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兹发出了嘲笑的咕哝声。
"除了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偷,谁会去杀那两个女人?"
"警官,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回答的人是万斯,"虽然说案发时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两位女士已在案发前一个小时就上床就寝;两声枪响间还有几分钟的间隔。"
"这些我都知道。"希兹不耐烦地说,"但是假如是外行人干的事,我们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昨天晚上格林家的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一个家伙仓皇失措时--"
"啊!难就难在这儿。当一个小偷失控时,你知道的,就算他知道灯在哪儿,怎么开灯,他也不会急着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开灯。而在这个难以想像的行动中,特别是在他已经开枪杀了个人,而且惊动了屋里的人之后,他更不可能在漆黑的客厅里闲晃个几分钟。这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家伙一点也不仓皇失措,反而怪异到接近故意。还有,为什么你那宝贝的外行人,明明知道他的战利品就在楼下的餐厅,却反而在楼上的女士闺房里嬉闹?"
"只要抓到我们要的人,事实就会摆在眼前。"希兹顽强地反驳。
"警官,重点是,"马克汉插嘴说,"我已经答应格林先生要调查这个事件,所以我想从你这儿得到所有的详细资料。当然,你一定很清楚,"他进一步温和地说,"我不会干预你的任何行动。不管这个案子是怎么了结的,你的部门都会独得全部的功劳。"
"噢!长官,那不是问题。"经验告诉希兹,当与马克汉共事时,根本不必担心失去"威信"这回事。"但不管万斯先生的看法怎样,我还是不认为你能在格林家杀人事件中找到多少东西来印证你的想法。"
"也许找不到,"马克汉承认,"反正呢,我已经决定,如果你现在就能作个简报,我想下午我就会出门去看看现场。"
"没多少事好说。"希兹咀嚼着他的雪茄,深思熟虑地说,"一个叫做冯布朗的医生-- 格林家的家庭医生--大约在午夜时分打电话到总局报案。所以当时我以为单纯是奉命支援城外一件持枪抢劫案,便带着刑事组两个年轻的弟兄开车去了那间房子。然后我看到了这两名妇女,就如你所知道的,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在昏迷中--两个都遭到枪击。我打电话给德瑞摩斯医生(作者注:艾默纽·德瑞摩斯医生,纽约首席法医),然后查看案发地点。费瑟吉尔先生也到现场帮忙,但是什么也没发现。干了这事儿的家伙一定是从前门某个地方进入,因为雪地上除了冯布朗医生的足印外,还有一组来回的脚印。但是新雪太容易碎裂,弄不出个完整的印模。昨晚快到十一点时雪就停了,毫无疑问这是小偷的鞋印,因为暴风雪之后,除了医生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进出。"
"一个玩票的小贼,用钥匙打开前门进入格林大宅,"万斯低声说,"不怎么对劲吧!"
"我没说他有钥匙,先生,"希兹警觉地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们的发现。前门可能根本没锁上;或是可能有人为他开门。"
"警官,请继续说。"马克汉敦促着,责备地瞥了万斯一眼。
"唔,德瑞摩斯医生到那儿之后,检查了朱丽亚的尸体,也看了一下年轻的艾达·格林的伤口。我讯问过所有的家人和仆役--男管家是另一个听到第一声枪响的人,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第二声枪响惊动了老格林夫人--她的房间与小女儿的连在一起。其他的人在整个刺激的过程中都还在睡梦中,但是契斯特这家伙,在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把他们都叫醒了。我和他们每个人都面谈过,就是没有人知道任何事。这样折腾了两小时以后,我留了一个人在里头,另一个人在外头就离开了。接下来的一切就按照一般程序:今天早上杜柏士队长仔细察看了格林大宅,尽其所能地找寻指纹。德瑞摩斯医生今天晚上就会给我们一份验尸报告。不过,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帮助。她被人从正面近身射击--几乎是贴身的一枪。而另一位女士--年轻的那一个--背上都是火药痕迹,连睡袍都烧了个洞。有人从背后向她开了一枪……以上是所有的资料。"
"你们从年轻女士身上问到任何事吗?"
"还没有。昨晚她陷入昏迷,而今天早上她又太虚弱不能说话。但是医生--冯布朗--说,我们今天下午大概就能讯问她。也许我们可以从她身上问出什么,说不定在那家伙开枪之前,她看了他一眼。"
"警官,这让我联想到一些事情。"万斯一直都很顺从地听他说话,但是现在他缩拢双腿,稍微抬高了一下身体,"有哪个格林家族的成员拥有枪支吗?"
希兹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契斯特·格林说,他有一把老式的点三二左轮手枪,曾经放在他房里书桌的抽屉里。"
"哦,他有?现在呢,你看过这把枪吗?"
"我向他要,但是他找不到,他说已有好多年没看到这把枪了,可能就在附近。他答应我,今天要找出来交给我。"
"警官,别太指望他找得到这把枪,"万斯望着马克汉轻快地说,"我开始理解契斯特直觉上的不安了。我猜,他毕竟只是个粗俗的唯物主义者……遗憾哪,遗憾。"
"你认为他因为遗失了手枪而感到害怕?"
"嗯!--诸如此类的……大概吧。没人说得准。所有的事都还很混乱。"他懒洋洋地看着警官,"顺便问一下,你那小偷用的是什么枪?"
希兹回了万斯一个生硬、不自在的笑容。
"真不愧是万斯先生。我已经拿到两颗子弹--都是点三二的左轮手枪子弹,不是自动手枪。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啧!啧!警官。就和歌德一样,我只是寻求光明的启发,要是有人能解释灯光给我听--"
马克汉打断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
"警官,用过午餐后,我要到格林家。你可以一起去吗?"
"长官,当然可以。反正我也得再过去看看。"
"很好。"马克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下午两点在这里和我碰头……拿两根'顶级'雪茄再走吧。"
希兹挑了根雪茄,小心翼翼地放进前胸口袋里。才走到门边,他就转身戏谑地咧嘴而笑。
"万斯先生,你也和我们一道过去吧!--就如人们常说的,去指正我们错误的脚步。"
"谁也别想阻挡我。"
万斯断然说。
第3章 格林大宅
十一月九日,星期二,下午两点三十分格林大宅--纽约客通常这样称呼它--是这城市"旧秩序"的遗迹。它屹立于纽约城中已有三代之久,就位在五十三街东边的尽头;大宅的两个凸肚窗,甚至突出到肮脏的东河之上译注:纽约州东南部的海湾,俗称东河。横跨整个街区的大宅--长达两百英尺--屋前有块与街道同宽的绿地。
从早年格林大宅建立到今天,邻近地区的景观都已经彻底改变了。然而商业发展的倾向,却完全没有影响到格林一家的住所。长久以来,格林大宅就是喧嚣林立的商业行号中的一块理想、宁静的绿洲,老托拜亚斯的临终遗嘱之一,就是声明在他死后至少二十五年期间,大宅必须维持完整的原貌,以示对他和先人们的纪念。
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高高的石墙将整个花园大宅围起,主要出入口一个双开式的大铁门面向五十三街;提供给商人、工匠使用的边门,则通向五十二街。
大宅本身是两层半楼高的建筑物,最顶层是山形尖塔和成群成排的玻璃灯罩。
建筑师们讥诮说这是幢"火焰式城堡";但是任何贬抑的称号,都不能减损从大块灰白的矩形石灰岩散发出来的传统的封建外貌和庄严。
这幢住宅采用十六世纪的哥德式建筑风格,缀以部分新兴的意大利装饰;而尖塔和顶棚,使人联想起拜占廷建筑风格。但不论细节有多么繁复,仍然称不上华丽,至少对中古世纪的石匠协会技师而言,就没有多大吸引力。与其说它看起来"沉闷乏味",还不如说它流露出彻底的过时况味。
前院里有枫树和随时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植物,绣球花属植物和丁香花丛点缀其中;后面则有一长排的垂柳悬挂在河面上。高高的山楂绿篱,沿着砌成人字形的砖块走;环绕大宅的围墙内侧,覆盖着紧密的棚架。
大宅西边,一条柏油车道直通大宅后的双车库--是由更新一代的格林家族扩建的。然而这儿也有黄杨木的灌木树篱,掩盖了车道的现代感。
在那个阴郁的十一月天的下午,我们踏进这早就笼罩着凄凉气氛的大宅第。这里除了常绿植物还满载簇簇残雪,树木和灌木林都已经光秃秃的了。
沿墙而建的棚架已斑驳处处,好像紧紧抓着这大宅里不堪闻问的丑事;除了前面草草了事,没完全清除干净的走道,满地都是高积的不规则雪堆。灰白的砖石建筑大宅,几乎和森森然转阴的天空一个色调;精心设计的正门上方,有个希腊式古典建筑的尖拱三角墙,就在我们走上正门前的平缓阶梯时,一股冷飕飕的、不祥的恐怖感立刻包围了我。
管家史普特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有着一头白发和一张山羊般满是皱纹的脸孔--默默地,以悲哀却庄严的神态迎接我们的到访(看得出来有人已经告诉他我们要来),他马上带领我们到又大又阴沉的起居室。从起居室挂着厚重窗帘的窗户往外看,正是纽约的东河。几分钟过后,契斯特·格林进来了,谄媚地和马克汉打招呼。希兹、万斯和我只得到一个算是招呼的傲慢点头。
"马克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带着神经质地热络地说。他坐在墙边,拿出他的烟嘴,"我想你一开始会先问些问题。我应该先传唤谁?"
"等一下再说,"马克汉说,"我想先了解一些佣人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多少吧。"
格林焦躁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身体,好像很费力气地才点着他的香烟。
"总共只有四个佣人。房子很大,有的没有的杂事也很多,但是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帮手。朱丽亚一直扮演女管家的角色,艾达则负责照料老妈--就先从老史普特说起吧。他从男仆一直干到管家,前后已经在我们家里待了三十年。他是很典型的佣人--就像那种你会在英国的小说上读到的--奉献、忠诚、谦恭、喜欢发号施令、爱窥探。让我再加一句:他妈的讨人厌。还有两个女佣--一个专门料理房间,另一个负责杂事。虽然整天都在做这些女人家的、大部分都很无聊的琐碎小事,年纪比较大的何敏,还是这样跟了我们十年。她老是穿着紧身褡,拖着一双便鞋,是个信念强烈--我想该说是极度虔诚--的浸信会教友。另一个女佣巴登则年轻爱幻想:自以为很有魅力,稍懂一些'菜单上'的法文,正是那种始终期待家里的男性会背地里偷偷亲吻她的类型。希蓓拉选中她--因为她就是会被希蓓拉看上的那型。她负责整理房子,帮忙做些粗重的工作,来了两年左右。做饭的是个笨拙又守旧的德国女人,典型的'家庭妇女'--有副规模庞大的胸部和得穿十号鞋的大脚。她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写信给远方的外甥女和外甥,这些人,听说住在莱茵河上游的某个河港。她老是夸口说,她的厨房地板干净到'就算最挑嘴的人都吃得下去',虽然我从来没试过。老头子在去世前一年雇用了她,交代下来只要她喜欢爱留多久就可以留多久。这些就是你想知道的佣人资料了。还有一位园丁,夏天时偶尔会来整理草坪。他在北哈林区的一家地下酒店过冬。"
"没有司机?"
"我们省掉了这种烦人的事儿。朱丽亚讨厌汽车,雷克斯怕坐车旅行--我这宝贝老弟雷克斯很容易呕吐的。我开自己的跑车,希蓓拉也有一辆车,当妈妈不需要照顾而希蓓拉又不用车时,艾达也开车--就这样。"
格林一边漫谈大宅里的人事状况,马克汉也一路随笔记下。话说完了,格林的烟也刚好抽完。 "现在,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到处看看。"
格林轻快地站起来,带着我们到楼下的大厅--圆拱天花板下,橡木装潢的入口摆着两张法国沙姆宾雕的法兰德斯式大桌,各自靠着对面的墙壁,还有许多把英属荷兰的冠状靠背的椅子。拱门廊的镶木地板上,都覆盖着不再光鲜的上好地毯。
"我们刚从起居室过来,"格林以一种自负的态度解释道,"大厅的那一边,我是说后面那边,"他指着宽广的大理石楼梯这么说,"--是我老爹的藏书密室--他说那是他的'圣地',十二年来从没有人进去过。老爸过世后,我老妈就一直让它锁着,大概是怕见景伤情吧。虽然我已经跟她说了好几次,她应该把那个地方清出来弄成弹子房,但是只要我老妈的脑袋里有了想法,你就没办法动摇她。如果哪一天你很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倒不妨试试看。"
他走过大厅,拉开起居室对面拱门上的厚重窗帘。
"这里是会客室,但是现在我们都不太在这里见客了。沉闷局促,而且暖气管不通,简直一无是处。只要我们在这里用过一次炉火,就得找清洁工来清理一次壁毯上的煤烟。"他挥动烟嘴,指向两幅美丽的哥白林壁毯。"后面那里,经过那些滑门就是餐厅;再往前去是管家的备膳室,和能让一个人吃掉地板的厨房。要不要看一下厨房?"
"不,我想不用了,"马克汉说,"我相信厨房的地板一定很干净--现在,我们能看看二楼吗?"
我们走上绕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我猜是法国雕刻家法吉耶的作品--的主楼梯,从楼梯上可以看到,二楼的客厅正对着屋前并排的三个大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几株光秃秃的树。
楼上房间的安排很简单,和这座宅院一样宽敞、正方形设计结构很搭调;但是为了让我的记述更清楚明白,我想应该附上一份粗略的简图;因为就是这些房间的位置,才让凶手能够实现他骇人的疯狂计划。
格林家二楼平面图
这层楼共六个房间--客厅两边各三个房间,每一间住的都是家里的成员。面向大宅前方,我们左手边那间是年轻的弟弟雷克斯·格林的卧室。隔壁间住的是艾达·格林;再过去那间是格林夫人的卧房。一间相当大的、与卧室相连的梳妆室隔开格林夫人与艾达的房间,但也因为有这间梳妆室,两个房间得以相通。从平面图上可以看到,格林夫人的房间正西方突出在外,侧边有个L形的、装了栏杆的石砌阳台,阳台边还有个紧贴着房子建造的一座窄梯,通往下面的草坪。艾达和格林夫人的房间,也都各开了一个通阳台的两侧都可开启的法式门。
大厅另一边的三个房间里,住着朱丽亚、契斯特和希蓓拉,朱丽亚的房间在最前面,希蓓拉的在后面,契斯特的房间则在中间。这三个房间都各自独立,没有门路可以通往其他房间。你也许也发现了:希蓓拉和格林夫人的房间就在楼梯后,契斯特和艾达则正好住在楼梯口,朱丽亚和雷克斯,就离楼梯远得多了。
在艾达和格林夫人的房间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存放家庭日用织品的壁橱。客厅另一头,则是通往三楼佣人房的楼梯。
简要地说明了房间的隔间位置情形后,契斯特·格林沿着大厅走到朱丽亚的房间。
"我猜想,你会想先看看这儿,"他说着就用力推开房门。"我们没有碰过任何东西--因为警方说不可以。但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沾染了血迹的被单和枕套,会对谁有什么用处。你看得到的,只有可怕的混乱。"
这个房间很大,而且就像十八世纪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时期的法国人那样,用灰绿色缎子垫衬包覆的家具来装点房间。一张有顶篷的床架正对着门口,床上的绣花枕套和床单,很清楚地看得到深色的污渍,那,都是昨天晚上那场悲剧沉默的证人。
朱丽亚房间平面图
看过了家具的摆设之后,万斯的眼光转向老式的水晶树枝形吊灯。
"格林先生,昨晚你发现令姐时,那些灯亮着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对方带着傲慢的恼怒点头。
"能不能请问一下,电灯的开关在哪儿?"
"在衣柜的背后。"格林说,冷冷地指着门边那座复杂精美的大衣柜说。
"嗯,蛮难找的--对不对?"万斯漫步到大衣柜边,看了一下衣柜背后,"令人惊异的窃贼!"接着他走向马克汉,低声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马克汉点点头。
"格林,"他说,"我希望你回到你房间,像昨天晚上你听到枪声时一样地躺在床上。当我轻敲墙壁时你就起床,做你昨晚做的每件事--完全照你当时的情况。我要计时。"
这家伙很不情愿,以生气的抗议眼光看着马克汉。
"噢,听着--!"他忍不住了,但也只说了这几个字,就立刻屈从地耸耸肩,大踏步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门。
万斯掏出他的怀表,马克汉呢,一确定格林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后,便轻轻叩墙。经过仿佛永无休止的等待之后,朱丽亚的房门才终于轻轻打开,随后格林探出头来,视线慢慢地扫过房间;然后才真的推门,犹豫地踏进房里,走到床边。
"三分二十秒,"万斯说,"很不对劲……警官,你想像得到,在两声枪响之间,这个不速之客到底在干什么吗?" "我怎会知道?"希兹反驳道,"也许绕着客厅暗中摸索,寻找下楼的阶梯。"
"假如他真的摸索了那么久,早就摔到楼下去了。"
马克汉的一项提议,中断了这次的讨论。他建议看一下佣人楼梯下来那里,也就是管家听到第一声枪响后赶到的地方。
"目前还不需要检查其他卧房,"他加了一句,"但只要医生说可以,我们就要看看艾达小姐的房间。顺便问一下,格林,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的答复?"
"他说下午三点会过来。他是个守时的家伙--或者说效率狂。今天一早,他就派了一位护士过来,她现在正照顾艾达和妈妈。"
"我说呀,格林先生,"万斯插嘴说,"你姐姐朱丽亚,有晚上不锁门的习惯吗?"
格林的下巴往下掉,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不!你倒提醒我了……她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
万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跟着我们离开朱丽亚的房间,走过客厅。佣人的楼梯井,就藏在一个单薄的绿色呢面、双开式弹簧门后面。马克汉推开门。
"这儿隔音效果不太好。"他看了一看说。
"是不好,"格林也同意,"老史普特的房间就在楼梯口,他有一对听力很好的耳朵--有时候真他妈的太好了点。"
我们正要往回走,右边半开的门内忽然响起高亢的抱怨声。
"契斯特,是你吗?这些吵吵闹闹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我还不够烦吗?让我操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格林走到他妈妈的门口,探进头去。
"没关系的,妈,"他以焦躁的口气说,"只是警察在四下查探。"
"警察?"她的声音带着轻蔑的意味。
"他们想干什么?昨晚他们烦我烦得还不够吗?他们怎么不去抓那些流氓坏蛋,偏偏要挤在我的门外打搅我?--哦,原来是警察。"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恶意,"立刻带他们进来这儿,让'我'来跟他们讲。警察,真是的!"
格林无助地望着马克汉,马克汉轻轻点了点头,带头走进这个病人的房间。寝室相当宽敞,三面墙都开了窗,精心装饰、布置过的家具,各自带着完全不搭调的强烈风格。东印度群岛的毛皮地毯首先进入我的眼帘,然后是一个木头镶嵌的贮藏柜,一尊巨大的镀金佛像,好几大张柚木雕刻的中国式椅子,一张褪了色的波斯挂毯,两盏锻铁制的落地灯,和漆上金红两色的高脚五斗柜。我很快地瞥了万斯一眼,意外地发现他眼里正流露出一种略带迷惑的兴致。
没有床头柜,也没有床尾柱的超级大床上,斜躺着这座大宅的女主人。她以半坐半卧的姿态,撑在一堆杂乱的、五颜六色的丝质枕头上。她的岁数应该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长长的尖型脸孔,虽然像古代羊皮纸那样皱褶泛黄,却仍然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活力:让我想起乔治·艾略特的肖像。东方情调的绣花披肩,缠绕在她肩膀上;她和她怪异而多样的室内布置风格中,异国情调发挥到了极致。她身旁坐着的脸颊红润、身穿笔挺白色制服、态度沉着的护士,与床上的女士形成奇特对比。
契斯特·格林介绍了马克汉,而让他妈妈认为我们其他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跟班。一开始,她根本没理契斯特说了什么,但在打量了马克汉一阵子之后,她终于强忍怒气地向他点点头,而且对他伸出瘦长的手。
"我想我没办法阻止你们这样骚扰我的家庭,"她不耐烦地说,装出一副忍耐已久的样子;"我只希望你们能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昨天折腾了一晚上,今天我的背就痛得受不了。但是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像我这么一个丧失活动力的老妇人?马克汉先生,谁也不会在乎我说了什么。他们说得对,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我们这些残废,不是吗?" 马克汉轻声作了一些礼貌性的说明,但格林夫人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转身对着护士。
"葵伦小姐,调整一下我的枕头,"她不耐烦地命令她,紧接着又以哀叹的语调加上一句,"就算是你,也从来不管我舒不舒服。"护士顺从地不发一语。"好了,在冯布朗医生到来以前,你可以先进去帮忙照料艾达,直到--这好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突然间,她的声音里又有了一种假惺惺的担忧。
"格林夫人,她现在已经好多了。"护士面无表情地说完便静静地走进梳妆室。
床上的女人,又把抱怨的眼光转向马克汉。
"变成一个不能靠自己走路,甚至得靠别人站起来的瘫痪病患,是件很恐怖的事。十年来,我的两条腿都完全没有活动的指望。马克汉先生,想想看:我已经花了十年在这张床和那椅子上--"她指向壁角的一张轮椅,"--而且除非整个人被抬起来,我甚至还不能从床上移到椅子上。我只能以'反正再活也没多久'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也学着更有耐性点。其实只要我的孩子能多为我着想一点,情况也不会那么糟,显然我期待太高了。年轻健康的人吝于对年老衰弱的人付出关怀--世界变成这样子,我只有自己好自为之。成为每个人的负担是我的命哪。"
她叹了口气,又缩拢一下围在身上的披肩。
"你想要问我一些问题?我不相信我知道的事有哪件有用,但只要我做得到,我其实高兴都来不及。因为不断的吵吵闹闹,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阖过眼,背也非常痛。但是,我可不是在抱怨你。"
马克汉体谅地站着注视这位老妇人。她的处境的确令人同情。她的久病和寂寞,已经扭曲了原本很可能聪颖和宽厚的心智;现在的她,只能夸大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让自己成为自我想像中的某种烈士。看得出来马克汉有说两句安慰话就马上离开的冲动,但是他的责任感强迫他留下来,看看还能发现点什么。
"夫人,除非绝对必要,我也不想再打扰你,"他和善地说,"但如果你能让我问一两个问题,可能会帮上大忙。"
"多打扰才算打扰?"她问。"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被打扰了。你爱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马克汉以传统的礼节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夫人,您真是宽大为怀。"他暂停了一下子,才又接着说,"格林先生告诉我,你没有听到你大女儿房间的枪声,而艾达房间的枪声倒吵醒了你。"
"事实就是如此,"她缓缓地点头,"朱丽亚的房间离我相当远--中间隔着客厅,而艾达总是开着她和我之间的那道门,以防在夜里我有任何需要。很自然的,她房里的枪声会吵醒我。让我想想……我一定是刚睡着。昨晚我的背带给我很大的麻烦,我一整天都在忍受痛苦,不过,我当然不会跟任何一个孩子说这些事。他们几乎从不关心老妈瘫痪的痛苦……正当我好不容易才能打个盹儿,就传来爆炸声,这让我再度彻底清醒--却只能无助地躺在这儿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想像,还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人来看看我有没有事,没有人想到我孤单无助没有半点防御能力。话说回来,平常他们也早就不理我惯了。"
"格林夫人,我相信他们不是不关心,"马克汉热诚地向她保证,"当时的情况,很可能让他们方寸大乱,除了记得两位中弹的受害者,脑袋里一片空白--告诉我:被枪声惊醒之后,你听到艾达小姐房间里传来其他声音吗?"
"我听到这可怜的孩子倒下来--至少听起来像那样。"
"但是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例如,没有脚步声?"
"脚步声?"她似乎很努力地唤起回忆,"不,没有脚步声。"
"夫人,你有没有听到,往客厅的门开关的声音?"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万斯。
她突然转移目光,生气地看着他。
"没有,我没有听到开门或关门的声音。"
"你不觉得奇怪吗?"万斯追问,"这个不速之客,一定不会待在她房里。"
"如果他现在不在艾达的房间里,我猜他一定已经走了。"她刻薄地回嘴,又转向检察官,"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马克汉显然心知肚明,他不可能从她那里探到什么重大讯息。
"我想没有了,"他答道,接着又说,"你当然也听到管家和你儿子进入艾达小姐房间的声音?"
"哦,是的。他们弄出来的声音,让我想听不到都难--他们一点也没考虑到我的感觉。史普特那个大惊小怪的东西,喊契斯特起来竟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还对着电话大声嚷嚷,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冯布朗医生是个聋子。接下来呢,不知道为了什么,契斯特叫醒整个屋子的人。我告诉你,昨晚我根本没得到片刻的宁静和休息!警察像一群野牛,一连几个小时在屋子里冲过来闯过去,真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而我就在这儿--一个无助的老女人--完完全全被忽视和遗忘,独自在这里承受脊椎疼痛的折磨。"
说了几句表示同情的陈腔滥调之后,马克汉谢谢她的协助,然后告辞。我们才出房门走向楼梯,就听到她生气的叫喊声:"护士!护士!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马上过来调整我的枕头。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幸运的是,我们越往楼下大厅走,声音也跟着越小。
第4章 左轮手枪
十一月九日,星期二,下午三点"妈妈的脾气很古怪,"我们又回到起居室后,格林立刻就向我们道歉,"总是抱怨她溺爱的子女。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马克汉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回答他的是万斯。
"我们去看看佣人们,听他们怎么说--就从史普特开始吧。"
马克汉回过神点了点头,格林起身拉了拱门边一条丝制的铃绳。一分钟后管家出现了,顺从地紧靠门边直立。马克汉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对接下来的调查不怎么感兴趣,于是万斯担起指挥的工作。
"请坐,史普特,尽可能简短地告诉我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史普特眼睛看着地板,慢慢往前走到桌前,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先生,我正在房间阅读马提雅尔译注:Martial,古罗马诗人,现代警句诗的鼻祖。的诗,"他开口说,轻轻抬起视线,"然后好像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枪响。但我并不怎么有把握,因为有时街上的汽车引擎发生逆火现象时,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最后我还是跟我自己说,最好起来看一下。先生,我想你也知道,那时我衣着不整,所以我迅速穿上睡袍后下楼来。我不知道之前的声响来自何处,但是当我走到楼梯中途时,又听到了另一声枪响,而这一次听起来好像来自艾达小姐的房间。所以我立刻往那儿去,试着推门。门没上锁,我往里头瞧,就看到艾达小姐躺在地板上--先生,一个让人很难过的景象。我喊醒契斯特先生一起把这可怜的小姐抬到床上。接下来,我就打电话给冯布朗医生。"
万斯仔细观察他。
"午夜时分竟敢在漆黑的大厅中寻找枪声的来源,史普特,你非常勇敢。"
"谢谢你,先生,"他非常谦逊地回答,"我会为格林家的人鞠躬尽瘁,我跟随他们已经--"
"史普特,我们都知道。"万斯出其不意地打断他,"我听说,当你打开门时,艾达小姐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是的,先生。"
"你没看到人或听到任何声音?例如,没听到关门声?"
"没有,先生。"
"所以你在那儿的同时,开枪的人一定还在客厅中的某个地方。"
"我想也是,先生。"
"他很可能也想给你一枪。"
"说得也是,先生,"史普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曾经面临的险境,"可是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先生--请你原谅我这样说话。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去,去!你应该还能活很久--只是我,当然,说不准你还能活多久。"
"的确,先生,"史普特的眼睛木然往前凝视,"没有人了解生死的奥秘。"
"我懂你的意思,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哲学。"万斯冷冰冰地作了注解,又说,"你打电话给冯布朗医生时,他在吗?"
"不在,先生。夜班护士告诉我,他可能随时都会回去,只要医生一回去她就会请他过来。他不到半个小时就来了。"
万斯点头。"就这样吧,谢谢你,史普特。--现在请你差遣厨子到我这儿来。"
"是的,先生。"老管家说罢拖着脚离开起居室。
万斯的眼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在眼前消失。
"巧言令色。"他低声地说。
格林哼着鼻子说:"还好你不必和他一起过日子。就算你用互龙语译注:印欧语系罗马语族。或沃拉卜克语译注:一八七九年一位德国传教士构拟的一种人造语言,世界语出现前曾被广为学习。跟他说话,他也一定会说'是的,先生'。一个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绕着房子窥探、甜言蜜语的家伙!" 厨子是个大约四十五岁、肥胖迟钝的德国女人,名叫贾杜·曼韩,进来后,就在靠近入口处的椅子椅缘上坐下。敏锐地审视了她一番,万斯问:
"曼韩太太,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
"我在巴登出生,"她以平板而粗嘎的声音回答,"十二岁时来到美国。"
"我想,你以前并不是个厨师。"万斯的声音、语气,都和讯问史普特时不大一样。
曼韩并没有立刻回答。
"是的,先生,"但她终于还是说了,"我先生过世后,我才开始当厨师。"
"你怎么会刚好来到格林家?"
这个问题,让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我来找托拜亚斯·格林,他认得我先生,我先生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钱,我想起格林先生,所以--"
"我了解。"万斯忽然停顿下来,怔怔地茫然直视。"昨晚在这儿发生的事,你都没听到什么?"
"没有,先生。在契斯特先生召集全家的人,要我们穿好衣服下楼来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万斯站起来,转身走向窗户眺望东河。
"就这样了,曼韩太太。麻烦你请那个年纪较长的女佣--好像叫何敏是不是?--到这儿来。"
厨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而她的位置,不久就被一位高大、邋遢的女人给坐了。她有张精明、做作的脸孔和一头梳理简洁的头发。她穿黑白连衣裙、平底鞋,那副厚镜片的眼镜更强调了她朴素严谨的外表。
"何敏,我听说,"万斯在壁炉前坐下,说,"昨晚你都没听到枪声,只在格林先生召唤你以后才知道有这桩悲剧。"
她用力地连点了好几个头。
"我是没听到,"她的声音既尖锐又刺耳,"但这桩--就像你刚用的词儿--悲剧,迟早都要发生。假如你问我,我会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天灾。"
"这个嘛,何敏,我们没准备问你这个,但是能得到你的意见我们还是很高兴。你的意思是,上帝也参与了这桩枪杀案件?"
"根本就是她杀的!"这女士以强烈的宗教热忱说,"格林家,是违反神旨的邪恶家族。"她挑衅地斜睨契斯特·格林,而他笑得很不自在。"我必兴起攻击他们,主耶和华说--将巴比伦的名号和所剩余的人译注:基督教《圣经》中表示以色列是人民里的圣洁种子。、儿子、女儿和外甥一并剪除--只是这里没有外甥--'而我要用灭亡的扫帚扫尽他们',这是主耶和华说的。"
万斯深沉地注视她。
"我发觉你错读了《以赛亚书》,关于谁被上帝拣选为扫帚的化身,你有任何来自天国的消息吗?"
何敏紧闭她的双唇。"谁晓得?"
"啊!说得也是,谁会晓得?……言归正传:我猜想你对昨晚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讶异?"
"我永远不会为上帝神奇的力量感到讶异。"
万斯叹息着表示:"何敏,你可以回去念经文了。只是,我希望你能途中停一下,告诉巴登我们请她到这里来。"
何敏走出房间的笔直姿态像根生气勃勃的通条。
巴登进来时显得很惊惶,但程度显然还不足以完全压倒她卖弄风情的本能。她望向我们的眼神中,交杂着忧心、忸怩作态的神色,还习惯性地把红棕色的头发往后捋平过耳。 万斯调整一下他的单眼镜。
"巴登,你真该穿紫蓝的衣服,"他认真地提供意见,"会比樱桃色更适宜你黄褐的皮肤。"
这句话缓和了女孩的疑惧,她迷惑而风情万种地看了万斯一眼。
"我们之所以特别要你到这儿来,"他继续道,"是想问你:格林先生有没有亲过你。"
"哪个--格林先生?"她结结巴巴,完全的手足无措。
契斯特因万斯的问题而在椅子上猛地坐直起来,差点儿气急败坏地提出异议。但是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以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愤慨转向马克汉。
万斯的嘴角抽动着,"巴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很快地说。
"你不是要问我--昨晚发生的事情?"女孩带着明显的失望问。
"哦!你知道任何和昨晚有关的事情吗?"
"呃,没有,"她承认,"我睡着了--"
"我猜也是。因此,我不会用任何问题来麻烦你。"他说,亲切地送走她。
"马克汉,我他妈的抗议!"巴登一离开,契斯特就大叫起来,"我对这个--这位先生的轻率、糟透的品味--我不咒骂他才有鬼!"
马克汉也因为万斯问了很没意义的事而不怎么舒服。
"我看不出来,问这种没意义的东西,会有什么好结果。"他说,努力控制他的愤怒。
"那是因为你坚持窃贼杀人的理论,"万斯答道,"依照格林先生的想法,昨晚的罪行应该另有一番解释;那么,我们了解一下当前的种种就有必要了。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引起佣人们的怀疑。好吧,往后我不再这样就是。我只是想估算一下必须对付多少种人性,而且我认为我做得非常好,好几个相当有趣的可能性,已经显现出来了。"
马克汉还没回答,只见史普特穿过拱门,打开前门,对某人充满敬意地打招呼。格林马上走进门厅。
"嗨,医生,"我们听到他说,"我想你会很快就到这儿来。检察官和他的随从也在这里,他们很想和艾达说几句话。我告诉他们,你说今天下午可以。"
"要等看过艾达之后,我才能更明确地答复你。"医生回答,然后匆匆走过,我们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
"是冯布朗,"格林转回起居室通报,"他立刻就会让我们知道艾达的状况。"他的声音里那种冷酷无情的声调,此时此地很让人不解。
"你认识冯布朗医生有多久了?"万斯问。
"多久?"格林看起来很诧异的样子。"怎么说呢?大半辈子吧。我和他一起就读古老的毕克曼公立学校。所有后来的格林家族,都由他的父亲--佛瑞诺斯·冯布朗老医生--接生的;多年以来,家庭医生、精神顾问,和所有诸如此类的事,都是老冯布朗医生的事。当老冯布朗死后,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儿子。而年轻的亚瑟·冯布朗老弟也很机灵。熟习老冯布朗的药典,接受老冯布朗的教诲,在德国完成医学教育。"
万斯无所谓地点着头。
"在我们等冯布朗医生的同时,我们或许可以和希蓓拉小姐、雷克斯先生闲聊一下。你觉得怎么样--你弟弟先来好吗?"
格林询问地看了一眼马克汉,摇铃唤来史普特。
一经传唤,雷克斯立即到来。
"唔!现在你们又要怎样?"他问,极紧张不安地察看我们的表情。他带着怒气,几乎是哼着发出的说话声,仿佛存在着某种弦外之音,让人忍不住想起格林夫人烦躁的抱怨声。
"我们只是想问一下昨天晚上的事,"万斯抚慰地回答他,"我们认为,也许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能给你们什么帮助呢?"雷克斯赌气地问,猛地倒坐在椅子上。他对他的哥哥投以讥讽的眼光。"契斯特是惟一一个到现场的人,他好像永远都醒着。" 雷克斯·格林是一个矮小、灰黄肤色、有着前倾窄肩的年轻人,异乎寻常的大头骑在颈上,脸色几乎可以用"憔悴"来形容。
一大堆浓密的直发垂下来覆盖住他那凸出的前额,而且他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不断往后甩头。
硕大的玳瑁边眼镜,掩盖了他那细小、好像永远骨碌碌转个不停的贼眼;而他的薄唇也不断抽搐,仿佛是因三叉神经痛而产生的不自觉的反应。他不是个让人感到愉快的人,而且这人身上有某种气势--也许是过度的好学--给人潜能无限的印象。
我曾经看过西洋棋的神童也有同样的颅形结构和脸部形象。
万斯不发一语,看起来好像正陷入沉思之中;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全神贯注在此人显出来的每一个细节上。终于他搁下烟,眼神呆滞地集中在桌灯上。
"昨晚悲剧发生的整个过程中,你说你都在睡觉。那么你怎么解释,其中一声枪响就来自你隔壁的房间的事实?"
雷克斯猛将身子往前移到椅子的边缘,头往左右两边摆了摆,小心地避开了我们的眼光。
"我还没想到我得解释这件事,"他带着强烈的厌恶回嘴,摆出一副紧张不安的防御姿态,然后他赶忙接口,"不管怎么说,家里的墙都很厚,而且街上也经常传来吵闹声……说不定,那时候我的头正好埋在被窝里。"
"假如你听到了枪声,你当然会把头埋在被窝里,"契斯特讽刺地说,一点也不掩饰他对这个弟弟的蔑视。雷克斯蓦然转身,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这项指控,万斯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格林先生,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你已经听过了每一个细节,也很清楚这里的状况。"
"我以为,警方已经将目标锁定在破门而入的窃贼身上。"这位年轻人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希兹身上。"那不是你的结论吗?"
"以前是,现在我也还是这样想,"警官说。从刚才到现在,他都维持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沉默。"可是你哥哥好像不这么想。"
"原来是契斯特不这么想。"雷克斯带着厌恶的眼光看着他的哥哥,"也许契斯特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他话里的暗示,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万斯再度于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你哥哥已经告诉我们每一件他所知道的事。目前我们感兴趣的是,你知道多少?"他脸上严峻的神态,使得雷克斯缩回椅子里。他的嘴唇抽动得更猛烈,而且开始不安地拨弄晨袍上编结的布青蛙。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有着一双罹患佝偻病的短手,变粗的指骨,弯曲成弓形。
"你真的没听到枪声吗?"万斯若有所感地继续追问。
"我已经说过上百次了,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提高到假声状态了,双手紧紧抓住椅把。
"冷静点,雷克斯,"契斯特告诫他,"你会再发病的。"
"你们都去死吧!"年轻人继续叫嚷,"我还要告诉你们多少次,这件事我一无所知?"
"我们只是想针对每个疑点再三确认,"万斯安抚他,"我想你一定不希望,因为我们的怠忽职守而让你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吧。"
雷克斯稍稍放松紧绷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哦,我会据我所知告诉你们每一件事,"他说,舌头滑过燥热的嘴唇。"但只要是这房子里发生一件事,我就永远都只有挨骂的份--问题就在这儿,艾达和我都一样。至于替朱丽亚的死报仇呢,那是远远比不上严惩射杀艾达的禽兽来得有意思。平日里,她在这儿的日子就已经够难受的了。妈妈把艾达留在家里服侍她,简直把她当成了佣人。"
万斯谅解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深表同情地把手搭在雷克斯肩上。这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举动,让我相当吃惊。尽管他是个根深蒂固的人道主义者,但万斯总是羞于表露任何情感,甚至已习惯于刻意抑制。
"格林先生,别让这桩悲剧太困扰你,"他以和蔼的声音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会尽一切所能找到并严惩射伤艾达小姐的凶手--现在,我们不会再烦扰你了。"
雷克斯很激动地站起来,努力挺直身子。
"哦,那就好。"带着对他哥哥偷偷的得意一瞥,他离开了房间。
"雷克斯是个古怪的家伙,"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契斯特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阅读、计算、解决深奥难懂的数学和天文学问题上。他想在阁楼屋顶架设望远镜,但是妈妈反对。他也是一个不健康的家伙。我说他需要更多的新鲜空气,但是你瞧他对我的态度。就因为我打高尔夫球,他便认定我低能。"
"你所谓的'发病'是怎么回事?"万斯问,"看起来,你弟弟好像有癫痫症。"
"哦,不,不是那回事,虽然我看过他在盛怒时会引发强烈的痉挛。他很容易激动,也很容易失去控制,但冯布朗说那是神经衰弱--管他到底是什么。只要他一激动,一张脸就会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也会突然就颤抖起来。事情过后,他会说些抱歉的话。不过那都不是啥严重的事,他需要的是运动--在农场待个一年半载,因陋就简地生活一阵子,完全忘掉那该死的书本、圆规和丁字尺。"
"我想,他多少都会博得你母亲的宠爱。"(万斯的话,提醒我从雷克斯的言谈里隐约感受到存在于两人脾气之中的相像之处。) "或多或少,"契斯特沉重地点头,"他是妈妈除了她自己以外最爱的人。反正呢,她骂雷克斯的时候一定没有骂我们的时候多就是了。"
万斯再度走向东河之上的大窗户,伫立着向外眺望。一会儿,他蓦然转身。
"顺便问一下,格林先生,找到你的左轮手枪了吗?"他的语气已经变了,沉思默想的神态已无影无踪。
契斯特猛地一惊,迅速地看了希兹一眼,这时的希兹,刚好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没有,天哪,还没,"他坦承,伸手到口袋里摸索烟盒。"那把枪,也真是奇怪。我一直都收在桌子抽屉里--这位先生提起手枪时,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他拿着烟盒指着希兹,就好像其他人都是无生命的物体--"我不记得到底几年前还看过它。但是,就算不见了,又能够跑到哪里呢?天杀的,真是古怪。家里头没有人会乱动这把枪。女佣清理房间时,是不会到我桌子那边去的--假如她们肯整理床铺、掸掸家具上的灰尘,我就觉得很幸运了。会变成这样子,真是他妈的古怪。"
"你真的仔细找过了吗?"希兹说,他伸长脑袋,一副好斗的样子。只要他还坚信他的窃贼理论,他就会采取不顾一切的方式强行。那是我没办法想像的个性。无论何时,就算感到无限苦恼,希兹也还是积极的希兹;而调查中任何未解决的部分,都会让他深感苦恼。
"我当然找过了。"契斯特桀骜不逊、愤慨地答道,"我找遍了屋里的每个房间、衣橱和抽屉,但是都没有这把枪的踪影……也许在某次的年度大清扫时,已经不小心丢掉了。"
"那倒有可能。"万斯点点头说,"是哪一型的左轮手枪?"
"老式的点三二史密斯和威尔森。"看来,契斯特得很努力才想得起来这把枪的种种,"珍珠贝的枪柄、枪管上雕着某种漩涡花纹--我记不大清楚了。十五年前买的--也许更久--某年夏天我去野营时曾经拿来打靶。后来我对手枪没兴趣了,就把它丢一边去,放在抽屉里一堆过时的已付讫的支票后面。"
"那时,手枪的状况还良好吗?"
"好像没什么问题。事实上,我刚拿到这把枪时,扳机很紧、很费力气,所以我锉低击发阻铁,让它几乎变得一触即发,稍稍地扣一下扳机就能发射。这样子,比较适合拿来打靶。"
"你还记不记得,当你把它放一边时,手枪里头有没有子弹?"
"我说不上来,有可能有,都过了这么久了--"
"你抽屉里还有这把枪的子弹吗?"
"这个我可以很肯定的回答你:我这里连一颗零散的子弹也没有。"
万斯又坐了下来。
"那么,格林先生,假如你碰巧又发现了这把左轮,你一定会让马克汉先生或希兹警官知道吧?"
"哦,那当然。我很乐意这么做。"契斯特说,而且特别以一种宽宏大度的神态,来表达他个人的保证。
万斯瞄了一下手表。
"现在,由于冯布朗医生还在病人那里,我很想知道,我们能不能见一下希蓓拉小姐。"
契斯特站起来,显然恨不得马上摆脱左轮手枪的话题,立刻快步走向拱廊旁的铃绳。就在他的手伸出去要拉绳的当儿,却停了下来。
"我亲自去请她来。"他说,很快就走出房间。
马克汉带着微笑转向万斯。
"你说关于那把枪不会再出现的预言,我发现已经暂时得到了证实。"
"恐怕那把一触即发的别致武器永远都不会出现了--至少,不会在这悲惨的戏码落幕之前出现。"万斯的神态是少见的严肃,惯常的轻率此刻已离他远去。不久之后,他便又嘲弄地扬起眉毛,给了希兹一个逗趣的表情。
"说不定是我们警官口中那位生性就爱掠夺的大盗偷走了左轮手枪--也许是受到漩涡螺纹的致命吸引力,也或许是深深地爱上了那珍珠贝的枪柄。"
"这把左轮手枪,很有可能如格林说的不见了,"马克汉说,"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你没必要太强调这件事。"
"马克汉先生,他真的过于在乎这把手枪了点,"希兹气冲冲地说,"而且,我也看不出来所有他与这家子人那样耍嘴皮子又能有多少进展。昨晚枪案发生后没多久,我就已经和他们全都谈过话了;我告诉你,他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位艾达·格林,是整屋子里我惟一想面谈的人。这是个机会,她可以提供我们一点消息。如果小偷闯进她房间时灯是亮着的,她可能已经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警官,"万斯说,故做痛苦状地摇了摇头,"你子虚乌有的闯空门理论,越来越无可救药了。"
马克汉若有所思地审视他的雪茄尾端。
"不,万斯。我比较同意警官的说法。在我看来,你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幻想家。我太轻易地就被你诱骗介入这个调查,这也是我一直把自己摆在幕后,让你发言的主要原因。艾达·格林,是我们惟一的希望所在。"
"哦,那是因为你有一颗信任别人、坦率的心!"万斯叹了一口气,焦躁不安地变换坐姿。"我说啊,我们那位通灵的契斯特先生,接个希蓓拉来也未免花了太多的时间。"
就在此刻,大理石阶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几秒钟过后,在契斯特伴随下,希蓓拉·格林终于出现在拱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