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蓝色的火焰。
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八,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
牙齿“格格‘’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
“我叫你知道厉害! ”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
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
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动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 ”
是正常人的说话声。
女子的说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
女子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
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 ”
说完,女子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
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 ”
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 ”
接着又说:“你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 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
涂成红色的脸。
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
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
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
缠着颈脖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
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
两个好像瘤子似的东西。
是角。
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
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来。
撑裂了头部的皮肉,袋角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毕剥”声。
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
那张脸——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女用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
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唉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人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似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只有左半边的两片。
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
尽管如此,不知何故,邪蝴蝶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
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
“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突然,博雅开口说道。
声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么? ”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
“哦。”
“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那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
“嗯。”
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
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
“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
“可能没脸活下去。”
“……”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
“也许吧。”
“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
“这是她本人期待的。”
“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要变成鬼的。”
“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
“我心里也藏了? ”
“对。”
“你心里也藏了? ”
“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
“真是可悲呀。”
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
“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 ”
“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一”
“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 ”
“神? ” “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
“力? ”
“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还是恶? ”
“唔……”
“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
“噢。”
“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
“噢。”
“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
“噢。”
“鬼也是一样的。”
“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
“对。”
“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
“失业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 的吧。”
“正是。”
“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
“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
“飞法? ”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
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
“对不起,晴明……”
“什么事? ”
“要你多方开导。”
“怎么突然说这个? ”
“晴明,你是个好人。”
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
“傻瓜。”
睛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 西京——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
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
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
“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
博雅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
“喂……”
晴明喊门。
“里面有人吗? ”
没有回答。
情况不明——这是人们进入最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
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
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
“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日本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做“土间‘。房子内其他铺地板的部分叶做”板间“.)。土间里有水缸,以及炉灶。
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
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
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
看来她是自己把刀插在喉咙的。
“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突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
“博雅! ”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
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
“喀! ”
火花四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
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
博雅将她抱起来。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
“吃吧。”
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
“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博雅小声说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
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
“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
“是我想要这样子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说的话,从她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目己的喉咙……”
“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
“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
“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 ”
“过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过来我这里,咬我吧! ”
“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
“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 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女用牛车里面……”
“您原来也知道了。”
“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
“那时候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
“是有过,的确……”
“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
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
“当然可以! ”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
“呼! ”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子的啊。无论你痛苦、号哭,无论你多么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得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
“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 ”
“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突然垂了下来。
搏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突然沉重起来。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
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笛子吹奏。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第三章 缠鬼
秋。阴历十月前后。
清劲的凉风吹过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喝酒。
对面坐着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样,也不时把酒杯端到唇边。
晴明微红的双唇,总是给人带笑的印象。或许他的舌尖总含着甘甜的蜜,所以总是浮现这样的笑容。
夜。
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可能是为了防风,外面套了一个竹子框架、纸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烧烤的蘑菇和鱼干。
月色如水,遍洒庭院。
黑夜里,有芒草、黄花龙牙、桔梗在风中轻摇的感觉。
现在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浓烈的芳草味了,虽然仍是湿润的,但某种干爽的气味,已经溶在风里。
一两只秋虫。在草丛中鸣唱。
满月之夜。
“哎,晴明——”
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说话。
“什么? ”
晴明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回应道。
“不知不觉间,时日真的就转换了啊……”
“你说什么? ”
“季节嘛。直到前不久,还天天喊‘热呀热呀’的,在晚上还要打蚊子,可现在呢,蚊子一只也看不见了。吵得那么厉害的蝉,现在也无声无息啦。”
“噢。”
“只有秋虫鸣叫了.而且,声势也比前一阵子差多了。”
“的确如此。”
“人的心情,哈,也不过如此吧,晴明。”
“‘不过如此’的意思是……”
“我是说,人的心情嘛,也像季节一样会转换的吧。”
“你怎么啦,博雅? ”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你今天有点怪嘛。”
“季节转换之际,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没错,因为你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
“好啦,晴明,别拿我开玩笑。我今天确实有许多感受。”
“哦? ”
“你听说了吗?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啦。”
“哦,这是……”
“我昨晚值夜时,听藤原景直大人说的。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
“是怎么回事? ”
“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的国司(即地方长官。)。”
“噢。”
“他原来住在京城里,但被任命为石见国的国司后,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时候,他把母亲、妻子也带去了,在那边一起生活……”
“哦。”
“母亲也好,妻子也好,在寿海眼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哦。”
“但是,据说有一个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声音低了下来。
“在一个房间里,母亲和妻子高高兴兴地下着围棋。寿海大人偶尔从旁走过,看见了她们的身影……”
“身影? ”
“那里正好有隔扇,因为灯火在那一头,所以将母亲和妻子两人下棋的影子打在隔扇上了……”
“哦。”
“寿海大人看见那影子时,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
“映在隔扇上的两人头发倒竖,变成了蛇,还互相噬咬呢。”
“哦。”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着棋,其实心里都憎恨着对方.这种念头把映在隔扇上的发影变成了蛇,缠斗不休。”
实在是令人感伤啊……
“寿海大人将所有财物分给母缀推拮樱自己一袭缁衣出家了.到了高野。?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啊,即便此刻春风得意,难保别处就不在酝酿什么事情了。于是,也就有像寿海大人这样的,自己在盛极之时.就毅然撒手,舍弃一切出家了。”
“哦。”
“话说回来,不过是映在隔扇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起来是蛇的模样.这种事也会有吧。”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会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寿海大人这件事上,也不能只责怪母亲和妻子两人吧。”
“哦? ”
“因为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头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
“也就是说,可能寿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个契机吧。他也可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内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个样子了。”
“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呢? ”
“这是我也弄不清楚的地方。因为即便去问寿海大人,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这么复杂的事吧。”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吗? ”
“陪你? 现在这样子还不是陪你吗? ”
“不是在这里。今晚,我稍后就要去一个地方。我是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上哪儿去? ”
“去一个女人那里。”
“女人? ”
“在靠近四条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名叫责子的女人。”
“去她那里? ”
“对。”
“喂喂.晴明,找女人还带一个男的,太不识趣了吧? 要去你自己去嘛。”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为别的事吗,晴明? ”
“我今晚是为正经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的。”
“正经事? ”
“唔.你听着+ 博雅。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现在你听完我说的事.再决定去与不去也不迟。”
“姑且听听吧。”
“为什么这样说? ”
“原先听你说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处吗? 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时候啊。”
“因为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失望了? ”
“咳.并不是失望。”
“那么,不是那么回事.太好了? ”
“别闻我这样的问题。”
博雅生气似的抿着嘴,移开视线。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博雅,你听着……”
他又把酒杯端到红红的唇边。 有个男子叫纪远助。
他是美浓国人,长期以来,一直在四条堀川的某家当值夜的人。
应召进京时,他的妻子细女也一起来了。
这位远助平时住在四条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机会回到西京自家,和细女一起度过。
大宅的主人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名叫贵子。
有一次,远助奉女主人贵子之命,出门到大津去办事。
办事的时间给了三天,但办完事情本身却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
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务已经完成。
本来可以在大津再过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宁愿当天急急赶回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和细女共度良宵了。这样一想,远助就决定返回京城。
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
是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桥头站着一名身穿蒙头衣(古时贵妇人出门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 ……”
刚才上桥时,原以为没有人呢,可现在那里分明站着一名女子。看来是自己赶得太急了,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女子。
夕阳西下,四周暮色渐浓。
远助问那女子:“您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贵子小姐有过一些交情。”
“啊? ……”
于是远助心里想: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贵子相熟,这没有什么。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贵子家里做事呢? 于是远助就这样问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几次路过那大宅子,那时候见过你的模样。”
说来也有道理。
“两天前,偶尔看见你过桥往东边去。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所以想你两三天就会回来,于是就在这里等你。”
噢,原来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因为女子穿的是蒙头衣,她的脸完全看不见。远助只能看到她自净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
那红红的嘴唇嫣然一笑。
“有件东西要托你带给贵子小姐……”
女子的手离开蒙头衣,伸人怀中,取出用漂亮的绢布包着的、信匣子似的东西。
“我想请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贵子小姐。”
“您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
这女子似乎在此专候了整整两天,有这工夫的话,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个来回了——远助这样想。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劳了。”
她把东西硬塞到远助手上。
远助只好顺势接下来。
“麻烦你了。”
女子深鞠一躬。
“请问您的姓名?”
远助这么一问,女子答道:“我现在不能说,等贵子小姐打开那个匣子之后,她就会明白的。”
女子又说:“只有一点我要声明:把匣子交给贵子小姐之前,请千万不要中途打开。要是打开了,对你很不好的……”
话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
收下这样的匣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远助想还给对方,话未出口,对方先说了:“那就拜托了! ”
女子深深鞠躬,已经背转身去。
远助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还是拒绝为好。回头望去,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傍晚的时间已经过去,夜色渐浓。
没有法子了。
远助只好抱起匣子赶路。
幸好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东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细女见了远助满心欢喜,但见丈夫提着个绢布包裹,便问道:“咦,这是什么? ”
远助慌忙答道:“不不,没有什么,你不要管它。”
说着,远助把匣子放在杂物房的架子上。
远助因为旅途劳累已沉入梦乡,而他的妻子却牵挂着那个匣子.无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个妒心极强的女人,这下子更认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为某个女人买的。用这么漂亮的绢布包着,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她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细女最后拿定主意,她爬起来,点上灯,来到杂物房。
把灯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
解开绢布,里面是个镶嵌了美丽的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下子热血涌上头.她打开了盒盖——“刷! ”
盒子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可怖的黑色东西从盒子里向外蹿出。
“唉呀! ”
她不禁大喊一声,声音大得吵醒了远助。她的丈夫赶紧起来看个究竟。
远助来到杂物房,只见妻子细女吓瘫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
“怎么啦? ”
对于远助的问话,妻子只能像鲤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
借着灯火,远助看清地上的那个地方,只见那里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种东西爬过的鲜红血痕。
远助追踪着血迹,出了杂物房,来到外廊内,那血迹穿过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追下去了。
返回杂物房看看,细女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
“我打开邪匣、匣子.从里面……蹿出了好可怕的东西……”
“出来什么了? ”
“不知道呀。因为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楚。”
她已经气息奄奄。
远助看看架子上,打开了盖子的匣子还放在那里。他取过这惹事的匣子,窥探里面的情况。
刚看了一眼,他“哇! ”地大叫一声,把匣子抛到一边。
借着灯火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一双连眼睑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带阴毛割下的阴茎。
“嗬……”
一直在听故事的博雅,喉咙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说道。
“昨晚? ”
“对。到了早上,远助慌忙赶回大宅,向贵子小姐汇报整件事,交上了那个匣子。”
“然后呢? ”
“然后贵子小姐就来叫我——情况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就是贵子小姐。”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但是,你白天为什么不去呢? ”
“贵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来得稍早一点点而已。”
“哦。”
“我对派来的人说了,我有朋友要来,稍后吃过饭就和他一起来。”
“' 一起来‘? 晴明,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就是你嘛。博雅。”
“是我? ”
“对。”
“哦。”
“你不去? ”
“不,我没有说不去。”
“那不就行了吗。可能有很多事还要请你帮忙。”
“帮忙? 用得上我吗? ”
“嗯,可能会吧。”
“是吗? ”
“你不去? ”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的牛车前往四条堀川的那所大宅?
没有带随从和赶车的人,大黑牛拉着载有晴明和博雅的车子,四平八稳地在月光下走着。
“哎,晴明——”
博雅舒适地随着牛车轻轻颠着,对晴明说话。
“什么事? ”
“那个在鸭川桥出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
“这个嘛……”
“原本是人的时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噢,应该是吧。”
“她是鬼吗? ”
“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语气很平静。
“但是,从匣子里蹿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你说的时候,我感到不寒而栗。”
“总会弄清楚的。稍后见了贵子小姐,听她介绍之后就会明白了……”
“嗯。”
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朝外面看看。
车子走动着,碾过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处时,发出轻微的声音。
青幽的月光,把车子的黑影浓重地投射到地面。
牛车到达大宅。
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领到贵子的寝室。整座宅子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各房间里的侍女们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呼吸紧张。
庭院里燃起了几堆篝火,外廊内各处也点着灯。
在院子的篝火周围,可以看见一两名担任警戒的武士。
被带到房间后,晴明和博雅并坐,与贵子相对。
贵子是个年约二十四五、肤色白净的女子.长着一双丹凤跟。
贵子身旁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过,她眼中也偶尔显出不安的神色。
从迎入晴明和博雅、众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内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很受贵子信赖的人。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
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
她因此而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
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
贵子压低声音说。
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
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明显是因惊吓而失去了血色。
“发生』什么事? ”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但是,那名侍女的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尽管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着情绪,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吧。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的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
“怎么样? ”
“我看了。”
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