——蒋伯宇平时在班上人缘很好,不但老实能吃苦,成绩也不错。
蒋伯宇呆呆地看着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多问一句,你们家和咱们市里的夏显龙副市长有什么关系吗?”其实这问题是“四眼”安排刘淑琴老师了解的。
“夏显龙?副市长?”蒋伯宇满脸都是疑惑。“没关系啊。我听都没听说过。”
“你这事儿啊,连夏市长现在都知道了。”刘老师知道蒋伯宇从来不会撒谎。“不过也有可能是夏市长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吧。反正是好事啊,蒋伯宇。这次你就逢凶化吉了。快退了票,明天就上课去吧。这段时间你拉下的课已经不少了。至于再给什么性质的处分,就听学工处的指示吧。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刘老师你是说夏市长都找了学校,然后可以不退学了?”蒋伯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了。
刘淑琴老师点点头,站起身说:“快去退票吧,可惜损失了百分之二十的退票手续费哦!”
等蒋伯宇从火车站回来,正赶上申伟和段有智中午下课。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那两个在寝室里一阵狂呼乱叫。申伟兴奋地说:“老蒋啊老蒋,今天早晨起床我的左眼皮都在跳啊。我还说今天是你要走,该右眼皮跳才对——是不是奶奶的我生理紊乱啊?现在看来没错儿,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段有智也说:“祸兮,福之所倚。老蒋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在沉闷了近二十天后,蒋伯宇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不过他没提夏市长找学校的事,所以申伟和段有智都把翻案的功劳记在了“四眼”身上,还都特真诚地说:“以后一定叫他唐老师,绝不再叫四眼了。”
申伟以最快的速度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给了王丹阳,回过头对蒋伯宇眨眨眼说:“人家与你真是患难与共啊。将心比心,老蒋你该考虑给别人个机会嘛!”
蒋伯宇含含糊糊地说:“哪儿能呢,缺那么多课,又快期末考试了,还是把学习搞上去再说吧。”
其实蒋伯宇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想得最多的就是该怎么尽快归还王丹阳那一万二千块钱了。其次就是想搞清楚究竟谁找了夏副市长,让他化险为夷的——但肯定不是申伟和段有智,从没听说过他们有这种关系啊!难道是王丹阳吗——也不像!如果是的话她早就会去并告诉他了!——那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女生。
蒋伯宇当天下午在食堂吃饭时还留意了一下何继红在不,但并没看见她——也许是没有值班或是休假了吧。他想问问是不是何继红找的夏市长。他有这种直觉,但又不敢确定,因为何继红从来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等到第二天下午,蒋伯宇故意拖到六点以后才去了食堂。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何继红。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了,蒋伯宇走到她旁边,隔着一条窄的过道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继红抬头笑了笑,回了声“你好!这么晚才来啊。”
蒋伯宇点点头,看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处分已经变更的消息。干脆坦白地说:“本来今晚要走的,后来说处分变了。就,就留下了。”
何继红直起身子,望着他微微地笑着说:“我都知道了,包括你要卖肾的事儿,还有不用退学的事儿。大家都告诉我了。你呀,现在成了学校的名人了。”
蒋伯宇低头望着手上的饭盒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啊,突然说不用退学了。我,我想问问,是你们去找的夏副市长吗?”蒋伯宇留了个心眼故意说是“你们”,免得何继红太敏感会听出他的意图。
“不知道,至少我不认识啊。这事儿市长都过问了吗?”
蒋伯宇抬头看了一眼表情平静的何继红,他也搞不清楚这何继红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是人家看了报纸吧!不过,这次你要好好感谢王丹阳哦,她对人真的很好。”何继红一边继续擦着餐台一边说。
“这,这事儿你都知道了?”蒋伯宇想着王丹阳不是让自己不把她借钱的事儿告诉申伟吗,怎么连何继红都知道了。
“我们是一个班的嘛,会替你保密的。”何继红笑笑说。
蒋伯宇看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悻悻地说:“那,那我就打饭去了。”
何继红说:“我还想给你说个事儿呢。你打完饭再说吧。食堂快下班了,赶紧去吧。”
等蒋伯宇从打饭的窗口折回来,何继红已经坐在刚才说话的桌子旁等着他了。蒋伯宇在她对面放下饭盒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何继红说:“你要不要找点事做?”
蒋伯宇瞪大了眼。他正着急的问题没想到何继红给他提出来了。“当然啊。我还急着还别人的钱呢。”
“说实在的,上次骂你我还挺后悔的,没想到你会想去卖肾。不过,男子汉做事敢作敢当,你挺受大家尊重的!”
听了何继红这么一说,蒋伯宇嘴上没话,心里却暖融融的。
“这食堂里的活儿你能干吗?就像我一样做钟点工,每天两小时。你要愿意,我可以请他们安排,反正最近要招人。”
蒋伯宇都没多想,忙不迭地点头。“行!只要能挣钱就行!”
“还有啊,图书馆里面需要图书整理员,你也可以去面试一下。如果时间许可,再做做家教。”
蒋伯宇的脸一红说:“做家教不成。我这人嘴笨的很!讲不顺溜的。”
“何继红!”门口有人叫。
蒋伯宇看也是一学生模样的男孩,挎着单肩包,个头也高高的,但年龄似乎不小了。“哦,我得走了。工作也到点了,晚上还有事儿。”何继红冲蒋伯宇笑笑。然后回头对那人说:“马上出来!”
蒋伯宇站起身,看着何继红跑到食堂工作间里换衣服,而那个穿着黑色涤纶短大衣的人一直就站在食堂门口双手插兜里等着。
何继红从工作间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冲着蒋伯宇摆摆手说:“明天下午四点半你到食堂来。记着带一张一寸的照片!”蒋伯宇愣愣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那,谢谢你了。”其实他好想问问何继红那人是谁,但知道那样的话太过份了,只好在看着何继红与他一起离开后,独自坐下来闷闷地往嘴里扒饭。
这顿饭蒋伯宇吃得寡然无味,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那个男人和何继红走在一起的场景。“他是谁?他怎么会和何继红在一起?”蒋伯宇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吃醋了。“难道是何继红的男朋友吗?”但他又拼命在心里推翻这个论断。“不!不会。何继红那么忙,那么爱学习,怎么会呢?”可是推翻了他又在心里开始另一个方向的判断。“不是男朋友怎么要来喊她?何继红对他的到来挺热情的啊!”——蒋伯宇越想心越乱,吃了一半后合上饭盒就出了食堂。
蒋伯宇第二天下午四点二十整就站到了食堂门口了。讲究诚信是他一贯做人的原则。做足球队教练那会儿他就一直没迟到过。何继红五分钟后也到了。她穿一身石磨蓝的牛仔服,显得特别的精干。
“行啊,比我来得还早。足球场上你是教练,在这儿我就是你的教练。”何继红边笑边领着蒋伯宇进了食堂东侧的一个偏门。“我先带你去见见大管家,就是负责咱们这一块儿的王科长。”
在食堂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蒋伯宇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大管家。王科长看了蒋伯宇两眼,点点头对何继红说:“就让他先跟着你上一个班吧,以后熟练了再调整。”然后让蒋伯宇填了一张登记表,贴上照片。就这样——蒋伯宇开始上岗了。
食堂的工作并不复杂,领到工作服和工作用具——洗洁精,喷壶、抹布和小工作铲后,何继红带着他来到外间的用餐区,指定了蒋伯宇的工作区域,又示范了一下工作程序和要领——核心内容也就是收拾餐台和最后的地面清洁。
“活儿不累,只要麻利点仔细点,每天从四点半到六点半。一小时八块五,免费吃饭。”何继红微笑地叮嘱着。蒋伯宇咧开嘴笑笑说:“放心吧,和我在家帮爸妈做家务没什么两样。不会给你丢脸的。”
二十二、
周一峰在星期一上午的十点多去了解剖教研室一趟。他是过来找郑大志的。那时候郑大志正在收拾一具刚送过来的标本。他回过头对站在门口叫他的那名教学秘书说:“让老周过来吧!”他正戴着乳胶手套冲洗那具尸体。
当然也是因为他和周一峰很熟悉了才会在工作间里接待他——说起来,周一峰的小舅子的爱人还是郑大志的堂妹呢——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又住学校家属楼的同一个单元里,比一般老师自然来往多些。
周一峰没一会儿就站在了标本制作间门口。只是站得离大门有两步远的距离,还用手捂着鼻子——周一峰是同济医科大82届的毕业生,对这些标本并无畏惧——只是气味着实刺鼻难闻。
“你在忙啊老郑,都不能停一停?”周一峰皱着眉头问。
“呵,老周,没见我正给女人洗澡嘛。”郑大志没有戴口罩——对那气味儿他早就习惯了。他边冲刷尸体边和周一峰开起了玩笑。
周一峰是个正经惯了的人,身上可没有郑大志那么多的幽默细胞。他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得了。你先忙,味儿太大,我在办公室等你。找你有事儿。”
等郑大志收拾完来到办公室,已经是快十一点了。周一峰正等得不耐烦呢。
“老周,你是一年也来不了两回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郑大志扔给周一峰一根烟。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一峰微微一笑说:“不和你瞎扯,我一会儿还得到科研处。老郑,我有个课题得请你帮帮忙。”
郑大志乐呵呵地说:“你是搞心理科学的,我是搞形态科学的。怎么,想借两具标本研究研究?”
周一峰呷了一口香烟,吞云吐雾地说:“最近在搞个课题,想借你的宝地做一次心理试验嘛。”
郑大志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严浩对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已经是三顾茅芦了。下午四点多他刚下课,周一峰就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宿舍。
“周教授,您分析出结果了吗?”严浩一见周一峰就迫不急待地问。
“不要急,我有个新思路想和你谈谈。”周一峰边招呼他坐下来边说。平时不苟言笑的周一峰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笑得都藏一堆皱纹里去了。
周一峰清清嗓子,边用三个指头转动手中的钢笔边说:“是这样。你上次不是描述过了催眠中的所见所闻吗?我们想针对你上次的实验做一个针对性的治疗,彻底消灭掉病根!”
“什么治疗啊?还是催眠?”
周一峰摆摆手说:“不完全是,准确地讲叫做心理脱敏疗法。打个比方吧——咱们中医有句话叫做以毒攻毒,讲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砒霜、巴豆都是毒药,但又都是很好的药材。心理脱敏疗法就是以毒攻毒!不过攻的是心理上的毒而已。一个人要是有恐高症,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设身处地从低到高地逐渐脱敏。一个人要是有焦虑症,就偏偏让他逐渐处于焦虑环境!当然,治疗的过程中必须加上心理暗示。”
“那我要怎么脱敏?”严浩问了个最实际的问题。
“到你上次在催眠中提到过的地方——解剖教室!”周一峰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
“啊?”严浩手中的一次性水杯啪地掉在了地上。
“放心吧,不是你一人去。还是和上次一样,你可以叫上同学。”周一峰注视着严浩挺温和地说。
“什么时候?”严浩的声音听起来挺慌的。
“就明天,晚上十一点半。白天人太多。”周一峰从大班台后站起身,转到严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害怕,那儿除了标本,没有别的东西。”
郑大志答应给周一峰帮这个忙。他也知道,他再不帮这个周疯子,全学校就没人肯帮他了。不过,他没把这事儿告诉兰主任和其他老师。
周二晚七点多,他到周一峰家里把解剖教室的钥匙留下了。说好第二天上班前他来拿。临走时还当着周一峰爱人的面幽默地来了一句:“老周,刚洗完澡的那个女人还光着身子在制作间,闲人免进啊!”
周一峰笑骂“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心下却很感激郑大志给他提供这个方便——他太需要严浩这样的特殊案例了。做出成果来让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同行们瞧一瞧,他周一峰也不是混饭吃的!”
当时针指向十一点,他拿上白大褂和一个应急灯准备出门。在门口犹豫片刻,又悄悄到厨房取了一把不锈钢的剔骨刀——把它包在白大褂里,然后出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助手,那两个年青的女硕士都不是学医出身的,别把她们给吓坏了。
月黑风高夜。十二月的风已是很刺骨了。黑沉沉的基础医学部大楼外,晃荡着几个黑影——严浩、沈子寒和廖广志他们早就到了,正抖抖索索地缩着脖子等周一峰呢。
周一峰首先打开一楼大厅右侧教研室办公区的铁栅栏门,把沈子寒和廖广志带进最靠门口的一间办公室后说:“你们俩,就在这里。仔细听着动静!需要帮助我会喊你们的。”然后他打开了左侧通往解剖教室的大门。
在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后,他轻声问了问跟在他身后的严浩:“你看到的,是这条走廊吗!”走廊里还是亮着荧光灯,他说话声音虽低,回声却很大。更给这条寂廖深长的走廊平添了几分阴沉之气。
“是,我们来这儿上过实习课,不会记错的。”严浩回答。
大门给掩上了。周一峰左右望了望,直接带严浩进了靠近大门口的第一解剖教室。
周一峰打开了随身带的应急灯——每个桌上堆放的嶙峋的骨骼标本在光晕之外更像一吠范追的面目可憎的野兽。周一峰突然哆嗦了一下——这教室里没暖气,实在太冷了?/p>
“我们,开始吧。你不要紧张,没事的。脱敏疗法就是为了去除你的病根才下的一剂猛药!”周一峰温和地说。
他让严浩搬个凳子到讲台上。然后趁严浩不注意时,把剔骨刀别在了皮带后面,再穿上白大褂。
安静,异常的安静——如果不是解剖教室,这里真是最好的催眠治疗室。周一峰缓步走向讲台。严浩看他白衣飘飘,仿若幽灵。
周一峰示意严浩坐在讲台的凳子上,和前两次一样——他从放松的暗示到拿出水晶球进行凝视催眠,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在等待严浩完全进入催眠状态的片刻,周一峰暗想这个学生真是个绝好的实验体,目前的过程甚至比前两次都要漂亮。
除了远处应急灯发出的轻微咝咝声,就是周一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的暗示的声音。
而在大厅另一端的办公室里,沈子寒和廖广志也安坐在黑暗中——周一峰要求不得开灯,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种寂静——令他们的眼皮也开始沉重了起来。
“但愿,这是一次完美的催眠和脱敏实验。”周一峰边工作边在心里暗暗祈祷。
“好了,现在你完全睡了……睡了,你感到非常地轻松,非常地安宁,睡吧……睡吧……”伴随着最后一道指令,严浩的面庞在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如婴儿般安详平和。
十五秒钟后,周一峰开始完成这次实验最重要的部分。
“告诉我,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严浩点了点头。
“去吧,现在去最令你难过和痛苦的地方,找到它,找到它。”周一峰边说边用眼睛紧张地盯着严浩。
严浩没有反应。但在几秒钟后,他缓缓地站起身,面色如霜,恍似梦游。他抬起两臂向前平伸着,开始走下讲台。虽然闭着眼,却能准确敏捷地避开一张张桌椅向室外走去。周一峰拿起应急灯,轻轻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沿着昏暗的走廊往里走,严浩一直来到第三标本实验室门口。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周一峰也随后跟进去了。
突然走在前面的严浩猛地一个转身,周一峰差点吓得把应急灯扔到了地上。
严浩还是闭着眼,嘴角在莫名地抽搐,呼吸也粗了很多。
周一峰急忙暗示:“安静……放松……好了,你已经到了……已经到了……是什么让你害怕?告诉我,告诉我吧。”
严浩再次缓缓地转过身,走到墙角的一块上了褐色油漆的木板上。然后,他站了上去。
周一峰知道,那不是什么木板,而是存放尸体用的尸池的盖板!盖板上还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数字“9”!
严浩又转身面朝着周一峰慢慢走了下来。
周一峰愣征了片刻。弯下腰准备揭开它。木板太沉,周一峰咬着牙使出了浑身力气。他没有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严浩突然在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冲鼻的福尔马林气味顿时弥散在了整个房间。呛得周一峰不禁咳嗽了起来。应急灯的光线弱了下去——电量警示灯亮了起来!
揭起盖板,整个尸池完全暴露在了周一峰的眼前。淡褐色的液体注满了池内。
“就是这里吗?”周一峰低声问。
面向尸池的严浩慢慢点了点头。
周一峰蹲下了身子。他推测这池子里面,也许就隐藏着造成这名学生莫名焦虑与恐惧的秘密吧。或许,是里面的哪具尸体在生前和他有关系?他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向池子里面望去。
他瞪大眼睛,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水泥池底!再看——里面还是空的!这是一个空的尸池嘛,周一峰如释重负!双手也无意识地放松垂下去了。
突然,一只手!一只酱褐色有着长长指甲的手猛地伸出水面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拖着他就往池子里面拽!
水声也大了起来,哗哗地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水面不断地浮出气泡,如同烧开后的沸腾。
“不——不——”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标本实验室内。站在池子边沿的严浩发出梦呓一般嘿嘿的干笑声。
周一峰本能地拼命地往后退,还好有他的另一只手在地上做着支撑。随着他身子后退,随那只手升起的还有胳膊,还有同是酱褐色的身子,还有看不清的头颅——那分明是一具尸体标本!
突然那只手丢开了他。整具尸体迅速地下沉。水面安静了下来。
周一峰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而旁边严浩嘿嘿的干笑声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你,你笑什么?”周一峰已经语无伦次了。
严浩的笑声反而越来越大,面部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可怕。
突然他狂怒地撕开了外衣,又撕开了里面的内衣。而缓缓举起的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上好了刀片的手术刀。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周一峰瘫在地上,一步一步往身后的解剖台方向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