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32

《无人怀疑死因》--作者:魏晓霞,魏晓昕

有人告诉我,如果在深夜零点连拔十三个零,电话就会打到地狱里……我知道那是一个玩笑,但是在每一个失眠的午夜,都忍不住想尝试一下。

一天半夜,我鬼使神差趴在漆黑的被窝里连拔了十三个零,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了里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第一章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无可救药地变得絮絮叨叨了。

那件事情,当然不是指往地狱打电话的事。

那个电话仅仅是整个故事的一个小插曲。

我絮絮叨叨是因为不得不努力发泄。隐藏在我内心深处和每个细胞中的一种东西,我把它叫做毒素的东西,就像雨季的霉斑,像中了魔法一样,正以看不见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很快就要把我从灵到肉蚕食殆尽!

是的是的,如果我不及时地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尽快地排泄掉这些毒素,后果可想而知。

我叫梅子,是个整天提心吊胆的单身女人,生活在一个杀机四伏的城市里。

想想吧,一个堕落的城市,日益繁荣,光怪陆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金钱几乎代表一切。

我出生在这里,却不喜欢这里。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或是旋涡,你会感受到那种强大的力量,拖着你,使你不由自主地直线往下坠去……

我总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我觉得那对我不好。但我流浪了很多地方,累了,最后还是在这里停顿下来。

也许是命运把我带回来的?

我回来似乎是想寻找什么,或是完成什么。可我一直觉得这个城市和我冷眼相对。

就在这时,那个机会来了!一个让人浑身躁热却从心里打寒噤的机会。

事情也许起因于我那毫无特色的工作。

我在一家不入流的、苟延残喘的小杂志社里做着一份无足轻重和收入极低的工作,每天淹没在匆匆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注意我。
业余时间我会替人写一些趣味低级的文章来补贴生活,现在有很多人干这个,就是把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上一些杜撰的暴力、血腥、色情的内容,最好再配上一张模糊掉面部的照片,就变成了耸人听闻的“发生在某某省、某某市、某某人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我还给一个专门写言情系列的三流作家当过枪手,写过两本香艳恶俗的小说。

我累了的时候就会非常沮丧,我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文字,我表达的东西跟自己毫无关系,我为不时疼痛的颈椎感到不值。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外国电影,其中一个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在家里兼做接打色情电话的工作,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碌着,话筒就夹在脖子上,双手一边快速地做着家务,嘴里一边发出夸张的呻吟声,夹杂着一些污秽的言语刺激着对方,与此同时,她脸上却流露出生存压力下对生活的倦怠、厌烦和暴躁。

我觉得我就像她一样。

我怀疑,一些读者也许只能拿着我写的书用来手淫,对他们来说,那是惟一的用途。

我在做的就是假装高潮,没错。

起初的时候我还不想接受这份工作,但那个有着一把肮脏大胡子的男人不客气地对我说,你不过做个枪手,谁会知道你?丢人也丢不到你脸上。不要老想着搞纯文学,现在谁还看纯文学呢?文学的目的不是陶冶,而是解闷!要放下架子,你首先要喂饱自己的肚子,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咕叫。

那个脏胡子男人算是我仅有的朋友。

他留长长的指甲,长发,长胡子,乍看起来像街头画家,小报记者,流浪艺人,摄影师,服装设计,同时又像美发工,裁缝,同性恋,最后又什么都不像。

他没有正当的职业,好像什么都做,又什么都不做。

他穿莫名其妙的衣服,有时是丝绸的中装,有时是过时的西装,但永远都又脏又旧,而且缝制了过多的口袋。

他的着装概念里从来没有搭配这个词,从而使他的人从整体上看起来总是牵牵拌拌的,显得寒酸困窘。

这一切印象埋没了他的五官,我从来想不起他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能够勉强糊口,还全仰仗这个不伦不类的男人,是他介绍我干这个的。

我拿到第一笔微薄的稿酬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他吃得非常高兴,大胡子上滴满了汤汁。

他人不坏,只是一个跟我一样在生活底层挣扎的可怜虫。

他只在第一次见面跟我握手时隐蔽又猥亵地抠了抠我的手心,以后就再没对我有过什么暧昧的表示,所以我虽然瞧不起他,但还一直跟他交往着。

前些日子我在办公室接到了脏胡子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有一个非常有钱的单身女人想雇人写一本自传,给一万块钱报酬,问我干不干。

“她是什么名人吗?”我问。

“在‘她们’那个圈子里算是名人,全国人民可不知道她是谁。”脏胡子声音混浊,他肯定又在用他的长指甲在挖鼻孔。

“那谁会有兴趣看她的自传呢?”我疑惑。

“你管她!她要自费出版。”脏胡子好像正满不在乎地把挖出来的鼻垢弹了出去。

“那……好吧。”我犹犹豫豫地回答。

放下电话我点了一支烟,觉得有一种良家妇女要下海的悲壮感。

我没有选择,杂志社已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我都快吃不饱饭了。

我们约了下午在一家酒吧见面,商谈具体事宜,我先到的,脏胡子领着那个女人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她的年龄大概有三十七八岁,烫成大波浪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张甜腻雍容的脸,有着精心保养的、人工的美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34

我想,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只是一身昂贵的衣饰使她的身材稍显雍肿,而且她的脸面带倦色,似乎是睡得太多的原故。

想必像她这种有钱人每天无需工作,自然是睡眠过度。

我发现她属于那种身体和眉眼都会说话的女人,就算端坐不动,似乎也能让人听到环佩叮当、衣裙曳地的声响。

她一落座,我就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那是香水、化妆品跟体味混合后的感觉,暖哄哄的香,传播着某种暧昧的信息。

我周身就被笼罩在那种属于卧室里的、昏昏欲睡的气氛之中。

说实话,这时候我可万万没想到,日后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会那么可怕……换个说法,我没想到由于这样一个女人,我身上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

脏胡子在电话里简单给我介绍过她的经历。

她出身非常贫寒,小小年纪就混迹在声色场所,成了一个放荡的交际花,很是红了一阵。

后来结识了一个有钱人,嫁给了他,自此金盆洗手,从了良,开始做一些正当生意,赚了不少钱。

再后来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去世,又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十足的富婆了。

“我这一生十分坎坷,吃了太多苦了!真能写成一本书!”

她像所有自我意识很强的女人一样,说话发声位置十分靠前,而且有一种不自觉的表演成份。她一边说着,低低的领口下半截肉感白晰的胸脯在呼吸间微微颤动,眼里也渐渐蓄满了泪水。

她的动情没有打动我,我只觉得那眼泪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装饰品而已。

“那你都想写一些什么内容呢?”

我想总不能写她卖身的过程吧,这对读者有什么意义呢?有着不光彩过去的人,苦尽甘来以后还巴不得把过去一笔抹杀呢,怎么还能自暴其丑!

“就写我的奋斗史,我的经历,我受的常人不能受的苦和我所了解的这些男人!”富婆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经历是痛苦且宝贵的,真是好笑。

其实,别人谁会有时间真正设身处地来关心你个人的感受呢?我不知道她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也许是钱多得没处用了吧。

她口诉,我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在心里冷笑着,笑她,也笑自己竟然要为了钱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以满足这种有钱人需要的自我满足心理。

“你也是女人,我之所以要找个女人来帮我写自传,就是因为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女人的感受!才能从女性的角度看问题!你谈过恋爱吗?受过男人的伤害吗?”富婆眼睁睁地盯着我问。

“唔……”我看着她认真期待的目光,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鼻子上架着的那幅厚厚的近视眼镜增加了我的可信程度,富婆立刻决定雇用我了。

我们商量好,每个周末我去她家一天,一面近距离地观察她的生活,一面由她来给我讲述她的经历,然后我回家用一周的时间来整理完成这一段。

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简直被震惊了。

女富婆亲自坐着豪华汽车来接我,可见她对出书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

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而且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我之所以用了一个女性化的词——“漂亮”而不是“英俊”来形容他,是有原因的。

他的皮肤又白又滋润,五官端正得无可挑剔,漆黑的眉毛下一双似睡未醒的大眼睛配着天然卷曲的头发,显出一种儿童般的柔软单纯和慵懒,能激起女人一种近乎母爱般的感情。

但我很快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质,那是由于出身低贱而形成的,自卑又自傲的矛盾和危机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幽怨,就像庶出的孩子,眼神里总透出隐约的防范和不甘。

小伙子好像不爱说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

富婆一路给我指点着她名下的产业,这家服装店是她经营的,那家餐馆是她投资的,这家影楼是她转手的,最后我看到她戴满钻戒的左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小伙子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上。

我明白了,连他也是她的。

富婆家的房子大得像个篮球场,一眼望不到边。

房子里各种风格的家具大胆地堆砌在一起,让人目不暇接。

上天真不公平,有种人就是有钱也不懂得怎样生活,品味低劣,可懂得花钱的人却又穷困潦倒。

我像走进了一座华丽的宫殿或是一个藏品丰富的博物馆,东张西望,心里又妒又恨,半天说不出话来。

富婆对我惊讶的表情很满意。

她走到一架翠绿色的大三角钢琴前,伸出一个手指在上面“咚”地敲了一下,然后在余音缭绕中倚在钢琴上,摆了一个优美的姿势微笑地看着我。

我们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从此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怪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36

第二章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如约来到了富婆家,准备开始我们的首次工作。

想不到,这第一天就发生了一场意外事件。

天气寒冷阴森,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弥漫着肮脏的烟尘。

我的心情立刻败坏下来,因为我患有家族遗传的一种怪病,似乎是对粉尘的过敏症,一到这种天气就会喘不过气来,觉得了无生趣。

我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蜘蛛网,不时痉挛的呼吸系统像在提醒我生命的脆弱。

我为此常常感到绝望,我想象着,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就这样难受的窒息而死,挣扎着倒毙在街头而无人理会。

来到富婆的深宅大院,开门的是给富婆开车的那个小伙子,他用那双睡不醒的大眼睛冷漠地盯了我好一会,然后才一声不吭地躲开身子让我进去。

大厅里空无一人,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跟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回头,开门的小伙子竟不见了踪影,我茫然地在地板上转了一圈,忐忑地等待着。

整个大房子异常寂静,厚厚的落地窗帘把窗口遮得严严实实,幽暗沉重,像是某个电影里的一个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古堡,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气氛。

也许是心情的缘故,靠墙的一只落地大钟发出的“喀、喀”的走动声,在我听起来也显得冷静而又阴险,似乎在不怀好意地一秒一秒引导我走进一个早已设计好的什么陷阱。

我有些紧张地四处环顾着,真担心角落里那扇关得严严的雕花木门会被突然推开,而从里面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来。

正在这时,开门的小伙子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吓了我一跳,像个脚底长了肉垫的猫。

我感觉他好像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好一阵了。

他带领我上了楼,示意地冲一间房门抬了抬下巴,然后就溜进了另一个房间,把门悄悄地关上了。

我慢慢走过去,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也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一盏床头灯发出微弱的红色光线。

正对着床头的大电视开着,却没播放声音,在闪烁的光线中,依稀看到富婆躺在一张大大的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睡着。

地毯上,到处都是胡乱扔着的袜子、胸罩和拖鞋。

我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被窝里突然钻出一只长着蓬松长毛的小脑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毛宠物小狗,它用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吱吱地叫唤起来。

富婆翻了个身,展开四肢伸了个娇媚的懒腰,亲昵地对着小狗说:“叫什么?小坏蛋!”

小狗仍然吱吱的叫着,她这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

“你来了?进来坐下吧。”

“好……。”

我答应着,有些不自在地走了进去,小心地绕着走,深怕踩到地上的东西。

我压抑着内心的厌恶,拿开了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物,稳稳地坐了下来。

富婆并没有打算起床的样子,仍然慵懒地趴在床上,一手搂着小狗,另一只手捂着嘴巴连连打着哈欠。

“我昨天在家里开了个晚会,来了很多客人,一晚都没睡,直到凌晨才上床。现在几点啦?”

“下午一点。”我看了看表说。

“哎呀,我睡了这么长时间哪,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头总是晕。丁冬,丁冬!”她冲门外扬声叫道。

过了好一会,那个小伙子才磨磨蹭蹭地出现在门口。

原来他叫丁冬,真是个可爱的名字,颇有些听觉效果,像是门铃的响声,只可惜是个吃软饭的小面首。

“去给我弄两杯咖啡。”富婆用命令的口气说,随后似觉不妥,便又狎昵地哄了他一句:“谢谢!”

丁冬用复杂冷漠的目光盯了她一会,才转身出去了,富婆用一种占有的骄傲当中又夹杂着不屑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我看到他们两人目光里的把戏,有些不自在,只好掩饰地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钢笔,旋开了笔帽。

“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吗?我们先熟悉熟悉,不如先聊会儿天吧?”富婆收回目光看到我的动作,口气中有些请求。

我只好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她问。

“我二十七岁。”我沧桑地回答。

“我都三十七了,整整大了你十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哎呀,不提了。你结婚了吗?”

“没有。”

“记住了,千万不要嫁个穷光蛋,再深的爱情也经不起贫穷的考验。”她语重心长地伸出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冲我晃了晃。

我无话可说,只好笑了笑。

“你说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辛辛苦苦像挣命似的,最后两眼一闭,什么也带不走。”富婆沉浸到一种情绪中,缓缓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这可真是富人的无病呻吟,得到了一切,却仍然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

“我现在特别苦恼,别看我衣食不忧,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个年纪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想再结婚吧,又遇不到一个好的。倒是有不少人对我献殷勤,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冲着我的钱来的?现在的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根本不能相信。”

我点头表示赞同。

有钱的女人得不到真正的爱情,钱反倒成了快乐生活的障碍,使她们怀疑一切。这已经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模式了,大家都知道。

“也不知是怎么了,最近我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就喜欢得不行,我辛辛苦苦置了这么大个家业也总得有人继承啊,你说我这个年纪还能生吧?”

“当然能,我认识一个人,四十多岁了还生了一个很健康的孩子呢。”我投其所好地回答。

“我真想立刻就生一个,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就差没有孩子了。算命的人说我是一棵‘孤草’,一个亲人也没有。唉,也许我注定就是这个命?”

“不会的,还来得及。”我随口安慰她。

“只是……跟谁生好呢?遗传可太重要了!我要仔细选好孩子的父亲……”

正说到这里,丁冬端着两杯咖啡推门走了进来,他把杯子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就转身出去了。

“我平常最爱喝咖啡了,不喝就觉得没精神。”富婆说着递给我一杯,我伸手接了过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那好,我们开始吧。”

她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小口,酝酿了一下情绪:“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能有今天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你知道我小的时候是在农村一个大山沟里长大的,我们那里特别穷,那种穷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38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什么叫穷。

“也奇怪,小时候什么好吃的也吃不着,可我却长得比城里的女孩子还漂亮。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因为所有男人看见我都会盯着不放,那眼神……都能长出两只手来……”

富婆撇着嘴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收起笑容接着说:“可惜我父母早早就都病死了,我只好住在舅舅家里。舅妈对我不好,十九岁的时候她就做主把我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好吃懒做,无恶不作的家伙,穷得要命。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说是他的朋友,要我做菜做饭地招待他。那天晚上,我累了一天,就先去睡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喝完的酒。半夜,那个男的爬上了我的床,我跟他拼命地打起来,可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说我男人收了他五百块钱,把我卖给他了!”

富婆流利地讲着,似乎已经给别人讲了无数遍,神情带着一种兴奋和快感,给我的感觉还有一丝炫耀,似乎以前的苦难经历成了一种值得咀嚼和品味的东西,更增加了她现在成功的份量。

“你记了吗?”她看我发呆,就探身看着我的本子问我。

“哦……我正在记。”我连忙低头在本子上胡乱划拉了几笔。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收拾东西就逃出了那个家进了城。可像我这种没读过几天书的年轻女孩子,在城里又能做什么呢?”

富婆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先是在一家饭馆里给人家帮工,可那家的老板总想打我的主意,他老婆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赶了出来,一分钱也没给我。我白白干了几个月,心里又气又恨,又没地方可去,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夜总会做了小姐,不过,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只陪人跳跳舞,喝喝酒什么的。”

我低头摆弄手里的圆珠笔,心想真是欲盖弥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嘲笑我土气,都欺负我,我就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超过她们!前一阵,我在家里开了个派对,把以前那些小姐妹都找来了,我要让她们看看我是不是不如她们!你没看见她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富婆说着开心地笑起来。

“我这半辈子,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别看我做过小姐,但能有今天,全靠我自己的努力,靠我自己的拼搏!不过,也有一些人瞧不起我,表面上跟我相处得不错,暗地里却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所以我偏要气气他们,我不但不隐瞒我以前做过什么,我还要坦白地说出来,看他们能怎么样?”

的确,与其等人来嘲笑,倒不如自嘲。

“我有点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吧,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觉得疲倦,睡也睡不好,老做噩梦。”

富婆娇气地靠在了床头上。

我停下笔来,无事可做,只好把无处投放的目光落在了不出声的电视屏幕上。

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个本市电视台的综艺性节目,几个年轻的主持人在一个繁华的街道上混在行人中装作需要帮助,在街头随机寻找路人帮自己的忙,摄制组隐蔽偷拍,似乎在考验主持人的应变和表演能力。

几个行人被突然拉住,他们听着主持人提出的无理要求,脸上全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人拒绝后急急走掉了,有人懵懵懂懂地手足无措。

看到这里,我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不明白电视台为什么要搞出这种节目,把所有人都弄得像个傻瓜。

这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他毫无准备地被一个主持人突然拉住了,警惕地回过头来,镜头在渐渐推进,我看清了他的脸,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戴着一个假的橡皮面具,呈现出一种僵僵的蜡色,给人感觉非常怪异,只有一双眼睛是真实的。

那个主持人好像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那个“橡皮人”茫然地盯着主持人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又转脸看了一下镜头,似乎突然发现了有摄影机正在对着他,有些仓皇地急忙转身,迅速走掉了,像被人追赶的一样,丢下那个主持人冲着镜头摊开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

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转脸一看,发现富婆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双眼直直地瞪着电视屏幕,嘴半张着,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我正奇怪地看着她,就见她的鼻子里突然流出鲜血,她自己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一看沾了血的手,两眼向上一翻,身体就软绵绵地瘫在了床头上。

“你怎么啦?啊?”

我跳起身,慌张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纸巾按在她的鼻孔处,大声叫着她。

富婆的眼睛半闭着,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开门跑了出去,冲着厅里大叫:“丁冬!丁冬!”

大房子里寂静无声,无人回答,那个叫丁冬的小面首不见了踪影。

我只好又跑回卧室,颤抖着双手拔打了120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我不断替她擦着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又不时听着她的呼吸,焦急得手足无措。

救护车拉着我们赶到医院之后,富婆立刻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心神不安地等在外面,在走廊里兜着圈子。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我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去给她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我刚吐出一口长气,转念想到住院是要交押金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

我上哪去弄钱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0

我焦急地想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医院,找到公用电话拔了脏胡子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是我,富婆得急病住院了,要押金,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多少钱?”

“我想至少还不得两三千块!”

“我只有两千,是别人让我替人家办事用的,你什么时候还我?”脏胡子还真够意气。

“富婆醒过来就还你,她有的是钱,你怕什么?”

“那好吧,我现在走不开,你来取吧。”

我挂了电话,急急赶去他那里,取了钱又赶回了医院,把住院手续办完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富婆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胳膊上吊着滴注瓶子,脸色十分苍白,就好像浑身的血都流光了似的。

我站在床头看着她,心想人真是脆弱的东西,不管富人还是穷人,结局都是一样,这时候,多少钱也帮不了她。

我想起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富婆可真够娇气的,看到他竟然就吓得发了病。我正胡思乱想着,只见她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俯身下去问:“你好点了吗?把我吓坏了!”

富婆冲我虚弱地点了点头:“我这是老毛病了,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丁冬呢?”富婆扭头用目光寻找着。

“他不在,我找不到他。”我回答。

“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一到用着他的时候人就没影了!”富婆恨恨地说。

“他也许是出去了,这会儿说不定他已经回家了,要不要往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下?”我征求地问。

“不用了,我很累,想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富婆闭上眼睛,不愿意跟我多谈了,似乎是想一个人待着好想些事情。

“那……好吧。”我犹豫地看了她一会,转身出了病房。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赶去了医院。

我想说不定丁冬已经在医院陪她了,可是当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还是只有富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富婆听到门响,浑身激灵了一下,看到是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买了粥,要不要吃一点?”我拿出保温筒,打开盖递给她看。

“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可那个小混蛋丁冬,我养了他那么长时间,还不如一个刚认识的人关心我,真不如养一条狗!”

富婆忧怨地说。

“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我劝她。

“哎呀!对了,我的小波比还在家没人管呢!我现在就得出院回家!”我知道她在说心肝宝贝的宠物狗。

“那怎么行呢?别急,我会替你去照看它的,放心吧。”我说。

“那你现在就去吧,我没事,冰箱里有狗罐头,它一定饿坏了!”富婆着急地催我。

“好吧。”我无奈,只好出医院坐车去了富婆家。

我打开富婆家的大门,房间里还像昨天下午一样没什么变化。

我试着叫了丁冬一声,可是依然不见回答。

小波比听到我的声音,飞奔着迎了出来,吱吱叫着用身体在我裤腿上蹭着。

我找到冰箱,拿出狗罐头打开,倒在它的盘子里,它立刻大口吞吃起来。

我抬头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卧室的门大开着,电视还在一闪一闪地亮着,播放着新闻,我走进去伸手关了。

地板上是一堆昨天扔下的沾着血的纸巾,我蹲下身收拾起来,扔进了垃圾筒里。

看来那个“门铃”昨天一晚也没回来过。

现在大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放松地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参观了一下,又把那排高大的衣柜挨个打开看了看。

衣柜里面挂满了富婆的各种名贵衣物,从春到冬,五彩缤纷,那都是我从来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

我的手慢慢抚过那些柔软光滑的面料,心里掠过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又走到那架绿色的大钢琴前,在琴凳上舒服地坐下,慢慢掀开琴盖。

我犹豫了一下,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琴键,“叮”的一声,钢琴发出了一个悦耳的音符,我兴奋地接着胡乱弹了起来,杂乱无章的余音在大大的空间里撞击着。

我在富婆的大房子里流连够了,这才锁好门,又坐车回了医院,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时,里面的一个男医生叫住了我。

“你就是昨天那个女病人的家属吧?”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问。

“哦……算是吧。”我犹豫地回答。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据我所知没什么人了。”

“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医生边拉开抽屉翻着什么边问。

    “不知道。”我惶惑地摇了摇头。

他仔细看了看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已经确诊她得的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血癌?天哪!”

我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还有多长时间?”

“……也就一年左右吧。”

医生说起一个人的生死口气非常平静,就像拉家常。我想,这种事他见得实在太多了。

“不是有很多医治的办法吗?什么放疗、化疗之类的?”

医生摇了摇头,伸手关上办公桌的抽屉:“她的病情比较特殊,说深了你也听不懂。她的心脏也有问题,随时会衰竭。临床上这种病人只能消极地维持,目前的医学水平对她起不到作用,而只能徒然增加她的痛苦。她可以随时出院,回家静养。有问题可以再来医院处理。”

“那她自己知道吗?”我的心沉重下来。

“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她实话,不然她的意志力就会垮掉,那只会加快她的死亡速度。”

医生说完不再理我,只在面前的纸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我茫然地转身走出了医生办公室,缓缓走到了富婆的病房。

富婆见我进来,立刻抬起头盯着我问道:“波比它还好吗?没饿坏吧?”

“它很好,已经吃饱了。”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那我就放心了。”富婆重又躺回床上,“医生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医生说随时可以出院。”我躲避着她的目光说:“丁冬没在家,他好像一直没回去过。”

“不用管他,我这次一定要把他赶走,让他去死吧!”她咬牙说。

听到“死”字,我心里替她悲哀起来。

她还不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那就快去办出院手续吧,我回家就把押金还给你。”

“好的。”

我担心自己的表情被她看出问题,急急忙忙走出了病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1

第三章

那天傍晚我把富婆从医院里送回了家,她对我非常感激,不但立刻还了我那两千块钱,还坚持要多给我一千块,以示感谢。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收她的钱,坚定地拒绝了。

她表现出来的富人的优越感也让我很不快,但一想到她是个快死的人了,我又原谅了她。

富婆最后对我说:“你要是不收,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这样吧,如果你的工作不是太理想的话,你不如辞职,专门到我家里来上班。我没一个亲人,男人又都是靠不住的,有时我很孤单。以前我有一个佣人,她前一阵刚走了……啊,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让你当佣人,我有三个钟点工给我做家务呢,你就算我的家庭教师吧,既能写作又能陪陪我。我每月开你一千块工资,你说怎么样?”

事情有点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我也没有辞职的念头。

我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想想再说吧。”然后我跟她告别,下楼回家。

我住的地方在这座城市东边的一个角落,已靠近郊区了,是整个城市里名声最坏的地区。

听说这附近起初是一大片菜地,许多年前居住的都是些种菜的农民。现在虽然耸立起一幢幢简陋的楼房,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种类似大粪的可疑气味。

从前的农民现在成了一些小商小贩,身上还是脱不掉刁钻的品性,他们看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猥亵的光亮。

夜幕下的肮脏街头常常有一些半大的坏小子在游荡,残缺的路灯发出惨淡的暗光。

这是个流氓和盗贼出没的地方,唯一可取之处是房价便宜。

我只用市中心一半的价钱就租下了一间不错的小屋子,那是一所废弃的旧式小楼中的一间,有着高高的棚顶,像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我刚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家了。

我明明记得那个地方就是我家以前住过的小院,可现在那个位置上早拔地而起了几幢高高的大楼,我生活过的小院已经踪影全无。

我一个人拎着行李,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感觉就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美梦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片荒冢里。

我在找房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番辛苦,不是房价太高就是房子不理想。我需要一个相对封闭、能不被各种噪音打扰的居住环境。

我先是在一家肮脏的地下小旅店里住了一阵,每天抽时间出去找房子,几个月之后在快入秋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

那天傍晚,我在街头一根电线杆子上发现贴着一排出租房屋的招贴。

我逐个看下来,其中有一张白纸上面有用毛笔像孩童一样歪歪扭扭写成的“出租”两个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我立刻决定打这个电话试一下,冲这两个稚气的字,我认定这个房主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不会开口漫天要价。

结果我的直觉骗了我。

房东是个胖大黑粗的女人,气焰压人。她纹着两道又粗又拙劣的蓝色大眉毛,活像两把大砍刀;割了双眼皮的小眼睛在两把大砍刀的压迫下,显得更加窘迫。她站在我对面,小眼睛里挤出亮晶晶的光来,上下打量着我,我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几公分。

她把我带到紧挨着江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在街道拐弯处,我看到一幢灰色破败的三层小楼。

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在天边一抹血色夕阳的衬托下,小楼散发出一种凄惨和苍凉的美,感觉无声又绝望,似乎里面可以发生任何离奇的故事,让我的心不由一动。

小楼样式古旧,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看来已经有些历史了;外面的墙皮都已脱落,上面爬满了一种叫做爬墙虎的绿色植物,枝繁叶茂,浓重的绿色沉甸甸地包裹着苍老的小楼,几乎看不到窗子。

虽然我怀疑这老建筑是不是在靠着这植物支撑着,但我还是立刻被这幢神秘的小楼吸引住了。

我联想到电影里的富家小姐跟穷小子情人幽会的场面,那穷小子就是嘴里叼着一枝玫瑰花攀着树藤跳进她的窗子里的。

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小楼紧闭的大门上用红色油漆打了个血淋淋的大叉,写着一个“拆”字,我这才明白小楼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今年不会拆,你至少能住上一年。”

女房东说着,稀里哗拉从腰里摘下一大串又长又大的钥匙,找出一把,开启大门。

陈旧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有灰尘悉悉簌簌地掉了下来。

“前一阵说要动迁,住户都搬走了,以前有不少人住呢。”女房东粗嘎的声音在房间里发出空旷的回响。

她带我走上楼梯,积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台阶上印着一些凌乱又清晰的脚印。

女房东把我领上三楼,打开一间房门。

我小心地走进去,四处张望着。

这房间有着高高的天棚,老式的落地窗,看起来结实厚重。

一些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杂物散乱地堆放在各处,墙壁上到处是一抹一抹暗黑色的沉年血迹,上面沾着一只只被拍扁的蚊子尸体。还有胡乱画着的一些图画和字迹,贴着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剪报。

“你可以把墙壁重新粉刷一下,这是最干净最朝阳的一个房间,下雨天也不会漏,原先那个房客突然走掉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你把他的东西随便扔出去就行了。”

女房东挥手拂掉一个精心织就的蜘蛛网,随着她手臂动作产生的气流,角落里长长的灰吊子也跟着舞动起来。

我走到窗前朝外望去,江水在平静地流淌着,宽阔的江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岸边一排整齐的路灯,刚涂了新漆,下面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游荡,风景还不错。

“不过我得跟你说一下,这里因为没人住已经停止供暖了。”

“没有暖气?”我愣了一下。

“冬天的时候是会有点冷,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房租能这么便宜吗?再说房间里有电话线,还可以上网呢。”

“可是……”

“你可以自己想办法弄一只电炉什么的用来取暖嘛,你觉得怎么样?你要住可得抓紧,前些天有个男的来看过房子了,说好过一阵就来,可我还不太想租给他,他人长得怪怪的,看着吓死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房东看了看我的眼镜接着说:“我看你倒是个规矩人。”

“呃……好吧。”被她这么一激,我立刻点头答应了。

我想也是,房租低得实在让人窃喜,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再说,像我这样的穷人哪有怕冷的资格?幸好我不怎么怕冷,而且我还有一只很好的电热毯可以用。

我当即决定就住这里了。

女房东说一楼存放了很多货物,你看见路对面那个小修鞋店了吗?那个修鞋兼打更的老头就住在里面,不用害怕。

我很快交了房租,等我住进去之后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窗外被严重污染的江水不时发出隐隐的腥臭,锲而不舍地钻进我的小屋子里,让我经常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中。

我后来从打更老头儿那里了解到,这房子是日本人建的,早先是一家妓院,解放后成了一家国营企业下属的招待所。前两年企业破产拍卖,被我的房东一家连同这幢小楼一起买了下来,改成了公寓式的出租房。

本来已经下达了拆迁的通知,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耽搁下来,也许要拖到明年春天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3

我下了公共汽车,先四处看了一下,确定没人跟着我,这才低着头快速朝我住的方向走去。

天色更加黑得看不清了,路灯的阴影里有形迹可疑的人影在晃动,一只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在垃圾箱前用爪子扒着食物,它看见我,停下来瞪着我,翻开上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恐吓的哼哼声。

我一动不动地跟它对峙了一会儿,确信它没有冲上来攻击我的意思,才撒腿飞跑起来。

我警惕地张望着走进了昏暗的楼道,脚步在楼梯上踏出空旷的响声,我忍不住驻足,突然回头,只有我一个人。

我走上三楼的走廊,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个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从里面射出两束贼亮的目光,我被这感觉钉在了原地。

难道又有新房客搬进来了吗?

我突然回头,所有的房门都关得死死的,没有任何人在盯着我。

于是我喘了一口气开门进屋,把房门死死地锁牢。

在这个城市我无亲无故,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男人约我,每天下了班就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我喜欢这间小屋子,这样蜗居在里面,就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封闭的小盒子里,感觉很安全。

我把小屋装饰成了一间极具个性的空间:落地窗上挂着一个厚厚的遮住了所有光线的沉重的大窗帘。

一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正中间的水泥地上放着的那张其大无比的似乎充满了故事的老木床,那是我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我时常盘踞其上,思考着我的人生。

在头顶上,高高的天棚有一根长长的电线,悬着一盏刺眼的灯泡。

那盏灯就像舞台上的追光,时刻压迫着我,让我感觉无处藏身,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打碎它的冲动,却怎么也动不了。

打扫房子的时候,我只把前一任房客的一些衣服杂物扔进了垃圾箱,并没有重新粉刷墙壁,墙壁上贴着的那些明星照片和一些剪报仍然在墙上。

我发现那些剪报上登的,都是一些企业家或是什么名人的发迹史,看来我的前任房客是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物贴在墙上是作为标杆来鞭策自己的。

我在写一些垃圾文字、写得厌烦疲惫时,就躺在床上琢磨墙壁上的字迹来消磨时间,从各种不同的笔迹和内容中,分析这些房客们不同的年龄、性格和遭遇。

我在墙壁上发现很多用刀或是别的什么刻下的字,一大片,全都是“玲儿”两个字。

那似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时常躺在床上,远远地看着这个重重叠叠的名字,给她和那个刻下这个名字的人编了很多不同的故事。

有时我也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地上溜达,观察在夜色掩护下黑暗角落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的小屋里总是充满咖啡豆的糊香,还有香烟的焦油味。

我一闻到这亲切的气味,紧张的心情就放松下来,虽然它们使我的大脑顽固地拒绝睡眠。

在咖啡和香烟温暖的微醺中,我有一种魂飘天外的快感。

我每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台二手电脑,然后放下包,换衣服。

我喜欢上网,我更擅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在网上,我任意变幻着角色,一会儿是个仪态万方的美女,一会儿是个天真纯情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个精干聪慧的白领。

我像个演员,体验了不同的人生,满足了我内心的欲望。

那天晚上,我一进房门就顺手打开了电脑进了聊天室,然后才脱了衣服挂好,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和一杯浓咖啡,一边吃喝,一边等待着我的一个网友。

我的网友叫“小猫”,年龄跟我差不多。

我喜欢这个名字,一看就让人联想到对方是个鬼灵精怪而又十分可爱的女孩子。

小猫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老爱生病,可怜兮兮的像家里的那只瘦弱的小病猫,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猫。

小猫是学画画的,经常会跟我聊一些印象派什么的,还答应有机会一定为我画一幅肖像。

小猫是我最要好的网友,我们两人的家庭情况差不多,都是从小缺少爱和温暖的人,我们无话不谈,非常投机,她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

我跟她讲了很多我的事情,包括我的恋爱过程,甚至交换过彼此的初潮年龄,她知道我的一切情况。

我非常喜欢这种关系,完全的倾诉,纯精神的投缘,而不掺杂其他。

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还给她留了电话,跟她说有机会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的一碗面吃完的时候,她终于露面了。

“嗨,你好吗?昨晚怎么没见到你?”

“对不起,昨天出了一点事。”我急忙回答。

“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女雇主,她突然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并照顾她。”

“她怎么啦?”

“医生说她得了白血病,活不久了,真是非常意外。”

“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小猫好像吃了一惊。

“谁又能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你说过她是个单身的富婆,非常有钱?”

“是的,这种时候钱有什么用呢?钱救不了她的命。”我打出这样一行字,一边感慨着。

“是啊,真可怜。你跟她的合作怎么样?”

“还不错,她还提出要我辞职专门去陪她。”

“你同意了?”

“不,我可不想成为她的一个‘随从’。”

“为什么不呢?你说过你的工作非常无聊,而且收入极低。”

“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别傻了,不过是份工作嘛,有什么呢?”

“你希望我去吗?”

“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那天晚上因为富婆的事情,勾起了我们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跟她聊了很多贫穷跟富有以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同时下了线。

我关了电脑,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小猫”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安,说话的口气也跟以往不同了,好像对我的感受不再感兴趣,只是反复打听着富婆的病情还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又问我富婆真的很快就要死了吗?会不会弄错了?

我想,也许是她的同情心在作怪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5

第四章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我照常去富婆家工作。

富婆从医院回来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天卧床不起,人也消瘦下来,常常怔怔的,疑神疑鬼,敲门声音大一点都会引起她的惊恐,似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我心里暗想: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因为我常常给她适当的安慰,再加上及时把她送去医院抢救的那件事,好像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两人的距离,她对我格外热情起来,常送我一些衣物之类的小礼物,并再一次希望我每天都能过去陪伴她,我还是婉拒了。

她并没有把那个丁冬赶走,我想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反正他依然住在富婆的大房子里,沉默寡言地躲在某个角落。

看到富婆对我好,他似乎产生了一丝妒嫉,对我更加有些敌意了。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

这座城市的冬天很漫长,长得就像有钱的胖女人们穿的貂皮大衣,显得拖泥带水,毫无美感。

二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五,气温突然大幅度下降,清晨的太阳只是象征性地露了一下,就急忙隐入了阴霾重重的天空。

城市里所有锅炉的大烟囱整天都冒着滚滚的浓烟,路边厚厚的积雪上落满了肮脏的黑尘,所有的建筑物也都是灰头土脸的,空气里总是漂浮着呛人的煤烟和粉尘。

街头的人们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埋着头步履匆匆,而且很多人都戴上了白色的大口罩,使整个城市就像正在闹一场可怕的瘟疫,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

我捂着胸口匆匆跑向车站,嘴里的哈气不断在眼镜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雾,让我手忙脚乱。

在等车的时候,我的鼻涕常常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我的牙齿也冻得冰凉。

早上七点四十分,上班高峰时间。

个体小公共汽车上人很多,像往常一样我被簇拥着挤上了车门。

人们在售票员骂骂咧咧的吆喝声中紧紧贴在一起,纯粹的零距离接触,呼出的口气里混杂着早餐的油条和咸菜味。

那坏脾气的女售票员跟司机是夫妻俩,她脸上还带着昨夜被窝里的氤氲,两个眼角各粘着一粒眼屎,一路跟自己没抢到好线路的丈夫争吵着,典型的社会下层人群的不平衡嘴脸。

她的男人拿脚下的油门撒着气,车子横冲直撞,贴成一块大肉饼的人群便前仰后合。

车停在了一个站点,一些人下去,又有一些人上来。

车子开始移动了,一个乘客才从车箱后半部踩着别人的脚拼命挣扎出来,被售票员用力推下车去,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他拍着屁股站起来,仰脸骂了一句三字经。

“你妈了个……!”女售票员从车门伸出头去厉声回骂。

车开远了,还见那男人站在原地,嘴不停翕动着。

人们漠然。

我跟一个新疆男孩面对面地紧贴在一起。他那双深如潭水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藏在一顶棒球帽的长檐下偷着看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像中了蛊。

然后,我下了车。

我的脚刚落到地面,就看到自己身上飘飘呼呼洒下一堆羽毛,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羽绒服口袋,钱包已不翼而飞,手从口袋底部伸到了凉冰冰的空气里。

我转头看着那辆小公共汽车,它正不堪重负地渐渐远去。

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卷透明胶带,撕了一条小心地粘在口袋的破口处。

我倒霉的一天就这样郁闷地开始了。

中午的盒饭里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也许是蟑螂的,或者是其他什么小虫子身上的一部分,总之那绝对不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意外。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咱们市里出了一个杀人狂,专门杀长头发女人,已经杀了好几个了!昨天又杀了一个!”

“对,就在江堤下边,是一个来江边晨练的老头儿发现的!”

“变态!真是太可怕了!”

“听说上面已经发话了,要是再破不了案,公安局长就得下台了!”

午休时间,女同事们照例开始了手上的编织和不着边际的闲谈。

她们今天的话题有些吓人,一边大惊小怪地议论着,一边在男同事面前发出娇柔的惊叫。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凉嗖嗖的后脖颈,把长长的头发挽了起来,然后怀疑她们是不是在攻击我。

女人们在一起,表面上好得不行,暗地里都是相互嫉妒的。

我认为自己是个长相不能再普通的人,惟一比较满意的是自己的头发,柔黑闪亮,秀长及腰。

这是我身上唯一能吸引人目光的地方。

小时候妈妈总嫌我长得不好看,但奶奶却夸我有一头秀发,她喜欢我,说我长得像她。

我还记得她替我洗头,帮我抓虱子,她的手指轻轻地撩开我一缕缕头发,嘴里一边发出“啧啧”的惋惜声。

我想我是怀念奶奶才一直留长发的,尽管她对母亲非常刻薄,但她是惟一疼爱过我的人。

我没事时就爱惜地慢慢梳理我的头发,而且我深深知道一个长相不出众的女人必须留长发,不然她就更加一无是处了。

傍晚,下班时间到了。

女同事们忘了中午可怕的话题,嘁嘁喳喳议论着什么有趣的事,然后捂着嘴像母鸡下蛋一样憋出咕咕的笑声,开始乒乒乓乓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她们在周末有什么活动,从来只是象征性地叫我一下,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就互相拉扯着出去了。

我也不屑于参与她们那些声色犬马的娱乐。

正在这时,总编威严地打着响鼻走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声东击西地四处视察了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阵社里不景气,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精简人员。我很抱歉,你去会计那里把工资结算一下吧。”

总编咬文嚼字地说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反应,大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好,我还正准备辞职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装作满不在乎地从桌子底下挪出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起身抛下他们走了出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7

我在会计那里没拿到几个钱,因为我已经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再加上以前分过的一些米油之类的食品杂物,七扣八扣就所剩无几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

我紧紧裹了裹大衣,匆匆朝车站走去。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心想我终于失业了。

从早上丢钱包开始,我就知道后面还有不幸的事在等着我,祸不单行嘛!

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幸亏我当初没有坚定地拒绝富婆的建议,我真是太蠢了,还以为自己可以清高到底。

明天我就去跟富婆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到我的房间里,我走进用一张饭桌间隔起来的小厨房,想弄点吃的。

中午的盒饭被我倒掉,我的胃已经饿得开始恶心了。

锅里空空的。

拉开被当作冰箱用的小阳台门,里面只有几个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豆。

以前每当没钱的时候,我就把换下但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裤子口袋全搜索一遍,总能找出点钱来,但这次我失望了。

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扔在床上,疲惫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电脑边的电话机上。

我想,是不是应该给脏胡子打个电话?也许他会借我点钱用,可我迟迟没有力气去拿话筒。

我的这部电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是多少号。

我不需要给自己打电话。整天也没人打电话给我。它的铃声偶尔响起来,反倒会让我觉得奇怪甚至心惊肉跳。

以前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如果你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连拔十三个零,你的电话就会打到地狱里,如果电话打通了,你可千万别说话……。

我知道那是一个玩笑。

但是,在每一个失眠的午夜,我就忍不住想尝试一下。

有一天半夜十二点时,我鬼使神差地趴在漆黑的被窝里连拔了十三个零,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对方沉重的呼吸声。

我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心脏砰砰狂跳着。

紧接着,电话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同时响起了一串串令人震惊的铃声。

我一看,显示屏幕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号码,我浑身一抖,猛地把话筒扔了出去,眼睛紧盯着怪叫的电话,感觉里面会随时跳出一个恶魔。

铃声终于令人难捱地停止了。

我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天哪,真是不可思议!

这天晚上,我正饿着肚子盯着电话一筹莫展时,电话铃声突然意外地大叫起来。

我跳起来看着话机上的屏幕,那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我半天没有接,想给对方一点时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方一定是拔错了号码。

可是,玲声响了十几下,停了几秒之后,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喂?”我小心地拿起话筒,等待着对方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梅子……”一个清晰又好听的男声,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非常吃惊。

“我是……你是哪位?”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了。

“你不认识我。我们见个面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我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在‘空中乐园’最高一层的旋转餐厅见面,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

电话轻轻发出‘喀’地一声,挂断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我等你……”我念叨着这句话,一个多么离奇的邀请啊,他似乎很自信我一定会去。

他是谁呢?

为什么要跟我见面?

要谈什么事情?

我的脑海里闪过所有我曾认识的男人的面孔。

不错,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转过头去看日历,心想今天会不会是愚人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1 23:48

第五章

我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去呢?

一定是个恶作剧,算了,还是赶快把它忘了吧。

我打开电脑,等待着我的网友小猫。

小猫很快就一闪一闪地跟我打招呼了:“你在干嘛?”

“有一个男的打电话约我出去,可我不认识他。”我说。

“那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你不好奇吗?说不定会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不要惊喜,我只想跟你聊天。”

“可我今晚有约会,不能跟你聊了。你也去赴约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一定会去的,说不定是你的白马王子下凡了呢?可不要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哟,我得走了,拜拜!”

小猫神神秘秘地怂恿我,然后不由分说地下线了。

我无奈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坐下来整理富婆的资料。

我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我的胃总在一抽一抽地疼着提醒我,被我啃得秃秃的指甲敲在键盘上也有一点点疼,而且因为饿,感觉屋子里也越来越冷了。

我突然烦躁起来,伸手“啪”地关了电脑,站起身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

旋转餐厅?

那意味着见面后要有一顿丰盛的大餐?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找我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

我极力抗拒着,同时我又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吸引着自己,那是肉体和感情的双重饥饿下产生的渴望,一顿可口的饭菜和一个声音动听的男人。

我快要不由自主了,但是,我有些害怕。

我习惯性地走到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前,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镜子里面出现一张苍白阴郁的面孔,那是一种还没绽放就枯萎了的颜色。

脸上一幅灰色镜框的深度近视眼镜,把我的眼睛深深地隐藏在它的背后。

我的手指从脖颈处慢慢滑下,落在胸前。

我早就既震惊又悲哀地发现,尽管我是那么讨厌我的母亲,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是越来越像她。

我阴沉的表情,窥视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就连我的嗓音也跟她酷似。

以前我的男友接过我母亲打过来找我的一个电话,他拿起话筒一听就立刻把脸转向了我,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我是我自己的一个替身。

后来他说,你妈妈一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电话线那端才是一个真实的你。

关于我为什么回到这个城市,我想了很久,也许原因之一就是我的母亲。

有一段时间我一睡着就会梦见她,我在梦里跟她无休止地争吵着,最后就被气醒了。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自从我离开家去外面读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曾经那么恨我母亲。

我恨她完全失去了自我,那么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侍候着继父,她知道他都可耻地做了些什么,可却不吭声,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挑我的毛病,处处刁难我。

我从小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目光总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抛弃了我们的父亲。

她恨我的父亲,所以我成了代父亲受过的那个人。

再加上奶奶是个麻利强干又刁钻的人,因为嫌母亲的拖沓和愚笨,经常无端地欺负她。

奶奶不怪自己的儿子不好,反倒怪母亲没本事降服自己的丈夫,因此母亲的恨更增加了一层,但她不敢反抗,只会无能地把一腔的怨恨都转嫁到长得像奶奶的我身上。

母亲不爱我,我知道她对我是又恨又怕的一种感情。

因为父亲对她的背叛和抛弃,使她的心里充满了苦毒怨恨,她不肯接受现实,却总是试图想让我知道是因为我父亲才抛弃了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小小年纪的我承受了过多的思想压力,我想她之所以养我,只是缘于她心底里的一种惧怕。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天,父亲突然露了面,母亲惊喜异常,但她想不到丈夫回来却是要和她离婚的,因为他就要在城里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母亲十来年的怨恨、挣扎和盼望一瞬间全部都幻灭了。

离婚后母亲就带着我从郊区进城到了继父家,幸好我很快就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家。

回头想想要不是继父对我不停地骚扰,也许我就不能发奋学习考取大学了。

其实那时候母亲什么都清楚,但她却装聋作哑,因此,我对“贫穷”这个词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而且有所不同。

那是仇恨、屈辱、恐惧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混合物。

从小到大母亲对待我的态度给我的感情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因为生活的困窘让我对周围人的态度非常敏感,我过早地知道了生活的艰难。

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有意识并且努力地抗拒着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中存在的某种遗传基因,我想成为一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母亲软弱中的刻薄,让人生恨的可怜相,麻木的思想和感情,还有父亲的风流、狠毒和不负责任这些秉性,似乎混合成了另外一种形式,在我的骨子里潜伏下来,偶尔在不经意间悄悄又顽强地显现出来。

令我痛苦的是,我偏偏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就好像身体里存在着两个灵魂,它们相互对抗、争战,我觉得该做的做不到,不该做的却不由自主地去做了。

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又没办法改变。

其实我对母亲最恨的一点就是,她总说我是个祸水,不祥之兆,似乎我是个女巫之类的怪东西。

奶奶也曾经这样说过她,她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印象极深地记得她跟邻居们偷偷议论我时的样子,脸上带着恐惧、厌恶和诡秘。

她说我出生时院子外的几棵枯树上落满了乌鸦,足足鸹噪了三天,我一落地没几天爷爷就死了。

尽管母亲对风流韵事不断的父亲一直忍气吞声,几年之后他还是抛下了我们进城打工,从此无影无踪,使我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我还不满十岁,奶奶也死了。
页: [1] 2 3 4 5
查看完整版本: 《无人怀疑死因》--作者:魏晓霞,魏晓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