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又是一节老处女的生理课。严浩他们全班的同学都快要被这门课整疯了——除了上课总是拖堂、要求记笔记而不是在书上划杠、上课前点名并且迟到旷课一律扣分之外,最近又让每个学生自掏腰包买了一本十块钱的生理学辅导题集——老处女暗示说,肯定有不少于三十分的题会来自这本题集上面——当时就有义愤填膺的学生说老处女搞‘教育腐败’,要写匿名信告到校长那里去,也好整整她的煞气。
严浩感觉上老处女的课又回到了高中时代。不但上课要注意听讲,飞快地记笔记,晚自习时还得老老实实做那本习题集。
上课铃声响过,走进来的又是夏天老师一个人。这已经是第二次由夏天老师为他们授课了。
所有的人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有的同学甚至在课桌底下轻轻地鼓起了掌。
老处女不像解剖教研室的兰主任,她对教学有着非同常人的旺盛精力与热情——一个人承担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主讲内容——不过反正她单身一人,有的是时间,何况到了年终还可以拿到为数不少的课时津贴。
这次夏天老师解释是罗教授生病了。所以由她来代课。
“NERVOUS SYSTEM”,夏天老师在黑板上边写口头翻译:“这节课的内容,神经系统”。
严浩心里一震,联想起了与周一峰在一起进行的几次催眠。
于是这节课他听得格外认真。但他又觉得现代医学的研究实在肤浅和可笑。夏天老师在讲第一节神经元与神经胶质细胞的一般功能时,他已经在琢磨如果在神经纤维上传导的兴奋与动作电位都可以称之为神经冲动或是所谓的思想的话,那么人与电脑又有什么区别?电脑不就是靠集成电路的连接与断开来传递信息的么。连接是1,断开是0,所以程序永远可以写成1与0的各种排列组合。难道,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想着想着他就有些走神了。脸上就有些迷茫了。然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夏天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学生的异常。他和全班同学的表情都不一样——冷漠而心不在蔫。偏偏夏天老师对严浩的印象又十分深刻——曾经找过她请教问题,在课堂上回答问题闹过笑话,后来还是她给查出这个学生具有稀罕的Rh阴性血型!
只是夏天老师并没记住他的名字——那是对辅导员老师的要求!对大学的专业课任课教师来说,下了课他们与学生基本不再发生什么联系。
刚毕业留校的夏天老师还是有着没脱掉的学生气息。她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总是很生气——这是对老师劳动的不尊重!尽管有的老师从来不管学生听不听课——他们只关心课时津贴是否能按时发放与不及格率是否能控制在学校的要求之下。
夏天老师停下了正在讲授的内容。扬眉抬手,毫不客气地指着严浩让他站起来。
严浩似乎没有听到。坐他旁边的李元斌只好捅了他一下,然后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夏天觉得他的表情很恍惚。似乎没睡醒,又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窗外是晴天,阳光照在严浩苍白的脸上。有些树影一样的东西在他脸上浮动。
“你,请回答一下,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内约含有多少个神经元?”
“一个,一个……只有一个……在我的nervous system……”严浩咕咕叨叨像自言自语地说。
李元斌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教室里一阵幸灾乐祸的骚动。
夏天老师气得两道细细的杨柳眉都要倒竖了。她自工作以来从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学生——不认真听讲还故意捣蛋!而且,而且油腔滑调地竟摆起了英文的谱!
“你!你下课后到办公室来一趟!坐下!”夏天老师尽量克制着怒火,她不想因为这个事影响后面的教学。
严浩缓缓地坐下来!突然夏天心头一颤,他的脸看上去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她再仔细地盯了他一眼,却又没有刚才的那种幻觉!
夏天老师很快调整了情绪,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后,继续着下面的教学。
而严浩在坐下来后猛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快拖过李元斌的笔记本猛抄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夏天老师让他回答过问题,并且让他下课后到办公室去。直到第一节课下了,看见李元斌模仿着他刚才的表情和语言时,他还是半信半疑!
“浩子啊浩子,上次你把人体的血液含量拼命往多处说。我饿了!这次你又拼命把人的神经细胞往少处说。”李元斌模仿完了还喋喋不休喳呼个不停。“正确的答案是十的十一次方个啦。你哪怕说少点没关系,再简单的头脑也不会只有一个神经元嘛。”
严浩在那一刻怀疑自己也许是进入了周一峰曾介绍过的“自我催眠”状态。当人在注意力非常集中时,或是走神时,都可能偶尔发生这种情况。除此外就是高深的催眠师——他们随时可以进入深度的自我催眠。
李元斌还提醒他,说夏天老师让他下课后到她办公室去——严浩想自己该怎么给她解释这种事情呢?!
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夏天老师没有拖堂,只是在出教室时深深地凝望了严浩一眼——严浩也看见了,他想那是夏天提醒自己别忘了去办公室找她。
夏天自己并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冲动地说出让严浩去办公室的话——她也感觉自己婆婆妈妈管得太多了。或许是教学经验不足吧!她还一直把这些大一的学生当初中生看。
严浩在夏天回办公室没几分钟就随后到了。这时候的严浩完全没了刚才回答问题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是精精神神的一个小伙子。
“你是对我的教学有意见?还是听不懂或是不喜欢这门课?”夏天指示严浩坐下来后开门见山地问。
严浩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没啊,夏老师。只是……这几天有点儿事情,不舒服。”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比你上课还重要吗?你知不知道神经系统这一章的内容很重要很难掌握?”夏天一脸严肃,声音也提高了。
“就,就是因为它太重要太难掌握了,我才……”
“你才开小差?”夏天没好气地把话接过来。
严浩慌忙摇了摇头。“不,不是,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这段时间我在周一峰老师那儿接受一些治疗,可能有些影响思维吧。”严浩搜肠刮肚地组织句子,想着怎么说才能让夏天相信。
“周一峰?教医学心理学的周教授?” 严浩点点头。他本来头是一直低着的。现在偷偷抬起来朝斜坐在办公桌边的夏天老师瞟了一眼,随后他的眼睛无意地落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玻璃板——那下面压着一张五寸的彩色照片!照片有些发黄,而且不太清晰——有可能是用普通傻瓜相机拍的——但可以看得出是一个少年双手叉腰站在足球场球门前!
严浩的心呼地狂跳起来。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眼睛都发直了——他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照片上的人,可是又非常地陌生!而且凭着对照片上周围风景的感觉,他断定那就是自己所在的医科大学的足球场!
这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严浩心烦意乱起来!他的思维一片混乱,感觉手脚冰凉!
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夏天老师——当她看到严浩的脸色有变时,课堂上一瞬间的幻觉又回来了。
“你在周老师那儿做什么治疗?”她接着刚才的话问。声音里有些激动。
“催眠!最近我心里面不太舒服!”严浩低下了头。
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夏老师,我可不可以……问,问问玻璃板下那张照片中的人是谁?”严浩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好奇心又令他硬着头皮开了口——这一串事情都和夏天老师有着莫名的联系,先是血水中浮现出夏老师的脸,然后又在解剖教室外看到她,再接着又是今天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
“是……我的一个朋友吧!也是校友!”夏天老师说。“怎么?你认识他?”
严浩摇摇头。“他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是,曾经是。不过,他已经死了!”夏天的口气变得有些伤感。
“啊?”严浩半张着嘴,一脸惊愕的表情。他脸色突然苍白,腰板猛地挺了起来。
夏天奇怪地看着他。“噢,我还从来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严浩。”
夏天点点头。“好吧,即然是因为你身体不舒服,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以后希望不要出现这种事情。生理学是医学基础课程,对你能否当好一名医生十分重要!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自己一定要在思想上重视起来。”夏天老师用这番话做了结束语,然后摆摆手示意严浩可以走了。
严浩不知道,其实心烦意乱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但他只能默默地站起来——眼睛还始终盯着玻璃板下的照片。
夏天老师看着严浩恋恋不舍地慢慢转身出门。她觉得这个学生太奇怪了!不但血型和那个人一样,连他走路的步态——怎么也会那么像啊?!后来夏天回想起来,连严浩有时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让她想起他!
都多少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夏天老师低下头,凝望着玻璃板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可惜往事如昨,红尘若梦!夏天捋起垂下的一缕头发不由地沉沉叹了口气。
严浩从夏天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直接去了医学心理学教研室。
此时是上午十点钟。校园里热闹非凡。买早点的、回宿舍的、还有转移教室的,浩浩荡荡颇为壮观。严浩穿梭在人群中,感觉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他想,如果有谁再说大学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宁可重新回到娘胎里呆着算了。
医学心理学教研室的门紧锁着。严浩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了五六分钟,才看见周一峰穿着白大褂爬上楼来。
严浩的主动到来让周一峰很是意外,他现在对这个学生不是感到好奇,而是已经有几分惊惧了。
“你,你找我?”周一峰扶在走廊扶手上——刚刚爬上五楼的他还微微喘着气。口气听上去怪怪的。
严浩突然上前一把握住周一峰的肩膀,吓得周一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有什么事?”他紧张地问。
周一峰没有拿钥匙开门,看样子准备就站在走廊上和严浩谈话了。
严浩以前从没给周一峰提过曾在水里看到夏老师的脸,还有在解剖教室外发现过夏老师的事。现在他一口气把这些都说了出来,包括那张奇怪的照片!
周一峰倒是知道夏天老师的——她是2002届的留校毕业生!他给她所在的班上过课。
现在严浩这么一说,回忆像闪电一样在周一峰的大脑里被激活!
这次轮到他把严浩的胳膊一把揪住了。“我,我有些明白了!走!进来说。”
三十、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原本灰头灰脸的校园立即有了冰雕玉砌的感觉。早晨起床后,严浩他们宿舍的四个人都趴在阳台上看雪——李元斌在广东长大,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下雪,兴奋得大呼小叫。沈子寒撇撇嘴说:“这哪儿叫下雪嘛,纯粹是雪渣渣。看看俺们东北,那才叫燕山雪花大如席哪。”
李元斌吸溜吸溜鼻子说:“打死我也不会到你们那旮旯去工作啊。至少,也要像人家夏老师那样留校嘛!”说到这儿,李元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拍了严浩一把说:“浩子,昨天我们可是见到了夏天的男朋友啊。够帅气!”
漂亮女老师的恋爱与绯闻总是大学男生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三个脑袋一下子都凑到李元斌跟前嚷嚷起来。严浩说:“你没走眼吧?好像她是单身啊!”沈子寒嘘了一声说:“又一朵带刺的玫瑰消失啦!”
李元斌得意地笑一笑。“昨天我陪任雪菲买鞋,在华意批发市场门前看到的嘛。当时他们可能在等车,我确信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不到十公分哦!那个男的有时还亲热地拍拍夏老师的背。”说到这儿他又皱皱眉头。“不过,看上去夏老师不怎么高兴。有点儿别扭!我这可是凭感觉啊!”
严浩听到这儿,心里面有个东西像是猛地跳了一下。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他顾不得说话,一个箭步冲到卫生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没吐出来。等抬起头,严浩已是难受得满脸通红,眼睛里也挤满了泪水,又酸又涩。
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想起昨天周一峰把他拉进办公室里后说的话。
“严浩,我明白了,这事儿一定和夏天,还有她的那个同学有关系。我知道,我知道……”
“严浩,你的问题就是一种潜意识的被控制,或者说,你一直处于深度催眠状态,明白吗,清醒的催眠状态。”
“严浩,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清楚的东西。比如说意识,人的意识也是一种物质。如果人的意识不仅仅依附人的肉体存在呢?它就可以控制其它的意识或是其它的肉体。人的意识是可以控制或是被控制的。人的意识是一种力量,我们尚不确知的强大的力量啊!”
这每一句话都让严浩如五雷轰顶。他还想起了同样是昨天——夏天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述的内容。
“同学们,在神经纤维上传导的兴奋或动作电位称为神经冲动……当突触前神经元的兴奋传到神经末稍时,突触前膜发生去极化,当去极化达到一定水平时,前膜上电压门控Ca2+通道开放,细胞外Ca2+进入突触前末稍内……”
严浩站在镜子前面一阵胡思乱想。原来人的意识流动就可以简单分解成这些动作电位,还有神经递质的流动与通道的打开与关闭吗?这和电脑用1和0传达信息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自认为的那个“我”就是由这些意识综合起来——如同电脑的程序运算后得出的一个结论?或者说,这个“我”的意识本来是不存在的?是我们自己的意识流动综合运算后得出的结果?就像“我”只是无数个1的相加,最后我得出了“我”是“100”的结论——而事实上没有“100”,只是无数个“1”。“100”的结论是错误的不存在的——当然,它也可以算是正确的。运算上的正确或是逻辑上的正确——而不是事实上的正确?!
严浩觉得一股寒意从前胸一直贯穿到了后背。
他和周一峰都推断是自己的那个“我”的意识出了问题。那个“我”不再是以前的“我”,而根源可能是组成“我”或是那个“100”的无数个“1”以及运算出了问题——它们的数目增多或是减少了,或是运算不再是相加,或是有了乘除减法,最后得出的“我”就不再是“100”,而可能是一个“99”、“88”——那是一个不同的“我”!如果要夏天老师来解释——可能是神经冲动的复杂传递中,通道的开闭和递质的种类发生了问题!
那天最后要走的时候,严浩只问了周一峰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改变了这一切,改变了‘我’?”
周一峰当时叹了口气说:“给我时间,一定会清楚的。我想,我得先找夏天老师谈谈。”
雪花还在静静地飘落。严浩洗了把脸重新回到阳台上。这时李元斌他们仨儿的话题已经从夏天老师身上转移到了德甲联赛上。
事情几乎是接踵而至。
下雪的这天上午没课——天冷,宿舍也没暖气——他们哥四个干脆都卷被窝里各看各书。
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临战气氛在校园里日益浓厚,教学楼里也开放了通霄教室——到处是恐惧重修的拼命三郎和对奖学金情有独钟的玩命烈女!
严浩靠在床头,看着《系统解剖学》都迷糊着要睡着时,挂在门口的201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李元斌条件反射般第一个跳下床。他们406的电话有百分之七十都是任雪菲打过来的。
“浩子!找你的!”李元斌边把话筒递给严浩边表现出满脸的沮丧——他穿着短裤站地上冻得直发抖。乐得沈子寒与廖广志一阵狂笑。
“哦,我是……行!……我马上过来!……好的!”放下听筒,严浩抄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是母老鼠找你配种吧?”沈子寒神情暖昧地问。
“夏天!夏老师!”严浩顾不得和他们多嘴,跳下床就往外跑。只听见沈子寒在后面叫:“奶奶的关门啊!冻死俺了!”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下得真大。路也挺滑——严浩一路小跑差点摔了两跤。按照夏天老师电话里所讲的路线,他坐上出租车直接到了市中心血站。而在血站门口,夏天穿着鹅黄的羽绒服,正焦急地跺着脚左右张望。
“严浩——快!”夏天弯下腰,隔着车窗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车停稳,她和严浩一前一后冲进了血站业务楼的大厅。
“严浩,我记得你的血型是O型合并Rh阴性的。是吗?”夏天老师边匆匆地走边说。
“不是……啊,是……你检测出来的是!”
“来不及了,严浩,我只能向你求救!”夏天停住脚步,回过头猛地揪出严浩的胳膊。
“夏,夏老师,你慢慢说。”严浩扶住夏天,在大厅里的长椅上坐下来。“我这儿一个朋友刚才遇车祸了——雪太大,骑自行车不小心被一辆轿车撞了!他的血型是O型合并Rh阴性。但,但血站里这种稀有血型的库存血只有400毫升了。手术室刚来通知,要求至少准备800毫升的血液。”夏天的眼睛紧紧盯着严浩,看得出她已是焦灼万分!
“需要我的血?”
“我只能找到你了!他的内外出血都严重。正在抢救!你看行吗,严浩?”
严浩想也没想就点点头。“行!” 采血室里,严浩躺上病床,皮肤消毒,再捆上胶带暴露胳臂上的血管,护士的手非常麻利。
从严浩出宿舍到针头扎进严浩的胳膊,还不到四十分钟。坐在严浩旁边的夏天似乎安定了一些。室内没有谁说话,只有血袋里殷红的血在缓缓地增多。
严浩早晨也没吃饭,第一个200CC完了后,他有些恶心和头晕。血袋很快拿到一边准备做各种必要的生化检查并加上抗凝剂。楼下,医院的救护车正等着呢。
第一个血袋刚满,第二个又接上了。
“不,要不歇一会儿吧!”夏天拦住了护士的手。
“病人危险,再等,就来不及了。”捂着大口罩的小护士嗡声嗡气地说。
“夏老师,没事儿,我身体壮着呢。抽吧!”
夏天欲言又止。她掏出手绢擦了擦严浩额头渗出的冷汗。
第二个200CC又开始了。血袋的血在一点点增多,严浩的头却越来越沉重。他开始感到头皮一阵阵地跳痛。
“坚持,一定要坚持!”他的手按照护士的要求紧紧握成拳。心跳逐渐地在加快。
夏天似乎看出他的不舒服。紧张地问:“严浩,你没事吧?”严浩突然觉得俯看他的那张脸是那么可亲,那么熟悉。他缓缓摇摇头。“没事儿,继续吧。”
夏天说:“你要不舒服,就说一声啊。”严浩闭着眼没有吭气。他觉得眼皮太沉了!
严浩转了转头,看看第二袋要满了,轻轻地说:“再抽一点吧,好备用。”夏天拦住护士的手。坚决地说:“不行,我看他很虚弱了。一定要停下来。”护士看了她一眼,拔出针头,在针孔处贴上胶布。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严浩。”夏天俯下身。
严浩知道献血这么多肯定不会舒服。他全身软得像棉花糖,眼皮像坠上了几十斤的石头。“没事儿,夏老师,一会儿就好了。”他吃力地说。
恍惚中,他看见夏老师的脸离他时远时近,他看见了她翕动的嘴唇,垂落的黑发,还有她细长的眉毛与眼睛。但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只觉得很温暖,他觉得他应该做这件事情。
他还想起了夏老师说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是Rh阴型血。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会是她的照片下的人吗——他凭直觉觉得是——但现在幸亏有了他,要不,夏老师的朋友就会死掉。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欣慰感。这一学期他都不快乐,为了那些折磨他的奇怪的事情——但现在他在流着血,却感到了什么是幸福。他觉得能够帮助别人真的是件快乐的事情!
然后他听到了夏天老师的声音。“严浩,你觉得好点了吗?”
严浩微微侧过头,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但暂停抽血只有十分钟,血站的采血人员就冲进采血室低声对夏天说:“不够!还需要200CC。”
夏天望望室外,再看看严浩,不知如何是好。她紧抿着嘴唇,手中的手绢在绞过来又绞过去。
“抽吧……没事儿……”严浩声音低得都快听不到。他的脸和嘴唇都是苍白的。
针头再一次扎进他的胳膊。
夏天用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她紧盯着躺在床上的严浩。脸颊在微微地颤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鲜血在一点点从严浩的体内流出。就在第三个200CC快满时,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然后头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严浩——”夏天失声惊叫起来。“医生——快来医生——”
严浩没有听到。片刻后,他只觉得他的身体漂浮起来,远处,是无限的光亮……他看见了很多人……有夏天,有照片下的那个人,有周一峰,有沈子寒,他们在向他招手……
等严浩醒来,是躺在另外一间干净的病房。严浩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夏天老师。还有沈子寒他们仨儿。
“他,还好吗,抢救成功了?”严浩低声地问。
“浩子,你娘的醒了。你终于醒了。”沈子寒第一个兴奋地扑到他身边,眼睛潮潮地。
“他还好,严浩。抢救成功了。多亏你。”夏天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快去照顾他吧!这儿有我同学。我没事儿。就是,早晨没吃饭……”严浩咧咧嘴,想笑一笑,可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说话气若游丝。
“你别说了,先躺着。低血糖性昏厥一定要休息好——还在给你输液呢!”从严浩和夏天老师打交道以来,她的口气从没这么和气过。
李元斌站旁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他们三人一致要求夏天老师先去忙她的,严浩这里有他们照顾。
“那,我先过去看看!严浩,医生让在这儿住三天观察一下。好好休息,我呆会儿来看你……”在严浩的注视下,夏天老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严浩想抬抬手和她告别,但觉得手重得像压上了千斤顶。
“浩子啊。乖乖你竟然输了六百毫升!正常人输两百毫升都不错!为了救她男朋友的命,差点儿你就熄火了!”廖广志翻动着他的厚嘴唇哭丧着脸说。
“难怪浩子上次回答夏老师提问,说人体的血液有二三十公升嘛。那时他就在摆谱了。”沈子寒又开始耍起了活宝。
严浩的嘴角也有一丝微笑。“应该的……”他实在好困,一闭眼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严浩不知道,他当时已经昏迷整整一下午了。
三十一、
第二天上午雪停了。明晃晃的太阳也露出了头。当夏天老师再来到严浩的病房时,廖广志一人正趴在床尾打着哈欠呢。“夏老师好!”廖广志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打招呼。
“就你一人在啊?”
“是,我们换班来照顾他!”廖广志疲倦地揉着眼睛说。
“你回去复习功课吧,要考试了,今天上午我在这儿就可以了。”夏天老师拍拍廖广志的肩膀。口气不容置疑。
送走廖广志,夏天在病床边坐下来。严浩睡得还没醒。脸色还是很苍白。夏天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校里的伙食也不会好,一次抽这么多血,的确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夏天心里有些发酸。她取出给严浩买的热牛奶,各种早点,又削起了一个苹果。
严浩本来是侧身向里睡的,突然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夏天放下水果刀,俯身过去给他牵了牵被子。
突然,严浩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继红……继红……”严浩发出梦呓一样沙哑的声音。
夏天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心跳攸地加快。
“你……你要什么?严浩?”她的那只被严浩牵住的手僵住了。
“继红……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严浩越发用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夏天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是学医的,并不是个胆小的人。
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严浩的胸口。低声地念叨着:“不离开……不离开……你……睡吧……”
在她的絮语中,严浩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松了。却还是握着不放。
病床边,夏天的心里乱极了。
多少年了她都没再听到这个名字。那几个字代表着过去,也印证着伤痕——她早已把它深埋起来——那是她这个倔强女孩子的内心再不愿去触动的一块儿——太脆弱太柔软的一块儿—一一碰,就会钻心地痛!
于是她丢掉了它。和着它一起丢掉的,还有青春的岁月与无尽的忧伤!
她现在叫夏天——随着母亲的姓。这个热力四射的名字更阳光更有朝气更符合她的个性。
但现在,这个她并不十分熟悉的学生却叫出了这个名字!而且,只是名字中后两个字——那时,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这样叫她。
她确信她听到的根本不是严浩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
“他”又回来了吗?亦或仅仅是她的幻觉——这两天她实在是心力交瘁!
她十分地迷惑,也十分地伤感。她想去掰开严浩的手——那个姿势让她感到十分的尴尬——被一个男学生这样握住。
但当她想要试着这么做时,严浩像有所发觉,又猛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夏天的双手都被严浩紧握着。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用力把夏天往怀里扯了一把——夏天没有防备,半个身子顺势就倒向了严浩。
夏天“啊”的叫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有些惊慌失措。
严浩的双手已经离开了她的手腕,却摸索着扶住了她的肩膀。开始低低地抽泣起来。
“继红……继红……你还好吧……你还好吗……”严浩低沉而压抑的抽泣声在病房里回荡着。他的头靠在夏天的肩膀上。身子剧烈地颤动着。满脸都是泪水。
她不知该怎么办好——面对这个曾经救过自己恋人的学生。她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他,一边暗暗用力想挣脱这种“拥抱”。
当她从他有力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严浩抬起头睁开了双眼。他还是在哀哀地哭泣,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因为巨大的悲伤而颤动。眼眶里泪水朦朦——夏天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
“我……我就想看到你,看到你就行了,继红……”严浩的嘴唇还哆嗦着。
她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严浩的眼睛。在晶莹的泪光里——她分明看见了另一个“他”在瞳孔中垂手而立!那个“他”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他”才是真正在抽泣的。
她猛地推开严浩站起来!然后她听见身后的门咣当一声给掼了一下。
有人偷看?!
“谁?!”夏天边扭头边问。
她听见走廊里传出一阵远去的急促的脚步声。等她扭开门栓出去——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夏天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她想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出现的幻觉。她是一个堂堂的生理学老师,从来不信什么神啊鬼啊一类的东西。但此时的她真有些心烦意乱或是说有些迷惑了。
重回到病房,严浩已经躺下侧身向里睡着了。夏天呆呆地在床边站了半天。她低头揉着太阳穴,回想着刚才所经历的太不可思议的一幕又一幕!
那也许严浩是刚刚做的一个梦?亦或是她的幻觉?总之她相信“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的。
不会!绝对不会——夏天在心里默念着。
等严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他的身体看起来还很虚——完全没有刚才握她抱她时的那股劲头。
她把病床摇起来,好让他可以半躺在床上。然后把牛奶、巧克力、熟鸡蛋还有她特意在面包房买的新鲜羊角面包一样一样递给他
“多吃点。你要好好补补身子。”夏天温和地说。她面容沉静,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
严浩乖乖地一样一样接过来,然后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高高时还不好意思地瞅两眼夏天。
夏天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她自从留校工作后,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学生!她习惯了用理性的眼光观察他们,用教育的居高临下的口吻和他们说话——她一直习惯于这种人际交往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
但有时学生是可爱的——严浩的孩子气和“他”一样!但也和“他”一样冲动、勇敢、乐于助人!
夏天压根儿没想过要怎么样把严浩和“他”联系起来。他们是两个人!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黄泉!都是幻觉吧——夏天边给严浩递吃的边想。
“你好好休息两天!不要着急!恢复身体很重要!我替雷鸣感谢你!”夏天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说。
“雷鸣?”严浩的半个羊角面包塞在嘴里停住了。
“哦,也算我……男朋友吧!别告诉其他人呵。他在你楼上的病房。”夏天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严浩也腼腆地笑了一下。她看此时的夏天不再是那个严厉的生理学老师,而只是一个满怀着幸福憧憬的少女。“那要吃夏老师的喜糖了!”严浩眨着眼睛说。他的气色比昨天输完血时好多了。 吃完早餐,严浩强烈要求她去楼上看“雷鸣哥”,说他伤得重,反正自己就是输了点血,休息休息就好了。
在夏天说了晚点再过来给他带中午饭后,严浩点点头看着她离开了病房。
他有几分得意地想总算知道了夏天老师男朋友的名字。凭这点机密甚至可以在沈子寒他们面前吹吹牛了!
就在他的眼皮耸拉着,又要迷糊起来时,门被咣地撞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黄小惠。她咬牙切齿,双目圆睁,拧着头怒视着严浩。
“你,你怎么来了?”严浩被她的表情吓坏了——因为复习备考,他们有一个月都没见面了。
“哼!你不就是想我不来吗?”
“你,你什么意思啊?”
“你说你么事意思?你没死爹没死妈,搂着别人哭得那么子伤心做么事啊?”小惠儿的四川话像连珠炮一样说得飞快。
“你在说什么啊?”
“别他妈装象了姓严的,我,我算是看透你了!不要脸!王八蛋!”小惠儿边高声地骂边冲到严浩床边。
“你,你这是怎么啦?”
“去你的吧!”小惠儿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滚你的吧!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了。还说来照顾你,哼!王八蛋!不得好死!”小惠儿骂着骂着眼泪就淌出来。看她的样子,恨不得把严浩撕成千万张碎片才解恨。而严浩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越是激起了她的委屈她的怒火。
最后她再也不要看见严浩无所事事迷迷糊糊的样子,扭头跑出了病房。空荡的走廊上传来她远去的脚步声和抽泣声。
严浩半张着嘴坐在病床上。刚才的这张暴风雨让他真的感到如果生活不是一场戏剧,那么就是一场可怕离奇的梦!
他就那么一直坐在床上。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直到夏天重新回到病房。
等看见满地的碎玻璃渣时,夏天也吓了一跳。
“你,打碎杯子了?”
严浩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夏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清理。
“夏老师,女孩子都是反复无常的吗?”严浩若有所思地问。
夏天被这句话逗笑了。“你啊,脑瓜子里都装的些什么?上课时让你两次回答问题,两次出洋相!是不是谈恋爱了?”
严浩低下头叹了口气。“唉,谈了还不如不谈省事呢!算了,分手了还省心一些!”严浩边说边用拳头一下一下捶打着床板。
“说吧!刚才和谁吵架了?玻璃杯不是你打的那是谁打的?”夏天清理完地面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她还是微笑着。
严浩还是低着头不吭气。
“那——我就不问了!你好好休息!快要考试了!如果生理学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好吗?”
严浩点点头。“没事儿,夏老师。我会处理好的。”严浩勉强笑了一下。
“噢,这个你收下!”夏天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
“是,是什么啊,夏老师?”
“一点心意!多亏你!这次救了雷鸣的命!这八千块钱算是营养费吧!一定收下!”夏天把钱压在了严浩枕头下。
严浩忙把纸包又抽出来。“不!我不要!这事是我应该做的!”
“严浩,Rh阴性血型是稀有血型!如果购买,还不止这点儿钱呢!拿着吧!”
“夏老师,你要再这么说,我现在就出院!”严浩的脸涨得绯红!他掀开被子抬腿就要下地。
“别!”夏天忙用一只手拦住了他。
“夏老师,你看,我还是个准医生吧!救死扶伤是职责哦,哪儿还能收钱啊!”严浩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夏天只好收回纸包。“严浩!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夏天的眼睛有些湿湿的。
“没事儿,夏老师!你要真想谢,那就赶快请我吃喜糖吧!还有,让老处——啊,不,罗教授出考试题别太难啊!”
夏天也被他的一番话给逗笑了。
三十二、
冬至后,天气愈加寒冷。每天早晨五点当蒋伯宇走出宿舍楼大门时,都要哆嗦上好一阵子。还债!还债!——他的头脑里只有这两个字!生活费已经给压缩到了最低水准。王丹阳给过他钱——但被他一口拒绝了!他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只是个“吃软饭”的
男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蒋伯宇每天要送的鲜奶都会由物流公司提前装在两只沉沉的保温铁皮箱里,然后再由他分挂在自行车两侧。在零下三四度的清晨,他每次用手搬动箱子——手都冻得像是要和那冰凉的铁皮粘连在一起。骑车时风也往往很大,没几天双手就红肿开裂了。王丹阳看见了就给他买了双皮手套——好说歹说他才接过来。还说有了钱一定得还!蒋伯宇认为做男朋友和被她养着完全是两个概念!
送奶的工作又苦又累。蒋伯宇为一瓶奶爬上七楼八楼——按公司要求必须把奶送到客户门外挂的奶箱里——那是常有的事。他的工作还得务必小心——物流公司里的很多送奶员都会有因为车翻瓶碎,导致一两个星期的血汗付之东流的教训!
这项即要早起赶时间,又得稳重细致的工作让很多人干不了两三天就辞职走掉了。而蒋伯宇一直坚持着。他记着母亲说过的话——吃苦是福!何况,他除了吃苦,还能有什么资本来还那笔数额巨大的债务呢?
生活仍在继续。蒋伯宇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可怜。除了那个最后下来的处分让他难受了两天之外——宣传栏里的四开大白纸上写着给予他留校察看一年,保留学籍的处分。这是除了勒令退学之外,稍退其次的处分级别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年里他不但不能入党、不能评优、不能申请奖贷学金、不能担任系、班、学生会、社团领导干部之外,还得老老实实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然后他才可以在一年后凭着没有污点的表现再打报告申请撤销处分!
“只要没走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申伟安慰蒋伯宇的话。王丹阳那两天也不失时机地找他聊天散步,还给他说了一段在蒋伯宇看来是王丹阳迄今为止说得最有水平的一段话——“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王丹阳说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言,却让蒋伯宇很是感慨了一番。生命何其短暂,何必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呢?
在王丹阳说这番话的夜晚,蒋伯宇写下了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的志愿书。他不想再错过最后的“群星”了——尽管母校给了他处分和伤痛,但他还是珍惜并热爱着这段读书的时光!他希望自己如果真像慧明法师所说万一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人们可以凭这一纸志愿书,让他长眠在这片留下了自己太多故事的校园!
送奶快二十天了,蒋伯宇慢慢习惯了这工作的辛苦。早晨不用闹钟他也能自动醒来。有时也觉得骑车飞驰在清晨空旷的马路上真是一种享受——他会哼一些歌曲,像林子祥的《男儿当自强》一类的,自己给自己苦中打气找乐——直到他和何继红的男朋友雷鸣在那天不期而遇之前——他都觉得工作着就是充实而快乐的!
蒋伯宇每天的客户有近一百名。他遇到雷鸣是在给一个名叫田倩倩的客户送奶的时候。那个田倩倩住在东二环边柳林小区12号楼的二单元七楼,是顶层。蒋伯宇每次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后,都是一步三个台阶冲锋似的跃上去,然后气喘吁吁地把奶放到挂在墙上的小木箱里。
因为送奶的路线固定,每天他到达那里都是早晨六点二十左右。时间太早,他也从没看见过这个名叫田倩倩的客户。
他记得那天是因为另一个客户有小孩要上早自习——要求送奶的时间提前了,蒋伯宇便调整路线,去柳林小区去得晚了些,大概在六点三十分才到12号楼的楼下。等他低着头冲到七楼准备放牛奶时,田倩倩家锈红色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蒋伯宇本能地往旁边闪了闪——就在蒋伯宇不经意地转过头时,他觉得出来的那人好面熟——是雷鸣?!背着一个大大书包的雷鸣朝他望了望——可能因为蒋伯宇戴着送奶员专用的棒球帽,而且天色比较暗,他并没认出蒋伯宇来,扭身就咚咚地下了楼。
蒋伯宇在七楼发了一会儿呆,急忙下到楼梯拐角处并从窗户向下探望。当雷鸣走出楼门时,他确信就是他!一点也不会错!
蒋伯宇等雷鸣走远了才慢慢地下楼,两只脚沉得像是灌上了铅。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着雷鸣与何继红这两个人的名字——他只是隐隐地感到这两人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尽管他根本没见过那个叫田倩倩的!
他也没想到雷鸣竟会住在校外——不过他是硕士,学校对硕士生的住宿——没有像本科生那些不得租房不得在外留宿等等的要求,雷鸣他们是可以在校外租房的!蒋伯宇又猜测也许这里就是雷鸣自己的家呢?可他记得何继红有次无意中说过,雷鸣老家是江苏南京的!思来想去,等蒋伯宇重新骑上自行车,他也没把这事儿想清楚。
下午在食堂,他没有把早晨的情况告诉何继红。倒是何继红看他心事重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
第二天蒋伯宇在六点三十分前就到达了柳林小区12号楼。他没有上楼,而是站到了三单元的楼门口——有一刻他思虑着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不够光彩。
那天蒋伯宇再次看着雷鸣从二单元里走出来——连续两天的发现,说明他不是一时性地在外留宿!也许是站久了,蒋伯宇觉得有些冷,身子在一点一点凉下去!
在他有些颤抖的手上还攥着写有田倩倩名字的牛奶订单。他咬着下嘴唇,带着冷漠甚至是敌意的目光盯着雷鸣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上了七楼——这次蒋伯宇没再冲上去,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很重。
蒋伯宇的心里矛盾着。他后悔自己看到了这些——也许雷鸣只是在朋友家住两晚呢?也许那是雷鸣租的房子,不过房主是个叫田倩倩的人罢了;也许那是雷鸣的亲戚的房子,他只是在那儿借宿而已。蒋伯宇拼命想否认掉最坏的想法最坏的念头——但他推出的“也许”越多,他自己越是不相信那些假设——几乎他每抬脚跨上一步台阶,都会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浮出他的脑海。
放置好牛奶。临走时他对着那扇锈红色的防盗门凝视了很久很久。他不希望那里面会有什么秘密。他更不希望何继红会因为这扇门而受到伤害!
下午在食堂时他有意避开了何继红,吃完饭就匆匆走了。甚至一句话也没说。雷鸣在他走出食堂时依旧挎着单肩包来找何继红——蒋伯宇没有向他点头微笑,而是低着头冷着脸和他擦肩而过。
连续两天的疑问让蒋伯宇再也坐不住。他对于洞悉那扇门背后秘密的渴望越来越迫切! 第三天,蒋伯宇把田倩倩的那份奶调整到了路线图的最末端。那天他到达柳林小区的时间是六点五十分刚过。爬上楼,蒋伯宇放好牛奶后又下来,然后独自在楼下转悠了三十多分钟——他已经打算用旷课为代价来搞清楚这件事了。
接近七点半时,戴着棒球帽穿着工作服的蒋伯宇重新爬上了二单元七楼。他发现奶箱里的牛奶已经取走了。他静静站了一小会儿,摁响了锈红色防盗门的门铃。
其实蒋伯宇的心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已经像个克格勃间谍或是FBI的探员了。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年青女孩慵懒的声音。
“您好,我是送奶公司的!”蒋伯宇竭力让语气客气点平静点。他知道防盗门上有猫眼。
门开了。一个还身着丝绸睡衣,头发蓬松,双眼红肿的女孩子站在门口。“你有什么事吗?奶不是送来了吗?”
“噢,请问雷鸣先生是住这儿吗?”单刀直入这一招是蒋伯宇早想好的。
“他啊……上学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女孩子用手揉揉眼睛,听口气她和雷鸣很熟。
“我们公司想做个调查,看看客户对送来的牛奶质量,还有服务是否满意。”
“哦,还行吧!挺好的,没别的事儿吧?”女孩子说着就要关门了。
“没,没别的事儿!”蒋伯宇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突然他灵机一动。又转口问道:“啊,你就是订单上写的田倩倩吧?”
“是啊!”女孩子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蒋伯宇其实一直在认真地观察她,虽然是衣冠不整,但她的容貌倒也不比何继红差到哪儿去。单凤眼,翘翘的下巴,只是个头稍矮一点。
“啊……再见,谢谢你!打扰了!”蒋伯宇微微鞠了一躬后,防盗门咣地一声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也咣地一下沉了下去!不过还好田倩倩可能当时睡意朦朦,并没多问蒋伯宇是怎么知道雷鸣的——否则,他可是要露馅儿了。
田倩倩的屋里光线很暗,但蒋伯宇没有听见或是看见其他人——这说明她可能和雷鸣单独住在一起——何况,她每天订的也只是两份牛奶;她又很年青——这说明田倩倩除非是雷鸣的表姐表妹,不太可能是雷鸣的什么姑妈姨妈之类的!
虽然蒋伯宇没有搞清楚最后的真相,但事情总算有了进展。而不祥的预感也如阴云般在他的心中越积越浓!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田倩倩的?”下午在食堂工作完毕,吃免费晚餐时蒋伯宇又坐到了何继红的对面。
何继红从低头看的小说上抬起头来。对着蒋伯宇摇了摇头。“哪个年级的?”她接着问。
蒋伯宇垂下头没吭气。
“呵,我知道了,是不是申伟让你帮他调查的啊。又是看上谁了吧,我看他最近老缠着王丹阳给他介绍女朋友呢。”何继红轻松地笑了起来。
蒋伯宇急了。“根本不是!”他板着脸来了一句。“我是说,和雷鸣住在一起的……那个。”他很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何继红的脸色。
但他没想到何继红竟然笑了起来。“嗳,我知道了。你是说雷鸣他表妹吧。是住在雷鸣那儿准备考研的。听他提起过,不过不知道他表妹是不是叫田倩倩——应该没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伯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我,我听说的。我问你这事儿,别告诉雷鸣啊!”他后悔极了,真不该没搞清楚事实就这么莽撞——其实他提前还想到过的,那女孩子有可能是雷鸣的表姐表妹——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宁愿不去那么想!
何继红点点头。“好吧……”她话还未说完,蒋伯宇已经拿起饭盒匆匆地走了。
蒋伯宇直接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极了!
接下来的几天,蒋伯宇送奶还是把田倩倩放在路线图的最后,他不想老是和那个雷鸣对面撞。不过,他也不会再去敲响那扇锈红色的大门了。
他现在总是六点五十分左右到达田倩倩的楼下,然后用五分钟时间上楼把奶放好就匆匆离开。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吃醋”了——上次调查失误后,他就一直在骂自己内心阴暗狭窄。
就在蒋伯宇已经放松了全部疑虑时,风波又起。
周日早晨,申伟与段有智一般都会睡到上午十一点起床。但蒋伯宇还是雷打不动地四点五十分起床。然后在五点二十分到达物流公司。那天他还是在六点五十分左右到达了柳林小区十二号楼的楼下。
蒋伯宇蹭蹭地蹿上七楼,开箱,放奶。然后,他听到了旁边锈红色防盗门里传出说话的声音。不用问他也听得出,一个是雷鸣,一个就是田倩倩。
蒋伯宇绝对不是想偷听,但那些该死的话偏偏就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们的声音都很小,却很清晰。
“这么早,下午再去嘛!”这是田倩倩。听口气她很不满意,还带着些娇气。
“不行不行,这个课题已经到关健阶段了,我得去看看动物实验结果。”雷鸣的声音急躁而匆忙。”
“你的那些小白鼠比我还重要啊?……老公,再走我就不理你了!”
蒋伯宇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老公”两个字一下一下砸向他的听神经,他有些眩晕。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所听到的。
拳头已经在他手上捏得喀嚓直响。
“唉……好吧好吧,下午去。行了吧,别闹了你……”这是蒋伯宇听到雷鸣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唯一不安静的是蒋伯宇的内心。他乱极了,真想马上擂开那扇门,把姓雷的揪出来猛揍一顿。但经历过了上次足球场的风波,他已经冷静多了。他的手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
最后,蒋伯宇一转身冲下了楼。
他骑上车,像疯了一样猛蹬车轮。在这个清晨,在城市空荡的大街上一路狂飙!他感到有一团火焰在他心口处熊熊地燃烧,灼得他那么疼痛。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的眼睛也直想流泪……他闭着眼,冲,冲,向前冲!
蒋伯宇就那么一路飞驰着冲进了医科大的校门。此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全身像瘫了一样,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往男生宿舍楼方向没精打彩地走。
路过一个IC卡电话亭时,蒋伯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没走二十米远,他又调头回来。
蒋伯宇把IC卡插进了话机。“喂,我找一下何继红!”
听筒里又是一阵叫喊与忙乱。星期天的早晨往往是学生们补觉的时候。特别是医科大的女生,深知睡眠对皮肤保养的重要性——不到日上三竿是叫不醒她们的。
所以蒋伯宇的这种清晨来电是最令女生们痛恨的!蒋伯宇也听得出接电话女孩子的老大不高兴。
不过还好,听得出她把何继红叫来了。
“谁啊?”是何继红的声音。她好像也是刚刚起床,声音有些哑。
“是我,我找你!”
“哦,蒋,蒋伯宇。有什么事吗一大早?”
“你见过那个田倩倩吗?”蒋伯宇拿着听筒的手有些颤抖。
“谁?田……哦,是你前几天说的那个吧。”何继红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
“对!”
“没啊!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我是说田倩倩,如果她,她是雷鸣的表妹,会把雷鸣叫老公吗?”
“你说什么?!”
“我听到的,在她家门外听到的。我是说她把雷鸣叫老公……老公!”蒋伯宇的声音急促起来,而且把音量提高了八度,最后两个字几乎就是歇斯底里喊出来的——因为,他已经顾不了自身太多的形象了,他也顾不了太多何继红的颜面与疑惑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
“我没别的事。就这个,再见!”蒋伯宇啪地挂掉了电话。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坐在了电话亭旁边的花坛上。他全身已没有了任何力气,他也不愿再去回忆在柳林小区十二号楼的七楼所听到的。但他能想象出电话那端何继红表情的惊愕与脸色的苍白,他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煎熬与痛苦。
如果此时有一包烟,他真的想狠狠抽上几口!他宁愿,宁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是多么向往那种平静的理性的规律的生活。但生活总在把他单纯的向往抛向天空,然后把现实狠狠地砸向地面——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现实,会残酷而不动声色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三十三、
蒋伯宇第一次看见自信的何继红、快乐的何继红会有这么低落的情绪。他甚至都已经不敢再走近她的身旁。尽管每天下午他还是和她一起在食堂工作,工作区域还是和她紧挨着。她的表情也还算平静的,详和的——这个具有巨大忍耐力的女孩子把什么都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工作时她还一样麻利能干。但,就在她不经意的一低头一转眼,蒋伯宇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憔悴与眼里的悲伤。
她越是这样,蒋伯宇就越是替她难受。但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是这件事情自身的性质让蒋伯宇闭紧了嘴巴。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何况是何继红这样的女生?而何继红接了他的电话后,也没有找他再详细了解或是追问什么情况。
他也再没看到那个雷鸣到食堂门口等他。吃完晚餐,她总是拿上背包一个人默默地出门。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这是唯一和往常不同之处。但蒋伯宇不能确定她和他是吵架了还是分手了,他猜不出何继红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他只是祈祷着让时光把这一切的不快都早些带走。
王丹阳也发现了何继红的一些变化。
但在何继红的很多同学看来,何继红本来就是一个有些古怪有些特立独行的人。所以王丹阳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咋搞的,继红前几天把班上的团支书给辞掉了。看上去蛮不开心!”
王丹阳也说好几天没看到何继红和雷鸣在一起了,不过何继红还是会到生化教研室去做实验——那个雷鸣负责何继红参与的课题要到明年才能完呢!
蒋伯宇没有把他所看到听到的告诉任何人——包括王丹阳。他只是嗯嗯唔唔地回应着王丹阳的评论,并不多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淡淡地过着。单纯的校园里——青春疯长,不经意间已是物是人非。而就在笑与泪的交替,真诚与伪诈的轮转中,每个人都在被迫走向成熟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转眼间,一个学期就匆匆地过去了。
只有期末大考还如同“鬼门关”一样横在每个学生的眼前。这是蒋伯宇他们98级新生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试。和初中高中时的期末考试不同——医科大的考试周期一般都在十天左右!算上提前停课的一周,足足有半个月之长!当然也并不是天天考,往往是隔一天或两三天考上一门,如同马拉松——等坚持到最后,人就差不多精疲力竭了,能不掉下三五斤肉的廖廖无几!
这种考试,是对人的体力与脑力的双重考验和折磨!特别是重修制度实施后,有可能带来的巨额经济损失更让每个学生都有头被顶在铡刀上的感觉!
对待考试,蒋伯宇一样不敢漫不经心。他在刚停课时就把送奶的工作辞掉了——干了差不多两个月,领到了将近一千五百块钱。食堂那里也结了两个多月的款,有近九百块钱。然后还有申伟和段有智借给他的一千块钱,再加上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最后凑起来有四千块。蒋伯宇就把这四千块钱一股脑儿交给了王丹阳。他说先还一部分吧。余下的八千块钱他会在下学期打工挣钱还上的。
王丹阳接过那笔钱时没说什么,大概她也知道多说无益。只是第二天段有智又打听到不知什么最新的情报,和往常一样——他像《水浒》里的探子一样飞奔回宿舍,大叫一声:“报——”
申伟那天下午去澡堂洗澡去了,就只有蒋伯宇一人猫在光线昏暗的宿舍里看书!这两天还在下着雨——冬雨夹着冷风,令这个漫长的冬季格外寒冷!教室里又四面透风,活像个冰窑——停课期间学生们更愿意窝在宿舍里复习功课。
“老蒋啊老蒋!你是不会想到的呀。我这儿的重大情报肯定让你三天都睡不好觉!”段有智扶扶眼镜,满脸的激动和兴奋。
“说说看!”听到段有智的吆喝,蒋伯宇并没抬头。两只眼睛还在书本上丢着。
申伟和蒋伯宇对段有智的新闻播报都已经习已为常。不过都是些花边的八卦的还有各色卧谈会的议论——王丹阳就毫不客气地当面说过“狗头军师”总是有着脱不了的小市民习气。气得段有智扬言一定要找机会报复!
“想知道吗?这可是关于何王两位小姐的惊天秘闻!”段有智发布新闻前卖卖关子耍耍嘴皮也是常有的事。“这样,明天老蒋你帮我去划划组胚的重点吧。我,我得到市里给俺娘买件过年的衣服!咱们算是交换如何?”
蒋伯宇大度地点了点头。
段有智又是例行地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听我干姐说的,你昨儿不是还了王丹阳那四千块钱吗,转手王丹阳就把那钱给了何继红啦——王丹阳去时,就我干姐和何继红两人在寝室。我干姐在卫生间呢,王丹阳以为没人。说了一句话赶巧让我干姐给听到了!”
“她说什么?”蒋伯宇这才抬起头,紧盯着段有智的嘴巴。
“她说,蒋伯宇还的钱。四千,先给你吧。”
蒋伯宇瞪了段有智一眼说:“这有什么,可能是何继红找王丹阳借钱呗。现在快放假了,谁手头不紧啊!”
段有智挠挠头。说这倒也是。
蒋伯宇笑了笑说:“王丹阳借我的钱是准备拿来买电脑的!她亲口说的没错。”他站起身拍拍段有智肩膀。“行了,军师,就算你情报有误,我明天还是可以帮你划重点嘛。别净拿没用的消息蒙我!”
“好你个老蒋!我这是好心没好报,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啊。”段有智气得大叫。他扑过去想卡蒋伯宇的脖子,两人滚在床上打闹起来。
突然段有智松开蒋伯宇,猛地坐起来皱着眉头说:“不对啊。后面何继红还说了句话呀!”
蒋伯宇躺在床上喘着气。“你就是成心想报复王丹阳,故意说她坏话。”
“我,我要说她坏话,我算她孙子还不成吗?!”段有智猛锤了两下床板。“对了,何继红送王丹阳走时,在门口对王丹阳说,‘这事儿还是不要让蒋伯宇知道!’你说,如果何继红借钱,怎么会借那么多?食堂不是刚给你们结完劳务费吗?何继红还有家教,也不少挣啊!再说了,借钱为什么还非不能让你知道?”段有智自顾自地分析开了。
蒋伯宇平躺在床上默不吭声。他只想,如果何继红要借那么多钱,仅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替雷鸣借的!但听狗头军师这么分析来分析去——何继红又不像是找王丹阳借钱!
难道那钱是何继红的?!蒋伯宇嗵地坐起来,两眼呆呆地。
段有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坏笑着说:“老蒋,你是不是也在想——那一万二其实是何继红借给你的。只不过,她不想让你知道而已。”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雨声涮涮。蒋伯宇的脸色和此时的天空一样——越来越暗,越来越沉!
风雨操场上,王丹阳按约定的时间来到跑道边的单双杠练习区。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天完全地黑了下来。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宿舍楼。
冷风刺骨,一路上王丹阳边哆嗦边嘀咕——不知道蒋伯宇为什么偏要把约会的地点选在这个鬼地方——也许是这里清静吧!但操场上到处是泥泞和积水。她只能双脚轮换着一跳一跳地前行。
蒋伯宇撑着一把黑雨伞背向她站在双杠前。除了他,操场上就再也没人。 雨下得越发地大起来。
“你,你找我做什么啊这时候?”王丹阳的牙齿冷得直打颤。
“丹阳,何继红找你借过钱吗?”蒋伯宇转过身。王丹阳见他脸色冷峻,不带一丝笑容。
“没……没有啊。”王丹阳的声音有些惊慌。
“你不是把四千块钱给了她吗?”
王丹阳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蒋伯宇沉默着,低下头望着脚尖。“对你的帮助,我一直很感激。但现在我只想知道实情!可以吗?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蒋伯宇的口气还是冷冷的。是王丹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
“你想知道什么?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真的没有关系吗?我只想知道,这钱是你借她的,还是……本来就是她的?”蒋伯宇干脆把话挑明了,他的声音里也明显带了些火气。
“是我……借她的!”王丹阳吞吞吐吐地说。
“她缺钱吗?食堂的劳务费刚结算过。有两千块呢!”
“她,她是借钱给他男朋友啊,她男朋友……”王丹阳的话还没说完,蒋伯宇就截断了。“你是说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我比你更清楚,丹阳!她们有一个多星期没在一起了!那男的……算了!不说这个了!请你告诉我真实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王丹阳把头别到一边。
“你知道!你比谁都知道!”由于都打着雨伞,他们之间相距了一米远的距离。蒋伯宇仍然步步紧逼。“那一万二,其实是何继红的,对不对?”蒋伯宇抬高了声音。
王丹阳还是没转过头来,她沉默着。
“你说,对不对?”蒋伯宇又重复了一次。
“你知道了还问我?是又怎么样?!是又怎么样?!”王丹阳上前了半步,冲着蒋伯宇喊了起来。
“是又怎么样?”蒋伯宇低声反问了一句后猛地扔掉雨伞。“你!你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雨水一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
“我没有欺骗你,是何继红不让我说的。你拿到钱不就行了吗?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关你!”
“那你又何必说是你买电脑的钱?!你可以不告诉我,你可以说是找人借的,但你不要欺骗我!”蒋伯宇的头发湿湿地,一绺绺搭在额头上。他的脸在不停地抽搐。
王丹阳冷笑了一下。“即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隐瞒!就算我故意不说的吧!知道吗?我知道你喜欢何继红,你从来对我都不是真心的!我恨她!我恨你!你难道没欺骗我吗?你没有欺骗吗?”
蒋伯宇愣愣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难道是我错了?我该向你道歉?”他缓缓地说。
“我恨你,恨何继红,蒋伯宇!你不知好歹,知道吗,你不知好歹!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还不死心!我哪点儿比她差,你说啊!我不服气,就是不服气!我恨死你们了!”王丹阳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蒋伯宇突然甩手给了王丹阳一耳光。那声响在寂静的雨夜无比清晰。
“无……耻!” 蒋伯宇缓缓地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瞪着王丹阳。他的面部肌肉似乎因为极大的疼痛而扭曲、挤压、抽搐着。愤怒、悲伤、震惊的表情和着雨水、泪水一起,冲涮着这无尽的黑暗!
王丹阳用一只手捂住脸。喃喃地说:“你,你打我?你这算什么,你……”
“我……对不起!”蒋伯宇嘴唇哆嗦着,把头扭开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连那把雨伞也没捡起来,蒋伯宇猛地转身狂奔,消失在了王丹阳的视线里。
操场上,只有打着伞的王丹阳独立在双杠边。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把脸深埋在手掌之中低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