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而那样做的吗? ”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 ”
道满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 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
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
“是为了人心吗? ”博雅说道。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 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 你也是这样看吧? ”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还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的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 ”
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
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
“他对我说,对此事将不干涉。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繁星点点,在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
晴明向藤子问道。
“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 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给了头发? ”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够做到吗? ”
“好的,我想我能够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 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又再左脚先迈出——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终于,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
“因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 ”
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在此之前,有事想要问我吗.博雅? ”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激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来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即可。”
“原来如此。”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 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于有能够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于咒,其实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说不定呢,博雅……”
“真的? ”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而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着。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
她的声音之所以显得沙哑,是因为太紧张而使嘴巴和喉咙干涩。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
此时——“来啦,晴明……”
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
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
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
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启开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
是个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旧礼帽.现神官戴。)。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
在围墙前,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博雅! ”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
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
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
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
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
你可以放心了。“
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
伊通声音备极哀伤。
不! 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一个“是”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
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
第五章 不思量
现夸说采已是从前之事。其时圣上居于东门院之京极殿。三月二十日前后,乃樱花满开之时。上皇于寝殿日:南门樱开极盛,其美无可言喻。此时南厢房内忽有咏歌之声传出,歌曰:离枝尤香是樱花…··- 上皇闻声暗思:“谁人在此? ”乃挑帘外望,因未见人,转思:此何事体,说话者何人? 命众人遍查未获。报称远近均无人。上皇甚觉意外,竞生出畏惧之心:莫非神明所言? 关白殿(关白.日本辅佐天皇的大臣,位高权重。“殿”相当于敬称。)来见.上皇具言此事,关白殿奏日:“该处常有此事,不足为奇。”《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于京极殿有咏古歌音语第二十八》
首先,不妨想像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712 年至756 年的四十五年时间。
这就是一般称之为盛唐的时期。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 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剧性恋爱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一时期。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天宝二年(即公元743 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把这首即兴诗当场演唱,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般长安的一场欢宴。
那么,本朝又是怎么样的呢? 平安京的历史中,是否有过与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当的宴会呢? 有过。
村上天皇之时.在天德四年(即公元960 年。)春天举办的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什么是歌会呢? 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一种活动。是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的宫廷赛会。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
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从仁和元年(即公元885 年。)至文治年间(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
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着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一个事件吧。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主持这个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哪一方的文章更为优胜。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
“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搞活动吧。”
“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可以想像,女官们中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吧。
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搞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谓“方人”,在这里,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们。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时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自己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
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宫,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便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霞,一首。
莺,二首。
柳,一首。
樱,三首。
迎春花,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
“请我吧……”
“我做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啦! ”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
“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
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为——朝忠卿( 六首) 。
橘好古( 一首) 。
少式命妇( 一首) 。
源顺( 二首) 。
坂上望城( 二首) 。
大中臣能宣( 三首) 。
王生忠见( 四首) 。、本院侍从( 一首) 。
右方为——中务( 五首) 。
藤原元真( 三首) 。
藤原博古( 一首) 。
平兼盛( 十一首) 。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歌人数目之所以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缘故。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做好。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虽然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
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
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
也在这天选定。
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的人。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的一场歌会开始了。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
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
时间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
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
是八重樱。
叶问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下。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
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予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什么事? ”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么? ”
“比如说,紫藤就是。”
“紫藤? ”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哦? ”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 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就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
“嗯。”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你想说什么,博雅? ”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生命? ”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么意思? ”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而已。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脸而已,我并没有看见叫做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没错。”
“明白吗? ”
“然后呢? ”
“‘然后’是什么意思? ”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 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还是咒? ”
博雅皱起眉头。
“是咒。”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会无影无踪了。”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真的? ”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什么是宇宙? ”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什、什么? ”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哦,谈石头吧。”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 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
“什么那样子? ”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对。”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
tt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我刚才说的事? ”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
“是那个啊……”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呵、呵、呵……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仟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的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们的坐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们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坐,是在申时。
《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盆景,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另一个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的盆景。
因为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签简型盆景放已读过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会中.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各自的旁边。
还有一点需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
左方着红,右方着绿。
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
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
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
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
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所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表,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
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相同系统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了这样的盆景。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
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是咏柳的。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失序者为负。”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殿上日记有载:白玉缺,仍可磨。夸日之谓也。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
博雅此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
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
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