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2

  大润发超市里人很多,我买了几盒蒙牛牛奶,就提着篮子走到了日用品区。

  我的情绪有点焦躁,并时不时感到胸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早晨长久地盯着花圃那朵花看的缘故。那朵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香气很怪,不是纯粹的花香。它执拗地穿透窗户缝隙,抵达我的嗅觉,让我产生一种前尘旧事般的恍惚感。

  我提着篮子走向日用品区的时候,突然直觉地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我加快了速度,从一拨一拨人丛里穿过,果然,曾经出现在我幻觉里的场景真实地出现了: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手里提着一个果绿色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卫生巾,他跟在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子身后。而那个名叫张晚的市直机关幼儿园老师,她回过头来拽住了马路空着的另一只手。

  一切都是我预见过的场景的重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人群里,看着张晚拉着马路的手,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父亲谢未阳不在他的白露酒吧里。

  我记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好像自从上次他过56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见过,此后就没在一起呆过。

  至于他为什么不愿意回西沙旺那套房子,我觉得可能跟我母亲白露死在那里有关。他不愿意回来直接导致了我们父女之间的疏远,我奶奶在我16岁那年去世之后,他就干脆不再回来了,我们要想见面,除非是约在外边吃饭,或者我来他的酒吧,否则,我丝毫不怀疑我们就会失去联络,除了他定期往我银行的账户上面汇些钱让我活着。

  谢未阳不在酒吧,我就一个人随便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杯酒慢慢地喝。我就着酒抽烟,把烟灰磕在透明的玻璃烟缸里,然后拿酒去浇,烟灰发出吱吱的响声。

  坐了一会儿后,我起身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外狭窄的过道里,我突然想起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黑衣女孩西西。她身上发散出来的淡淡香气似乎依旧缥缈在空气里,我发觉我有些想念这个女孩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断定这个女孩此刻就在白露酒吧里。这似乎来之于一种本能的直觉,我相信,每个人可能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对某种引发自己兴趣的事物怀有天生的敏感,这个世界总有超出正常轨迹的事件存在和发生。

  走出狭窄的过道,我开始在黯淡的酒吧大厅里寻找黑衣女孩西西。大厅里坐着的女孩们很少有西西那样独特的气质和味道,她们身上发散着各种化妆品的浓香,放浪或嗲嗲地笑,显出一种千篇一律的过分的矫揉。

  我在大厅里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西西。这让我越发想念她,我想她一定就在附近,我分明已经嗅到了她的气味。最后,我在我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发现了她,她正一个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喝酒。

  她对我的出现好像并不感到惊讶,像看见熟人一样。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酒,也是红酒,它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与一个同性感觉非常好地呆在一起,这是我一直的理想,我觉得这并不比跟一个优秀的异性呆在一起要差。我对西西说的这话完全是心里话,到目前为止,至少我在烟台这个城市还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令我多少牵肠挂肚的女孩。

  这个场面有些戏剧性,本来我来白露酒吧是想见见我的父亲谢未阳,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有些想他了。但是我没有看见他,却看见给了我惊鸿一瞥感觉的女孩西西。这场偶遇完全冲淡了我没有见上老谢的失望,我在这一瞬间打算把跟老谢说的话都说给她听。

  我说的还是萦绕在我脑子里的那朵花,艳丽而野性的花。我细细地对西西描述那朵血红色的花,我说我觉得它非常诱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神秘诱人的花,只在9岁的一个夜里梦见过。

  西西说,那应该是罂粟花。

  怎么可能?西沙旺小区的花圃里会长出神秘遥远的罂粟花?我觉得可疑,但我十分愿意相信西西的话。我想,或许是哪个邻居不经意扔了一粒罂粟花的种子在花圃里,而这个人也并不知道那是罂粟花的种子。我们的花圃里杂生着至少二十几种花,我觉得总有那么几种是大家都叫不出名字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

  我跟西西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里一直喝酒到十二点。西西喝酒的样子非常优雅,是除了我母亲白露之外我所见到过的最优雅的女人。我想我是崇拜我母亲白露的,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雍容高贵的美,我小时候总幻想我长大了会成为她那种样子。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自杀,她为了什么要自杀呢?她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优雅的符号给我,让我的眼睛孤独,心灵幽闭。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一直这样絮絮地说话,完全是一种没有目的的语言旅行,像呓语。而西西是一个优雅的倾听者。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遇见了这个名叫西西的黑衣女孩,还有一个名叫骆桥的长得有些像谢未阳的中年男人,这两个人都带给我倾诉的欲望。而在以前,我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倾诉和倾听者。

  在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3

第四章

  那朵罂粟花开在一个小沙丘上。

  小沙丘很小,在地上拱起一个圆圆的乳房的形状。沙是黄褐色的沙,随着夜色渐渐转浓,沙的颜色愈加鲜明,由黄褐色慢慢过渡到了褐紫色,最后是鲜艳的红色。那朵花就从沙丘顶部生长出来,我眼看着它拱出绿色的枝干,结出花苞,然后在夜色里伸展出一片一片大而美丽的花瓣。

  郑芬芳家的厨房亮着晕黄的灯光,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朵罂粟花在开放,觉得心里有一种充塞感,仿佛它是从我的心里开了出来,把心脏撑裂了一道缝隙一样。我极想跟郑芬芳聊一聊,让她去厨房,看一看这朵奇异的花,还有那个红色的小沙丘。

  我拿着电话趴在窗台上拨郑芬芳家的电话,没人接听。但是她家厨房分明亮着灯,而我的冲动是这么强烈,我必须把郑芬芳叫到厨房里来,让她跟我一起看看楼下的花朵。于是我又拨打郑芬芳的手机,但是我的手指突然变得迟钝无比,它在电话机上跳方格一样跳来跳去,总在最后一个按键上出错。我把最后一个数字念出声来,但落在按键上的位置总是错的。

  我张开手指放在眼前看了看,它们很无辜地伸展在夜色里,随时等待再次开始对那些数字键的敲击。我有些绝望了,我无法叫出郑芬芳,她将无法看到一朵罂粟花在我们两家楼下的花圃里生长和开放。

  我把电话机掼到窗台上,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响有些像鼓槌敲打在鼓面上,持续不停地发出渐去渐远的余音。

  我在余音里睁开眼,周围是黑重的夜色,月光和星光的影子很稀薄地照在窗台上。我知道我是刚刚从一场梦里醒转过来了,照样是一场奇异和纷杂的梦,同以往无数次一样,让我在醒来后感到惊惧和留恋。

  我确信那个红色的沙丘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圃里,它圆圆的乳房形状分明是一个小小的坟,鲜红的颜色像血一样让人感到惊惧。而从它顶部生长出来的那朵罂粟花却又是那么地美,散发出诱人而神秘的淡淡香气,比白天我看到的还要美,美得不可理喻。

  我闭着眼在黑暗里回忆这场梦境,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谁也不会理解,我是如何用心依恋着这样一些奇异的梦境,它们是我意识混沌时候的不速之客,带给我难以忘记的惊惧和美的极致。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从梦境里彻底抽身而出了。我披上一条毛巾被下床站到了阳台上,稀薄的月光里,楼下花圃里的花草都安静地沉睡着,我能够看到白天刚刚长出来的罂粟花,它也跟其他花草一样静静地立在花圃里,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株普通的花。

  它是从沙土里长出来的,那个红色的沙坟并没有如梦里一样触目惊心地出现在我视野里,花的底部是平坦的花圃里的沙土。

  对面楼上郑芬芳家的厨房也不像我梦里那样,亮着晕黄的灯,我回头看看电话,它老老实实地趴在我的床头柜上。只是,我抬起手指来的时候,似乎还能隐隐感到它们落在电话键上的触觉。

  我笑了笑,打算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我说过了,无论多么离奇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会感到不解,我永远相信我身体里流着不同凡响的血液。

  打算转身离开阳台的时候,我隐隐看到郑芬芳家厨房窗户里站着一个人影,我努力睁大眼睛,认出那是郑芬芳。我想她可能是被我刚刚拨过去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打开阳台上的灯,打算跟郑芬芳打个招呼,可是郑芬芳似乎并没注意我家阳台,她单薄的身影在厨房里无目的地飘荡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从站前邮电局出来后,看到火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决定顺道去看看李家克。李家克在铁路上干警察,是客运公安所所长。

  我平时不大喜欢来火车站,这里永远给人脏乱的感觉,到处充斥着不那么让人感到舒畅的空气。有时李家克去我家都能带去这样一些味道,时间长了,这种味道就成了李家克的特殊标志了,尽管他去我家之前都很自觉地把制服换成便服。他还是很尊重我的灵敏嗅觉的。

  我走进油漆斑驳了的售票厅大门,顺着大厅里一截黑乎乎的楼梯上到二楼,找到李家克的办公室,推门进去,看到他无所事事地在跟电脑较劲,凑上前一看,他正手忙脚乱地玩扫雷游戏。李家克一直试图在这个游戏上超过我,但他玩了四年了一直没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点开他的扫雷英雄榜看了看,他的记录是112秒,这是个不让人感到惊讶的数字。我的记录是90秒。据说有人曾经只用了80多秒钟就扫完了高级关的99颗雷,这个数字说起来是很惊人的,但我完全相信,就跟李家克认为我达到90秒这个高度是个奇迹一样,我也完全认为有比我还奇迹的聪明人存在,所谓山外有山,老话每一句都不是凭空来的。

  李家克告诉我说他刚换了个光电鼠标,用起来特别顺手,很酷。但我相信他即使换了个光电鼠标也绝不会破了我的记录,因为我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经常出现一些很神奇的事情,比如说,我只要一玩这个游戏,就会发挥出不合常规的猜测能力,李家克很佩服我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感到很神奇,每每遇到无法判断雷区需要瞎蒙的时候,我蒙的结果十有八九都是对的,李家克很佩服我这一点。我告诉他说,冥冥中肯定有一种力量在帮我瞎蒙,李家克根本不信。

  李家克不信我也没办法,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连我目睹过无数次的洗衣机午夜流血他都不信,更何况这样一个小小的电脑游戏。我知道,他一直认为我心理上存在问题,他在警校上学时学过心理学,可是他发现它们在我身上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这让他很不解。他是一个优秀警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离奇事件存在。

  中午,我跟李家克去火车站广场对面的海员中餐店吃饭,我告诉他我家楼下花圃里长了一株罂粟花,李家克睁大眼睛说,罂粟花?

  我说,对呀,你眼瞪那么大干吗呀?

  李家克说,你们小区里居然长出了罂粟花?

  李家克的眼越发瞪得大了,仿佛那花立时三刻就能结出果实,变成鸦片。

  我说你急什么呀,我查过了,罂粟是两年生草本植物,初冬播种,春天开花,初夏花落,约半个月后果实才接近成熟,这个时候,拿刀把它割开,流出的汁液经过两三天风干,才能制成鸦片。如果它真是一株罂粟,离鸦片还早着呢。

  李家克匆匆忙忙地吃饭,说,管它是不是夏天才变鸦片呢,我们还是得赶紧回家,看看那株可怕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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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5

  老实说,我有些害怕那朵美丽的罂粟花在我跟李家克匆匆忙忙往家赶的过程中突然消失掉,如果那样的话,李家克会对我的精神状况再度产生担忧。而这种可能也并不是不会发生,这一点我清楚地知道。我希望它不要给我添乱,老老实实地呆在花圃里等着李家克去看它。

  也许是我的想法起了作用,那朵花果真老老实实地呆在花圃里,依然开得美丽而狐媚。

  李家克顾不上去我家,他走进花圃里,蹲下来对着那朵花端详了有十多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说,回家吧。

  我一直很担心李家克会把它毫不迟疑地从花圃里连根拔起来,然后点上一把火烧了它,让它从这个小区里彻底消失掉,以掐断它在夏天后成为毒品的可能。但是李家克好像并没这意思,我想,也许他正在考虑跟小区办公室来交涉这件事,或者,他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市委市政府,毕竟一朵罂粟花在烟台这个北方城市出现完全称得上是一个重大事件。

  而我不希望李家克那么干。我觉得这朵花在这个花圃里出现并没什么过错,只要没人有意识地要把它制成鸦片,它就只是一株美丽的花。我迷恋深夜从它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

  李家克坐在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表情有些如释重负。他说,小白,你是不是特别不希望我把这花处理掉?

  我说,当然了,它又没碍人什么事儿,况且这小区里的居民都是普通人,玩不来吸毒这一套。

  李家克笑了笑,说,判陌桑那根本不是什么罂粟花,你爱看就好好留着看吧?/p>

  我有些不太相信李家克的话,它不是罂粟花?这么狐媚和艳丽的花难道不是罂粟花?

  李家克说,这花名叫虞美人,外形跟罂粟花酷似,很多人误认为它就是罂粟花。去年我们曾经接到报案,说火车站西边的废旧杂院里有人种植了一片罂粟花,赶到后发现那其实是一片虞美人。

  我觉得我应该相信李家克的话,据我所知,李家克他们也没少跟流窜在铁路上的毒品贩子打交道,对于毒品他们还是极有发言权的,所以,认识真正的罂粟花应该属于一项基本素质。

  但是,如果我相信了李家克的话,就是说,在这同时我将放弃对黑衣女孩西西的信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相信西西的话,她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幽暗的光线里,听我描述这株花大而光滑的叶子,美而狐媚的花朵,肯定地对我说,那是罂粟花。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风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裹在幽暗光线里的样子,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像我刚刚跟她在白露酒吧里分了手一样。

  我走神了。李家克凑近我的脸问我,小白,你想什么哪?

  我说,西西。

  李家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的脸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李家克总认为我不健康,从精神到肉体都时刻处于亚健康状态,这让我很烦恼。我甚至希望他有一天从我的生活里彻底走失,不要这样时刻提醒我我存在让人担忧的智障。

  李家克顾不上去我家,他走进花圃里,蹲下来对着那朵花端详了有十多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说,回家吧。

  我一直很担心李家克会把它毫不迟疑地从花圃里连根拔起来,然后点上一把火烧了它,让它从这个小区里彻底消失掉,以掐断它在夏天后成为毒品的可能。但是李家克好像并没这意思,我想,也许他正在考虑跟小区办公室来交涉这件事,或者,他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市委市政府,毕竟一朵罂粟花在烟台这个北方城市出现完全称得上是一个重大事件。

  而我不希望李家克那么干。我觉得这朵花在这个花圃里出现并没什么过错,只要没人有意识地要把它制成鸦片,它就只是一株美丽的花。我迷恋深夜从它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

  李家克坐在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表情有些如释重负。他说,小白,你是不是特别不希望我把这花处理掉?

  我说,当然了,它又没碍人什么事儿,况且这小区里的居民都是普通人,玩不来吸毒这一套。

  李家克笑了笑,说,判陌桑那根本不是什么罂粟花,你爱看就好好留着看吧?/p>

  我有些不太相信李家克的话,它不是罂粟花?这么狐媚和艳丽的花难道不是罂粟花?

  李家克说,这花名叫虞美人,外形跟罂粟花酷似,很多人误认为它就是罂粟花。去年我们曾经接到报案,说火车站西边的废旧杂院里有人种植了一片罂粟花,赶到后发现那其实是一片虞美人。

  我觉得我应该相信李家克的话,据我所知,李家克他们也没少跟流窜在铁路上的毒品贩子打交道,对于毒品他们还是极有发言权的,所以,认识真正的罂粟花应该属于一项基本素质。

  但是,如果我相信了李家克的话,就是说,在这同时我将放弃对黑衣女孩西西的信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相信西西的话,她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幽暗的光线里,听我描述这株花大而光滑的叶子,美而狐媚的花朵,肯定地对我说,那是罂粟花。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风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裹在幽暗光线里的样子,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像我刚刚跟她在白露酒吧里分了手一样。

  我走神了。李家克凑近我的脸问我,小白,你想什么哪?

  我说,西西。

  李家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的脸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李家克总认为我不健康,从精神到肉体都时刻处于亚健康状态,这让我很烦恼。我甚至希望他有一天从我的生活里彻底走失,不要这样时刻提醒我我存在让人担忧的智障。

  李家克顾不上去我家,他走进花圃里,蹲下来对着那朵花端详了有十多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说,回家吧。

  我一直很担心李家克会把它毫不迟疑地从花圃里连根拔起来,然后点上一把火烧了它,让它从这个小区里彻底消失掉,以掐断它在夏天后成为毒品的可能。但是李家克好像并没这意思,我想,也许他正在考虑跟小区办公室来交涉这件事,或者,他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市委市政府,毕竟一朵罂粟花在烟台这个北方城市出现完全称得上是一个重大事件。

  而我不希望李家克那么干。我觉得这朵花在这个花圃里出现并没什么过错,只要没人有意识地要把它制成鸦片,它就只是一株美丽的花。我迷恋深夜从它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

  李家克坐在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表情有些如释重负。他说,小白,你是不是特别不希望我把这花处理掉?

  我说,当然了,它又没碍人什么事儿,况且这小区里的居民都是普通人,玩不来吸毒这一套。

  李家克笑了笑,说,判陌桑那根本不是什么罂粟花,你爱看就好好留着看吧?/p>

  我有些不太相信李家克的话,它不是罂粟花?这么狐媚和艳丽的花难道不是罂粟花?

  李家克说,这花名叫虞美人,外形跟罂粟花酷似,很多人误认为它就是罂粟花。去年我们曾经接到报案,说火车站西边的废旧杂院里有人种植了一片罂粟花,赶到后发现那其实是一片虞美人。

  我觉得我应该相信李家克的话,据我所知,李家克他们也没少跟流窜在铁路上的毒品贩子打交道,对于毒品他们还是极有发言权的,所以,认识真正的罂粟花应该属于一项基本素质。

  但是,如果我相信了李家克的话,就是说,在这同时我将放弃对黑衣女孩西西的信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相信西西的话,她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幽暗的光线里,听我描述这株花大而光滑的叶子,美而狐媚的花朵,肯定地对我说,那是罂粟花。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风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裹在幽暗光线里的样子,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像我刚刚跟她在白露酒吧里分了手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6

  我走神了。李家克凑近我的脸问我,小白,你想什么哪?

  我说,西西。

  李家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的脸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李家克总认为我不健康,从精神到肉体都时刻处于亚健康状态,这让我很烦恼。我甚至希望他有一天从我的生活里彻底走失,不要这样时刻提醒我我存在让人担忧的智障。

  母猫落落在我身边安静地趴着,时不时抬抬头看看我,眼睛里闪过一道琥珀色的美丽光芒。

  这是一只很美的小母猫,它现在正是豆蔻年华,浑身毛发散发着黑亮的色泽,黑白斑纹的尾巴优雅地拖在床单上,时不时轻微地摆动一下。

  春天了,开始有勇敢的公猫嗅到了落落的气息,它们在我家楼后发出求欢的叫声,声音响亮而绵长,有时会叫上一整夜,令我担心它们把声带撕裂。被情欲折磨的痛楚会有如此强烈,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

  而我美丽绝伦的母猫落落却对此无动于衷。它懒洋洋地守着我,在公猫的呼唤声里骄傲而矜持地微眯着眼,丝毫不为所动。我有些担心它会对公猫们失去兴趣,从而把这支家族血脉终止掉。这是我一直担心的问题。

  当年,落落的老祖母西西死后,留下了两只公猫和一只母猫。那只母猫似乎并不像它的母亲西西那样热衷于与公猫频频约会,它整日呆在家里,没有钟情任何一只公猫的迹象。春天过去了很久,我开始在夜里将它关在屋外,直到它肯与公猫呆在一起。我得让它明白它不应该对爱情如此冷淡。

  老猫一只只地死去了。每只老猫死前都会生下一只母猫,而这些母猫都有着相同的孤僻性格,它们不愿意与公猫接近,如果我不把它们关在屋外,它们似乎都打算一辈子独身而终。

  我不太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它们血液里流淌着一种永远无法稀释的遗传基因,远离公猫,远离爱情的基因。我从来不用担心每年春天跑到我家附近求欢的公猫有着什么样的血统,是名贵的家养猫,还是附近西炮台山上的野山猫,或者大街上肮脏的流浪猫。我的母猫们无论与什么样的公猫交媾生下的小猫都是最美最高贵的。所以,为母猫们选择什么样的对象是一件完全不必担心的事情,需要担心的就是它们对什么样的公猫都不感兴趣。

  我饿了在床头打算看会儿书。我的朋友李西闽刚给我寄来了他的恐怖小说《血钞票》。李西闽以前是个军旅作家,近年来他致力于恐怖小说创作,他的理想是使恐怖小说跻身正统小说之列。无疑所有真正的作家和读者都应当赞同并支持这种努力,文学创作的百花齐放不仅仅只是一种形式需要,以这种形式最终触及并叩问到心灵深处的疼痛才是一种殊途同归的理想追求。

  我跟李西闽断断续续讲过我曾经做过的那些奇异梦境,他问我是否考虑过写一部恐怖小说。我目前还没这想法,但并不说明我永远不会去写。做一个女恐怖小说家这件事情就形式上来说并不足以让我空前地兴奋,能让我空前兴奋的是,我用这种看似脱离现实生活所创作的小说,它要令读者及我自己看到我的千疮百孔。而惊惧相对来说是次要的,它只是一种表面效果。我会把我的小说称为悬幻小说,它脱离纯粹的恐怖,依托真实又虚幻的意识而存在。

  而我经历过的这些悬幻事件还都像一颗颗散乱的珠子,目前为止它们只是我储存库里的资料,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变成小说。

  我捧着李西闽的《血钞票》,想像着我抬起头来会不会也在我家窗玻璃上发现一张血钞票,这个时候,我的嗅觉里飘进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放下书,集中精神去感觉这股香气的来处,母猫落落也睁开了眼,它翕动了一下精致的小鼻子。我知道,它也嗅到了这股香气。它从床上跳到阳台上,又轻灵地跃上了窗台,歪着小脑袋试图穿过玻璃看到些什么。

  我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见那朵神秘的花艳丽地开放在夜色里。李家克说这花是虞美人,而我固执地认为它就是罂粟花。

  我抱着母猫落落走出家门,走下寂静无声的夜里的楼梯,走进了花圃。母猫落落从我怀里跃下来,它轻轻站在那朵花旁,用圆圆的小鼻尖触碰一下它,然后试探地抬起爪子,似乎想触摸那朵花。它好像很喜欢它。

  我蹲下来端详了一阵儿,发现它跟白天我与李家克一起看时的样子有些不同,它明显比白天要红,要狐媚,花瓣大而饱满。

  我呆呆地看着它,它的香气一阵阵触拨着我的嗅觉,令我感到有些微微的头晕。我认定它就是黑衣女孩西西所说的罂粟花,而白天我跟李家克一起看到的那朵跟现在不太一样的花,也许就是李家克所说的虞美人。李家克不会认错。

  至于为什么白天这朵罂粟花会变成一朵与它酷似的虞美人,我想,这个问题需要我好好地想一想,或许,它与我夜里做过的那个红沙坟的梦境有关?

  自从那朵罂粟花出现在楼下的花圃里,母猫落落经常长久地蹲在窗台上向着楼下凝望,眼神里泛着温暖的潮湿。它孤独无助的身影像个被人遗弃了的孩子,我从后面看它时,心脏总被一种疼痛浸绕着。

  母猫落落无法与我进行语言交流,但我懂得它的眼神。它一定对那朵罂粟花散发出来的香气感到了一种前尘旧事般的熟悉。我也一样。否则,它不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知道,那株花绝不是小区居民有意栽种的,也不是随意生长出来的。不论罂粟花还是虞美人,都不应该是这个普通居民小区里的花种。没人懂得欣赏它。他们只喜欢在花圃里种上容易成活的花种,大片的迎春花,大片的金钟花,大片的夹竹桃,大片的牵牛花。而这棵罂粟花,它孤傲地夹杂在野花中间,并没有多少居民停下来专注地看一看它。所以,即使它是一株罂粟花,也只能引起李家克这样的警察的关注。

  相对来说,它在这个小区内的处境还是很安全的。我想我也能够做到尽力把它当成一株虞美人来对待,尽管我知道它肯定是一株罂粟花,而且,它的出现有可能与那个红沙坟有关。

  红沙坟里埋着我母亲白露最钟爱的母猫西西。

  1982年,母猫西西是慢慢憔悴而死的。它在死前的第三天开始拒绝进食,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第三天,我预感到它要死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眼睁睁地在我腿上变得僵硬,失去热度。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母猫西西的尸体。我的父亲老谢打算把它扔到小区大门外的垃圾箱里,我抱着西西哭个没完,最后老谢对我说,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都行,只是不能让它继续呆在家里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趁没人的夜里把西西偷偷埋在了楼下花圃里。我把那些黄褐色的沙土弄得非常平,还在上面跺了几脚,我很怕它被发现。小区里一直有人养宠物狗,他们在早晨或傍晚牵着它们出来遛,狗们瞅着机会就喜欢往花圃里跑,用灵敏的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好在母猫西西的尸体一直没被狗们发现。

  我一直非常渴望埋葬母猫西西的地方长出一株美丽无比的花,它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我就会很容易看到那里,并会觉得母猫西西不死的灵魂一直存在着。但是那儿从未如我所愿开出什么花朵,即使我有意在那里埋下花种,天天浇水施肥,它也没有任何发芽开花的迹象。那片沙土因埋葬了母猫西西而彻底死去了。

  李家克认为是小区里某户居民有意栽种了那样一株虞美人,我对此没作出任何赞同或反对的反应。因为我知道那片沙土根本种不活任何花朵,那株花是自己长出来的。而且,它其实是一株罂粟花,它以虞美人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不为别的,完全为了自救。因为他们会拔掉它。而我不会。

  而它,我确信它与死去了十多年的母猫西西的魂灵有关,只是让我感到心酸的是,它居然以一株罂粟花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它不愿意做一株纯粹而简单的虞美人?它想告诉我什么?

  我可爱而忧郁的小母猫落落,我跟它一起长久地站在窗子里看那株美丽的罂粟花,它对它的气息有着一种来自血脉的熟悉,而我对它的熟悉则有着一种前尘旧事的恍惚和疼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7

第五章

  香港人脚手架来邮件催稿子。他说香港人对我编的那个漫画连载故事很感兴趣。

  我关注的事情最重要的倒不是香港人喜不喜欢我编的故事,而是,第一,银子要准时到位,第二,给我的故事配漫画的人是谁,他有没有画出我心目中的蒂森娜,那条黑色的冥河,还有蒂森娜梦里那朵蓝色的花。

  银子的问题,脚手架每到月底会通过他在深圳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中间介绍人往我的账户里打上我们协商好的数目。当然这个数目只是他从漫画书社赚到的其中一小部分,我并不太计较这一部分的多少,原因是,我在玩着写这个故事。我认为小说创作就是应该回归它的娱乐本真态的,至于现在的总体环境为什么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我认为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解决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有着无限自由度的空间,这两条似乎现在都不具备。

  脚手架从网上传过来一份连载样刊给我看,他说,你看看吧,水平不在几米之下。

  当然,我认为几米的漫画尤其是地下铁系列漫画非常不错,如果脚手架有足够的能量使得几米给我的故事配漫画,我将感到无比荣幸,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得认为几米的漫画适合于我编的这个故事。简单说,蒂森娜系列漫画需要一种残酷和矛盾之美,而几米的漫画美得太纯粹和干净。

  因为我自己不会画漫画,所以,我并没对蒂森娜故事的漫画抱多大希望,我觉得除非我自己会画,否则我就不应该抱太大希望,能为脚手架他们赢来低俗的市场效应就是我的最大理想。

  但是脚手架找的这个漫画家无疑远远超出我的预计,他对蒂森娜的诠释与我的想像达到了九成吻合,这是个惊喜。对于两个从未沟通过的陌生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心灵相通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编故事和画漫画显然有着隔山的距离,而这个漫画家轻描淡写就靠近了我。

  脚手架问我愿不愿意与这个漫画家认识认识,我说目前还没这个想法。接纳一个陌生人进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在这个春天里已经让自己的生活向外扩张了许多,黑衣女孩西西,还有那个长得有些像老谢的中年男人骆桥,他们相继进入了我一成不变了很多年的生活,仿佛轻而易举就侵入了我,这让我觉得似乎一直处在适应期。

  但是这两个人,我想起来却有一种微微的幸福。

  我幸福着开始了对蒂森娜故事的叙述:奥吉佩感到恼火的原因是,塔苏是这片拉拉罕草原上最后也是最无所畏惧的一名勇士。在他之前,很多男人进入了拉拉罕,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把尸骨留在了这里,或者无可奈何地离开。他们来的目的都一样,那就是对付凶悍的奥吉佩,因为奥吉佩夺取了方圆数百里无数年轻女人的眼睛,它靠她们获取能量。

  那些男人为了不使他们的女人继续失去明亮的眼睛而前赴后继地来到拉拉罕,寻找杀死奥吉佩的时机。但奥吉佩是如此地强大,它扇动一下巨大的翅膀,就会把那些男人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毁成碎片,把他们射向它的箭摧成两截。

  塔苏是在男人们对杀死奥吉佩这件事绝望了很长时间之后才进入拉拉罕的。他带了在熔炉里锻造了一百天的铁弓箭和锋利的猎刀,用坚韧的牛皮搓成绳子,把经过锻造的铁杵捆绑成房子的柱子和梁,最后在四周铺盖上厚厚的毡草。

  奥吉佩曾经试图像以前那样掀翻塔苏的草屋,但草屋却纹丝不动。塔苏站在草屋门口向它举起了弓,弓箭在太阳底下放射着闪电一样的寒光,令奥吉佩不寒而栗,它不得不迅速扇动翅膀飞回高空。

  这是一对令奥吉佩感到有些棘手的男女。蒂森娜一个人走进了这片空无一人的拉拉罕草原,这使奥吉佩惊奇不已。在走进这片草原之前,肯定会有好心人劝戒蒂森娜离草原和它远一点,奥吉佩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蒂森娜依然走了进来,走近了它,奥吉佩不明白是什么事情驱使她这么义无反顾。现在她在塔苏的草屋里,奥吉佩不敢贸然进攻塔苏的草屋。但是它是如此想念蒂森娜明亮无邪的眼睛。

  它在塔苏的草屋上空徘徊良久,最后,在离草屋不远处的一棵古樟树上栖息下来,等待时机。这时,塔苏的草屋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从门窗缝里飘出烤肉的清香,想到蒂森娜在跟塔苏一起享用晚餐,奥吉佩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醋意。

  接下去,似乎我得安排奥吉佩跟塔苏来一场恶战,这场恶战我想留待下回再写。写作不应该是一件让人感到累的事情,并且,玩着编一个故事本身就没有什么压力,我比较喜欢这种率性的写作方式。

  我需要一场昏天昏地的睡眠。睡眠对我来说,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生命。睡着和活着,我把它们的关系放在一个平台上,尽管睡着是活着的一种存在方式,但我并不想单纯把活着看作睡着的基础,因为,如果只是单纯地活着,而没有我现在一直拥有的充满纷繁梦境的睡眠,那么活着也就失去了大半的魅力。

  躺下之后我莫名地想念我的母亲白露。其实我跟我的母亲白露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多数母女那样深厚,因为白露是当时烟台梨园界的名角,她的生活重心并没放在我身上。

  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白露,她脸上化着浓重的戏妆,眼妆化得尤其好,衬得眼波如水一样晶莹地流转。

  我所梦见过的我的母亲白露永远只有两种造型,一种是纷繁华丽的戏子扮相,一种是整齐高贵的生活扮相。那些戏子扮相就像她相册里仪态万方的剧照一样,总让我有一种乱花迷眼的沉醉感,而生活里的白露,她在我梦里的样子永远都是苍白的脸,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蒙古小猎刀。

  这两种梦境有时只出现一种,而有时,像闪回的电影画面,在我沉睡的意识里轮流出现。

  我崇拜我的母亲白露。她活得那么华丽而精致,如果她知道我像现在这样活着,没有很多男人,不化妆,不交际,随随便便地吃东西,昏天昏地地沉睡,玩着瞎编古希腊时代的神话故事,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我总想模仿记忆里她的样子喝酒和抽烟,但我做的跟她完全没有相像之处。

  我的母亲白露其实不应该喝酒和抽烟,但她似乎对它们很依赖,并且它们也并没有损伤她的嗓子。她有一副天然的永不会破损的好嗓子,从来用不着刻意去保护,这是她的同行们一致公认的事情。我懂事的时候,还记得白露反串过一回包公,因为她肩窄,团里为给她往衣服里垫什么东西以使她的肩看起来像包公还费了一番周折。那次剧团提前就贴出了白露反串包公的海报,演出那天,剧场空前火爆,连爆了三天。

  其实我母亲白露是个青衣,她最拿手的戏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我母亲白露是个不折不扣的薄命红颜。

  后来我看张国荣和张丰毅的电影《霸王别姬》时,张国荣粉面含春的样子总让我频频想到我母亲白露。张国荣跳楼自杀之后,我写了纪念他的随笔《戏子的眼神》,我的朋友李纪钊对刘照如说,小白这篇文字简直不像是人写出来的,里面透着一股空冥之气。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许是我母亲白露在看着我写的缘故吧,我这样一个人瞎想过。

  由于我思念着我的母亲白露而入睡,所以我再次梦见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梦里的她是在一面镜子里。

  那是一面雕花铜镜,我母亲白露浓墨重彩的脸和苍白的脸交替在镜子里出现。

  我照样醒在一种极度惊惧里,惊惧的原因是,那面镜子在交替出现了几次白露的脸之后,开始从顶部边缘渗出鲜红的血,并缓慢地向下流淌,流得极其美丽和优雅,像是在用一把刷子一笔一笔往我母亲白露脸上描画红色的油彩。

  最后,那些血加快了流淌速度,我母亲白露的脸慢慢隐在那些血流里。整面镜子被血覆盖了,红得刺眼,并且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层层叠叠地流淌,一滴一滴飞快地滴落下去,滴到了无边的虚空的黑暗里。

  从梦里醒来之后,我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除了鼻孔还在呼吸,证明我还活着之外,我像一个死人。这样躺了有五分钟,我从梦里彻底醒了过来,我发现从这个梦里醒来之后我有与以往不同的反应,那就是我哭了。

  我可能哭得很伤心,因为我发现我太阳穴两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一缕一缕软塌塌地搭在枕头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8

  我在火锅店里等我父亲老谢。

  老谢挺忙的,我约了他两次他才答应见我。起初他让我到白露酒吧里去找他,而我偏不去白露酒吧。我说,你别忘了你是别人的父亲,而老谢却振振有辞地说,你也别忘了你都3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但我偏想让他出来,到大街上,而不是在他的酒吧里。他想在自己的酒吧里一边照看生意一边顺带见我,这让我不平衡。老谢最终还是答应了请我吃火锅,其实他知道我的固执,却偏偏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就犯,这人,我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的迟到在我猜想之中。他总是不肯轻易满足我。

  我在二楼坐着等老谢。从窗户里望出去,能看见悬铃木巨型巴掌似的叶子,老谢刚好走在一排悬铃木下,他穿着一件棉线衫,手插在裤兜里,一晃一晃地走着,头发茬黑黑的。老谢一直留平头,这让他看起来很年轻。我经常幻想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茬里会是什么感觉,但是他不让我插。

  我想我母亲白露一定经常像我想像中那么干过。老谢对我母亲白露的宠爱程度就像白露宠爱她那些猫一样。

  我趴在窗上冲马路上的父亲大叫道,老谢,这儿呢。我父亲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整齐的牙齿闪烁在阳光底下。他稳健地从我视野里消失,进入了火锅店大门。我坐回座位上,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水。老谢跟我一起吃饭从来不喝酒,而他跟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喝酒,两人喝着酒说说笑笑的。老谢喝了酒后脸色很好看,不是红色,而是微微的粉色。

  老谢问我想吃什么。他拿着菜谱从头看到尾,我说你可真 嗦。我把服务生叫过来,一口气报上一大串东西,老谢看看我说,你能吃得下这么多?我说怎么了,你心疼了?老谢说,我心疼什么呀,怕你吃胖了不好看。我说,我怎么好看也不如我妈白露好看是吧?

  老谢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好的提你妈干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提她呀?我想她了成不成啊?难道你不想她吗?哦,对了,你早忘了她了吧?你现在软玉温香的,哪能想起她来呀。

  老谢口气有些不太温和了,他说谢小白,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说话也挺有涵养,一看见我父亲谢未阳,就控制不住嘴的尖酸刻薄,刻薄完了就后悔,回回这样。我不知道我父亲老谢是不是因为这而不太愿意见我。

  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我父亲谢未阳喜欢。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看重他。我对他的依恋很纵性,一直这样。我把这归结为我母亲白露的早死,如果她不那么早就离开我,可能我不会这么强烈地需要老谢。

  我于是埋了头跟我要的食物较劲。好在我对火锅有永不泯灭的热情,只要坐到火锅店里,我就可以吃得下平时三顿的饭量。我偏爱把各种东西统统放到一个锅里涮的感觉,而且这些东西越南辕北辙越能激发我的食欲。烟台这个城市的确很符合我的理想,那些来自海里的生物是我最喜欢涮的。

  我其实是有事要问我父亲谢未阳的,所以我吃了一会儿之后就放下筷子,老谢没吃多少,他一直在看着我吃。我放下筷子之后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对他说,老谢,我能跟你谈谈白露吗?

  我父亲对我直呼他们夫妻俩的大名倒没什么不良反应,这得益于惯性效应。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我就开始尝试着直呼我父亲的大名,开始他不习惯,但是我很固执,后来他自己也说,爸爸跟老谢这两个词都只是称呼而已,从性质上来讲它们是平等的。我就是喜欢直呼我父亲的大名,说不出任何理由。非要找理由的话,我觉得这样叫很舒服,心里很平衡。他只因为跟我母亲一起生下了我,所以就做了我父亲,仅此而已。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很可能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互相喜欢,还可以做做情人之间可以做的小动作,拥抱、亲吻什么的。

  我是这样认为的。

  老谢说,谈吧,你想谈什么?

  我说,就谈谈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

  我以为老谢不会痛痛快快地谈他跟我母亲的恋爱史,但是我错了,他很痛快。他说他第一次碰见我母亲的时候,我母亲白露还只是个17岁的小女孩,头发梳成两条小麻花辫,然后盘起来用发卡别在头上,一排刘海柔软地趴在额头上。老谢之所以认识了白露得归功于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我爷爷是京剧团老团长,他当时退居二线,没事干时经常去书店转转,就发现了我母亲白露,她隔三岔五去买戏曲书。我爷爷跟白露成了忘年交,他第一次邀请我母亲白露去家里做客,我父亲老谢就跟白露一见钟情。

  这么说,你们一直相爱喽?我盯着老谢的眼睛问。

  老谢说,不是,白露爱的是别的男人,但后来她嫁给了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白露她到底为了什么要自杀?她自杀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我父亲老谢不满地看着我说,我也在家里,怎么了?

  我说,你在家里,怎么会看着她自杀?

  老谢说,她在卧室,而我在客厅看电视,我一直以为她在午睡。我发现她的时候,血已经把被褥都染透了,她用劲很大,静脉血管几乎被割断,根本无法抢救。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那天是我们认识十周年纪念日,怎么会吵架?

  那天我在哪儿?我问谢未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天我不在现场。

  谢未阳说,把你送到了奶奶家。

  谢未阳不解地问我,谢小白,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问这些事情干什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我没回答我父亲。我知道,如果我对他说我在梦里看见了我母亲,她举着流着血的手在雕花铜镜里出现,我父亲谢未阳肯定又会说我没事干了瞎想。他老是说我脑细胞活跃异常,自从我能在午夜听见洗衣机自己响动开始。

  我问老谢我母亲那面雕花铜镜哪去了。我记得我母亲好像有过那么一面雕花铜镜,我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我母亲坐在铜镜前化妆,对着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容。

  我父亲老谢说,你找那面铜镜干什么?

  我说,我想白露了,睹物思人,不行?

  老谢说,行,怎么不行。

  老谢又说,为什么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老是不协调,你怎么总找茬儿闹别扭?

  我嗤嗤地冷笑几声,说,我闹什么别扭啊,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跟你闹得着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8

  我遇到猫在潜水,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狗在攀岩,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夏天飘雪,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冬天刮台风,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猪都学会结网了,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却一直遇不到平凡的你。

  这是一首名叫《奇遇》的漫画诗,几米画的,一个扎了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穿着棉线衫和小短裙,抬起头来,看着头顶大树上一张巨大的网,网上垂吊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猪。

  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我跟老谢要过水晶相架,要了六个。我把这幅漫画从电脑上打印出来,镶在老谢送我的水晶相架里,摆在床头柜上,电脑桌上,客厅博古架上,餐桌上,厨房里,卫生间里。老谢没看到我把六个水晶相架都塞进了同样相貌平庸的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猪,如果他看到了,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据我所知,他买这六个水晶相架花了大约一千五百块钱。

  而我觉得他为我花这笔钱是值得的,从此之后我就觉得我的生活里有了一份朦胧的期待,我是那么喜欢“奇遇”这两个字,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吸引我的两个字。我幻想一场奇遇,像我的小说里蒂森娜最终要跟她梦里的人或花有一场奇遇一样。

  我在东方巴黎广场坐着看喷泉。我很沮丧,因为刚刚跟老谢分手。每次跟老谢分手后,我都要沮丧一段时间,后悔,觉得应该跟他好好说说话。还有,想他。

  我有些鼻子发酸,眼睛盯喷泉盯得久了,也有些酸涩。我就垂下头,颓唐地把它埋在手心里,搁在膝盖上。耳朵里是情歌,永远让人听了感到酸楚的情歌。

  后来我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挨着坐了下来,我突然想起那幅名叫《奇遇》的漫画,抬起头来,发现是上次我在这个广场认识的中年男人骆桥。我恍恍惚惚地冲他笑了一下。他肯定不知道,我刚才以为看见了刚刚分手的老谢。如果他真是老谢,那才真有一种奇遇的效果呢。

  这个名叫骆桥的男人似乎对重逢感到很高兴,我想这也许跟上次我给他制造了一场彩虹奇景有关。我有些担心他这次还想看彩虹,而我不敢肯定我还能让我的意念再次出现奇迹。

  好在他并没有提出这一要求,但他并没有忘了那回事,因为他叫了我一声“小巫女”。我对这个称呼感到很新奇,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他们都认为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是我的臆想,如果要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脑壳里面不正常。而这个骆桥,他既然叫我小巫女,就说明他显然并不像那些人一样想。

  这让我稍稍感到心情好过了一点,我希望他会让我有一个快乐的下午,最好让我快点忘了刚才跟我分手了的谢未阳。谢未阳是跟我在火锅城门口分手的,他破天荒地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发,就是这个动作让我一直伤感到现在。

  我突然很想跟骆桥谈谈我的梦。我问了一下骆桥我可不可以跟他讲讲我的梦,骆桥含笑看着我说,讲吧,小巫女。

  我搜肠刮肚地跟他讲我做过的那些梦。那些梦我能回忆起很多,讲的时候,好像它们刚刚在我的意识里存在过一样。骆桥感到很奇异。最后我跟他讲到了刚刚梦见过的那面雕花铜镜,这个时候,我发现午后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喷泉水池里亮起了彩色的灯,我说,我得回家了。骆桥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说,我刚刚跟我父亲老谢吃了三顿火锅,明天的伙食都储备在胃里了,下次吧。而且,我得回家找那面雕花铜镜了。

  骆桥说,找着后可不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

  据我父亲老谢所说,我母亲白露的遗物很多都没丢,他把它们收在一个樟木箱子里。那个樟木箱子是白露非常喜欢的一个箱子,她年轻的时候用它盛过很多她觉得比较珍贵的东西。

  我父亲老谢把那只樟木箱子放在地下室里。地下室里放了一些杂物,平时我很少去。

  我顺着黑漆漆的楼梯走到阴暗的地下室,用钥匙打开门,开了灯,看到我父亲所说的那只樟木箱子静静地放在角落里,箱子上面的锁锈迹斑斑。我父亲给了我一把小钥匙,钥匙也早已经锈得失去了原样。我拿到那把小钥匙的时候就没打算用它打开箱子上的锁,所以我来地下室的时候还提了一把钳子,打算用钳子扭断锁扣。

  我把钥匙扔在一旁,蹲下来,摸摸那把小锁,没想到我的手指尖刚刚触到它,锁扣就无声地断裂了,锁落到了地上。我觉得很奇异,仿佛这把锁早就在等着我的到来。

  我把箱子上面的灰尘拂掉,轻轻打开箱盖,看到箱子里放了一些我母亲白露的东西,几个好看的胭脂盒,一缕黑油油的头发,我梦里见到的那面雕花铜镜,几件当时非常流行的衣裙。

  箱子打开后,地下室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一涌而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件漂亮的衣裙失去了刚才的光鲜,变得暗淡无光。我拿起一只胭脂盒,打开盒盖的时候,盒盖竟然跟盒子分裂开来,掉到地上,跌成一些灰扑扑的碎片。

  而那缕刚才还闪着黑油油光泽的头发,此刻正无声无息地迅速化成一摊粉末,门外吹进来一阵风,它们就轻飘飘地飞扬了起来,消失在空气里。

  我知道,它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樟木箱子里呆得太久了,樟木箱子良好的密封性隔绝了它们与空气的接触,从而让它们在这个阴冷的地下室里沉睡了二十年。而现在,我把空气放进来了,它们就迅速地氧化,腐朽掉了。

  可是,那面雕花铜镜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它完好无损地躺在一箱子破败当中,亮着美丽晶莹的光芒。

  我把铜镜从箱子里拿出来,然后把箱盖轻轻地合上了。

  从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走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决定拐到花圃里看看那朵罂粟花。罂粟花依旧开得艳丽而狐媚,红色的花盘夜里看起来像团火。我蹲下来的时候,手里的雕花铜镜突然发出闪亮的光芒,椭圆形的光芒如同一个小聚光灯的光芒,笼罩着艳丽开放的罂粟花,使它显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我蹲在花圃里看得目瞪口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49

第六章

  我夜里写完东西总要坐在沙滩椅里喝杯牛奶或咖啡,听会儿音乐才去睡觉。郑芬芳说晚上喝咖啡这个习惯不好,会损伤睡眠神经,因为它们正想发挥睡眠功效的时候你却用咖啡这种东西来刺激它们让它们兴奋,这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郑芬芳很懂得养生,她非常怕老,并因此拒绝生小孩。其实我也知道晚睡是女人容颜的大敌,但我早已经习惯了晚睡。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喜欢夜晚胜于白天,我认为夜晚比白天美丽和安全。白天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尤其在商场的服装区,我会觉得很局促,浑身不自在。而夜晚我可以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一切都是隐约的。李家克说我这属于一种心理疾病,缺乏安全感。

  而我认为这说明了一个人对周围世界的敏感度。

  郑芬芳告诫我晚上不要摄入咖啡,而我的睡眠系统早已经对它失去了敏感度,不论怎么喝,每天午夜左右我都会安然睡去。我大约是我们西沙旺小区里睡得最晚的一个,我对面郑芬芳家厨房和客厅的灯只有十点之前是亮着的。但我仍习惯了坐在沙滩椅里观察她家的窗户,因为我偶尔会做做关于她家厨房窗户的梦。

  我也不知道关于郑芬芳家厨房窗户的梦只是普通的梦,还是如同一些别的有昭示意味的梦一样,昭示着一种什么事情的发生,或者即将发生。我梦里的她家的厨房跟我坐在沙滩椅里看到的一样,影影绰绰的塑钢窗户,厨房里有橱柜的暗影,有时还能看见人的身影,郑芬芳或者马路,穿着看不清花样的睡衣在厨房里转一圈,站一站。

  除了梦里能看到郑芬芳,有时我还能看见郑芬芳真实地在厨房里活动,很奇怪,她不开灯,只在暗影里静悄悄地站一会儿。这使我疑心我做的关于她家厨房的梦是来之于现实,真实的她在厨房里活动的场景进驻了我的大脑,当我沉睡的时候,大脑出现了应激反应。

  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南洪街的芬芳美容屋坐坐,并不是我要做美容,而是一种心理需要,只是在那里坐上半天,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看看街上繁富的风景。坐在郑芬芳宽敞小资味儿十足的美容屋里,无所事事地跷着腿看风景,耳朵里弥漫着音乐,这是我的生活内容之一。我的很多随笔都是在郑芬芳的美容屋里闲坐时产生灵感的,可能这也是造成我那些随笔有些小资味儿的原因。

  郑芬芳也喜欢我去她的美容屋,她说我长年在屋里猫白了的皮肤可以给她做做广告。老实说她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我除了对我的牙齿缺乏自信以外,对脸部皮肤还是蛮有自信的。上次跟骆桥在东方巴黎音乐广场坐着听音乐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是典型的四环素牙,这种牙齿其实不难看,就是容易被细菌侵入。他问我牙齿怎样,我说有几颗被细菌蛀了,有时会轻微地疼几下,他说如果你愿意哪天到我们医院来我给你整一整。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牙医。

  我歪着头看郑芬芳的嘴,她说,看什么哪?我说,看牙,你牙怎样?要是想补牙拔牙矫牙什么的可以找我啊,我新近刚认识了一个牙医。

  郑芬芳立马来了兴趣,她眨着眼对我说,找个医生在家里放着,一辈子都不怕生病啦。

  我笑着不吭声,她又凑过来问我,他多大?长得帅不帅?

  我说,他啊,可能大约有五十多岁吧,长得还行,挺像我们家老谢的。

  郑芬芳瞪大眼,五十多岁啦?他是个离婚的?鳏夫?一直独身?

  我不停摇头,最后郑芬芳说,小白,他不会是有妇之夫吧?你可不能乱来呀。

  我说什么叫乱来呀,即使他是有妇之夫那又怎么啦?有妇之夫懂得疼人。

  郑芬芳说,算了吧你,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已婚男人那点心思?我才不信你会跟他好呢。

  郑芬芳这一点还是挺了解我的,这说明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最了解女人的其实还是女人,而并不是男人。

  说正经的吧,你夜里跑厨房干吗去了?这个问题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郑芬芳。

  厨房?我去厨房干吗呀?我这么忙,哪有闲工夫去那儿呀,白天都很少去,更别提夜里了。

  郑芬芳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这让我感到很迷惑,难道又是我的幻觉在作怪?我觉得不太像是幻觉,我分明看到郑芬芳无所事事地在厨房里走,而且不止一次看到过。

  我没有再问郑芬芳,因为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关于幻觉,我现在肯定我身上存在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因为我曾经在大润发超市提前出现过幻觉,我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陪着我们后来认识的女孩张晚在买卫生巾。这种幻觉其实是对事物的一种提前感知能力,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具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常人不及的能力会附着在我身上,除了这种预见性的幻觉,还有意念,我利用它成功地下过一场大雨,还让骆桥看过一场喷泉中的美丽彩虹。而我经常看到的洗衣机午夜里旋转的血流,那是不是也属于幻觉呢?

  但我认为幻觉也是意识的一种,只不过对某些离奇事物的感知方面多数人的意识根本无法企及,所以他们才把它们称为幻觉。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关于洗衣机的午夜响动这个场景除了我之外,还有我的母猫们有着跟我一样的感知,这说明那并不是人们平时所认为的纯粹的幻觉,而是一种对本身存在事物的近似幻觉的意识反应。

  我的母猫落落除了对洗衣机和罂粟花有着跟我一样的感知以外,还对我新近从地下室里找回家来的雕花铜镜有着让我感到惊奇的反应。它一看到那面铜镜后就不停地把鼻尖凑上去蹭,仿佛跟它早就认识一样。而其实它并没看到过这面铜镜,因为我母亲白露在1982年自杀之后,我父亲老谢就把它锁进了樟木箱子里,所以,我家的母猫们大约只有西西看见过这面镜子。

  自从我把这面铜镜摆在床头柜上,母猫落落就经常趴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它,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觉得它的意图不太像是通过镜子自我欣赏,倒像是努力想穿透镜子看到一些什么东西。

  我有时也坐在地板上跟母猫落落一起盯着这面镜子看。我觉得这镜子很奇怪,樟木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都随着空气的侵入而朽掉了,只有它完好无损。而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椭圆形的镜片,周围镶着一圈雕了花的铜边,只不过雕花非常精致,一看就是上等的工艺品。

  我时常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都没什么新发现。这使我有些怀疑它在我梦里出现根本毫无意义。但很显然关于它的梦并不是毫无意义,这个直觉压倒了我的怀疑。

  在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夜里,我再次听到了洗衣机发出的嗡嗡响声。母猫落落在我身边惊悚地动了一下,它钻出被窝,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毛发耸立。

  我顺着母猫落落的目光看了一下,发现我身边床头柜上那面雕花铜镜在黑夜里发出了奇异的亮光,整个椭圆形镜面亮得如同一轮晶莹的月亮,它把亮光投射在对面墙上,像一盏小型聚光灯打出来的光亮。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它,它的亮光逐渐变化,幻化出一些别的色彩,然后,我看到了我的母亲白露,她浓墨重彩地出现在镜子里,迷人而优雅地微笑着,目光流离生辉,美得让人沉醉。

  卫生间里的洗衣机还在兀自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起身拿着镜子跑到卫生间,看到洗衣机里一如既往地旋转着红色的血流,墙上的插座空洞地裸露着黑色的插孔,插头在窗台上静默不动。

  我站在卫生间瓷砖地上长久地盯着洗衣机看,不知道看了多久,洗衣机渐渐减速,而我手里的雕花铜镜也在渐渐暗淡,洗衣机咔的一声停下来后,血水消失了,镜子也暗淡如初,我母亲白露退隐不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50

  马路走进了良友超市对面的天园影艺城。

  我并不是有意想跟踪马路,我本来就觉得这个下午无事可做,很无聊。睡了两个小时午觉,我站在窗子里向外张望,看见马路从对面楼洞里走出来,拿着手机打电话,样子极其温柔。等我明白过来我要干什么之后,我早已经蹿到门边,钥匙和包都拎在了手里。

  马路打了个出租,一直开到了良友超市对面的天园影艺城,如我所料,市直机关幼儿园新调来不久的老师张晚已等在门口。马路跟张晚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进入大门,我能想像得到他们在三楼的包间里是如何边看碟片边迫不及待地温存。三楼是碟片自选包间,偷情男女的伊甸园。

  我跟着他们上楼,看着他们进了一个屋子后,拿不定主意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下楼走进良友超市,在饰品柜台买了两个好看的发卡,然后出门拐向南洪街。

  郑芬芳忠实地在她的客人中间周旋,脸上挂着模板一样标准的笑容。郑芬芳很懂经营之道,她对每个来她店里的客人都能一见如故,并记得住她们的名字,下次来了,绝对能一口喊出来。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郑芬芳还有一招绝的,她在她的美容屋里为那些款姐准备了一打年轻伶俐的大男孩,他们都生得眉清目秀,手指美观而且温暖,指功练得绝不亚于女孩子,每人都擅长用一口温暖标准的普通话跟客人套词,套词的水平也很高,态度亲切但并不献媚,内容随意却绝不低俗。她发给他们可观的月薪,然后乐呵呵地坐在小吧台后面收银子。我真服了郑芬芳,她投客人所好的手段绝对绵里藏针。

  我很乐意坐在她的美容屋里消磨时光,除了透过赏心悦目的落地玻璃窗看街上的风景之外,还很喜欢看屋里的风景,看那些赏心悦目的大男孩如何用他们温暖而充满了隐秘情欲的手指在女客人日渐衰老的脸上轻柔而不失力量地运动,那些不再年轻了的女客人,我敢确定她们闭着眼睛的高傲或矜持只是一种遮掩,那些手指一定撩拨起了她们某种程度的生理反应,说不定她们的内裤在美容过程中一直是湿着的。

  我看着她们的故作矜持,觉得很好笑,就扯扯嘴角笑了一下,郑芬芳问我笑什么,我小声说,你可真行,弄一帮子靓哥来引诱这些半老徐娘给你送钱。郑芬芳说,她们喜欢,两全其美。你不知道啊,我这店里有个男孩被一个富婆看上了,养了起来,宠物一样呢。

  我极想让郑芬芳知道她老公马路此刻正和张晚老师在天园影艺城的包间里幽会,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对这件事情视而不见。但我想不出合适的方式对她说,如果我对她说了,她当场在美容屋里痛哭流涕或者雷霆大怒,失了风度不说,对生意不知道会不会造成影响。

  最后我决定请她去看自选碟片,她诧异地问我说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去看什么碟片,我说,想看就看呗,还要有什么原因哪?她诡秘地冲我嘿嘿笑了两声,说,是不是想看刺激一点的呀?想看也没必要跑那地方啊,我给你弄几个你在家里自己看不就得了吗。我说去你的吧,我体验一下生活行不行啊?

  往楼上走的时候,郑芬芳一个劲儿表示好笑,说,人家还以为咱俩同性恋哪。

  尽管我的目的不是看碟片,但我们得做出看的样子。我们在服务员递上来的目录中好不容易找了个不太色情的《情人》,然后进了黯淡暧昧的小房间,一进门就看见屋里三分之一的地方横陈着一张长沙发,我想,此刻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没准正跟张晚老师在这样的长沙发上缠绵,于是我让郑芬芳陪我先上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后,我推开了隔壁3号房门,郑芬芳在后面拉住我说,错了,我们是4号。

  郑芬芳不知道我推开3号是想让她看看她的老公马路,我在去南洪街之前就亲眼看着马路进了3号房。可是很奇怪,3号房里静悄悄的,甚至从里面闻不到一丝刚才有人呆过的气味。

  我站在房门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空洞洞的屋子里显然并没有人进来过,散发着一种潮霉和灰尘的气息。

  我跟郑芬芳在4号房看完了那部《情人》,郑芬芳一直在问我,赤裸着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梁家辉,还是他的替身。我说我认为是真的,郑芬芳问,那就是说,他们在拍戏的时候是假戏真做了?那么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能没有生理反应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假戏真做,我觉得那种情况下如果梁家辉的性器官只是放在那个法国女演员的身体外部,他们要拍那样一个长达十分钟的镜头,对于正常的生理需要来说,完全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

  我很沮丧,因为我发现我在去南洪街之前看见的马路跟张晚,可能又是一个预见性的幻觉。我试图让郑芬芳目睹她老公马路对她的背叛,可是我的愿望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达到。这是不是说明,冥冥中老天在告诉我,应该对马路的背叛守口如瓶?可是我觉得我有些做不到。

  我还是没对郑芬芳说出真相。即使我说了,郑芬芳也不会相信,她像我身边其他人一样,对我所说的那些离奇事件持不信的态度。

  我们看完碟片,从充满暧昧气味的三楼下来,走到影艺城外面的阳光里,我真希望我的幻觉不会发生。跟郑芬芳分手的时候,我想起我在良友超市买了两只很好看的发卡,就从包里拿出一只送给了她。

  我打电话告诉骆桥我找着我母亲白露的雕花铜镜了。

  骆桥问,有什么异常吗?

  很显然骆桥相信我的一切感觉,我拿着电话突然间有些怔怔的。等待已久的一件事情突然来到了,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即将发生某种改变。

  我看看雕花铜镜里的自己,脸部皮肤还很光洁,没有皱纹,眼睛还算清晰,没有浑浊,头发还很亮和滑顺,距离如枯草一样还很遥远。我是做好了一辈子没人相信我的思想准备的。而现在,我还很年轻,这是我的幸运。我对着铜镜幸福地笑了笑。

  骆桥说,你笑什么?

  我无声地笑,他也能感觉到,这很神奇。

  骆桥,你老婆是做什么的?我突兀地问他。

  小巫女,我想见你。他答非所问。

  往东方巴黎广场走的时候,我想像着我自己就是神话故事里的小巫女,肩胛处隐藏着一双七彩的翅膀。我喜欢这个男人用宽厚磁性的声音叫我小巫女,这三个字里面包含着暧昧的疼爱成分,让我的感情瞬间变得无比细腻。

  我想起我的父亲谢未阳,为什么他从来不肯用这样一种疼爱的声音叫我,他总是连名带姓地这样叫我,谢小白。我隐秘地渴望着他叫我一声宝宝,这种渴望已经让漫长岁月消磨得快要死亡了。

  骆桥迎着阳光走向我,我发现我是如此沉迷于这个男人的这个年龄。他问我,小巫女,你还好吗?

  我迎着他让嘴角展现出最好看的弧度。我骨子里多少带了点我母亲白露的秉性,懂得把自己最适宜的美调整出来,当然我绝不滥用这种禀赋,比如说,到目前为止,我所接触过的男人里,我只肯为两个人做这种努力,一个是我父亲谢未阳,另一个就是这个新认识不久的男人骆桥。

  我说,我还好。我仰着头看着他向我越走越近,头发丝轻柔地罩在眼前,被阳光照着,呈现出一种近距离的幻彩。他在坐下来之前弓着腰先伸出手把这缕头发丝帮我撩了起来,别在耳朵后面,看了看我的眼睛,才坐下来。

  他的手触着了我的耳朵,只是轻微的一触,没在上面做过多的停留。可是我知道他想停留,而且,非常要命,我渴望他停留。好像还没有男人触摸过我的耳朵,包括我的父亲谢未阳。

  广场上播放的音乐永远是我喜欢的,这是我爱这个广场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消磨时光是一种非常值得的奢侈。我转过头看看骆桥,问他,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骆桥说,可以。

  我抬起手指,把它们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他留着跟我父亲老谢一样的寸头,因为经常剪的缘故,头发质地非常好,浓密而富有光泽,一点不像中年人的头发。我有些迷醉,除了我父亲,我第一次对陌生男人产生这种欲望。

  骆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小巫女,你这样我会受不了。

  医生说话都这样直接吗?我把手指抽出来,笑着问他。

  他说,我只对你直接。

  我发现我居然并不讨厌跟他玩这种语言游戏。

  算了,说说我母亲的雕花铜镜吧,我说。

  我尽量把跟那面镜子有关的事情描述得非常细致,我想这有助于我对它产生深刻记忆。我说,骆桥,你相信那面镜子在我面前流血这件事么?

  这个我有些喜欢的中年男人肯定地说,我信。

  我说,骆桥,我一直觉得这面镜子跟我家的洗衣机一样,它们之所以流血都是为了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我对我母亲白露的死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自杀?她那么美丽,我父亲那么爱她,她的剧照被很多人挂在家里。

  骆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说,小巫女,你让人心疼。

  他把手停留在我的后颈上,隔着头发,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阳光温暖地照着,我突然想安静地睡一觉。我侧侧身体,把胳膊搭在他腿上,然后把脸埋上去,说,骆桥,我睡会儿。

  在广场上睡觉的感觉非常好,音乐响着,我闭着眼,听到喷泉升起的水流跟空气相撞的声响,眼前是一片明丽的血红。

  我在朦胧的意识里把骆桥当成了我的父亲谢未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7:51

  我抱着落落在花圃里看那朵罂粟花的时候,看见马路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笑着走到我跟前,蹲下来说,这花挺漂亮的,什么花呀,你种的吧小白?

  我说,虞美人,漂亮吧?我种的。

  在一般人眼里,马路不太像是那种容易发生外遇的男人,他在港务局机关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小科员,朝九晚五的,性格也像机关生活一样刻板,中规中矩。我想,可能每个这样生活着的男人内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反叛欲望,他们更期待生活发生变化。

  其实我是在等马路,我想问问他郑芬芳夜里是不是真去过厨房。

  马路的回答证实了我所看到的并非幻觉,他说郑芬芳的确有时喜欢夜里起来乱走,穿着睡衣,总喜欢去厨房。他说他认为她这种行为属于梦游,他说她这样已经很久了,从认识她的时候就这样。

  我说,马路,你跟那天差点被车撞了的女孩子还有联系吗?

  马路说,她找我买过一次船票。

  我从马路的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马路回家之后,我继续看了会儿罂粟花,确切地说,是虞美人。它一直以两种面目出现在花圃里,白天是虞美人,而晚上却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我确信是当年我母亲白露最宠爱的母猫西西的魂灵隐藏在这朵花里,它向我散发着熟悉而遥远的气息。

  我的朋友郑芬芳穿着一件红色睡衣,从她家厨房窗户里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美丽而优雅地在空中飞舞着,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柔软得像一缕缕黑色的烟。

  她曼妙无比地在空中舞着,月光下美得如一只蝴蝶,有一种飞翔的质感,缓慢地从高空里向下坠落,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水泥地上,红色睡衣柔软地摊开如摊开了一地红色水彩,头发散落在地上,如一瓶墨水从空中落下后溅出的黑色花朵。

  总之郑芬芳下落的过程和落到地面后的样子极其完美,如同一次成功的行为艺术表演。她最后躺在地上的画面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

  当然我是在梦里看到了郑芬芳下落的一幕,但是梦境非常清晰,我似乎还看到了我自己,站在阳台窗户里,眼睁睁看着郑芬芳从厨房窗户里落了下来。我很紧张,两只手用力挂住窗台, 玛瑙红的大理石窗台散发出一股冰一样的寒冷,穿透我的手掌,直达心脏。

  我在大骇中醒来,无声无息地躺了很久,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脸,发觉手掌仍然冰一样地冷,仿佛我刚才真实地站在阳台上,把手掌紧紧地扶在大理石窗台上。

  我敏捷地坐起来,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月光如同梦里一样明亮,大约已是午夜,小区里空无一人,水泥路发出灰白的颜色,花圃里的罂粟花影影绰绰地开放着。郑芬芳楼下的水泥路很干净,空荡荡的,我没有看见刚才梦里那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郑芬芳家厨房窗户也紧闭着,厨房里没有亮灯,一切都很安静。

  我把手扶在大理石窗台边上,大理石在夜里散发出来的凉意跟梦里毫无二致。我摩挲着冰冷的大理石,心里回旋着深深的忧郁。

  母猫落落也醒了,它无声地跃上窗台,靠着我的手趴了下来,疲惫而忧伤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知道它并没有睡,它只是在呼吸,陪着我。它就像我的影子。

  重新躺回床上之前,我打开电脑把刚才的梦境记录了下来。我看了看最近的记录,我所做过的梦大体有我母亲白露,她出现在一面雕花铜镜里,郑芬芳和马路,他们出现在他们家厨房里,死于1982年的母猫西西的红沙坟。另外,还有一些不熟悉的,看不清脸部五官的陌生男人,我跟他们之间那些荒诞而恐怖的血和火的交锋。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大约已经是凌晨了。我是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入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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