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1

恐怖悬幻《猫灵》--作者:王秀梅

  自从9岁我经历了母亲白露的割腕自杀,以及白露最宠爱的一只名叫西西的母猫的忧郁而死以后,我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散发着超常灵异之光的女孩。30岁的时候,我在我父亲谢未阳的酒吧里遇见了一个名叫西西的女孩。在这一年,我爱上了一个跟我父亲有些相像的中年男人,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头痛,我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对我父亲的爱崇以及追寻我母亲死亡之谜中无法自拔。

  不断映现出神秘影像的雕花铜镜,提前预见并最终未能幸免的死亡,埋葬过母猫西西的红沙坟,坟头上突然长出的罂粟花,午夜发出响动的洗衣机,洗衣机里不停旋转的血流,预见性的梦境,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悲凉的爱情掩藏在恐怖和缜密的推理中,生活化的悬幻加重并稀释着灵魂翅膀上的微尘…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

作者:王秀梅

定价:16.00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2

引子

  一切的色彩和声音都来自午夜。

  猫的眼睛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一种声音仿佛来自地球的心脏。

  一朵血色的花开放在睡梦里。坚韧的枝干从红褐色的沙丘里生长出来,大而饱满的花瓣,是鲜红的血的颜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睡梦里这朵血色的花,在午夜黑暗的寂静里悄悄绽放开来。我睁开眼,坐起来,屋里一片黑暗,来自地球心脏的声音愈加清晰,类似于某种发动机的声响,蚯蚓一样蜿蜒着漫进耳朵。

  我伸手在墙上摸索到开关,于是,我看到了母猫西西惊悚的背,黑色的毛根根倒立。它如一张黑色的弓,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脸前。

  我揉着眼睛下床,推开卧室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父亲谢未阳的卧室。他的卧室门静默不动。母猫西西在我脚旁抬起头来,眼睛里散发出惊恐而忧伤的光芒,它把身体紧紧靠着我的小腿,我感觉到它在轻轻发抖。而我父亲谢未阳似乎睡得很沉,他根本就没听到正在响着的奇怪声音。

  我的惊惧里有着一种莫名的亢奋,我几乎是奔跑起来,穿过一段两米长的小走廊,穿过客厅,跑到卫生间门口。

  我呼呼地喘着气伸出手来,跷起脚后跟。1982年,我9岁,稍微跷起脚后跟,把手伸过头顶,就能轻而易举够到墙上的开关。通常我在半夜尿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去卫生间解决。

  可是,我的手刚刚抬到脸旁,卫生间却哗的一下大亮。我很奇怪,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它们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灯光大亮令我产生一种短暂的惊愕和慌张,我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我已经确认是正对着门的洗衣机正在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初,我以为是我父亲谢未阳睡觉前把脏衣服扔在了洗衣机里,但是我只用了两秒钟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我吃惊地发现洗衣机插头并没有插进墙上的插座里,它像平常一样,被搁在洗衣机后面的窗台上,银灰色的电极片泛着清冷的光。而墙上的插座,它黑色的插孔像幽深的隧道口。

  西西小小的身体加剧了抖动。我蹲下身抱起它说,没关系,别怕,谢未阳在家呢。我抱着西西跨进卫生间,走到洗衣机旁边,把西西放在洗衣机上。西西踮着一只爪子,听听洗衣机发出的声响,狐疑地看看我,忽地窜回我怀里。我摸了摸它,然后踮起脚后跟,打开了洗衣机盖。

  这个时候,我听见我怀里的西西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它从我怀里蹦下来,影子似的窜出卫生间,穿过客厅,逃进了我跟它共同的卧室里。我不明白西西为什么要这么尖厉地大声叫喊,我想,即使洗衣机里装了成百上千只老鼠,它也用不着这么尖叫。

  我再度踮起脚后跟,两手扒住洗衣机,确信这样我可以看见洗衣机肚子里面的内容。

  我看见洗衣机里旋转着一些红色的血水,一种令人迷乱的腥气从敞开的盖口处扑鼻而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4

第一章

  我并不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我想,在我没有遇见能够懂我,心甘情愿认为我无比正常的男人之前,我情愿一个人生活。

  我的父亲谢未阳,他今年56岁。就在昨天,我们刚刚给他过了生日,在他的白露酒吧里。至于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酒吧取这么一个名字,白露,我认为他是在怀念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名叫白露,她喜欢喝酒,端着透明的高脚玻璃杯,眼神迷离,脸颊醺红。

  我的母亲白露是这个世界上最优雅和漂亮的女人。就像我的父亲谢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风度最有魅力的男人。

  但是我的母亲白露早已经离开我们了,她的自杀是轰动1982年春天烟台梨园界的一件大事。

  我的母亲白露在1982年的春天用一把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后,我病了一场。在大病中,我梦见了母亲白露惨白的脸,她抬起汩汩流血的手臂,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小猎刀像一张绷直的弓,雪亮的刀身上欢快地流淌着鲜亮的血,像条小溪,从刀柄处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流淌到刀尖,然后汇成一条红色的水线,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啪的声响。

  我的母亲白露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她眼圈周围扑着晶亮的银粉,唇红齿白。唇红齿白的母亲白露微微地张着美丽的嘴,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眼里散发着哀伤的光芒。我不知道她在我梦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死前给自己化了那么美丽的妆,神情却那么哀伤。我并不了解母亲白露死前真实的思想。

  从那个梦里醒来后,我的病就好了。但是我变的忧郁起来。1982年的春天,我在某个没有预兆的午夜看见了我家卫生间里那台洗衣机里旋转着红色的血流,从此,我经常在午夜听见它发出嗡嗡的声响,但是我的父亲谢未阳否认它曾经响过。我试图证明它的确会自己发出嗡嗡的奇怪声响,因此曾经站在卫生间门口大声喊过谢未阳,我喊谢未阳的时候,它还在嗡嗡地响,但是我的父亲谢未阳从卧室里快速跑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它却在刹那间恢复了安静。我试过很多次了,一直这样。

  我想,我父亲谢未阳肯定认为我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为了证明我并不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我喊过邻居家的小朋友,以及同班同学来我家过夜。我在听到洗衣机发出嗡嗡声的时候带着我的同学或邻居家孩子冲到卫生间,但是他们从没有看到过洗衣机有任何异常。

  我的忧郁与日俱增,只有母猫西西忧伤地见证着我的遭遇。

  从没有一个男孩,以及男人懂得我的忧郁。小时候我认识的所有男孩子,他们自认为很了解我神经兮兮的底细,而长大后我所遇见的那些不认识的男人,每当我向他们讲起这件事情,他们的反应就是奇怪地看我几眼,然后带着一种窃笑的表情离开。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叫李家克的男人愿意与我保持交往,但我认为他并不懂得我的忧郁,至于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没有远离我,那是因为他自信他可以让我恢复正常。

  我的父亲谢未阳昨晚在他的白露酒吧里度过了他56岁的生日。

  他很高兴,喝了几杯自己调制的鸡尾酒,因为酒精的渲染,他的脸孔呈现出一种微红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有味儿。他是个有味的男人。

  在为谢未阳庆贺生日的人里面,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衫,身材玲珑,线条温婉,在去洗手间的狭窄过道里,她跟我擦肩而过,空气里飘动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类似于某种开放在深夜里的花朵的气息。

  我在刹那间被这种气息所蛊惑,大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晕眩。女孩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我确定她眼神里的温柔成分。但是她在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撩动起的空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凛冽。

  我呆呆地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感觉到她看我的那双眼睛里有某种熟悉的色彩,隔世一般难以捕捉。她看了我一眼后就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喧闹的大厅,像一抹轻飘飘的影子。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看到黑衣女孩安静地坐在人群中,黑色如瀑布一样的头发倾泻在肩头上,长长的刘海搭下来遮住了半个面颊,显得她苍白的脸清瘦而楚楚可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动声色的女孩,所有人都在大声地喧哗,尽管那晚白露酒吧闭门歇业,但赶来为我父亲谢未阳庆贺生日的人却很多,他们制造出来的热闹并不比酒吧营业时低多少。

  我不知道那个黑衣女孩是谁带来的朋友,大家彼此之间都是一半熟悉一半陌生。那晚,似乎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我,还有我的父亲谢未阳。

  我父亲好像从来没有与我亲热一些的想法。我讨厌他的做作,他总是摆出一副父亲的派头,甚至称呼我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一起,谢小白,就这样。

  谢小白,过来一下好吗?他叫我。这个时候他已经跟黑衣女孩跳完了一支舞,坐在一个黑暗的卡座里。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我父亲谢未阳用一种热切的眼神迎接我,他说,谢小白,认识一下西西。

  名叫西西的女孩有一种前尘旧梦般的气息,其实在通往卫生间的狭窄过道里,我已经被她吸引了。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事实上,除了芬芳美容屋老板郑芬芳之外,我在烟台没有别的女朋友,相对于异性,似乎同性更难以进入我有些孤僻的生活,尽管跟某些异性也有过短暂如烟花一样的交往,那也仅仅是出于彼此的好奇。

  我想,这是不是因为,黑衣女孩的名字跟1982年从我生活里死去的母猫西西的名字相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5

  西西是我死去的母亲白露最宠爱的一只猫。

  白露死后,西西跟我一起多次目睹了洗衣机在午夜时分的异常响动,它变的同我一样忧郁和孤僻,除了在我的卧室里郁郁寡欢地呆着,等待随时可能在午夜里响起来的嗡嗡声。

  1982年的春天,它试图从这种生活里逃走。事先我并没有注意到它的任何情绪变化,这说明逃走是它酝酿已久的一个行动。

  它在被窝里静静等待我进入沉睡。事实上,我跟它从没有一个夜晚能够进入真正的沉睡,我们总在潜意识里等待洗衣机发出响声。但它努力等待我睡熟,它像往常一样蜷在我胸前,嗓子眼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以逼真的睡态掩饰着它将要付诸实施的跳楼计划。

  难以想像的是,我在梦里预见了那个尚未发生的场景。一切很逼真,我看见母猫西西悄悄从我的被窝里钻出来,踩着床沿轻灵地跃上窗台,它站在窗台上转回头向我投来忧伤的最后一眼,就从敞开的窗户里纵身跃了下去。

  我睁开眼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西西纵身一跃的最后背影。我叫了一声西西,就飞快地套上衣服跑下楼。但是楼下空旷的路面上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西西血肉模糊的身体,月光下的路面非常干净。母猫西西似乎是在从六楼纵身跃下的途中蒸发了。

  我度过了一段失去母猫西西的日子。我的父亲谢未阳对西西的消失并没有什么难过的举动,本来他就不太喜欢家里养小动物,他之所以容忍西西以及西西以前那些猫的存在,只是因为他爱我母亲白露。我想西西也明白父亲对它的态度,自从母亲白露死后,西西再不肯踏进谢未阳的卧室。

  母猫西西再次回家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它顺利地生下了三只小猫,两公一母。生产之后的西西身体和精神都飞快衰弱下去,它经常长久地看着我,向我传递着将死的气息。

  母猫西西死在卫生间的洗衣机上。

  我不明白西西为什么要选择它十分惧怕的洗衣机作为它的死亡场所。它安静地趴在洗衣机顶盖上,并不像是被洗衣机再次发出的嗡嗡声所惊吓。而且那晚,我并没有听到洗衣机有任何异常响动。

  我一直在想,母猫西西死在洗衣机上,它想向我说些什么呢?

  母猫西西死后,我父亲谢未阳找了两户人家收养了两只公猫,那只小母猫因我的极力坚持被留了下来。我一直认为母猫西西之所以在逃离这个家后重新回来,为的就是留下它的后代。

  黑衣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做我的倾听者。

  这次,我的讲述持续了两个小时,白露酒吧里了解我底细的人都知道我又在讲洗衣机的故事。我猜他们这回应该感到很奇怪,因为头一次有人愿意倾听我荒诞的叙述,并且长达两个小时。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黑衣女孩西西安静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那是两只美丽绝伦的眼睛,在白露酒吧幽蓝色的光线里,她的瞳孔闪烁着琥珀一样的光泽,温暖而又清冷,迫近而又疏离。只要她的目光存在,我就抑制不住叙述的欲望。

  在我的讲述里,除了洗衣机,我还产生了讲讲1982年的母猫西西的欲望,因为她的瞳孔让我想起母猫西西,它在1982年的春天,踩在我梦里窗台上,转过身来看我的那一眼,那两抹闪在黑暗中的琥珀色的光芒。

  女孩西西身体娇小,坐在贝壳状的圈椅上,黑色的衣服裹在幽蓝色梦幻般的光影里,产生一种极端不真实的感觉,似乎随时会消失。我的嗅觉里充满了奇异的香味,淡淡的,完全没有被酒吧里浓郁的酒味、烟味以及皮肤、汗腺分泌出来的杂味所覆盖,使我感觉,它们仿佛游离于空气之外。

  我说,西西,为什么我觉得你有些熟悉?

  是吗?西西恍惚地笑了笑。

  是,我说,你让我想起母猫西西。只有它相信我所见到过的那些荒诞事情。除了猫,我几乎找不到愿意靠近我的人。我现在养的也是一只母猫,它名叫落落,它究竟是母猫西西的第几代子孙,这个问题我已经弄不太清楚了。在西西和落落之间,还存在过北北、断断、莫莫、行行等。它们都是母猫,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有一身漆黑如夜的毛发,和一条有黑白斑纹的美丽尾巴。

  而且,它们都对洗衣机午夜里的异常响动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它们像它们的老祖母西西一样,对它发出的嗡嗡声响非常恐惧,嘶哑地尖叫。

  至于洗衣机,现在,我家卫生间放着一台西门子滚筒式洗衣机,它是我家里换过的第几台洗衣机,这个问题我也弄不太清楚了。1982年的春天,我第一次看见洗衣机里旋转着红色的血流之后,我的父亲谢未阳就重新买了一台洗衣机,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依然能看到同样的场景。在换到第五台洗衣机之后,谢未阳就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

  西门子洗衣机使我能够更方便地看到它的心脏,我不用打开顶盖,就能通过透明的缸盖看见它心脏里那些红色的血液。它优良的减震性能使它在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震动,我曾经试过把一枚硬币立在机顶上,它从来没有倒过。但是,我依然能在寂静的午夜听到它自己开始工作的声响,那声响清晰地穿透黑暗抵达我的耳朵,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雷鸣。

  我长久地蹲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地面上,看着圆形的机门玻璃里旋转的血流,它们充满了整个滚筒,激烈地旋转,像揉碎了一筒红色的花。有一次,我试着在它旋转的时候打开机门,结果我很轻易地就打开了它,我以为那些血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淹没整个卫生间。

  但是很奇怪,它们并不向外流淌,只在滚筒里激烈地旋转。这种状况总是会持续一段不确切的时间,然后,在我眼前倏忽消失掉,血流没有了,嗡嗡声静止了。我把手伸进滚筒里,清凉的不锈钢滚筒干燥而又空洞,我伸展手指,触觉所到之处是完全的空气。

  我觉得有些累,于是停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我也像我母亲白露一样,喜欢喝点酒。但是我没有我母亲的优雅。这个时候,女孩西西依旧用温暖的眼神看着我,我忧伤地注视着她脖颈上那条雅致的黑白纹路的围巾,它轻缓地绕在她苍白的脖颈上,让我感到一种微微的迷恋。我确信我对她产生了某种迷恋的感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6

第二章

  蒂森娜不知道她将要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梦见了一朵美丽而高贵的花,花瓣的形状看起来极像人的眼睛,有着湖水一样的干净蓝色,散发着透明的光芒。

  蒂森娜把脸凑近那些花瓣,它们反射着镜子一样的清晰光泽,她很容易地通过透明的花瓣看见了自己新月一样的脸,它有着一种月光一样无瑕的美。

  蒂森娜在梦里伸手触摸了那朵花,她惊奇地发现它有着温暖的热度,花瓣上细微的绒毛轻轻划过指尖,像睫毛一样柔软。这些触觉以蒂森娜没有预计的速度深刻地穿透了她的肌肤,令她感觉,仿佛是那些花瓣轻柔而坚定地穿过了肌肤,贴在了她的心房上,并迅速在那里生长下来。

  蒂森娜醒来后,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新月一样无瑕而美丽的容颜消失了,一片胎记遮盖了镜子银色的明亮。她把面纱轻轻罩回到脸上。即使是在黑夜,蒂森娜也不喜欢轻易除下面纱。

  李家克在厨房里烧菜,这有些影响了我编造小说的速度。我还想写一写蒂森娜是如何痛不欲生地戴着面纱进入睡眠,眼角挂着美丽而忧伤的泪滴。蒂森娜长着一双举世无双的美丽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她脸上那片与生俱来的胎记,她将会赢得天下所有男人的爱情。

  我闻不出李家克烧的是什么菜,因为他总爱变换花样,仿佛每天烧出不同往日的菜是件令他非常满足的事情。

  除了烧菜,我跟他之间的交往中还有一件更为旷日持久的事情,那就是他如何使我变得正常,而我如何使他认为我极端正常。这是一件令我们同样感到麻烦的事情,但是我的麻烦跟他的麻烦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我清楚地明白他根本没法深入我,而他却认为他完全可以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解开锁住我思想的一个结。我认为,他一贯的热情和韧劲用错了地方,他根本就不应该认定我思想深处系着一个死结。我对他说,我的思想平展得像条马路,根本没有任何死结。

  李家克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我之所以称他为小伙子是因为他年龄比我小,小三个月。李家克对此非常耿耿于怀,他觉得在我们的交往中,年龄也是其中一个障碍。我经常叫他小李,就像我经常叫我父亲谢未阳为老谢一样。李家克不喜欢我叫他小李,他说,年龄能代表什么呢?我说,你想说明什么呢?李家克说,心理年龄才最重要。我说,你认为我心理年龄不比你成熟吗?李家克说,对,我认为。

  李家克永远这么认为。既然如此,我努力改变对他的称呼,也像我父亲谢未阳称呼我那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李家克。李家克有一次喝醉了酒,明目张胆地要求我以后称呼他为“克”,我试着重复了一声,克,觉得非常滑稽,像婴孩学语。而李家克非常激动,他攥住我的手,因为不停地咽唾沫,喉结频繁地上下滚动,我盯着他的喉结,计算着它滚动的次数,直到感到有些眼花和不耐烦。从此我发誓再也不叫他克。

  李家克把高压锅弄出非常难听的吱吱声,像严重哮喘病人间歇性的艰涩呼吸。我对类似的声响都不太喜欢,我认为这缘于洗衣机的午夜怪响。

  求你了,关了它。我跑到厨房门口忍无可忍地要求李家克。

  李家克并不知道,我其实不太喜欢他在我家里制造出来的生活响动。我的母猫落落平时在家里走动的时候非常注意,它尽力让自己的爪子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板上,但我依然对它的行踪了如指掌。

  李家克推断说,也许我大脑深处控制听觉的那根神经超常敏感,由此,他想当然地认为我对洗衣机的敏感也完全来之于这根超乎常理的听觉神经,他认为它发生了某种病变,看不见的非器质性病变。

  我说,李家克,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患了臆想症。

  那不一样,李家克说,你这么理性和智慧的女人是绝不会患上臆想症的。

  李家克认为我理性,是因为我对我跟他之间关系处理上的不温不火。在我们之间长达十年的关系中,除了那次我尝试着叫他“克”以外,他没有从我的态度中发现一点点妥协意味。我对他说,李家克,在没有遇见懂我的男人之前,我是不会嫁的。

  你想让男人懂你什么呢?相信无论换什么牌子的洗衣机,只要到了你家就会午夜惊魂?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你的理想吗?

  李家克烧的菜是道酱肘子,我对此还比较钟情,因为肘子是有益于美容的东西。我不理会李家克的质问,一边啃肘子一边看电视,潘虹在对徐帆说,在即将因为癌症而死去之前,其实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嗓子毁了,青春没了,爱情走了。30岁以后,我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

  我记不住潘虹还说了一些什么话,总之,《青衣》里的这一段告白非常让人伤痛。我把酱肘子举在空中开始入神地琢磨作家毕飞宇,我认真地问李家克,你说,毕飞宇是不是特别懂得女人?

  李家克不知道毕飞宇是谁,他也没必要知道。如果他像我一样对毕飞宇钟情,他就不会对我的听觉神经妄下断言。

  吃完饭后,李家克看了看我新写的那段关于蒂森娜的梦境,他看得很专注,烟灰在烟头上攒了长长一截。但我清楚他并没完全把心思专注于我为什么要写蒂森娜这样一个容颜有缺陷的女人,还有她那个荒诞而美丽的梦境。他更多的是试图透过小说进一步寻找我大脑神经系统的非正常因素。

  你是一个性格分裂的女人,李家克说,你外表孤傲而内心自卑,你想融入平凡生活,又时刻幻想神话降临。你为什么把自己活得这么痛苦?

  李家克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为了证明我在精神方面与普通人正常轨迹的格格不入,想方设法做了很多努力,他甚至到图书馆查阅了很多心理方面的读物,有时还用我的电脑上网,浏览相关网站。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目前为止,洗衣机的午夜惊魂并未给我的生活造成多么难以忍受的损伤,它甚至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李家克的努力完全没有必要。

  我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对着李家克的烟头点燃。我边抽边思忖要不要告诉他,我的一成不变了二十多年的生活产生了一种新鲜感,这种感觉来之于我父亲谢未阳56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确切地说,是白露酒吧,和黑衣女孩西西。

  我确信李家克会加重对我精神状况的担忧,而我今天晚上有些累了,不想再接受他的担忧了。所以我决定先不告诉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7

  半夜里,我听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妙响动,似乎来自厨房。我起了床,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厨房里站着一个男人,他手持一个硕大的电筒晃来晃去。

  你在找什么?我喝问。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诡秘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整张脸都是暗的,唯独牙齿,一粒一粒精确地闪在午夜黑暗的厨房里。

  随即,他把手里的电筒刷地对准我,同时大步流星穿过餐厅、客厅、玄关,眨眼就到了跟前。我刷地关上卧室门,他把电筒猝不及防地抵到了朦胧的布纹玻璃上。

  然后,他抬起胳膊用那只硕大的电筒撞击门玻璃,没几下,玻璃就碎裂开来,一块一块掉落到地板上,无声无息。我感到很奇怪,我没听到玻璃发出任何响声,它与电筒之间的撞击也是无声的,似乎电筒撞击的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层空气,或者一层棉花。

  他把头和上半身从空荡荡的门框里塞进来,试图以一种鱼跃的姿势侵入我的卧室。我说,求你了,别进来,我很怕。他对我森然一笑,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似乎他的脸根本就不存在。

  我低下头,突然发现脚旁立着一块砧板,我奇怪怎么砧板从厨房跑到了卧室里。我抄起砧板砸向他虚无的头,我意向里的那声木头与骨骼相遇的沉闷的声响并没有发生,但是他倒下了,像条被抛到沙滩上的鱼,身体在地板上痉挛着。我抄起空气中悬浮着的一把锅铲,对准他的身体一阵猛戳,他飞快地变成了一摊血泥。

  梦是我的另一个生活空间,它像真实的生活本身一样鲜活地植根于我的意识里,它是我活着的大脑的影子。

  我的很多梦境都跟血腥、大火、洪水有关,出现在这些血腥场景里的男人一律没有真实的脸和五官,有的只是夸张的局部,两只诡秘的眼睛,或者一嘴森森的白牙,看起来像狼牙或者犬牙。我记不太清楚这种类型的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侵入我睡着后的思维,似乎在很久以前,也许从我美丽高贵的母亲白露自杀之后吧。母亲白露的自杀遗留了太多的事件给我,很多事情都从她自杀之后开始发生。我认为她的这一举动改写了我一生的性格。

  从这种梦里醒来的最初五分钟内,我毫无例外地处在恐惧状态。这很容易理解,我认为这完全属于一种正常的不应期。在大脑还没有完全苏醒的不应期里,我表达恐惧的反应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如尸体一样陈在床上,这个时候,我肯定我身体各处的敏感触角还停留在梦里,那个男人亮着硕大的电筒闪电一样侵袭过来时我瞬间产生的巨大的惊惧,我手持锅铲轻而易举将他跺成血泥的迷乱快感,一切都有着没有铺垫的巨大失重感。

  五分钟之后,我开始试着活动四肢,转动头部,确信没有梦里的男人存在,床的周围也不像我感觉里的那样,飞满稠密的鬼和精灵。

  我已经对这些古怪的梦境习以为常了。

  等我完全清醒,我就开始怀念梦境之中血腥旁边那些曼妙的情境,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厨具,亮晶晶的不锈钢锅铲,鱼骨一样的叉子,各式各样的刀:剔骨刀,菜刀……它们在空气里静静垂着,或者轻轻摇摆,这个短暂的场景让我着迷。

  我相信,梦也有着分裂的性格。

  如果没有了继续入睡的欲望,我会打开电脑,把刚才的梦境记述下来。尽管类似梦境无论过多久都不会被我忘掉。

  我的生活状况完全不适于如多数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如果强制我去上班,我会整个上午呵欠连天。我的大脑比较钟情于夜晚,相对于夜晚来说,白天的我是一个懒惰和愚钝的女人。

  上午我一般都在沉睡。猫陪着我。猫的生物钟随着我的生活节律而调整,每一只都不例外。我们在午前或午后醒来,猫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开始一丝不苟地洗脸,我也一丝不苟地洁面,涂上柔肤水,还有清淡的滋润露。为了保持皮肤干净,有时我去买婴儿护肤品用。如果要出门,我会在出门前再涂上一层防晒霜。我一年四季都涂防晒霜, 因为我的皮肤对日光非常敏感,尤其是手背,即使涂了霜也得藏在衣兜里,否则,就会被日光灼出一片细密的水疱。我不确定我的这一顽疾是不是因为我从9岁就开始的深居简出生活,我想,至少它们之间有些因果关联。

  我把落落放在一只精致的鞋盒子里,然后抱着它出门。因为我发现这个午后的阳光非常不错,如果运气好,东方巴黎广场的音乐喷泉或许会折射出美丽的彩虹。

  落落安静地趴在鞋盒子里。它长得很漂亮,它的老祖母西西据说有波斯猫血统。公交车上很多人都在看落落和我,我知道,他们都认为我很奇怪。

  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侧面有些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坐在我的左前方。我很希望这个有些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跟我一起在东方巴黎站点下车。

  我抱着落落走到广场边上,在花坛旁边拣了一处干净的水泥石台坐了下来,把鞋盒子放在脚前。长得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看起来也无所事事,跟我一样,坐公交车来只为了看喷泉听音乐。

  我跟着音乐哼歌,旁若无人。我嗓子很好,这得益于我母亲白露遗传给我的基因。她在1982年之前的烟台梨园界是个名角儿,各种唱腔都很拿手。

  他终于被我旁若无人的独自演唱吸引了,转头看了我一会儿,就起身走了过来,微笑着坐下。我继续唱歌,每首歌都不放过。他在一首歌结束之后认真地击掌,说,你唱得比音箱里那人棒。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有一副好嗓子,我说我知道。他说你完全可以去当歌手,我说我知道。他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说我知道接下来音箱里会放谁的歌。他说谁的?我说,郑钧。

  我说完之后就开始专注地看喷泉,这时的喷泉已经安静下来了,留下一片美丽的水雾在午后的光线里舞蹈。我跟这个长得有点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一起静静等待喷泉随着音乐的再度响起而再度上升。

  喷泉升起来的时候,音箱里传来郑钧的歌:怎么会迷上你,我的灰姑娘,你如此美丽,而且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我身边的陌生男人有些吃惊,他问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感应到的。

  不可思议,他说。

  你信不信?十分钟之内,你还会看到彩虹。

  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将信将疑又充满好奇地开始了等待。他的好奇很真诚,这使我觉得他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不同。

  我专注地盯着起起落落的喷泉,希望我在预见方面的感应灵光会在这个不同以往的午后再次闪现神奇的光芒,就像以前偶尔出现过的一样。

  郑钧换了一首歌,第八分钟的时候,他在猝不及防中制造了一个高分贝,当喷泉水柱如几条白色长龙直贯天空的时候,彩虹出现了。

  我身边的男人惊诧地张开嘴,他说,太神奇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了一声说,我是个巫女。

  只有这一个男人,他目睹了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异之光。在这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非正常事件,它们的观赏者除了猫,只有我自己。这些灵异之光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或者,即使有别人在,他们也看不到它们,它们只出现在我一个人的感知里。我一直孤独地欣赏着我不同于常人的灵异。

  我不知道是谁赋予了我这种本能,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我好像就不再是原先那个平常的小女孩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8

  我跟这个名叫骆桥的男人聊得很投机。

  我也不能确定那道跨在喷泉水柱中间的彩虹是不是我意念的结果,还是,只是一种巧合。总之这个午后阳光很好,这本身就提供了彩虹出现的物理环境,其次,郑钧的歌旋律高低都恰到好处。

  但我很累,这证明,在彩虹出现前的那八分钟里,我努力调集过我的意念,迫使我的大脑出现了幻觉,并把这一幻觉变成了现实。

  我成功地让我的意念和幻觉得到了再现,这使我非常欣喜,因为我做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此刻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名叫骆桥的、长得有些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我承认,在公交车上看到他的侧面之后,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这种感觉非常新鲜,在我30岁之前,还没怎么发生过。30岁之前,我一直觉得,要让我对除了谢未阳之外的某个男人发生感情,是件比较难的事情。尽管我对我父亲谢未阳的感情跟对别的男人的感情应该有着本质的区别。其实这很容易理解,我认为,世界上很多女孩子都有或轻或重的恋父情结。

  骆桥像看谜一样地看我,即使不跟他的目光对视,我也知道他目光里写着惊讶赞叹迷惘的感叹号。我想,这种奇怪的事情如若不是因为我有着与生俱来的聪明,那就是从1982年开始,从我母亲白露死了之后,我的身体突然发生了某种改变,我具备了一些常人不具备的灵异本能。

  我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透男人心里的想法,可能也正是这种聪明间接造成了我的孤独,我几乎看不上任何男人。

  喷泉一直在哗众取宠地起落着,音箱一直在热闹地响。我因为有了骆桥,骆桥因为有了我,因为有了彼此的存在,这个午后我们过得很愉快。我甚至对骆桥讲了若干年前在我意念作用下下过的一场大雨,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包括当时的当事人,我的父亲谢未阳。

  事情大约发生在我12岁的时候,那天早晨起床后,我觉得内裤黏黏的,脱下来后看到有些红色的血。我知道那是经血,有了它,我以后就不再是小女孩了。我应该很高兴,但实际上我却有些忧伤,一整天闷闷不乐。当时我跟奶奶一起住在那座房子里。我奶奶原本自己一个人住,自从白露死后,谢未阳就把她接到了西沙旺,我认为他完全是为了不用再回家才把奶奶接来的。我奶奶因为过于衰老耳朵早已失聪,她对我的所有想法一无所知,只会兢兢业业地做饭,其余时间就坐在阳台上一把老式圈椅里晒太阳,眯着眼睛一动不动。使我觉得,她总处在无休止的睡眠里。

  我父亲谢未阳那天晚上回了趟家。通常他不太回家,他有别的房子。那晚我十分不愿意他离开,但是他陪我吃完晚饭后执意要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在这个家里呆。我的请求让他又呆了一会儿,但是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频频扭头去看墙上的钟。

  他的这种做法让我很生气,于是我搬过一把椅子,踩上去,把钟拿下来,抠出电池。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说,谢小白,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你就这么不愿意呆在家里吗?

  谢未阳说,我住够这里了,但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搬出去,你要我怎么做?

  我说,我为什么要搬出去?我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了,我喜欢住这儿,我母亲也在这儿。你别找理由了,你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有些烦我?你烦我总在半夜跑到卫生间里盯着洗衣机看个没完?你烦我养猫?你总是找借口不跟我好好呆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我是不是不如白露长得漂亮?

  我涕泪横流地跺着脚,在电视机的噪音里尖声叫喊。我奶奶在卧室里悄无声息地睡觉,猫在我脚旁紧张地看着我,哀哀地叫唤。

  我父亲谢未阳皱着眉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眼睛不再看我,努力想做出父亲应该有的宽容姿态。但我知道他根本没打消离开的念头。他终于不再理会我的恸哭,从沙发上站起来,抓起外套三步就跨到了门边,我冲动地伸出胳膊抱住他的后腰,他伸出手,用不容抗拒的力量掰开我的手指头,就走进了黑漆漆的楼洞。

  我披头散发地冲到阳台上,看到满天亮着晶莹的星星,像嵌满一天的宝石。那个夜晚有着无与伦比的晴朗,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但我希望它突然下场大雨。

  我用朦胧的泪眼盯着缀满星星的天空,奇迹出现了,我看到那些星星飞快地暗淡和消失了,浓重的黑色遮盖下来,然后,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夜空,响起沉闷的雷声,一场我意念里的雨猝不及防地降落了。

  一切在瞬间发生,我看见我父亲谢未阳刚刚从六楼走下去,走出楼洞,他站在水泥路上一根路灯柱下,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看天空。

  我站在窗子里看着他湿透了的头发和脸,丝毫没有惊慌的念头,似乎我本来就知道我身体里有着不平凡的力量,它随时会以无限合理的可能性而出现。

  我身边的男人骆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相信我的讲述,这带给我继续讲下去的愉悦感。

  第二天的烟台晚报报道了夜里的那场雨,他们认为它来得很奇怪,仿佛有意在跟气象部门唱对台戏。因为气象部门言之凿凿地说在未来一周内都会保持晴好天气,没有雨水。气象部门认为它跟某片从海上偶然飘过来的雨云有关,这片雨云原本要途经的路线里根本不包括烟台这座城市,而由于某种难以勘测的原因,它临时被吹到了烟台,在局部地区随机性地遗留了那场短暂的雨。

  气象部门所说的局部地区指的就是我现在住着的地方,它名叫西沙旺。据说在很早以前,烟台还只是一个小渔村的时候,西沙旺是一片开阔的坟场,到处都是沙子,没有土。它的前身是一片海滩,后来离海渐渐远了,就风化成一片纯粹的沙场,沙子的颜色苍黄中透着褐紫,我的奶奶辈们把这种沙子叫做红沙。那些坟也都是沙坟,坟堆上长着生命力极强的野草。

  我现在住着的这片楼房,是很多年前烟台市政府夷坟建楼的第一批成果,据说已被列入了今末明初的拆迁规划。

  而住在西沙旺的老人们对那场雨的研究结果是这样的:我们这片楼房脚底下某个坟堆里的孤魂在那个夜晚飘出来哭了一场。

  我笑呵呵地对骆桥说,谁知道呢,那场雨是一个12岁的小女孩想出来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39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大概与骆桥在东方巴黎广场呆了有五个小时了。

  这期间,这个男人的手机在衣兜里振过几次铃声,他假装没听见。尽管广场上的音箱依然在放着喧闹的音乐,但我还是听出了手机的音乐,是《天鹅湖》,这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至于他是不是善于了解和懂得女人,我认为我完全没有必要把作家毕飞宇当作评判的标准。毕飞宇在我心里是唯一的。

  名叫骆桥的男人有意不去接听手机,这很大程度说明了他对来电者的漠视。我完全有理由推断一遍一遍来访的不合时宜的人是个女人,他在朋友同事面前提起她来,可以简略地称之为老婆的女人。

  最后,骆桥做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动作,他假装找烟,把手伸进衣兜里悄悄关了手机。

  整个下午,我的眼睛除了偶尔看看他,几乎没离开过喷泉。但是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我都了如指掌。我在想像他漂亮的手是如何在狭小的衣兜里辗转着对付他的手机,如果他的手机是翻盖的,那他得把机盖打开能容纳一根手指的缝隙,如果他的手机是裸键的,那他得摸索到解开键盘锁的按键,先解开键盘锁,然后,他才能关机。

  无疑,他的手指是灵活的。我渴慕一双干净灵活温暖清爽的手某种程度上胜于渴慕一个优秀的男人本身。在我记忆里,除了我父亲谢未阳之外,还没有一个男人有一双让我渴慕的手。现在,是除了我父亲谢未阳和这个我刚刚认识的名叫骆桥的男人之外。

  我对他讲起我父亲谢未阳。我说,我父亲谢未阳也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有一次,我在白露酒吧里看见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修指甲,用的是一把壁纸刀。我父亲谢未阳不喜欢用指甲刀修指甲,通常他喜欢用刀。以前他用的是一把精致小巧的蒙古小猎刀,后来,我母亲白露用它割腕自杀后,那把刀就不知去向,他就改用壁纸刀修指甲了。

  我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老谢,我帮你剪吧?我父亲谢未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壁纸刀递给了我,我拿过他的一根手指,觉得非常温暖,我有些感动,因为我父亲不太愿意与我发生肌肤上的接触。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指突然流下眼泪来。我父亲谢未阳想抽回手,被壁纸刀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指肚。至今他的左手食指指尖还残留着一道疤痕,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疤痕。

  看得出来,你很依恋你父亲?骆桥问我。

  也许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对我若即若离,小时候,我梦想我能像别人家的女孩那样牵着他的小手指头走路,长大后,我梦想能挎着他的胳膊走路。但我的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也许他对我亲近一些,我就不会如此依恋他。

  这很容易理解,骆桥说,每个女孩子或轻或重都有点恋父情结。

  我感激地看了看骆桥。这个时候,喷泉比白天美多了,水池里的彩灯像朦胧而艳丽的花朵,池子中间的阿波罗雕像古铜色的裸体放射着一种迷人的光芒。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跟他讲讲我的父亲谢未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0

第三章

  我在大润发超市看见了郑芬芳的老公马路。

  郑芬芳是我在烟台唯一的女朋友,所以我看见马路之后就格外留了点神,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郑芬芳,她老公马路陪着另一个女孩子在挑选卫生巾。她老公马路手里提着一个果绿色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几包花花绿绿的卫生巾跟在那个女孩子身后,像个货真价实的老公跟在老婆的身后。

  马路跟那个女孩子之间不那么正常,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马路平时表现得非常忠厚老实,可以这么说,整个西沙旺小区的男人里如果有一个没有外遇,那他就是这一个,这一点是我们西沙旺小区居民以及认识他和郑芬芳的朋友们的共识。

  本来我没打算去南洪街,看见马路之后,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天园书店门前那条大街一路走到了南洪街,郑芬芳正在她的芬芳美容屋里无所事事地跟顾客套近乎。

  郑芬芳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开美容屋的女人好像都跟郑芬芳这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优雅富足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跟郑芬芳这样的女人成为了朋友,我们从小就是同学,我想是因为我们一直住在前后楼,她结婚后也没搬走,这是个促使我们一直交往下来的理由。尽管,她其实心里也认为我关于洗衣机午夜惊魂的描述是典型的撒呓挣。她并不相信我。但她觉得我跟别的女人不同,我会写小说,撒不撒呓挣的时候都很有气质。

  郑芬芳从来不要求我在她的店里做美容,因为我的脸根本不需要做。

  为了使自己的脸洁白娇嫩,郑芬芳给自己做过换皮,就是涂上一层药水,让脸上的皮肤角质化,一点点脱落,然后长出新的皮肤。郑芬芳那几天为了避免没了皮肤的脸被脏空气感染,跑到我家来躲了一个周,我眼看着她30岁的脸在一个周内变成了13岁的脸,奇得忘了写小说。

  用不着给我做美容令郑芬芳觉得没事干,就拉我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刚才看见马路了,郑芬芳说,噢,在哪儿?我说,大润发超市。郑芬芳说,是吗?他在买啥啊?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告诉郑芬芳她老公在陪别的女孩买卫生巾,我说,他好像在看图书。

  我说,芬芳,如果马路有了外遇,你会怎么做啊?

  郑芬芳夹了一块鱿鱼在嘴里咯吱咬了一下,说,我杀了他你信不信?

  马路正在厨房里来回穿梭。

  我蜷缩在阳台上的沙滩椅里一边抽烟,一边听歌。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人是可以如此地分裂,目前为止,马路丝毫没有一点不爱郑芬芳的迹象,他就跟《青衣》里的面瓜对筱燕秋一样,整日以郑芬芳为中心任劳任怨地旋转。

  我坐在阳台上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郑芬芳家的厨房,她家厨房不锈钢的橱柜总是亮闪闪的,窗玻璃擦得无限透明,马路罩着围裙的身影像只辛勤的蜜蜂。

  自从在大润发超市看见马路陪着别的女孩子买卫生巾,半个月了,我没事干了坐在阳台上消磨时间的时候,总爱观察对面郑芬芳家的厨房,有那么几次我还看见郑芬芳撒娇地把脸贴在马路的后背上,马路扎煞着两只手,幸福得丝毫看不出搀假的嫌疑,令我怀疑我在大润发超市看见的到底是不是马路。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在大润发超市看见的的确是马路,但并不是当时的马路,而是一个月之后的马路。我当时可能产生了幻觉。

  在我产生幻觉的半个月之后,20岁的女孩子张晚,也就是我幻觉里的那个买卫生巾的女孩子才出现在马路和郑芬芳的生活里。事情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面目发生了——半个月后,我坐在芬芳美容屋里消磨时间的时候,眼看着这个女孩子旁若无人地打算横穿门外的大街,这个时候,从芬芳美容屋旁边一条小胡同里钻出一辆车来,车速飞快,而女孩丝毫没有觉察。她漂亮的嘴唇一张一合,耳朵里插着耳塞,不知道在听谁的歌。

  郑芬芳忠实的老公马路当时也跟我一样,坐在美容屋里无所事事,他炮弹一样冲出美容屋,长手臂当空伸出去老远,当场就把女孩子从车头旁边捞了回来。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张晚。当时她面条一样摊在马路怀里,吓得嘴唇发白,好长时间才醒过神儿来。

  我当时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马路跟张晚的样子绝不像是已经熟识,而且据张晚自己说,她两天前刚刚从外地调到烟台市直机关幼儿园,因为第一次来烟台,所以出来转转。

  可是,半个月前我在大润发超市看见的买卫生巾的女孩子的确就是眼前的张晚,而照她自己的说法,三天前她还在另一个城市。

  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我去市直机关幼儿园想办法了解到了张晚的情况,的确像她所说的那样。也就是说,半个月前我在大润发超市看到的那一幕与现实根本就不吻合。

  我想,唯一能令我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件事情使我身体里潜藏着某些非常能力的事实再一次得到了证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1

  蒂森娜身边那条不停流淌着的大河名叫冥河。

  冥河的水是黑色的,像黑夜一样黏稠,谁也不知道河里是不是生长着生物,鱼或者水草。自从蒂森娜从那个梦里醒来并开始行走,这条河就一直跟随在她身边。

  蒂森娜刚刚走过了一片草原,草原上生长着美丽的野花,但没有蒂森娜梦里见到的那朵蓝色的像眼睛的花朵。她知道,那朵花生长在远方,她得不停地走,才有可能找到它。

  蒂森娜走到草原尽头的时候,遇到了她旅途中的第一个男人。他被她露在面纱外面的美丽眼睛所迷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蒂森娜看见空中飞过了一片七彩流云。

  奥吉佩是这片名叫拉拉罕的草原上最雄壮的一只鹰。蒂森娜明亮迷人的眼睛令奥吉佩垂涎已久,自从蒂森娜走进这片草原,它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它远远地跟着她,有几次试图从空中降落下来,跟她近距离地对视,领略它们的美丽。但是蒂森娜似乎有些厌烦它,每当它宽大的黑色羽翼从空中罩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或飞动时扇起一阵尘土,她都会紧紧拽住面纱,抬起头来找到它,向它投去惊慌和憎恶的眼神。

  后来,奥吉佩升起一股粗鲁的欲望,它想酣畅地攫取蒂森娜的眼睛。它本能地认定蒂森娜明亮无邪的眼睛将会使它滋生无穷无尽的神力。

  奥吉佩在蒂森娜即将走出拉拉罕草原的时候,决定对她采取行动。但是蒂森娜在即将走出草原的最后一夜却走进了塔苏的草屋,这令奥吉佩万分恼火。

  写完这段后我感到有些疲倦。关于这个名叫蒂森娜的女孩的故事,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讲述思路,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要安排她在古希腊时代去寻找一朵开在黑夜里的美丽而高贵的花,我迷恋古希腊。在她寻找的过程中,将会有一条黑色的冥河始终伴随着她。而奥吉佩,在下一段里,我准备把它写成一个不死的恶魂,它的诅咒伴随了蒂森娜的整个旅途。

  我打开信箱,把刚写完的这一段连同我的思路发给一个叫脚手架的香港人。

  我跟这个香港人不认识,据他自己讲,他有时导演电影,有时写写剧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找人帮他干。蒂森娜的这个小说其实是个漫画故事,他找我帮忙应付漫画社。而我的条件是,故事必须由我来编,这样我写起来才会有感觉,否则,我会觉得是在穿他的衣服。至于最后的署名,他可以看着办,我当然并不指望靠这样一个神话故事让读者记住我。我的根本理想还是写出货真价实的新现代汉语小说,可以有西方最先进的写作线条,但具有中国最本土最经典的情感。

  尽管这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表面看来只是我赚银子的一个活儿,但我会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地用文学的感觉去武装它。

  发完电子邮件后,我冲上一杯速溶咖啡,打算听会儿音乐,这时,对面六楼郑芬芳家的厨房亮了,我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穿着方格子睡衣出现在厨房里,他大约在煤气灶上热了一杯牛奶,然后,灯就熄灭了。

  自从在芬芳美容屋目睹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子闯进马路的生活,我就知道,他们的故事迟早要开始。

  我家楼下有个绿化带,小区园艺工人栽种了一些芙蓉树、石榴树及其他花草,他们还允许居民随意栽种,这属于物业与居民之间的一种互动尝试,效果还不错,花草品种达到了五花八门的程度。

  我站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打开窗户对着生机盎然的花圃做了几个深呼吸。通常每天早晨我都会重复这一套动作,让自己做一个自然空气浴。

  我发现花圃里长出了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它好像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开得非常野,夹在那些牵牛花和夹竹桃之间,显出了一种不同凡响的美,让人看了有一种迷乱感。我从来没在我们西沙旺小区看到过这种花。

  我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株花,希望这个时候我身体里潜藏着的某种超常能力突然出现,让我看到花的背后有些什么。我在那株花面前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它一夜之间的突然出现令人惊疑。我想,这绝不是因为昨晚我写了蒂森娜故事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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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恐怖悬幻《猫灵》--作者:王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