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谎言,重复多遍也会让人相信的,何况还有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都太年轻,让他激动的只有性,而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家里有钱。
他为了讨好我,经常送给我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
毕业后我们为工作为生存四处奔波,根本没有了结婚的想法,两人不了了之。时间一久渐渐地也就把他淡忘了,毕业后一直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他酒后跟人打架被人一刀捅死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麻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后来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看着拥挤的人流,猛然想到那会不会是我的原因?我的心脏立刻乱跳了起来,匆匆回了家关起门来,我吓坏了。
第二个男人是我的同居男友,我们在一起两年,后来他开始吸毒,心理和生理都逐渐变态。
他很少再跟我说话,热情只是在床上突兀地被唤醒,又匆匆地结束。
我再不能忍受他突然醒来时那双惊悚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我,好像不知身在何处。更可怕的是在我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在他的怂恿下也尝试了几次毒品,也经常开始惦记那种奇妙的东西。
经过很长时间彻夜不眠的思考,一天早上趁他魂飘天外正在昏睡的时候,我收拾了衣物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离开了那个城市。
过了不久,他就因一次吸毒过量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更加坚信自己是个不祥之物,我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我怕别人知道我是个这样的女人。
我养成了一个照镜子的习惯,我常常在镜子里观察自己跟别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细长腰身、面孔阴郁的女人,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竟然害怕自己,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邪恶的东西是自己所不能掌控的。
我总是会想,如果我再结识一个男人跟他有了亲密接触,他是不是也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呢?
我很多年前就患上了失眠症,经常使用大量的安眠药物,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总把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跟梦境混在一起。
而且我还得了个奇怪的病:经常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锁门或是没关煤气?
其实我明知道我已经都关好了,可我还是必须得跑回去看一下,心里才能踏实。
如果我偶尔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却想不起来这个人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我会一整天苦思冥想,无心他顾,直到想起来为止。
为此我很痛苦,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我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叫做“强迫性思维”。
我还有轻微的自虐倾向,医生说那是因为儿时心理受到伤害造成的,潜意识当中总认为自己犯了错,而想惩罚自己。
我想医生是对的。我有两颗烂牙一直不敢去拔,就让它们时不时地在口腔里隐隐作痛。
我还害怕很多事情,总愿意更多时间呆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不愿意跟人接触,好像离抑郁症也不远了。
我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自己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听声音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可进入黑暗的城市是可怕的,谁知道在哪个角落里隐藏着什么罪恶呢?呆在家里都不一定安全,不能随便出去。
我又想起了令人们惶惶不安不断议论纷纷的凶杀案,凶手还没抓到,听说他经常在江边这一带作案,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我正在小屋里走走停停的时候,窗外突然“砰”的一声炸响,我连忙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来是一个焰火在远处升上了夜空,接着五彩缤纷的火花此伏彼起,爆豆一样喧闹开了。
对了,我几乎都给忘了,今天是市庆日,听说有大型的彩车游行活动。
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商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眨着眼在招揽着顾客。
这样热闹的周末夜晚,我为什么不能出去走走呢?
我刚失了业,而且口袋里只剩下十几块钱,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必须吃点东西!
我拧开水龙头洗了个脸,然后就换衣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件长羽绒大衣。
下楼的时候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正好还有一刻钟。
当我混入人流中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但是这时我已身不由己。整个城市的居民似乎都拥到了大街上,像一股洪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了心理上所能承受的范围。
前面的人不断地被后面的人推动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前迈动,前后左右找不到出口。
我的心里逐渐恐慌起来,空气中好像流动着一股众多人体分泌出来的腺素,隐含着易怒、狂燥等危险的兽性。
人群似乎在渴望着一种事态,一种发泄。
我的手脚冰凉,头也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被簇拥着走向哪里,茫然四顾,看到的全都是乱哄哄的一颗颗人头,我一心只想回到我那小小的安静的屋子,可是我回不去了。
人流裹挟着我加速朝市中心的广场拥去,以那里为中心的游行活动已经开始,色彩缤纷的焰火也达到了高潮。
这时我发现路边出现一座冰雕,那是用大大的冰块砌成的造型粗糙的一组天安门城墙,上面挂着几只红红的灯笼,用来照相用的。
我拼命朝那里挤去,一连踩了好多人的脚,最后终于衣发不整地将后背紧紧贴在了天安门城墙那厚厚的大冰块上。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后背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感觉,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
我抬头寻找了一下方向,立即快步朝“空中乐园”那座高高的建筑走去。
我进了电梯,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略显凌乱的头发。
电梯通上了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门一打开,我迟疑地朝外面走去。
餐厅里显得冷清清的,仔细一看,原来人们都聚在圆型的大玻璃窗前朝外望,这里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地点。
我向整个餐厅扫视了一下,他们中间谁才是约我的那个男人呢?
一只手突然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猛地回头……
第六章
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又高大又英俊的陌生男人,头发像个落拓不羁的艺术家一样在脑后扎成一束小辫,使他在人群中显得非常惹眼。他脸上的皮肤很光洁,有着健康的颜色,五官端正,高高的鼻子更显出一股帅气。
我无法判断出他的年龄,感觉他很年轻但又很成熟。
在接触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眩晕,那是一双具有危险性的眼睛,亦正亦邪,带着那种洞悉了一切之后的冷静和调侃,那目光能勾走你的灵魂,让你只剩下一个空壳。
“你是?……”我有些发傻地问。
“来,我们坐下谈吧。”他微笑着开了口。
就是他!是他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转身跟着他走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把包抱在怀里,平静着自己的心绪。
“把包放下来吧。”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微笑着说。
“哦……好!”
我连忙把包放在了窗台上,然后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仍然微笑着,似乎在等我开口。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开口说,然后盯着看他的反应。
“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他好像知道一切。
我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着四盆菜,全都是我平常爱吃的,但我没动。
“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否则我不能吃。”
“梅子……”他微笑了一下,“我是‘小猫’。”
我吃惊的样子一定不亚于突然撞见了细脖子大眼睛的外星人。
“你是小猫?”
我知道问完这句话,我的五官肯定已经尴尬地错了位。
“对不起呀,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只是用了一个女孩子的网号,你没给我机会说明,我想,你既然希望我是个女孩子,那就不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洞悉了我所有秘密的笑容。
我呆傻地看着他,有些受了伤害的感觉。
我想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脸色,慌乱中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一股液体热辣辣地直烧进肚子里,我没防备,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更加手足无措了。
“那是酒。”他说着向我递过一张纸巾。
我没接,起身去了洗手间。
我在洗手间边洗手边整理着我的思绪。
这家伙骗了我,我还把他当成了知己!
丢丑丢大了!
还说什么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
我生自己的气,其实人家从来就没强调过自己是女的,只是我看了他的网名就先入为主地把人家定位成女性,主动跟人家聊的。
但是,他也不应该就把自己真当成了女的,而且从不提醒我他是个男的,反而跟我聊了很多只有同性之间才能交流的话题。
我重新戴好眼镜,冲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磨蹭了半天才重新走了出去。
我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吃东西,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
“你的头发很漂亮。”他突然开口道。
“喔?”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点兴奋,但很快又压抑住了。
“没人对你说过你的头发很漂亮吗?”
“没人说过。”我假装不在意,只是不停吃着东西。
“梅子,对不起,我只是很想见你一面,你忘了你曾经给我留过电话号码吗?”
“那不是给你的!”我说。
他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我们谈得很投机不是吗?这才是最重要的,干嘛那么在乎我的性别呢?”
“我不知道……”我语无伦次,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叫三木。我早就想跟你见面了,有一天半夜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我刚拨完号码还没等听到接通的信号声你立刻就接了,可你却不说话,突然把电话挂了。”
“原来是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那天半夜十二点,那个神秘的从“地狱”打来的电话。
“我们在网上认识了那么久,还从未见过面,我很想见你,所以……请你原谅。”
“很失望是吗?”
我的自卑心理又在作祟,我可不愿意像小孩子一样,搞一些什么网友见面之类的幼稚把戏。
“不,是很意外,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真的吗?我家里可有镜子。”
我嘲笑地盯着他,想看他的窘态。
“是真的,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把你的美丽都藏在了眼镜后面。”他不但没窘,反倒很认真地说。
“网友就是网友,见面了还有什么意思?”
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禁得住这样的夸赞,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有些放松了。 “跟你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实在抑制不住想见你的冲动,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决定给你打电话。”
“是吗?”我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其实我早就想见你了,我想……也许我是爱上你了吧!”他这后一句话就像一根针突然扎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就像个气球,每个毛孔都开始嗖嗖地往外漏气。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直白和大胆地表白,真是让我有些怕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端起面前的酒又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不过没关系,我会给你时间好好考虑的。”他用他那双迷死人的眼睛盯着我。
我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快速地吃着东西。
我记得以前从哪听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说一个男人是不会调戏戴着眼睛的女孩的,在这里,“调戏”的意思也就是感兴趣。
像他这么英俊的男人竟会对我感兴趣甚至喜欢上了我?
这可真是个奇妙的夜晚。
一个英俊的男人从天而降,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突然向我示爱,我心里乱得感觉必须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好好品味一下,并且要好好清醒一下,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知道天上不会轻易掉下馅饼,真掉下了,说不定会是个能砸碎脑袋的砖头。于是我提出要回家。
“对不起,很晚了,我想我该回家了。”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拿我的包,但是我的包却不见了。
我四处寻找着,突然明白了:原来我把包放在了窗台上,而我们坐的地方却在不停地旋转,我在不知不觉中被旋转到了别处。
我的包也许早就被别人拿走了。
我更加慌张了,一天之内丢了三样东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木提出要送我回家,我还保持了一点理性,只让他送到附近的路口。
在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老是忍不住想裂开嘴笑。
我扶着墙壁上了楼,伸手从口袋里掏钥匙,钥匙串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刚把钥匙插进锁孔,身后突然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我紧张地旋转着钥匙,可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我身上立刻出了一层冷汗,手越发抖得不听使唤了。
脚步声在我身后近处停下了,我不敢回头,只拼命地转着门锁。
“我来帮你开吧。”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我猛然回头。
“是你!”
“对,是我。”微笑着的是三木。
“你跟踪我?”我惊讶地问。
“我刚才看到有一个男人跟在你身后,有些担心你,所以就跟上来了,你没看见有一个人上楼吗?”
“没有人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惊恐地左右看了一下。
“奇怪……”他嘟囔着走上前来伸手拿过我的钥匙,三弄两弄,门就“啪”的一下打开了。我明白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连道谢也来不及就一个踉跄撞进了门里,把他关在了外面。
我扔掉鞋子扑倒在我那张充满了故事的大床上,我把头仰在床边,把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
我静静地躺着,酒精使我觉得脑子里像有个蜂窝一样喧闹,身体和四肢也不存在了,只有灵魂飘在半空冷冷地斜睨着自己。
我不禁心旌摇动,我知道骨子里的自卑让我永远不懂得拒绝男人。
我的一个女网友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突然约我见面,而且说他爱上了我……
打住!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我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意念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来不及细想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干渴地醒来,觉得头疼欲裂。
我甩了甩头,仔细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这该不是我做的一个梦吧?
我警告自己,不能再想这件事了,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厄运。
时间不容我多想,今天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首先,我失业了,我要尽快地赶到富婆家里对她说我同意去做她的陪伴,夜长梦多,万一她改变了主意怎么办?
然后,我还得抓紧时间了解她的情况,早点把她的自传完成,好拿到急需的生活费。
我起身洗漱完毕,急忙出门下楼坐车。
在富婆家附近的路上看到一个水果摊,我很想买一些水果作为礼物给富婆送去,因为我以后要完全在她的手下讨生活了。
我站住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没有钱。
我刚要离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丁冬吗?
他正从马路对面的一间小发廊里低着头钻出来,身后跟出来一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女孩儿,依恋地仰头跟他说着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转身匆匆朝富婆家的方向走去。
原来这家伙拿着富婆的钱在外面养着个小情人呢。
我摇了摇头,也跟在他的后面朝富婆家走去。
我敲了门,自然是丁冬来给我开的门,他像往常一样盯了我一眼,冷冷地让开了身子。
富婆还是躺在床上,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状态很好,像没事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甚至怀疑医生是不是误诊了。
“你来啦?快坐吧。丁冬,咖啡!”她看见我,欠起身冲门外叫道。
“算了,别叫他了,我去弄吧。”
我急忙转身出去走进厨房,冲了两杯咖啡端了进来,迎面碰上了面色阴郁的丁冬,他盯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带着情绪把门“砰”地一声摔上了。
我没理他。 莫名其妙!
他跟我吃的哪门子闲醋,难道我还会取代他的位置吗?有些他能做的事情我可做不了!
我端着咖啡进了卧室,富婆谢了我,我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下,抬头看着富婆说:“上次你对我说过的那件事……我现在考虑好了,我决定每天来这里陪你,帮丁冬照顾你。”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富婆的神情丝毫不掩饰她的优越感,“那你要不要搬到我这来住?我的房子里可是有很多房间。”
“我暂时还是住在家里吧,过一阵子再过来,你看好吗?”
我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那个三木,我不想让富婆知道有三木这么个人。
“那就随你吧,什么时候过来都行。”富婆笑着说。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像我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很适合做家庭教师一类的女陪伴的,长相普通,外表木讷,又少言寡语,不但不会抢了女主人的风头,还做了一个很好的陪衬,只能突出富婆的美丽,而不会给她造成任何的危机。
“好,那我们接着上一次的谈话进行下去吧。”我从包里掏出记事本和笔,“上次你讲到……”
“讲到离婚那一段。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回到村子里,那可是……怎么说的了?衣……衣锦还乡。
“我可算神气了一回!我打了一辆高级轿车,买了很多礼物,来看我的人我都送了他们东西。
“我舅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拉着脸了,见了我那副巴结相,处处陪着小心,堆着一脸的笑,直笑得我瞅着都觉得累了,连他家的狗都直冲我摇尾巴。我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知道了钱的威力!”
富婆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她欠身端起床头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我回去是去和那个混蛋男人离婚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我知道他是想要钱,我就把一沓子钱摔在了他的脸上,我要花钱买个自由身!那家伙光顾趴地上捡钱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下露出的后脑勺,长那么大头一次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心里这个后悔呀,要早知道跟男人睡觉还能挣钱,我凭啥白白地陪他睡了好几年!”
听到这里,我的眼镜几乎咔哒一下掉到了鼻子尖上。
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坦白和直率。
但富婆立刻发觉自己激动之下说露了马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掩饰地补充道:“哎呀,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文化底子浅,不会表达自己,老让人误会!”
我也只好陪着她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就是我死去的那个丈夫。他认识我以后就缠上了我,总是给我献殷勤。
“他人长得也蛮不错的,只是年龄比我大了一些,那年我二十八岁,他已经四十五岁了。
“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那阵子我也想尽快找个归宿了,年龄一天天大了,也不能老那么混下去,男人都太坏了,在他们身上也捞不到什么大便宜,于是我就答应嫁给他了。”
富婆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呢?”我问。
“我很快就跟他结婚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毕竟年龄相差太多,我只是图他有钱,今后能过个好日子。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有钱,我被他骗了。”
“是吗?”我表示同情。
“可婚都结了,我也没什么主意了,只盼着他以后能多挣点钱。我也开始帮他跑生意,靠我以前的一些关系,帮了他不少忙,可他不但不感谢我,反倒说我出去卖弄风情,没事也找碴跟我打架,把我气坏了!不让我出去更好,我倒乐得在家享清闲,只要你能给我挣来钱就行。可他整天在外面跑,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闷得慌,时间一长,就跟他的司机好上了。”
我心想,这才叫本性难移啊。
我一边用笔在本子上胡乱写着,一边等着听她的浪漫故事。
可富婆半天也没有吭声,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说:“他的那个司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我早就看出他在打我的主意了。”
富婆说到这里撇着嘴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他老是勾引我,有事没事地跑到家里来跟我聊天,帮我做这做那,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了他。”
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写这个荒唐的自传。
一个风月场上出惯了风头的女人,等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时候一定会觉得非常寂寞,她要靠回忆往事来品味自己的人生滋味,并陶醉于当年的荣耀与风光。只有这样,她才能聊以自慰地度过生命中残存的日子。
也许,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她就像小说里所写的一种女人那样,自信自己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被人引诱了。
“我开始只是想跟他偷偷情,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惹出那么大的事。要是早知道那样,我是不会跟他好的。”富婆说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你没事吧?”我紧张地站起身来,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没什么。”她冲我苦笑了一下,似乎明白又说错了什么话,立刻住了口,伸手揽过小狗抱在怀里抚摸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后来……他想让我跟老头子分手,他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但是他告诉我老头子那时就快破产了,外面欠了很多钱,如果现在跟他离婚,我拿不到一分钱。他说他不想让我过穷日子,他得想法子弄点钱。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意外。”
富婆停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一天,他开车拉着老头子出去办事,路上出了车祸,车撞破护栏掉进了江里。”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浪猛地冲上了大脑,我低头偷偷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抬头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个老头子……你丈夫,他姓什么?”
“姓梅。”富婆回答。
果然如此!我已猜到他是姓梅的,因为我也姓梅。
“他们两人都死了,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打捞上来,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双眼紧盯着富婆不断翕动的两片涂了鲜艳颜色的嘴唇,再也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愁苦刺穿了身心的表情。 我从富婆家告别出来以后,不知不觉坐上了开往母亲家方向的公共汽车。
命运真是捉弄人,我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被带回了我曾拼命要逃开的事情里面。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
一年前,父亲因一次车祸去世。
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麻木地听着,没什么感觉,甚至冷笑了一声。
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什么别的,他只不过是男人中动物性体现得比较突出的一个。
事实上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在配偶孵育后代的时候,还会去觅食来喂养它们,而我的父亲却在生了我以后走得无影无踪。
我问母亲,他给他惟一的女儿留下什么遗产了吗?听说有一阵他发了财,赚了很多钱。
可母亲说,他不但没有遗产反倒欠了一大堆债,但他却有高额的人寿保险,那是一笔让人惊讶的数目,但受益人是他那个年轻的妻子,所以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却得不到一分钱。
他死后大批的债主逼上门来,但法律规定保险金是受益人的,任何人无权当作债务来索要,所以因为父亲的突然死去,那个年轻的女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富婆,而我,他惟一的女儿却依然穷困潦倒。
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深入骨髓的嫉恨,我在可怜自己的同时也有一点可怜她。
那天我放下电话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间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缘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永远也没有机会当面痛陈父亲的无情和寡义了。
我的潜意识中本希望有一天他在又老又穷又病、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会记起我来,那时我就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然后赡养他,不准他死,让他每天活在内疚和羞愧的煎熬中。
可他竟然敢就这样死去,连一句歉疚的话都没对我说。
父亲的死使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动力、目标和意义,我第一次这么痛恨他,恨得我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努力工作,整天百无聊赖,得过且过。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这个城市,我的出生地。
我按照地址来到母亲现在居住的一个低矮破烂的小平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一张被当作挡风用的破被子从里面掀开了,母亲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仔细地看着我,似乎一时没认出来。
她老得很厉害,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多年的苦难表情在她的鼻翼和嘴角处留下了永久的印痕,眼圈泛着经常用手揉搓造成的红肿,让人一看到她这张脸就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句问候哽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好低头走进屋子里。
我一脚迈进门去,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地窖,扑面而来的一股腐败气味让人窒息。
我憋住气站在光线昏暗的地上朝四下里看了看,窗边一张破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屁股深陷在沙发里,冷丁一看,似乎他跟沙发之间已经相互渗透,长在一起成为了一体。
他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迟钝地看着我,我认出那是继父。
“他怎么了?”我问母亲。
“中风了。”母亲没有表情地回答。继父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顺着嘴角就垂挂下来一缕透亮的口水。
“他动不了了吗?”我看着他问。
“手还能动,力气还大得很。这老鬼打不动我了,就下死手掐人,你看我这身上让他掐的。”
母亲撩起袖口让我看,我厌恶地扭过脸。
想不到这老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整天坐在沙发上流口水的老恶棍。
“屋子里不冷吧?”屋子里的火炉正生着火,温度好像还可以。
“没有烧的就该冷了,煤又快用完了。”
母亲说完,屋子里静了好一会。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转身朝门口走去。
母亲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把我送出了门,我转过脸对着她,似乎想等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
“过一阵我给你送点钱来。”
我绝望地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朝车站走去,心里空空的,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
车来了,我跳上去坐了下来。随着车子的颠簸,脸上不知不觉湿湿地爬下了一些泪水,我用手套擦了,然后吸了吸鼻子。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脏立刻难受地缩成了一团,我拼命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去。
我害怕,往往我越想抗拒的东西总是以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迫使我饿了近它。我知道自己经常能很理智和清醒地分析别人,却不愿意冷静地仔细分析自己。
后来我明白,就是那一闪念使我渐渐走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第七章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得密不透风了。我爬上楼走进漆黑冰冷的房子里,身上像发烧一样一阵阵忽冷忽热。
我没有开灯就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电脑,我翻看着我替富婆写的自传,发起呆来。
电话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割开了我头脑里的混沌,我清醒过来,一把抓起了电话。
“是我,三木。”
我把冰凉的话筒贴在发烫的脸颊上,没有吭声。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梅子!是你吗?”他有些焦急地叫道。
“是我。”我清了下嗓子回答。
“我能见你吗?我就在你楼下。你的房间怎么没开灯?你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
“我听见了,你上来吧。”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可我的嘴却这样说道。
“好的,你给我开门吧。”电话“咔”地一声挂断了。
我慢慢放下电话,打开灯,缓缓走到大镜子前,看着自己。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走上了楼梯,然后拍响了房门。
门开处我看见了那张英俊的脸。
三木似乎不急着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笑着看我,用他那双迷人的眼睛向我放着电。
我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转身走回房子中央重新坐在了电脑前的转椅上。
“我好像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我甚至比你还熟悉这里,你曾经给我描述过。”他四处张望着,“只是……怎么这么冷?”
他哈出一口气,立刻在他嘴边形成了一团白雾。
“这里没有暖气。”我说。
“怪不得。”他走到我面前,笑微微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做出什么表示。
我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不能动作,当他的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放大时,我本能地一转身面向了电脑。
他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直起身在地上踱了一圈,然后就停在了我的背后,弯下腰探脸过来看我的电脑。
他的双手环抱着我的后背,鼻尖就在我的耳根后面,咻咻的鼻息声吹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浑身酥痒。
“让我看看你在写些什么?”
他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然后拭探着用嘴来触碰我的脖子,我的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我似乎在问自己,其实不过是想掩饰那种堕落的冲动。
“可我幻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的嘴唇在我的脖子和头发上辗转着,“我们已经神交已久了不是吗?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好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也需要我,对吗……”
他的喃喃耳语就像咒语,我像被施了魔法。
他慢慢转过我的脸,替我摘掉了眼镜,他的面容立刻模糊成了一团。
“你很美……真的很美……你的眼睛,就像有雾在缭绕……”
当我仰面倒在那张大床上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看到高高的天棚似乎正向我俯压下来。
我想在那一刻我是清醒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把自己彻底地抛弃、撕碎,跌进深渊里。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给那张充满了故事的老木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我对三木说富婆出门了,没有去她家上班。
我们两人一起躺在床上直到黄昏来临,我饿了,三木就起来煮面给我端到床上喂我吃,然后我们又仰面躺下望着天棚海阔天空地闲聊。
我们从肉体到灵魂都赤裸单纯得像两个小婴儿,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可以相互信任的。
“你今天还不去上班吗?”第三天的早上,三木似乎不经意地这样问我。
“我不想去,以后也不想去了。”我躺在床上不动。
“为什么?”他奇怪地问。
“什么都不为,就是不想见到她。”我用被子把头蒙上,不愿意告诉他发生的事情。
“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气受?别管她,这很正常,在哪工作都要受老板的气不是吗?我们可不能再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了,你快去上班吧,我也得回去工作了。最近我的画一张也没卖出去,画廊老板已经不想再要我的画了。”
三木跳下床穿好衣服,然后拍了拍我的脸:“去上班吧,啊?你不想再失业吧?”
“好吧。”我答应他。
“晚上我带吃的过来,在家等我。”
三木走后,我又静静地呆在床上抽了两支烟,然后还是决定去富婆家工作。
我起床洗漱了一番,照着镜子,觉得又恢复了精神。
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然后下楼去等车。
我继续在富婆家工作。
那一段时间,富婆的行踪开始变得诡秘起来,她不再热衷于给我讲她的罗曼史,而是常常出去会朋友,然后过不了多长时间又面色紧张地跑了回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我偶然敲门进去,她立刻用手捂住电话,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正在和什么人通话,商讨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只好知趣地退出来。
她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
富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还有些什么秘密?我无法猜透。 一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按了门铃,可这回那个丁冬并没有应声过来给我开门,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试着轻轻拉了一下,门竟然开了。
“有人在家吗?”我边冲里面问着边慢慢走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
我有点奇怪,轻轻走到了楼上。
富婆的卧室门敞开着,里面并没有她的人影,丁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会不会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去医院了?
我在客厅里转着,心里正纳闷,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迟疑了一下,想到我现在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
对方不吭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咔嗒”一声挂断了。
我奇怪地放下了听筒,可刚一转身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又拿起电话,里面有一个女孩子怯生生的声音传来:“丁冬在吗?”
“他不在。请问你是谁?要不要留言?”我问。
“不用。”女孩子不回答我,慌张地挂了电话。
我想,也许是发廊里那个小女孩。我摇了摇头,放下电话转身走进了富婆的卧室。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和香水,我拿起其中的一瓶香水,打开盖闻了闻,然后在脖子后面轻轻点了一点。
在令人迷惑的香味儿中我想到了三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我又拉开一只小首饰盒,从里面掂出一根精致的项链,对着镜子带在了脖子上。我正左右转着脖子欣赏着自己,丁冬那张阴沉的脸突然出现在镜子里。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项链解下来放进首饰盒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脸上不禁发起烧来。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足可以挽回面子。
我停住脚转身站定对丁冬说:“刚才有个女孩子打电话找你。”说完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那双似醒非醒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谢谢你告诉我。”说完,转身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在客厅里坐下来,暗暗懊悔。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高跟鞋敲打着楼梯走了上来,门“喀哒”一声被打开了,富婆疲倦不堪地抚着额头走了进来。
“你去给我煮点粥,我吃过了得先睡一会儿。都累死了,昨天晚上本来就不太舒服,又被叫去打麻将,三缺一,不好不去。结果我赢了钱,他们不放我走,直打了个通宵。”
富婆甩掉高跟鞋,把包扔在沙发上,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心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
我把米洗好,打着了煤气。
看来她已经把我当作佣人来使唤了,而且还那么顺理成章。
我拿着勺子在锅里搅着,一边想着心事。
我觉得自己像很多人一样,在生活的磨练下,一颗心已经渐渐被一个冷漠和防范的坚硬外壳包住了,本来对周围的一切就冷眼相对,再加上对有钱人本能的敌视,我觉得自己跟富婆之间总是隔着很大的距离。
自从知道了她的病情以后,我开始同情起她来,甚至认为可以跟她以朋友相处,我感觉心上的这个硬壳已经有些软化了。
可是从昨天开始,我觉得这层壳不但又坚硬起来,而且更加冰凉厚重了。
在与富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那种无以名状的烦恼和不安,再加上一个意外的发现,足以使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昏暗,内心也变得冷酷起来。
我呆想着,完全走了神,锅里的粥冒着泡沫汩汩流淌出来,我却浑然不知。
“哎哟——,我的天哪!”富婆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惊得我浑身一抖,一不小心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发什么愣啊!毛手毛脚的,这么点儿事都干不好!快把地擦净了!快擦呀!”
富婆用这种很不客气的口气跟我说话,惊慌之余我感觉心被刺痛了。
我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污迹,用抹布仔细擦着。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尖就快触到富婆那一双趿着精致绣花拖鞋的脚,我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一朵朵桃红色绣花的针角。
一阵屈辱感蓦然升上心头,我慢慢停住了手。
“我不吃了,得先睡一会儿。你待会儿上街去给我买点东西,这是钱和清单,注意点儿,别弄丢了!”富婆吩咐完毕,转身进卧室去了。
我跪在地上良久,心里曾闪现过但一直抑制着的那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
第八章
一天晚上,回到家时我无意识地抬头朝三楼看了看,这一看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我发现我的窗口竟然亮着灯!我的心脏咚咚乱跳起来,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跑。
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迟疑地回过身来仔细地看了一看,这才发现亮着灯的窗帘是带花的,那根本不是我房间的窗户,是隔壁那家的。
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又嘀咕起来:难道小楼里又来了新住户?这么说我有了一个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男的还是女的?
我边想着边走上楼梯,在路过隔壁的房门时我放轻了脚步,偷偷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房门关得死死的,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我停了一会儿,就打开自己的房门进屋里去了。
刚进屋不一会儿,三木就打来了电话,他说要带我出去吃晚饭。
“怎么?你发财了?”我问。
“你不用管了,还在老地方,旋转餐厅,不见不散!”
我穿好衣服直奔空中乐园。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白天凛冽的寒风已平息下来,但气温却在急剧下降。
空气中散布着浓浓的烟尘,让人觉得胸腔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
街上的行人个个步履匆匆,都想尽快赶回家去享受温暖。
整个城市陷入一种苍凉凄惶的气氛之中。
我快步朝空中乐园高高的建筑物走去,在路边的一个橱窗前我停住了脚步,对着玻璃照着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时,我看到身后有个人影一闪,迅速消失在旁边的角落里。
我立刻想起了人们议论的那个专门杀长发女人的杀人狂,急忙把头发挽了起来别在脑后,又转过身来警惕地往四周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忐忑不安地朝前走去。
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经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像有一道电流从身上通过,从头皮麻到脚底。
每次停住脚步,总感觉身后有一个五官模糊的面孔,忽近忽远,左闪右躲。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该不会是那个杀人狂的下一个目标吧?
电梯一直朝最顶层升去,失重感让我有些眩晕。
我推开餐厅的大门,四处搜索了一下,三木还没有到。
我选了上次我们坐过的位子坐下来,然后转头朝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望去。
两条闪烁的彩灯画出市中心那座大桥的轮廓,桥上是穿梭不息的车流。
高大的广告牌鹤立在各种建筑之上,使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现代都市的浮华与喧嚣。
我忽然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我似乎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到处是直耸入天、奇形怪状的建筑,发出钢蓝色的幽光,冰冷坚硬、死气沉沉。那景象,就像科幻电影里阴森可怕的魔域,没有一丝儿生命的气息。我十分茫然,随后就感到极度的恐惧。我想逃走,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惊叫起来,就吓醒了。
我正望着窗外出神,眼睛被突然从后面伸过来的一双手捂住了,我吃了一惊。
“猜猜我是谁?” 身后传来三木故意装出来的声音。
“别闹了。”我扒开他的手,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三木坐下来看着我问。
“没什么,刚才在路上……好像有人跟踪我。”我心神不定地回答,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是吗?什么样的人?”他连忙问。
“嗯……很奇怪的人,说不清……算了,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最近的情绪好像是有些不对,有什么事吗?”三木观察着我的表情问。
我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吗?”
“没什么,真的。我们快叫吃的吧。”我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看着菜谱。
“那好吧。告诉你,我今天卖出了一幅画,而且又有一个人找我画肖像,今晚我们可以小小地奢侈一下,吃完晚饭你想去哪玩儿?”三木兴冲冲地问我。
“哪也不想去,回家!”
我对三木那种不谙世事、只知道玩乐的天性有些不悦。
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人了,他不像个能成大器的人,但他的目光里却有着一种极深的东西。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顿晚饭,我就和三木一起回到了我的小屋。
三木在床上表现出的体贴、周到和熟练又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熟悉女性生理,也非常了解女性心理,他甚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
可是有时候他又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幼稚呢?
月色被厚厚的窗帘挡在外面,屋子里黑得好像连空气都粘稠了。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翻了个身,脸冲着床外,背对着三木。
我们两个静静地并排躺在大床上谁也不想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小屋子里被我们搅热了的空气渐渐冷却下来,我以为三木睡着了,便从床上轻轻坐了起来,伸手在床头摸香烟。
在我点烟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在亮光中看到三木正大睁着眼睛盯着我,我的手一抖,火熄灭了。
三木从我手里拿过打火机,打着了火,为我点烟,我和他在光亮中深深对视着。
火苗熄灭了。
我想我是错的,他并不像我感觉的那样心无城府。 早上,我路过新邻居的门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下,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大概还睡着呢。
此后,我每天经过邻居门口,就会不自觉地去侧耳倾听一下。
自从我的邻居搬进来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或她的面,他(她)似乎从不出门,感觉神神秘秘的。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一走到楼下,也忍不住要抬头看一下窗口,每天晚上那个窗口都亮着灯,好像故意在等着我似的。
那亮着灯的窗口在寒冷的夜晚给了我一丝温暖,使我养成了一个抬头看一下的习惯,回家的脚步也不是那么无望了。
那天,我故意早早地在富婆家附近的那个车站下了车。
我躲在一棵树后,朝对面望着。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小发廊关得紧紧的门打开了,丁冬像上次一样从里面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他走得没影儿了,才穿过马路朝那间小发廊走去。
我轻轻推开小发廊低矮的门,里面光线十分暗淡,一张花布帘把小小的屋子隔成两半,外面摆了两张椅子,桌子上堆着一些理发用的工具。
听到动静,那个小女孩儿从花布帘里钻了出来,热情地问我:“要做头发吗?”
我看到小女孩身后的花布帘里是一张凌乱的床铺,里面还拥挤地堆放着一些衣服和杂物。
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照片,我一眼认出那上面正是丁冬和这个女孩。
“哎,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男的,他弄头发手艺还不错。”我说。
“他是我男朋友,现在他不在这里干了。不过我的手艺也很好,你一定会满意的。”女孩子真诚地对我说。
“是吗?那你晚上什么时候关门?”我问。
“大概九点左右吧。”女孩子回答。
“那好吧,我现在没时间,要赶去上班,我下了班再来。”我说完转身走了出来。
我赶到富婆家的时候,富婆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她在镜子里看到我走进来,没像往日一样热情地打招呼,既不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冷冷地从镜子里看着我。
“今天起得真早。”我犹豫着问候了一句。
“你真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心了!如果你喜欢什么,跟我说我可以送给你,干嘛当小偷呢?”富婆开了口。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别装湖涂了,我的项链呢?看不出你还会来这一手。当初给你钱你不要,我还当你有点穷志气,原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呀!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富婆气呼呼地说了一通,比直接骂人还厉害。
我正愣怔着,丁冬走了进来,他像个打手一样站在富婆旁边得意地看着我。
我心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恶人先告状!
幸亏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了,那就别怪我出手了。
“你丢了项链?我知道在哪,我带你去找,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发廊里,也许正戴在一个小女孩的脖子上。”
我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一番话,然后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丁冬。
“你说什么?”富婆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丁冬。
“有人偷了你的项链,但不是我,我只不过发现了那个人的一点小秘密,就遭到了他的打击报复。”
富婆再次把脸转向丁冬。
可怜的小“门铃”没料到我竟然知道他的底细,神色立刻慌张起来。
现在轮到我在一旁幸灾乐祸了: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这点水平还想跟我斗!
“是真的吗?”富婆的脸色阴沉得铁青。
丁冬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怪不得!你这个小白眼狼,三天两头跟我要钱,原来都给了小妖精了!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富婆手指着丁冬,气得花枝乱颤。
丁冬用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到大门“砰”地一声被摔上了。
富婆把手里的梳子摔在镜子上,然后捧着脸抽泣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背后,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别生气了,注意身体。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逼我说出来的。”我有些歉意地说。
“不怪你,你早该告诉我,要不然他还说不定打我什么主意呢!我早就该把他赶出去了,我说怎么整天神出鬼没、阴阳怪气的,原来只是想骗我的钱!男人都一样,老的、小的,都一样的没良心!”
富婆的胸部激动得剧烈起伏着,我低着头没有吭声。
接下来的几天富婆一直都是无精打采的,看来丁冬的背叛很伤了她的心。
我提议陪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于是我们两个去了商场。
富婆一进到商场里就像一尾鱼儿游进了大海,在试衣间里钻进钻出,好几个服务小姐左右逢迎,小心地伺候着。
富婆撒气般地买下一大堆东西,派头十足地刷卡,然后昂首走在前面,而我则寒碜地拎着大包小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商场里到处都是明亮的大镜子,我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发现自己跟这个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的羽绒大衣已经很旧了,而且是一种肮脏的灰暗颜色,使我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尘,显得灰头土脸,面目模糊。
商场里温暖如春,我替富婆拿着外套,双手又拎着一大堆东西,加上心底的自卑和羞恼,只觉浑身燥热,面部紫胀。 “来,你替我试一下,我累了。”富婆在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手里拎着一件毛衣对我说。
“我……?”
我愣了一下,只好放下东西接了过来。
我钻进试衣间,慢慢地把大衣脱掉,对着镜子穿上了那件毛衣,然后迟疑地走了出来,在富婆和服务小姐的支配下木偶一样转着身体。
“不好看,一股小家子气!不要了,我们回去吧!我觉得身体不舒服。”富婆站起身就走,我急忙换下衣服,在服务小姐轻蔑的目光下仓皇追了出去。
富婆的身影已经隐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急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着,突然,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不就是富婆发病那天电视里曾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吗?
他的那张脸让人过目难忘: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戴了个橡胶面具。
此时的这张脸在人流中忽隐忽现,在他前面,只有三四米远,我发现了富婆的身影。
我抱着一大堆袋子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着追上了富婆,回头看着后面,那张橡胶面具似的脸已经消失,就像突然出现那样迅速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快走吧!”富婆的心情突然败坏起来,不耐烦地催着我。
一回到家里,富婆一句话不说就进卧室躺下了,好像对新买的东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此后的几天富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
我感觉她似乎有些责怪我的意思,因为我说出了丁冬的事情,使她一气之下赶走了他。
现在,她对自己的决定可能是后悔了。
她的身体状况也有些不好,一讲起话来思维就混乱,思绪陷入过去和现实的交叉之中,跳跃式的讲述让我很头疼。
我听而不闻,胡乱地在纸上画着曲线,我想我现在用不着它了,我再也不想替人写什么无聊的狗屁自传!
我有一种冲动,我真的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该吃药了,我去给你倒水。”我站起身来殷勤地服伺她吃药,然后观察她的脸色说:“你应该换个心情,转移一下注意力。我看我们不如把房间装饰一下吧,我觉得厅里这面墙壁显得太空了,应该挂一幅装饰画什么的。”
富婆无精打采地朝那墙壁扫了一眼:“那就把我的相片挂上吧。”
“对了,我有一个表哥是个画家,专门给人画肖像的,不如让他来给你画一幅油画肖像挂在客厅的墙壁上,那样整个房子就会显得有品味多了,现在时髦的上流人都流行给自己画肖像。”
我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身体里有一股我不能掌控的势力开始活动了。
“真的吗?那好啊,你这就叫他来吧。”富婆眼睛一亮,突然高兴起来。
“现在我可找不到他,明天吧,我明天带他来。”我装作随意地接着说:“你不知道我表哥这个人,从小死了父母,性格有些放荡不羁,但他人特别聪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幽默风趣,只是一直怀才不遇,还满清高的。靠给人画像维持生活,却视钱财为粪土,自得其乐,典型的风流才子,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心碎过。”
“真的吗,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那就明天,说定了?”
富婆的兴致被我勾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