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25

  打死李文昌那天深夜,王时常一直呆在李文昌家里。李文昌的女儿李凤兰是王时常的恋人。李文昌平素对快乐的王时常也挺喜欢,他喜欢小伙子的机灵和勤劳。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绑走后,李凤兰一家都很害怕。王时常一听说李文昌绑走了,就来到了李文昌的家。他不停地安慰着李凤兰一家,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村里的浪潮声让李凤兰他们一家人心惊肉跳,当李文昌被打死的消息传过来时,李凤兰的母亲当即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时常冲出了李凤兰的家门。

  他来到李家祠堂门口时,人群都差不多散尽了。

  他看到黄粱正指挥着几个人用一张旧席子把李文昌血肉模糊的尸体卷起来。王时常愤怒极了,他大声地质问黄粱:“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人!”

  打死李文昌那天深夜,王时常一直呆在李文昌家里。李文昌的女儿李凤兰是王时常的恋人。李文昌平素对快乐的王时常也挺喜欢,他喜欢小伙子的机灵和勤劳。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绑走后,李凤兰一家都很害怕。王时常一听说李文昌绑走了,就来到了李文昌的家。他不停地安慰着李凤兰一家,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村里的浪潮声让李凤兰他们一家人心惊肉跳,当李文昌被打死的消息传过来时,李凤兰的母亲当即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时常冲出了李凤兰的家门。

  他来到李家祠堂门口时,人群都差不多散尽了。

  他看到黄粱正指挥着几个人用一张旧席子把李文昌血肉模糊的尸体卷起来。王时常愤怒极了,他大声地质问黄粱:“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人!”

  王时常说:“我为什么要走?”

  这时,李凤兰和她的弟弟来了,他们扑在席子上,大声凄凉地哭起来。王时常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黄粱对他们说:“那我们不管了,你们自己收尸吧。王时常,我告诉你,你们今晚就必须把反革命的尸体埋了,否则明天就批斗你!”

  王时常看着他们举着火把走了,心里又难过又愤怒。

  那天晚上,王时常叫了几个人,把李文昌抬上山掩埋了。王时常扶着泪人儿李凤兰回村时,他听到李凤兰不停地说:“时常,你要替爹报仇哇!时常,爹死得好惨哇!”

  在那暗夜里,王时常的眼中冒出怒火。

  他对李凤兰说:“兰兰,你放心,我一定替爹报仇!”

  他没想到,另外一种结局在等待着他。


  是的,王时常答应了李凤兰,要替他父亲报仇。快乐的王时常不快乐了,他在乡野的风中无计可施。报仇要有实力,也要有条件,王时常势单力薄,根本就无法和黄粱他们抗衡,因为黄粱一伙实在太狠辣,太强大了,群众都倒在他们一边,谁都怕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反革命,被革委会的贫下中农执法队乱棍打死。其实,王时常只是在内心和黄粱对抗,他根本就不可能亮出旗帜和黄粱针锋相对,否则,他自身难保。

  他困惑。

  他有时会一个人独自地走向河堤,看着那条呜咽的大河发泄心中愤怒的时候,在河堤的草丛中伏着一个人,每次他怒吼完之后,那伏着的人就朝村里的大队部狂奔而去。

  所以,王时常的怒吼声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黄粱的耳中。


  那是端午节过后的一个晴天。

  稻花在阳光下把芳香吐出来,被风儿扬起来,在乡村田野间鼓荡着。晴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中午,收工回到家的王时常有些倦怠,他母亲已经给他做好了饭。他对母亲说,他想躺一会,不想吃饭。他母亲以为他生病,对他说:“儿哇,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把李医生叫过来看看。”王时常说:“妈,你吃饭吧,我没病,真的,我只是太累了,躺一会就好了。”

  王时常的母亲没有先去吃饭,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别看她是个瘸腿女人,她可精致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活干得都挺实在,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时常对母亲是眷恋的,纵使有人说他母亲瘸腿,取笑他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母亲,母亲在他眼中完美和慈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26

  王时常刚躺下,李凤兰就来了。

  “兰兰,你来了,时常在屋里,你进去吧。”王时常母亲笑着说,手中的活计并没有停下来,她心中早就把李凤兰当作自己的儿媳妇了,既然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套。

  李凤兰急匆匆地走进了王时常的卧房,王时常一看到她进来,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王时常坐在床上,李凤兰坐在床沿。

  “凤兰,怎么啦,风风火火的。”王时常问她。

  李凤兰焦急地说:“不好啦!”

  王时常说:“快说,有什么事情?”

  李凤兰的脸红扑扑的,显然很激动,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田野上起伏的稻浪:“有人说你是贼!”

  “什么!”王时常大吃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李凤兰说:“有人说你是贼,偷了生产队的东西。”

  王时常急眼了:“谁说的!”

  李凤兰说:“很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这里有阴谋。时常,我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

  王时常沉默了一会,说:“由他们说去吧,我堂堂正正,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事!”

  李凤兰的大眼扑闪了一下,她说:“时常,无论怎样,你要小心,我看黄粱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王时常伸出手,在李凤兰的脸上摸了一下,李凤兰靠上去,把头靠在王时常的肩膀上,王时常搂住了她,王时常说:“等替你爹报了仇,咱们就结婚。”李凤兰眼泪汪汪:“报仇,报仇谈何容易呀!”王时常坚定地说:“会有机会的!”李凤兰亲昵地叫了声:“时常——”

  黑子的突然闯入,打破了王时常他们短暂的温情。

  黑子气喘吁吁地对王时常说:“时常哥,你赶快走吧,他们要来抓你了。”

  王时常大吃一惊:“他们真的要对我下手了?”

  李凤兰焦急地说:“时常,你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等着你!”

  王时常问:“黑子,是谁让你来的?”

  黑子说:“是,是我叔,他说,让你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王时常知道,黑子从不叫撑船佬爸,他一直称他为叔。撑船佬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让黑子来乱报信的。可王时常不想走,他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他什么也不怕。

  不一会,他们就听到了屋子外的喧闹声,黄粱带着一伙人冲进了王时常的家。黑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王时常五花大绑地捆走了,黄粱神气活现吆五喝六的,俨然是一方霸王的派头。


  谁也救不了王时常。

  曲柳村公审王时常的那天,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上乌云密布,远天传来沉雷的声音,沉闷的雷声中隐藏着一种悲哀和怨愤。曲柳村的群众聚集在李家祠堂的门口,群情激愤地公审王时常。

  黄粱在诉说王时常的罪状:“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王时常,是个惯偷。他从小到大就一直偷别人的东西偷公家的东西,只不过他偷东西的手法太高明了,蒙蔽了群众的眼睛,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水落石出了!大家应该记得,去年秋收的时候,西山的垄田里的大豆被偷的事情吧,那一亩多地的大豆,连一棵都没剩下来。你们知道,是谁偷的么?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

  群众哗然了。

  “没想到王时常会干这种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

  黄粱挥了挥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继续听我说。大家还记得今年年初,大队粮仓里的谷种被盗的事吧,有一百多斤的谷种被偷走了。连谷种都敢偷,这是丧尽天良,没心没肺的事情呀!你们说,这是谁偷的,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

  群众激愤了,骂王时常的声音此起彼伏。黑子在人群中,他不相信王时常会是贼,他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相信黄粱的话,而且他们的怒火会被黄粱的话点燃。

  黄粱又挥了一下手,把声浪压了压:“最近,第二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被偷了,也是王时常偷的。”说着,黄粱让一个人拿上了一面牛皮,他指着牛皮说:“这就是罪证,这是在王时常的床底下搜出来的!”

  群众又一次沸腾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27

  那是让人发颤的声浪。

  黄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读道:“我现在宣布贫下中农执法队的判决书,经过贫下中农执法队成员的一致讨论通过,决定对反革命分子,大贼牯王时常就地正法,乱棒打死!”

  又要杀人了。

  群众鸦雀无声。

  有人悄悄溜走。

  五花大绑的王时常愤怒极了:“我不是贼,我不是反革命!我什么也没偷,那头牛分明是你们偷偷杀了,把牛肉吃了,拿着牛皮来诬陷我!我冤哪!”

  黄粱一脚踏在王时常的嘴上,王时常满嘴是血,他睁着愤怒的眼睛,但喊不出来。他被拖到了乡场上,棍棒凌乱地落在他的身体上。

  黑子目睹了那场屠杀。

  哑巴大叔要把他拖走,他没走,他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人把王时常打得满地乱滚。黑子的两眼中迷矇着泪水,棍棒无情地击打在他的心里。王时常那充满米浆香味的白粗布褂子被撕烂,被鲜血浸透。年轻的生命在被摧残。王时常被打得倒在了血泊里。

  “死了,王时常被打死了。”

  人们都散去了。

  剩下执法队的一干人,还有哑巴大叔和黑子。

  突然,血肉模糊头也已经变形肿得像谷斗的王时常呜咽了一声坐了起来。执法队的人看着王时常鼓兀的眼珠子,一个一个吓得不敢上前,王时常的生命力太强大,打成这样也没有死。王时常呜咽着,嘴里冒着血泡泡。

  黄粱说:“快把他打死,打死他。”

  谁也不听使唤,他们盯着血红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王时常。

  就在这时,杀猪佬永福满身酒气地从镇上回村里来,他走了过来。他看着变形了的王时常,醉眼惺忪地问黄粱:“怎么回事。”

  黄粱说:“这个反革命,打不死!”

  “哦,是反革命哇,该死,该死!”他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了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浓郁的酒气从他的口中呼出,“看我的。”

  他朝王时常走过去。

  他一把抓住王时常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照着王时常的心窝上一刀捅了进去。他仿佛是在杀一头猪。

  黑子大叫一声。

  他的眼前,血花飞舞,在往后的日子里,黑子只要一想到王时常,他就会看到满天的血花。

  雷响了。

  大雨倾盆而下。


  王时常死后不久,李凤兰失踪了。到了那年夏天行将过去、秋风乍起的时候,李凤兰才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伙人,他们荷枪实弹,把黄粱抓走了。后来,黑子才知道,黄粱被抓去枪毙了。贫下中农执法队也解散了。当时杀人的人后来都没有好下场。

  杀猪佬永福后来疯了,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他独自来到了当时杀死王时常的地方,他嗷嗷地叫了几声后,就用杀猪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28

碧莲的天堂

  曲柳村的妇人们在一起闲扯淡的时候,会议论黑子和哑巴大叔。她们常说,黑子的母亲应该嫁给哑巴大叔,而不应该嫁给撑船佬。原因是,哑巴大叔和黑子比亲父子还亲。黑子心中也希望哑巴大叔是自己的继父,而不是撑船佬。他有时傻乎乎地想,母亲要是离婚嫁给哑巴大叔那该有多好。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对于母亲和父亲,他永远也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个夏天一开始,黑子就被一个叫碧莲的女人弄得心烦意乱,这个叫碧莲的女人的名字一出现,黑子就面临着一种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又恨又怕。

  他是从母亲的口里得知碧莲的。


  母亲说起碧莲,是在一个午后。那个午后,黑子光着背在厅堂的地上叠纸船。他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叠纸船,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十分迷恋纸船。叠好纸船,他会把纸船放在河里,看着那些纸船漂远,他心中就有种飞翔的感觉。他正折着纸船,他看见母亲和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妇女进了屋。

  “三娘,你说的那个女子是哪个村的?”母亲问那个叫三娘的女人。

  三娘说:“是河背村的,过了渡就到了。”

  母亲说:“那女子除了眼瞎之外,真的没什么别的毛病?”

  三娘说:“没有,白白净净的,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东西,那可是个明白人,洗衣服做饭什么都能干,说不定还能给哑巴生上一儿半女的,那哑巴不是有后了么。说实话,碧莲嫁给哑巴大叔,他是捡了宝咧!”

  母亲说:“别说得天花乱坠的,哑巴也可怜,一个人孤单呀。可是,他要是不同意,那也没法子呀!”

  三娘:“那你就要多用心了,我看这事准能成,哑巴听你的。你和他好好说说,又不用聘金也不用什么礼数,只要他点个头,到河背村把人接走就行了。”

  母亲:“话可这么说。我听说碧莲的父母兄弟都赶她走,嫌她拖累。多一个人多一张口,这年月,谁家有余粮多养一个闲人。话说回来,要是哑巴同意,也是件好事,哑巴总算有个女人陪他到老。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得和哑巴商量,有了口风,我再告诉你。”

  三娘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蛮好听的。笑毕,她就告辞了。黑子被她的笑声闹得一点儿心思都没了,一条纸船叠了半天都没叠好。

  晚上吃完晚饭,黑子照例来到了哑巴大叔家里。在煤油灯的亮光中,黑子仔细端详着哑巴大叔。哑巴大叔满脸胡子,那国字脸黑红,透着男子汉特有的光芒。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像两把大刀挂在铜铃般的眼上。哑巴大叔的牙整齐又洁白,这让黑子惊奇不已。哑巴大叔的笑容慈祥可亲。黑子一阵心酸,他又想起父亲了。他的心酸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有种预感,他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哑巴大叔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了。假如那个瞎女碧莲嫁给了哑巴大叔,那么,他黑子就不可能再和哑巴大叔一起住了。他害怕回到家中睡觉之后,自己的惨叫声会重现,昔日的那些苦痛会重现。

  黑子的心情复杂。

  哑巴大叔似乎没有理会黑子复杂的心情,他正聚精会神地用铁丝编一个篮子。他编好之后就把铁丝编成的篮子吊在一根竹竿上。弄好了这些,他从柴房里抱出一捆白天里就劈好的松树枝条。那些干了的枝条上有白色的或者暗红色的松香。哑巴大叔把枝条装进一个小畚箕上,对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带他到田野上去照泥鳅了。

  黑子把一些松树枝放在铁篮子上点燃,哑巴大叔背着鱼篓子提着燃烧的铁篮子,另一只手拿着叉泥鳅的泥鳅叉子,走向了田野。黑子跟在哑巴大叔身后,他的任务就是拿着装满松枝的小畚箕,并且负责给铁篮子里添松枝。

  他们沿着一条水圳缓缓走着。

  铁篮子燃烧成一个明亮的火球,火球贴着水面,清澈的水底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在夜里,泥鳅会从泥里钻出来,躺在泥面上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哑巴大叔只要一看到泥鳅,他就把手中的泥鳅叉子朝泥鳅投了过去。泥鳅叉子是在一条小竹子顶端装上针一样细的小叉子。哑巴大叔干这事可谓娴熟极了,他的叉子很准确地扎在泥鳅身上,没有一次是放空的。黑子对哑巴大叔叉泥鳅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夏夜里在蛙声如潮小风微拂的田野上叉泥鳅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可今晚,黑子并不快乐,他心里一直想着和叉泥鳅无关的事情。要是换了往常,他看哑巴大叔神奇地叉住泥鳅,他也跃跃欲试,哑巴大叔会看出他的心思,他会从呵呵笑着的哑巴大叔手中接过泥鳅叉子,往一条肥乎乎的泥鳅投过去,只听到水中哧溜的一声,逃窜的泥鳅搅起一小股浑水,他把泥鳅叉子拔起来一看,妈呀,什么也没有。哑巴大叔笑着用蒲扇般的巴掌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泥鳅叉子,继续施展他的神奇技艺。

  等那些松枝烧得差不多完了,他们才带着半鱼篓子的泥鳅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黑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一回到家里,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每次醒来,他都是被一股浓浓的香味熏的,睁开眼,就看见哑巴大叔端着一大碗又香又鲜美的泥鳅稀粥放在他的面前,他吃完之后又倒头睡去,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哑巴大叔是怎么做出那鲜美的泥鳅粥的。

  今夜不同,他没有睡意。

  那个女人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根本就无法犯困。

  回到哑巴大叔家里,哑巴大叔示意他可以去睡觉,等他的泥鳅稀粥做好之后再叫他。他摇了摇头,今天,他要看哑巴大叔做泥鳅粥。哑巴大叔见他不睡,就让他在灶膛边上生火,这是黑子乐意干的事。不一会,黑子就把灶膛里的火燃得猛烈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29

  哑巴大叔在干锅里放了一点菜籽油,等锅热之后,他就把泥鳅一条一条地放进锅里。黑子听到嗞嗞的煎泥鳅的声音,香味从锅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哑巴大叔的家。

  哑巴大叔煎好泥鳅,把泥鳅盛在一个小木盆里。他洗了一下锅,然后在锅里放下了清水。清水很快地烧开,哑巴大叔往烧开的水中倒进了一小竹筒的米。米在开水中翻滚,不一会就冒起了白色的泡沫,黑子知道,这是新米,泡沫又多又白。米煮了七成熟之后,哑巴大叔就把煎好的泥鳅倒进了锅里,同时,哑巴大叔往锅里放进了姜丝和蒜末。泥鳅稀粥煮好之后,哑巴大叔让黑子把火灭了,他往粥里放进了盐,洒上了喷香的小葱,让黑子馋涎欲滴的泥鳅粥就算做好了。

  黑子在这个晚上吃泥鳅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同样鲜美的泥鳅粥,他吃起来索然无味。他不知道,明天,后天……他的这种生活会被那个叫碧莲的女人打破。


  黑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哑巴大叔同意娶那个叫碧莲的女人。黑子那天很早地起了床,来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门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在哑巴大叔家住了。他看到哑巴大叔的家门口贴了一副红对联。红对联让黑子感到了喜庆的气氛。母亲和几个乡村里的妇女们在哑巴大叔家忙碌,准备午宴。哑巴大叔虽说是哑巴,但他也是个讲礼数的人,虽然不可能把婚事办得排场,但是婚宴还是要办的,请些亲朋好友吃喝一顿。哑巴大叔再穷,他也要用一种喜庆的方式告诉乡村里的人,他哑巴大叔结婚了。

  母亲看到了迷惘的黑子。

  母亲对黑子说:“黑子,你快到渡口看看,你哑巴大叔回来没有,你要看到他上船了,你就飞跑回来告诉我。”

  黑子就迷迷糊糊地走向渡口。

  在走向渡口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各种鸟儿的喧闹声。他捡起一块石子,朝一棵树扔了过去,鸟儿扑棱棱地散开。

  黑子来到了渡口。

  他坐在岸边,看停泊在对岸的船。

  撑船佬站在船头,他抽着烟,在等待哑巴大叔和新娘的到来。

  “来了来了。”船上有人说,“看,哑巴大叔背着新娘来了。”

  黑子在此岸看到彼岸的哑巴大叔背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他看不清红衣人的脸容,他看着哑巴大叔上了渡船,他没有放下新娘,就那样一直背着。船动了,撑船佬把船撑过来。船上有人放起了鞭炮。

  船渐渐地近了,黑子看到了哑巴大叔生动而欣喜的脸,他还看到了另外一张白皙的脸,那双眼睛虽然是瞎的,那也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碧莲是个娇小的女人。

  黑子突然对碧莲有了种厌恶。

  哑巴大叔朝黑子大声地笑着。

  撑船佬对黑子大声说:“黑子,快回去告诉你妈,哑巴大叔马上就要回去了,快去。”

  黑子转身往村里狂奔。

  在他狂奔的过程中,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里,满脸通红地对母亲说:“来,来了,马上就到了。”说完,他就来到哑巴大叔家门口的一棵树下,他爬上了树。母亲对他说:“黑儿,小心点,别掉下来了。”

  他在树上看见了背着新娘的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像个得胜的将军带着战利品班师回朝,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热闹。

  “哑巴把女人娶回来啦——”

  曲柳村的人们奔走相告。

  黑子心里却难过,他想,哑巴大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和自己亲近了。

  母亲在哑巴大叔的家门口放了一盆火。

  哑巴大叔背着新娘跳过了那盆火,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哑巴大叔家顿时喧闹起来,乡亲们涌进了哑巴大叔的家,乡村里的孩子们也在大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嘻嘻哈哈。

  黑子爬下了树,他独自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那个中午,谁也没有来叫他,大人们把他给忘了。他一直在流泪,仿佛哑巴大叔家的喜庆离他很远很远。后来,他听说,那天中午,哑巴大叔喝醉了酒,哑巴大叔喝醉酒之后才想起了黑子,他要去找黑子,没走出家门几步,就瘫倒在地上了,几个汉子把他抬回了新房。


  从哑巴大叔结婚的那天晚上开始,黑子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在噩梦中,他不单单是梦见被河水吞没的父亲,他还会梦见奔跑中的老四,挑泥土的李来福,还有被杀猪刀捅死的穿白粗布褂子的王时常……这些人在他的梦中交替着出现,他的惨叫声又开始出现。他的惨叫声没有引来暴怒的撑船佬,这让黑子的心灵有一丝安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30

  新嫁娘碧莲很早就起了床。

  她摸索到了门口,打开了门。曲柳村夏日清晨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整个心肺舒畅开来。她想,自己的幸福生活将从此开始,她从此摆脱了父母亲沉闷的家庭,摆脱了父母兄弟的白眼和指桑骂槐的谩骂,她不再是父母兄弟眼中的讨债鬼了,她现在是一个幸福的妻子。

  在此之前,她对哑巴大叔心怀恐惧。她怕离开家之后又会陷入另一种痛苦,新婚之夜哑巴大叔的表现让碧莲心安。新婚之夜,从酒醉中醒转过了的哑巴大叔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红红的烛光中,碧莲洁白的脸朦胧而又真切。碧莲没想到粗犷的哑巴大叔会如此的细腻。哑巴大叔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她的唇,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把碧莲的衣服褪去,他发现碧莲的身体洁白如玉,闪耀着白瓷的光芒,他惊呆了。哑巴大叔吻遍了碧莲的全身,然后才轻轻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哑巴大叔吻遍她全身到轻轻进入她的身体到猛烈的撞击,碧莲的泪水痛快地横流着,她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幸福的漩涡。

  在这个清晨里,碧莲品味着新婚带来的喜悦和甜蜜,她站在家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哑巴大叔悄悄地起床了,他来到碧莲的身边,把娇小的碧莲扶进了厅堂。他们没有语言和目光进行交流,碧莲只是用心灵去感受哑巴大叔的爱。哑巴大叔让她好好坐在那里,然后去弄早饭。碧莲可以感觉到哑巴大叔的心同样沉浸在幸福之中。

  哑巴大叔扶碧莲进屋里的情景,被躲在不远处的黑子看见了。黑子的眼中满是忧伤。他想,哑巴大叔再也不会和他亲近了。

  黑子的忧伤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母亲问黑子:“黑儿,你昨晚又做梦了?”

  黑子点了点头。

  母亲说:“黑儿,你也长大了,你应该学会自己生活,应该学会坚强。”

  黑子点了点头。

  母亲说:“黑儿,我看得出了,你对哑巴大叔结婚,心里是不高兴的。”

  黑子否认道:“没有哇。”

  母亲说:“黑儿,你不用嘴硬,你是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把你养大,你心里想什么,我都很清楚,你骗不了我的。”

  黑子低下了头。

  母亲又说:“你想想,哑巴大叔对你那么好,他如今娶亲了,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难道你愿意看到哑巴大叔孤苦一生么?”

  黑子摇了摇头。

  母亲的话是对的,但黑子还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


  新婚的那段时光,碧莲是曲柳村女人们羡慕的新娘。

  哑巴大叔把碧莲当成了宝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不但什么活都不让她干,而且把碧莲伺候得舒舒服服,对她百般疼爱。每天晚上,哑巴大叔烧好水,把她抱进澡盆里给她洗澡,把她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村里的女人们看在眼里妒在心头,她们会说:“瞧那瞎婆娘,成皇太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什么东西!”

  碧莲自然听不到那些嫉妒万分的话,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三朝回门那天,哑巴大叔背着她回了河背村娘家。河背村的人对她刮目相看,都说她好福气,嫁了个如意郎君。她娘家的人也高兴,打了酒割了肉杀了鸡宴请哑巴大叔。碧莲找回了从未有过的自尊。

  碧莲被哑巴大叔兴冲冲背回河背村的路上,她伏在哑巴大叔的背上,闻着哑巴大叔身上男人特有的那种汗味,陶醉极了。

  黑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树下,用草须玩着蚂蚁。他逗得那只蚂蚁无所适从。他其实早就看到了哑巴大叔。要是换在往常,他会笑着朝哑巴大叔迎了过去。可今天,他没那种勇气,他不喜欢碧莲。哑巴大叔背着碧莲来到了黑子面前,笑着朝黑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黑子扔掉草须站起来,头也不回远远跑开了。哑巴大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黑子怎么啦?他万分的无奈,他看着黑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心里难过极了,他的眼中出现了迷离的色泽。碧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开始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31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光里,黑子不理哑巴大叔了,他认定哑巴大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他了。

  哑巴大叔并没有像黑子想像的那样,哑巴大叔还是很疼爱他。

  一天夜里,哑巴大叔来到了黑子家。

  黑子一看他来了,就把卧房的门关插上了。他躺在床上,无神地看着屋顶,脑海里一片空白。

  母亲在门外说:“黑子,你怎么回事,哑巴大叔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还不理人家。”

  黑子一声不吭。

  母亲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哑巴大叔白白的疼你了!”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

  撑船佬和哑巴大叔一起喝茶。撑船佬说:“哎,他不愿意出来就算了,逼他也没用,别在那里鬼叫了。这孩子,倔,牛的脾气。”

  哑巴大叔坐了一会,喝了几杯茶,看黑子不出来,也觉得毫无趣味,很不高兴地走了。


  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晴朗的天空好端端的也会雷鸣电闪下起倾盆大雨。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哑巴大叔和碧莲生活一个月之后,就起了惊人的变化。

  那天中午,哑巴大叔和社员们顶着炎炎的烈日正在割稻子。从村里跑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对生产队长说:“不好了,哑巴的老婆出事了。”生产队长赶紧让哑巴回家。哑巴大叔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地上有打碎的陶盆。碧莲的手被烫伤了,起了一片水泡。哑巴大叔明白了,碧莲是在做饭,不小心把盛稀粥的陶盆打碎了,还烫伤了手。哑巴大叔二话不说地把碧莲抱到医疗所去了。

  哑巴大叔把碧莲背回家,重重地放在凳子上,气呼呼地对碧莲叽里咕噜地发了一通无名火。碧莲第一次被哑巴大叔凶,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哑巴大叔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从来不用碧莲干家务,可她偏要干。其实,碧莲也是好心,想替哑巴大叔分担一点家里的责任,没想到弄巧成拙,她是一个瞎子,干事情凭感觉,当然容易出事。

  碧莲没有吸取这个教训,她手上的伤好之后又出了一件让哑巴大叔目瞪口呆的事情。碧莲手烫伤之后,哑巴大叔和碧莲的婚姻就有了裂缝,生活并不是过家家,当新婚的喜悦过去之后,实际问题就出来了,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除了每晚的肉体相交,根本就没有交流的可能,况且哑巴是把碧莲当宝贝养着,这样似乎更危险,更缺乏一种实际生活的真实性。

  那天,哑巴大叔同样的和社员们在田野劳动。突然,有人看到了村里的浓烟。“不好,失火了!”有人惊呼。村里也传来了呼叫:“哑巴大叔家失火啦!”“救火呀,哑巴大叔家失火啦!”

  社员们和哑巴大叔往村里狂奔。

  哑巴大叔的厨房浓烟滚滚,发出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哑巴大叔冲进了厨房,把窒息的碧莲抱了出来。大伙提着一桶桶水往哑巴大叔的厨房里泼。好在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黑子也端着脸盆参加了救火。

  哑巴大叔坐在厅堂里气得脸都发青。

  黑子站在门口看着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的手在发抖,他捏紧的拳头松了又捏紧,捏紧又放松。

  黑子的母亲和几个村里的女人在卧房里伺弄碧莲。碧莲一口气缓过来,便悠悠地醒转过来。黑子母亲对她说:“碧莲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哎,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碧莲呜呜地哭起来。原来,她是想做好饭等哑巴大叔收工之后回来吃,没想到一块燃烧的柴从灶口掉了下来引燃了其他的柴禾,火就烧起来了,火一烧起来,她就吓得束手无策了。

  碧莲呜呜的哭声在炎炎的夏日的空气中波动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31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哑巴大叔把碧莲背回河背村去了。撑船佬发现哑巴大叔回来时是一个人,打着手势问他怎么回事,哑巴大叔摇头摆手,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叽咕声,那意思好像是碧莲不行,不能这样过下去了,碧莲不听话,不好!

  撑船佬知道哑巴大叔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是九头牛也拖不回来的。撑船佬也没再说什么了。

  黑子的母亲又劝过哑巴大叔,他还是油盐不进。母亲回来后对黑子说:“黑儿,你去劝劝哑巴大叔吧,他对你那么好,他听你的,碧莲是个好人。”

  黑子原先恨碧莲。

  碧莲出了几件事后,他对她反而有些同情。碧莲被哑巴大叔送回河背村,他就更同情那个不幸的女人了。

  黑子听了母亲的话,去了哑巴大叔家。

  哑巴大叔仿佛苍老了许多,像秋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黑子期期艾艾地走了进去。

  哑巴大叔一看到黑子,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一把把黑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哑巴大叔的泪水落在了黑子的头上脖子上,泪水滚烫。

  黑子也没让哑巴大叔回心转意。

  黑子又和哑巴大叔一起了,从那以后,黑子的噩梦消失了。那噩梦会不会再缠绕黑子,黑子不得而知。

  黑子内心中对哑巴大叔那种情结不会改变,他已经把哑巴大叔当成了内心中的父亲。

  
  黑子在一个清晨醒来,他听到了清脆如玉的鸟鸣。他起了床,走出门外。他惊讶地看到碧莲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他赶紧去叫哑巴大叔。哑巴大叔一看到碧莲,脸色马上变了。他二话不说地背起碧莲往河背村狂奔。一路上,碧莲凄凉地哀叫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黑子心酸极了。

  这时他想,假如哑巴大叔能再次接纳碧莲,他愿意帮他们干一切事情,他宁愿重新回到噩梦缠绕的黑夜里。

  可他改变不了哑巴大叔。

  他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无助的仿佛不是可怜的碧莲,而是他自己。


  同样一个清新的清晨,有人敲开了哑巴大叔的门。

  那人把哑巴大叔带到了河边。

  在河边的水草丛中,漂浮着一具尸体。

  黑子看到那具尸体,尸体浮肿着,碧莲的脸比往常更白了,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哑巴大叔哽咽了,他扑了下去,抱起了碧莲的尸体。哑巴大叔干嚎着呜咽着,清晨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莫名的伤感。

  哑巴大叔把她埋葬了。

  黑子采摘了一束鲜艳的野花放在碧莲的坟头。他祈祷着,他愿碧莲在天堂里幸福地生活,永远脱离人世间的苦痛,假如有来生,他祈祷上天赐予美丽的碧莲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清人世间的一切美丽景致和心爱的人的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32

狂犬病

  黑子怕狗。

  他一听到狗吠心里就一阵阵地抽紧。他看到吐着舌头目露凶光的狗,就会远远地躲开。对狗的恐惧来自他和母亲来到曲柳村之前那段行乞的时光。

  有一次,他和母亲来到一家人的门口。

  他们正想开口行乞,没想到从屋里蹿出了一条狗,那狗凶狠地狂吠。要不是母亲手中拿着一条棍子,那狗早就猛扑过来了,黑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睁着惊恐的双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的三角眼朝他们盯了一眼:“又是要饭的,这年头,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剩饭给你们呀。”

  母亲满脸堆笑:“您行行好,给点什么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汉子发火了:“快滚快滚,别在这里添乱了,我告诉你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呀。”

  母亲只好拉着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见主人出来后就一直没叫,黑子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不叫了的狗离弦的箭一般朝母亲射过来。

  黑子惊叫了一声。

  黑子还没叫完,那狗就在母亲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亲哀叫了一声,转过身举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经跑回那家人的屋里去了。黑子看到血从母亲的小腿的裤管中渗出来。母亲一瘸一瘸地带着黑子离开了那个伤心的村庄。母亲的小腿上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

  黑子的心里也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那伤疤在黑子苦难的童年熠熠闪亮。


  春暖花开的曲柳村,对黑子而言,并非美好。春天里是饥饿的季节。黑子在小学校里已经上四年级了。他渐渐地在曲柳村的斗转星移中长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这个春天里走进了黑子的视野。

  王其祥有些阴郁。

  他是个孤儿。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泥屋里。白天,他会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去出工。空闲的时间里和夜晚,他是曲柳村里的一个游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怎么死的。

  黑子有点儿怕他,但不像当初怕老四那样恐惧。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软刀子,当他从某一个角落里注视你的时候,那把软刀子就会一下一下割着你的皮肤。黑子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软刀子的锋利。

  王其祥不敢正面袭击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后的两个人,哑巴大叔和撑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远势单力薄,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虽说他是生产队的一员,他似乎又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

  王其祥真正走进黑子的视野是在一个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着兔草,他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个球一样滚进了一片地瓜地里。那片地瓜地是刚把地瓜种埋在土里发苗的地瓜,地瓜叶子都没长出来,那地瓜才发出嫩黄的芽。王其祥显然没有发现黑子。那时生产队的社员们已经收工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害怕,他伏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孤儿王其祥怎么会长那么胖呢。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王其祥摸到地瓜地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扒开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种。一般留的地瓜种都是挑选出来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饱满的大地瓜,兴奋极了,他把地瓜取了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里咬了起来。那地瓜种并不好吃,黑子吃过,是苦涩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种为什么吃得那么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欲被王其祥挑逗起来。

  王其祥吃完地瓜种,又挖了一个地瓜种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样滚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黑子突然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这一声叫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惊,狂奔而去。

  黑子松了口气。

  他背着一筐兔草回村时,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头那棵老樟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村来的黑子。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产队的地瓜种,王其祥会不会对他下毒手呢,他记起了一句俗话,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声不响游魂一样的王其祥是不是一只咬人的狗?

  他心惊胆战地路过老樟树时,不敢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儿王其祥。王其祥没有说话,他什么举动也没有。黑子回到家里,心中那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里又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他硬着头皮朝在墙角的王其祥走了过去,他对着阴郁的王其祥小声地说:“其祥,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啦。”王其祥的声音冰冷,如寒夜从破窗户里吹进来的阴风。

  黑子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神经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声涨热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33

  母亲对黑子说:“黑儿,现在是油菜花开的时节,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远一点。”

  在油菜花开的季节,狗容易疯。

  这是季节给狗带来的病。黑子始终弄不懂油菜花和狗发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联系,反正人们都那么说,这个季节狗容易疯,而识别疯狗最简单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只要看到夹着尾巴吐着舌头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这种样子的狗往往就是疯掉了的狗。黑子是具有这种识别能力的,这种狗喜欢逮住什么就咬什么。黑子就亲眼看到一条疯狗在村里追着公鸡母鸡乱咬,后来在胆大的村民的围攻下被活活打死。

  黑子在村里行走时十分警觉。

  王其祥偷地瓜种的事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王其祥孤独的目光在黑子身上游移。

  他朝正在一棵树下玩蚂蚁的黑子走了过来。黑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矮胖的王其祥。他看着王其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王其祥在他面前蹲下来。

  黑子想站起来跑掉,母亲常这样对他说:“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赶紧跑,跑到哑巴大叔那里,或者跑回家,实在不行的话跑到人多的地方。”逃跑是十分有效的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的念头被王其祥难得的笑容打消了。

  王其祥的笑容显得那么的珍贵。在黑子的记忆中,王其祥似乎没有笑的功能,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其祥笑过。他没想到王其祥的笑容竟也是那样生动。

  王其祥说:“黑子,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王其祥。

  王其祥说:“黑子,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是个够朋友的人,我想和你交朋友。”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王其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要和你交朋友。”

  王其祥说完就走了。

  王其祥身上有一种怪怪的气味,气味从他肮脏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他的衣服可能半年都不会洗一次。黑子回过神来,发现那只蚂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了孤儿王其祥要和自己交朋友的事。母亲说:“黑儿,王其祥那样的人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黑子想不明白。母亲说:“他小偷小摸什么都干,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黑子点了点头,他听母亲的。

  可他怎么面对王其祥呢,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不敢直接地对王其祥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交朋友。”但他必须面对要和他交朋友的王其祥。


  黑子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王其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黑子飞快地跑向另一条路。

  王其祥飞快地追了上来。

  黑子想起了疯狗,飞快地追赶着黑子的王其祥那时候就像一条疯狗。黑子没命地跑着,王其祥没命地追着。

  别看王其祥矮胖矮胖的,他跑起来还真像条狗,速度惊人。王其祥很快地追上了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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