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归来的探险之旅:《福尔摩斯东方探案》--作者: 利卡迪
序近二十年来,公众对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失踪一直极为关注,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事实上,他在莱辛巴赫瀑布失踪,后来在罗纳德·阿代尔案中再度现身,关于他这些年来的传奇经历,新闻界和文学界众说纷纭。
然而,直到现在,我才征得福尔摩斯的同意,把这些经历公诸于世,并把这本书命名为“福尔摩斯东方探案”。至于另外一些他在意大利以及欧洲其他地方的冒险经历,我要等到他最终同意后再另行出版。
本书中记述的案件都发生或开始于1891年到1894年这段重要的时期,当时福尔摩斯还未享有世界性的声誉,他环游世界,和一些凶残的敌人进行着殊死的斗争。1894年春天,他再次出现在伦敦,此后不久便开始给我讲述那些经历。那一年的秋冬季节对他来说是一段忧郁而悲伤的日子,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常常能为他减轻痛苦,直到接手案件,那种新的挑战才能让他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很多读者都已经知道福尔摩斯在瑞士是怎样戏剧性地失踪,而三年以后他又是如何重返伦敦的。在欧洲和英国报纸的报道中也许语焉不详,但却是准确无误的。对此不清楚的读者可以查阅《最后的致意》以及《空房子》,我在其中作了较为详尽的说明。这两本书还可以买到,但不会再有增补。
谈论福尔摩斯失踪后我自己的情况和所作所为,有人一定会认为我自我吹嘘得太厉害,但我还是想冒险再多说两句。读过我以前作品的读者应该还记得,福尔摩斯和我到莱辛巴赫瀑布旅游,莫里亚蒂紧跟在我们后面。此事虽已过去二十年了,但当我现在拿起笔来,那最后几个小时发生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当时福尔摩斯和我正在去瀑布的路上,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差一个年轻的瑞士服务员送给我们一封信,说是一个英国妇女刚到,她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了,需要一位英国医生进行紧急治疗,所以他催我立即回去。我非常不情愿,但也只能丢下福尔摩斯和那个服务员匆匆赶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沿着瀑布上方的小路大步疾奔,但我当时并没多想,因为我正为那个垂死的病人心急如焚呢。而当我回到旅馆的时候,老板彼得·思泰勒却跟我说这里并没有病人,他也不曾差人给我们送过信。
我马上意识到上当了,那封信是假的,这让我惊慌失措。我几乎是飞奔着回到瀑布,但还是太迟了。福尔摩斯早已不见了,只有他的阿尔卑斯登山杖还放在我离开他的那个地方。他的银烟盒下面压着一张他写的纸条,上面说,他估计旅馆的信里有诈,但他觉得让他自己单独面对莫里亚蒂更好,这是他们不可避免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交锋。我定睛望着瀑布,想像着福尔摩斯坠入那可怕的深渊时的情景,这才想起我离开时看见的那个走过来的身材高大的人正是莫里亚蒂,而我当时居然毫无察觉!
带着失去知心密友的巨大伤痛和对自己的迟钝愚笨的无比悔恨,我回到了伦敦,在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才得以度过刚开始的那一段无望的日子。雷斯垂德的来访算是黑暗中仅有的一丝光线,他告诉我莫里亚蒂那伙人如何被捕并审判在即。不幸的是,几个头目,包括莫里亚蒂本人却逃之夭夭,并且很可能已经逃离了英国。莫里亚蒂的副官长塞巴斯第安·莫兰也可能跟他一起去了瑞士。其他人则分散四处,逍遥法外。
尽管妻子对我的服侍很细心周到,我的工作也能分散我的一部分精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俩都感到,如果要想让我从丧友的伤痛中恢复过来,这些还远远不够。其实,是我妻子首先建议我去欧洲大陆旅行几个星期,到那些我至今还未去过的地方看看。于是我把我的病人托付给一位可靠的医生,他住在巴兹街,然后订了一张前往那不勒斯的船票。很快,我就坐船驶向了地中海。
咆哮的大西洋并没有减轻我的悲伤,但当我们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后,云开日现,我才开始慢慢地找到一些快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渴求阳光的伦敦人到达温暖的南方后才能体会到的。我坐的这艘船,名为艾尔布瑞格号,是一艘开往亚历山大和君士坦丁堡的丹麦货船,几星期后将返回英国。在那不勒斯我弃船登岸,沿海岸线向南旅行,并在拉法罗稍作停留。因为就是在这儿,我第一次听到了詹姆斯·莫里亚蒂对福尔摩斯的造谣中伤,他还为他死去的哥哥辩护,真是不知羞耻。意大利人的热情欢快使我暂时忘却了悲痛,但莫里亚蒂上校故意歪曲事实却让我气愤不已,因此我拿起笔开始记述我们在瑞士的最后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并以此作为反击。
待自身状况有所好转后,我回到了伦敦,并遇见了福尔摩斯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他为人和善,使我受益颇多,有好几次他都邀请我一起去迪奥金斯俱乐部吃饭。他身材肥胖,和福尔摩斯的瘦小身材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头脑敏锐这一点却与福尔摩斯如出一辙,甚至让我觉得我的好友仍在人世。有一次我们见面时,麦克罗夫特要我陪他到以前福尔摩斯和我在贝克街同住的寓所去。在失踪前,福尔摩斯就感觉到与莫里亚蒂的巧遇可能会出意外,所以他已经告诉麦克罗夫特如何处置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的文件。但麦克罗夫特是那种疏于活动的人,他决定暂且保留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并付给哈德逊太太一笔适当的租金,以便等到他有足够的精力来仔细地处置福尔摩斯的这些东西时再说,现在时候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福尔摩斯失踪后造访贝克街,当我走进房间时,我双眼迷蒙,心中期望犹存,希望看见我的朋友还坐在他过去常坐的地方。但是,他并不在那儿。哈德逊太太见到我,只觉得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顿时泪如泉涌。
1892年春天,和以后几年的春天一样,我又去了莱辛巴赫瀑布。我的悲痛和自责已经减轻了很多,但却有一种内在的冲动促使我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至今我仍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我想,部分是因为福尔摩斯死因不明。我相信他真的死了,无庸置疑,这对我来说痛苦异常。除了他的阿尔卑斯登山杖、银烟盒以及他留下的字条,别无所有。他完全消失了。我怀着一线希望想在瀑布附近找到他更多的东西,虽然过了很多年,但我仍然希望能发现一些未曾注意到的蛛丝马迹和进一步的线索,让我能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我的希望落空了。除了瀑布在下面的深渊中发出的巨大吼声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说实话,我头脑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但挥之不去的幻觉,我觉得如果那最后几分钟可以再来一遍,我会改变主意,绝不丢下他,我们一起去面对敌手。这当然不可能变为现实。
后来几次去瀑布,我都住在上次住的那家大英旅馆里,和老板彼得·思泰勒有过几次长谈,特别是关于福尔摩斯失踪前的几个小时。毫无疑问,我看到的那个大步走向瀑布的人就是莫里亚蒂,而那个年轻的给我送信的瑞士服务员明显是他雇来的。就在一天前,他才来这里找工作。思泰勒觉得他看上去很老实,没有过多追问就相信了那个年轻人的话,当即录用了他。他只知道他来自塔西诺郡的首府贝林宗纳,名字叫格亚科莫,立志要成为一名画家,而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事发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1894年的春天,令人痛苦的四月天结束了,福尔摩斯已经“死”了三年了,我决定不再去那个瀑布而待在英国。时光的流逝,再加上沉迷于工作,我的悲痛已得到了缓解。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忆和福尔摩斯共度的时光,这已不像前两年那样让我痛苦不堪了。他在世时无论处理什么案件,我都很感兴趣,现在这种兴趣又回来了。福尔摩斯激起了我对追查案情的热情,当伦敦的报纸报道了耸人听闻的案件时,正是这种热情驱使着我追查到底。福尔摩斯当然是我永远的搭档,想像中,我们又开始了热烈而富有成果的交谈。我仿佛又听到他在严肃认真地强调自己的理论和方法:“你看见了,华生,但你没有观察”;“我的方法,华生,是建立在对细枝末节的缜密分析之上的”;“你知道我的方法,华生,那就实际运用吧”。虽然以前在一起时我就对他的方法相当熟悉了,但在实际运用上我还是显得反应迟钝。在报上读到的那些案子我一个也没破过,对苏格兰场的侦探们想出的办法我也提不出有说服力的意见,而以前福尔摩斯常常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没有他,他们破不了案。雷斯垂德、托比亚斯·格里格逊和阿热尔纳·琼斯至今仍在工作,就像福尔摩斯常说的那样,瘸子里面挑将军,这些人还是需要的。
于是,那年春天,四月底的一天,罗纳德·阿代尔的突然死亡引起了我的注意,杀人犯让伦敦的有钱人大为震惊。我对这一令人发指的罪行极为关注,长期受福尔摩斯的影响,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冲动,甚至决定冒险前往犯罪现场——莱恩公园。我还记得当在受害人被枪杀的房间里环顾四周时,我抬头凝视着不幸的阿代尔的窗户,为保持平衡我一定是往后仰了一下,不料正好撞在后面的一个人身上。我转过身来,看见一位面容憔悴的老人正弯着腰在捡地上的几本书,那些书是刚才被我撞掉的。我也弯下腰来帮他捡,但他并不领情,从他的言行上看得出他很生气,我也就不管他了。我再次观察了阿代尔的房间,又待了几分钟,楼下来了一些好奇的探访者,我听见了他们的闲言碎语,然后转身回家了。
我回到住处没几分钟就有人敲门。女仆开了门,正是那个刚才被我撞到的老人,他手里还拿着那些书,这让我非常吃惊。他小声嘀咕着为他刚才失礼的行为道歉,还说他半天才认出我是他的邻居,而他的书店就在附近。他希望我买几本刚才撞掉在地上的书。“这些书,”他用他细长的手指拿出几本,说道,“放在您书架的上层非常合适。”说着,他伸手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当我转过身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在我面前的却成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他笑容灿烂,而那位老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破衣烂衫和一副假发躺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
接下来的事,我有点记不清楚了。福尔摩斯后来告诉我说,我当时脸色苍白,就在他眼前昏了过去。但是,我想我一定很快又恢复了知觉,相信这并非幻觉,而是福尔摩斯真的回来了。我开始刨根问底,终有此书。他告诉我在瀑布边上,莫里亚蒂抓住他后他是怎样逃脱的,那个凶手又是怎样落入深渊的,他还告诉我,他当即决定将计就计,让大家以为他也死了,以便更有效地对付还活着的敌人。他为自己欺骗大家这么久而道歉,但也感到如果没有一个真心为他而伤心的朋友,他可能活不到今天。然后,他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逃到了意大利,去过西藏、波斯、麦加和喀土穆。他三言两语,我却穷追不舍,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本书了。
罪恶的世界是肮脏的,看完本书后,如果读者觉得这些案子的侦破过程真的就像是书中描写的一样轻巧,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有些经历历时数年,而在书中却只是三言两语。我还想指出的是,福尔摩斯常常不愿开口,只有我强烈要求时他才勉强同意。有时要他讲一件小事却要花费数月之久。
福尔摩斯已经通读了原稿。跟从前一样,他认为有的部分我刻意追求惊险刺激,并为此斥责我。他宁肯我写那些他所谓的“科学方法”,介绍对事实的细心观察和推理的原则。尽管他很担心也不太愿意,但他还是同意出版这本他所谓的“故事集”。书中的故事没有按照事发先后编排,而以他讲述的时间先后为序。在写作过程中,我遵循的原则是尽可能地直接引用福尔摩斯的原话,只在必要的地方进行一些阐释。
由于福尔摩斯的坚持,我将另外一些故事推后出版,这与历史记录稍有出入。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故事中那些大难不死的人,也是为了欺骗那些福尔摩斯一心想将其绳之以法但至今仍逍遥法外的罪犯们。既然本书中记述的案件都发生或开始于1891年到1894年这段时期,细心的读者应该不难发现真实事件的原型。然而,那些想从这些故事中找到历史一致性的读者恐怕会对本书大失所望。
——约翰·H.华生,医学博士
总督助理案
回到伦敦几个星期以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再次表现出抑郁倦怠的症状来,这在以前也有过多次,让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他的精神健康问题。我们住在贝克街,他甚至很少走出这一街区。尽管哈德逊太太严正警告过他,但他几乎无所事事,整天盯着天空发呆。偶尔他也会拿起小提琴,先慢慢地调一调音,然后试着拉一些门德尔松的旋律忧伤的曲子,但只要稍微有点不顺手,他就会猛地丢开小提琴,躺倒在长沙发上,有时会沉沉地睡上一觉。早晨报纸送来的时候是他一天中惟一热情高涨的时刻,他将报纸匆匆翻阅一遍,急切地搜寻着能让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脑感到兴奋的消息。不过,唉,大多数的案件都很稀松平常、手法拙劣,他一眼便能洞察真相。“我打垮了我的敌人,华生,”一天吃完早饭时他说道,“也许同时我也打垮了我自己。看看这个:在查宁十字街有人抢了银行,在牛津一个妇女谋杀了她的奸夫,在怀特勘培一个工厂的几桶肥料被盗。应该做点什么呢?”
“福尔摩斯,”我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去欧洲大陆旅行。伦敦潮湿寒冷的天气让你有点忧郁……”
但他已经陷入了通常的那种沉默而神情茫然的状态中了,我很清楚现在最好别去打搅他。看到他又开始服用可卡因,我非常担心,因为据我判断,他之前已经戒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对我说:“你说得对,华生。我们需要一些改变,但是去欧洲大陆,恐怕我体力不支。我们就从散步开始吧,然后也许可以去听一场音乐会。萨拉瑟塔今天下午要演奏,如果他状态良好,我们将不虚此行。”
漫步穿过圣詹姆斯街似乎对他有所帮助。听完音乐会后,我们继续散步,一直走过海德公园。快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家。进屋后,我发现有扇窗户福尔摩斯忘了关,一摞文件被吹到了地上。我蹲下去捡,看见了一张纸条,字体粗壮有力。上面写道:
亲爱的福尔摩斯
麦斯威尔的事令人痛心,为此我感激您的帮助。你为国家尽职尽责,并且维护了大英帝国的和平。我祝您今后一帆风顺。
柯曾①① 乔治·内森尼尔·柯曾,英国政治家,1898-1905年任印度总督。
这张纸条让我倍感惊讶,也吊足了我的胃口。晚饭时,我对福尔摩斯说:“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去过印度。”
他抬起头来,表情茫然,但我看到他的眼睛还是闪了一下。
“哦,科荣勋爵的字条,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看见了。”我有点生气地说道,“不过我有点糊涂。关于帮助维护大英帝国和平的事,你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这件事很让人头疼,华生。直到现在,很多细节也只有科荣勋爵和我两个人知道,或者可以说我比他了解得更具体。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多年以后再把它公诸于世。因为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涉及在内的几方依然在忍受着这个恐怖事件带来的伤痛。”
他的话渐入主题,我看得出来,他认为这个案子非常有趣,也急于让我了解事情的经过。他眼中的恍惚与茫然彻底消失了,在记忆中,他再次同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相遇了。
“当然,”我说道,“只要你认为时机未到,我就不会将它公诸于世。”
“很好,亲爱的华生,那就听我讲吧。现在没有新的案子,对我来说,回忆过去我是怎样破了那些棘手的案子也许最好不过了。在伦敦发生值得关注的案件之前,这样做至少可以让我活动活动脑子,让它不至于生锈。”
我们从餐桌移到客厅里舒服的扶手椅上。福尔摩斯从拖鞋里拿出烟斗,点燃了它。然后,他神采奕奕,开始从容不迫地谈了起来。
“我想,华生,我最好从莫里亚蒂死后我开始旅行讲起。你应该还记得我以前曾提到过我去过西藏,并在那儿和一个大喇嘛生活了两年。”
“是的,我记得,”我说,“你旅行时用的是一个挪威名字,叫西格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来你去了波斯、麦加,再后来又去了喀土穆。”
“非常正确。你记性不错,华生。当然,我待在那些地方时所经历的事还有很多没跟你说过。我的确去过波斯和阿拉伯,但我绕了很大一个弯子。离开拉萨后,我不再使用西格森这个化名。你知道,华生,我在语言方面还算有些天分。住在喇嘛庙的那段日子里,我不但学了很多藏语,甚至还学了一种古老的西藏功夫。这种功夫可以集中身体的热量,是一项非同寻常又很实用的技能,到现在我有时还能运运功。在雪山上我曾经两次遇险,幸亏学了这种功夫才没有被冻死。不管怎么说,我穿着喇嘛那种宽大的袍子,跟随一支商队沿着一条旧的贸易路线向南走,几个星期后,到了尼泊尔的一个山谷,我们住在一座位于山顶的佛教寺庙里,可以俯瞰加德满都城,非常舒适。可惜那些头目对外国人充满仇恨,要不然,华生,我真想退休后去那儿过田园生活,在我看来,那个地方最适于安享晚年。当然,要想那么做,你要么终生作喇嘛,要么就要进行适当的伪装,因为现任统治者拉那难以容忍欧洲人的存在。
“我时刻都在伪装,除了面对理查德森先生的时候,他是英国派驻尼泊尔的外交官员,我还帮他解决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难题。那个事件以后可以命名为‘霍奇森幽灵案’。另一件案子和一个来自巴黎的法国学者有关,他在当地研究用梵语所著的古代碑铭,却遇上了一些怪异的麻烦事。”
福尔摩斯停下来,吸了一口烟斗,继续说下去。后来,他一直往南走,去了印度。一越过边界,他就去了巴纳拉斯,在那儿,他学习了更多东方的身体技能。
“我学习如何全神贯注,几个月以后,我发现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还能降低心率,甚至你,华生,如果只做一般性的诊断,也可能认为我死了。”
“简直太神奇了!”我大声地说。
“是的,亲爱的医生,确实很神奇。我还学了一些别的技能,并大获成功,我竭尽全力,因为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那你是怎样学会这些技能的呢?”我问道。
“当然是靠勤奋,还有就是幸运地找到了好老师。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实际运用,华生,这你知道。不管印度科学是建立在何种形而上的基础之上,我都不感兴趣。不过,学会一项技能,这会帮助我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于是我不知疲倦地学习。因此,华生,代表印度科学实用性的瑜珈对我非常有用:首先,是我刚才提到的假死的能力;其次,是更为高明的伪装术,随便化化妆、打扮打扮就能让人产生身体的幻觉。当然我学习的目的很简单——在印度生存,而且一旦回到英格兰,毫无疑问,我的那些死对头们迟早会把我置于死地,除非我更胜他们一筹。”
这个故事,福尔摩斯讲了很久,我十分着迷,也发现了一些他从不向我表露的兴趣。他刻苦地学习全神贯注之术,几个月后,他已经掌握了他所需要的这项技能,同时也感到参加一些英国人的社交活动会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他知道自己仍得高度警惕以免敌人发现他的行踪,所以决定去加尔各答,在英属印度的高级公寓里住上一阵子。这一次,他乔装改扮成一个印度商人,雇了一辆人力车去了摩格坞萨拉伊,在那儿他可以搭乘图番快车,一个晚上就能到印度的首都了。
“当人力车拉我进火车站时,我就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很快我发现盯着我的是一个托钵僧,很面生,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除了一块缠腰布,他全身赤裸,从头到脚都涂满了白灰。他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着,脖子上还套着一根铁链,将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地拴在一起。看起来他似乎身有残疾,所以只能拖着脚步慢行,手指只能抓或握,除此以外,不能再有别的动作。突然,华生,好像完全是出于意志力,这个讨厌的家伙纵身一跃,跳到了我的人力车前。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扭曲变形的脸几乎碰到了我的脸,然后他大笑着跳开,三纵两纵就在人群中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确信自己以前在恒河上见过这张脸,华生,这让我觉得糟糕透了。上了火车后,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因为他的样子让我意识到,我在印度不会再有安宁了。”
现在,我简直对福尔摩斯的历险活动着了迷。我曾当过兵,以前在阿富汗服役多年,而且一直希望到那些英国管辖下的东方国家去看一看。
“关于加尔各答,我不想啰嗦太多,华生。我只想说一点,你只要能克服初到时对当地那种肮脏贫穷条件的厌恶感,习惯了潮湿的孟加拉气候,就会觉得加尔各答是个丰富多彩的大都会,但也充斥着非同寻常的犯罪和邪恶。”
一到加尔各答,福尔摩斯就丢弃了以前的那些伪装。好几个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个英国人,他改变身份,换了新的工作。他变成了刚从伦敦来的罗杰·兰登-史密斯,是一家名叫瑞德福罗瑟尔的制药公司的代表,公司位于伦敦芬斯伯里区的王家大道。他在离秋林吉不远的一家普通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这座大都市的欢乐气氛。
“在那里,我只认识瑞金纳德·麦斯威尔一个人。”
“就是那个瑞金纳德·麦斯威尔?”我打断他问道。
“是呀,那个案子可真是臭名远扬,连伦敦也知道了。”福尔摩斯说。
“很多人仍然不明就里。他死得太过于仓促……”
“是的,华生,我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当时的情况很怪异。”
福尔摩斯说,瑞金纳德爵士和他是同窗,后来又一起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两人各奔东西,但偶尔通信联系。有一次,瑞金纳德在信里说,他现在在皇家外交部工作,结婚了,可能会出国工作几年,很可能去非洲和印度。即使他不是我们国家最聪明的外交官,但至少也算是个富有魅力而勤奋的人。科荣勋爵很快就了解到他的才能,在自己被任命为印度总督后不久,便请他担任自己的助理。
“你绝对可以想像,华生,对瑞金纳德来说,这在他的事业上是向前迈出了怎样的一步:在一个像科荣这样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身边工作啊,他可是国王陛下在南亚次大陆的全权代表。”
福尔摩斯停了片刻,倒空了烟斗。他为自己选择罗杰·兰登-史密斯这个名字,当然不是随意的,他说。这是另一个跟他和麦斯威尔都很熟的同学的名字。他们曾经常在一起打台球。他就用这个名字给麦斯威尔写了一封短信,因为他知道麦斯威尔见到罗杰同样会很高兴,如果福尔摩斯消息可靠的话,罗杰目前并没有住在伦敦,他在瑞德福罗瑟尔公司工作,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去拜见科荣勋爵的助理。 “于是,我给瑞金纳德发去一封短信,对他说,我要去黎凡特出差,路过加尔各答,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只要一会儿就行。他当然马上就能认出我来,但只有等到我们面对面时我才能暴露真实身份。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回信:
亲爱的罗杰
你能来我很高兴。明天4点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会派辆马车去接你。很高兴能见到你。
瑞格
从福尔摩斯住的旅馆出发,不到一英里的车程,就来到麦斯威尔的办公室,它位于政府办公大楼的一座翼楼里,离总督的办公室还有一段距离。福尔摩斯到了以后,等了几分钟,一个侍卫就领着他去见他的老朋友。那人离开后,福尔摩斯向麦斯威尔问好,麦斯威尔屏住了呼吸,大惊失色。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福尔摩斯!你这家伙,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双重惊喜,不是吗?”福尔摩斯说。
“对不起,亲爱的歇洛克,你的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请原谅,我得坐下来。当然,我正在等着见史密斯,这本来就是个惊喜,但是看见你,福尔摩斯,又恰恰是在这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福尔摩斯简要地向他说了一下自己失踪后所发生的事情,并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让大家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在西藏,在喜玛拉雅山,以及在印度国内,他过了很长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则希望能和同胞一起待几天,正是这种期望让他来到了加尔各答会见他的老朋友麦斯威尔。
“当然,我完全明白,福尔摩斯。在这儿,我会给您提供一切设施,包括开放运动场。只要您同意,我很愿意把您引见给总督大人,并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我相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与您见面的,也会听您说说您对中亚的印象如何。就像人们说的,‘伟大的计划’正在进行中。”
福尔摩斯回答说,如果麦斯威尔真的希望,他愿意跟总督见面,也可以在总督面前公开身份,但在公众面前提到他时,一定要用他那个化名。麦斯威尔答应他在这一点上会十分谨慎,在他待在加尔各答的这段时间里,他还会为“罗杰·兰登-史密斯”提供各方面的便利。
接着,这两个老朋友回忆了他们的大学时光。在交谈的过程中,福尔摩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麦斯威尔。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自然和以前福尔摩斯认识的那个“瑞格”不太一样了。身体可能更结实了,头发依然浓密,但却出现了丝丝白发。福尔摩斯还发现,他的朋友举止优雅、谈吐幽默,却是极力想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几句寒暄过后,他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好像摘掉了一副面具,只剩下一脸充满矛盾的表情。
“几分钟后我得去见总督,亲爱的福尔摩斯,”他说道,“你大概已经听说了,爱德华国王很快会来加尔各答访问,还要处理一些政务。据报告,他的船已经到了孟加拉湾,就在锡兰以北不远。所以几天后就应该到了。到时候我们将公务缠身。不过,明晚8点,您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吗?”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有地址的卡片,在加尔各答的阿利珀区。
“我妻子很想见见罗杰,”他说,“这些年来我跟她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她后天就要回英格兰了。”
“其实,我也很想见见她,”福尔摩斯说,“她要去很长时间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麦斯威尔脸上又浮现出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的那种痛苦的神色。他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说道:“恐怕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福尔摩斯点点头,没再多问,非常明显,瑞金纳德爵士的痛苦来自于他个人的家庭生活而不是工作,他的工作从表面看来是相当成功的。他起身告辞,由那个领他进来的侍卫送他出去。福尔摩斯回到旅馆,想到将再次和同胞共处,不禁欣喜异常,但也为朋友的懊恼感到不安。
“我应该告诉你,华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瑞金纳德爵士。”
接着,福尔摩斯把他的烟斗重新装满了烟丝,又伸手给我们俩倒了满满两杯白兰地。
“请您说下去,福尔摩斯。我想这个案子很快就会有一个重大转折了。”
“是的,非常重大,华生,”他说,“而且非常悲惨。直觉告诉我可能会有不寻常的事,果然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
福尔摩斯说,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吃早餐时有人送来一张条子,上面这样写着:
亲爱的罗杰
关于我曾跟你提到的那个要来访问的大人物,出了一点事,所以我不得不取消我们今天共进晚餐的约定,非常遗憾。我希望这没有给您带来不便。我很快会再跟您联系。
瑞格
字条写得很匆忙,福尔摩斯看得出来,写这张字条的人情绪非常激动。但他什么也帮不了。那一天,他参观了一些普通的纪念物,包括城市创建者乔伯·查诺克的故居。福尔摩斯独自一人在旅馆吃晚饭,觉得并不是很累,就出去散步,在那些街弄里巷里走了很长时间。
“黑夜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巨大的魅力,华生。黄昏过后黑夜降临,这座城市呈现出神秘而奇特的氛围,世所罕见。身穿丝制纱丽的妇女和裹着穆斯林头巾的男人,坐在遍及整个城市的人力车上,就像飘在空中似的。晚饭时刻,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东方香料的特有气味。夜深了,城市一片静谧,只有匆忙回家的脚步声偶尔划破夜空的宁静。”
夜很深了,福尔摩斯才摸索着回到了旅馆。他进房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11点了。但不一会儿就传来敲门声,一位来访者到了。他打开门,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她的脸上罩着面纱。她马上进了屋,并关上了门。屋内灯光昏暗,福尔摩斯只能看见她长得很高很美。
“请坐,麦斯威尔夫人。”他说。
那个女人听见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感到很震惊。她坐下来后,把面纱掀了起来,说:“您的确聪明过人,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我猜的,夫人,但显然是猜对了。只有瑞金纳德爵士和总督大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不敢相信,一个像罗杰·兰登-史密斯这样的英国商人会在自己到这儿的第二天夜里会见访客,而且还是一位女士。这样一位访客更应该是来找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因此,我一猜即中。我要求瑞金纳德爵士对我的真实身份保密,他却告诉了你,这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不过,这无伤大雅,也在我意料之中。”
福尔摩斯向我承认,自从多年前的波西米亚事件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像麦斯威尔夫人这样美丽而富有吸引力的女人。她具有一些英国女人所没有的宝贵品质,集中了我们民族的优点,而且教养非常之好。他打量着她,对自己从前的决定有点后悔,他没有选择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共享安定生活,而使自己走上了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恶势力孤军奋战的道路。不过,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这位女士看上去极度忧伤。
“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夫人?在加尔各答的深夜,这样做可能会给您带来危险,还可能被人发现。”
“您说得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决不会来找您。我就要回英格兰了,但瑞金纳德让我感到非常不开心,我觉得我可以跟您说说我们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这正是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我要告诉您的这些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我希望得到您的同情,也希望您帮助您的老朋友度过这段在我看来是万分困难的时期。”
“您可以畅所欲言,女士,我会尽力而为的。”
她不停地说着,越发显得高贵而美丽,她将自己冒这么大的险来找福尔摩斯的原因如实以告。
“那么,就让我从头说起吧。我出生在约克郡一个名叫怀克·瑞森顿的小山村里。嫁给瑞金纳德前,我的名字叫詹妮弗·赫蒙。我的父亲,杰里米·赫蒙,早年从苏格兰移居到英格兰,然后与我母亲相识并结为夫妻。他是一位成功的律师,我和妹妹在英格兰乡下过着舒适而平静的生活,看上去应有尽有,而且幸福安宁。”
“我的父亲很爱我们,”她继续说,“但他有时脾气古怪、态度严厉,我母亲却能体谅和容忍。当我十六岁时,我的父母开始给我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了,但我对他们说,如果非结婚不可的话,我要自己选择丈夫。我父亲非常在乎这桩婚事是否门当户对,所以他明确地跟我说,谁将成为我的丈夫,最后只能由他来做主。我记得,有好几家上门提亲的,但因为我年纪尚小,这件事情还是搁置了下来。”
但是,一年以后,一个名叫詹姆斯·汉密尔顿的年轻人俘获了她的芳心,他和母亲住在邻村。他父亲是个无名之辈,母亲虽曾有名望,但现在年老之后就被人遗忘了,所以不得不靠帮人洗衣服和给人帮佣来维持生计。关于老罗斯·汉密尔顿,有一些粗俗的笑话被人们传来传去,但詹妮弗都听不大懂。大家认为詹姆斯是那一带最英俊的小伙子,但她从未见过詹姆斯。
“一天早晨,我去离家不远的田野里采摘鲜花。我站在路边的花丛里,发现有人正在看我。我转过身去,在看到詹姆斯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他瘦高瘦高的,宽宽的脸庞,很帅,但真正让我动心的,福尔摩斯先生,是他的微笑和眼中洋溢的热情。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那天我们聊了几分钟,有点不好意思。他问我可不可以帮我摘花,我害羞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一直陪我走到家门口,然后礼貌地跟我说再见。那天晚上,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我们那天说的每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在那个时间出门去采摘鲜花。詹姆斯·汉密尔顿已经等在那儿了。显然,他也很高兴跟她在一起。很快他们就有说有笑了。从此以后,他们每天见面,有时走得远些,也没有别人知道。
“几个礼拜后,说起来有点难为情,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了。我拉拢妹妹站在我这一边,我们俩约会时她便给我们望风。几个月以来,我沉浸在爱情的幸福甜蜜之中,这种感觉每个女人都曾深有体会。我亲爱的詹姆斯就是我的生命。后来有一天,我父亲发现了我们的事。他用英语中所能找出的所有脏话来辱骂詹姆斯的血统和出身。我对他又抓又打,想让他别再骂了。我可怜的詹姆斯都吓傻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直到我父亲的怒火平息。然后他看着我,悲痛欲绝,转过身骄傲地走了。我想让他停下,但他让我放他走,说很快会给我写信。他走后,我心情沉痛,我想我晕了过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回的家。我醒来时,躺在床上,我母亲焦虑地坐在床边。那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詹姆斯真的给我写了一封短信,他交给我妹妹,我妹妹又给了我母亲,这样,我父亲可能没看过。信上写道:
我最亲爱的詹妮
请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并爱你一生一世,但你父亲的侮辱深深伤害了我,我决定找到我的生父,我相信他也是一位绅士,我还要挣一笔钱,总有一天我们能幸福安宁地共度此生。不管多久,我的爱人,请你千万要等着我。
爱你的詹姆斯
“这封信虽然充满爱意,但却让我感到恐慌。我跳下床,飞奔着来到詹姆斯家。他已经走了。只有他母亲还在,她喝了一晚上的酒,烂醉如泥。我试着跟她说话,但根本不可能。詹姆斯,还有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我感到绝望和痛苦的失落,只有那些感受过希望破灭之痛的人才能体会。我疲倦地走回了家。那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再次见到了詹姆斯·汉密尔顿。”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说,麦斯威尔夫人开始激动起来。当时很冷,因为就算是在加尔各答,冬天的静夜里,温度也会降得很低。福尔摩斯只能给她喝一些当地产的亚力酒,当地人把这种酒叫做拉克塞。她谢过以后只喝了一小口,但酒的烈性让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已经跟你说过,年轻姑娘意志薄弱,福尔摩斯先生。”她疲倦地说。
“我从不评价一个诚实的人的人性弱点,女士。我们谁没有弱点呢?但是我们在这些人性弱点的驱使下行动,总是会导致一些不可避免的结果,而且常常是罪恶的后果。我对这方面的事很有兴趣。”
“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说,“还不是无药可救,但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我很担心。我之所以来找您就是为了避免更深的伤害。”
她继续讲,福尔摩斯非常想知道,她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罪恶之网中。
詹姆斯走后,她说,她终日精神恍惚。她和父亲互不理睬。母亲和妹妹试图安慰她,但大都没什么用,她有时大发雷霆,有时又以泪洗面,这让她筋疲力尽,还常常连累母亲和妹妹。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她的情况慢慢好转了。詹姆斯的样子开始模糊起来,她也能出门了,可以过一种基本正常的生活了。白天还好,但到了晚上,无边的痛苦和孤独经常让她难以忍受。她不再上学,后来被爱德华·斯丹顿先生请去照看孩子,斯丹顿先生住在威尔士彭步罗克郡的大卫街。能离开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这正是她所期待的,所以她非常高兴。
她觉得,斯丹顿夫妇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个七岁,另一个九岁。她和斯丹顿夫妇很快就相处得很融洽,并互相信任。爱德华和他妻子为人十分和善,他们的家里到处洋溢着欢快和幸福的感觉。
“我跟他们在一起过了大约三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也是促使我今晚来找您的原因。那是九年前的圣诞节,斯丹顿先生邀请了一位朋友来家里过节。那人年纪较大,叫汉弗莱·麦斯威尔,死了妻子,是个律师,住在伦敦。他家以前也在约克郡住过一段时间,离我家不太远,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六十多岁了,身体高大强壮,但是行为举止却相当粗鲁。开始的时候,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的那张脸让我感到非常不安,他的相貌很像一个我已经记不起来的人。他对我很有礼貌,福尔摩斯先生,但在离开时却对我非常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过完圣诞节后,他就走了。斯丹顿先生告诉她,麦斯威尔先生有个相貌英俊的儿子,大学刚毕业,春天会来跟他们一起住一个星期。他还说,麦斯威尔先生很喜欢她,认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儿媳。他们想要干什么,谁都看得出来,她说。斯丹顿先生和太太完全是出于好意,认为她现在是结婚的时候了,他们在积极地给她物色一位合适的丈夫。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我从没跟他们说过我爱詹姆斯而我父亲反对的事。这是我家的秘密。对我个人来说,我决定等着詹姆斯,要是他永远不回来,我就终身不嫁,因为我不可能再爱别的男人。”
她接着说下去。那年春天,汉弗莱·麦斯威尔的儿子瑞金纳德·麦斯威尔先生来斯丹顿家作客。他是一个富有吸引力又很聪明的年轻人,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心扑通扑通直跳,因为他的一些特质让她想起了詹姆斯,这令她觉得受到了愚弄。瑞金纳德只比她大几岁,事实上,也就比詹姆斯大一岁,而他前途远大。他毕业于牛津大学法学院,决定为政府工作并远赴国外。他现在正在伦敦受训,年底将奔赴他在内罗毕的第一个工作岗位。他也正在寻找合适的人结婚,然后陪他一同前往。
“结果他选择了我。不管怎样,福尔摩斯先生,瑞金纳德很快爱上了我,那一个星期他对我关怀备至,我们过得很充实,我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我们沿着威尔士海岸长时间地散步,发现彼此相处得很愉快。他走后,我开始怀疑詹姆斯是否还会回来,我有的仅仅是他给我写的那封短信,那张纸上浸满了我的眼泪,被我的双手紧紧地握过,现在它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团了。与其活在短暂的回忆中,不如就跟眼前的这个人结婚吧。后来,瑞金纳德又来过几次,尽管他爱我、关心我,但我自己清楚,我不爱他。我爱詹姆斯,一生不变。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背地里又偷偷地爱着别人,我能过这种生活吗?”
那年夏末,瑞金纳德求婚在即。她决定向他坦白。如果他真的要跟她结婚,她就告诉他,她爱另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她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也可能是死了。只要他理解,她就同意嫁给他,她希望自己以后也能爱上他,但如果他们结婚,他得给她时间忘掉过去,并培养他们的感情。
“那年夏天,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晚上我们在外边散了一小会儿步,瑞金纳德真的向我求婚了。我把我的条件告诉他。他回答说他愿意接受,他有点意乱情迷,说他爱我胜过这世上的一切,没有我他就没有快乐。我决定嫁给瑞金纳德·麦斯威尔。我告知我的母亲,瑞金纳德将去家里向父亲提亲,而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之后不久,瑞金纳德拜访了我父亲,我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汉弗莱·麦斯威尔在伦敦拥有名誉地位,这正是父亲所希望的,所以对这次联姻,我父亲觉得前途光明,他大喜过望。”
当年一入秋,两人就结了婚,然后定居伦敦。婚后一个月,汉弗莱·麦斯威尔先生就病了。瑞金纳德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他,医生尝试了各种办法,但他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世了。对父亲的过世,瑞金纳德悲痛万分,但很快这对夫妻就从南安普敦出发去了内罗毕。
旅途漫长但风光旖旎。瑞金纳德似乎已经从丧父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但她却仍然忧伤而且常常感到烦恼。他对她很有耐心,因为只要她未忘掉以前的感情,她就不会与他过夫妻生活。通过谈话和交流,他们增强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意识到她对他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告诉她很多关于他家里的事。他们的结合实在太快了。他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去世了,他说,他是由家里的老佣人带大的。他的父亲痛失爱妻后,开始酗酒,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还一度几个星期都不见人影。当他平息了怒火,悲伤也有所缓解后,他回到了他的幼儿身边,在儿子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和关怀。在一次长谈中,瑞金纳德微笑着说,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还有一个弟弟,因为他父亲常常暗示说有一天会把弟弟的事告诉他。就在临终的病床上他告诉瑞金纳德他的确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应该想办法找到他。
“我们在内罗毕过得很快活,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沉默寡言和犹豫不决对瑞金纳德来说是何等残酷,也没有必要,我们这才开始同房了。我竭力使自己忘掉詹姆斯。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模范夫妻。瑞金纳德不断受到提拔,四年后,我们被派往仰光。在那儿住了三年。当时,大家都认为瑞金纳德很快就会升任外交秘书。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柯曾勋爵,他刚刚就任印度总督,希望瑞金纳德调往加尔各答去作他的私人助理。瑞金纳德和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兴奋,要知道,这意味着他事业上的一大进步。”
在缅甸,她说,就当他们快要前往加尔各答时,她接到了父亲不幸去世的消息。妹妹写信告诉她,母亲一切安好,她不用赶回来。
“我妹妹还同时给我寄来另一捆信。是詹姆斯写的,他每年都定时寄给我,有好几年了。信被我父亲中途截获放在他的文件夹里。他去世后,我妹妹发现了这些信,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就寄给了我。您可以想像,福尔摩斯先生,看到这些信,我感到多么的惊愕!詹姆斯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我父亲总是能赶在其他人之前拿到这些信。信一共有十五封,寄自世界各地,多数寄自美国。最后一封是七年前从旧金山寄来的。那是最后一封,因为詹姆斯认定我不再爱他,他也不想再写下去了。无聊的时候,我把那些信读了又读,希望从里面找到他的下落,同时诅咒父亲对我和詹姆斯所做的一切。尽管我感到深深的绝望,但在瑞金纳德面前我还是掩饰得很好。不久以后,我们就动身了,一星期后到了加尔各答的胡格里港。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没费什么劲就很快搬了进去。”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说,麦斯威尔夫人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她大概要说到故事最困难的部分了。福尔摩斯仔细地看着她,而她在努力保持镇定。 “到达加尔各答之后,”她说,“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印度富商肖森一家的大型家庭聚会,他是加尔各答的富翁之一。那天宾客盈门,总督和总督夫人也来待了一会儿。当我站在阳台上俯瞰花园时,我发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转过身,发现詹姆斯·汉密尔顿就站在几英尺以外,脸上写满爱意,我们俩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们只能交谈,但还是约好第二天秘密见面。从那一时刻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加尔各答的生活便充满了借口和谎言。詹姆斯还是像从前那样爱我,他逼我离开瑞金纳德和他一起回英国,如果不成,就跟他去美国,因为他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我们在哪儿都能过舒适的生活。最后我自己做出决定,福尔摩斯先生,离开加尔各答回英国去。只有一个人待在那里,我才能辨明是非。我告诉瑞金纳德离开一阵子对我有好处,一到伦敦我就会给他写信。我当然没把詹姆斯的事告诉他,但我说接到母亲的来信,在处理父亲的不动产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我得回去一趟。詹姆斯要我向瑞金纳德坦白一切,但我做不到。”
她接着说,几天后,她丈夫仍然不知真相,但是他说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就是詹姆斯·汉密尔顿,他们曾在肖森家见过面。她惊慌失措,问他是否确定。他回答说他的父亲曾给了他一些有力的线索和证据,是不容置疑的。现在只要等待詹姆斯的证实,表现出一些他没对她说过的特点。
“当我知道我所爱的人就是我丈夫的弟弟时,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以想像出我当时的心理状态。这件事我对詹姆斯只字未提。这让我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因为这几个月来口是心非的生活,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了这个新发现。无论如何,福尔摩斯先生,他们俩很快就会见面,我担心詹姆斯无法自持,当他知道自己是瑞金纳德的弟弟这一惊人的事实后,可能会把我跟他的关系告诉瑞金纳德。”
她的故事快讲完了。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我离开加尔各答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我尊敬我所嫁的人,但我对詹姆斯的爱又让我非走不可。我害怕他们见面,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我们三个纠缠在这种不期而至的关系中,我只希望您能帮帮我们,给我们一些明智的建议。”
她站起身来,似乎准备要走。福尔摩斯告诉她,他很清楚可能发生的冲突,只要见到瑞金纳德爵士,他就会对他说的。她跟福尔摩斯致意告别。
“我提出送她回家,因为当时已经非常晚了,但她拒绝了,她说自己走夜路没有问题,我不用担心她的安全。我把她送到旅馆门口。服务员睡在地板上,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我慢慢地关上门,她转过身来,再次跟我道别,然后放下她的面纱,立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了。我目送着她,深夜寒冷刺骨,华生,我并不是好幻想的人,但我却觉得这预示着将要发生悲惨的事情。”
福尔摩斯说他随后回到了房间。他当然没有对麦斯威尔夫人细说和他丈夫见面的事,他丈夫内心愤怒异常,但并没表现出来。现在福尔摩斯最担心的是,瑞金纳德爵士不但已经知道詹姆斯·汉密尔顿是他失散已久的异母弟弟,而且也知道这个弟弟就是他心爱的妻子的情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福尔摩斯在他老朋友痛苦的脸上看到的绝望之情。
福尔摩斯站起来,我看着他把吸完的烟斗放到盒子里去,又走到壁炉边。他站在那儿,凝视着壁炉里燃烧的余烬,说:“那个晚上我不停地做梦,华生,在梦里,我一直在想我听到的那些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我不知不觉地在与之搏斗。”
那天晚上过得很快,他说,自始至终噩梦不断,有一次还被惊醒。早上四点钟,他再也无法入睡。他起了床,梳洗一番,穿好衣服,正准备出门去看破晓,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英国士兵。
“兰登-史密斯先生,我是拉弗顿中士,”他说,“总督大人让我来接您立刻去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条子。上面没有称呼,写道:
我请您速到我这儿来,事关重大。
柯曾
一辆马车已在外面等着,他们直接奔向总督的私人办公室。尽管天还没亮,福尔摩斯还是能够辨明方位,那地方离他跟瑞金纳德爵士见面的地方不远。他立刻被领进去见总督,总督示意其他人退下。他从桌子那儿站起来,缓慢而慎重地说着,话音充满了悲伤。
“福尔摩斯先生,昨晚发生了一出前所未有的悲剧,我希望上帝将您从天堂送到我们这里,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阻止更多的不幸。”
“我十分乐意为您效劳,大人。”福尔摩斯答道。
“那么我们就长话短说,”他开始说道,“今天一大早,有人发现您的朋友瑞金纳德·麦斯威尔爵士,我信任的助理,和一个英国商人詹姆斯·汉密尔顿先生一起死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我刚从现场回来,我是在战场上流过血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但我却从没见过此等情景。他们俩都中了枪,还被砍了头。屋内一片狼藉,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打斗。看起来像是一种教派性谋杀,很可能是图财害命。墙上用当地语言写了一些咒语,大概是梵语,虽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意思,但好像是说他们要向我们进攻。瑞金纳德桌子后面的那面墙上,用血画了一个淫秽女神,她双手各拿着一个人头,并用当地的文字写了‘卡里’和‘拉斯特’这两个词。卡里是犯罪凶手的女神,福尔摩斯先生,有人告诉我‘拉斯特’是国家的意思。这么卑鄙的事,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但是,如果有证据表明这是印度某些被误导的政治领袖搞的恐怖袭击,而不是什么精神失常者的荒唐行为的话,这将会使我们和印度人民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无论如何,我认为这是继科恩坡大屠杀后我们所遭到的最邪恶的一次攻击。”
总督停了一会儿,愠怒地说:“按照预定的计划,尊敬的爱德华国王陛下三天后就要达到印度了,我也只能希望我们不要以这种方式迎接国王的驾临。”
总督在福尔摩斯面前踱来踱去,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继续说:“福尔摩斯先生,瑞金纳德·麦斯威尔和詹姆斯·汉密尔顿也有可能是被误杀的,而他们想杀的是我,这纯粹是个意外,在黑暗中闯入的那些疯狂的畜牲头脑不清,杀错了人。不管怎样,我动作要快,而且毫不留情,才能确保将那些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才能让国王陛下在次大陆停留期间安全无忧,也才能让英国法律在印度的执行通行无阻。”
他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福尔摩斯面前。“不过,”他接着说道,“还有几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一个是,我知道麦斯威尔最近发现汉密尔顿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开始他很高兴,但前几天,他很消沉,看上去倍受折磨,好像他知道了什么可怕的秘密似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死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关,您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吗?”
福尔摩斯回答说自己知道其中可能存在的各种关系,但他现在还不能说出来,等到他认为对破案有所帮助也不会带来更多的流血事件时,他才会说。
总督回答说,他很欣赏福尔摩斯的谨慎,他说:“在我们这间办公室里,福尔摩斯先生,还发生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它远远超过我们所要承受的个人悲痛和损失,因为它涉及到一件国家大事。一份机密文件丢失了,里面是对一些国家重大秘密的评论意见,差不多都是我写的。只有麦斯威尔和我两个人知道。昨天下午我让他把那些文件放回原位。但现在文件并不在那里,可以确切地说,根本不在他的办公室里。”
“大人,”福尔摩斯说,“您得把文件里面的内容告诉我,否则会妨碍我的调查。”
总督严厉地看着福尔摩斯,就好像他做错了事一样,然后他平静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曾向国王陛下起过誓,除了我的私人助理,我决不把那些文件透露给任何人。我得遵守誓言,您应该理解我。不过,在您调查过程中,如果您认为对我们的国家会更好的话,我会打破誓言告诉您文件的内容,但只对您一个人说。现在我能说的是,那些文件内容有关一场欧亚大陆战争的爆发,在我看来,那将是一场全人类的大悲剧。”
“您刚才告诉我的已经足够了,大人。我想我现在应该去犯罪现场看看。”
“还有一件怪事,福尔摩斯先生,”总督说,“在您进麦斯威尔的办公室以前,应该让您知道。这也许是个意外,凶手在黑暗中显然是把两个受害人弄混了,他们把汉密尔顿的头放在麦斯威尔的身上,而麦斯威尔的头则放在汉密尔顿的身上了。”
最后这几句话让福尔摩斯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决不相信这会是个意外。
“是谁发现的?”他问。
“麦斯威尔夫人,”总督平静地回答说,“可怜的女人。她半夜醒来,发现麦斯威尔不在家,就赶到了办公室,就这样走进了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她慌张地跑了出来,晕倒在一个卫兵身上,那个卫兵马上进去看了一眼,就来向我报告了。除了我的私人警卫拉弗顿以外,就是那个去接您的副官,没有别人到过那里。他学过一些本地话,基本能看懂墙上写的那些字的意思。”
“麦斯威尔夫人现在在哪儿?”
“在家,服用了镇静剂,有人精心地照顾她。医生担心她有可能会精神失常。”
福尔摩斯想起就在几个小时前,麦斯威尔夫人消失在黑夜里的情景。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所谈论的那些事会带来难以想像的后果。
总督留在他的办公室里,拉弗顿中士陪福尔摩斯去了麦斯威尔的私人办公室,也就是两天前他去过的那间。现场真的很恐怖。到处都是血。两具尸体平躺着,头对着头。就像总督所说的,他们的头被调换了。此时,福尔摩斯只能想到麦斯威尔夫人,希望她的悲痛终有一天能归于平静。
“我不想细说我的调查过程,华生。我通常的方法是仔细检查每一样东西,并记下屋内东西的摆放位置。我特别注意了墙上写的那些字。就像科荣勋爵所说的,‘卡里’这个词,孟加拉语的意思是嗜杀女神,而‘拉斯特’,印度语的意思是国家,大概是说要建立一个只由印度统治的独立国家。不过,有一些细节引起了我的兴趣。‘卡里’这个词的每一个音节后面都有一个点状的东西,是不熟悉的印度语符号,‘拉斯特’这个词后面有个像破折号的符号,好像这个词没有写完。也许他们还没写完就被凶手打断了。但是因为有那个小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个破折号后面看起来不像还有别的话,也不符合常见的符号书写规则。那个女神像本身是个淫秽的棒状形象,没有头,鲜血从她的喉咙处喷泻而出。她两只手上各有一个人头。两个没有头的人虔诚地跪在她的两边,形象粗野,鲜血从他们的脖子直往外冒。还有一个人,从衣着上看显然是个女性,也跪在女神身边,一副很崇拜的样子。其凶残血腥的程度让我回想起伦敦的那些案子,相比之下那些案子显得温和多了。”
福尔摩斯离开了现场,走到阳台上,静静地思索起他找到的那些线索来。他相信,只要能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足够他破案了。难道就像总督所怀疑的那样,这是一桩政治性恐怖袭击吗?是一群被某些渴望把英国赶出印度的政治领袖雇来的恶徒所为,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突然之间,就像前天晚上他在梦中所预料到的,疑团开始逐渐清晰起来。福尔摩斯很快又回到了总督办公室。科荣总督正和一个秘书在一起,但福尔摩斯一进来,他就把秘书打发走了。 “总督阁下,”福尔摩斯说,“我相信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基本上都搞清楚了。我认为这件案子不是暴徒或政治领袖雇来的凶手所为。”
“那又是什么呢?”
“我马上就能告诉您。同时,我请您把它当作一次恐怖袭击来对待,或者当作恐怖嫌疑,并且沿这个方向去调查。在对待恐怖事件时您一般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命令军队加强戒备,搜捕嫌犯。但无论如何别伤害任何人,因为您要逮捕的人没有一个和此事有牵连。您应该吩咐手下人严阵以待,但对待反对和抗议时要特别宽容。这样才能迷惑真正的凶手,让我们有机会在他逃跑之前抓住他。”
“您怎么知道他还没逃跑呢?”
“他可能已经逃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不过,我还是怀疑那份秘密文件在他手里,可能他也知道福尔摩斯就在加尔各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正等着我去找他,跟他讨价还价。他可能会敲诈一大笔钱。”
“如果我们抓不到他,我就会付钱,只要文件的内容还没有被泄露出去。但是,到哪里去找他?他是谁?他们是一伙人吗?”
“起码有一个头目。他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同伙,但他们并不重要。大人,现在我想请您给我一张加尔各答的详细地图任我使用。工作期间,绝不要打搅我。”
“没问题。”
“我还有两个要求。我要马上调查麦斯威尔身边的工作人员,包括卫兵、清洁工和其他侍从。两天前,有个卫兵领着我去了瑞金纳德的办公室,我对这个人的行踪和身份特别感兴趣。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
“还需要什么?”
“我还需要您派三个信得过的廓尔喀人陪同我一起去对付这个罪犯。他们要穿得像个温和的圣徒,除了刀之外,他们不能携带别的武器。我希望能活捉那个家伙,为此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他的所作所为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凶手,他残忍而狡猾,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以前曾和他交过手。他极为凶残,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他想置我于死地。”
“福尔摩斯,只要您一句话,我可以给您整整一个团的廓尔喀人。”
“多谢了,不过,就目前情况而言,我相信只要三个最好的就足够了。”
福尔摩斯带着加尔各答的市区详图,离开了总督办公室。他仔细地研读了地图,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凶手果然在卡里寺等着他,那是个很特殊的供奉断头女神的寺庙。这是他从墙上那幅画上看出来的,像卡里寺这样特别的寺庙是很少见的。这位女神被她的崇拜者称为支那玛西塔卡,事实上这座寺庙只不过是一座位于城北郊区的中世纪的古老建筑,地理位置偏僻,是凶手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结束调查后,”福尔摩斯说,“拉弗顿中士来告诉我说,麦斯威尔的一个传令兵,叫卡里姆的,没来工作,显然是逃跑了,据说他刚移民到克什米尔来。他就是那个领我进出麦斯威尔办公室的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现在我知道凶手是怎样进入麦斯威尔的办公室窃走文件了。拉弗顿说,他们之所以雇佣这个卡里姆,是因为推荐信上说他很不错,‘而且作为一个本地人,他看上去相当精明’。我听了直想笑。”
差不多晚上六点,福尔摩斯才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直接去了科荣总督的办公室。三个廓尔喀人,穿着普通的尼泊尔圣徒的衣服,正坐着等待他的到来。福尔摩斯一进门三个人就站起身来,他们是科荣亲自挑选出来的。
“他们是我的人里面最勇敢的,个个技艺超群,福尔摩斯。用他们对付十五到二十个寻常人,一点问题都没有。谁跟他们作对肯定没好下场。”
福尔摩斯仔细地打量了他们。科荣的眼光还真不错。他们不但身强体壮,而且沉着冷静。福尔摩斯告诉他们要去一座寺庙,他们需要扮成很虔诚的样子。他还说要想方设法逮捕一个危险的凶手,最好能够活捉他,他们应该准备好,当他一发信号就来援助他,信号是:他把左手举到耳边。他们表示明白。他向他们描述了一下要逮捕的那个人。那人个子不高,很瘦,白皮肤,大概穿得像个瑜珈师或托钵僧。他向他们描述了寺庙的确切方位,告诉大家不能一起过去。福尔摩斯要做适当的装扮,可能晚到一会儿。如果到时候彼此碰见了,绝不能打招呼,但这三个人要随时留意福尔摩斯。一看到信号,他们就得抓住和福尔摩斯说话的人,但尽量不要伤害他。
“我离开总督府,走出一段安全的距离,然后坐上一辆人力车赶往断头女神庙。路很长,差不多有五六英里。我记得经过一个穆斯林的住宅区,然后是一个屠宰场,那儿有成百上千只兀鹰贪婪地吃着屠宰牲口后剩下的残渣。当我到达寺庙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一路上我脑子里都在想着我的计划。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小的神殿,神殿的后边有一个静修处,里面住着寺庙的住持和一些印度乞丐,我相信我要抓的人一定混迹其中。”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表现得非常激动,在他看来,这个长长的故事的结局在他脑子里比以前更加生动鲜明了。
“我慢慢走上寺庙的台阶,天几乎全黑了。那里每天晚上都会举行一些宗教活动,敲钟,布施,还有婴儿的啼哭声。一走进院子,我就试图寻找我的廓尔喀同伴,但却没能找到。我只能祈祷他们已经准时到达了。”
福尔摩斯装扮成一个好奇的英国游客,四处闲逛。他觉得这样做,那个他想抓的人才会很轻易地发现他。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后,他看到了一些被社会遗弃的人,在这种地方这是十分常见的,其中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有哑巴,还有饥民。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他依稀能看清这座寺庙,里面充斥着骷髅和可怕的幽灵像,以及那些令人生厌的怪物神像,整座寺庙都显得粗俗而恐怖。最神圣的还是那尊无头女神的立像。福尔摩斯正出神地盯着这尊神像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聋哑女孩,从这堆流浪者中走出来向他行乞,还拉扯他的外套,一直把他拖到神殿后边的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黑暗中,他看到一个人坐在树下练瑜珈,一条围巾从头一直盖到腰部。那个人挥了一下手,示意福尔摩斯坐下。那个孩子拿来两盏油灯,周围终于有了些亮光。
“欢迎您,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操着外国口音,从牙缝里挤出福尔摩斯的名字,“我正在等您。”
“所以,”福尔摩斯说,“我们又见面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就是卡罗·里沙纳维奇·拉斯特科夫。你曾在圣彼得堡的东方学院学习,现在是沙皇在中亚地区的秘密代表,是亚洲黑社会组织中的邪恶人物。我们在西藏交过手,拉斯特科夫,那次我们打成了平手。看见你用血写的那些字,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你名字的首字母和姓的一部分可以简写成‘ka’和 ‘li’,拉斯特这个词在本地语言中是国家的意思。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一句话,你把文件还给我,我会给你一大笔钱,并保证你顺利地离开印度。”
“福尔摩斯啊福尔摩斯,亲爱的先生,您先别着急。”
说着,他把围巾扯下来,福尔摩斯又看到那张作恶多端的狰狞面孔。
“你跳到我人力车前的那一幕给我印象很深刻,拉斯特科夫,我说真的。”
拉斯特科夫笑了。“这没什么,”他说,“我们受过训练。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首先,我要跟你说的是,对那些文件我不想讨价还价,它已经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它对我的雇主来说非常重要,但对我却不值一文。麦斯威尔和汉密尔顿的死是无法避免的,他们在晚上工作完毕后又突然进入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找那份文件,被他们打断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藏了起来,但是他们随后开始了无休止的谈话,麦斯威尔还不时大声地谴责汉密尔顿。我不能浪费时间,当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朝他们俩开了枪,起初想造成一个他杀、一个自杀的假象。后来我找到了文件。在我寻找文件时,我想到这是一次可让我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只要我找到那份文件,我就成功了。但是,如果能让总督把他们的死当作一次针对英国的恐怖袭击的话,那我就是给我们的敌人造成了更为可怕的灾难。然后我决定,把这次谋杀伪装成一次谋财害命。”
“这你可干得不太好,”福尔摩斯说,“因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谋财害命的人是被活活勒死的,拉斯特科夫。”
“只有你一个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你的同胞们实在太不了解他们所统治的这些人了。直到我砍了他们的头以后,我才想好我计划的第三步:把你引到这儿来,因为你第一次去见麦斯威尔时我立刻就认出了你。我把他们的头调换以后,在墙上加上了‘拉斯特’这个词以及我姓名的首字母,这样它们就有了不同的意思。我知道你很快就能看到那些字。现在,我想我已经取得了最后的成功。总督让军队加强戒备,逮捕了孟加拉的很多政治首领,这一切都是在爱德华三世,所谓的国王陛下,来访前夕。”
然后,他停下来,看着福尔摩斯,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是凶光毕露。“最后,我要解决歇洛克·福尔摩斯牎
最后几个字,拉斯特科夫语调激昂,简直成了假声,说完后,他动作之迅速让福尔摩斯始料未及。
“拉斯特科夫向前猛冲,”福尔摩斯说,“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我向后一倒,被按到了地上,刀锋直指我的胸前,让我动弹不得。突然,我感觉到一股热流,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流血了。不过,当我抬起头,却看见拉斯特科夫的头被人砍了,从空中急速落下,我这才知道刚才滴到我身上的血是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一个廓尔喀人看见我被按倒在地,不假思索地手起刀落,一刀就解决了那个罪大恶极的家伙。”
回忆起当时自己身处险境的情形,福尔摩斯目光炯炯。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述说着,也觉得阴森恐怖,虽然他就在我眼前,但他讲得紧张刺激,我甚至觉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杀死了。 “不幸的是,后来的事都成为历史。我立即把拉斯特科夫已死的消息告诉了总督,他就可以取消紧急状态了。那些文件正被送往目的地,我们没能把它们找回来。后来,日俄两国开战了,我们才知道他们利用那些文件达到了邪恶的目的。”
故事差不多要讲完了。福尔摩斯微笑着,我能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反话。“那场短暂的战争,”他说道,话中明显带着讽刺意味,“一个欧洲国家第一次被一个亚洲国家打败,这将在本世纪给白种人带来难以形容的深远影响。一些历史学家也许会告诉我们的。”
“真让人难以置信,福尔摩斯。麦斯威尔和他的弟弟死得太无辜了。”
“是的,我亲爱的大夫。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一直延续到我返回英格兰以后。就是在我和你见面前不久,华生。你还记得那天我们首次见面时我装扮成一个年老的书商吗?”
“当然记得。”我说。
“几天前,我以同样的一副打扮去了约克郡,打算去寻找罗斯·汉密尔顿,也就是詹姆斯的母亲。”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大惑不解地问。
“因为我心里有个想法,也只是怀疑,瑞金纳德和詹姆斯并不是两兄弟。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从他们的骨骼和头盖骨形状来看,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亲缘关系。其实,是汉密尔顿脸上的某些地方触动了我,他很像一个人,但不是麦斯威尔,尽管麦斯威尔的脸表面上看确实有点像詹姆斯,也曾打动过他的妻子。回到英格兰后,我乔装打扮去了怀克·瑞森顿,那是老赫蒙的地产,也就是麦斯威尔夫人出生的地方,接着我找到了詹姆斯·汉密尔顿成长时住过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破屋子了。几年前,他母亲在一次醉酒后发烧而死。她的住处被村里人用木板盖住了,所以还算保存得不错。一天晚上,我撬开一扇被钉住的后窗,爬进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我花了几个小时把那个女人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东西不少,还有几百本书,这说明罗斯·汉密尔顿以前和后来完全判若两人。在她的旧橱柜的一个抽屉里还有一个小的金属盒,被衣服遮着。盒里有一小本日记,写着我希望得到的信息。其中有一篇,日期是1865年6月5日,上面写道:‘我的儿子一个星期前出生了,我给他取名为詹姆斯。他的爸爸是杰里米·赫蒙,他不愿承认这是他的孩子。’”
“天啊,”我叫道,“这么说,汉密尔顿是麦斯威尔夫人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错,亲爱的华生。我已经注意到他们长得有点像。因此,当她父亲发现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以后会大发雷霆。麦斯威尔夫人给我讲故事时,我就起了疑心。赫蒙是一个有地位的人,无论是对自己的家庭还是对外界,他都不可能承认自己和一个妓女罗斯·汉密尔顿私通,还生了个私生子。因此,他才怒不可遏,做出了那些举动。”
“那麦斯威尔的父亲呢?他对麦斯威尔说了什么呢?麦斯威尔一点也不怀疑汉密尔顿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呀。”
“我想这一点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只有拉斯特科夫一个人听到了麦斯威尔和汉密尔顿两人最后的那次谈话。事情的真相随着他们一起去了。不过,亲爱的华生,我们还算幸运,罗斯·汉密尔顿的另一篇日记写得很清楚,汉弗莱·麦斯威尔,也就是瑞金纳德的父亲,在妻子去世后也来光顾过她,从她这里得到些慰藉。当赫蒙不肯承认他的儿子,也不愿赡养她后,罗斯·汉密尔顿就去找麦斯威尔,声明他是孩子的父亲。麦斯威尔相信了她,偷偷地赡养她和孩子。”
“真离奇!”我说。
“是的,”福尔摩斯说,“在你的记录里,大概也是绝无仅有吧。你总有一天会把它公之于众的。”
“当然,我会的。那麦斯威尔夫人怎么样了呢?”
这时,福尔摩斯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华生,我也常常在想。”
霍奇森幽灵案
1894年5月末,布赖恩·贺顿·霍奇森的死讯见诸伦敦报端。霍奇森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东方学者之一,在艾尔德斯利的家中,睡梦中的他平静地过世了,享年九十四岁。就差几年,他的一生便横跨了整个19世纪。以上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看完霍奇森的讣告后发表的评论,最后我把它写进了他的东方记事中。在此记述的奇闻异事中,霍奇森所起的作用,即使不是直接的,也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不过,福尔摩斯是回到英格兰后才见到霍奇森本人的。直到最近几年,我的朋友还时常提起这位伟大的佛学家以及他在欧洲知识领域的深远影响。
布赖恩·霍奇森1801年出生在英国柴郡。二十一岁时,他在印度政府谋到了一个文官职位,首先被派往加尔各答,但他职位不高。到加尔各答之后不久,孟加拉气候和其他不适让他得了重病,这也很快传到了他的上司耳中。他一下子瘦了很多,有人建议应该送他回家。但他却被派到了库曼喜玛拉雅地区的阿摩拉。当尼泊尔出现了一个空缺职位时,他便调去担任英国驻当地外交官爱德华·戈德纳的助理。
1823年4月,霍奇森离开阿摩拉前往加德满都。一路上走得十分艰难。为了到达尼泊尔首都,他不得不穿过险恶的塔拉仪丛林,在孟加拉时已经是病痛缠身的他,在塔拉仪丛林,还感染上了全球最严重的厄尔热病,这种病在当地也很普遍。由于高烧不退,他到达加德满都后的头三个星期一直卧床休息。渐渐地,他的病有了好转,这多半儿要归功于戈德纳夫人的照料以及令人神清气爽的山地气候。
病愈之后,霍奇森很快变得精神焕发,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雇员。他的上司戈德纳非常器重他,退休前,他举荐霍奇森继任他的职位。加尔各答政府欣然接受了推荐,这样,不满三十岁的霍奇森得到了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位——英国驻尼泊尔王国的外交官。
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一年。任职期间,他始终从事着两份工作。他的正式身份是外交官,是东印度公司驻尼泊尔王国的代表,因此,他跟尼泊尔的权贵们很熟,特别是宾森·热帕将军,霍奇森对他施加了很大的影响。同时,他用非公开的身份进行科学研究,不知疲倦地研究喜玛拉雅地区的方方面面,记录其历史、语言、风俗和法律。他发表的一系列关于佛学的论文使他在欧洲学术界声名鹊起,但很少有人能预料到,他的这些论文奠定了欧洲此后数十年研究的基础。
然而,1844年,爱伦伯拉夫勋爵担任首席行政长官后,霍奇森的政策和做法与他产生了直接的冲突。霍奇森被撤了职,爱伦伯拉夫在印度给他安排了一个小职位,但他拒绝了,他辞去政府公职回到了英格兰。此后,他全力投入了以亚洲为主题的科学研究。
霍奇森去世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1894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福尔摩斯和我坐在家里,聊着莫里亚蒂死后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那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福尔摩斯的精神忧郁症刚犯了一次,情况很严重,福尔摩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希望能让他振奋起来。
“您提过好几次了,福尔摩斯,说您曾去过隶属尼泊尔王国禁区的加德满都,但您从没告诉过我您在那里都干了些什么,您又是怎么去的。”
福尔摩斯笑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他笑,我的提问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难得有什么地方能像尼泊尔那样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们的一个同胞曾经说过,只有拿起罗斯金的钢笔和克劳德的画笔,才能描绘出尼泊尔的美妙来,我完全同意这一说法。那里气候宜人,当地人热情友善。但是由于政治体制落后,统治残暴,人民深受其苦。尽管大英帝国因利害关系支持现任的印度国王,但毫无疑问,若非英国政府的支持,若不是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表示友好,他的暴政早就被人民推翻了。”
福尔摩斯说话时,情绪显得异常激动,我这才意识到他完全是站在那些山地朋友一边的。
“你应该还记得,我装扮成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去西藏旅行,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在拉萨的日子最后不得不结束了。那里的摄政王戈洪曾是我的朋友,也资助过我,但他过世了。我们俩曾经携手将我们的敌人打得四处逃窜,但他们还是明显壮大了力量,组织也更为严密。我知道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极易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因此,我决定离开,也清楚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改换了装束,打扮成一个西藏喇嘛,从拉萨去了加德满都。我住在西藏时,学了一点藏语和一些喇嘛教教义,这样,当我向当地人宣讲教义时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在喇嘛们面前也同样从容,我曾和那些喇嘛们争论过一些哲学问题,结果我赢了。一天,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西格森先生跟朋友告别后离开了。碰巧有一个从安多北部来的喇嘛要去加德满都,那天正好路过拉萨。”
福尔摩斯接着回忆说,一个久住拉萨的尼泊尔商人曾帮助过他,而他也是跟着那人的商队一起,经过艰难跋涉才到达了南方。那个商人是一个都塔尔阶层的内瓦人,在西藏住过多年。他的名字叫格拉夏,经营布料以及各种人工制品的生意,偶尔甚至还走私俄国军火。福尔摩斯到拉萨后不久就认识了他,而且很快就成了朋友。格拉夏的家在尼泊尔,他每四年回去一次,福尔摩斯决定离开西藏时正好赶上他回家的年头。格拉夏警告福尔摩斯说,一路上他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被加德满都当局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福尔摩斯向他的朋友保证自己愿意冒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呆得太久。
这次旅行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福尔摩斯说,比进入西藏时更加困难。他们从拉萨出发,先到了日喀则,然后到江孜,在那里他们乘坐一种用牦牛皮做成的小船渡过了雅鲁藏布江,这种船西藏人从古至今一直在用。过江之后,海拔逐渐升高到一万九千英尺,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我们的牲口大都走不动了,”福尔摩斯说,“所以我们不得不新换一批。这大大耽误了行程。最后我们终于通过了尼亚兰关,到达了卡萨村,我们就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我们一直走到科达里才住下。翌日,海拔开始下降,我们来到了达卡王国,再走几天就到加德满都了。”
从西藏到尼泊尔的那段险恶路途,福尔摩斯描述得生动有趣。他说,在西藏,处处是让人惊骇不已的景色,但大面积的土地都寸草不生。他事先没料到,双目所及全是白雪皑皑的喜玛拉雅山峰,穿流其间的溪流河水清晰可见,海拔降低后,才开始出现绿色植被。
“据我所知,华生,我是第一个到达拉卡的欧洲人,那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却秀丽无比的王国,外面的人对它一无所知。我们就是在那里从旅途的艰辛中恢复过来,也开始感觉到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宁与幸福。”
我暗暗地笑了,我的朋友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在谈到尼泊尔时,他的声音充满了欢欣鼓舞,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淡而严厉地说:“您经常把我描写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冷酷的计算机器,对此我感到很好笑,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但有一点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是有感情的,这一点跟任何人都一样。只是我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并为大脑所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让我觉得可笑,他把自己视作一个思考机器,却试图归咎于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描写上。但当时我没有和他争论,因为我不想打断他。看见我无话可说,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这正如我所愿。
“在达卡休整以后,我们继续向前,穿过盘卡卡尔到达班内帕的古镇——内瓦,它位于尼泊尔山谷的东南面。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们起床后,在泉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就朝着加德满都出发了。我们动身时,天色尚早,太阳出来后逐渐驱散了冬雾。这时,我们才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些美丽的山村。”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路过几座砖砌的寺庙。田野里一片葱绿,那一带冬天雨水充沛。当他们爬上一道山梁后,转了个弯儿,加德满都山谷的全貌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我必须承认,华生,那种美景有点让我着迷,和拉萨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映入眼帘的是纯金的佛塔、潺潺的流水和青翠的田野。商队通过时,我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看到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格拉夏平静地、以他那独特的方式说:‘这就是我的家。’”
福尔摩斯说,在他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在一个绝对没有犯罪与邪恶的世界里,他又感觉到了内心的安宁。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福尔摩斯期望能留下来,那里远离他的敌人,也不会被他们知道,他可以投入全部时间用来沉思冥想,参透一些基本原理。
“这些诱人的想法好几次在我脑海中闪过,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一旦选择了斗争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很清楚,在伦敦和欧洲的其他大都市,狡猾的罪犯已经开始兴风作浪了。在伦敦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凶残、野蛮的犯罪行为无休无止,但我们总是只能触及皮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想要找到狡猾的罪犯,应该到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搜寻。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被犯罪分子所利用。你只需看看尼泊尔孩子那天真烂漫的脸庞,华生,你就会知道喜玛拉雅地区是何等美丽富饶。”
虽然不知道前方会遭遇什么,但福尔摩斯还是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他爬过班内帕的那道山梁,朝着加德满都继续前进。
“我不再胡思乱想,这才发现自己被大队人马甩在了后面。格拉夏一个人停了下来,在前面几米处等我。我赶紧追上去,也不再想要留下来的事了,但格拉夏目光敏锐,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并没说什么,这打消了我的顾虑。”
他们俩尾随着商队,走在最后。一路向南,他们经过了古城巴卡珀和热米。当他们到达加德满都郊区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这一路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福尔摩斯说,“但是到达目的地之后,大家都欢欣雀跃。商队进了城,到了一个大集市,我第一次见识了这个陌生而生气勃勃的城市。人们在讨价还价,孩子们在嬉戏打闹,随处可见各种动物——乍看上去,这里混乱无序但又各得其所。我本想停下来逛一逛,但格拉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妻子和家人,所以我们并没停下。走过因陀罗乔克到了科查珀卡里,他的全家早就在那里等他了,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们俩进大门时,他们在我们的脖子上挂满了花环。”
格拉夏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旅馆,福尔摩斯解释说,他和他的家人也住在里面。旅馆的客人大多是印度商人。他邀请福尔摩斯也住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呆在旅馆里,只在需要时才冒险外出。
“刚开始的几天,我差不多都呆在房间里,最多到旅馆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因为如果冒险外出,我需要进行一番装扮。在这个城市里,打扮成西藏喇嘛会非常引人注目,我也感觉到,那身装扮虽然在旅途中很方便,一旦定居下来就会有诸多不便。我曾经那样穿着出去过,但被偷了几次,我才知道,在尼泊尔,即使是一些微小的变化,人们也非常敏感。这身西藏喇嘛的装束实在太显眼了,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可信的身份。华生,你也知道我在化装方面的能力,而且还不止一次在你的书中提到,当我决定投身于犯罪学的研究时,这个世界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演员。但是,在尼泊尔,我的化装本领受到严重挑战。尽管我可以让自己变矮一英尺,但无论如何也化装不成一个廓尔喀人。这种山地民族的体形和相貌特征跟我们完全不同。在拉萨和随后的旅途中,扮西藏喇嘛或欧洲商人都没有问题,但在加德满都却绝对不行。我迟早会被发现。斯堪的纳维亚的科学家西格森的身份,我在拉萨最后也不用了,现在也不能再用,因为尼泊尔政府拒绝欧洲人入境,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或对他们行以重贿。因此,我需要新的装扮,这种身份不会引人注意,而且可以有随意行动的自由。于是,我决定化装成一个印度人,因为印度人可以自由地往来于塔拉仪边境,而且,我还必须是来自印度的特权阶层,这样才能保障我自由活动的权利。我立即排除了装扮成肤色黝黑、体质柔弱的孟加拉人,比哈尔北部和乌得地区的人也不行。扮一个拉其普特的王子怎么样?也许可以,但是我还是放弃了,据说,戈卡里的统治者和拉其普特的王公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很难圆谎。再说,我对印度南部一无所知,泰米尔人的肤色也比北方人的深。” “我只剩下两个合理的选择了:旁遮普人和克什米尔人。但锡克教徒太显眼,他们人数不多,我很快会被发现。所以我只能扮成克什米尔人,最好是装扮成一个克什米尔商人。可问题是,那些商人大都是伊斯兰教徒,他们的活动受到身为正统印度教徒的尼泊尔王公的限制。最后,我还是决定装扮成一个从克什米尔来的婆罗门,一个梵文学家,他到尼泊尔来学习语言和喜玛拉雅地区的方言。在前往印度的途中,我曾遇见一个来自贝尔法斯特的爱尔兰年轻人,名字叫做格莱尔森,他正在进行一项语言学调查。他告诉我他的助手大多都是克什米尔的婆罗门,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肤色比较白,还精通英语。我还了解到一个叫奥里尔·史汀的匈牙利学者在克什米尔一带考古,他对此兴趣浓厚,才来到了位于印度库什的偏远地区。”
“因此,我亲爱的大夫,到了加德满都后,我很快就变成了考尔学者,皇家印度语言学调查组的一名助手。我伪造了格莱尔森和史汀两人的信,信里介绍了我的能力和此行的任务,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花了我几秒钟,我跟你说的这些在我脑子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福尔摩斯说他对伪装之事非常小心,计划极其周密。一天,他说,从西藏来的喇嘛告别了格拉夏一家和几个刚认识的朋友,起程前往印度。在通过了比姆费迪的检查站后,他才脱掉喇嘛袍,换上了克什米尔服装,装扮成来自斯利那加的考尔学者,重新回到了加德满都城。
“我本不想讲这些细节,华生,但我还是得说,我贴上了一个当地理发师所做的假胡子,戴上印度眼镜,穿上克什米尔服装,彻底改变了我的形象。我走回格拉夏的旅馆,他虽然知道我的计划,但当我进门时,他居然没认出我来,这让我十分满意。我打扮成一个上了年纪的克什米尔学者,看起来工作认真负责。”
现在,福尔摩斯终于可以自由地逛逛集市了,他转遍了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因此,他很快得出结论:一个虚弱无力的政府无法防御外来的侵扰,却宣称自己是闭关自守,这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在加德满都,住着相当数量的外国人,这表明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决心,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尼泊尔。而在尼泊尔能待多久,则取决于他装扮水平的高低,和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当地官员的腐败。这些年来,福尔摩斯说,尼泊尔政府有一份官方统计,记录了有多少外国人买到进入尼泊尔的许可证,但为数很少。
“政府简直是在胡扯,华生。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这个国家满是我们的情报人员或他国间谍,我认出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国际罪犯,他们就住在中心集市,都是刚到不久。两天内,我发现了三个俄国间谍,包括那个臭名昭著的无政府主义者卡科维斯基,他已经失踪多年了。还有其他一些人。比如利兹提,那个毒死全家的人,也在这里开了个小商店;还有塔曼,那个发明致命武器——萨尔兹堡来福枪——的人,靠卖旧地图勉强过活;凯斯培瑞斯特,以前是那个突然发疯的德国皇帝的马夫,从里加到墨西那都有他犯罪的踪迹,现在却开了一家眼镜修理店;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吉普赛人安娜·米拉玛,她曾谋杀了汉雷勋爵,现在开了一家妓院,经她的手把年轻的尼泊尔姑娘卖到印度当妓女,她也因此发了财。所有这些人都集中在不大的一块区域里,面积不超过从特拉法尔格广场到皮卡迪利大街那段距离。尼泊尔就像一个美丽的禁果,吸引了成千上万条蛆虫,蚕食着她柔软甘甜的果肉。”
“我并不否认,华生,一想到将这些罪犯绳之以法我就心情舒畅,但我也意识到在一个司法制度尚处于原始状态的国家里,这样做谈何容易!回想我过去的态度,我惊讶地发觉苏格兰场,尤其是格里格逊和雷斯垂德竟然不在身边,尽管我曾多次指责他们的判断力,但他们在身边时却常常救我于生死之间。还有,亲爱的华生,可以这样说,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一同度过在国外的那些不寻常的时刻。”
“我也非常希望那个时候能在您身边,”我说,“不过,请你接着讲下去吧。”
“回到房间一人独处时,”他继续讲,“我的脑子里冒出了更麻烦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恶棍聚集在这里呢?仅仅因为这里是清白之地吗?他们同时出现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是事出偶然呢,还是有至今尚未被怀疑的犯罪分子埋伏在暗处?也许这又是一个阴谋的策划者,他的计划如此巧妙而复杂,连其中的主要成员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行动,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那样的想法让福尔摩斯寝食难安,他回忆说,好几个晚上,他都是时梦时醒。一天晚上,他午夜过后就醒了。他披上衣服,借着烛光看了一会儿书。他曾向格拉夏借了一本大部头的书,书已经旧了,里面是英国驻扎官布赖恩·霍奇森所写的一些文章,他本人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尼泊尔。福尔摩斯读了几篇,觉得枯燥乏味,尽管两眼酸疼,但他还是睡不着。他看着窗外,城市安详静谧,钟塔敲了两下。他凝视着漆黑的夜晚,决定到集市上走走。
“我走下楼梯,穿过院子,来到旅馆的前厅,伙计们都睡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我悄悄地拔去门闩,走了出去。你知道我对夜游情有独钟,华生。每到一地,我都要在晚上出去巡游。那时正是罪恶蠢蠢欲动的时候。”
夜晚的空气寒冷潮湿,混合着喜玛拉雅山的雾气。福尔摩斯紧紧地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尼泊尔遮阳帽,这样才不至于被怀疑。不过他毫无畏惧,他说,因为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天空乌云密布,黑夜很快就把他淹没了。
“城里到处都是流浪的野狗,一到黄昏,它们就狂吠不止,一直叫到午夜时分睡觉为止。此时它们也已经睡了,很安静,但是,黑暗中偶尔也会有一只野狗突然吼叫一声。我继续向前走,有时会被睡在地上的人绊一跤。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那个叫阿山的集市广场。我隐约觉察到有一些人在进行什么黑夜的礼拜仪式,但除了庙里的钟偶尔敲两下,四周再没有别的响动,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我慢慢地走进寺庙对面的一条小巷,左手扶着墙,以免踩在排水沟坚硬的石头上而摔倒。那些墙砖,年代都相当久远了,有时我一扶就碎成了屑,还有一些鼠类动物从我脚上急跑而过,不过我看不见。”
福尔摩斯觉得自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完那条小巷,他发现自己到了旧皇宫附近的城市中心广场,即所谓的哈努玛·多卡,也叫哈努玛之门,哈努玛就是猴神的意思。在黑夜中,广场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宝塔僵硬挺直,投下巨大的阴影,神像几乎看不清楚。福尔摩斯回忆说,就是在这儿,多次上演了尼泊尔王室的戏剧性的流血事件。在广场的中央,他看见了丑陋的黑暗女神像。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她的白眼、尖牙依然清晰可见。
走过这可怕的一幕,福尔摩斯又有了很多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叫做玛坎托,是集市的一部分。福尔摩斯看见有一扇窗户半开着,里面烛光摇曳。他听见有人说话,说的还是英语。好奇心驱使他靠近。他听见他们在争吵,声音压得很低,但绝对严肃。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一人脸朝窗户,正好迎着福尔摩斯的视线。福尔摩斯勉强能分辨出他的面部特征,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福尔摩斯记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其余两人背对着窗户,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样子。
脸朝窗户的那个人说英语,而且带着浓重的欧洲大陆口音,他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给不了你更多——”
“这是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华生,”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他正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那人很高,比一般的尼泊尔人高出很多。烛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不是个爱幻想的人,华生,但这双眼睛却让我意识到我遇到了劲敌。我好不容易才屏住呼吸,没有惊讶得叫出声来。那双眼睛冷酷残忍,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那人猛地从斗篷下面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插进了坐在他面前那个人的心脏。动作之快让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头栽倒在地,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把匕首从死人胸口拔出来,镇定自若地在死人的披肩上擦干血迹,然后跟他的同伙走出房间,消失在黑夜中。不过,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一股风把蜡烛吹亮了些,他们的脸我能看见一部分。我敢肯定,两人都是英格兰人。”
福尔摩斯想尾随其后,但是这座城市街巷交错,天又黑,他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福尔摩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尸体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蜡烛还没熄,借着烛光,福尔摩斯认出那人就是那个毒害全家的利兹提。杀人者偿命,他们都是咎由自取,但令福尔摩斯感到困惑的是,好像有人知道他在加德满都才导演了这一切。
“我走回了住处,没管利兹提,会有人发现他的。穿过院子时,我看到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我差不多出去了一个晚上,不过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福尔摩斯躺在床上,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一阵奇怪的卡嗒卡嗒声,福尔摩斯被惊醒了。他往窗外一看,原来,有人把一些谷粒撒在了屋顶上,现在有一大群鸽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呢。每天早上都这样,总有人将大把大把的玉米粒撒在铁皮屋顶上,卡嗒卡嗒地响,福尔摩斯还没有习惯。他看见住在他上面的一个内瓦妇女,正在他上方的阳台上抛撒玉米粒呢。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福尔摩斯说,“对一个夜猫子来说,实在太吵了。全城都开始早礼拜,进行尼泊尔洗礼,还有,人们扯着嗓子喊,从鼻子到喉咙都能给叫发炎了,但是,大家做得热火朝天,倒把夜间的一些阴霾给驱散了。”
“通常这时,拉科什曼会来敲我的门,给我送早茶。他是个农村男孩儿,在旅馆里帮客人搬行李。他只有十一岁,邋里邋遢的,光着脚,但却活泼好动,朝气蓬勃。他送来的是一份印式英国早餐,有鸡蛋和粥,放在一个脏兮兮的托盘里,他把托盘放在我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冲我笑了笑,然后就飞快地离开了。”
福尔摩斯呷了一口茶,开始细细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事。这些天来,他一直密切注意着集市,认出了所有藏在加德满都的欧洲罪犯。那些人他都认识,但却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昨晚那个凶手,连他的同伙也不像。不,那些恶棍不在集市里,而是藏在别处。但是,在哪儿呢?排除了一切不可能性后,福尔摩斯得出了可能的答案:就在英国政府官邸,一个英国人只有藏在那儿,才不会引人注意。
“我正坐着想问题时,却注意到我的茶杯和碟子都开始叮当作响,放早餐的小桌子也开始向椅子移动。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只猫或别的什么动物在桌子下面被困住了。可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旅馆好像也开始挪动。托盘从桌子上滑下来,我听见窗外很多东西碎了,人们在大呼小叫。然后,震动又一下子减轻了。在那种紧要关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一场地震中捡回一条命。全城都有强烈的震感。我冲到窗口,看起来破坏并不太严重,基本完好无损。但是人们惊魂未定,仍然大叫着。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有节奏地,缓慢地重复着一个音节‘啊,啊’,就像催眠曲,一遍又一遍,整齐划一,仿佛整个加德满都的人都在发声似的,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格拉夏告诉我,每当地震,加德满都人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同时他们还用拇指按在地面上,希望以此来阻止大地继续颤动。”
福尔摩斯迅速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穿过院子时,他看见加德满都已是艳阳高照。格拉夏拦住他,提醒他一切小心。皇宫里的占星家格拉夏说,看见恒星和行星汇合,这可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将有灾难发生。早晨的地震只是一个开始。全城的人现在都在忙着拜神,乞求神灵为他们挡灾驱难。大家惶恐不安,很容易迁怒于外来的人。福尔摩斯向他保证自己会谨慎行事,他想去拜访一下英国驻扎官爱德华·理查森,这还是第一次呢。格拉夏说,城里谣言四起,说驻扎官贵体欠安。这样看来他可能谁也不见。但是,福尔摩斯去意已定,格拉夏只好决定送他出城。 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时,一个长长的游行队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菩萨们来保护我们了。”格拉夏说,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
然而,游行队伍还是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人们抬着安维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缓慢地行进着。他们身穿长袍,但还是能看到队伍里面跟着一些小孩子,也抬着巨大的神像。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尔摩斯一个人还在观看游行。队伍过去以后,他出了旧城门,向北朝着英国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官邸,”福尔摩斯说,“坐落在旧城墙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尔人认为不吉利,那里经常有鬼魂出没,弥漫着妖气。历史上,那里确实发生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这才使人们有了这种离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过,即使是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英国人接手以后,已经把这片沼泽地变成一片英国人的乐土。花园别具一格,官邸面积适中。这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布赖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驻扎官,在加德满都呆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个着手改造这片尼泊尔人给的不祥之地,我们的代表们才有了舒适安宁的住处。”
“我走进官邸,有一个叫希弗·山卡的人出来迎接我,他是个主任学者,来自印度的巴纳拉斯。我给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他没有怀疑。他说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会见我一小会儿。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后部,脸上流露出关怀之情。”
理查森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见福尔摩斯走过来,他僵硬地转过身,示意福尔摩斯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无血色,看起来病得可不轻。大概他本来就不胖,这一病更让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请原谅,专家,欢迎您来。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听莱特大夫的话,他是我们这儿的医生,我不能劳累,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您这样一位知名学者也办不到。我想您一定为我们带来了格莱尔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替他们两位向您表示最热情的问候。”福尔摩斯说。
“啊哈,”这位驻扎官说,显得有点费劲儿,“格莱尔森!那个年轻的语言学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写一本书,书中要囊括南亚次大陆的所有语言!史汀,我在克什米尔遇见了他。他是个风趣的小个子,很机灵,不是吗?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但他却是个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
福尔摩斯的反驳似乎引起了驻扎官的不快。大概说史汀精力旺盛让驻扎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说话了,眼睛望着花园的尽头。本来可以继续谈笑风生,但很明显,驻扎官体力不支了。
福尔摩斯没有多呆,他起身告辞,并希望他们很快能有机会再见面。理查森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他没有回答,只是跟福尔摩斯说了一声“再见”,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从他的眼中,福尔摩斯看到了绝望,他好像是在跟这个曾经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告别。
“我回到学者希弗·山卡的书房,整个下午我们都呆在那儿,还有一个尼泊尔学者,叫刚纳南德,他正在做一项语言学的工作,正是我想象出来的格莱尔森派给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从《圣经》中找出那些有关罪人痛改前非的章节,并翻译成喜玛拉雅地区的各种语言和方言。这个活儿不难,但很花时间,我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次登门造访。我还了解到,那些学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们一门心思研究东方学术,别无杂念,正准备把一本尼泊尔神话史翻译成英文,那本书是刚纳南德的祖父写的,莱特医生委托他们翻译。除此以外,我一无所获,起码当时什么也没打听到。”
现在,福尔摩斯去拜访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过几次后,他了解到,除了仆人和卫兵,住在那儿的人还有前面提到过的莱特医生和理查森的女儿露茜。她刚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够呛,所以一到了这里,她就总是呆在房间里,顶多出来陪陪父亲。
然而,没过多久,福尔摩斯就发现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他最初的猜测,那个人可能会在官邸出现。一天早晨,和那两位学者谈论一些语言学问题后,福尔摩斯开始用罗马字誊写罪人悔过故事的藏文译本。这时,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在玛坎托,借着昏暗的烛光,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这张脸,他就是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的同伙。
两位学者都站了起来,好像是某种暗示,福尔摩斯也跟着站了起来。来人叫丹尼尔·莱特,正是官邸的医生。福尔摩斯双手合十,给了他一个印度式的问候。
“欢迎您,专家,”莱特回答说,“我听说您已经加入到这个学术队伍中来了。”
“我的见识根本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福尔摩斯说。
“您太谦虚了,谦虚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智慧。”莱特冷冷地答道。
他仔细地打量了福尔摩斯一阵,但似乎没看出什么问题。福尔摩斯继续誊写他的书,莱特开始向他们询问关于翻译史书的事情。福尔摩斯处处留意,包括莱特的一言一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华生,直觉让我的大脑反应敏锐。毫无疑问,杀害利兹提的那个凶手现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难免,我已经准备好了。直到现在,我都一路过关,隐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长,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误,或是某个无意识的动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看着我,长叹一声。然后,他把目光移向远方,回想着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情。
“拜托,请您讲下去,福尔摩斯。”我请求他,生怕他停下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在我面前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再次体验了那种怪异离奇的感觉,我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他。福尔摩斯体态轻快敏捷,走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他动作高雅斯文,讲述却缺乏逻辑,两者正好互补。
门口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福尔摩斯接着讲。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来告诉莱特,她的父亲要见他。莱特转身就走。
“这位先生是谁?”露茜问道,她指着福尔摩斯,问的却是希弗·山卡。
“这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绅士,他将与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他是考尔学者,克什米尔人。”
福尔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哦,对了,”露茜说,“我父亲告诉我几天前和您见过面。欢迎您。我刚来,您的知识将让我受益匪浅。您今天也许愿意和我们一起喝茶。我很想听您讲讲您的国家,因为只要我父亲的病好转一些,我就要去那儿旅游了。也许,我应该先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况,学点儿当地话。”
“乐意为您效劳,理查森小姐。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喝茶,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请4点钟到阳台来。”她说。
福尔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那天的下午茶,福尔摩斯说,有露茜和驻扎官本人,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走路还得有人扶着,不过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热烈地谈论他的女儿,女儿能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福尔摩斯谈到克什米尔,他们则讲起了英格兰,福尔摩斯当然得假装一点儿也不了解英格兰。莱特好几次过来给理查森检查身体。他看上去全神贯注,并没怎么注意福尔摩斯。不过,福尔摩斯却很注意他,特别是他对理查森的服侍照顾,但是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出来。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亲身边,以便随时服侍他。福尔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栗色头发,绿眼睛。脸上不时浮现出来的关切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老了许多。显然,她深爱着她的父亲。
“后来,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边的花园,”福尔摩斯说,“我们谈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几次表现出对父亲健康的担忧。我对她说我了解一些当地的植物疗法以及相关的疾病。我告诉她,加德满都到处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他们回到阳台上来的时候,日薄西山,已经是黄昏时分,夜幕就要降临了。理查森小姐径直走到他父亲坐着的地方。当她走近时,驻扎官突然直起腰来,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恐惧:
“他在那儿!他就在那儿!他回来了!”他手指着花园的尽头说。但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见。
理查森脸色苍白。他呼吸急促,福尔摩斯生怕他当场断气。莱特医生从官邸过来,很快给他服了一剂药,让他马上镇静下来。
“我们只能那样做,”莱特说,“如果您再激动,我就不得不把您关在房间里,并拒绝任何来访者。”
驻扎官一言不发,但似乎很懊悔。来了几个仆人把病人扶回房间去了。
莱特转过身,对着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事很抱歉。驻扎官病得很重,有时还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过高烧让他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
福尔摩斯同情地点点头,说他该走了。他正要告辞,理查森小姐转身对他说:“考尔先生,王公的妻子请我陪她一起去贾纳卡泊。两天后,我就要离开加德满都去塔拉仪了。我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我能否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印度教的问题?明天,我打算去参观睡神毗瑟*.的神庙。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荣幸之至。”福尔摩斯答道。
他向医生鞠躬致意,起身离开。当福尔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请时,一丝烦恼之情在那位医生的脸上闪过,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福尔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真是越来越令人费解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一个像莱特这样的人怎么成了驻扎官官邸的医生了呢?假定的那个策划者,也就是谋杀利兹提的凶手又在哪儿?驻扎官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幻觉是什么?他看见过什么真实的事情吗?”
“当时,我决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听打听。听了我说的故事和问题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虑,但他答应马上去帮我寻找答案。他还告诉我,城里谣传,官邸一带有幽灵出现,搞得人心惶惶,因为大家觉得那是大祸临头的征兆。”
福尔摩斯停了下来,也不踱来踱去的了。他穿着拖鞋,坐下来,眼睛四下里搜寻他的烟斗和烟丝。点上烟,他悠闲地吸着,他所钟爱的烟草的香味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开来。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晨,”他继续说道,“我在官邸的大门口和理查森小姐见面。她带了一些卫兵,都是尼泊尔政府派来的,还有一个女仆。我们俩看起来一定有点儿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和一个老年学者,这样的组合一路上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并没怎么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阳光明媚。晨雾很快就消散了,艳阳高照,给那年春天开了个好头。”
睡神毗瑟*.的神庙,福尔摩斯说,在山谷的最北头。道路狭窄泥泞,从官邸出发大约只要走半英里就到了。走到半路,他们在一处叫班斯巴利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现在已经问了很多有关克什米尔的问题了。福尔摩斯能说会道,介绍了喜玛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觉得自己说得相当不错了,毕竟他并没真正去过。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应付理查森小姐的那点问题绰绰有余。不过,当他说完以后,理查森小姐却仍然闷闷不乐的。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吗?”她最后问道。
福尔摩斯回答说,加德满都的工作结束后,他暂时还没有别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家。
理查森小姐迟疑地说:“我在这儿也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我是从英格兰逃出来的,先生,我母亲家里的那种境况,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着福尔摩斯的脸,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您值得信赖。您愿意帮我分担一些烦恼吗?”
理查森小姐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悲哀,福尔摩斯看到,她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求助于他,福尔摩斯很高兴,因为他怀疑那个谜团可能和她家的过去有一定的关系,特别是他父亲的家史。
“这算不了什么,我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理查森小姐开始娓娓道来。她说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莱度过的,她父亲以前在那儿供职。父亲被派往尼泊尔任驻扎官时,她十二岁。当时的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是在加德满都没有学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师,所以他们决定送她回英格兰上学。她母亲也决定一起回去,尽管并没有人谈论过这件事,但是她感觉到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很少交谈,虽然他们从不在她面前争吵,但她却经常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当她真的要走时,她发现与父亲分开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因为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英格兰,她又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尼泊尔,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