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28
“大家都叫我罗莎,请你别再引用这句歌词了,”她绷着脸说道,“那使我心烦。”
他耸耸肩,“悉听尊便①。”
她气得杏眼圆睁,深吸了口气,“想必你认为引经据典耍嘴皮很有创意。”
“神经敏感易受伤害,我了解。我们刚才谈到谁了?”他望向她的无名指。“丈夫?前夫?男友?”
她没搭理他。“餐厅里还有别人吗?厨房里有没有人?你应该去把伤口弄干净。”她蹙起眉,露出难忍恶臭的神情。“事实上,你应该把这地方清理干净。全是鱼腥味。”一旦开始留意到身旁的气味,臭味便更为浓烈。
“你一向这么无礼吗?”他好奇地问。他在水龙头下洗毛巾,看着从毛巾中拧出来的血水。“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搬一大箱鲭鱼时撞伤了。这种经验可不好受。”他按住洗手台的边缘,疲惫地低垂着头,像是等着斗牛士做最后致命一击的公牛。
“你还好吧?”罗莎六神无主地直蹙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断提醒自己,这不干她的事,可又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如果他昏了过去?“总该有个人,可以让我替你通知的吧?”她追问,“朋友或邻居?你住在哪里?”不过她早已知道这点。就在餐厅楼上,那位年轻的警员说过了。
“老天爷,你这女人,”他咆哮着,“你行行好,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我只是想帮忙。”
“你这叫帮忙?简直是越帮越忙。”他突然警戒地凝神,倾听着她没注意到的声响。
“怎么了?”她问着,因为他的神情也紧张起来。
“你刚才进门时,反锁大门了吗?”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当然没有。”
他伸手把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走向门口,身影几乎没办法辨识。她听到门栓扣上的声音。
“喂———”她开口,离开凳子。
他悄悄走近她身旁,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别出声,女人。”他使她动弹不得。
“可是———”
“别出声!”
一部车子的车灯扫过窗户,灯光划破室内的昏暗。引擎空转了一阵子,然后再次发动,呼啸而去。罗莎试着挣脱,不过霍克斯里把她揽得更紧了。“稍安毋躁。”他低声说。
他们在桌子旁纹丝不动地静立许久,罗莎终于忍不住了,奋力挣脱他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我可不想就这么在这里耗一整个晚上。那部车子里坐的是什么人?”
“客人。”他有点懊恼地说。
“你疯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他低声说,“我们上楼去。”
“你想得美,”她说,把手甩开,“老天,难道这年头,所有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爱。”
他笑开了,“谁说要做爱了?”
“我要走了。”
“我送你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上楼想做什么?”
“我就住在楼上,我得洗个澡。”
“那你要我上去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应该还记得,罗莎琳,是你自己来找我的。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
“难缠!”她扯开喉咙嚷着,“老天,亏你还说得出来。你自己臭气熏天,看起来像刚和人打了一架,你抱怨没有客人上门,等他们真的上门了,你却把灯关掉,让我动弹不得,在黑暗中呆坐了五分钟,还想强押我上楼……”她停下来喘口气,“我都快吐了。”她脱口而出。
“噢,太好了!真是正中下怀。”他再次拉住她的手,“来吧。我不会强暴你。老实说,现在我是力不从心。你怎么了?”
她有点摇摇欲坠,“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让我来招待你吧。”他牵着她走过黑漆漆的厨房,打开一道侧门,再伸手扭开一盏灯。“上楼,”他告诉她,“洗手间在右手边。”
她上了楼,瘫坐在马桶盖子上,把头埋在两膝间,等着晕眩感消失。
灯亮了起来。“来,喝一杯。是水。”霍克斯里蹲在洗手间的门边,望着她惨白的脸。她的皮肤白得像雪花石膏,眼睛则黑得像黑刺李。好一个冰霜美人,他想。“你想不想谈谈?”
“谈什么?”
“谈你为什么那么难过。”
她喝了一口水,“我不是难过。我是肚子饿。”
“好,那我们就来饱餐一顿。腓力牛排如何?”
她虚弱地笑了笑,“好极了。”
“那真是谢天谢地。我的冰箱里塞满了腓力牛排。你要几分熟?”
“三分,不过……”
“不过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让我想吐的是那股臭味。”她举手掩住口鼻。“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认为,如果你能先去洗个澡,或许会好一点。沾有鱼腥味的腓力牛排,听起来不怎么可口。”
他嗅嗅自己的袖口,“闻久了就不觉得臭了。”他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再把一瓶沐浴乳倒进水中。“这里只有一间浴室,所以如果你还想吐,恐怕就得跟我一起待在里面了。”他开始宽衣解带。
她赶忙避开。“我在外面等。”
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纽扣。“别吐得我满地毯都是就好,”他在她身后大叫着,“厨房里有个洗涤槽,到那边吐。”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衬衫,不知道她仍在他身后。她惊骇地发现,他背上伤痕累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2
“你是怎么了?”
他又把衬衫穿上。“没事。走开。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面包在桌边,奶酪在冰箱里。”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严重,”他若无其事地说,“伤痕看起来总会比较吓人。”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算是骑脚踏车跌倒弄得吧。”
奥莉芙面带轻蔑的笑容,把她偷藏的蜡烛抽出来。
曾有个女囚犯被搜查下体,想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结果竟然发现她阴部大量出血,此后狱方就不再搜身了。当时搜身的是个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检查,或许就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过男人终究不一样。月经让他们困扰,尤其当出血量大得会渗漏到衣物上时。
因为藏在她体内,蜡烛仍有点温热,她把尾端扯掉,开始揉捏。她的记性很好。她绝不怀疑自己捏制小蜡人可达到栩栩如生的功力。这次要捏的是个男人。
罗莎在厨房里做三明治,她朝浴室瞥了一眼,忽然为要向霍克斯里打听奥莉芙案而有点提心吊胆。
她向克鲁先生打听时,他就显得有点急躁;而克鲁好歹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至少他看来不像被阿诺·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半小时没动静。
她不知道霍克斯里脾气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打听这件他过去承办的案子,他会不会大为光火?这令她有点坐立不安。
冰箱里有瓶香槟。她天真地认为,如果让霍克斯里喝一杯,或许他会温顺一点。她把香槟摆在托盘上,和三明治及两个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槟是留着以后喝吗?”她开心地问着———是否太开心了点?———把托盘摆在马桶盖上后,她转身离去。
他躺在满缸的泡沫中,乌黑的头发往后梳,脸已洗净,眼睛闭着,满脸轻松。“是的。”他说。
“噢,”她有点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睁开一只眼睛,“我想留着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我才不信。是几号?”
“十六号。”
她眨了眨眼,“我还是不信。你多大了?”她没料到他会满脸笑意,不由得像个小女生般满脸羞红。他一定认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许她确有此意。她已受够了自艾自怜的日子。
“四十。已经四十大寿了。”他坐了起来,招手要她把酒端过来。“好啊,真是喜出望外。”他开心地说,“我没料到会有客人,否则会盛装出席。”他拔开软木塞瓶盖,瓶中溢出一些泡沫,把酒徐徐倒入她端过来的酒杯中。然后他把酒瓶摆在地板上,接过酒杯。“敬人生。”他说着,和她干杯。
“敬人生。生日快乐。”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把头往后仰,靠着浴缸。“吃点三明治,”他轻声说,“空着肚子喝香槟最伤胃了。”
“我刚才已经吃了三份。对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点。”她把托盘摆在酒瓶旁边,让他自行取用。“你有没有洗衣篮或什么的?”她问,用脚趾挪动那些臭气冲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会把它们扔了。”
“我可以帮你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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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0 17:32
他打了个呵欠。“垃圾袋在厨房左手边第二个茶杯柜中。”
她抱起那堆脏衣物,伸直手臂尽量保持距离,找出垃圾袋连包了三层。处理这些臭衣服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她返回时,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摆在胸口上。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摆在地板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纳闷了。她仿佛是他的姐姐,她在身旁,他竟无动于衷。留下还是离去?她萌生了怪异的念头,想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沉沉入睡,但又担心会吵醒他。他永远没办法理解,她需要和一个男人静静地相处,只要片刻。
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脸很俊俏,虽然鼻青脸肿,还是可以看得出笑纹,她也知道,如果她愿意,他也会为她漾开笑靥,使她心花怒放。她忽然转过身。她一直在培养心头的恨意,不能这么轻易就失守。上帝所受的惩罚还不够。
她拾起刚才随手抛在浴室门口旁的手提袋,蹑手蹑脚走下楼。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在哪里。她不觉得惊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
她再悄悄上楼,到厨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过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厅和卧室中翻箱倒柜。如果钥匙还在,他藏东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窗帘,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阳台之类的,结果发现面对的是一扇铁窗。她看看其他窗户,全装了铁窗。
她不由得一肚子火。
她也没用脑筋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就飞也似的冲进浴室,猛烈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浑蛋!”她破口大骂,“你在玩什么花样!你是什么人?是杀人魔蓝胡子不成?我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他仍睡眼惺忪,本能地拿起香槟敲向墙壁,再抓住她的头发,直到他手中的破酒瓶抵到她脖子时,他才睡意全消。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望了她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放开她,把她推开。“你这个愚蠢的贱人,”他咆哮着,“千万别再这么做!”他用力揉搓着脸,想驱除睡意。
她惊吓万分,“我想走了。”
“那又为什么不走呢?”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开始自顾自地抹肥皂。“就在门梁上。转两次,共有两道锁。”
“你的窗户都装了铁窗。”
“没错。”他舀水泼脸。“再见,蕾伊小姐。”
“再见。”她勉为其难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我被关住了!”
他拔掉洗脸槽的塞子,从毛巾架上抽下一条毛巾。“你是被关住了。”
“可是———你刚说钥匙———”
“再见,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门,硬将她顶了出去。
她不该这么被赶出门的。
这股念头让她头痛不已,出于本能地想维持自尊。不过他说得没错。
她像个被囚禁的犯人,急着想逃脱。真容易,她想,要逃脱真是太容易了。
一盏盏街灯由远而近,由小光点成为大光环,照得她的车窗一片灿烂。想把方向盘打个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死在这么炫目的灯光下,将会毫无痛楚,也将闪着耀眼的光。那么容易……那么容易……那么容易……
① As You Like It,莎士比亚名剧《皆大欢喜》之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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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0 17:33
奥莉芙掏出一根烟,贪婪地点燃。“你迟到了。我有点担心你不来了。”她吸了一口烟。“我一直想吸根烟。”她的双手和衣服上都脏兮兮的,像是沾满了干黏土。
“你不能抽烟吗?”
“只能用自己赚的钱买。我总是不到周末就花光了。”她用力地搓着双手,灰色粉屑纷纷飘落在桌面上。
“那是什么?”罗莎问。
“黏土。”奥莉芙把烟叼在嘴边,动手把沾在胸前的污渍剔除。“你认为他们为什么称呼我女雕刻家?”
罗莎原本想把她听到的传言说出来,不过总算忍住了。“你都雕塑些什么东西?”
“人。”
“什么样的人?想像中的人或你认识的人?”
奥莉芙犹豫了片刻。“都有。”她望向罗莎,“我做的其中一个是你。”
罗莎端详了她一阵子。“希望你不会想拿钉子去刺那个偶人,”她淡然一笑,“如果依我今天的感受看来,已经有人在施巫术对付我了。”
奥莉芙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不再去理会衣服上的污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罗莎,“你怎么了?”
罗莎这个周末一直精神恍惚,不断地分析,直到头痛欲裂。“没什么,只是头痛。”这倒是事实。她的情况毫无改变。她仍未能挣脱自己筑起的囚笼。
奥莉芙瞪起眼,“改变心意了,不想写那本书了?”
“没有。”
“好,那我们开始吧。”
罗莎按下录音机。“第二次与奥莉芙·马丁交谈。星期一,四月十九日。谈谈霍克斯里警官。奥莉芙,就是逮捕你的那个警官。你和他熟吗?他怎么待你的?”
奥莉芙没有任何诧异的表情。不过,她通常喜怒不形于色。她思索了片刻。“是不是黑头发的那个?我记得他们叫他黑尔。”
罗莎点点头。
“他还好。”
“他有没有对你凶?”
“还好。”她又吸了口烟,隔着桌子,眼神呆滞地望向罗莎。“你和他谈过了?”
“是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看到尸体时吐了出来?”她的音调有点不大一样。是沾沾自喜?罗莎不敢确定,似乎不像是沾沾自喜。
“没有,”她说,“他没提起这件事。”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吐。”沉默了半晌。“我原本想替他们弄点茶,不过茶壶在厨房。”她的眼光移向天花板,或许是自觉说了些无趣的话题。“事实上,我蛮喜欢他的。只有他还和我说几句话,警局其他人当我又聋又哑。他给了我一份三明治。他还好啦。”
罗莎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奥莉芙拿出另一根烟,用原来那根点燃。“他们逮捕我。”
“不是。我指的是在此之前。”
“我打电话到警察局,告诉他们我的地址,说尸体在厨房里。”
“之前呢?”
奥莉芙没有答腔。
罗莎改变策略。“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是星期三。依照你的自白书,你在当天早晨及下午杀死琥珀和你母亲,并将之分尸。”她专注地盯着奥莉芙。“这期间,难道邻居都没听到什么动静前来探视?”
奥莉芙的眼角动了一下,只是微弱的抽动,她脸上肥肉多,很难察觉。“是个男人,对吧?”奥莉芙温和地说。
罗莎满头雾水,“什么男人?”
她臃肿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待在这种地方的好处之一就是:不会有男人来打乱你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受到干扰,丈夫、男友,全都在外头,你不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苦恼痛心。”她撅着嘴回忆着。“你知道,我一向很羡慕修女。如果能与世无争,日子会好过多了。”
罗莎玩弄着手中的铅笔。奥莉芙太机灵了,她想,没办法和她谈她生命中的男人,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她提及她曾堕胎,是否确有此事?“不过却比较没有情趣。”她说。
桌子对面传来一声闷哼。“什么情趣啊?你可知道我父亲的口头禅是什么?‘太不值得了。’他以前没事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母亲被他烦得都快疯了。对你来说,这句话倒是事实。无论你喜欢的人是谁,他显然对你是有百害无一利,太不值得了。”
罗莎在笔记本上涂鸦,她画了一个缩在气球里面的胖嘟嘟的小孩子。莫非堕胎是奥莉芙想像出来的?把琥珀不要的孩子联想成她自己的?沉默了许久,她给那画中的小孩子再描上笑脸,不假思索地说出口。“问题不在于我喜欢的是谁,”她说,“而是我喜欢的是什么。问题是我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我要的是谁。”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那无关紧要。”
再次陷入沉寂,她开始发觉奥莉芙的缄默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是种持久战,想逼她先开口。然后呢?
她决定低头。“我们再回头谈案发当天吧。”她提议。
一双肥胖的手忽然盖在她手上,亲切地抚着她的手指。“我很清楚沮丧的滋味。我经常感到沮丧。如果你闷在心里,它会像癌细胞一样不断扩散,将你吞噬。”
奥莉芙的抚触并没有强制性,只是在表达友谊,是支持和鼓励,而不是威逼和压迫。罗莎也按了按那肥胖温暖的手指表示感谢,然后把手抽回来。她原本要说,不是沮丧,只是工作过度劳累与疲惫,但想想只木然地说:“我也很想做你所做的事,杀人。”沉默了许久。她的告白让她自己震惊,“我不该说这种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4
“为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怀疑我没有勇气杀人。”
奥莉芙凝视着她。“这打消不了你想杀人的念头。”她抽丝剥茧地分析。
“没错。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就没有这种意志了。”她黯然一笑,“我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而有时候,我觉得自杀是惟一的明智选择。”
“为什么?”
“我受到伤害,”罗莎淡然说道,“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伤害。”为什么要向奥莉芙透露这些,而不是像艾黎丝所建议的去找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谈谈?因为奥莉芙可以了解她的感受。
“你想要杀谁?”这问题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振动,像只被敲响的钟。
罗莎盘算着回答是否明智。“我前夫。”她说。
“因为他抛弃了你?”
“不是。”
“他做了什么事?”
罗莎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试图说服我,说我不该恨他。”她诡异地笑了笑。“而我非恨他不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让我活下去的惟一支柱。”
“是的,”奥莉芙说,“我可以理解。”她朝玻璃窗呵了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绞架。“你曾经爱过他。”那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没期待她回答,不过罗莎还是觉得应该答腔。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一定曾经爱过他。”奥莉芙的声音变得像在哼小调,“你没办法恨没有爱过的人,顶多只会不喜欢他,或避开他。真心的仇恨就如同真爱,会吞噬人的。”她用硕大的巴掌把玻璃上的雾气拭去。“我想,”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杀人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罗莎坦承,“有一半时间我精神恍恍惚惚,其他时间则被恨意所缠绕。我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地崩溃。”
奥莉芙耸耸肩。“因为那一直埋藏在你心中。就像我刚才说的,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不利。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样马上可以让你觉得好过些。”
罗莎不以为然,“我曾经是天主教徒。我想我如今仍然算是。”
奥莉芙又掏出一根烟,像参加弥撒领圣餐般虔诚地含在唇间。“执迷不悟,”她喃喃地说,伸手拿火柴,“终究会令人万劫不复。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得到教训了。”她带着同情说,“你需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谈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你以为我会揭你的伤疤,使你再次受伤。”
罗莎点点头。
“你不信任别人。你没有错。信赖别人会自讨苦吃,这事我清楚得很。”
罗莎看着她点烟,“那你自己是对什么执迷不悟?”
她瞥了罗莎一眼,眼神出奇地亲切,但没有回答。
“我可以不用写这本书,你知道,如果你不要我写,我就不写。”
奥莉芙用拇指背抚了抚她稀疏的金发。“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布里吉修女会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去找过她了。”
“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耸耸肩,“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你也会不高兴的。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忽然笑了出来,整张脸眉飞色舞。她看来真是和蔼可亲,罗莎暗暗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她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写。”
“为什么不写?”
罗莎扮了个鬼脸,“我不想让你变成茶余饭后的话柄。”
“我不是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吗?”
“在狱中或许这样,但外头不会。他们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最好不要让人们再想起这件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把这本书写出来?”
“如果你肯告诉我犯案动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们找到我外甥了吗?”最后,奥莉芙开口。
“我看还没有。”罗莎蹙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他?”
奥莉芙畅笑出声。“囚犯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里每个人都是万事通。我们反正闲着没事,总会打听别人的事,人们各有各的法律顾问,我们也都读报纸,而且每个人都会互相交换小道消息。我猜也猜得出来,我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好东西留给家人。”
“我和你的一个邻居交谈过,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奥莉芙点点头。罗莎继续说:“如果我没搞错,据他所说,琥珀的孩子被一个姓勃朗的人领养了,那人后来举家移民澳洲了。我想这就是克鲁先生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好大的地方,名字又很平凡。”她停顿了片刻,但奥莉芙仍闷不吭声。“你为什么想知道?有没有找到他,对你有差别吗?”
“或许。”她沉重地说。
“为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希望能找到他吗?”
门猛然被推开,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间到了,女雕刻家。走吧,该进去了。”警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她们辛苦营建起来的亲密感又化为乌有。罗莎觉得一肚子火,也看得出奥莉芙满脸不悦。不过已错失良机了。
她无奈地眨眨眼。“人们说得没错。当你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下星期再来找你。”奥莉芙撑着臃肿的身躯,蹒跚地起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5
“我父亲很懒,所以才让我母亲在家中发号施令。”她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还有一句名言,也是我母亲最痛恨的一句话,‘如果可以明天做,千万不要今天做。’”她淡然一笑。“结果,当然,他也就越来越没出息。他只知道凭自己的感觉过活,毫无责任感。他应该去读存在主义的。”她说得极为缓慢,“那可以让他知道,人应该积极地作出明智的选择和行动。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掉头离去,拖着那把铁椅子,吃力地和警卫走回囚房。
罗莎纳闷不已,这席话到底暗藏何种玄机?
“怀特太太吗?”
“什么事?”那位少妇把前门稍微推开一点,一手牵着狂吠不已的狗。她像个病美人,脸色苍白,容貌姣好,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头亮丽的金发。
罗莎递出名片,“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你们学校的布里吉修女说,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些讯息。她说你是奥莉芙在校时最亲近的朋友。”
泽乐婷·怀特假装仔细看那张名片,然后退回给她。“恐怕不方便,谢谢。”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基督徒在证道。她准备把门关上。
罗莎伸手顶住门,“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想被牵连。”
“我不会提起你的姓名。”她笑着游说对方,“拜托,怀特太太,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一向保护消息来源。我只想向你打听点消息,不会让你曝光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在书中不会提及,就算有人向我打听,我也不会透露。”她看得出,怀特太太的眼神已经有点动摇。“你打电话向布里吉修女查证一下,”罗莎决定趁热打铁,“她可以替我担保。”
“呃,我想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能谈半小时。我三点半必须去接孩子。”她打开门,把狗拉到一旁。“请进。客厅在左边。我先把布摩关到厨房,否则它会闹得我们没办法交谈。”
罗莎径自走入布置雅致、采光极佳的客厅。一面落地窗可通向阳台。屋外是花木扶疏的庭园,与远方的平畴绿野和牛群融为一体。“这里景观真好。”她在怀特太太过来后说。
“我们能住在这里,真是万幸,”怀特太太自豪地说,“这栋房子的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前任房主因为周转失灵,急需变卖房子,所以价格比原来还便宜两万五千英镑。我们在这里住得惬意极了。”
“那当然,”罗莎亲切地说,“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请坐,”怀特太太优雅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并不是以身为奥莉芙的朋友为耻,”她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谈起此事。公众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一定不肯相信我对那件凶案的始末一无所知。”她端详着自己指甲上涂的油彩。“你知道,在凶案发生时,我已经有三年没与她碰面,案发后也没见过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值得参考的消息。”
罗莎不打算把这段谈话录音,她怕这个妇人会因此而打退堂鼓。“告诉我,她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她说着,取出纸笔。“你们在同一班吗?”
“对,我们都是前段班。”
“你喜欢她吗?”
“不大喜欢。”怀特太太叹了口气,“这么说太不厚道了,对不对?听着,你一定不能提起我的姓名,好吗?我是说,如果你让我曝光,我就不再说下去了。我不想让奥莉芙知道我对她的真实看法。那很伤感情。”
当然伤感情了,罗莎想,但你又为什么会在乎呢?她从公事包中取出几张印有自己地址的信纸,写了几行字,然后签署画押。“‘我,罗莎琳·蕾伊,住在上述地址,同意将泽乐婷·怀特太太所提供的资料当做机密,无论在口头上或书面上,目前或日后,都不会透露她是我的消息来源。’好了,这样可以吗?”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果我违约,你可以告我,要我赔偿一笔天文数字。”
“噢,她一定猜得出来是我。反正,在学校时会跟她交谈的就只有我一个。”她收下那张契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天,真是优柔寡断!罗莎不禁想到,奥莉芙想必早已看出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了。“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会怎么使用你提供的消息,你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刚才说你不大喜欢她。我在书中就会写:‘奥莉芙在校时人缘不佳。’这样你能接受吗?”
怀特太太脸色开朗了些,“噢,可以。反正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好。她为什么人缘那么差?”
“她一直与人格格不入,我觉得。”
“为什么?”
“噢,真是,”怀特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她很胖吧。”
这段访谈恐怕会像拔牙一样了,既缓慢又痛苦。“她是否曾试着交朋友,或是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她一向默不作声,你知道,就是在别人聊天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都不喜欢她那种样子。老实说,我们都很怕她。她比我们高大许多。”
“那是你怕她的惟一原因吗?她的身材?”
怀特太太回忆了许久。“应该是整体的感觉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很安静。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别人交谈时,一回头却看到她就站在你身后,盯着你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5
“她会不会以大欺小?”
“只有在她们欺负琥珀时才会。”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不会。大家都很喜欢琥珀。”
罗莎用铅笔头敲打着牙齿。“你说在校时奥莉芙只和你交谈。你们都谈些什么?”
怀特太太扯弄着裙子。“就是闲聊吧。”她答不上来。
“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女生喜欢聊的那些?”
“嗯,应该是吧。”
罗莎追根究底。“所以你们就会聊些关于性、男生、衣服、化妆之类的?”
“呃,是吧。”怀特太太说。
“这一点令人很难以置信,怀特太太。除非她在这十年间有了剧烈的转变。你也知道,我去见过她。她对琐事毫无兴趣,也不喜欢谈她自己。她只想知道我的事,和我在做什么。”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在牢中,而你是她惟一的访客。”
“事实上,我不是。而且我听说,在有人去探视时,大部分犯人的表现都与她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因为那是他们可以博取同情的惟一机会。”她扬起一条眉毛,推论着,“我想奥莉芙生性就喜欢对和她交谈的人追根究底。我怀疑她是不是以前就有这种习惯,所以你们都不大喜欢她。或许你们认为她太爱问东问西。”老天保佑,希望我的推断没错,罗莎想着,因为这位怀特太太毫无主见,一问三不知。
“真好笑,”怀特太太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的确常问东问西的。她总想打听我父母是不是常牵手、接吻之类的,还想知道我有没有听过他们做爱。”她撅了撅嘴。“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大喜欢她。她老是想打听我父母多久做爱一次,而且她在问时还会把脸凑过来,紧盯着我瞧。”她的身体打了个颤。“我一向痛恨她那种样子。她的眼神很贪婪。”
“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父母的事?”怀特太太嗤之以鼻,“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了。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她问起时,我总是说,有啊,他们昨天晚上做爱了,借此打发她。大家都这么做。后来这种问答变成一种滑稽的游戏。”
“她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怀特太太耸耸肩,“我一直认为她满脑子邪念。我们村子里有个女人就是那样。她每次遇到人时,第一句话就是问:有没有什么八卦?而且问的时候眼睛都会一亮,我厌恶那种模样。当然,真有事也没有人会告诉她。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罗莎思索了片刻。“奥莉芙的父母会接吻和搂抱吗?”
“天啊,不会!”
“你说得很肯定。”
“当然啦。他们彼此嫌恶。我母亲说,他们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因为他太懒了,不想搬走,而她又贪图他的钱财,不想让他走。”
“这么说,奥莉芙是想确认?”
“什么?”
“她向你打听你父母是否会亲热时,”罗莎冷静地说,“她是想借此作个确认。那可怜的孩子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她的父母会处不来。”
“噢,”怀特太太惊讶地说,“你这么想吗?”她撅了撅嘴。“不对,”她说,“我确信你的推论不对。她只是想打听关于性方面的问题。我告诉你,她的眼神看来色迷迷的。”
罗莎不想再谈这话题。“她会说谎吗?”
“会啊,那是另一个特点。”前尘往事似乎一瞬间全涌入她的脑海。“她总是在说谎。真奇怪,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你知道,到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她都撒些什么谎?”
“什么谎都有。”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于她自己?别人?她父母?”
“什么都有。”她看出罗莎满脸不耐烦。“唉,真是,这很难解释。她总是会瞎掰一堆故事。我是说,她一开口,就会掰一堆的故事。呃,我想想看。她常会掰些根本子虚乌有的男朋友;还说他们全家在暑假时到法国度假,其实根本就是待在家里了;她还一直提到她养的狗,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没有养狗。”她扮了个鬼脸。“而且她也常常作弊。这一点很令人厌烦。她会趁你不注意把你的作业本偷走,抄袭你的点子据为己有。”
“不过,她很聪明,对吧?她的毕业成绩优异。”
“她每一科都及格了没错,不过我不觉得她的成绩有什么好炫耀的。”她的口气有些酸溜溜。“如果她真的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我母亲说,她到派狄超市购物时,每次遇到奥莉芙替她结账,就觉得很别扭。”
罗莎把眼光从那苍白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的景致。她缄默了许久,在心中盘算着。她想,自己或许猜错了。然而……然而她似乎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奥莉芙当年是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奥莉芙显然和你最亲近,或许,除了她妹妹之外。你想这是为什么?”
“噢,老天,我毫无概念。我母亲说,是因为我让她想起琥珀。我自己没那种感觉,不过看过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人都说,琥珀看来比较像是我妹妹,而不像奥莉芙的。”她又陷入回忆中。“或许我母亲说得没错。在琥珀也入学后,奥莉芙就很少和我跟进跟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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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0 17:36
“那你一定松了口气。”很明显,她话中带刺,幸好怀特太太浑然不觉。
“我也这么想。除了一点———”她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奥莉芙和我在一起时,没人敢捉弄我。”
罗莎凝视了她许久。“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十分呵护琥珀。”
“没错。不过,琥珀的人缘本来就很好。”
“为什么?”
怀特太太耸耸肩,“她很亲切。”
罗莎忽然笑了出来,“老实说,琥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了。她听起来好得像是仙女下凡。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噢,这个,”她蹙眉回忆着,“我母亲说,那是因为她对人百依百顺。别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介意。当然,她还笑口常开。”
罗莎在笔记本上画着胖嘟嘟的小孩,想着那不受欢迎的胎儿。“她是怎么对人百依百顺的?”
“我想她是想讨好别人吧。都是些小事情,像是把铅笔借人啦,替修女跑腿打杂之类的。我有一次需要一件干净的运动服来参加网球比赛,穿的就是琥珀的。就是这样的事。”
“不用跟她借?”
怀特太太有点意外,她红着脸说:“不必,用琥珀的东西不必开口借。她从不介意。不过奥莉芙倒是会因此来兴师问罪。她就曾为了那件运动服的事大发雷霆。”她看了时钟一眼,“我得走了,快迟到了。”她站起身,“我恐怕没能帮上什么忙。”
“正好相反,”罗莎说着,也站起来,“你帮了个大忙,感激不尽。”
她们一起走到门口。
“你难道都不会觉得奇怪,”罗莎在怀特太太开门时问,“奥莉芙怎么会杀了她妹妹?”
“呃,会啊,当然会。我觉得很震惊。”
“会不会震惊到怀疑是否真是她杀的?照你所说,她们姐妹情深,她似乎不可能这么做。”
灰色的大眼眸游移不决地转动着。“是很奇怪。我母亲也一直这么说。不过如果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她习惯于保护别人。”她友善地笑了笑。“你想,令堂是否愿意与我谈谈?”
“噢,老天,愿意才怪。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我在学校时曾和奥莉芙交往。”
“能否请你问问看?如果她愿意,请打名片上的电话通知我。”
怀特太太摇摇头,“那只是浪费时间。她不会同意的。”
“好吧。”罗莎走出门,站在碎石路上。“这间房子好雅致。”她热切地说着,抬头望向门廊上的爬藤植物。“你以前住在哪里?”
怀特太太夸张地皱着眉,“在道林顿郊区的一间烂公寓中。”
罗莎笑了,“这么说,搬到这儿来算是一种文化的冲击了。”她打开车门,“你回过道林顿吗?”
“噢,回过啊,”怀特太太说,“我父母还住在那儿。我一个星期探望他们一次。”
罗莎把手提袋和公事包丢到后座。“他们一定很以你为荣。”她伸出手,“谢谢你提供了宝贵的时间,怀特太太,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地使用你所提供的资料。”她俯身跨入驾驶座,把车门带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她把车窗摇下,满脸真诚地问道,“能否请教一下你的娘家姓?这样我可以从布里吉修女提供的名单中剔除你的名字,免得不知道是同一个人而再次来麻烦你。”
“赫伍德。”怀特太太毫不犹豫地说。
罗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赫伍德家。她先开车到道林顿区的图书馆,查阅当地的电话簿。她查到了三个姓赫伍德的人家。她把三个电话号码都抄了下来,在一座公共电话亭依次打去查证,表示自己是泽乐婷的老朋友,想找她聊天。前两家都表示没有这个人,最后一家,是位男士接的,告诉她泽乐婷已经嫁到怀特家了,如今住在武陵村。他把泽乐婷的电话号码告诉罗莎,并很亲切地说,很高兴能与她再次交谈。罗莎笑着放下听筒。她想,怀特太太应该不是遗传自母亲,而是父亲。
在赫伍德太太拉开保险链打开门时,罗莎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赫伍德太太狐疑地望着罗莎,“什么事?”
“赫伍德太太?”
“是的。”
罗莎原已拟好了简单的开场白,不过,在看到赫伍德太太冷峻的眼神后,决定打消原意。巴结与客套这一招对赫伍德太太显然无效。“对不起,我是用计套你女儿和你先生,才查出府上的地址,”她淡然一笑,“我叫———”
“罗莎琳·蕾伊,你在写一本关于奥莉芙的书。我知道。我刚才正在和泽乐婷通电话。她一下子就想到是你了。很抱歉,不过我帮不上忙,我和那女孩不熟。”不过她仍没把门关上。不知何故———好奇?———她仍留在原地。
“至少比我熟,赫伍德太太。”
“不过我并不想写关于她的书,小姑娘。”
“就算你认为她是无辜的,也一样?”
赫伍德太太没有答腔。
“万一不是她做的呢?你曾这么想过,对吗?”
“不关我的事。”她开始准备关门了。
“不然是谁的事?”罗莎心中忽然升起无名怒火,继续追问。“你女儿描述了两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其中一个借着撒谎欺瞒来强化自己的信心,另一个则不敢向别人说不,以免别人不喜欢她。她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使她们变成这样?当时你又在哪里?大家都在哪里?她们两姐妹只能相依为命。”她从门缝里看到赫伍德太太紧绷的嘴唇,她不屑地摇摇头。“恐怕是你女儿误导了我。我是听了她的说法,才会以为你是个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她冷笑着说,“看来你也只是个伪善者。再见,赫伍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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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伍德太太不耐烦地闷哼了声,“你还是进来吧,不过我警告你,我要求你在发表这次谈话的记录前,先让我过目。我可不会让你把你对奥莉芙的个人观点强加到我头上。”
罗莎拿出录音机。“我会把整个访谈过程录音。如果你自己也有录音机,你也可以同时录音,不然我就转录一盘寄给你。”
赫伍德太太点头表示同意,打开门,“我们自己有录音机。我去弄茶,我老公会把录音机准备好。请进,请先把鞋底擦一擦。”
十分钟后,他们都已就绪。局面完全由赫伍德太太掌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把我记得的部分全告诉你,等我说完你再提问题。同意吗?”
“同意。”
“我说我和奥莉芙不熟,那是事实。她到过我家五六次,其中两次是参加泽乐婷的生日庆祝会,其他三四次是喝茶。我不大喜欢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和她很难交谈,她也没有幽默感,老实说,她根本就没有吸引力。这么说听起来或许很不厚道,不过话说回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想装也装不出来。在她和泽乐婷的友谊无疾而终后,我并不觉得遗憾。”她停下来回忆往事。
“之后,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再也没到我们家来。当然,我听过她的事,泽乐婷和她同学告诉我的。我对她的印象和你刚才说的相差不远———一个悲伤、没人爱,也不可爱的小孩,只能借着吹嘘到外国度假以及有男朋友来掩饰心头的寂寞。我想,她喜欢撒谎,是因为她母亲不断逼她要表现出众,她大吃大喝或许也是同一个原因。她小时候就胖嘟嘟的,进入青春期后,大吃大喝的习惯变得近乎病态。我听泽乐婷说,她常到学校厨房偷东西吃,而且一拿到就整个塞进嘴中,像是怕没吃完就被抢走似的。”
“我想,你一定会把这种行为解释成是问题家庭的征兆。”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罗莎,罗莎也点头认同。“没错,我也有同感。那太反常,连琥珀的百依百顺也不是正常现象。我必须强调,我没目睹过奥莉芙大吃大喝或琥珀的百依百顺,这些都是听泽乐婷和她朋友说的。不过我对她们的古怪行径还是有点忧心,因为有几次我到学校接泽乐婷时,见过吉宛和罗伯·马丁夫妇,泽乐婷也到过他们家。这对夫妇很奇怪,他们很少交谈。他住在他们家一楼的后厢房,她和两个女儿却住在前面卧房。据我所知,夫妻俩是透过奥莉芙和琥珀来沟通。”她看到罗莎诧异的表情,于是顿了一下,“没有人跟你说起这件事?”
罗莎摇头。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当然,她在人前会装做若无其事。老实说,要不是泽乐婷告诉我,她看到马丁先生的书房中有张床,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夫妻是貌合神离。”她蹙着眉。“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对不对?一旦开始怀疑,所见所闻都会证实你的怀疑。他们从不同进同出,惟一的例外是参加家长会,不过那时他们之间也总是夹着其他人,通常是学校的老师。”她不大自在地笑了笑。“我以前常常观察他们,你知道,没有恶意———我老公可以证实这一点———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推测是否错了。”她摇摇头。“我的结论是,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他们不只是互不交谈,简直就是形同陌路,连抚触、交换个眼色都没有。你想,那合理吗?”
“噢,是的,”罗莎充满感情地说,“恨意与爱意一样,有强烈的身体语言。”
“我想,问题出在她身上。我一直在猜一定是他有外遇,被她发现了,不过我要强调,这只是我的揣测。他长得很帅,很好相处,当然,他也在外头工作。而她,就我所知,根本连个朋友都没有,或许有几个点头之交,不过很少有人去找她。她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真的蛮讨人厌的。不是那种让人有好感的类型。”
赫伍德太太看着罗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刚才问我,当他们家问题丛生时,我人在哪里?亲爱的,我在带自己的孩子啊。如果你自己有小孩,你就知道照顾小孩已经够辛苦了,哪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当时没有出面表达意见,我现在的确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老实说,我又能怎么样?反正,我觉得那是学校的责任。”她把双手一摊,“不过话说回来,当个事后诸葛亮太容易了,当时谁能料到奥莉芙会作出这种事来?我不认为有人能认识到,她承受了多么严重的情绪困扰。”她把手垂下来,摆在腿上,无奈地望着她先生。
赫伍德先生沉思了许久。“然而,”他缓缓地说,“我们实在没必要假装真认为她杀了琥珀。我曾为这事到警察局去,你知道,我告诉他们,不大可能是她杀的。他们说我的质疑是过时的资料。”他闷哼了一声。“当然,他们说得也没错,我们和他们家已经五年多没来往了,而且那五年间,两姐妹或许早已反目成仇。”他缄默了。
“如果琥珀不是奥莉芙杀的,”罗莎追问,“那会是谁杀的?”
“吉宛,”他忽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他抚了抚苍白的头发。“我们认为,奥莉芙进门时,撞见她母亲用棍子痛打琥珀。她一向呵护妹妹,看到这一幕,足以让她发狂了。”
“吉宛会做这种事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们一直都这么想,”赫伍德先生说,“她对琥珀一向没好感,或许是因为琥珀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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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0 17:37
“警方怎么说?”罗莎问。
“我猜罗伯曾向警方提出和我们相同的看法,不过在警方讯问奥莉芙时,她否认了。”
罗莎望着他,“你是说,奥莉芙的父亲曾经告诉警方,他认为他太太打死了自己的幼女,然后奥莉芙杀了她母亲?”
他点点头。
“天啊!”她吁了口气。“他的法律顾问对此只字未提。”罗莎思索了一阵子。“这么说,吉宛以前一定痛打过琥珀,否则他无凭无据,不可能提出这样的指控,对吧?”
“或许他只是和我们一样,不相信奥莉芙会杀琥珀。”
罗莎咬着指甲,望着地毯。“她在自白书中说,她和她妹妹感情一向不睦。好,如果说她们离校几年后,感情越来越疏远,这一点我可以接受;可如果连她自己的父亲都认为,她们的感情仍很亲密,奥莉芙才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弑母,那我就不相信她们真的感情不睦了。”她摇摇头,“我相信奥莉芙的律师一定没听说过这件事。那可怜的律师原本打算替她辩护,但证据太薄弱。”她望向他们。“罗伯·马丁后来为什么放弃了?他为什么让她提出有罪自诉?依照她的说法,她这么做,是使他免于承受审判过程的痛苦。”
赫伍德先生摇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案发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他。也许,他后来也相信她有罪了。”他揉搓着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我们大家所面临的问题是,很难接受我们所认识的人可能犯下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或许那正显示了我们的判断力有多么不可靠。我们在案发前就认识她了。我想,你应该是在案发后才认识她的。无论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认识她,我们都看不出她有多少性格上的缺陷,足以让她杀妹弑母,我们只想找借口。不过,我想,到头来还是找不出任何借口的。她并不是在警方的逼供刑讯下写下自白书的。就我所知,他们反倒要她别急着写,等她的法律顾问在场时再说。”
罗莎蹙眉,“不过你仍然觉得很困惑。”
他淡然一笑,“只有在有人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时才会。我们早已将它抛到脑后。她签下自白书,俯首认罪了,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替人顶罪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罗莎反驳,“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经常撒谎。你们和你们的女儿也都提起她撒过的谎。你们凭什么认为,她这次说的就是实话?”
他们哑口无言。
“对不起,”罗莎歉然地笑着说,“我无意和你们抬杠。我只是想找出真相。有太多疑点,令人没办法信服。我是说,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继续住在那栋凶宅?照理说,他应该巴不得搬得越远越好。”
“你必须和警方谈谈,”赫伍德太太说,“他们知道得最清楚。”
“没错,”罗莎平静地说,“非找他们谈不可。”她把咖啡杯摆回桌上。“我能否再问三个问题?问完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第一,你们能否想到,有什么人能提供我消息的?”
赫伍德太太摇头,“在她离校后,我对她的事真的就不大清楚了。你必须去找她的同事谈谈才行。”
“也好。其次,你们可知道琥珀在十三岁时生了个孩子?”她看得出他们满脸诧异。
“天啊!”赫伍德太太说。
“是很令人震惊。第三……”她停了一阵子,回忆起狄兹律师听了也是大吃一惊的可笑反应。“第三,”她正色继续说下去,“吉宛曾劝奥莉芙堕胎。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赫伍德太太沉思片刻。“是不是一九八七年初的事?”
罗莎不确定该如何回答,只点点头。
“我当时正好因经期不顺而苦恼不已,”赫伍德太太坦然地说,“我在医院无意间遇见了奥莉芙和吉宛。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吉宛急着想避开,她试图装成是自己去作妇科检查,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是奥莉芙有问题。那可怜的女孩泪流满面。”她不以为然地啧啧作声。“不让她生下来真是不应该。当然,那也可能是凶案的原因。案发的日期一定是她原本的预产期。怪不得她会情绪失控。”
罗莎开车再次回到列凡路。这次,二十二号的房门半开着,一个少妇在庭园中修剪树枝。罗莎把车停妥,走了下来。“嗨!”她举手打招呼。她希望先友善地见个面,可以使这位少妇不会像她的邻居一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叫罗莎琳·蕾伊,前几天来过,不过你不在家。我知道你时间很宝贵,所以我不会打断你的工作,你能否边工作边和我聊聊?”
少妇耸耸肩,继续修剪。“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甚至宗教,那你是浪费时间。”
“我想谈谈你的房子。”
“噢,老天!”那少妇鄙夷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买下那栋鬼房子。你是什么人?来做灵异研究的吗?那些灵媒全是些神经病。他们似乎认为,我们家的厨房充斥着那些可怕的东西。”
“不是,我的目的一点都不灵异。我在写一本书,关于奥莉芙·马丁案件的后续报道。”
“为什么?”
“有若干令人费解的疑团。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住在这里?”
“你要我回答这种问题?”她轻蔑地说,“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在我们搬进来之前,他早已作古了。你应该找海斯老伯谈———”她把头转向隔壁示意,“只有他认得那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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