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是一个黯淡的夜晚,我游荡在最繁荣的城市里,寻找生存之源泉。以往与笙的争吵,其实大半是为了赌着气,此时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却还得按照他所教会的方式继续下去。度过了一段困难艰苦后,我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与笙不同,我并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我有自己的办式,并且,亦不觉得是在害人。
偶尔,他们也会对我提及爱情。
此时,世界正缓慢而绝然的变化,留着辫子着长衫的男子与小脚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纷飞的火光中抱头逃窜,遍地滚滚的人头和皮包着骨头的躯干,人类的苦难却是我最充盈的时期,每一条街角巷尾,都横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
沐身于动乱的年代,我才开始领略到些许长生的乐趣,冷眼旁观,生命脆薄如纸,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隔,比绝望更悲伤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复辟、民主,各式各样的新鲜词句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胀汹涌的政治动荡下,人心是惊恐的,乱如沸粥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迹,我小心翼翼地避过巡逻的军人,和结队成群的过客,专门等候单身的男子,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终于,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
转过身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同于大多数的男人,他没有长辫子,也不穿长衫。
“小姐。”他叫我:“这么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险。”
我微笑,每次,他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然而继续下去,也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被我笑的脸红,年青的面孔上有白净的肤色和一双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帘,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梁。
“请相信我。”他认真的说:“这几天警察局在到处抓人,请不要在外面走动,特别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别是什么?”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驾轻就熟,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我是早已习惯,烂熟到无动于衷。
“特别是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现在外面真的很乱。”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颈,透过薄薄紧绷的皮肤,年轻强健的生命搏搏跳动不休,既然他难为情,只好我饿了近过去,轻轻倚在他身上。
“真的么?”我柔声说:“你说得这么可怕,简直会叫人不寒而栗。”
声音带着柔弱,有一丝丝的幽怨,通常这个时候,男人会了然微笑,伸过手来搀扶温存,可是他却退了回去。
“小姐,这样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我再离开。”他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浓眉中间认真的皱起:“别怕,我们一起走。”
我顿时呆住,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条钥匙,打开道久锁的重门,它恰恰钻入孔隙,引得机关咯咯,眼前一亮,大门后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风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数日度过,所有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猎食、吸吮、寻求生存,哪里还曾料到,在心底居然还有这么一把钥匙。
“我们一起走。”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
我终于笑不出来,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去。
“小姐。”他却追了上来:“你往哪里去?别乱走,今天晚上有几条街被封禁了,真的很危险。”
不理会他的劝阻,我加快脚步,要从他身边离开。
耳边始终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唉,原来生命是一条暗线,从杰的面孔到章岩的话语,无时无刻,我都被缠绕其中,并且永远不能解开。
我步伐轻盈,他哪里追得上,遥遥只听他在身后呼唤:“小姐,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我只觉好笑,才一避开他的视线,便施展跳跃,在空中飞速滑行。
前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迎面而来。
我立刻返身窜上墙头,电光火石间,如壁虎般贴在檐下。
马靴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眯起了眼,于夜中仔细聆听,一共有四个人,脚步凌乱,每次跨步时都有奇怪的‘咯嗒’声,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枪托敲在靴帮上的声音,前面也许是四个军人。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四个壮年彪悍的军人走了过来,肩上背着长枪,面目轮廓凶狠,顾盼间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军人向来最不容易对付,我低下头去,紧紧攀住壁沿,努力将身体隐在黑色里,耐心等他们走过。
然而,他们却在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耳细听。
路的那一头,也有脚步声‘嚓嚓’,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四个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枪支,端在手里,侧身埋伏在墙底,凝目往声音来处细看。
我也在墙上转目往回看,只一扫,便不觉一怔,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竟一路跟随着我走了过来。
待他走的近了,那四个军人马上闪身跳出来。
“什么人?”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喝道:“给我站住,不许动。”
他们举着枪,包围着上前顶住他,一边厉声喝骂,一边开始在他身上搜察。
那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误会。”他朗声说:“我是个学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鲁的军人横眉立目,他们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几枚银元角子,统统塞进自己的口袋,却仍不肯放过他。
“学生?!”那个大胡子‘呸’地一声,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学生有个屁用,这年头查的就是学生,老子看你倒像是个革命党。”又吩咐手下:“给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给扒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传单字条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他推倒在地,脱下鞋袜里外细翻,七手八脚中,从他的裤袋里寻到一封信。
那个领头的大胡子一把抢过来,叫左右擦亮火柴,凑在眼下仔细地看,只见他小眼睛转得愈来愈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这小子果然是革命党一伙的,这次火车站放炸药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好好的审。”
“还给我。”那年轻人何其怒吼一声,扑过去要抢:“这是我父亲写给蔡先生的信,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双拳难敌众手,他们冲过来轮流用枪把敲击他的身体,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们谁和谁。”大胡子狞笑道:“总统大人已经下命,无论是谁,只要与革命党连带了关系,一律带回局里去问话,你敢违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一边说,手下的人已手脚不停,拳打脚踢,将何其打得鼻口淌血,他俯在地上,犹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不肯屈服。
我担心起来,城里的警察局是处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人被秘密的枪杀掉,很多个夜晚,我透过那堵红墙,眼看着里面血流成河,不过他们同我一样,只敢在夜里行动。
也许这事本与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死。 犹豫间,那四个人已踢着用枪逼何其站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我再不考虑,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如条蛇行风舞的魅影,我贴得他们那么近,以至于最后一个人突然觉查到不安。
在快出巷口时,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身后看,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的那双小眼睛里映着层绿色的恐惧光芒。
可惜他怎么能看得清我,一身黑衣黑发地只离他三步之遥,我已将长发披散在脸上,如一团暗影浓得化不开来。
“见鬼了。”他手脚抖抖的咒个不停:“怎么今晚上脖根子底下一阵阵的凉风。”
“贾老六,快些吧。”前面的人笑骂他:“是不是昨晚上风流快活得太厉害,身子虚成这样,风吹吹就坏了。”
贾老六愤怒不平,可一时又回不出话来,他加快脚步,上前使劲推着何其走出巷去。
我并不着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小巷,在大路上,每隔十几步点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看到亮光,贾老六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回过头来,嘴里仍在骂:“他妈的,这鬼……。”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完全的呆住了。
他看到了我。
隔着满脸乌油的长发,我看着他脸色变了,像被一记抽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一条手臂指我:“鬼……,鬼啊……。”他惨叫着回头向前跑去,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身上,何其被顶得摔出去,一头撞在路边的石壁上,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另外几个人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到我,无一不惊骇失色。
“什么玩意?”大胡子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立刻将顶住何其的枪支转向我。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的动作飞快,只略略一晃,便已闪到他们眼前,也许,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我拥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伸出手去,一把掐在那个大胡子的颈上。
他的眼珠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突突地瞪着我,从我的手指上一路沿到面孔上,皮肤暴出细紫的青筋。这个大嗓门的莽夫突然变得尖声细气,只能从喉口挤出‘咯咯’的嘶声。
我冷冷看他,手上逐渐加力,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吸他的脖颈,未料得身后一声裂石巨响,我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胡子的同伙已瞄准了我,开了一枪。
我并不松力,只是看着那个开枪的人,他一击不中,早已吓得悚悚发抖,见我回头,更是狂叫起来:“鬼…鬼…。”扔下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再转头,只见另一个人‘扑通’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叩头求饶:“大仙,放我一条生路吧。”
何其自刚才被撞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过,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我拎着大胡子过去看他,路灯下,他眉头紧皱,然而胸口起伏仍有呼息,只是晕了过去。
“大仙,求求你…。”那个人还在讨饶,他在地上拼命叩头,额上破了块皮,渗出一片血红。
那一片红色在我眼中飞溅跳跃,引得我喉头发甜,立刻唇间绽出利齿,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口咬在大胡子的颈上。
“啊……。”那人狂哭大叫起来。
我不管他,只‘咕咕’地吸吮不停,终于饱餐一顿,才又抬起脸来,向着那人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难得有机会能与一个人说话,而且他还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大……,大……。”他牙齿打战,脸孔早已变了形。
“我不是大仙。”我柔声说:“我不是鬼。”
他拼命点头,浑身颤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聊,他怕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走吧。”我说:“今晚我不想杀你。”
可是他仍是拼命点头,一边不住发抖,根本已接近疯癫。
我摇摇头,只好自己站起身来,扶起何其,把他带离那个地方。
我在城里找了间废弃的庙堂,在佛龛前将何其放了下来。
他呻吟着,似乎正慢慢醒过来。
我坐在一旁,仔细地看他,不,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杰或章岩,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模样在我的脑中已渐渐地模糊,可何其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只是个斯文贵气的读书郎。
其实,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难道只为了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为了同杰一样的容貌,我遇到了章岩,为了章岩的一句话,我又救了何其。
这一连串的事件,迫得我低下头来沉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连这点渊源也没有,我又何必游荡在这世上。
多少年了?究竟过了多少个夜晚,我漫无边际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难道只是为了吸饮热血?冥冥之中总归有着些什么,才能令我熬过了所有的凄凉夜色,于寂寞中寻得依靠。
我只希望,这一次,何其不会成为一个麻烦。
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黑暗中双目明亮如星。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转头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嗒’的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我不由一惊,向后退了退。
他便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仔细打量我。
“小姐,是你。”他终于认出我的面孔,大为欣喜:“难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我勉强笑笑,火苗的热量令我不舒服,他觉查到了,忙熄灭了它。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的笑:“我真是太不礼貌了,你千万别见怪。”摸索到了地上的稻草青砖,他有些怀疑起来:“小姐,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那四个兵有没有为难你?”又问:“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鬼,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我平静地说。
“你?”他奇怪,盯向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懂了,小姐,刚才是不是你装鬼吓走了他们?你真聪明。”
我凝视他,虽然庙中光线阴暗,可我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无机心的笑容,他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浑身充满了坦诚热情。
“真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笑声,抱歉地说:“小姐,我还想劝你注意安全呢,谁知道,自己却不小心,差点还连累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空气中一片沉默,他在些疑问,忙近身过来问:“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凑过头来,手臂向前撑,压在了我的手指上,可是,他不觉得。
“小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急急的,不敢上来碰我,只是连声的询问。
他不明白,这一瞬间,我是觉得难受。纤丽雪肤的女人玉手,只要看见了,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但现在是在黑暗里,没有了诱人色相,我不过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假女人,他的手就抵在我的手上,然而,他不知道。
我突然灰了心,为什么要同他相识?难道我还能与他谈情说爱、软语温存?这话似乎也有点耳熟呢?谁说的?是笙么?原来,这句才是大实话呢。
第七章
我自他手底抽回手,漠然站起身来。“小姐。”他舍不得:“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能送你回家么?”
“家?”我听得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没有家的,我…,我是一支鬼。”
他一呆,“鬼?”马上又笑出声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神妖鬼怪是迷信思想的产物,你的年纪这么轻,可千万别轻信这种封建流毒。”
这次转而轮到我怔住,他的话可真奇怪,我实在听不大懂?
我只是懒得和他辩白理论:“既然你醒了,就离开这里吧。”我站起来准备走,反正到了明天,那个没死的士兵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慢。”他却不肯放开,起身追我:“小姐,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箭步上来,把手按向我肩头:“请你,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身体一动,脚下滑步,迅速地躲开,他的手搭了个空。
“啊。”他吃惊:“好快的动作。”
“不是我的动作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冷冷回头看他:“我并非是你的同类,我与鬼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别这样说。”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好厉害的轻功,怪不得你能把我从那四个士兵手里救出来。”
“小姐。”他又踏上一步,声音里有一丝抱怨:“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不要再用鬼怪的谎话来推搪,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
黑暗中,他神色坚决,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满诚意。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信执着的人,倒叫我一时没了办法,
我瞪着他,半天,终于,松了口:“我叫朱姬。”
“多么别致的名字。”他欢喜地赞:“果然配得起你这样的美丽。”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容貌,纵然已经不是人,纵然我也不算得是一只鬼,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微微的在向上翘。
他乘机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开,让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家。”他柔声说:“虽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许我不能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渐渐心软,抬起头来,满目都是他的浓眉大眼,年轻而英姿勃勃,脸上真挚的微笑,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他在等我点头。
也许,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冰冷胸膛里沉睡着死于十六岁时的心,经过了千万个夜晚的孤寂安静,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动,重又生温。
然而我总算还存留着理智,我说:“请让我走。”
每一个开始都是这样浓情蜜意,他们总是不断的微笑和凝视,恳求着一次小小的点头,一瞥无意的温柔,可惜,最后又总要反目成仇,人的脸向来最变化多端,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料到那些可爱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视总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愿深究。
我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开。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是不是病了?”
“没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种天生的虚症。”他肯定的说:“我们可以到大夫那里配点补药,正好,我认识个非常优秀的西医。”
他总有对策,面对问题侃侃若世上没有艰辛,他又什么都知道,哪怕我晓得他并不是这么的博学,在他的坚决果断笼罩下,错觉怀疑暗魅般会得丛生自长。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这一句话,我始终坚定如一。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么我就不再勉强,只是,能否与我订一个约会,明天晚上我会把那些补药带来,就算是酬谢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已伸手捂在我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果然没有再说一个字,试问女人们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个少年热切的男人,而我更不能,拒绝这样一个孤独了长久后得到的机会。
也许明天他依旧会发怒,如杰般冷酷,似章岩一样的不屑,可是,我已渐渐明白,这幕幕缤纷魑魅的际遇离合,不过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远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里,我安然睡下。
在初时的日子里,我常常会睡不着,听着远方的鸡啼和更远方的人声滚滚,遥想着太阳已渐露头角,可是身边却是静悄悄,死一样的沉淀,没有脉搏心跳,我不过是一具少女的尸体,无声无息,不腐不烂,每每于黄昏醒来。
只是生命如此荒芜,恒古不变的孤立无援,千万个夜晚中浑圆或斜弦的明月凄楚幽黯,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无景可看,无情可伤。
也许,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
夜晚降临,我睁开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约。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个士兵,我从没有这样的急切过,透过浓密的长发,我向他频频微笑,纤长的眉形只须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类的欲望很复杂,美色、权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则单纯得多,满足了这唯一的欲望后,我才去见他。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庙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那轮圆月落到了人间。
急匆匆地赶到,我却又迟疑,在墙角犹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惊喜的笑,迎上来:“朱小姐,你果然来了。”
新鲜,不仅仅是称呼,他的莫测高深的道理,还有他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脸上只余微笑。这样多好,能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等待,让我走过条条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灼。
“你要小心。”他轻声说:“昨天的四个士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都说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两个兵都死了?”我没想到,人居然会被吓死。
“是。”他叹气:“朱小姐,我不怪你,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救我,而且,这些士兵平时最凶残无理,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过囫囵暧昧的蛛丝马迹,往昔与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边,小心警告:“此刻他们在街上到处寻找一个穿黑衣服披散长发的女子,你千万要小心。”又说:“现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们的书社去坐一坐。”
他要带我走。 我害怕,无数个夜晚,我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带走,他们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我,也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复上演。
可他的手是这么温暖,我竟无力挣脱,忐忑不安,跟着他到了一间宅院。
打开门来,屋子里有一对少年男女,对着我们微笑打量。
“这是我们的光明书社,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何其兴奋地把我拉进去。
“好小子。”见我们进门,那个白净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说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走过来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圆圆的脸孔上一双温柔的清水眼,最特别的是她有一管可爱的鼻子,鼻尖略略翘起,显得很娇俏喜气。
“这位是我的师兄吴启宪,和张丽丽小姐。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过吴启宪的另一拳,笑着过来向我介绍:“本来,我们书社一共有六个人,另三位师兄去了杭州办事,大约要下个月回来,所以,现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么会冷清,自从变身后,我还从来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迎着房里明亮的灯光,我有些不安。
“来,请不要客气。”张丽丽立刻过来拉我的手:“他们这是从小一起玩惯了,你千万别见怪。”
她的手触到我的手背上,吃惊:“天,你的手好冷。”
“这是她天生的虚症。”不等我开口,何其已满不在乎的解释起来:“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会轻功呢。”
这话一出口,吴启宪与张丽丽顿时好奇起来。“真的?”吴启宪追上来问:“世界上真的有轻功?我还以为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轻功你还会什么?会不会发暗器和铁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尴尬,忙上来解围:“好了”,他一把推开吴启宪:“你别瞎七搭八的盯着人家女孩子乱问,我让你写的传单呢?快交出来,明天要用的。”
他们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张单子仔细的看。
“朱小姐,这里坐。”张丽丽过来招呼我,她好心地把一张椅子上的纸堆移走,请我坐下。
“他们在做什么?”我有些发怔,那两个大男孩正挤头贴脑的说个不停,指着那张单子激烈的讨论不休。
“他们在说明天游行的传单。”张丽丽柔声道:“如今军阀肆虐横行,国将不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站出来声讨谴责这种行为,朱小姐,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女孩子是最细心的,她查觉出端倪,怀疑的看我:“朱小姐是不愿讨论国事还是因为有别的难言之隐?”
“嗨,张丽丽。”何其从一堆单子里钻出脑袋:“你别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实际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二个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们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么?”张丽丽和吴启宪又是大吃一惊,吴启宪怪叫一声,窜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家伙,真是你动的手?你是怎么对付那两个兵的?有人说那两个其中一个颈上有两个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紧紧的闭着嘴。
“好了。”张丽丽把他推走:“别人来疯,看你的单子去。”
回过身来,她看着我,眼里有一丝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觉最灵敏尖锐,隐隐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无论她怎么看我,她不过是一个人,只稍稍动动手指,我便能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关心的,是何其。
我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何其过来。
他和吴启宪在一边商量了很久,总算拿定了主意,这才施施然站直身体,向我眨了眨眼。
我微笑。
他是这么热情活泼的一个青年,无论何时,都能令身边的人童心渐起,视腐朽为神奇。
“明天我们要召集队伍进行游行,抗议目前的军阀割据状态,你要不要一起来参加?”他兴冲冲的问我。
我摇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掩不住脸上的失望:“难道真的不能挤时间?”
“不能。”
他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怨怨的盯着我:“可是我想见到你。”
我被他说得既是高兴又是难过,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下的青砖地板,在灯光下幽幽生光。
“好了。”张丽丽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她温柔的看他,又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才回过头来向我一笑,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是故意如此作为。
我抬起头,双目明亮地看她,然而她若无其事:“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前天他还说要写副对联给我,今天就忘记了。”
“唉。”何其被她说得涨红了脸:“我怎么会忘记呢,谁会忘记张丽丽的事情。”
张丽丽‘咯咯’娇笑,声音脆耳动听,引得吴启宪也探过头来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我未来之前,她是这里的风光人物,男孩子都围着她转,这个外表温柔的女孩,一直都在暗暗提醒着我些什么。
可是何其的心在我身上,他并不在意周围,只是凝视着我:“要不要看我写对联。”
“好。”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的字很大,如他本人,顶天立地精神焕发,一边写还不忘记来逗我:“你会写字么?写一个给我看看吧。”硬是把毛笔塞过来,自己平按着纸面等在一旁。
我捏着笔,有些茫然,多少年了,实在是生疏,我抖抖的,在纸上写了个字。
“不错呀。”何其笑:“虽然有些软弱无力,但笔划之间楚楚秀气,看得出是以前练过的。”
我被他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把笔还给了他。
‘梆、梆、梆。’外面传来敲击竹筒声。吴启宪立刻欢呼一声:“卖馄饨的来了,大家要不要吃夜宵?”
“好呀。”何其立刻丢了笔:“一人一碗,我请客。”
他和吴启宪抢先恐后,打打闹闹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张丽丽,隔着书桌,她在仔细的看我。
见我眼光迎上去,她立刻问:“朱小姐是哪里人?家住在哪里?”
我淡淡地看着她,并不想回答。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保密么?”她轻轻的笑:“何其一直是个热情的傻孩子,他很喜欢交朋友,虽然人缘很好,可也容易交友不慎,因此而伤害到自己,朱小姐,你说是么?”
“张小姐是说我么。”我不会向她那样兜圈子骂人,我一向实话实说。
“哪里敢呀。”她又笑了,脸也没有红一下:“朱小姐,不知道何其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们书社的目的是为了反抗当面的军阀势力,在外人的嘴里,我们就是革命党,他第一次见你就把你带来,要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毕竟我们同你不熟,而且你又是这么神秘的样子,怎么不令我生疑呢?”她顿了顿,直视我,正色道:“既然你进来了,我们就冒着被警察局抓的风险,为什么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向我们说明,大家才有可能做真正的朋友。”
她字字有理,咄咄逼人,板着脸孔等我回答。
第八章
长久以来,我只与男人打交道,张丽丽是我漫长捕猎生涯后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如此年轻,二十岁也不到,可是,却已十分厉害。我只是觉得好笑,她真以为我只有十六岁?而且什么事也不懂?居然想要用大道理来管束我,她可真是看错了人。
“张小姐。”我学着她的口气,端正而故作姿态:“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如果我真的是你们的对头就不会去救何其,而且,我是何其的朋友,与张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如果要问我的来历,好像还轮不到你。”
她一口气咽不下去,脸涨得通红,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其与吴启宪,一人端着两碗馄饨,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快来吃呀。”他一边叫我,一边把碗放在桌沿上,抽回手来呵呵地吹气,笑:“好烫。”
我站起了身,说:“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吧”。
“什么。”何其吃惊:“为什么突然要走?是不是觉得拘束?走之前,留下来吃碗馄饨吧?”
我走到他面前,做了个与张丽丽一样的手势,把手搭在他肩上:“傻孩子,就知道吃,我真要走了。”
他被我说得脸红,忍不住拉住我的手:“要走也吃点东西再走吧,你看你,手冷成这样,喝些热汤可以暖暖身体。”
不用看,我也知道张丽丽必定面色不佳,第一次,我尝到了情场的滋味,果然叫人神魂颠倒,心旷神怡。我忍不住微笑,对何其说:“真的不吃了,你能不能送送我?”
“好。”他立刻答应。拉着我的手出去,并没有看张丽丽一眼。
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出院外,来到大门口,头顶一罩苍穹,上有粒粒明星闪烁。
“朱姬,我能不能送你回家?”何其凝视我:“昨天的事情后,警戒又森严了几分,晚上的街中有大量士兵巡逻,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我会不放心。”
夜色中,他的眼眸深情而诚挚,美丽得连天上的星辰也要失去颜色,我只是感动,忍不住问他:“何其,愿不愿意永远陪着我,我们一步也不离开?”
这句话问得突然,他听了一怔,“当然,”马上他又反应过来,笑:“朱姬,我当然愿意永远陪着你,可是,我们怎么能一步也不离开?不久,父亲就要送我去法国念书,但我可以在毕业后回来与你在一起。”
“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呢?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身边全是不相关的陌生人,到了那时,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你肯陪我一起去法国?”他大喜:“朱姬,你真的愿意?”
“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喃喃地反复追问这一句话,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天南地北,千山万水,重要的,是能有个人陪在身边。
“会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在我手上轻轻吻了一记:“你真是太好了,朱姬。”
我当然对他好,因为他也肯对我好。
一个计划在渐渐成形,我仰起脸来,连天上的星星也在向我微笑,多么傻,经过了这么多年,才想到这个主意,原来生命本可以不那么寂寞,只要我肯稍稍费一些手段,以及,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我让他把我送到一栋宅院前,看着他先走了。
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我没有闲着,继续行走寻找目标,这一次,并不是为了饮血。
笙说过,如果要令一个人变身,需要掌握适当的吸与哺的分寸,他失败了三次才造出了我,我会失败几次,才能令何其变为同类?
笙选择了我,十六岁的娇艳与芬芳,与一瞬间炫丽永恒,我是否也可以保存何其的迷恋,馨香千年不变。
在小巷深处,我遇到了一个年青人,他面目丑陋,在暗中目光灼灼,然而又自卑猥琐,始终只敢偷偷的瞟我。
我却很满意,他的年纪与身材,和何其相差无几。
“喂,”我笑着主动唤他:“能不能陪我走一段?”
他立刻凑过来,满脸陪着笑,骄傲而不自信。“小姐。”他一边说一边露出满嘴黄牙:“你可要小心,这几天晚上兵很多。”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完全是两种境况,我饿了在他身上,不是不明白自己同人类一样有些偏心。
“来。”我不想看到他的脸,手法果断而干脆:“请吻我。”
等他颤颤地送上面孔,我迅速偏转避开,一口咬在他颈上。
“啊。”他闷叫,手足乱舞,可是挣不脱。
究竟是多少份量?我边吸边努力回忆,笙与我的事件已是太久以前,我又是这样一个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约莫着大概的程度,才一把推开他。
他没死,眼凸筋暴,倒在地上犹自乱抖。
我冷眼观察,低下头,把自己的手腕咬破,所有的动作,一切如法炮制。
这是第二次,我并没有准备会成功,结果也当然是失败,他很快就被毒死,在地下僵直冰硬如铁。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月光清冷似一抹嘲笑,而我的脸上却只余平静,当年,笙是为了生存才找我,而我却是为了寂寞去找何其,究竟谁更值得嘲笑,一切无从比较。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光明书社。
开门的是张丽丽,她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衣裳,在夜幕中像朵蔷薇半绽。这朵蔷薇,是有刺的。
一见我,她立刻板起脸:“你来了,可真会赶时间,要人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事情办完了,又都冒出来了。”
何其与吴启宪大约都在房间里,她声音不敢太大,这话只是咬着牙说。
我冷冷看她,有谁的面容能比我更冰凉无情,她立刻便害怕了,“干什么呀?”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理她,径直走进去,在房间里面,何其坐在椅子上,支着头闷声不语,吴启宪在他身边指手划脚地大呼小叫说着什么。
一见我进房,吴启宪停了下来,“朱小姐,你来的正好,看看何其吧,他今天差点吃大亏。”
“怎么了,”我说,方一靠近,立刻停住不敢上前,他抬起头来,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从白纱布里淋淋透出来,在灯下看得分明。
张丽丽从身后推开我,赶上去扶他:“小心,何其,这么大的伤口需要缝针,还是我和小吴陪你去医生那里看看。”
何其抬起头来,看到我,立刻露出笑容:“朱姬,不好意思,我不过受了点轻伤,你别害怕。”
我却真是有点害怕,他的额头殷红一片,虽然我已饮过血,可离得太近,我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破绽。
“怎么了?”张丽丽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见状立刻嘲笑:“朱小姐害怕鲜血么?胆子很小呀,怪不得不肯来参加游行。”
她总是不肯放过我,左右挑剔为难。
“张丽丽。”何其加重语气,警告地叫了一声。
“叫我做什么?”张丽丽冷笑:“今天在游行中,若不是我和吴启宪护在你身边,你才不会只伤到一块皮这么容易,那个时候,朱小姐在哪里?现在她居然又害怕看到鲜血,真是好一付娇滴滴的大小姐脾气。”
她站起来,直对我:“朱小姐,昨天何其把你送到家门口,是不是?”
“是。”我淡淡说。
“撒谎。”她大声说:“丽水街十八号是你的家么?怎么今天我去打听,都说根本没有朱姬这个人?”
“张丽丽!”何其吃惊:“你居然去查朱姬。”
“不错,如果她说的是真话,这就是我的错,可是现在证明,她是在骗人,她根本不住在丽水街十八号。”张丽丽瞪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接近何其,你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对。”吴启宪也站了出来,他盯着何其:“我也同意张丽丽的话,如果朱小姐不把身份说清楚,怎么叫人不觉得她可疑?”
我不说话,只是缓缓去看何其,除了他,这里的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是不重要的。
何其咬着牙,顶着吴启宪的目光,半天,从嘴里挤出话:“朱姬不是坏人,她救过我的命,她绝对不是军阀的人。”
众人沉默,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些脆弱多疑的人类,煞有介事,一点点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看得比天大,然而他们的生命朝不保夕,区区几十年,便要化尘化土无影无踪。
“何其。”我说:“今天不方便再与你说话了,这样吧,过几天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我会给你个解释,我们再商量。”
也不看别人一眼,我转身就走,同他们废话什么,我的目的,是要得到何其。
当务之急,是要先领会如何令人变身的奥妙。
夜幕之下,我眼明耳利,努力寻找着与何其身材相仿的试验者,正如笙所说的,变身与反哺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且非常疲惫,每一次试验后,我至少要经过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我不是不着急,可是既然寂寞了这么多天,于千百个夜后,再过几晚的等待简直不值一提。我平静下心,认真的,仔细寻找。
半个月后,终于成功,那是一个药店的小学徒,高大清秀,当我将鲜血喂入他口中后,他并没有死,而是翻滚在地上,大声的叫冷。
我含着笑,上前捏起他的下颔,仔细的查看,月光下,他的肌肤一寸寸在发硬,然而透出光泽,从头到脚,莹莹生辉。我怔然,这一切也曾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一日,原来是这个模样。
曾经,听母亲说起回光返照,人将死前短时间的清明精神,而变身犹如死后一瞬的回光,流动所到之处,肌体轻盈,颜色鲜艳。
我呆呆的看他,在地上伸出手来:“求求你,救救我,好冷。”
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我努力的回忆,似乎笙曾给我喂过血,可是我并没有准备这一切,也不想准备,他不过是个试验品,如果笙所说的族规确实存在,他就不该活下来。
夜空下,他开始大声的呻吟,原先如渗入宝石粉一般灿灿光华的皮肤渐渐干涸起来,暴出青筋,红丝绿丝,错综交缠,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从仙子坠入魔兽。
我不再等下去,他已在努力起身,想要去捕食饮血。伸出两指,准确而尖利,一记捅在他的脖颈上,两个窟窿里汩汩出血。
他更加无力,瘫软下来,一抽一抽,在地上抖抖的挣扎。
“抱歉。”我贴上去,把唇凑在那两个窟窿上,混和我了自己的血液的他的血液,熟悉里杂着陌生,饮来如一壶隔年的老酒,似曾相识,终又新鲜。
第二夜,我去找何其。
光明书社的大门紧闭,我叩了很久,吴启宪才来开门。
不过半个多月,他显得有些痴相,看着我眼神定定,发着怔。
“你好。”我说:“我想见何其。”
他不出声,低下头让开条路,我走了进去,一时门,便看见何其立在门口,他的气色很好,依旧眉清目秀,形动间欲言又止。
张丽丽站在他身后,一身的粉色衣裙,脸上淡淡的笑。
我突然发觉不对,他们的手竟是拉在一起的,而且,何其不敢看我。
第九章
“朱小姐。”张丽丽先开了口,“你有什么事么?”她一直在笑,关不住的得意欢喜。我情知不妙,想不到这半个月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何其居然变成这副模样。
“何其,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话说。”我不理会别人,表面若无其事,只紧紧盯着他。
何其涨红了脸,却是与以往的害羞不同,犹豫而尴尬,看了我一眼,眼神才一相遇,立刻又避开。
我不耐烦:“何其,能不能出来说几句话。”
他想了半天,才要向前一步脱开张丽丽的手,可又被她却牢牢拉住,立刻缩回了脚步。
整个院中一片沉默,两个男孩子心虚地低着头,只有我和张丽丽冷冷相对,空气中剑拔弩张。
良久,我突然微笑:“好。”眯起眼来,看看何其,又凝视张丽丽,半天,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又岂会因为这小小的变卦而全盘推翻,隐身在门外的黑暗里,我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门开了,吴启宪先探出头来,左右扫了一遍,又缩回头去。
然后,张丽丽与何其走出来,何其的面孔苍白,而张丽丽紧紧靠在他身边,不住温柔安慰。
他们两个一同往外走去。
我自黑暗中现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何其呼吸声有些沉重,他一语不发,任着女友在耳边柔柔的低劝。
“你必须离她远点。”张丽丽一遍遍地说,嘴角仿佛含着笑意:“如今的形势这么乱,敌我不分,我看那个朱姬神出鬼没,又不肯说明身份,应该是有些来头的,你应该注意安全,别重蹈了他人的覆辙。你看,这几天被抓到警察局里去的兄弟姐妹们还少么?”
“嗯。”何其低着头,神情疲惫,有气无力的模样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何其。”张丽丽停下步子,娇滴滴拖长了音叫他的名字,叫得他怔了怔,也停下脚步,抬起脸看她。
“我的父母都已经答应让我和你一起去法国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她晕红了脸,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我们都认识了五年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追求过我……。”
何其立刻红了脸:“那是以前的事了,而且你知道,启宪也是非常喜欢你的。”
“那你呢?”她的声音甜腻起来。“不要去说别人,我只想问你。”
我冷冷地停住,离他们只十步之遥,身旁树木枝影斑驳,在他们身上打出暗色花纹,然而他们痴痴相对,什么也不知道。
幸亏我的心早已死了,面对任何变故既不会太伤悲亦不会过于惊讶,纵然是这样尴尬失望的场合,我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在一座宅子前分手,何其看着张丽丽进了屋,才回过头,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在街的拐角,我迎面上去拦住了他。
他顿时呆住,脸色赤红,手足无措地傻在当地。
“怎么,”我嘲笑他:“半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离得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血色久积不褪,似一块陈年的淤血沉淀在昏暗的夜色里。
“对不起,朱姬。”他垂下头,反反复复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谁要听男人说对不起,每次他们肯低声下气这么说,只因为对方先已吃了大亏。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以来,你是如何看我的?”
“你……,你是好极了。”他急急忙忙,解释般搜肠刮肚的寻找句子:“你是这么美丽、高贵、优雅……。”
“只是不够骄傲,是么?”我笑:“既然你已做出决定,再说这些奉承的空话又有什么必要?”
被我盯了这半天,何其终于镇静下来,抬起脸来,他轮廓柔和的少年模样端庄而诚恳,整个人看上去与第一次相遇时仍然一模一样,但是,终于有什么东西是改变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已渐渐了解他。
“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
这是张丽丽曾说过的话,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完全正确。她果然是最明白他的脾气。
我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所有的事情大体都可以解决,我可以自己想法子尝试和习惯,但,自始至终,人心无法掌握,它不停的在千变万化。
通常这个时候,别的人又会怎么办?她们是否是去诱惑他或者干脆认输走开?但我统统做不到,以往的一切所作所为,一切的手段目的,是为了得到人血,而不是感情。
我把他看了又看,很久之后,我说:“何其,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有些吃惊,不意我竟然脱口问起这样不相关的话,想了想,他回答:“我自幼喜欢到处游玩,如果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要走遍全世界,看尽所有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一口气把话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不仅仅是财力物力的问题,世界这么大,恐怕到我老死时也不能够完全游遍。”
“如果有可能呢?”我冷静而果断,双目晶莹明亮,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只要他有欲望要求,我便有可能再得到他。
“怎么会?”何其哪里肯相信。
“傻孩子。”我微笑,自己伸出手来,尖尖的指甲,在脸上深深划了一记,鲜血立刻涌出来,淌在苍白的皮肤上,浓得刺目。
“你要干什么?”他吓了一跳,冲上来拉住我。
我只轻轻一挥手,他便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脸上血痕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何其呆呆坐在地上,忘了站起来,他张大嘴,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自己洁白如玉的面孔送到他面前:“只要你愿意,我就有这个能力使你无论怎样的情况都能毫发无伤,而且长生无限。”
他傻傻地,忍不住用手来摸我的脸颊,冰冷光滑的感觉令他更迷惑,“我明白了,”他突然叫起来:“你是不是生了一种皮肤病,非常怪异的那种,有些人伤口不容易愈合,而你的伤口是愈合得太快。”
我被他说得怔住,想不到他真会自圆其说,任何事情都能讲出道理来。
懒得同他理论,我突然迎身上去,一把抱住他。
颈缠着颈,胸贴着胸,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正在脸红,浑身的血液自心脏迅速涌上头部,我甚至能听到血水挤过血管壁的声音,如涨潮时的海水拍打岸边的岩石。 他浑身散发出团团的热量,一波波的磁级环绕,而我却是寒冷无情,升温暖冰,冰块可以溶化,猛火灼铁,铁亦懂得烧红,我却是硬过铁冷过冰,他拥了半天,我还是我,一具不烂的凉尸。
渐渐地,他查出不妙,沸血慢慢安静下来,我看到他的颈上突起一层粒子。终于,他不顾一切,俯下身,在我胸口聆听。
“没有心跳?!”他的嘴唇变得青白,又上来拉我的手腕,纤细的一把握在手心里,也是毫无动静。
“别再费力了。”我嘲笑说:“什么也没有的,若要有心还怎么能求得长生?”
他无力地松了手,海水退潮了,席卷了一地的繁华尘事,只留下空空无尽灰白,他瞪着我,风流文秀不再,吃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
“不要怕。”我有些担心,念及章岩的教训,不由小声柔语,轻轻的劝:“我是暗夜一族,如果你加入进来,便会有无尽的青春与生命,就能得到所有你渴求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是好笑,眼前仿佛历史重演,不过,我变成了笙,何其换成了我。
虽晃也槐润系淖孕徘坑玻好在何其却是勇敢过了当日的我,在一阵发抖惨白后,他居然缓过神来,不再一味的恐惧排斥?
“很好。”我说:“你明白就好,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点头,踏遍千山万水,周游世界都不再是问题,你可以永远年轻强壮,看尽所有的天下奇事。”
何其瞪大了眼,也不知是疑是惑。我知道他有些动了心,只要是人,就不会逃得过长生的引诱。
我慢慢站了起来,给他时间考虑,诱惑永远不能逼得太急,似是而非,欲擒故纵,人类永远不肯相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
我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如果愿意,就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会来找你的。”说完,我回头走了,再也不去看他一眼,我知道,背影走得越坚定,身后的人便会越不舍得,况且,还有如此巨大的吊饵,长生的美梦,哪个凡人不曾奢望过?
不,我并没有告诉他实话,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至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长生的乐趣,也许不用死亡,没有了皮肉之痛,但凄凉寂寞难耐,宛如黑夜无边无尽。
可是,我不准备告诉他。
三天后,我去那座庙,他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尽管光线黯淡,仍可看见他面色青白却隐隐透出红晕,我点头,他还是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你决定了么?”我笑着问他,他一定是瞒着张丽丽来的,这个外表诚恳老实的男人,永远为自己考虑得更多。
“是。”他狠狠点头,痛下决心:“我要加入你们一族,请你教我如何做。”
“好,首先,我要提醒你,变身的过程有些痛苦,你必须忍耐下来,充分相信我。”
“当然,我相信你。”
“而且,变身后,要远离银剑桃木利器,我们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好。”
“最后,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太阳,以后,你要以夜为日,日夜颠倒,不许再见到一丝阳光。”
“不能见太阳。”他呆住:“没有了白天,长生有什么用?”
我一怔,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虽然他天性凉薄,却也算是个明白人。
“算了。”他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只要长生,日夜颠倒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见阳光。”
此刻已是深夜,一片月光自庙墙破烂的窗洞里透出银色,有几缕罩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些陌生感,我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那个热情秀气的少年已一去不返,是不是只要熟悉了解了一个人,他本来的面目便会因此而改变?那么若当日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杰或章岩共处,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悲伤离情,所有的不甘心只是因为伊人早逝,一切都已无从追究。
“朱姬。”他又在唤我:“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对,为什么要选中他?我茫然,原先,是为了他的迷恋,我和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柔情,但是在见了他与张丽丽在一起的那幕后,那一点柔情早已荡然无存,为什么,我还在努力的继续下去,要将他变身为伴侣。
我走上去,捧住他的头,十指交缠穿过浓密的黑发,他年轻俊美的面孔,已不再令我感动,将唇抵在他的脖颈上,可以感到他皮肤下的血流加速,这个活跃而轻率的少年,多情也薄情,在看透他的那一刻起,我已不再奢望感情,余下的一切过程,不过只是一种习惯。
当他的鲜血流过我喉口,汩汩之间,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他?在看清了他对我所谓的感情与我对他真实的渴望后,这一步,是否已走得偏离原意?
创口不大,滚滚热涌的两注生死泉,我缓缓吮咽,其间心念数转,也许,我可以取尽他的鲜血,做出无情的惩罚,以报复他的变心与张丽丽的对敌。
然而在此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又要去做什么?
笙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我无法求得真爱,若要得到他们,除了手段便还是手段。刚烈的用强,虚荣的诱利,只要我努力,他们总能屈服,可是,到底是与感情无关。
我累了,一朝朝的等待,几百年的冷眼,我不再相信世上有无私的感情,人类谈及爱,是郎才女貌、以心换心,他们自私而虚伪,未曾付出前先要求条件得取。
“如果爱我,就把你的一切交在我手上。”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请相信我的爱,给我……。”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话,多么直接,不讲道理,所谓的如意姻缘也必先要如了意,人类的本性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施授关系。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早已清楚自己无物可换,我永远不能陪他们看日出日落,拥抱缠绵,生儿育女,有谁会真正爱上一具无法亲呢的美艳冷尸,倒不如以长生做筹码,找一个伙伴,至少能共渡过这长夜的孤清。
一瞬间的洞明,我手下留情,何其自人类转为我的同类。
他变身的时候很美,似有一道天上的霞光披洒在身上,肌肤光泽紧实,红唇明眸乌发,水浸般滋润生华,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男女共有的一种美貌。
我有些发呆,在这一刻,他几乎像个陌生人,又令我燃起情愫翩迁,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他变化,迅速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了神龛旁,我动身去为他寻找血液。
我从街上胡乱抓了个年轻人,赶回庙时,何其已经将近枯竭,他满身青筋红血丝的模样吓得我手里早已惊骇到疲惫的猎物又一次嘶哑狂叫,我立刻将那人迎到他唇上,他恶狠狠地咬了过来,急不可待的几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一身,我松下口气。
是夜,我把他带到郊外的藏身之地,在一个棺材里,我们相拥而卧,他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四肢紧紧缠绕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隐身而去。这样的依恋令我顿生怜惜,这一晚,我的身边包裹着何其,孤独在远处觊觎,无法近得身来。
之后的日子里,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长夜一下子变得短暂而忙碌,何其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多么可笑,我所鄙视厌恶的,却使他甘之如饴,只经历了极短的一段不适应期,他迅速地在猎食中游刃有余。
他尤其喜爱雪肤浓鬓的娇艳女子,常在街边默默凝视她们,每一次诱到猎物,总会抚摸亲呢良久,才去低头索取。
很快,他开始向我发脾气。
第十章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层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
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身边,柔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他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低声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象,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做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
“那是寂寞。”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得烦恼,一把推开他:“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
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会空荡荡,原来所有的问题并不因为有了何其而遁去不见。
“还好。”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既然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总会有存在的价值:“有了你以后,我不再寂寞。”
“真的?”他半信半疑:“可是我们能做的事这么少,除了搏食和躲避,所有的事情屈指可数,不象以前……。”
他突然顿住。
我当然他在说什么,人类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一日三餐,生计奔波,男女之情,家庭之义,就算闲到无聊,他们还会耍弄计谋或是干脆放纵轻浮,原来他们短短的一生,所有的繁琐纠葛竟是多过我们这些拥有长生的异物。
“你可以去看书。”我干涩着嗓子,勉强挣扎:“你不是很喜欢看书么?还有那个什么将军,如果你真是那么恨他,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杀了他呈现给你的信念。”
“看书?信念?”他茫然,“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既然永远不会死,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朱姬,自你让我变身那日起,我便不再与任何事情有关系,所有的事情也一下子将我置之度外,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话语听起来非常迷惑,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助,在万众污浊中呈现异常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如此彻彻底底,无牵无挂,恍若隔岸看花,终非红尘人间。我收回目光,叹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原本就是一个模样。
手指摸到那件血衣,我将它提了起来:“何其,你真的那么想张丽丽?”我突然有些担心,将来他学会了变身之术后,会不会离开我去寻找新的伙伴。
“我不是想她。”他歪了头,仔细地想:“她并不是最美,而且现在她同所有别的女人已没有区别,可是,我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女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好像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让我感到特别神往。”
那是与前世的联系,我点头,他对张丽丽如同当初我对章岩与杰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宿命感,使我得到了何其,但是它却始终存在,无论我如何努力,它将永远霸住记忆,令我怅惘若失。
“你可曾去见过你的父母?”我问:“在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
“见过。”他不好意思,“我在房顶上偷偷看他们,夜很深了,但他们却还没睡,不住唉声叹气,母亲在流泪,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
“你没有去找张丽丽,只去看了父母?”
“是,我先去看了他们,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很是迷惑,所以不想再去找其他人了。”
“迷惑?”这话可听得我迷惑不解,询问地盯着他。
“对,迷惑,母亲的眼泪让我感到陌生,我并不觉得痛苦或伤心,我只是喜欢看她流泪,那些眼泪像是会自己变成绳子,一路连接到藏在暗处的我身上,令我突然觉得很安心又很排斥,真正想不通。”
“你去看张丽丽,她也会为你落眼泪的。”
“不会。”他脱口否定。
“为什么?”我更奇怪,何其的心思竟然有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张丽丽不会为我落眼泪,她只会为自己哭,我不是笨蛋,论外表才干,我胜过吴启宪,而家产实力,我比不上他,她一直在我们中徘徊做不了决定,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她会永远拿不定主意。”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了起来,谁敢说老实人是傻子,他们完全洞悉实情,原来,我不过是他们这一场爱情戏里的筹码,何其有了我,才能得到张丽丽。
我服了,多么聪明的人类,他玩弄我的感情,转而又得到了长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你笑什么?”他不解。
“没什么。”我好不容易停下来,抚着长发向他嫣然而笑:“何其,你有慧根,我担保你一定会学得很快,马上,你就会摆脱这些烦恼的。”
“哦,为什么?”他很高兴。
“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向他眨眨眼,这个男人天性自私,永远为自己考虑更多,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真心,变身不过是令他胸膛里跳跃的心脏停止,在本质上他与笙相同,如果笙会快乐,他也会快乐的。 只是我不同。我突然悲哀,为什么我还会这样缠缠绕绕不休无止,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又说:“朱姬,我不想再去面对以前熟悉的场面,当我看到母亲哭的时候,真是很安心,马上又觉得很排斥,这样的感觉不好受,我不喜欢。”
“好。”我仍未从思绪里解脱出来,随口应声。
“我们去法国吧,我一直想去那里。”
“没问题。”
“还有,今晚,我们最好换个地方,那个女孩子……,她……。”
“她怎么了?”我蓦然清醒过来,瞪住他。
“她没有死,刚才最后一刻,我让她逃脱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指着地上那件血衣:“这是什么,你怎么会让她逃走的?”
“在遇到她时我已经喝饱了。”他低下头,“可是她在街那头引诱我,我很好奇,想看看……。”
“想看看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她是不是能让你满足情欲。”我冷冷替他说下去,“等发现这样也不行后,你就傻了眼,让她光着身子逃脱了,再跑到我面前来责难!”我大怒:“何其,你这个惯会先发制人的小人,到死也改不了自己下等无耻的阴险脾气。”
何其苍白的皮肤开始泛出青色,完全被我骂得呆住。
一瞬间,他忘了辩解与躲避,只傻傻地看着我,月光下,他更像是一个受了惊的孩子,睁大双眼不知如何应对。我突然停止发怒,看他,到底还是无奈。
他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我既从未对他有过奢望,不过是得了一个伴,又何必愤慨怨言争端。
我安静下来,终于,长长叹口气:“何其,我们明天就走,去法国。”
法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纵然何其一心向往,他也说不出个大概。
“那是国外,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不同的,一切都是不同。”
这些描述与我丝毫没有帮助,那些金发高大的人种,面目沉遂模样,于我,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在何其激烈兴奋的话句中,我依稀有些明白了过来,将要面对的是片完全新天地。
第二日,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那逃脱的女子将消息散布到各处,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嗜血的怪物在门外寻食,家家闭户不出,军队组织出搜捕组,在每一条巷子里寻找那‘面目妖艳’的男子。
而此刻,我们已在码头,打听到正巧有一班航轮要跑国外。
“船是开往哪里的?”
“美国。”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皱眉,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一‘国’。”
“中华民国。”何其也不见怪,他知道我是个封闭落后的孤魂野鬼,除了觅食,向来不与外人交流。
“现在有这么多‘国’了吗?”我有些发怔:“他们如何划分百姓土地?”
“世界之大,自然要分出若干国。”何其不以为然:“你是什么时候变身的?唐宋元明清,不会更老吧?”
“不会。”我淡淡,知道又如何,何其说得对,自变身那一刻起,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我们在暗处劫持了两名欲要上船的男女,他们衣着华丽简捷,仿佛是一对年轻夫妇。
我制住那雪白娇嫩的女子脖颈,男子穿着整齐的料子套装,领口的礼结被何其捏得团皱。
“求求你们,放了我。箱子里有钱,有金条。你们都拿去吧。”他结结巴巴,奋力从嘴里挤出声音。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听清楚了,他是在说‘放了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们不要钱,只要人。”何其紧紧捉住他,像捏着只软软的虫子,他向来喜欢这样对待猎物,雄性的征服感令他满足自豪,这点不同于笙,笙只要求食物美味,他总是想着法子哄得人类欢喜,在不自觉的时候去掠夺养份。
那男子的脸色眼睁睁地灰败下去,真奇怪,人还没有死,却已形同枯木状,我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鲜血凝结而略苦,像杯贮藏不当的酒,入口好不涩硬感。
我轻咳一声,提醒何其不要太纵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不无可惜地一口咬了上去,因为有些犹豫,红汗从创口出淌出些,溅在雪白的麻布衬衫上,他的女伴看得呆住,一时忘记了叫喊,怔了半天,她流下泪来。
我也呆住,手中猎物无数,什么样的反应都有,第一次,看到有人流泪,却是为了他人。
细细打量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秀雅端庄,杏眼中泪光粼粼,只是看着那垂死的男人,她已不再害怕,只是绝望无奈。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染到她的无奈,舍不得痛下杀手。
唇角动了动,我是想对她说:“那男人贪生怕死,如有机会,他不会带你走。”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她听不进去的,我却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不知是不是该杀她。
“快动手呀。”何其已经解决掉手中的猎物,顺手从死者的胸袋里抽出同样雪白干净的麻纱手帕,在嘴角轻擦。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
我不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纤细柔弱,但她不怕死,痴痴地凝视着地下的男人,她应该是听清楚刚才他说的话,虽然他不屑渺小,可她仍是痴情一片,至死不渝。
“你不动手,我来。”何其大步踏过来,要夺她。
我一个转身,轻飘飘避开一边,手里的女体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她毫无动静,任我所为。
“难道你要放过她?”何其吃惊:“昨天你还在怪我放走了人,今天你自己也要这么做?”他生气起来。
我瞪他一眼,他又怎能理解我的感受,怀里的女子本来不过是猎物,可现在,我竟然感到些许同情,于某一处暗地,我们同病相连。
慢慢的,我松了手,她软在地上,马上又以手代足,爬过去抱起爱人的尸体,默默的流泪。
“我们走。”我同何其说:“拿上箱子行李,马上离开,不许你碰她。”
他不服气,愤愤地取了东西,仍不忘记转头看她:“朱姬,你在做什么?你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叫我如何相信你。”
“不用你相信。”我冷冷地,眼里仍在看地上的女子,黑暗的背景前,她紧紧拥着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这一幕,已浓成一个影子,牢牢刻入我脑海中,永远不会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