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11

《阴阳师2--飞天卷》--作者:梦枕貘

第一章 小鬼难缠


  源博雅走访地处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是在水无月的月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

  梅雨季节还未结束,天空中F 着雨,是那种细细的、冷冷的雨。

  刚一穿过洞然敞开的大门,便有潮湿的花草香气将博雅拥裹起来。

  樱树叶、梅树叶,还有猫眼草及多罗树、枫树的新绿,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亮。

  龙牙草、五凤草、酸浆草、银钱花——这些花草此一丛彼一簇,芊蔚繁茂,长满庭院。仿佛是将山谷原野的草丛原封不动地搬移到这里似的。

  看上去似乎是听任野草疯长,然而仔细瞧去,却发现可供人药的药草居多。尽管博雅不解其功用,但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花草对于晴明而言,也许别具意味亦未可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花草也有可能仅仅是纯属偶然地生于斯长于斯而已。

  晴明这个家伙,让人觉得两种情况好像都有着十足的可能。

  不过,这样的庭院倒是十分舒适的。

  人所必经之处,花草修剪得恰到好处,让人不至于被雨水和夜露濡湿衣脚。有些地方还铺上了石头。

  比针尖还细、比绢丝更软的雨,无声地倾洒在这些花草上。

  蒙蒙细雨,望上去宛似雾霭一般。

  博雅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含着雨滴.变得沉甸甸的。

  他没带雨具,也没带从者,便出门而来。

  每次造访晴明时,博雅素来只身出行。既不乘车,也不骑马,总是步行。

  博雅几度驻足观赏庭院后,正待举步前行,忽然觉察到好像有人出现了。

  将视线从庭院移开,见前方有人走了过来。是两个人。

  一个是僧人,剃发,身着法衣。

  另一个是女子.身着淡紫色唐衣。

  僧人和女子无言地走着,径直从博雅身边经过。交臂而过时,两人轻轻地向博雅颔首致意。

  博雅慌忙点头回礼。

  这时,博雅闻到一缕淡淡的紫藤花香。

  蜜虫——如果没记错的话,去年这个时节,那名为玄象的琵琶被盗时,博雅曾和晴明一道前往罗城门。而当时一道同往的,不就是这个女子吗? 那是晴明召来紫藤花精灵做式神的。

  所谓式神,就是阴阳师所使唤的精灵、妖异之气以及鬼魂之类,它们通通被呼之以这个名字.可是,这个女子理应已经被魔鬼杀死了呀。莫非花精式神到下一个花期还会复生,可以作为新的式神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 对这个新的式神,睛明究竟命名与否,博雅当然不得而知。目送二人远去的博雅刚一收回视线,眼前赫然又立着一个女子。

  不就是身着淡紫色唐衣、刚刚与僧人一同离去的那个女子吗? 博雅几乎要失声惊呼。

  女子却神态安详地俯首行礼:“啊,博雅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声音低柔如诉:“晴明大人已经在那里恭候尊驾了。”

  原来果然是式神呀……

  那么,这个女子之所以会无声无息地飘然而至,她的气韵又仿佛被雨水濡湿的花草一般朦胧,也就可以理解了。

  女子微微垂首致意,移步在前引路。

  博雅跟随在女子身后,举足走去。

  女子把博雅引到那间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庭院的房间。

  房间内早已预备好酒菜。

  一只瓶子装满了酒,用火略加烘焙过的鱼干也放在盘子里了。

  “来了,博雅? ”

  “好久不见啦,晴明。”

  博雅已经坐在晴明面前的圆草垫上。

  “晴明,我刚才在外面遇见了一位僧人。”

  “哦,你是说他呀……”

  “好久没看到有人到你这儿来啦。”

  “他是一位佛像雕刻师。”

  “哦,是哪儿的佛像雕刻师? ”

  “教王护国寺的呀。”

  晴明悠闲地竖起一只膝盖,漫不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上面。

  教王护国寺——就是东寺。

  延历十五年(即公元796 年。),为了护佑王城,在朱雀大路南端、罗城门东侧建造了这座寺。后来将其赐予空海,做了真言宗的道场。

  “那僧人身为佛像雕刻师,居然只身一人走访阴阳师.这事可有点蹊跷,而且连从者也没带一个。”

  “你每次来这里,不也总是只身一人吗? ”

  “这个嘛,倒也是……”

  “有什么事? 又遇上麻烦了吗? ”

  晴明拿起酒瓶,给博雅面前的杯里斟满酒,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嗯。要说麻烦倒也挺麻烦.不过,遇上麻烦的不是我。”

  博雅一边说一边端起斟满的酒杯,二人也不分主客先后,便开怀痛饮起来。

  “能够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可真不错呢。”晴明说。

  “没跟刚才那位佛像雕刻师喝酒吗? ”

  “没有,对方是僧人嘛。话又说回来,博雅啊,遇上麻烦的到底是谁? ”

  “这个嘛,此人,那个,名字嘛……”

  博雅吞吞吐吐起来:“所以嘛,就是说,关于这件麻烦事,还得拜托你呢,晴明。”

  “拜托? ”

  “可不是嘛。此事只有求助于你才成。”

  “不过.我可没祛子立刻就替你去办。”

  “为什么? ”

  “就是刚才耶位佛像雕刻师——玄德师傅.我已经答应他明天去了。”

  “去哪里? ”

  “去教王护国寺嘛。”

  “可是,晴明,我这边也火燎眉毛,急着请你赶快动手呢。而且这可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 ”

  这么一问,博雅抱起双臂,长叹一声。

  “不能说出来吗? ”

  “不不。没什么不能说的。让,尔知道也不碍事。这个人,就是菅原文时大人。”

  “文时大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菅原道真(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惟一以才学而登相位的文学家、政治家。其创作达到平安时代汉文学的顶点。遭贬谪后死于左迁之地,适逢京都怪异频生,遂传说为道真冤魂作祟。为抚慰怨灵.人们开始把道真遵为天神,后世连渐演化为日本的文艺之神、书法之神、学问之神.)大人的孙子吗? ”

  “就是他啊,晴明……”

  “是五年前吧,曾经奉天皇诏令,上奏三条意见奉事的那位? ”

  “嗯。”博雅点点头。

  菅原文时是当时深受天皇宠信的学林士人。

  既是汉诗人,又是学者。

  历任内史、弁官(日本律令制官名,直属太政官( 宰相) 辖制,分左右两部。左弁官辖中务、式邵、治部、民部四省,右舟官辖兵部、刑部、大藏、官内四省.受理文书.下令上迭.为行政中枢。)、式部大辅(掌管国家礼仪、仪式选叙考课、禄赐的式部省次官。)、文章博士.最终升至三品从三位。

  “那么,这位菅原大人出什么事了? ”

  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酌着。

  “大致就是这样吧:菅原大人他呢,曾经迷恋过一位舞姬,生下了一个孩子。”

  “哦,老当益壮嘛。菅原大人原来依旧青春不老呀! ”

  “哪里啊,晴明,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时他刚过不惑之年,也就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吧。”

  “然后呢? ”

  “后来嘛,那似舞姬带着孩子搬到上贺茂山里,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结个草庵住了下来。”

  “嗯。”

  “于是,就出现啦。”

  “出现? ”

  “怪事呀。”

  “哦。”

  “穿过上贺茂神社旁边,稍稍走一段小路就是那座草庵。怪事就是在通往草庵的小路上出现的。怎么样? 这可正是你晴明的专长,该你出马了吧?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13

  据说那怪事第一次出现,恰好是在一个月前。

  那天夜里——菅原文时的两位家人走在那条小路上。

  那天晚上,菅原大人原本打算要到那女子家里去,可是由于突患急病,不能出门了。两位家人便携着菅原大人手书的和歌,急急忙忙赶路前去送信。

  穿过郁郁苍苍的千年古树林,便沿小径钻进了稀稀疏疏的杂木林中。途中有个低矮的小丘,小丘之上——大致在丘顶附近,有一个大大的丝柏树墩。

  “就在两个人快要到那儿的时候,‘隆事出现啦。”

  博雅说着,缩了缩脖子。

  是个月夜。

  然而小路却在杂木林深处。

  一位家人右手持着火把照路。

  两位家人虽然不是武士,但腰间都佩着长刀。

  来到可以依稀看见小路右侧那个大树墩的地方.走在前头的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结果后面的男子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了? ”

  “有人! 是个小孩……”

  前头那个手持火把的男子说。

  “小孩? ”

  后面的男子走上前定睛望去,果然。前方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恰好附近树木稀疏,蓝幽幽的月光从天空洒落下来。

  有个浑身仿佛被这如水的月光淋得透湿一般的人站在那里。

  仔细看去,果然是个孩子。

  而且——“天啊.他光着身子……”

  走上前来的男子低声道。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近些一看,的确是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不过,倒没有全身赤裸,童子腰部卷着一块布。但除此之外,身上就不着一丝了。可以看见他雪白的跣足。

  年龄大约九岁或十岁吧。留着童子头,虽是夜间,也可以看出他的嘴角红红的,微徽带着笑意。

  “够吓人的吧。晴明? 要是我的话,恐怕也会大喊一声,落荒而逃吧。”

  “刷拉刷拉”,头顶上,杂术树叶在风中摩擦生响。

  “怎么? 想从这儿过吗? ”童子问。

  “是的。想从这儿过。”

  “不行。不许你们过。”

  “什么?!”

  两位家人面呈怒色。

  这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童子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两人手握刀柄,一步步逼近前去,正要通过童子身旁时,蓦地,童子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起来。两人还来不及吃惊,童子已经变成十尺开外的巨人。

  两人刚要逃开时,童子抬起右脚,一脚将两个男子一起踩在脚下。

  “啊哟! ”

  那童予力大无俦,两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好难受啊! ”

  “救命呀!”

  二人挣扎、呻吟了整整一夜,不知不觉到了清晨。

  醒过神来一看。童子早已无影无踪,倒是两人的后背上各压着一根枯树枝。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应该说是每当夜里有人经过时,那个怪童子肯定就会出现。”

  “真有意思。”

  “别幸灾乐祸啦。晴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遇到那怪童子啦。”

  不论是去往哪个方向.只要一走近小丘顶上的大树墩附近.那个童子就会站在那里。

  路人走近来,童子便问他们是否想过去。如果回答说想过,童子便说不让过:假如强行要通过,便会被踏倒在地。

  如果这么说:“不想过去。”

  童子就会说:“那么就过去吧! ”

  行人提心吊胆地走过树墩,终于放下心来,可刚松一口气,前而又出现一个树墩。狐疑不定地越过小丘顶,没走几步那个树墩又出现了。

  结果发现,一直到早晨都是在绕着小丘顶上的大树墩打转。

  “后来.就在四天之前,菅原大人终于也被踏倒在地啦。”

  据说那童子一而踩着菅原大人,一面说道:“怎么样,被踩在脚下很疼是不是? 就这么一辈子被踩在脚下可是更疼、更可怕呀! ”

  童子的声音显得很老成。

  这可很好玩啊——晴明虽然没说出口来,脸上却明明白白表露出这样的心情。

  见菅原大人总也不来,那舞姬出身的女子觉得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去寻找,结果发现菅原大人和随从后背上压着枯树枝,正在小丘顶上呻吟不已。

  “晴明,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能不能帮个忙? 希望这件事能在弄得满城风雨之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解决掉嘛。”

  “你是说丝柏? ”

  “什么? ”

  “那个大树墩呀。”

  “是啊。”

  “是四年前砍掉的? ”

  “说是四年前。树龄已经有一千几百岁,好像是棵很大的树呢。”

  “怎么会砍掉的? ”

  “听说五年前打雷。树顶烧毁了,之后整棵树就从烧掉的部分开始腐坏。如果从腐坏处折了的话就危险了,所以四年前就把树砍掉了。”

  “原来是这样。”

  “晴明,帮帮忙吧。我曾跟菅原大人学过书法和汉诗,承他真情相待。今后菅原大人晚上可就没法去跟相好的幽会了。”

  “就不能去找比睿的僧人帮帮忙吗? ”

  “那里的和尚嘴快的家伙多得出奇。要是找了他们,转眼之间,谁都会知道菅原大人被枯树枝压倒在地,整夜呻吟直到天明的故事啦。”

  “我也未必不是个嘴快的呀。”

  “哪儿的话,晴明,我太了解你啦。如果我拜托你别说出去的话,你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晴明面露苦笑,给自己的空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好.那就去一趟吧,博雅。”

  晴明放下酒杯。

  “去哪里? ”

  “贺茂啊。”

  “什么时候? ”

  “今天夜里。”

  “今天夜里? ”

  “要去的话,就只有今天夜里啦。明天还得去教王护国寺。不过,说不定今天夜里那边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

  “那可太好了。”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15

  雨停了。

  可是,雾又起来了。

  浓密的细微水汽弥漫在大气中。

  聆听着左侧贺茂川的潺潺水音,晴明和博雅行走在濡湿的草地:。

  马上就要将这流水声甩在身后,朝着上贺茂神社爬上去了。

  上贺茂神社——正式名称是“贺茂别雷神社”,奉祀的是别雷神。因为是自然神,所以神社内不安置神体。

  博雅手中拿着照路的火把。

  晴明一副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的神情,行走在雾中。

  雾只是笼罩在地表,天空似乎是晴朗的,抬头可见朦胧、黯淡的月光。

  两人就行走在这奇异的月光中。

  “晴明,你不害怕吗? ”

  “害怕。”

  “可是你说话的语气,倒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嘛。”

  “是吗。”

  “我可感到害怕。”

  说出来之后,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缩背。

  “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晴明。”

  博雅声音极晌地吞了一口口水。

  道路不知不觉之间偏离贺茂川,开始向着上贺茂神社爬升。

  “尽管是胆小鬼,可还有另外一个自我,不肯宽恕这个胆小的自我。我觉得那个自我总是把我朝着恐怖的地方驱赶。这很难表达清楚,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为武士的缘故吧。”

  他说起自相矛盾的圈圈话来了。

  博雅在这个故事的人物设定中是一名武士。可武士尽管是武士,其身份却非常高贵。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便是博雅的父亲。

  “对了,晴明,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白天说了一句怪话嘛。”

  “怪话? ”

  “你说过,说不定今天夜里护国寺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是不是? ”

  “嗯,我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和教王护国寺那边的事情有关系吗? ”

  “大概有吧。”

  “有什么关系? ”

  “别急,我边走边告诉你。”

  “好吧。”

  “你不是在我家里遇到了一位僧人吗? ”

  “嗯。”

  “那僧人名叫玄德。我跟你说过,他在护国寺做佛像雕刻师……”

  晴明开始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路已经进入了那棵据说树龄已逾千年的丝柏所在的杂木林中。

  两年前,玄德开始动手雕刻四大天王像。

  总共四尊。

  网大天王是守护须弥山(须弥山,意译做妙高山或妙光山,佛教世界观认为它是住于世界中心的高山,高八万四千由旬( 一由旬约为四十里,或日三十里) .顶上为帝释天居住的忉刹走.丰山腰住着四大天王。周围环绕着九山八海,海中浮着四大部洲.)东南西北四方的天神。分别是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护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雕刻所使用的,是切成四段的丝柏古木。

  护国寺得到了那棵树龄逾千年的古丝柏。

  千年古丝柏砍伐后要阴干两年,正好玄德要开始工作时,那千年古丝柏运来了。

  玄德最先开始雕刻南方增长天王,花费了半年时间才完成。其次是东方护国天王,再其次是北方多闻天王。每雕一尊,都需要费时半年。最后要雕刻西方广目天王。

  首先,一个月之前,先完成了邪鬼。接下去就准备雕刻主体广目天王了。

  就在这广目天王即将完成的时候,发生了怪事。

  四位天王脚下原本分别踏着一个邪鬼。

  广目天王脚下所踏的邪鬼。就在没几天整座雕像就要完成的一个夜晚,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

  晴明问玄德。

  “是的。消失了。”

  从底座到邪鬼、天王,每尊雕像都由一整块木头雕成。就广目天王而言,其右脚底与所踏邪鬼的后背是连为一体的。

  那鬼却陡然消失了。

  并不像是有人用凿子凿去的样子。

  直到那天中午,邪鬼还好端端地踏在广目天王脚下。

  这一点,玄德是一清二楚的。

  那天夜里他起来小解时,突然想去看看广目天王像。

  毕竟耗时两年的工作就要大功告成了。

  小解后,点燃一盏灯,走进了雕刻间。

  这时,却发现邪鬼不见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走进雕刻间一瞧,邪鬼这不就在广目天王的脚下吗? 玄德不禁怀疑:莫非昨天夜里是做梦吧? 这一天依旧照常工作。

  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工作已经结束,但对昨天夜里的事还是觉得莫名地放心不下。

  “好吧! 干脆今天夜里把它弄完得啦。”

  玄德喃喃自语。

  反正明天就要完工了,今晚再加一把劲,雕像大概在今天夜里就可以完成吧。

  玄德下了决心。

  于是吃完晚饭,准备好灯烛回到雕刻间一看——“邪鬼又不见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16

  这次到第二天。甚至到了第三天,邪鬼也没有回来。

  等到第四天,玄德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地来找晴明商量个办法。

  对寺里却秘而不宣。

  玄德说,如果告诉寺里,佛像雕刻师的职位也许就会不保。

  “因为邪鬼不见了这件事,说起来责任也许该怪在我自己身上。”

  “哦? ”

  “晴明大人,您知不知道别尊法这回事? ”

  别尊法——这是一种祈祷法,供奉的不是佛祖和菩萨,而是其他各种天神。

  “听说种类非常之多。由于口传以及代代师承不同,方法上差异也很大。不可能全部了解,不过,我还算略知一…

  总之,玄德的意思是说,供奉的神如果是四大天王的话.就有相应的方法以四大天王为本尊正佛,来进行奉祀供养。

  “我们开始雕刻佛像时,不管它是什么佛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那尊佛像。不妨说,在整个雕刻过程甲,那佛像就是我们佛像雕刻师的本尊正佛。”

  所以玄德开始雕刻新的佛像时,必定要洒水净身,倘、若不是本尊而是别的天神,则要运用别尊法供养之后,再开始动手雕刻。

  “到雕刻广目天王时,我疏忽了这个环节……”

  “既然如此,晴明,你……”

  博雅兴奋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你猜对啦。”

  “可是难道……”

  “那可是树龄超逾一千数百年的丝柏,精气自然不同凡响。再加上是技艺超群的佛像雕刻师精心雕出的邪鬼.而且邪鬼还是比脚踏其身的天王先期完成的。总而言之,等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了。你瞧,那边不就要到了吗? ”

  小径早已深入杂木林中。

  杂草在左右两侧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湿透了。

  头上,树叶飒飒作响。

  “啊! 就是那个吧。”

  晴明停下脚步。

  博雅站在晴明身侧,向前望去。朦胧月色i ,隐约可见前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走吧。”

  晴明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

  博雅咽下一口唾液,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迈出脚步。

  晴明走过去,果然,有一个巨大的丝柏树墩,树墩旁边站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着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红唇向左右扯开,笑了。两片红唇之间现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想过去吗? ”

  童子用穿透力很强的、细细的声音问道。

  “啊呀,怎么办好呢? ”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想过去,还是不想过去? ”

  童子再次问道。

  “啊呀.这个嘛……”

  “到底想怎样? ”

  晴明话音未落,童子就火声叱问。随着叱问,“刷拉”

  一声,童子的头发倒竖起来,怒目圆瞪,眼球扩大了一倍:惟有嘴唇依然保持着微微的红色.“你自己想怎么样呢? 想让人过去呢,还是不想让人过去? ”

  “你说什么?!”

  童子声音嘶哑起来,变成了大人的语气。

  “我们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吧。”、“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办。”

  “呵呵。那你照我说的办吗? ”

  “不照办。”

  “你说过照办的。”

  “没说过! ”

  童子的嘴猛然张开,露出巨大的舌头和獠牙。

  “啊呀,这可该怎么办呢? ”

  “你是来捉弄我的啊! ”

  童子已经不再装做小孩的模样了。

  童子的身躯虽然还是很小,却俨然是魔鬼的模样,每当张口说话时,口中就会熊熊喷吐出绿色的火焰来。

  魔鬼跳离树墩,向着晴明猛扑过来。

  “晴明! ”

  博雅扔下火把,拔出腰间的长刀。

  就在这时——晴明朝着扑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着它,一面在空中比画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地颂着咒语。

  于是,魔鬼陡然僵住不动了。

  “那、你……”

  “这是庚申咒文呀。”

  晴明话音未落,魔鬼的身体便扭弯交叠。“扑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

  “喂! ”

  博雅手握长刀奔近前去一看,果然见地上躺着木头雕的邪鬼。

  正好是被广目天于踏在脚底时的模样,身体交叠成两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就是同那个树墩连为一体的,如果不没法让它离开那个树墩的话,我也垒它没办法。”

  “这就是玄德所雕的广目天王脚下的邪鬼啊。”

  “对啦。”

  “刚才那是什么? ”

  “咒语呀。”

  “什么咒语? ”

  “咒语原本是天竺发明的东西,但这段真言却是大和创造的。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口中所念的就是这段真言。”

  “原来如此呀。”

  “嗯。”

  说着,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树墩。

  “哦? ”

  走近那树墩.晴明摸了摸边缘的木纹。

  “怎么啦? ”

  “博雅,它还活着。”

  “还活着? ”

  “嗯。其他部分几乎彻底腐坏了.可这部分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活的。看样子下面有着非常强壮的树根。”

  晴明再次把手放了二去。

  晴明的口中低低地颂起了咒语。

  晴明把手搭在那儿,念了很长时间咒语,时间长得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朦胧的月亮逐渐倾斜下去。

  终于——念毕咒晤,睛明将手从树墩移开。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声。

  因为晴明手放过的树墩边缘处,一个小得眼睛几乎看不出的绿色嫩芽,扬起头来。

  “千年之后,这里应该还会耸立起一棵参天大树吧。”

  晴明低声自语着,仰望着天空。

  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晴明身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0

第二章 寻常法师

  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 ”

  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 ”

  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 ”

  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

  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

  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

  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

  “你不都看见了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马上我怎么弄明白? ”

  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1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 在哪儿? ”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

  “难道又是你那戾桥的式神告诉你的? ”

  “呵呵。”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

  这时,晴明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 ”

  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 ”

  博雅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啊。”

  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虽然闻香便知是酒,但却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

  “总不至于有毒吧。”

  “大可不必担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喝了一口。

  博雅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嚼了一i 去。

  “啊,不错。”

  博雅长吁了一口气:“赢透五脏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

  “嗬! 原来是来自大唐啊。”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

  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

  “那是桂花树。”

  “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甲人啊。”

  “呵呵,有人了吗,博雅? ”

  “哎呀,你问什么? ”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 ”

  “哪儿的话。我并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连忙掩饰。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

  “啊.快看……”

  博雅移动视线去追随晴明的视线。

  其视线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

  苍苍暮色已经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之中。

  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 ”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 ”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安静地看嘛。”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两密度慢慢地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

  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令身着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7 ”

  “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 ”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

  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

  “是——”.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

  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2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 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 在滋贺县大津市南) ,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 ”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 ”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

  “嗯。”

  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 东塔) 、宝幢院( 西塔) 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 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 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c 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r ,憎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 ”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

  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

  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r 。‘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

  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 ”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 ”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 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什么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 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 ”

  “嗯。”

  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3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 务请赐教! ”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

  “请您尽管吩咐。”

  ---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盎褂幸患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得牢牢遵守。‘’”什么事?

  “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 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为没带刀去而吕了¨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

  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 ”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

  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

  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

  “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

  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怎么样? 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

  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

  一种毛骨- 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

  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

  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 ”

  “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

  “明白! ”

  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 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

  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

  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

  “哇呀! ”

  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 ”

  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 ”

  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 ”

  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

  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4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

  “后来呢? ”

  “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

  “什么事? ”

  “哦……”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

  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

  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

  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 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

  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蠕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 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 ”

  “是明天晚上。”

  “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

  “有什么办法? ”

  “没时间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于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有那么困难吗? ”

  “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好,你说吧,”

  “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

  “明白了。”

  “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后呢? ”

  “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

  “哦,那太好了。”

  “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

  “嗯。”

  “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

  “那么,晴明,你干什么呢? ”

  “我晚点再去。”

  “晚点々”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

  “嗯。”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

  “明白了,”

  “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

  “好。”

  “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

  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

  “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

  “耶可不行。”

  “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

  “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25

  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

  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

  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 ”

  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

  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

  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 ”

  “不知道。”

  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 是我呀……”

  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 ”

  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

  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

  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

  “这话是怎么说的? 瞧你这孩子! 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 ”

  “母亲大人! ”

  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

  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 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 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

  “什么? 他不是叫藤介吗……”

  “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 ”

  “你混说什么呀? 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 ”

  妇人的声音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 ”

  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 ”

  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 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肉的响声。

  “疼死我啦……”

  妇人的声音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

  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

  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 ”

  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

  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 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中。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间,消失了。

  “啊哟! ”

  寒水翁两手捂着臀部,扑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寒水翁的肚子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 ”

  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这个衔住! ”

  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齿将短剑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了。

  由于寒水翁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流出血来。

  “别松口! 就这么衔紧了! ”

  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

  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7 博雅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睛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 不能放! ”

  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

  博雅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 ”

  “对不起,博雅。因为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

  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一会儿,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寒水翁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塞进寒水翁的口里。

  “吞下去。”晴明说道。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吞进胃里。

  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的话,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

  寰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吞下去的是什么? ”

  “天人草。”

  “天人草? ”

  “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两。据说是吉备真备(吉备真备(695~775),奈良时代人717 年作为遣唐使来唐,735 年回日本。)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ilia~ 。在我们国家,现在虽然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

  “噢。”

  “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会从臀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精丸来护身。安史之乱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耶山里时.听说也吃了这吐精丸呢。”

  “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

  “因为没有时间炼制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到时候了。”

  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 ”

  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来。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

  “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

  于是……

  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块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经年老貉的尸骸。
页: [1] 2 3 4 5
查看完整版本: 《阴阳师2--飞天卷》--作者: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