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1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恋情未露人已知

  本欲独自暗相思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深情隐现眉宇间

  他人已知我相思

  题目是《恋情》。

  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是,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

  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

  这样的话。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胜负啊……”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纳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

  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和歌。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

  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

  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

  源高明也听见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实赖悄语道: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

  右方三首获胜。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

  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够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声不绝。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繁平弹筝,公正唱歌c 笛子伴奏。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

  博雅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因为他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这一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2

  “所以说呀.晴明……”

  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的风。

  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

  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博雅叹息。

  “鬼? ”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

  “‘他’是谁? ”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是吗? ”

  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之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

  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

  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男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 ”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

  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的时期内.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

  称之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

  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

  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

  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

  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们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举办歌会活动结束后不久的事。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2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

  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恋情、未露……”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

  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

  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恋情未露……”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

  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

  仅此而已。

  看见过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件事被当成了玩笑。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怎么,你也知道了? ”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

  “没错……”

  博雅点点头。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

  因为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复工作从去年起就一直从早到晚地在宫内进行着。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

  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音?

  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

  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恋情……”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

  人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本欲独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

  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

  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然后呢? ”晴明问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让我去? ”

  “对。”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让他留着,现在这样子,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以致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带他过来。”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那么,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3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王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延喜五年(即公元905 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春来吉野山

  夸朝影朦胧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位,忠岑的官位是六位——这样的身份差别,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内、正面相对,但在晴明的宅院里,这样相处变得理所当然。

  反而显得博雅尊敬年长且已负歌人盛名的忠岑。

  “忠岑大人……”

  晴明将视线移向王生忠岑:“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过来的。”

  “哦,是为了忠见的事? ”

  “是的。”

  晴明予以肯定。

  “那么,博雅大人也知道圣上要下旨镇住忠见之灵? ”

  “是我带这道圣旨来给晴明的。”

  听博雅这么说,忠岑叹了口气。

  “唉.真是……”

  “您有什么隐情吗? ”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请求是否可将第二十首和歌的赛事,换一首和歌再比赛一次。忠岑大人说,这是镇住忠见怨灵的最佳办法。”

  “再比赛一次? ”

  “当然是私下进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应的话,加上兼盛我们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担任,讲师则与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

  博雅这一问,忠岑便深鞠一躬,说:“说实话.其实那首‘恋情未露’和歌,并不是忠见所作。”

  “是代作吗? ”

  “是的。”

  忠岑点点头。

  “但是,代作并不稀奇。迄今许多人的歌会之作,都是他人代作。仅此并不足以成为重赛的理由……”晴明说道c 情况正如晴明所说,这一时期拿到歌会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创作。

  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做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

  忠岑满脸惭愧说道。

  “鬼?!”

  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时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

  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 ”博雅问。

  “是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

  “那么说——”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5

  我生于贫困的地方官之家……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

  因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贫困的滋味,从明白世事起,便有了进京谋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级的宫位,不可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话。

  忠岑喜欢创作和歌。

  虽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够吟咏和歌。

  千方百计想要以创作和歌为进身之阶,只要有歌会之类的机会,便到处找门路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败了。

  只要有钱,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门路.也能推销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熟人。

  我降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啊! 忠岑甚至诅咒过父亲的窝囊,但后来,他明白到自己并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好歹能咏歌——然而毕竟只是还算不错,却实在不是歌会那样的场合拿得出手的。

  不过,是否好歌,自己还是能明白。

  只要他听过,就能判断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还是坏歌。他察觉到这一点。

  因此,他也能估计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种程度。

  “具备辨别和歌好坏的眼力和创作和歌,看来是两回事啊。”忠岑叹道。

  那一年,忠岑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钱花光了,回乡不成,他上了比壑山。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乡,再也不进京了。

  再也不作和歌。

  他边上山边想,泪流满面。

  当时是春天,是山樱盛开的时节。山路上沿途开满樱花。

  花团锦簇压枝低,花瓣在没有风的时候也散落下来。

  满山嫩绿之中,置身山樱盛开的一角,仿佛被轻盈的白光所包围。

  多美啊……

  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别无他能。自己惟一的才能,又较之他人为劣。

  忠岑如此年轻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

  雪白的樱花,在忠岑眼里呈现一派伤心之色。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是神的声音。

  新芽嫩绿蔚成霞

  离枝尤香是樱花

  好歌。

  而且,似曾相识。

  那么.是在哪里听过? 正寻思时,又听见了吟咏同一首和歌的声音。

  那么……

  有人在吟诵这首和歌吗? 那声音好像发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也似来自头顶上的樱花树梢。

  但是,既没有人攀上樱树,附近也没有人迹。

  对了,是《万叶集》吧……

  《万叶集》的无名氏作品中,应有这首和歌。

  忠岑为了应和那个又传过来的声音,自己也吟诵起那首和歌。

  当那个声音说:“新芽嫩绿蔚成霞——”

  忠岑便接上道:“离枝尤香是樱花。”

  从树干上方传来愉快的哈哈笑声。

  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

  难道是看不见身影、却喜欢和歌的鬼吗? 难道是鬼对这山中盛开的樱花美景一见忘情,情不自禁地脱口吟出了佳句? 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觉得害怕。

  当时的事仅此而已。

  回到摄津国,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忠岑正独自苦吟。

  他想创作和歌。

  夜已深。

  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领。

  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似乎自看透这点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难得好词句。

  “入春——”

  忠岑试说出第一个词组,感觉还不坏。

  其后应接上“惹愁思”呢,还是其他表达? 他迟疑不决。

  “入春——”

  再次把同一词组说出口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即念吉野美——”

  “吉野美? ”

  忠岑刚一接口,马上有一个声音结句:“山绕飞霞心中现。”

  “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绕飞霞心中现。”

  得一佳句。

  “是谁? ”

  忠岑一出声,那个声音便道:“是我是我。”

  “你? ”

  “是我。前不久,我们不是还在比壑山相会了吗? ”

  “那时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6

  那声音没有答这个问题.又说道:“我为你作和歌怎么样? ”

  “作和歌? ”

  “对。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没有作和歌的才华吗? ”

  “照此说来,你不就是鬼吗? ”

  “对呀。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不过,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呀。”

  “啊……”

  “你知道《万叶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吗? ”

  “当然知道。那天,在比壑山的樱树下,你吟诵的不就是这首和歌吗? ”

  “这首作者列为无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

  鬼的声音大了起来。

  “怎么……”

  “我作的和歌流传世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首,而且都列为‘作者不详’。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实在是太恼火啦! ”

  说着,鬼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呜呜! 嗷嗷! 鬼放声痛哭。

  “我死后,因为执著于和歌,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啊!”

  即便是鬼,一见美丽的樱花,就自然地将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诵出来——那声音,也就是鬼,说道。

  “你不想参加歌会? ”

  “想倒是想。”

  “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来写和歌。我代你作,你可凭这些和歌参加歌会。”

  “行得通吗? ”

  “没问题,因为是我作的。”鬼说道。

  鬼又劝忠岑:你好像想过不再作和歌了,对吧? 不如接受我的提议,怎么样?让我一显身手吧。你以参加歌会为乐,我则以自己的作品在歌会上被朗诵为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迟疑再三,忠岑最终听从了鬼的话。

  之后,每当传来举办歌会的消息,鬼便找上门来。

  “我来啦。”鬼打招呼。

  “这次拿出什么作品好呢? 对了,这个怎么样? ”

  鬼兴高采烈地创作起来。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

  “最终,连儿子忠见也被鬼附了体,直至今天。”

  忠岑对晴明和博雅说。

  “原来如此.情况已大致明白了。现在那鬼的情况怎么样? ”

  听完忠岑的叙述,晴明又问。

  “它和忠见一起来京城之后,直到现在,将近一年都杳无音信,不知道它在哪里,在干什么。”忠岑回答。

  “是这样……”

  “不过,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

  “还有什么事? ”

  “请看一下这个好吗? ”

  忠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看里面的内容。

  上面写了一些字。

  像是和歌。

  一看纸片,晴明不禁称奇:“哎呀。”

  “究竟是什么? ”

  从晴明身边探头窥视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来:“哇——”

  纸上写的是这样的和歌: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问是否我相思“晴明.这不是……”博雅说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吗? ”

  “的确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

  “忠岑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晴明问。

  “那旱我编纂《古今和歌集》时,没有收入集中的许多和歌作品之一。”

  “它为什么会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呢? ”

  “不是它与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兼盛的和歌以此作为原歌,仿作了‘深情隐现’的和歌。”

  “是的。”

  “担任裁判的实赖大人或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

  “恐怕不会不知……”

  以某一和歌为原歌,模仿原歌男作——这种被称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当时是普遍的做法之一。

  但是,歌会时若出现这样的和歌,无论多么好,评价都很低。

  尤其是与对方的和歌难分高下时,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没有原歌的新作,当然是新作获胜。

  也就是说,以此看来,兼盛的和歌应输给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

  然而,兼盛却是胜者。

  “不过,这件事兼盛大人没有责任。”忠岑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7

  如果有人应为此事受到指责,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与他们的和歌修养有关,虽然裁决是根据天皇意志的,但是又不能对天皇说:你错了。

  “事情就是这样。”

  晴明抱起略膊,凝神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总之,我们三人先去见一次忠见大人,应该没有错的。”

  “我们来努力一把的话……”

  “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数呢。”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

  “究竟会怎么样,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观赏一下京城里的樱花什么的,请晚上再到这里来。”

  “打扰了。”

  “博雅,你也可以吧? ”

  “当然。”博雅答道。

  “那么.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请把一个东西带在身上。”

  晴明说道。

  “是什么东西? ”

  “是类似护符那样的东西。只要有这件东西,你尽可放心地在京城里走动。”

  晴明扬起头,“啪啪”地击三下掌,说道:“青虫呀青虫,把我的文具准备好。”

  随即.刚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女子,挽着唐衣的衣裾出现了。

  她的手上拿着砚盒、纸张。

  晴明自己研墨,然后取过纸笔,将纸举起以使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挥笔“刷刷”写下几个字。

  等墨汁干了,晴明把纸片折叠几次。说道:“好,把它放在怀里,放心观赏樱花吧。”

  忠岑一边接过纸片,一边问:“非得赏樱不可吗? ”

  “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无关系,所以务必……”

  “明白了。”

  忠岑将折好的纸放入怀里。,“哎,博雅,到傍晚还有时间.趁着现在让青虫买酒回来吧。”

  “买酒?'‘”对,因为等待忠见大人的时候,会觉得冷。“

  晴明朗朗地说道。

  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月亮高悬天上,洒下满地青光。只有大门和建筑物的背光处黑糊糊的。

  地上铺了垫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垫子上。

  各人手中端着酒杯,饮酒。

  斟酒的是青虫。

  “怎么样,博雅? 幸好备了酒吧? ”

  “对、对……”

  博雅表情勉强地点点头。

  夜深入静。

  工匠们今晚没有一人留在清凉殿。

  听说有忠见的亡灵出现,众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来吧? ”博雅同晴明。

  “会吧。”

  晴明端起酒杯。

  不久.从清凉殿方向冒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恋情未露……”

  “来了……”

  晴明小声说。

  “……人已知……”

  声音缓缓地接近。

  不仅仅是声音。某种动静也随着那声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动过来。

  “晴明,是忠见大人……”

  博雅压低声音说。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发出朦胧的磷光.从清凉殿方向走过来。

  一步,两步……

  左右脚缓缓地交替迈向前方——壬生忠见慢慢走来。

  “本欲独自……”

  细弱的尾音长长地拖着。

  “忠见! ”

  忠岑向儿子打招呼,但忠见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边空无一物。

  ——他只看得见自己。

  他只是走着。

  眼睛凝望着虚空。

  “……暗相思……”

  最后的声音在月光下拖曳,仿佛蜘蛛丝细长地延伸,然后消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8

  在声音消失的同时,忠见的模样也消失了。

  博雅茫然呆立。

  “竟有那样的鬼吗,晴明……”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此时——“忠见……”

  紫宸殿前,掩面站在忠见消失之处的忠岑小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忠见,忠见呀……”

  声音奇特。

  并不是之前忠岑的声音。

  “忠见,忠见,你变成那个样子了吗? 忠见啊……”

  他拾起头来。

  双眼在月光下闪烁。

  是泪光。

  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

  博雅想走过去,被晴明阻止。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你说什么? ”

  博雅僵住了,他细看原以为是忠岑的男子的脸。

  那男子嘴巴歪着,长牙突出,放声痛哭着。

  “怎么回事,晴明? 这人究竟是谁? ”

  “是附身于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两代人的鬼嘛。现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体为凭借,附身于忠岑大人。”

  “晴明,这是你干的吗? ”

  “对。我把这鬼所咏的‘新芽嫩绿’和歌写在纸上,作为咒使用,让忠岑大人拿着,唤它进来。鬼便附身于忠岑大人,一直来到这里。”

  晴明来到忠岑跟前,向附身于忠岑的鬼问道:“歌会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

  但是.鬼答不上来。

  鬼抱着头说:“啊啊,忠见啊,对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样的鬼。

  弄得跟我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接着问道。

  “那家伙——忠见那家伙,最后一首没有让我来作。他说要自己作,然后就作了……”

  “就是那首‘恋情未露’的和歌吗? ”

  “对。忠见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参加歌会,然后输掉。”

  “这样一来就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晴明? 你们阴阳师懂得什么? 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这样子把我们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么样呢? ”

  “你喜爱忠见父子,对吧? ”

  “当然喜爱。我就是喜爱他们。他们爱和歌懂和歌,但是.没有作和歌的才华。所以,他们需要我。”

  “……”

  “我给他们创作歌会的和歌很快活。这次特别高兴。如此奢华的宴会前所未闻。我也很乐意和他们一起作。哎,F 回要作什么和歌? ”

  “我想问一下:是忠见大人说他自己想作和歌? ”

  “对。他说无论如何也想作。就这次。所以我就说,你作吧,不妨一试。无论是怎样的和歌,由我做点手脚,能赢下来……”

  “忠见拒绝了你的帮忙? ”

  “对。忠见说,别多此一举。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实力来参赛……”

  “然后。那首和歌就与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拼第二十个回合了。”

  “对。我对忠见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取胜。歌会那个晚上,我也在现场。我说,我会在场的,一定会在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胜.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赢’就行。我还在。我留在现场了。忠见啊,为了告诉你这一点,我在讲师的耳边嘀咕了,使他弄错了读和歌的次序。你不觉得那事情不寻常吗? 通过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现场了吧? ”

  “那是你干的呀? ”

  博雅的声音变粗了。

  “对呀。就是我干的……”

  “为什么没有实施? ”

  晴明还墙幼抛肺省?

  “我原打算无论忠见想不想.都要让他的和歌获胜。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

  “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 ”

  “你的? ”

  “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间是否我相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9

  “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吗? ”

  “兼盛把它稍微变一下拿出来了。而且,他改过之后,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几分……”

  鬼的声音颤抖着,将忠岑的脑袋左右摇晃。

  “我心乱如麻。不知让哪一方获胜为好。无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胜负就看天意吧。没想到……”

  “‘深情隐现’胜了……”

  “对。”

  “……”

  “然后,他竟然那样就死了。我真糊涂,没想到他是那样固执的人。”

  “原来如此。”

  “晴明,你要把我怎么样? 把我消灭吗? ”

  “不。”

  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怀中,取出写有和歌的纸片。

  忠岑神色哀伤地望着晴明。

  “消灭掉也无妨吧……”

  鬼小声嘀咕道。

  他凝望着黑暗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凄凉地笑笑。

  “嘿。”

  像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复归原样。

  “晴明大人,这是怎么了? 发生过什么事? 我刚才是怎么了? ”

  “鬼附体啦。”

  “鬼? ”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都明白啦。”

  “忠见呢? ”

  “忠见大人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样的怨灵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应付的。由得他是最好的办法——我向圣上禀报好了。”

  “晴明.鬼呢? ”

  “走掉啦。”

  “走到哪里? ”

  “哦,去哪里了呢? ”

  晴明喃喃道。

  “竟有那样的奇事! ”

  廊内,博雅感慨良多地喝着酒。

  事过一年,匆匆春又来到。

  “哎,晴明,忠见大人今晚还出来吗? ”

  “应该会出来吧。”

  晴明的声音显得落寞。

  “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见见忠见大人。”

  “是啊。”

  晴明点点头。

  “要去吗? ”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提着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风之中,向宫内走去。

  “忠见大人也要喝酒吧。”

  “是啊,他喝不喝呢? ”

  二人边走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月色好啊,晴明……”

  博雅冒出一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20

第六章 扑地巫女

  此世即我世

  如月圆无缺

  据说此诗是藤原道长(藤原道长(966—1027) 日本平安中期撮政.权倾朝野。955 年成为藤原家族的首领。1017年任太政大臣。著名随笔《枕草子》中包含许多道长的事迹.据说《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即部分地以他为原型。)立女儿威子为皇后时,在晚宴上的抒怀之作。

  平安时代中期,藤原道长在宫廷斗争中取胜,成为为所欲为的权势人物。

  道长法号行宽。官职是从一位。是藤原兼家的第五个儿子。他喜爱《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对在宫内沙龙中提高紫式部的声望作出了很大贡献。

  他一家就出了三名皇后,人称“一家三后”。

  但是,尽管如此,“此世即我世”,和歌开头便下断言.实在厉害.还把自己的情况比做天上的月亮,也很不得了。

  “如月圆无缺”.可说是大言不惭、忘乎所以的威势,把这些比喻人歌,实在是令人瞠目。

  就算说作者是开玩笑,但和歌是道长所作,就不再是俏皮话了。

  如果一个部门经理无视董事长的存在,声称:“这公司是我的。”“我就能这样。”只要他把这话说出口,马上就会被抓住把柄,被扳倒,从权力的宝座栽下来,这就是现实世界。

  而且.这也不是闹着玩,仿佛在某个小酒馆里,向身边人说悄悄话之后吩咐各人“请保密”。

  分明是明知故犯。

  说来.在董事长孙子的结婚仪式上,那场合有部门经理、常务董事、总经理,有关人士济济一堂,如果一个部门经理在这个仪式上发言:“这个公司是我的。”情况就相当于这样。

  即便董事长孙子的结婚对象是自己的孙女,这话也是万万说不得的。

  对自己的地位是如此自信,没有想过这种话会威胁自己的存在。

  或许可以说,这种人与源博雅这样的好汉,是正好截然相反的人。

  当然.这并不就意味着道长这个人不具魅力。

  可以说,如果作为小说的人物,在角色刻画方面,道长可以成为一个极有深度的人物。

  不过,这次不打算谈论道长。但事情也不是与他完全无关。

  这是关于道长的父亲藤原兼家的故事。

  这个时候道长刚出生不久,还只有两岁。

  这是安和元年(即公元968 年)夏天。

  当然.安倍晴明和源博雅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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