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
老妇人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
“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
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之后.问道:“博雅,你看吗? ”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
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
博雅的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
“我明白……”
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
在睛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 ”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
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她的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
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直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
“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
“是! ”
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 ”
突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手腕、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 ” 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牙齿咬合着,从中挤出声音来。
僵持之中,贵子突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
“啊? ”
“怎么啦? ”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
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
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
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手臂上缓缓垂下。
博雅右臂垂挂着的,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
现在,“啪嗒”一声,那把头发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
他右手拿起燃烧着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
“过来,博雅! ”
“晴明,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将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
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
“对。”
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视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
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
“对不起。但是,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
“对。当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有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柬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因为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这样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正因为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再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
他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
“不知道。”
“不知道? ”
“对啊。”
“为什么? ”
“你问它! ”
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
“看不见? 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似的,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
睛明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
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头发的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呀。” 月亮大幅地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
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能看见的,只有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
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热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格格”的声响。
“岂有此理,康范! ”
女子的唇间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
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的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
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天夭……
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
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
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格格”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子,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 ”
博雅喊叫起来。
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着那女人,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起来。
变得更加单薄了……
“高兴啊……伤心啊……”
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突然说话了:“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第四章 迷神
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来自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
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花瓣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惊落花瓣。
“什么事? ”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
“什么感想? ”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
睛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 ”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有关系吗? ”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而产生了。”
“还是咒? 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起来?”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了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 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
“是吗.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
“什么‘是这样吗’? ”
“樱花呀。”
“樱花? ”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而已.但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事? ”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
“就这句话? ”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
“就是等会儿你会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 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
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
“在京西。”
“是吗。”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 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
“明白吗,博雅? 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的话,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别的、真的名字? ”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
博雅连忙加以补充。
“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而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让我去跑腿儿,自己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呀? ”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傅,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晤……”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
博雅还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
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因为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
智德只是摇头。
“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够能做到吗? 如果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
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
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
“明天会来吗? ”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在卧具中无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 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 或者,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
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缮?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我爱恋中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 “那叫做‘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 ”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
“算是有吧。”
“是谁? ”
博雅发问时,晴明突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
“管他呢! 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漂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红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
荒废的房子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左手掌,再次打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 ”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干什么? ”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博雅跟在后面。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
晴明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
半间房子是泥地。
有一个炉灶。
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另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进房来。
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身体的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
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弥漫屋里。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
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 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系统之外的阴阳师集团,作为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盛产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 ”
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
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 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说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