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吸血姬》--作者: 暗AN
第一章某天,当我笔直穿过圣马克广场,风吹起我黑得发蓝的长发,沉沉的,流水般泻在肩上,身旁众人的目光步步紧随,我有些叹气,来了多久了?当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少年不再有魅力,威尼斯的日子便有些单调乏味,我开始想去中国。
其实,我之现在,开始的源头,就在中国。
那一年,我十六岁。
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中如宝似玉,我美丽,骄傲,尊贵,自信,总以为世上一切,全会自动臣服在脚下,所以当那个男人立在面前,他含笑调侃的目光立刻挑得我愤怒。
他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目光阴郁,打扮突兀,行动之间,带着不可抑止的颓废慵懒,他看我,不是惊艳,只有沉思。
“你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仔细打量,叹气:“可惜,总有一天也要老的皱的,真是有些舍不得。”
第一次,居然有人胆敢这样羞辱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冲撞,不如说是点到了痛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鞭子。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鞭子的代价有多么昂贵。
长鞭扫在他脸上,鞭梢翻卷,在皮肤上击出血痕,可是一瞬间,那道血痕便消失了。他的面容犹如润玉腻脂。
“妖怪!”随从们大惊呼救。
慌乱中,有人伸手拉我,“郡主,我们快逃。”
我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只是盯着他不放,妖怪?难道就是这样的?
对面,他已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如柔风吹拂大地,只轻轻一触,保护我的侍卫便吐血倒地,余者更是恐惧,他们抛下我,自顾自逃命奔开。
他又伸过手来,这一次,奔向我。
“别…。”我突然知道害怕,拼命要避开他的手:“求求你,别杀我。”
黑夜中,他‘咯咯’地笑,身上的黑衣与四周混为一体,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只觉得耳旁响起风声,我们腾空而起,在他的怀里,我惊骇莫名。
他拥着我,如一只捕食的大鸟,穿过街区,跃过城墙,连绵的林木从脚下穿过,离家多远了?我不知道,终于,他把放在一片坟地里。
“救命。”我只叫了一声,便知道是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求求你,别杀我。”我再一次讨饶,生命对于我来说是锦绣前程铺地,我才尝了点甜头,不想这么快放手。
他微笑,低身过来看我,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男人。
我稍稍镇定了点,只要他像是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可以不死。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是咸阳郡守,他会赐你无数珠宝财富。”
“哼。”他摇头。将手放在我面颊上,轻轻的抚摸。
“他同样可以赐你无数的美人。”我紧张起来,皮肤上暴出粒粒疙瘩:“各种各样的,每一个都比我美丽漂亮。”
“哦。”他不停地打量我,上上下下,犹如在估算评价。
“求求你,我发誓,他肯的。”我探不出他的意思,绝望无奈,惊惶失措,还是哭出了声音。
“嘘。”他轻轻止住我的眼泪,凑过来,在我耳跟舔吻。
我更害怕了,他对我有兴趣,这样一个妖怪,他会不会吃了我?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柔声说,起手松开我的发髻,钗环珠花‘叮叮当当’落了下来,长发立即披满一身。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惊叹,用手掠起一缕:“果然如丝锻般光滑,我很喜欢。”
离近了看,他是个美丽的男人,俊秀的轮廓面目,身体舒展修长,可是,我怕他,他是那么的阴冷,根本不算是我的同类。
如同坠入了一个噩梦,凄凉寂静的坟场,黑衣诡异的男人,他正在仔细地观察我。那目光,已不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却像一个商人在挑他要的货物。
他解开我的裙带袍襟,露出身体,认真查看每一寸肌肤,连指甲也不放过,虽然惊骇莫名,可我无力抵抗,他的笑容如有魔力,我不由自由,受到诱惑。
“不错。”他低低的笑,满意地点头,然后,俯下身来,舔我。
我十六岁,并没有近身过男人,最亲近的男人是父亲,连我的夫婚夫——杰,都没有真正拉过我的手。
这样的接触是陌生而强硬,我无力挣扎,眼看他凑过身来,冰冷的唇贴在我的颈上。
冷,真冷,如玉石一样的凉意,他是没有温度的。
我急急喘息,浑身发抖,任他覆在身上,仰起头,遥见一轮明月清冷无情。
他缓缓地移动,舌尖滑过我的耳垂,突然,向后长身而起,面上,露出两支尖尖撩牙。
我骇极大叫,他却强按住我,扑过来,长长利齿刺咬进皮肤,牢牢地制住,耳旁,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在吸我的血。
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鲜血有这么多,娇生惯养的一身,平时连擦破块皮肉也算大伤,当此刻,鲜血汩汩涌出,我才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
已经晚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外泄,由那个小小的创口,游离出身外,我无比恐惧,甚至忘了疼痛。
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人渐渐神志昏迷,他却突然停下动作,俯身在上看我。
犹豫不决,沉吟不定,我早已眼花魂散,朦胧间仿佛见到他唇上殷红,点点滴滴都是我的生命。
我实在看不清楚,只好闭上了眼睛。
同时,有一股温湿的液体触到身上,他抬起我下巴,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嘴里。
毫无意识,本能地,我张开嘴,任那腥甜汁水涌进口中,开始的时候,我呛了一下。
“慢慢来。”他说,捏着我的颌,引导我吮吸吞咽。
那是鲜血,他的鲜血,待我再有些力气,睁开眼来,可以看到他腕上伤口,正汩汩流出红色。我吃了一惊,顿住了。
“小宝贝,多喝些。”他‘咯咯’地笑,又在我口里挤了些。
咸、甜、浓、郁,血液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我只觉自己正无法控制,心里讨厌着,身体却渴望地凑了上去,含住那脉井源,深深汲取。
慢慢的,他笑不出来,努力要收回手去,但我如附骨之蛆,紧随不放。
“停下。”他喝,可是没有用,他只好来扯我,如同拎着只蛆从腐肉上剥离,一抖手,把我抛在一边。
我仰面倒在地上,腹中鼓涨,喘息咻咻,意犹未尽。
他也在喘气,面色更白,忿忿地骂我:“你这个贪心的小东西。”
我并没有听进去,喝进去的鲜血是温热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流出,说不定还混着我自己的成分,可是现在,它在我身上绞动,瞬息变得冰冷,冷得刺人。
我抱住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一截截地,在结冰。
“冷。”我哭泣,哀求他:“救救我。”
没有人伸出手来,周围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感觉比刚才被吸尽血还要深刻鲜明,可人偏偏死不掉,神志越来越清晰,一寸一分,我感到自己的变化,饱涨在胸中的水分如同自己生了脚,在四下飞窜,每到一处,便用冰棱杀个遍体鳞伤。
“啊…,嗯…。”耳边有人在嚎叫,却是我自己在大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冰寒中沉浮磨难,死去活来,再一次立起身来,是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我浑身无力任他摆布,将我安靠在一块墓碑上。
他从身上摸出把锋利的匕首,上来整理我的长发。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再一次称赞,不住用手衬起细看:“闪着重重蓝影,简直是有自己的生命。”
我欲哭无泪,浑身冰凉空虚,无助地看他,张了张嘴,却又终没发出声音。
“是不是很冷?”他问我:“饿不饿?”
饿?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种搜肠刮肚难受的感觉是饿,我立刻拼命点头。
他放下匕首,神秘一笑:“等一会,我会给你礼物。”
他走了。不,准确的说,他跃走了,身轻如燕,在林中飞窜,每一跳起,要过很长时间,才下地换力。
黑夜笼罩着我,抬起头来,满眼星辰明月,再往四处看,我是坐在墓石堆里,星星磷火在远处上下飘荡,暗淡清冷孤寂,可是,我却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石头,冰凉僵硬,可我的腹中虫噬般的抓痒钻心,似有一堆无形的小嘴在里面吸吮寻食,它们遍觅不到,便露出细小的牙齿,一点点的叮咬狠刺,我熬不住,又一次痛苦地呻吟出来。
等他回来,我已在地下翻滚起来,手指抠着石块,几乎要折断成节,面孔在粗石上擦过,也不知道疼痛,
他不是单身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年青人。
见我疯狂,他放下猎物,俯身来看我:“你怎么了?”
我哀哀地叫,双手乱抓乱舞,无法回答。
“别急。”他低低安慰,一把把身后那个悚悚发抖的人拉过来,拧起他颈子,如别转只鸡头,送到我面前。
“乖,来喝一口”,他说。
我哼哼歪歪,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不肯。
他怒,猛伸过头来,自己露出长牙尖利,一口咬上去,那人痛声大呼,鲜血立刻喷洒在我们脸上。
“张嘴。”他暴喝。
我紧咬着牙,唇上却已感到了那股温湿,血香刺激得我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条缝。
“哼。”他冷笑,手上使劲,那可怜的人大声惨叫不绝,鲜血喷得我一身。
有几滴溅进嘴里,触在舌头上,立刻自己滚下喉去,鲜美温热的令我再也忍不住,不知不觉张大嘴,堵上去,‘咕咚咕咚’地狂饮不放。
“慢点。”他满意地笑,一手抚着我的长发,另一手也松了劲,让我自己按着那个男人,不住地猛吸。
这一顿饱餐,直吸得那人眼珠翻白,痉挛抽动,一滴血也没有浪费,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我沉沉地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的笑,“反哺后的身体是特别需要血液的,否则就会干枯而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突然,发觉不对,伸手摸索在唇上,我失声大叫起来,我的面上,赫然竟也有了二只尖尖牙齿。
“啊……。”我拼命里用力,想扳断这些异物,可是它如同生了根,紧固有力,倔强不屈。
“你干什么?”他皱眉,上来拉开我的手:“难道刚才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这是什么?”我哭叫挣扎:“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暗夜一族,”他边制服我边道:“我们是黑夜的主人,加入了我们,便会有无尽的美貌与生命,人类渴求了一生的东西,现在,你都已拥有了。”
见我听不进去,他起来拖着我,一路拉到一湾泉水边,强捺着我的头,往下看。
“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被大力制服着,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水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披散迤逦,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的白腻,星辰一样的眼眸和无血色的双唇。
“满意么?”他贴在我耳旁低低的笑:“你的美丽再也不会枯萎,从今天起,每时每刻,你都如鲜花般的芬芳。”
“我要回家。”我只是哀求他:“不管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狂笑着指我:“你已成了我的族人,人类只是我们的猎物,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乘他不注意,我拔脚就跑,出乎意料,我跑得如飞一般轻盈,双脚只一点地,便可跃起上半空,借着风向,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一路夺命狂窜,辩不清东西南北,树林在身边丛丛呼啸而过,头上的明月紧紧相随,跑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离城很远的一片山林里,每年,父亲都会带我到这里打猎,再过去,便是太守休息的驿馆,这里到家,通常要有一天的路程。
可现在,我已完全不同,这些路,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我含着泪,冲进去,看门的仆人只眼一花,便见我进了太守府。
已是四更天时分,太守府灯火通明,大堂里,父母面容悲伤,坐在里面叹息,见我奔入,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
“姬儿。”父亲大喜若狂,上来抱住我:“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扑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努力地哄我安静下来,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那个抢你的人呢?”
“太守大人。”一边有人说话:“小姐才回来,又受了惊,还是不要强迫追问的好。”
他走过来,是我的夫婚夫杰,他是个削瘦英气的年轻人,满面关切之情,注视着我,轻轻说:“大人,朱姬是我的夫婚妻,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是的。”
“好。”父亲又是欢喜,母亲也已走上来,抱住我,含泪叹:“事情都过去了,姬儿,别太伤心。”
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是强暴么?我有些明白过来,可是,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们根本想不到,我虽然没有被欺负,却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怪物。
“父亲。”我喉头出声,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大人。”看门的一众人已跑了进来,他们神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靠近,只是对着父亲惊魂未定地说:“小姐她……。”
我眼光转过去,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算了。”父亲不明究里,只是叹气:“今天小姐的事情,你们所有人,一个也不许吐露出去,否则,我决不轻饶。”
“是。”所有人低下头来,同声答应。
“来人,快扶小姐去休息”。父亲吩咐下人,又向杰抱拳:“中郎将也等了半日了,天气不早,今夜也不必回府了,在我府里安歇一晚,明日,我们将姬儿的婚事再商榷一下。”
他还是不放心,怕杰后悔。
我随着婢女回房,她们端来热水为我擦身,说也奇怪,我的衣裳上血迹划痕累累,可身体上一点伤处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小小的伤口也没见到。
她们不敢说什么,为我净身换了衣裳,才出去了。
我睡不着,遥遥更漏声传来,我知道,不久便要天亮了。
第二章
房间不大,我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很觉烦躁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终于,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才稍觉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闪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却份外眼明耳利,远远有人声传来,身不由主,我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激烈的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满满地,房中全是人,父母、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站在面前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是浑身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望着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血来。”
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伤神,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谁?”房里的杰立刻听到了,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一见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浮想连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也在低唤,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眼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我:“姬儿,睡不着么?”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越发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谎言,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石板地划过,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太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有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啊,温热的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会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凄迷,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粘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说话时,他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跳跃,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纹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恶毒纠结的污秽,已于脏乱中悄悄透出浓香,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自己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浓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二枚小小利齿已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是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奋刺,边刺边喝:“大人小心,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直接一击而中,剑伤不过是剑伤,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太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遥遥地在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受不住,慢慢蹲下身来,抱住膝,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群龙乱起,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气势汹汹地蛮不讲理。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我腰飞一般的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二支同样的利齿,在无月的黑暗中,映着火烛灿灿生辉,他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弱点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我们越过庭院、城墙、矮丛,高大的树木林中,透过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不住催促,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一头栽倒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待我好些了,他又微笑“起来吧,这一课,我们慢慢的学,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个伴及所有的灵巧手段。”
我附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难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你这一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动力。”他轻轻地不住往向下说,我疲惫不堪,慢慢坠下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它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富源泉。
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繁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浸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繁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他吻住,纠缠间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深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愣,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那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漫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嗯……。”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笙说:“尝尝这绝顶的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光洁妩媚的额头和青春娇嫩的面颊,满身彩花的纱裙衬得她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来,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手窜身上来,他拖着我,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头,将我迎到她颈上,玉琢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来。“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二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浓浆,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咯咯’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粘稠的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她/他的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暴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美味引诱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一把大力拦截。
“说。”他冷冷追问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求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饥饿受苦。”
第三章
妥协不过是第一步,几天后,他带我入城去猎食。走在宽阔的官道上,身边所见路人不过三三两两,然而转过几条街后,我们进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两旁玉宇高楼,点缀着红花绿柳佳人,行人马车如流穿过,处处纸醉金迷飞彩。
在人群深处,他忽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害怕,行人拥来挤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们,他们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浓丽香艳,簪花披纱闪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每一个,面上都堆着各式各样的笑容。从身边擦过时,有人对我冷冷地啐骂,也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答话,只是慢慢走了开去,街很长,人又多,我无法跃起飞奔,只好随着人流起伏前进,才走了不远,迎面便遇到一辆马车。
高大雄姿的骏马,口里嚼着镶金环佩,车上垂挂着轻薄而柔丽重绣锦帘,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搭住车架往上腻声娇唤,马夫衣饰鲜亮,用柄乌黑油滑的马鞭将她们一一拨打开去。
“滚开,骚娘们。”他不住咒骂。
他到底不过一个人,抵不住众人七手八脚,一个照顾不到,窗帘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贵人面孔来,那是个明秀的青年人。
乍见风流人物,女人们更是兴奋踊跃,她们争先恐后,努力要攀拉上前,口里呖呖地做出娇音宛转。此情此景,我心里渐渐想通过来,但仍被挤得上前,头上马车夫的鞭子霍霍,一不留神,一记抽在面孔上。
直抽得我偏侧过头去,心里一恼,随手用力推开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扑落落跌滚了一地。
马车原地顿住,车夫半举着马鞭,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看他,平庸粗野的面孔,这样的人笙是最讨厌的,他很挑剔,只喜欢俊美出众的猎物。
他被我看得心惊,可是转不过脸色来,略一犹豫,鞭子便又要招呼上来。
我静静的等着,他的动作并不快,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一格格延展过来,并不比只蜗牛爬行快多少。我暗中捏拳,只等他再一鞭过来便要反击而上。
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他还是停了下来,车中人喝住了他。
“根发,不许无理。”
他自己揭开窗帘,向我微笑抱歉:“对不起,刚才是我的下人鲁莽了,姑娘,有没有打到你?”
我转目看他,江南雅致的富家子弟,绫罗素锦,璞玉乌簪,一举一动俱是文秀有礼,他向我含笑抱拳,“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容许在下载你一程以作赔礼。”
他在邀我上车。我早已明白,这是条奢糜繁华的流莺花街,所有的倚门卖笑温床,他请我上车,也是把我当成了其中一个。
我有些犹豫,笙在哪里?是不是正在附近觊觎我的作为?转眼的时间,车上的人儿已殷勤地揭起帐帘,连那个粗声粗气的马夫也低下头来,将踏脚锦凳放在我脚边。
“姑娘小心。”那少年伸出手来,他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若是明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再敢来看我一眼。
我终于踏上马车。昨夜,笙可也是这样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一同驶出街去,马夫继续粗鲁地挥打马鞭,莺莺燕燕的娇语变成了咒骂,声流不相关得如对岸观塘的潮水,我偏过身去,只用心思去看车里的那个人。
不比笙的俊美,杰的英姿,他的清秀只是文雅贵气,衣饰整洁昂贵,玉带下垂出一结丝络缠花,结上勾着环龙凤通透圆璧。
富贵子弟的从容和鲜明,令他顾盼自如间气度高人一等,其实来到这春风街上的男人,本就是为了花钱找中意的女人,但是他的运气太差,他找到了我。
我被带到一栋高楼深院,也许是处藏娇的外室,诺大的锦绣庭阁,只得一个看门人在把守。
根发放下锦凳,势利无理的小人嘴脸,在权贵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从马车到大门,短短的一段路,他呵腰谄笑极尽媚态十足,然而他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下人,连铜钉的大门也走不进去。
锦衣公子扶着我手,挽起衣摆裙裾长袖,缓缓拾级而上,“姑娘,小心。”一路上他殷勤照顾,不住合紧手掌体贴:“怎么手里这么冰凉。”
当然是冰凉的,如果他此刻近身来,俯在胸口静听,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他并没有这么大胆,也许最后终是如此,但是现在,他还要维持客套。
我们入了房,同样的雕梁画栋,一室石器字画古玩,漫浸着朴素奢移的底蕴,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些许骄傲满意,“姑娘,千万请不要客气”。
我茫然看他,房中四角各悬有一盏琉璃宫灯,四道霞瑞怒瞪若四双冷笑慧眼,叫人看得刺目心惊,我本能的轻轻一指,说:“灯太亮了。”
他顿时‘呵呵’笑了,风尘女子惯有的刁钻小计,在这房里曾施展过多少,他又到底见识了多少,心上了然烂熟,虚架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熄灭了所有的琉璃灯后,他走上来紧紧拥抱住我身体。 黑暗里,第一次,我见识到男人的唇齿温存,软蠕绯红的两片洞天,展开来,露出粒粒白玉珠光璃璃,手攀着腰肢,颊贴着颊,含咬住唇角,又柔滑钻探而入,口里低低地含糊不清,他在说:“好冷。”
昏暗的幽室里,他看不清四周环境,而我却可以凝视他,合上的双眼,指甲长短的丝丝浓睫,男女之情,春宵之秘,以往深闺午夜的羞涩隐谜,赦然昭昭显露,叫人猝然不及防备。
我手足僵硬,狼狈到无法招架。他奇怪起来,“怎么了?”他问,眼里有一抹疑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卖笑女子神情竟会如此生疏别扭,可略一停顿,他还是善意的改变了话头:“来,”他说,“脸上怎么这么冷,让我来好好暖和你。”
一边说,一边手已寻去解我腰带,再将头抵蹭在怀里摸索上下,纠缠里,我开始慢慢地贴在他身上,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是什么在暗中一跳一跳的涌动,它引诱着我不住俯下去,将唇舌舔在他的颈上,轻轻触滑。
“不错。”他欣喜地赞了一声,手上缓下力来,重新闭上眼等待。
我就在那里反反复复曲曲环环的舔遍,隔着薄薄紧韧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底下那股热烫,它在召唤着我,一波一波,泛着香甜的芬芳。
他突然‘哼’了一声,我这才惊觉舌头微甜,忙抬起头查看,眼下颈上已是两汪血泉。
漆黑里他不觉异状,反而来劝我:“没什么,轻些,再来。”但我手足无措,盯着他犹豫不决,两弯利齿在暗中映出幽幽浅光。
他终于觉出不对,盯住我看了又看,渐渐睁圆起眼睛。
两条有力的手臂突然自后禁锢住他身体,束着他往后退去。笙自他脑后探出头来,只一照面,已贴上去咬住颈子。
我退到一边,看两个男人在房中争力恶斗,他又如何能胜得了笙,被强硬地捺在怀里生生地吸去大半的血,直到他手足酸软,无力瘫痪,笙才松了手,对我说:“来,该你了。”
我走近些看他,已呼吸沉重,双眼紧闭,那两弯指甲长短的浓睫如两只跌入蛛网的蝴蝶,抖抖的,垂死之颤。蹲下身去,再次抚上那张唇齿,绯红褪成青白,这是他第几次买笑贪欢,不过是个轻薄粗心的良人,纵情云雨新鲜,这一次,他走了眼,只一眼之差,可到底是赔上了性命。
自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成为笙的族人,每日白昼,我们藏身在城外的那栋楼里,楼下有一处暗室,笙从外面买来两口馆材,一人一口,令我睡在里面。
“馆材是我们积聚力量的地方。”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安全的蔽护地。”
然而我不明白的地方仍有很多,比如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吸血一族?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盘踞,每一个都如雷电轰隆,笙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关心的只是血源浓浆,一到夜幕降临,他便带我在城中游走,寻找中意的目标。
他的需要单纯而奢侈,只是年轻人的鲜血,美丽的女人和男人,尤以男人为佳,隐身在黑夜的幕布下,他的眼睛明亮到尖利。犹如一团强力磁级,她们总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待他得手后,我便又出来,继续寻找新的目标,行走于暗夜的一男一女,猎物也是一女一男。
城里很快便传出流言,不断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尸体苍白浑身不留一丝血液,惊恐的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之称为巫毒恶咒,请来高僧道人,日夜在城中摆香立案念佛诵经,家家门上贴满了经文的符语。
我们并不在乎,那些曲曲弯弯的梵文,暗涩难懂,即是不知所云又怎么会去害怕,笙甚至撕下一张来把玩嘲笑,他说:“朱姬,除了桃木剑和银匕首,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别的法器。”
在巫毒传言闹得最为厉害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沿北而上。
自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当生命没有了尽头,时间便成了无用的东西,我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狩猎生涯,与此同时,周遭世界也在改变,连连征战不断,草原上的蒙古人闯了进来,他们夺取了帝位,又要巩固霸业,塞里塞外的政治杀场,死尸堆积无数,人类的杀戮极其状观,一日千人也不足为奇。
我有些震惊,而笙指着硝烟与废墟,不屑一顾,“天灾人祸与太平盛世,本来就是一个循环,朱姬,人类的生存轨迹是周而复始的上演,他们酷爱战争夺取,本性也是嗜血的。”
他总爱说这些冷酷而高深的话,令我听得莫名其妙,然而他说得很多,却从来不去关心我是否会明白,在缓慢而单调的日子里,我忍不住一次次的与他产生争执。
那一夜,我同他照例在街上巡走,笙悠闲的走在人群里,他一惯的姿势是挑剔而懒散的目光,我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人流里,暗夜中,我们看起来并没有与众不同。
这座城市也算繁华,只有繁华之地才有歌舞笙乐,连同无边的靡烂奢华,人们在风月场所寻找目标,然而螳螂捕蝉,我们伺机左右,既是饵食,也是猎手。
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i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酷似的面孔,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我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埋藏于最底处的某些温柔牵引。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你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耳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人群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第四章
在一家香烛店外,笙找到我,为了我的私自走散,他很有些着恼。“朱姬。”他板着脸孔道:“不要忘了我们本是一体的,你若要走开,应该事先知会我。”
我冷冷看着他,美貌优雅又有什么用,褪去了那层魔力妖异,他至多不过是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形,刚才在那条巷子里,为什么又不肯上前动手?”
原来他在跟踪我,我顿时生气,抬起头怒目而视,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真正教过我什么,然而时时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要我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莫非那男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摇头苦笑:“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问题,难道你定要我无时不刻地提醒你,人类只是猎物,你怎么能对猎物手下留情。”
这番话说得我低头不响,这次,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确是有问题,否则为何过了这些年,我仍同那日变身时一样,满腹心事,郁闷狐疑。
半天,我喃喃说:“那个人像杰。”
“杰?”他听了好笑:“你曾经的那个未婚夫么?我的天,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我很觉悲哀,不由叹气。
“好吧。”笙不再继续责怪,上来拉住我手,他说:“让我们再去看一看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人。”
他重又把我带到那条巷子,面对着那扇门,我犹豫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想再去看看他?”笙笑道:“朱姬,今天不看清这件事情,只怕你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他自顾自上去敲门,温文有礼地轻叩三记,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立刻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三四岁垂髫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找谁。”她仍有些奶声奶气,看着笙上下打量,并不讨厌的样子。
“我们是来找人的。”笙柔声细语,转过身来,用手一指我:“我的朋友说,她有位故人住在你们这里。”
“是谁?”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我,吐了吐舌头,又摇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位姑娘呢,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个同我一般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青衣,单名一个杰字。”
“那个模样是我大哥呀。”她睁圆了眼:“可是他不叫杰,他的名字叫章岩。”
她蹦蹦跳跳跑进门里去唤人,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看笙,又看看我,有些奇怪:“二位找谁?”
夜色中,我可以看见笙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淡淡地说:“找你。”
从这面看过去,他出奇的像杰,只是更斯文清秀,面色腼腆,缺乏杰的英气。
我沉默不语,目光闪烁,到底过了多少年了,世上究竟有没有轮回,既然他不是杰,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再世。
“我的朋友说你是她的未婚夫。”笙一手支着门,一边眯着眼看他渐渐红起的耳根。
他是在故意嘲笑他,笙最喜欢如此,周旋调弄如猫捉老鼠,更显出他从容笃定优越自如。
章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趣,低下头不敢看我,“抱歉,你们认错人了。”他红着脸向笙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你能不能自己向她说明?”笙睨我,唇角斜斜:“我这个朋友可有些痴迷不悟,若不和她理论明白,恐怕她心里仍会有牵挂,不肯放弃。”
他过来拉我,一直推到章岩面前:“来,不必害羞,你们可以当面说清楚,省得回去后又放不下道不明,整日里纠缠不清。”
说完,笙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目光温和的陌生人,笙只是想绝了我的念头,可是又怎么断得分明,这张脸孔,恍若隔世的宿缘。
“姑娘,你找的那人果然长得很像我么?”他看着我,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他是哪里的人氏?我有几个朋友常年在外经商,也许能帮你打听一下。”
我摇头,打听不到的,那人是他的前身,或只是一场骗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双明净秀目,连同上翘嘴角的含情,杰刺了我一剑,他会不会疼惜我,谅解体贴关怀。
他被我看得发窘,轻轻问:“姑娘,你在想什么?”
门里有人抑声唤他:“大哥,在外面做什么呀?”
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对着哥哥一个劲地眨眼:“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呀?一齐进来坐坐吧。”
章岩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不错。”他笑:“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我身不由已,跟他走进门去,很清爽干净的一栋宅院,不卑不亢的书香门第,房里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看着我,眼里露出疑问。
“这位是我母亲。”章岩说,他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介绍下去。
“我叫朱姬。”我说。
“朱姑娘,你请这儿坐。”章岩殷勤相劝,他的妹妹倒上茶来。
自进门起,那老妇人便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底并没有多少善意,她冷冷地,向我点头。“请坐。”然而她凌利的眼神射得我坐不下去,昏黄灯影中,我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告辞。
年迈的老人最具慧眼,也许早已看出我来历不明,并非善类。
章岩并没有查觉出不妥,他有些失望,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外,仍依依不舍地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话语恳切,然而真相是最残酷,我不相信他能尽一切可能,容忍帮助我所有的秘密。
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子,笙已悠闲地等在巷口,见我出来,不由嘲笑:“怎么样?你这次是否明白了物以类聚道理,你同情人类,喜欢他,可是他未必能接受你。”
他嘴里微笑,手上却转着根丝绳,紫红娇艳的颜色,我看了眼熟,不由一怔。
“不认得了?”笙哈哈大笑:“原来那个小姑娘叫盈盈,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尝到嘴里比蜜糖还要甜美。”
笑声中,我突然飞身而起,跃上去,在他面上奋力一抓。 他毫无防备,被一记打得往后倒去,脚尖连点几次才站稳了身体。面上被我抓出五条血印,只一瞬息间,便回复光洁平滑。
我满指血肉,随即紧跟而上,然而他动作更快,拧身反手掴出,我被一掌打得弹出去,面孔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亦是血痕遍染。转回身,他已跃身过来,捏住我喉咙顶在墙上。
“朱姬。”他大怒道:“不要以为我造了你,就不能毁了你。”他伸出手指,变现出尖长的指甲,在我颈上刺出道伤口,立时便有鲜血涌出。
“别以为你拥有了不死之身就可以背叛我,人类杀不了你,我却可以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彻夜悲鸣。”
他将指甲顶在伤口里不让它愈合,鲜血连续不断的洒下,渐渐把我的身上衣裳淋湿了一大片。
我被血腥气激出了利齿,然而身上慢慢无力,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他拖着我,一路回到城外的楼里,将我扔进自己的棺材,俯身下来,冷冷道:“既然劝不听,就只好让你得些教训,吃了苦头,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我迎面倒在棺材里,伤口已经复原,可失血太多,全身软弱无力,眼看他把盖子严严的罩上,又听到钉锤叮当,他已将盖沿牢牢的钉死。
利齿犹在唇边,我推不开盖子,只好缩回手等侍,笙想把我关住以示警告,可我也不会原谅他,在棺底,我厉声喊叫:“笙,除非你不让我出去,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
“好。”他在外面哈哈大笑:“我们走着瞧。”
也许是不想听我继续咒骂,他把自己的棺材抬了出去,关上门,扬长而去。
我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事情在脑中盘旋,盈盈死了,章岩是否已发现?他会不会悲痛大哭?一定会的,像他这么重情感性的人,感情,是人类的特质,然而我已不可能拥有,但也学不会似笙般的冷漠。我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怪物。
牵挂挣扎很久,远处传来鸡鸣,我终于沉沉睡去。
笙将我关了三天,最后一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下去,极度的缺血令我肌肤寸寸干涸,似有无数只嘴唇在体内喋喋不休,它们遍布寻觅、钻探、舔食、撕咬,逐渐令我几欲疯狂。我开始拍打狠抓棺板,凄厉狂叫,求笙能让我出去。
笙在外面听了很久,直到我声音嘶哑绝望,他才过来打开棺盖。
“乖乖。”他脸上还挂着笑:“幸好是在城外,你这声音响得连三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我俯在地上浑身颤抖,母亲曾说过万般受苦,犹以饿死者最为惨状,皮包瘦骨,满脸悲戚,虽有口也不能食,在最后的时光里,一寸一分,宛若凌迟。
我在地上哀哀翻滚,棺板内满是指甲印,现在,刻到了棺材外面。
“怎么样?”笙无动于衷,吃吃地笑:“知道厉害了么?你现在是否还在思念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讽刺我,但我已无力反击,任由他过来拎起我,带出房去。
“你只知道太阳和桃木银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没想到吸血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在走廊里,他淡淡说:“忘了本又如何配活下去,若是再不醒悟,总有一天,你还是要饿死的。”说完,他把我推入另一个房间。
我被推得扑倒在地,身后,笙已关了门,他自出去捕食了。
房间里有人转过身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凑过身仔细打量我。
“是谁?”他惊叫。
“是我。”我轻轻回一了句,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那人是章岩,笙把他弄来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立刻手脚并爬着缩回暗处,现在的样子,不说自己也知道,那种恐怖的泛着青筋的皮肤,雪白饥渴的牙齿,我不要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朱姑娘!”他更惊,立刻过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悲哀的道。
笙还是不肯放过我,他非要我亲手杀了章岩,以示决心。
“朱姑娘。”章岩在耳旁叹气:“我怎么会到了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笙是把他打晕了带来的,笙不喜欢猎物在害怕中死去,他非要哄得他们心甘情愿,那时的鲜血甘美而微甜。
“别害怕。”他见我抖抖地不肯开口,以为是受了惊,忙柔下声音低劝:“放心,有我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出去。”
这话说得我更难受,他在安慰我,保护我,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是我的口中食。
“你走吧。”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挤出声音说:“快些走,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这…,这里有妖怪。”
“妖怪?!”他顿时冲口而出:“朱姑娘,你也知道城里出了怪物?它喝人的血,连盈盈…。”他说不下去了,我偷偷抬起头看他,黑暗中,他双目圆睁。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分明,一滴滴的泪珠自他面上滑落,那双秀美的眼睛,朦胧得叫人心醉,这一刻,我愿意尽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平凡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也好拥着他一同哭泣。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返回来,千万不能碰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要紧。”他却伸过手来拉我,脉搏跳动的地方,紧贴在我的手面上:“我不怕妖怪,我们一起走,我带你走。”
我再也忍不住,呻吟挣扎,努力躲开他的手臂,抱头窜到房间的另一角,埋身于黑暗,我大声尖喝:“滚,快滚,我不要见到你。”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又努力安慰:“别怕,我们在一起,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张开手臂过来拥抱我,温暖的身体里隐藏着涌动的生命之泉,似一泓碧水围绕上龟裂的土地,我浑身发抖,拼不住诱惑,突然在他颈上咬了一记。
“啊。”他震惊,猛的推开我,连连向后倒退。
我支着墙面,慢慢立起身体,月华中,他看得倒吸冷气,张大了嘴,他终于明白了。
“对不起。”我只会说这一句。
“你…。”他也颤抖起来,指着我:“是你。”
我悲哀地看着他,眼色由惊到悟,最后衍生出恨意:“原来,是你杀了盈盈。”他红了眼:“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一字字,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刀,反复捅在心口上,一记连着一记,我知道,这伤口,将永远不可能再痊愈。
当年,杰刺了我一剑,喝骂:“妖孽。”然而章岩文弱,他用他的温和文字,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我抱头狂叫起来,他是否又会说这是鬼哭狼嚎?笙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吧,他丢下我离去,是因为明知道没有他,章岩也会逼我完成所有的决定。
可我还是令他失望,悲号声中,我从窗口窜了出去。
第五章
楼外深黑一片,我慌不择路,一头扎入密林,奔跑踉跄跌跌撞撞,几次翻倒在地。最后一次滚在地上,我手指触到蠕动的动物,一群群毛色灰败的老鼠从脚下簌簌溜过,我毫不犹豫,抓起一只塞在嘴里,那小而丑陋的动物吱吱尖叫,它也有温暖的体香,粘凋的血液,咽下去不过几滴,却可以暂时缓解我身体里狂乱的欲望。
不知何时,月华透过幽暗的丛林,它冷冷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吞咽仍带有恶臭的老鼠鲜血。
有一点笙说得对,首要之选,永远是先活下去,几滴恶血,就能够令我苟延残喘。
待身体稍稍恢复,我趴在地上,压着满地的动物死尸,一动也不想动。
章岩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东西,不算人,不是鬼,挤身于茫茫虚无缥缈境域,尴尬局促,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良久,我听到有人声鼎沸,同时一道冲天的亮光,在来时的路尽头辉煌。
我轻跃过去,在密密的繁叶中,露出一角苍白,注视林外的动静。
很多人,年轻力壮的汉子,手执火把,剥剥落落火星溅了一地。他们包围在我和笙的那栋楼前,却又胆战心惊的不敢上前。
章岩立在最前面,夜里有风,他青色的衣裾,似片翻飞的落叶,然而死于鲜艳,无疾而终。他在说:“放火,烧了这楼,连同这一片土地,全部寸草不留。”
众人泼油点燃,我隐身在林中,只仔细的打量他,一张清秀的轮廓,在热浪和火花下,已映照出新的眉目,宛转温文里迸生出的激烈,那一缕英气,于他,是陌生,在我,是熟悉。
这一刻,他就是杰。
隔着树影人群,我唯觉悲哀无奈,我是不生气,也不难过,所有的一切,是缘,是命,唯有受之坦然,漠然置之。
义无反顾,斩草除根,人类的感情最黑白果断,所谓人妖殊途经渭分明,他不会因为我的慈悲而反过来施舍于我。我只是不明白,毕竟我刚刚才放了他,他怎忍心,唉,他怎忍心。
枯木沸油瞬息点燃,吡朴吡朴地燃成一团,众人分散成几簇,跑去点燃周围的树林,我紧紧抓着树干,一时不想逃开。
这时,章岩还在楼前,他定定地望着已烧成骨架的残桓断壁,独自痴痴伫立。他是否念及了我,拨开所有的道德伦理界域原则,在内心的深处,他是不是存有一丝温柔情怀,因而恋恋不舍?
我看他慢慢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凝视着枝头的火苗,良久,聚唇欲吹,可还没用出力来,火苗却已自行熄灭了。漫天火光中,众人惊呼大叫起来,笙披着黑色的斗蓬,如只妖魅的巨鸟,自空中迎面扑下,一把拉住章岩的衣襟,拖着他跃出人群。
与此同时,轰隆隆楼架坍了一地,我想也不想,飞窜出树丛紧跟而上。
身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大叫,我使足了劲,牢牢追在笙的后面,他虽然行动迅速,可手里提着个人,到底缓了些,然而我仍是虚弱,始终与他离了一段距离。
跃上一片山头,在一个山洞口,他终于扔下章岩,立在一边,等我追上来。
我匆匆赶到,先过去看章岩,他的头磕在一声石头上,在地上湿了一大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
一眼瞥到鲜血,我禁不住立刻喉头发痒,缩回手,避得远远的。
“怎么?”笙奇怪:“你真的准备只喝老鼠血了?”他看了看章岩,又转头看我,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喝动物血会使你变丑变弱,而丑陋虚弱更令你无法猎食生存。”
他一边说一边向章岩走去。
我顿时毛发皆张,飞身窜过去,阻隔在他们中间。
笙一怔,恼怒:“让开,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不论他说什么,我只瞪着他,也许我这样的确很蠢,在他眼里,我就像一个爱上了鸡鸭猪狗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然而我控制不住,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他就别想靠近章岩。
我们相对沉默,恶狠狠双目交战,半天,地上的章岩突然呻吟出声,他醒过来了。
“你怎么了?”我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低低地唤他。
他在身后不说话。
笙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指着我:“你在做什么?难道是想要同这个人谈情说爱?你以为他真会爱上你,心甘情愿地陪你猎食?”
我被他笑得噎住,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章岩。
月色下,他睁大了眼,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愤怒,也是伤悲,我被他看得难过,渐渐转过身去,蹲在他身旁。
“对不起。”我仍是只会说这一句。
“你杀了我吧。”他冷冰冰面无表情:“盈盈死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去了,为什么你不杀了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眼便看出你来路不明,若不是我鬼迷了心窍把你带进门去,就不会引得家破人亡,今天你若不杀我,以后有机会,我还是要抱仇的。”他怒视我:“你这个妖怪,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过笙也说得对,他若肯接受我,以后的日子也是困难,我们毕竟不是一类。一样的种类,共同的处境,终归会有通融的办法。
突然,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也许,章岩可以与我在一起,只要我们成了相同的一类。
我伸出手腕,纤细雪白的一段,在明月下映出光华。
“你想干什么?”笙吃惊。
不等他跃过来,我已低下头去,一口咬在腕上。
鲜血顿时汩汩而出,我自己的血液,浓红近于黑紫,我将手腕贴在章岩的唇上。
“你疯了。”笙骂我,然而他并不上来拉开,他叉腰站在一边,不怒反笑:“你这个蠢货。”
章岩也不同意,他拼命挣扎起来,奋力挡开,“你要干什么?”他边躲边叫:“滚开。”
我使出全力,扑在他身上,压住他的身体,把伤口里的鲜血挤进他嘴里。力气正一寸一分的流失,我努力着,能挤多少就挤多少。
他终于被呛住,大声咳嗽起来,每咳一记,便有我的鲜血从嘴时喷出。
笙看准时机,上来将我拖开。我已全身无力,任他扯到一旁,虚弱而欢喜,虽然咳出了一些,章岩还是喝进去了几口,我满怀希望的等他变身。
可过了很久,章岩只是不停的喘气,他继续冷冷地瞪我。 “你…,你冷不冷?”我颤声问,记得我才变身时就是冷入骨髓,为什么他还一动不动,是不是鲜血还不够?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笙在耳旁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他悠悠地瞟着我:“你变身了几年?能有多少力量?朱姬,对于这一族,你不过才是个婴儿,区区几十年的积累,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妙,章岩并没有变化,他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出血。
“反哺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笙微笑,他自顾自伸手将我额上的散发理顺:“吸取与哺入的过程与份量在每一个人身上各不相同,知道么,你并不是我第一个挑上的人,在你之前,已经有过三个女子。”
他语气平淡,在我耳里听得犹如雷鸣,我勉强镇静,从嘴里挤出话:“那三个女子呢?”
笙不回答,他看看我,依旧是那抹嘲笑,然而转头去看章岩。
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章岩有些奇怪,他仿佛正一点点僵硬起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嘴角眉梢,死沉沉的一片木讷。
“怎么回事?”我焦急,扑过去扶住他:“他怎么了?”
“没什么。”笙毫不在意:“不过,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虽然人血美味,但我们的鲜血对于人类,是不可能接受的东西,反哺过程中稍有差池,你的鲜血便是他的毒药。”
他轻轻松松地走过来,低头看章岩,又向我一笑:“快了,马上他浑身的鲜血便会一寸寸的凝结,直到最后,他整个人会变成石头一样的坚硬。”
看着我绝望的眼神,他犹觉不够,索性凑到我面前,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朱姬,感情有什么用?正因为你的特殊看待,他才会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精致流畅的轮廓,眼底里暗涌着诱惑,这张玲珑的唇齿曾许我以长生及永远的美貌,可是现在,他说到毒药。
再低下头来,章岩已经死了,一手垂在胸前,另一手半伸向天,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他的嘴唇微启,言若未尽,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在那临死前的一刻?
我流不出泪来,只好俯下身去,将面颊贴在他胸口。
笙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我,他才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要不是我的跟踪,笙不会去找他,盈盈也不会死,他的母亲也许会长寿,而章岩更不可能被我的血毒杀。
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害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可是咎由自取的不是他,是我,他死了,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世上既然有吸血一族,便定会有转世轮回,在下一世,他会毫无回忆,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而我,将要面临无尽的长夜,于寂寞中想念他至疯狂,算到了底,这笔帐还是我欠他的更多。
我心灰意懒,紧拥着他石头一样的躯体,如拥着一个梦,然而,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不知过了多久,远远隐约传来鸡啼声,笙立刻上来拉我:“快走,”他说:“天快要亮了。”
我只作充耳不闻,太阳出来了又如何?让阳光杀了我吧,如果命好,也许仍可以同他一起转世。
但是笙却不肯放过我,他上来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拖起。我死抱着章岩不放,笙便拖起我们两人,一同拎进旁边的山洞。
“讨厌。”他嘴里喃喃地骂:“怪不得他说不能找太年轻的女孩子,你们果然是最无用固执的一类,而且根本不受控制。”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好为他寻找新鲜血液,弥补他不能猎取的空白,他并不关心我、教导我,只是希望我听话。
在阴暗的山洞里,笙松下口气,“你准备就这么抱着他一辈子?”他看着我好笑:“为什么你还不肯清醒?你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爱情,你是我的伙伴,离开了我,你甚至不能生存下去。”
他若无其事的伸展了四肢,对我的愤怒只作不见。
“既然我那么不听话,固执而无用,你为什么不毁了我重新再造一个?”我抬头,盯住他:“你成功的造出了我,就可以再造另一个,比我美貌的,听话的,有用的,肯同你一起以捕猎为乐的,一定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盯着我。”
“哼。”他瞪我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要选中我?”我终于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他大叫,我并不稀罕什么长生不老的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嫁人,生孩子,同丈夫商量事情、拌嘴吵架、再和好如初,也许不过几年的青春光阴,可是能哭能笑,有一群在乎我的人围绕在身旁。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无情无义的怪物,偏偏又不能忘记过去。
但他仍是漠然,无动于衷地的表情,冷酷到令人绝望,我压制不住委屈,松开章岩的尸体,扑上去与他拼命。
十指弯曲,我如只隔世寻仇的女鬼向他面上抓去,但笙却是百年的妖,只眼色轻闪,一手轻轻挥出,便把我拂得弹出去,狠狠地撞在石壁上。
“这是规矩。”他紧跟而上,踏过来逼住我:“族里有很多规矩,你我永远都不能违反,正因为反哺是道复杂的过程,所以我们必须经过试验和失败才能发展出新的伙伴,然而只允许成功一次,族中最大的禁忌是:第一,同时新增两个以上的伙伴;第二,族内自相残杀。”
他冷冷地看我:“若不是为了这两条规定,我早毁了你了,当初泽曾说过,女人是麻烦的东西,劝我尽量别选择年轻的女人,而我一念之差,果然遇到了你这个大麻烦。”
“那是因为你贪图年轻的男人血液。”我驳斥他:“你不过看中了我的皮相,想要利用我而已。”
在山洞里,我们又一次怒视剑拔弩张,笙的眼睛亮到发光,他沉声道:“你想背叛我么?朱姬,没有你,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是少喝些男人的血,而没有了我,你却是无法生存,你会选择藏身之地么?你知道如何隐匿身份么?你甚至不会捕猎,动不动就心软动情,若没有了我,你迟早会被人类杀死。”
“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面对他的威胁警告,我并不妥协:“笙,你对我所作的一切,我从来不曾感激同意,现在章言死了,我更是恨透了你,情愿死在人类的手里,也好过跟在身后为你作饵。”
他又惊又怒,恶狠狠盯着我,我想,他是动了杀机了,我不怕。然而,他还是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莫非族里的规矩果真严厉至此,他虽已落了单,却仍不敢违背。
“很好。”却见他慢慢收起了火气,努力淡淡地看我:“我们走着瞧,朱姬,其实我也很乐意看到你去送死,只要等到这一天,我便能再造一个伙伴了。”
说完这话,他径自走到山洞另一头,不再抬头看我一眼。
自相识变身之日起,我们便争吵不休,而章岩的死,终于成全了我与笙的决裂。第二天晚上,他果然独自离开,再也不曾露过面。
我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在那个山洞口,亲手埋葬了章岩,往日温文秀美的青衣少年,最后只余下僵硬死灰的身体,他可曾爱过我?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姑且让我相信是有一点的,毕竟,在那栋楼里,他曾说过要保护我,愿意带我逃生。
匆匆几十年的经历,我也略知晓了一点世情,当男人肯说救你,在危难之时,就算不一定会实现,也是种难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