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英]米涅·渥特丝
女作家罗莎琳受命采访一名绰号为“女雕刻家”的罪犯奥莉芙·马丁,她被控?s母杀妹,并丧尽天良地将她们分尸。在与奥莉芙的会面中,罗莎琳感到此案疑点重重,她决定再次调查,发现奥莉芙当年的邻居仓皇搬走,旧日同学闪烁其辞,办案警官鼻青脸肿……罗莎琳孤身进入一间空荡荡的诡异餐厅,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事实的真相又是什么?
当年邪恶的隐私,如今贪婪的阴谋,同性恋、偷情、凶杀,连同人性中埋藏的所有阴暗角落,终于被一一揭开。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
作者:[英]米涅·渥特丝
引子
心狠手辣,判刑二十五年
昨日,在温彻斯特皇冠法院,住在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的奥莉芙·马丁,二十三岁,因心狠手辣,弑母杀妹,被处以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法官将马丁形容成“丧心病狂的怪物”,说她对两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妇女做出此种残暴行为,罪无可赦。逆女弑母是最丧尽天良的罪行,应当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残害姐妹也是天理难容的恶行。“马丁对被害人尸体的残害,”法官接着表示,“是野蛮而无法原谅的亵渎,将成为犯罪史上最邪恶的罪行。”马丁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判决……
《南方前锋论坛报》
一九八八年一月 看着她靠近,人们都会厌恶得不寒而栗。她是个外貌怪异的女人,臃肿痴肥,从硕大的躯体上冒出来的四肢和头部看起来有点畸形,小得不成比例,像是事后才补上去的。污秽的金发又湿又稀地黏附在头皮上,腋窝处有片黑色的汗渍。显然,她走起路来很费力。她拖着脚掌缓步而行,肥胖的大腿使她的双腿往外张开,站都站不稳。
她的动作无论多细微,都会移动肌肉重心,使她的衣服绷得几乎要迸裂。她身上似乎一无可取之处。就连她深蓝色的眼睛,也被堆满油脂又斑痕点点的惨白眼睑给覆盖得几乎无法辨识。
离奇的是,事隔多年,她仍然令人侧目。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人看着她沿走廊走过来时,都像是初开眼界一般。他们为什么会看得瞠目结舌?只是因为一个身高一米七八、体重超过一百六十五公斤的肥胖妇女的身材?她的恶名昭彰?厌恶?没有人露出笑容,大部分人都表情木然地看着她走过,担心或许会引起她的注意。她把她母亲和妹妹碎尸万段,然后把那些碎块在厨房地板上重新拼成血肉模糊的抽象图案。看过她的人很少能忘掉这一点。在法庭内旁听她被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大众,对骇人听闻的案情和她庞大的身躯都印象深刻。除了案件本身令人瞩目外,她自诉有罪并拒绝答辩,也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她在监狱内被取了个绰号:女雕刻家。她本名叫奥莉芙·马丁。
罗莎琳·蕾伊在会客室门口等着,她的舌头在口腔内侧抹着圈。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奥莉芙的邪灵已经潜然逼近并碰触到她了。我的天,她暗暗想着,我熬不下去了。这种思绪使她如临大敌。当然,她已别无选择。她到监狱会客,狱门已把她锁住,锁得和囚禁罪犯一样牢固。她用颤抖的手按住不由自主地抽搐的大腿。她那只空空洞洞的公事包像在高声嘲笑她太过草率,以为与奥莉芙交谈能与其他人一样;除了公事包,她什么都没带,这也说明她对这次会晤准备不周。她万万没有料到,恐惧感会使她茫无头绪。
“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父亲四十一下。”这首童谣在她脑中回荡,无休无止、麻木不仁地一再重复。“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妹妹四十一下……”
罗莎迎上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好,奥莉芙。我叫罗莎琳·蕾伊,总算能和你见面了。”她伸出手,与对方热络地握着,或许是希望借此表现自己的毫无成见,向她示好,以掩饰心头的嫌恶。奥莉芙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毫无反应的手指短暂地一拂而过。“谢谢你,”罗莎匆匆地向一旁监护的警卫说,“接下来由我处理。监狱长允许我们交谈一小时。”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主意了。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我熬不下去了!
穿制服的女警卫耸耸肩。“好。”她把提在手中的一把焊接铁椅随手摆在地上,用椅子撑着膝盖维持平衡。“你会需要这个的。她一坐下去,里面的任何一张椅子都会被压垮。”她友善地笑了笑。一个迷人的女人。“她去年上厕所时曾卡在马桶座里,劳动了四名壮汉才把她拖出来。你自己一定没办法把她拉出来。”
罗莎笨手笨脚地把那张椅子拖到门口。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利,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被迫投降敌营。而奥莉芙对她的威胁感远非那警卫所能比拟。“你会看到,我在这次面谈时使用录音机,”她正色说着,紧张兮兮,也顾不得拐弯抹角。“监狱长已经答应了。我相信那是法令所允许的。”
沉默半晌。警卫扬起一条眉毛。“我无所谓。想必已经有人征求过女雕刻家的同意了。如果有任何问题,例如,她强烈反对,”她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喉咙,然后敲敲门边的玻璃,警卫可隔着窗户清楚地看到房内,“你就敲窗户。当然,如果她让你敲的话。”她冷冷地笑了笑。“我希望你已经读过我们的规定了。你不能带东西进去给她,也不能带任何东西出来。她可以在会客室抽你的烟,但不能带回囚室内。未经监狱长同意,你不能传口信给她,也不能替她传话。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请教任何一位警卫。清楚了吗?”
贱人,罗莎没好气地想着。“是的,谢谢你。”但是她感受到的当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害怕与这个身上有股肥胖女人汗臭的畸形怪物关在这么个密闭空间里,而且对方那臃肿无比的脸上还毫无表情。
“好了。”那警卫离去时朝一个同事挤眉弄眼一番。罗莎瞪着她的背影。“进来吧,奥莉芙。”她故意选择离门口最远的椅子,那代表信任。她紧张得直想上洗手间。
写那本书的构想,起因于她的经纪人提出的最后通牒。“你的出版商已经打算与你断绝关系了,罗莎。他的说辞是:‘我给她一个星期,找个有卖点的题材,如果找不出来,我就把她从往来名单中剔除。’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逼你,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艾黎丝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觉得指责罗莎就像拿自己的头撞砖墙,既痛苦又完全于事无补。她知道,她是罗莎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有时这么想。罗莎在她自己身旁筑起藩篱,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最不屈不挠的人才不会被吓退。最近,大家几乎都已经懒得再对她嘘寒问暖了。艾黎丝暗自叹了口气,开口叮嘱,“听着,亲爱的,你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闷在家里,真的很不健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上回的建议?” 罗莎根本充耳不闻。“对不起。”她低声说着,眼神慌乱、茫然。她看出了艾黎丝脸上的怒容,于是逼自己专心聆听。她想,艾黎丝又在说教了。可是,罗莎想,她这又是何苦?别人的关心真令人心烦,对她以及关心她的人都一样。
“你给我推荐的那个精神科医生打电话了没有?”艾黎丝直率地质问。
“没有,没有这个必要。我没事。”她打量着那张装扮得洁白无瑕的容颜,十五年来这张面庞几乎没变。以前曾有人告诉艾黎丝·菲汀,她长得很像《埃及艳后》中的伊丽莎白·泰勒。“一个星期太匆促了,”罗莎说,意指她的出版商,“告诉他要一个月。”
艾黎丝取出一张纸条摆在桌上。“你恐怕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了。他甚至不打算给你选择的余地,他就是要奥莉芙·马丁。这是她的法律顾问的姓名和地址。去查查她为什么没有被送到布罗德莫①或兰普顿。查查她为什么拒绝委托辩护律师。最重要的是,去打听她到底为什么犯下这件案子,其中必有隐情。”她看着罗莎深锁双眉,于是耸耸肩。“我知道。这不是你擅长的题材,可这也是你自己找来的。我已经叮了你几个月,你要交出个故事大纲来。如今只能写这个,否则就没得写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如果你肯写,一定可以畅销,如果你嫌这种题材太哗众取宠而拒写,那他就有很好的借口可以甩掉你了。”
罗莎的反应令她吃了一惊。“好。”她淡然地说,把那张纸条塞入公事包里。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
“为什么?”
“因为那些小报把你自己的事写得极尽哗众取宠之能事。”
罗莎耸耸肩。“或许也该有人出面,让他们知道如何有尊严地处理人类的悲剧。”当然,她不会写这种题材的,她也不打算再写任何题材了,不过,她朝艾黎丝笑了笑,让她安心。“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女杀人犯。”
罗莎提交了与奥莉芙·马丁会面搜集资料的申请书,由狱方将其转呈内政部。几个星期后,她才接到一个官员勉强同意的回函。奥莉芙虽然同意会客,但保留无需任何理由即可随时取消的权利。函中强调,会面的前提是,不得违反监狱的规矩,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以监狱长的话为准,如果造成监狱纪律方面的困扰,罗莎琳必须全权负责。
罗莎发觉她很难正视奥莉芙。自身的教养和奥利芙的奇丑无比,都使罗莎无法盯着对方看。那张穷凶极恶的脸面无表情,十分漠然,使她不断把眼光移开,有如奶油滑过烤马铃薯一般。奥莉芙则贪婪地望着罗莎。罗莎对她而言算是个新奇的经验,奥莉芙很少有访客,尤其是并非为了传教而热忱前来的访客。况且,罗莎迷人的外表原本就让人百看不厌。
罗莎招呼她就座后,朝录音机指了指。“如果你还记得,我曾在第二封信中提起过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监狱长应该是在你同意下才允许我这么做的。”她的声音太过高亢。
奥莉芙耸耸肩表示同意。
“那么说,你不反对了?”
摇头。
“好。那我就开机了。日期,星期一,四月十二日。与奥莉芙·马丁交谈。”她翻阅着她的问题大纲。“我们先从个人资料开始。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没答腔。
罗莎强打精神,带着微笑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好吧,”她说,“这些枝节问题我早有资料了。我们看看。一九XX年九月八日,那表示你今年二十八岁。没错吧?”没反应。“你出生在南安普敦市,是吉宛与罗伯·马丁夫妇的长女。你妹妹琥珀小你两岁,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五日。你喜欢妹妹吗?还是宁可有个弟弟?”对方闷不吭声。
这次罗莎没再望过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女人沉重的眼光。“你父母一定很喜欢色彩①。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不知道会取什么名字?”她紧张地格格笑出了声。“大红?赤黄?或许第二胎是个女生也是件好事。”她嫌恶地听着自己自言自语。可恶!我何苦答应做这种鬼差事!她的膀胱胀痛起来。
一根肥胖的手指伸了过来,按掉录音机。罗莎吓得魂不附体。“不用怕,”一种极有教养的低沉声调说,“刚才韩德森小姐是逗着你玩的,她们都知道我其实没有暴力倾向,否则我早就被送到布罗德莫服刑了。”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声音。是笑声?罗莎不能确定。“事实上,我与常人有一样的反应。”那根手指仍在按键上。“你知道,对某事不满时,我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会表达出来。”那根手指移到“录音”键上,然后轻轻按下去。“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会为他取名为耶律米,纪念我外公,与色彩无关。事实上,琥珀的本名是爱莉森。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蛮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不理。她美极了。”
罗莎静默了半晌,等自己确信能控制声音了才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每个人一开始都会怕我。”
“这会不会使你心烦?”
那女人臃肿的眼眶里闪过一丝笑意。“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烦?” “会。”
“那就好。你有烟吗?”
“当然。”罗莎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连火柴一起推到桌子的另一头。“你请便,我不抽烟。”
“如果你也坐牢,就会想抽烟了。这里面每个人都抽。”她笨拙地伸手掏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你多大了?”
“三十六。”
“结婚了?”
“离婚了。”
“有孩子?”
罗莎摇摇头。“我不是贤妻良母型的。”
“所以才离婚?”
“也许吧。我的事业心太强。我们是好聚好散,互道珍重后才各奔前程的。”好怪,她想,自己竟然在奥莉芙面前强颜欢笑。如果经常说同一句谎话,到头来它会像真有其事。只有在偶尔失神时,她才以为自己仍在家中搂着那温热的身躯欢笑,这时她才会觉得痛心。
奥莉芙吐了个烟圈。“我很喜欢孩子。有一次怀孕了,我母亲劝我把孩子拿掉。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这么做。我一直在想,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常常想像我的孩子。”她的眼光顺着袅袅升起的烟慢慢抬起,望了一阵子天花板。“可怜的小东西。我听这里面一个女人说,他们把胎儿丢进臭水沟———你知道,在他们把孩子拿出来之后。”
罗莎望着奥利芙那肥厚的湿唇吸着细小的香烟,想像着胎儿从子宫中被吸出来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是指丢入臭水沟?”
“不是。我不知道你曾堕胎。”
奥莉芙仍面无表情,“你对我知道些什么?”
“不多。”
“你都向谁打听过?”
“你的法律顾问。”
她的胸腔发出奇怪的咻咻声,“我不知道我有法律顾问。”
“彼得·克鲁。”罗莎蹙着眉说,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封信。
“噢,他啊,”奥莉芙毫不掩饰她的不满,不屑地说,“他是个人渣。”
“他在这封信上说,他是你的法律顾问。”
“是吗?政府说他们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有四年没他的消息了。他当时提议,让我到布罗德莫服刑,我叫他滚蛋。惹人厌的小浑蛋。他不喜欢我。如果他能证明我精神异常,他一定会乐不可支。”
“他说,”罗莎浏览了那封信,“哦,对了,在这里。‘不幸奥莉芙无法把握机会,申诉请求减轻刑责,让她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她在里面顶多只要待十五年。在我看来,显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上淌着汗,如果有问题,如果奥利芙强烈反对……在奥莉芙面前读这种信,她疯了不成?她心虚地笑了笑。
“老实说,其他的都是些枝节问题。”
“‘在我看来,奥莉芙显然已经精神异常,或许已经到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的地步。’信上是这么说的吧?”奥莉芙把仍未熄灭的烟蒂竖在桌上,又掏出一支。“我不会说我毫不动心。如果能让法官接受我在犯案时暂时精神失常的说法,如今我或许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精神分析报告?”罗莎摇摇头。“除了无法抑制想进食的冲动被视为不正常外———一位精神科医生称之为严重自虐倾向———我被归类为‘正常’。”她大笑着把火柴吹熄。“谁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你的心理障碍或许比我还多,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被归在心理正常这一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莎魂不守舍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我是深恐他们会诊断出什么来,才不敢去就诊。
“在这种地方,自然会习惯这种事。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不想闲着,而且与弑母案的凶手交谈,也比和无聊的忧郁症老人交谈有趣多了。我总共接受过五个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他们很喜欢替人贴标签,那会使他们在理清我们的问题时,比较容易建档。我替他们制造了问题。我很正常,却有危险性,所以他们该如何安置我?开放式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他们怕我越狱再次犯案。公众不会喜欢的。”
罗莎拿着那封信,“你曾心动过?如果觉得有机会早点出狱,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奥莉芙没有立刻回答,她抚平了大腿处的囚袍。“我们都会作出选择。或许选择不见得都是对的,不过,一旦决定了,也只好认了。我入狱前很无知。如今我学乖了。”她深深吸了口烟。“精神科医生、警官、警卫、法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权在握的人可以全权掌控我的生活。如果我请求减刑,他们会说,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悔改,然后把门一锁,把钥匙丢开。当时我觉得,与正常人在一起关二十五年,比跟疯子在一起关一辈子好多了。”
“现在你怎么想?”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对吧?这里面也关过许多疯子,后来他们被转走了。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大都懂得怎样苦中作乐。”她把手中的烟又竖在第一支旁边。
“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像正常人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人。如果你长得像我一样,你就会对这一点谢天谢地了。”她透过稀疏的金黄色睫毛打量着罗莎。
“我并不是说,如果对这套制度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就会作不同的选择。我仍然认为,如果我明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道德的。” 罗莎不予置评。面对这么一个把母亲与妹妹分尸,还冷静地分析提出减刑申诉是否合乎道德的女人,有什么话好说呢?
奥莉芙猜透了她的心事,又咻咻地笑出声来,“我觉得那很合理。依我自己的标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触犯的只是法律,只是由社会所制定的规范。”
她最后这句话显然有引用圣经典故的意味,罗莎猛然想起今天是复活节的第二天。“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是异教徒。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崇拜太阳很合理,崇拜不可捉摸的神则不然。”
“耶稣基督呢?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
“不过他也不是上帝。”奥莉芙耸耸肩,“他是个先知,像雷格厄姆牧师。你能接受三位一体那种狗屁论调吗?我是说,要么就只有一个神,否则就会有满山满谷的神。全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像我,就不会庆祝基督的复活。”
罗莎自己的信仰也已灰飞烟灭,她能体会到奥莉芙的愤世嫉俗。“那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个人的良知与法律?”奥莉芙点点头,“而且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因为你不认为你做了错事。”
奥莉芙带着嘉许的眼光望着她,“是的。”
罗莎撅着嘴思索着,“也就是说,你相信你母亲和妹妹该死?”她皱起眉头,“那我就不懂了,你在审判时为什么不愿申辩?”
“我没什么好申辩的。”
“她们激怒你、对你精神凌虐、疏忽你。她们总该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杀了她们。”
奥莉芙又抽出一支烟,不过没有答腔。
“那又怎么样?”
目不转睛瞪着人的神情又出现了。这次罗莎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追问。
奥莉芙猛然用手背敲起窗玻璃。“我准备走了。韩德森小姐。”她大叫。
罗莎诧异地望着她,“我们还有四十分钟。”
“我说够了。”
“对不起。我显然冒犯你了。”她顿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奥莉芙还是没答腔,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警卫进来。她按住桌角,吃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像一扎棉花团。“我下星期再和你谈。”她说着,侧身挤过门口,拖着那把铁椅,跟在韩德森小姐身后蹒跚离去。
罗莎呆坐了几分钟,隔着窗户望着她们。在她提起杀人动机是否正当时,奥莉芙为什么避而不谈?罗莎有股受骗的感觉———那是她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少数问题之一———然而……如同沉睡许久后的首次翻身,她的好奇心开始苏醒。天知道,真没道理———她与奥莉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可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女人生起一股莫名的喜爱。
她合上公事包,没注意到她的铅笔不见了。
艾黎丝在答录机上留了段气喘吁吁的留言。“快打电话把那件龌龊事全盘告诉我……她是不是很恐怖?如果她真像她的法律顾问所形容的那样疯狂又肥胖,那她一定很可怕。我急着想听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如果你没打电话,我会到你住处,亲自去烦你……” 罗莎替自己倒了一杯加味杜松子酒,暗暗想着,艾黎丝的不懂体贴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她打电话过去,“我打过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我不得不看着你垂涎三尺的口水流在我的地毯上,我会痛不欲生。”她的爱猫安卓芭夫人在她腿边磨蹭着撒娇。罗莎俯身对它挤眉弄眼。她与安卓芭夫人已经是老交情了,安卓芭夫人是一家之主,罗莎也明白,想叫安夫人做它不愿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噢,好耶。那么说,你喜欢她?”
“你这个女人真烦。”她喝了一口酒,“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用喜欢这个字眼。”
“她多胖?”
“胖得吓人。看来很可悲,不好笑。”
“她开口了吗?”
“嗯。她说话字正腔圆,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与我预料的完全两样。还有,她的脑筋很清楚。”
“好像她的法律顾问说她精神有问题。”
“他是这么说的。我明天要去见他。我要知道是谁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据奥莉芙说,五个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都认定她很正常。”
“她或许在撒谎。”
“没有。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过了。”罗莎俯身把安卓芭夫人抱到胸前。那只猫咕噜噜地低叫着,舔她的鼻子,又在撒娇讨东西吃了,它饿了。“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兴奋。奥莉芙或许会拒绝再见我。”
“为什么?那是什么怪声?”艾黎丝问。
“是安卓芭夫人。”
“噢,天啊!那只癞皮猫。”艾黎丝的注意力转移了,“你的住处听起来好像在大翻修似的。你养它干什么?”
“爱它呀。也只有它才能让这丑陋呆板的世界恢复生机。”
“你疯了。”艾黎丝说,她痛恨猫和痛恨作家的程度难分高下。“我真搞不懂你干吗花钱养它。把赡养费花在正当途径上嘛。奥莉芙为什么可能拒绝再与你会面?”
“她喜怒无常,忽然大发脾气,中断了这次会晤。”
她听到艾黎丝倒抽了一口气,“罗莎,你这混账!你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吧?”
罗莎朝话筒笑了笑,“我不确定。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得挂断了,拜拜。”她在艾黎丝怒声叫骂时匆匆挂上电话,到厨房喂安卓芭夫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她拎起酒杯,走进卧室,开始打字。
奥莉芙把她从罗莎那里偷来的铅笔摆在抽屉角落一个女泥人旁边。她端详着那小偶人,湿唇不由自主地撅着,抿着,吸吮着。那是个粗胚,只是一团干了的黏土,没烧过,也没上釉。不过它散发着强烈的女人味,就像原始时代繁殖力的象征。她从笔筒中选了一枝红色签字笔,小心翼翼地在泥人脸旁的头发上着色,然后换上绿色签字笔,将肢干涂上色,假装是罗莎穿的那套丝绸衬衫。
对旁观者而言,她的行为看来很幼稚。她把泥人搂入怀中,像在抱一个洋娃娃,低声哼着歌,然后把它摆在铅笔旁边。一般人或许闻不出来,铅笔上仍残存着罗莎琳·蕾伊的气味。
① 英国收政治囚犯的精神病院。
① 奥利芙(Olive),有“橄榄色”之意;琥珀(Amber),也有“琥珀色、棕褐色”之意。 彼得·克鲁的办公室在南安普敦市的市中心,位于一条几乎全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街道上。罗莎走过这些房地产公司时不禁想,这些公司反映了时代的潮流,如今大都人去楼空了。经济不景气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们及其他行业头上。
彼得·克鲁瘦骨嶙峋,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了。他两眼昏花,戴着金黄色的假发。他自己的头发黄中透白,覆在假发下像一张污秽的网子。每隔一阵子,他就把假发撑起,伸一根手指进去搔头皮,这种有欠考虑的举止难免会使假发乱成一团。罗莎想,那顶假发看来就像一只大鸡蹲在他头上。她很能体会奥莉芙为什么这么看不起他。
她要求为他们的谈话内容录音,他笑了笑,嘴角很没诚意地扬了扬。“悉听尊便。”他抱拢双手撑在桌上,“蕾伊小姐,原来你已经和我的委托人见过面了。她情况怎么样?”
“听到她还有法律顾问时,她显得很诧异。”
“我不懂。”
“据奥莉芙的说法,她已经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还代理她的案子吗?”
他想装出很错愕的表情,不过和他的笑容一样,骗不过人。“老天。有那么久了吗?当然没有。我去年不是写了封信给她吗?”
“这是你的说法,克鲁先生。”
他到角落柜子里翻找档案。“找到了。奥莉芙·马丁。天啊,你说对了。四年。我要提醒你,”他油腔滑调地说,“她自己也没来信。”他把档案夹抽出来,摆在桌上,“打官司是很花钱的,蕾伊小姐。我们没事不会写信的。”
罗莎扬起眉毛,“那么,是谁出钱?我以为是政府替她出钱的。”
他整理着他的黄色假发,“她父亲出钱。不过,老实说,我如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他死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一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很麻烦。我们还在设法解决房地产的归属问题。”他点了一支烟,摆在已塞得满满的烟灰缸边缘。
罗莎在她的笔记本上胡乱涂鸦,“奥莉芙知道她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吃了一惊,“当然知道。”
“谁通知她的?你们公司显然没写信告诉她。”
他忽然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像个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散步的人忽然看到了蛇。“我打电话到监狱,告诉监狱长。我想,由他当面告诉奥莉芙这种事,会让她好过些。”他心生警觉,“你言下之意,是一直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噩耗?”
“不是。我只是搞不懂,如果她父亲留下了遗产,为什么没有人与奥莉芙联系。受益人是谁?”
克鲁先生摇摇头,“那我不能透露。反正,当然不是奥莉芙。”
“为什么说当然?”
他不满地嗤之以鼻,“你认为呢,小姑娘?她杀了他妻子和小女儿,让那可怜的老人在那栋凶宅中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那房子根本卖不出去。你知道他的生活变得多悲惨吗?他离群索居,不出门,也不见访客。后来是他家门口的牛奶一直没拿进屋,邻居才知道出事了。我刚才说过,他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他当然不会把钱留给奥莉芙。”
罗莎耸耸肩,“那他为什么出钱替她打官司?很不合情理,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想留给她也困难重重。奥莉芙弑母杀妹,不能因此得利,不能取得财产继承权。”
罗莎认同他的说法,“他的遗产多不多?”
“多得吓人。他炒股票进账极为可观。”他伸手到假发下搔头皮,满脸遗憾。“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判断正确,在‘黑色星期一’股市大崩盘前,他的持股已经全部脱手。他的遗产估计值五十万英镑。”
“老天!”她沉默了片刻,“奥莉芙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她看了报纸的啊1ㄉ显登过他的遗产总额,由于那件凶案的缘故,小报对后续消息也很感兴趣。?/p>
“受益人已经办妥继承了吗?”
他眉头深锁,“我恐怕无权讨论这个问题。遗嘱上特别交代不得讨论。”
罗莎耸耸肩,用铅笔轻敲着牙齿,“‘黑色星期一’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凶案发生在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你不认为有点蹊跷?”
“怎么说?”
“照理说,他在凶案后应该震惊得没心情去关心股票的涨跌。”
“正好相反,”克鲁先生反驳,“那件事让他必须设法找点事做,让自己有事忙活。他在凶案后已是半退休状态。或许当时他只关心财经新闻了。”他看看表,“时间紧迫。还有事吗?”
罗莎原本想问,如果罗伯·马丁在股票市场大有收获,他为什么选择住在一栋卖不出去的凶宅里?一个身价逾五十万英镑的人,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搬家,不用为那栋凶宅伤脑筋。那栋房子里有什么?他为什么宁可留在那里度过余生?她感受得到,克鲁先生对她不大友善,因此决定不作无谓的冒险。他的同情心显然偏向着父亲而不是女儿,不过他却是少数能为她提供资料的消息来源之一,她日后仍会有求于他的,“今天再问一两个问题就好。”她亲切地笑了笑,与他一样皮笑肉不笑。“我还在摸索,克鲁先生。老实说,我还不确定这件凶案能不能写成一本书。”这么说真是轻描淡写。她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想写。她想写吗? 他把指尖合拢竖起,满脸不耐烦,“如果你还记得,蕾伊小姐,这一点我在信中跟你提过了。”
她神色肃穆地点点头,拍他的马屁,“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希望只用奥莉芙所犯下的恐怖案情来描写她的故事。不过你信中提到的一点很值得深入挖掘。你劝她以精神状况异常为由要求减刑。你建议她,如果这个策略奏效,她会被判杀人,然后接受无固定期限的监禁。你还估计,如果她接受精神治疗后表现良好,或许关个十至十五年就可以获释了。”
“没错,”他同意,“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估计。她大可不用被法官判处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
“可是她拒绝你的建议。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她对必须和疯子关在一起有病态的恐惧,她也误解了‘无固定期限的监禁’的含意,她以为那是无期徒刑,我们费尽口舌,也没办法说服她。”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代表她提出无罪申诉?她搞不清你的提议,这表示她没办法为自己申诉。你一定认为她有机会辩护,否则不会提出这种建议。”
他冷笑,“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蕾伊小姐,不过你似乎认定我们对不起奥莉芙。”他在一张纸条上匆匆写了个姓名与地址。“我建议你在获得任何错误结论前,先与这个人谈谈。”他把纸条朝她弹过去,“他是我们原本打算请来替她辩护的律师,狄兹先生。不过她坚持己见,不肯答应,所以他后来没有出庭替她辩护。”
“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坚持己见?”她蹙眉,“如果我的口气听来像在鸡蛋里挑骨头,我觉得很抱歉,克鲁先生,请相信我,我并没有预设任何对你不利的立场。”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从一个困惑的旁观者的角度提出问题。如果这位狄兹先生有权对她的所谓‘精神状态’提出严重质疑,那么无论她是否要求法庭听她的辩解,他都理当坚持才对。如果她精神失常,就算她自认很正常,司法体系也责无旁贷,应当去鉴定其是否属实。”
他的气焰稍稍收敛了些,“你用的字眼非常情绪化,蕾伊小姐。问题不在于提出关于她精神失常的申诉,而在于因她精神失常所减轻的刑事责任。不过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是刻意用“她坚持己见”这些字眼的。事实上,在她出庭应讯前几星期,奥莉芙写了封信给内政部长,表示她想了解,依据英国法律,她是否有权提出有罪的申诉。她声称,冗长的辩论所带来的强烈压力对她毫无帮助,只会加深她父亲的痛苦。于是她的出庭日期顺延了,她被安排接受了几次精神状况的诊断,以了解她是否适合提出这种申诉,结果她被认定精神状况良好,有权自诉有罪。”
“老天!”罗莎紧绷着嘴唇,“老天!”她又叫了一声,“他们的认定有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他注意到自己随手摆弄着的那支烟已垂下一串烟灰,不耐烦地伸手把烟捻熄。“她很清楚会有什么结局。他们甚至告诉过她被判的徒刑可能有多重。她对坐牢也早有心理准备。出庭前她已被扣押了四个月。老实说,就算她愿意替自己辩解,还是于事无补。要求减轻刑责的证据太过薄弱。我怀疑我们能否说服陪审团的成员。”
“而你在信中说,你还深信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这又是为什么?”
他指了指桌上的档案夹。“我看过吉宛和琥珀两人的尸体,是在她们被从厨房移走前所拍的照片。那地方血肉模糊,简直像个屠宰场,我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景象。我不相信一个精神状况正常的人会对别人这样残暴,更何况是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揉揉眼睛,“无论精神科医师怎么说,你也必须记住一点,蕾伊小姐,精神失常能否诊断得出来,至今仍无定论———奥莉芙是个危险的女人。我建议你和她相处时要格外谨慎。”
罗莎关掉她的录音机,伸手去拿公事包,“我想人是她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瞪着她,像是她说了什么脏话似的。“当然毋庸置疑,”他厉声反诘,“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精神科医师诊断奥莉芙神智正常,而这件凶杀案又是泯灭人性的不正常行为,两者之间显然有矛盾,一个简单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并没有犯下这件案子,只是在替人顶罪。”她站起来,看到他紧绷的脸,耸了耸肩,“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同意这不大合理,不过这案子中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我是说,如果她真是精神失常的杀人犯,她就根本不会在乎她父亲是否会因审判而饱受煎熬。谢谢你提供宝贵的时间,克鲁先生。我自己出去。”
他伸手拉住她,“你读过她的自白书了吗,蕾伊小姐?”
“还没有。贵公司已经答应寄一份给我。”
他在档案夹中翻找了一阵子,拿出几张用订书针钉起来的文件。“这一份可以给你。”他告诉她,把文件摆在桌上。“我劝你在进一步追问前先读一读。我想这份文件可以说服你,就如同它说服了我,奥莉芙的案件的确罪证确凿。”
罗莎拿起那份文件,“你真的很不喜欢她,对吧?”
他眼神严峻,“我对她毫无感觉,没好感也不厌恶。我只是对让她继续苟活的这套社会制度提出质疑。她杀了人。别忘了这一点,蕾伊小姐。再会。” 罗莎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回到伦敦的住处,这期间,克鲁说的“她杀了人”盘踞了她的心思。她把这句话抽离出来,在脑海中放大,不断想着这句话。
稍后,等回家后蜷缩在椅子里,她才发觉刚才回家的这段路形同空白。她甚至想不起是怎么离开南安普敦这个不很熟悉的城市的。她或许也杀了人,开车撞死了他们,却丝毫未察觉是何时发生,或怎么发生的。她隔着客厅窗户望着对面沉郁的灰色大楼,认真地思索着“减轻刑责”这句话的本质。
奥莉芙·马丁自白书
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晚间九点三十分
列席者: 霍克斯里警官
瓦特警官
彼得·克鲁(法律顾问)
我叫奥莉芙·马丁。生于一九XX年九月八日。住南安普敦市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我在位于道林顿上街的社会福利处担任柜台人员。现年二十三岁。一直都住在家里。我与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我与父亲相处融洽。我的体重将近一百二十公斤,母亲与妹妹总是因此讥笑我。她们给我取绰号叫肥姬。我对自己的身材被嘲笑很敏感。
我过生日时没有人替我庆祝,我觉得很不满。我母亲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庆祝就自己去张罗。我决定让她知道我可以自立。我安排今天不去上班,打算到伦敦去游览。在昨天我生日时,我没有为自己庆祝,以免她在晚上替我安排一场惊喜的庆祝会,在我妹妹七月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她就是这么安排的。晚上,我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我就寝时觉得很气愤。父母送我一件粉红色套头运动衫当生日礼物,那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我也不喜欢那件衣服。我妹妹送我几双拖鞋,我倒很喜欢。
一早醒来,我对独自到伦敦游览还有点忧心忡忡。
我要求我妹妹琥珀打电话请假,陪我一起去。她在道林顿区的格里吉服饰店工作了一个月。我母亲知道后大为光火,不准她请假。我们在早餐时发生了口角,然后我父亲出门工作。他现年五十五岁,一星期工作三天,在一家货运公司担任记账员。他原本拥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一九八五年他把修车厂卖了,因为他没有儿子继承衣钵。
他出门后,我们的争执越来越激烈,我母亲责怪我带坏了琥珀。她一直叫我肥姬,还嘲笑我那么懦弱,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伦敦。她说我一出生就令她很失望。她的大吼大叫令我头痛。我仍为她没替我庆祝生日而不满,也因为她替琥珀办了一场庆祝会而嫉妒不已。
我拿出抽屉里的擀面棍,用棍子打她,叫她闭嘴,她高声尖叫,我于是又给了她一棍。我原本会就此停手的,但这时琥珀看到我打母亲后开始尖叫。我只好连她一起打。我一向很讨厌噪音。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等了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把她们打昏了。她们都躺在地板上。一个小时后,我怀疑她们是不是死了。她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我知道如果把镜子拿到一个人嘴巴前,而镜面不会起雾,那么他可能就已经断气了。于是我拿出皮包里的镜子,摆在她们面前,许久都没有起雾。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感到惊慌,也不知要如何藏匿尸体。我原本想把她们藏到阁楼,但她们太重了,我抬不上去。然后我决定把她们丢进海中,因为我家距海边只有两里路,可是我又不会开车,就算会,我父亲也开着车子去上班了。我觉得,如果能把她们切小一点,就可以把她们放在旅行箱里带走。我曾切过几次鸡肉。我想切割琥珀和母亲应该也不难。我用一把放在车库里的斧头及厨房抽屉里的一把大型切肉刀,开始切割尸体。
那和切鸡肉完全不一样。到两点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却只能割下头、腿和三只手臂。那时血流满地,我的手也很滑。我知道不久我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一定赶不及完成,因为还得把尸块丢进海中。我知道最好还是报警,承认罪行。作了这个决定后,我的心情舒坦了些。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房子,故布疑阵装成是别人所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只想把尸体藏起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一点。我不喜欢把她们分尸。我必须把她们的衣服脱掉,才能知道关节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已经把她们的尸块搞混了。我想把她们的尸块重新归位,但因为血肉模糊,分不出是谁的尸块。我可能错把我母亲的头摆在琥珀的身上。我是独自作案的。
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很懊悔。我情绪失控,作出愚蠢的行为。我承认以上所述完全属实。
(签名)奥莉芙·马丁
这份自白是复印稿,共三张A4纸。最后一张的背面或许是节录自法医验尸报告的复印件。很短,只是一段结论,也未注明是谁写的。
头部的伤势是以笨重而坚固的物体敲击或连续敲击造成的。这些伤势是死前造成的,不是致命伤。虽然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擀面棍就是凶器,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不是。两具尸体的死因都是在肢解头部时颈动脉被切断。经过检验后显示,沾满血迹的斧头早已生锈。在被用来分尸前,斧刃很可能已经很钝。琥珀的颈部与肢体上的淤痕显示,她的颈部在被切肉刀割断前,曾先被斧头劈了三四次。她不大可能曾恢复意识。至于吉宛·马丁女士,她的手与上臂之伤痕是死前造成的,显示她曾恢复意识,并试图举臂自卫。下颚部的两处伤痕表明,在她的颈部被切断前,可能曾两度被割伤。这些攻击都是丧心病狂的暴行。 罗莎读完后,把文件摆在她身旁的桌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她浑身冰凉。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噢,天啊!怪不得克鲁先生说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
琥珀还活着时,被钝斧刃砍了三四下!她觉得一阵恶心。
她不能再想这件事了,可是她身不由己,金属撞击柔软身体发出的闷响在她脑中轰隆作响。
这住处好暗,阴森森的。她忽然伸手打开桌灯,但光线并不能驱走她脑中的景象,一个疯女人因嗜血而发狂。还有那些尸块……
她是否已经承诺写这本书?她是否已签署了任何文件?她是否已收下订金?她都不记得了,她的内心一阵惶恐。她住在暗无天日的世界,过一天算一天,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她站起身,在地板上踱步,诅咒着艾黎丝的威胁利诱害她陷入绝境,也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克鲁先生没在她首次去信时,就把这份自白书寄给她。
她拿起电话,拨给艾黎丝,“奥莉芙·马丁那本书,我是不是已经签了什么约?为什么?因为我根本写不出来,这就是为什么。那女人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想去见她了。”
“我还以为你喜欢她。”艾黎丝边吃晚餐边平静地说。
罗莎没搭理她的风凉话,“我有一份她的自白书和法医的报告,或者是结论。我应该先读这些文件的。我不干了。我可不想写一本书来歌颂她的所作所为。老天,艾黎丝,她们还活生生的,头就被割下了。她可怜的母亲还试图挡住斧头。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我作呕。”
“好。”
“好什么?”
“不要写。”
罗莎狐疑地眯起眼。
“我还以为,你至少要争论一番才肯罢休。”
“何苦?我在这行里学到了一点,就是没办法逼人写出什么东西来。更正一下,如果能穷追不舍,是可以逼稿成篇,不过成品总是乏善可陈。”罗莎听到她喝东西的声音。
“反正,珍妮·亚瑟登今天早上把她的新书的前十章寄给我了,是关于维护自我形象时可能带来的危险,把肥胖当成扼杀信心的头号杀手,这个题材不错。她显然挖到金矿了,采访到一些因为肥胖而被迫退出影坛的影视名人。当然,和她的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品味,不过可以畅销。我想你应该把你的资料都寄给她。奥莉芙可以当极为戏剧化的压轴,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们能取得她在狱中的照片就更好了。”
“不可能。”
“不可能取得照片?真可惜。”
“我不可能把资料寄给珍妮·亚瑟登。老实说,艾黎丝,”她情绪失控,开始咆哮,“你真是令人不齿。你该到那些不入流的小报去工作。只要能卖钱,你什么人都想压榨。我绝不会让珍妮·亚瑟登靠近奥莉芙。”
“何必呢,”艾黎丝说着,口中不知在大嚼什么食物。“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写她的故事,又因为她令你作呕而不愿再去见她,何不放手让别人去做?”
“是原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