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变得寒冷,可是窗外的山茶花依旧绽放得冶艳非常,似乎季节已经把这个生命从规律的转轮中除名。直到深秋,万物萧瑟,只有这一株山茶花仍然不依不饶地挺立着一树红花,带着它的生命和热情顽强地活着,也带给女孩生的希望。
事实上,这棵树并不是什么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它的命运也逃脱不了时间的安排,只是每天晚上,总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树下忙碌,将一朵朵红色的山茶花粘在那已经枯萎的枝干上,勉强维持着它旺盛的假象。
为了自己的头发,女孩每天失魂落魄。这个极其爱美的演员怎么也无法接受没有了那一头引以为傲的美丽长发后自己的样子。当女孩终于同意试试戴上假发的时候,她已经在内心挣扎了许久。可是,当男人为她把假发套带上,并且把镜子递给她的时候,她只扫了一眼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发作。
“假的!假的!!我看起来好丑!”
女孩疯狂地砸碎了镜子,扯下头上的假发,并且开始狂暴地摔东西。男人站在病房中央,心痛地任由她把东西一件件砸在自己身上,他没有闪躲,却下定决心要为女孩弄到一顶用真的头发做成的头套。
女孩的病情在精心治疗之中一天天好转,可是男人却渐渐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昔日的恋人究竟去了哪里。这样的事情在世人眼中根本不足为奇,很多人都会在自己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遭遇病痛之后弃之不顾。可是,这个男人并不是那样一个寡情薄性的人,他的失踪,也并不是因为他承受不了女孩生病的打击。
时间一天天过去,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女孩只有从他每天一封的来信中得知男人的近况,他在信中说自己去了遥远的南方,并且一年之后就会回来。女旦的心渐渐不再眷顾这个突然消失的男人,她心里始终认定这个男人是因为自己的病而离开的。
她偶尔走出病房,来到那株始终不肯服输的山茶花前,可是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棵树上的秘密。
一年之后,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一家理发店门口,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解开头发上的皮筋。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面前的镜中,是男人平静的脸。
“师傅,帮我把头发全剃下来,只是要小心,不要弄断了,我留着还有用呢。”
原来,这个一年没有露过面的男人为了帮女孩做一顶真人头发做的发套,自己偷偷躲起来开始留头发,现在他的头发已经长及肩背。他一直精心护理着这一头长发,因为在他心里,这头发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自己心爱的女孩,他为了她要好好保护头发,让它们长得又黑又亮。
剃光了头的男人很快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一顶精致的发套,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原先那个病房里早已空空如也。
女孩的病情早就得到控制,回到了家里,尽管她还没有回到自己热爱的戏台上,可是却已经找到了新的恋情,早就把这个曾经对自己一片痴心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男人带着他的发套来到女孩面前的时候,她已经长出了头发,并且剪成了流行的短发式样。女孩看到自己昔日的恋人,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她心里始终认定是他背叛了自己。
“你还来干什么?”她冰冷的声音把男人的心撕得粉碎,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为自己付出了什么。
“我……”男人拿着装发套的盒子的手在颤抖,他呆呆地盯着站在女孩身边的陌生男人。
“你快走吧,我就要和他结婚了。”这句话像晴天霹雳在男人的世界中响起,他手中的盒子掉到地上,用细密的发网套着的发套露了出来。
女孩俯身捡起发套,冷笑了一声:“我现在已经用不着这个东西了,而且,我也不再留长发了。”
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也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
“呵呵!”男人一路拿着那顶发套傻笑着回到了自己家,他内心的单纯到根本想不到女孩会爱上别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的精神世界四分五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男人失魂落魄的身影开始在街头巷尾游荡,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顶用他的恋情换取的发套,口中喃喃地哼唱着《牡丹亭》“游园惊梦”。人们像躲避游魂一样躲避着这个光头的男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痴痴傻傻。
时间就在这样痛苦的难熬中过去,男人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是用自己的头发做的假发套不够漂亮,才惹得女孩生了气,只要做一顶更漂亮的,她就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于是,小城里就开始上演最初的那一幕。所有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的女孩都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接二连三地,女孩无缘无故地被人剪去了长发,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人疯狂地收集着女孩的头发,他买来很多个塑料的人头,每一个上面都套上发套摆在家里,还编了号,他的房间渐渐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发套陈列室。
现在,他默默地坐在桌边,精心梳理着自己刚刚获取的那束头发,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他将这束头发举过头顶,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当发现那被灯光照成金红色的发梢有一些开叉的时候,男人赶忙拿起那把手柄上缠着红丝线的剪刀,细细地修剪起来。
“她不喜欢头发有开叉的……”他自言自语。
这诡异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虽然他剪掉别人头发有着如此沉重的理由,但是他的行为已经伤害到了别人。
男人慢慢地修饰完了手中那束头发,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他挨个走到那些套着头套的人头前,数着:“一号、二号……”一直到第十,他呆呆地凝视着第十个发套,那是用从自己头上剪下来的头发做成的,他的第一顶发套。
“嘿嘿……”他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伸出手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做的发套,“你看,又有一个新的了,你总该选一个吧?嘿嘿——”
他的笑声传得很远,沿着阴暗的街道,一直飘到他经常在那里等候有长发女孩经过的小巷。在那里,那个刚刚被他剪去了头发的女孩双眼无神地坐在地上,她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干。
这个年轻自负的女孩一向以自己的外表为荣,这个傍晚,她本来和男朋友约好要一起去见对方的父母,因为化装打扮的时间过长,才铤而走险地选择了这条危险的小路来走,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遇到了传说中喜欢剪别人头发的那个疯子。
女孩呆呆地坐着,周围没有一个人,她颤抖的手移到自己头上,摸到了扎手的发根。
“啊——”女孩猛然间站起来,双手捂着头开始在街道上狂奔。 就这样,女孩的人生开始改变,她的这一段完美的恋情由于突然被“毁容”而告终。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之后,她听到小城里又出现了几起女孩被剪掉头发的案件,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她心里萌生。
不得不承认,当一个女孩受到伤害之后,她的报复心理会强烈得不可想象,采取的手法也会残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又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同样的青石板路,同样坚决的脚步声,一个婀娜的身影由远及近,在微风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那长而乌亮的头发,这瀑布般的黑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当然也吸引了一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
“又长又黑的头发,又长又黑的头发!”黑暗中的男人发出兴奋的粗喘,他焦躁地等待着这个猎物靠近。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就越来越快。闻到了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了!男人猛地伸出手臂……
奇怪的是,这个突然被袭击的女孩并没有奋力反抗,男人的手刚一抓到她的发梢,她的头发就松松地从头上脱落下来,全部被他抓在手里。
男人愕然地盯着手上的假发套,面前出现的是女孩光溜溜泛青的头皮。
“这……你……怎么?”
女孩抚摸着自己的光头,怨毒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射向这个曾经剪掉自己头发,也剪掉了自己幸福的男人。
男人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扔下假发撒腿就跑,女孩紧随其后,两个人在仅一人宽窄的小巷子里拼命地狂奔。
“你逃不掉的!”女孩一边追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她尾随他来到了家门口,当男人惊恐地靠在门上的时候,她用衣服裹着手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爬进屋里。
看到房间里满满的发套,女孩有些恐惧,但是这小小的害怕已经被愤怒挤得没有位置。她双眼血红,像一只把猎物逼得无路可退的母狮一样一步步靠近男人,扭曲的脸使得男人不得不恐惧地捂住眼睛。
“你要干什么?!”他绝望地哭喊着。
“干什么?!哈哈哈哈……”女孩突然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她环视了房间里所有的头套,不知道其中哪一顶是用自己的幸福换来的。如果不出意外,在今天的这个时候,她本来应该站在新婚的殿堂里享受亲友的祝福才对。
“你为什么要剪掉我的头发?现在你应该付出代价!是你毁了我,或许还毁了更多的女孩,我要为她们、为我自己,报仇!”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向男人扑过去,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画面的最后惨不忍睹。
我看见癫狂的女孩将男人绑在床上,用他惯用的那把手柄上缠了红丝线的剪刀一点点划开男人的脸,最终,将他的整张脸皮揭了下来!
男人痛得浑身痉挛,就像一只在开水里挣扎的蠕虫一样狂乱地扭动,做出种种骇人的奇形怪状。他的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有的肌肉和经络都清楚地暴露在外,包括眼珠和牙床!血溅得到处都是,可是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之中,女孩浑身血污地踩在男人身上站起来,双手拎着那张脸皮,像在进行一个宗教仪式一样将它贴在墙上。
“呵……”女孩神经质地发出一连串笑声,她在房间里乱走,把所有的发套都打翻了,又从满地的头发中捡起一顶歪歪斜斜地套在自己头上。然后又拿起另一顶,套在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头上。
“你不是要头发吗?给你!”女孩眼中滑落一滴晶莹的泪水,可惜,那个男人已经看不见了……
有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啊?”我才从恐怖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转过头看看黎克,又看看面前墙上那张脸。
突然间,空洞的眼眶中渗出一滴清澈的液体,他哭了。
了解了这个男人的故事,我心里的恐惧已经渐渐被怜悯所取代。我慢慢走到那个蜷缩在墙角的男人面前,蹲下问他:“你很想找回自己的脸吗?”
他无声地点点头。
于是,我爬到床上,从墙上揭下那张脸皮,然后走到他面前。男人默默地抬起头看着我手上的皮肤,当我把它凑近他的脸时,他没有闪躲。
“这就是你的脸。”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皮肤贴在他模糊的血肉上,尽量将它抚平。很快,男人的脸就变得不再狰狞,那张皮肤似乎瞬间就粘合在他的脸上,生长得完好无损。
他却始终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然后慢慢站起来望着我:“谢谢!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抚摸过我了。”
男人拿着他的红剪刀向门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守候在巷口剪别人的头发,为自己心爱的人积攒发套,我只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我的生活里来。
秋雾弥漫的街道上,也不知是谁家传来“游园惊梦”的乐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茶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阳光正一点点探出头来,它最终会冲破这所有的雾霭,用光和热抚慰每一颗受伤的心。门口的街道上又传来叫卖豆浆的声音,浓郁的豆香四溢,黎克望着精疲力竭的我:“要不要喝?”
啜饮着加了很多糖的豆浆,身边坐着一个愿意保护我的人,我的感觉竟然是如释重负,仿佛世界上任何的恐惧和无奈都不会再光顾我。
(六)咬痕
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我的房间却一如既往地温暖,就好像季节从不在这里做任何节律性变更。现在白天变得更加短暂,日照也更加晦暗不明,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感到害怕。即使是白天看起来很平常的事情,换成晚上发生就变得古怪。一天半夜,我被颈上突然传来的一阵刺痛疼醒,打开灯拿起镜子,我发现疼痛的地方有一个肿块,看起来挺严重,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咬的。
“你脖子上是什么?”
次日,黎克发现了我脖子上的这个红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我低下头看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的。”
“我看看。”他凑近用指尖触了一下,“疼吗?”
我摇摇头。
“奇怪,我看起来怎么像是人的牙印?”
我抬起头惊愕地盯着他,随后又拿起镜子仔细端详一番,果然像他说的那样,看起来真的很像人的咬痕。
“怎么可能?”我虽然在冒冷汗,嘴上却故作轻松。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四下端详着我的房间,“这个房子的历史肯定超过一百年,房子老了,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在胡扯些什么?!”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想我已经见识过他口中所谓“不干净的东西”。
傍晚,带着一身的汗水和灰尘从外面回来,我一心只想好好洗个澡。不知为什么,脚下涂了暗红色油漆的木地板像是松动了一样“吱吱”作响。到底是老房子,尽管可能曾经加固过多次,但是毕竟经不住岁月的侵蚀。
龙头里的温水“哗哗”地流进浴缸,热气升腾在这间小小的浴室。水蒸气很快给镜面猛上了一层白雾,我撩起水泼在镜上,在水流落下的瞬间看见一个分外清晰的自己,也看到颈上那个青紫色的伤痕,脑中突然出现黎克的话,他说得没错,这个伤看起来真的很像人的咬痕。当红肿渐渐消退,两排牙印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当我望着镜子出神的时候,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关掉龙头,将手伸进水中想拔掉浴缸塞放掉一些水,可是手刚一碰到水面,就触电般缩了回来。水实在是太烫了。
我检查着被烫红的皮肤,手上的那一片红色突然消失了,两排紫色的牙印慢慢地显现出来。我惊愕地盯着自己的手,明明是被烫伤的,怎么会有牙印?我再也无心洗澡,走出浴室。
我知道,又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了。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水声,睁开眼睛,发现浴室里的灯亮着,被灯光渲染成橙色的水蒸气正从那扇门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地板上积满了从浴室里流出来的水。
我赶紧爬起来冲向浴室,视线穿过浓厚的白雾,我看见浴缸里躺着一个人!他靠在水里,脑袋歪向一边一动也不动。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淌出热水,从已经溢满的浴缸流到地上。以冒出蒸汽的程度来看,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可能达到了沸点。
我不知道浴缸里的人是谁,只能冲着那个模糊的人影大叫:“快把水关掉!”浴缸里的人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我只能踩着满地滚烫的水走进浴室,来到浴缸前。
这时我才看清,浴缸里躺着的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充满热水的浴缸里,最可怕的是他浑身上下已经被烫得起满了燎泡,浑身浮肿,他肿胀的脸看起来已经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
我伸手想关掉那不断冒出开水的水龙头,可它丝毫不起作用,水仍然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浴缸里的水就像被烧开了一样沸腾,根本没办法把手伸进去放水。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突然之间猛地扣上了。
“砰!”我回过头,门已经被关上了,外面的锁发出咯啦咯啦两声,好像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我惊惶失措地跑到门后想撞开它,可是这扇实木门实在是太沉重了,我用力撞在上面,却丝毫没有撼动它。
室内的空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感觉到自己就像在蒸笼里,血液越变越热,不断地向头顶膨胀。很快,我的脸就胀得通红,神志也不清醒起来,如果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很可能会缺氧而死。
我拧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用冷水泼脸希望借以保持清醒,就在此时,面前的镜子上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我惊恐地回过头,刚刚泡在浴缸里的那个男人现在居然站了起来,他已经被烫得体无完肤,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感到心脏已经扩大到整个胸腔,身体被恐惧吞进了无底的深渊。我呆呆地看着他。
“嘻——”男人那肿胀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然后伸出双手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他并没有用力,但是那被泡皱的皮肤以及极高的体温让我感到阵阵恶心,我拼命挣扎,但是又不敢用手去碰开他那双起满燎泡的胳膊。正当我想要掰他的手指时,他突然侧着脸狠狠地咬了我胳膊一口。
疼痛一下子传入大脑,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松了手,我又跑到门边想打开门,可是背后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就响起在耳边,我不敢回头,拼命地撞门。可是肩膀上随即又传来一阵剧痛,他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咬住我的肩膀不松口!疼痛让我愤怒起来,我回过头,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上。 男人跌坐在很滑的马赛克地板上,沉重的身体根本无法站起来。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奈地晃动着四肢,把周围的水拍得啪啪作响。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似乎再也没有攻击的意图。而我也已经筋疲力尽,龙头里的水仍然哗哗地流个不停,室内的温度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我浑身无力地顺着墙壁滑下坐到地上,由于缺氧,越来越渴睡,虚幻中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过去——
光线明亮的房间,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甜甜的奶香。窗外的风轻轻拂动着白纱窗帘,也抚慰着窗台上娇柔的雏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刚刚迎来新生命的家庭。
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竹制的摇篮,一个中年男子正逗着着摇篮里的婴儿玩。
“宝宝,叫爸爸!叫爸爸!”他不厌其烦地对婴儿重复着这一句话,手里还不时地摇晃着一个色彩缤纷的铃铛。摇篮里的婴儿对他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似乎她已经听懂了爸爸的话。
“你又逗她,呆会儿哭了你哄!”年轻的母亲走进房间,嗔道。
“不会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的时候我认出了这张脸,就是浴室里的那个男人!
“我女儿最乖,从来不给爸爸找麻烦。”
他的妻子不屑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孩子的笑声充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我感到愕然,这样温馨和谐的气氛是怎么腐化变质,最终成了今天的模样?
光线逐渐黯淡,当它又亮起来的时候,这个场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此时,男人的面容变得憔悴不堪,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手中拈着一张信纸,气氛已经不像原先那样温馨,充满了萧瑟之气。
“爸爸!”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从门外一直飘进房间,这声音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男人的心,他抬起头望着放学回来的女儿。
“爸爸,你怎么了?”小女孩看出父亲神色异常,担忧地问道。
“你妈妈……走了。”男人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女儿,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我走了,不要来找我。”
女儿愤怒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刚想往窗外扔,却被男人一把抢下。
“爸!妈都不要我们了!你还留着这个有什么用?!”
男人欲哭无泪地望着女儿,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明白,当自己的妻子只留下一张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多写的字条离家出走的时候,那种悲苦的心情。
“爸,”女儿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别难过了,从此以后我们俩一起过,我保证永远都不丢下你,好不好?”
望着女儿天真的脸,男人心里重新升起了希望,为了眼前这个小东西,他下定决心,要加倍地努力,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从此男人开始发奋,每天拼命地挣钱,他的身影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家里。女儿几乎很少见到父亲,唯一能证明他还在关心自己的就是枕边常常出现的零花钱。
这个女孩在这样一个缺乏家庭关爱的环境下渐渐长大,和同龄人相比,她手头总是有充裕的零花钱。然而每到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女孩就会感到无比失落,因为伴随在每个孩子身边的家长,她却没有。
女孩变得越来越孤僻叛逆,她性格的古怪程度和自己父亲财产的增加成了正比。她的学业渐渐荒废了,并且还结交了很多社会青年,她开始逃课、打架,出入舞厅和酒吧……渐渐将自己的灵魂放逐到堕落的边缘,因为在她心里,自己早已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儿。
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男人突然回家要取一份重要的文件,当他打开门的时候,闻到家里有一种异样的气味。这个时候女儿应该在学校上课,男人不以为意,走进卧室取走了文件,临行前,他打开浴室的门想方便一下。
就在他开门的瞬间,里面的女儿慌乱地站起来。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散落在马桶周围的锡纸和针筒。这情景一目了然,女儿在吸毒!
这位父亲的世界一瞬间崩塌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建立起来的“幸福”竟然一下子消失殆尽。这么多年来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功,全都变得一钱不值,原因是,自己生活的动力——她的女儿,已经堕落。
“爸……”女儿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
一记清脆的耳光在这间小小的浴室响起,女孩委屈地捂住红肿的脸,眼中盈满了泪水,眼神却毫不示弱。
“你凭什么打我?!”女儿理直气壮地吼道,“这么多年来,你管过我吗?!”
现在轮到父亲哑口无言了,他原先以为女儿一定能理解自己奔波劳碌的苦心;他甚至还以为女儿会为有自己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可是在他奔波劳碌的这段时间,他没有注意到,女儿这棵幼苗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并且开始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生长。
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受到极度打击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女儿惊愕地看着父亲的反应,开始害怕起来:“爸!你怎么啦?”
男人失声痛哭,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女儿的双腿,泪水浸湿了女儿的裤子。他的举动吓坏了女孩,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地想把爸爸扶起来。她望着父亲已经头发稀疏的头顶,第一次意识到爸爸的老迈和沉重。
“爸!你别这样!我不吸了还不行吗?求求你了,爸!快起来!起来啊!”
这是女孩第一次答应父亲戒毒。 事情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管当时下了多大的决心。当女孩踏入戒毒所接受治疗的第一夜,她痛苦得几乎情愿去死。服药后的不良反应让她上吐下泻,工作人员不得不用皮带将她绑在床上以防止她自残。她一整夜都在狂叫,叫的竟然是:“爸!我恨你!”
男人在家里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以为女儿会信守承诺戒掉毒瘾,然后回到家里。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女儿打伤了看守从戒毒所里逃走了!
身心俱疲的父亲放弃了工作,穿梭于大街小巷寻找女儿的身影,他四处打听吸毒者可能聚集的场所,天桥下面、公园里……他四处寻找,希望有一天能把女儿找回来,希望他们的生活都能够重新开始。
可是,寻找的日子似乎永无止境,女儿始终没有出现,男人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不论刮风下雨,都在不停地寻找着。
有一天,他得到一个消息,有人发现了一群吸毒者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室里聚会,当这位父亲赶到时,那群人已经被警察喝令排成一队走上警车。在这长长的像从地下钻出的幽灵的队伍中,他看见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
看到她,这位憔悴的父亲愣在了那里,浑身像被冻僵一样。他看着走过自己面前的那一个个形容枯槁的年轻人,看着其中自己的女儿。他们曾经都是一些好孩子吧?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惜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前程?突然之间,在他眼中,这些孩子都变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全都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指责他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没有时刻陪在他们身边。
“爸爸!我恨你!”
男人疯狂地驱赶着脑中的幻觉,可是耳边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他痛苦地抓住鬓角的头发。
“爸爸!我恨你!”
他泪流满面地跪在已经开走的警车扬起的灰尘之中。可是在那铁栏杆筑起的囚车窗后,并没有一双充满悔意的眼睛看这个忏悔的父亲一眼。
男人最终在强制戒毒所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竭力控制着悲痛和绝望,他尽心尽力地以一个充满希望的形象出现,想尽办法企图唤醒女儿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女儿的情况似乎正在好转,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活力。这一切都给了男人一丝慰藉,他在期待着女儿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期待着一段新生的开始。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男人几乎一夜没睡,他满心欢喜地准备了女儿最喜欢的饭菜,一大早就赶到了看守所,这是女儿出狱的日子。他期待着能够得到一个崭新的女儿。
冰凉的灰色牢门打开了,女儿走了出来。她那双已经变得世故的眼睛扫在父亲身上,让他浑身一冷。他走到女儿面前,伸出双手将她揽进怀里。
“孩子……”父亲已经泣不成声,可是从他怀里抱着的这个女孩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她那么瘦,那么僵硬地任由父亲搂着自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到家里,男人忙着张罗一切,而女儿始终一言不发地坐着,四下打量着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家。
“爸。”
男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突然听见客厅里的女儿叫了一声,他手中的碗一下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爸!”女儿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次。
男人走出厨房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等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不会再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他径直走向女儿,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怎么啦?孩子。”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声。”女儿的眼中也翻滚着泪,“好久……好久没叫过这个词儿了。好像都口生了。”
那一天,男人和他的女儿聊了很多很多,他的生命之火好像已经被重新点燃。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诱惑,除非生活在真空的世界里,否则你就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欲望的陷阱,无法自拔。
当这个男人满心欢喜地计划着新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一直憧憬着的未来早已在他一开始的疏离之中灰飞烟灭,他本以为终有一天自己将过上的那种幸福生活,再也不会到来。
女儿经常在街道上游荡,在那里,她又遇见了曾经熟悉的面孔,想起了吞云吐雾的快乐、思念着飘飘欲仙的感觉。最终,她还是禁不起诱惑,再一次接过了魔鬼递来的毒苹果。
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她开始偷父亲的钱。起初,父亲对此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自己大意把钱弄丢了。可是,随着数量的增加,他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担心自己最怕的事情再次发生——女儿复吸了。
到了炎热的夏天,女儿仍然没有换上短袖衣服。一天傍晚,父亲从外面回家的时候,给女儿带回一条漂亮的连衣裙。
“试试看吧?”父亲将裙子递给女孩,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
“我不要!”女孩顽强地推拒。
“为什么?哪个女孩子不爱漂亮?”父亲已经有些恼火,他预感到事情可能正像自己猜测的那样。
“我不穿短袖衣服!”女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软弱,怯懦的眼睛不敢直视父亲。
“你不穿短袖衣服!?”父亲愤怒地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不顾她死命地挣扎,“你为什么不肯?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用力一扯,女儿上衣的袖子被整个扯了下来,露出胳膊静脉处那一大片青紫的针孔。 这丑陋的伤痕像恶魔般寄居在女儿的胳膊上,也寄居在她的灵魂深处。它仿佛正肆无忌弹地嘲弄着男人的失败。
“哈——哈哈哈哈……”失败的父亲突然爆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他松开女儿的胳膊,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他的神经经受不起这样巨大的刺激,已经完全损坏了。
看到父亲异常的反应,女孩觉悟到什么,她呆呆地望着父亲:“爸,你怎么啦?”
然而,在这个癫狂的男人眼中,自己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女儿的形象,而是一个浑身血红的恶魔,它正紧紧抓住自己的女儿,将她拖向地狱里无数舔着火舌的血盆大口。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向她猛扑过去,嘴里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把女儿还给我!把女儿还给我!”
他抓住了女孩,狠狠地冲着她的脖颈咬下去。女孩极度惊恐地尖叫着,父亲的牙齿深入到她的皮肉,她意识到父亲可能由于受到过于强烈的刺激变疯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叫着:“爸爸!是我!我是你的女儿啊!”
父亲松开口,牙齿上沾满了鲜血,他定睛望着面前的女儿。
“孩子……”他似乎暂时清醒了,流着泪抚摸着瑟瑟发抖的女儿的脸颊。
“爸,你先坐下,”惊魂未定的女儿扶着父亲坐到椅子上,自己拿出医药箱给脖子上的伤口止血。父亲的突然失控给了这个女孩沉重的一击,她意识到如果父亲垮掉,那么自己的生活将会变得不可想象。她那虚弱的肩膀根本没有能力担负起这样的重担。
父亲彻底丧失了神志,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笑着,有时眼睛会盯住一处整整一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哼着儿歌。无论女孩怎么呼唤他,他好像都不会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来。
“我女儿最乖……从来不给爸爸找麻烦……最乖……最乖了……”
他嘴里时常念叨着这一句话,每当看到父亲失神的样子,女儿心里就只有深深的愧疚,当这种痛苦渐渐锐化到不可回避的时候,她选择了更大剂量的毒品来麻醉自己。
父亲现在偶尔会发病,每到发作的时候就会像疯子一样咬人,女儿的身上经常被咬得伤痕累累,她为了能够让父亲镇定下来,竟然开始给他注射掺了毒品的镇定剂。
日子就这样在地狱的烈焰中煎熬着度过,渐渐地,女儿手头的钱花光了,父亲所有的积蓄也用尽了,这个家变得一贫如洗。
一个夜晚,当女儿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浴室里的灯亮着,地板上已经积了不少的水。她冲进浴室,发现父亲坐在浴缸边发呆,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放出滚烫的热水。
“爸!”女儿淌着满地的水走进去想关掉水龙头,可是,当她赤裸的胳膊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又刺激了他。他突然一把攥住女儿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吼道:“就是你把我女儿害成这样!你还我女儿!”
他张开嘴,一口咬在女孩的胳膊上。女孩痛得尖叫,用力推了父亲一把,他被头朝下推进了积满热水的浴缸,温度极高的水立刻将他的皮肤灼伤,当他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烫得浑身燎泡。样子看起来极其狰狞。
女儿惊恐地向门口跑,可是却被父亲一把抓住了头发,他狠狠地咬在她肩膀上……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的意识渐渐有了感觉,我也经历过一模一样的情景,难道这个男人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
女孩好不容易挣脱了父亲,冲出门的时候把浴室的门关上了,而且还在外面把门反锁。
男人在浴室里拼命撞击着那扇沉重的门,却毫无用处。女孩惊恐地用桌子抵住门,生怕发狂的父亲会冲出来把自己杀死。渐渐的,浴室里没有了声音,女孩试着呼唤父亲,却无人应答,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水蒸气源源不断地从门缝边钻出……
“爸!关掉水龙头!”女孩惊慌地大叫。她不敢贸然打开门,可是如果任由滚烫的水这样流淌,父亲很可能会在浴室里缺氧而死。女孩手足无措,最终靠在门边号啕大哭起来。她害怕负任何责任,也害怕自己的父亲会就此死去。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浴室的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蒸气中,根本看不见父亲,直到水雾渐渐淡了,她才隐约看到浴缸中躺着一个人——她的父亲。
女孩瞪大双眼慢慢靠近,可是,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超过60摄氏度的水温中呆这么长时间,他的身体早就被烫得体无完肤,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女孩第一次见到人的尸体,而且,竟然是自己父亲的尸体!她望着烫得满身燎泡的父亲,双脚一软,也顾不得关上那仍在流水的龙头,连滚带爬地出了浴室。
“我杀死了爸爸?我杀死了爸爸。”
她喃喃自语,颤抖的手在黑暗中打着了打火机,让邪恶的红色火苗渐渐融化了锡纸上的那些粉末,当她把药剂推入自己蓝色的静脉的时候,脸上慢慢地露出舒展的笑容。
她感到身体正在失去重量,慢慢地上升,升到了天堂,在那里,她的父亲微笑着等着和她继续寻找他们最终的快乐生活……
一滴冰冷的水珠猛然落到我额头上,然后又顺着我的鼻子一直滑进嘴里。我睁开眼睛,浴室里的灯光已经熄灭,水蒸气也消失了,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马赛克地板上,四周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我浑身脱力,只能抓着洗脸池的边缘慢慢爬起来,身体冰冷透湿,然而呼吸却变得异常轻松。
我知道,当那个男人抱着一颗勇敢的心跳入开水中,在他眼里,那并不是致命的澡盆,而是能够挽救自己女儿的烈焰。为了救回女儿,他不惜让自己被烈焰灼烧得千疮百孔。
如果他们能在天堂相遇,相信那个女孩最终应该会对自己的父亲说一声:对不起。
(七)红舞鞋
经历了这场事故后,我的身体变得有些虚弱,不得不在床上一直躺着,恢复体力。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飘落白色的精灵,一片、两片……不经意间外面已经变得这么寒冷,那些有着复杂形状的雪花一旦落到泥泞的大地上,美丽就荡然无存,只有关于曾经纯洁的记忆还停留在滑落的瞬间。
“下雪了?”我好奇地凝视着窗外,可地面是潮湿的,雪根本无法留住,很快就融化了。窗子上结满了漂亮的霜花,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打着它。
我打开窗,黎克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红晕。
“你还在睡啊?懒虫。”
“啊——”我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把手伸给他。
“进来吧。”
黎克抓住我的手,并没有用力拉,就轻轻地爬上了窗台,跳进房间,依旧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了脚印。
“要是房东在你就惨了。”我一边笑一边走进浴室洗漱。当我出来的时候黎克正托着腮坐在“比丘兰”面前发呆。
“花长得不错,你经常哭吗?”黎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弹弹“比丘兰”的叶子。
“我从来没哭过。”我纳闷地回过头,发现他正盯着比丘兰,突然想起我好像从来没给花浇过水。
“没道理啊,如果没有咸水,花不可能长得这么好。”黎克托着腮说。对了!任何植物这么长时间不浇水都不可能继续活着,这盆花……?难道有人每天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用眼泪浇灌它?我好奇地看着那盆花,记起了刚刚得到它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我定睛望着黎克,可是现在在他的身后根本看不见什么白色的影子,他就是他,坐在那儿,带着温暖的笑容。
“你在看什么?”黎克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他面前。他的手掌冰冷,皮肤很硬,手心微微出着汗。他仰面看着我,眼睛罩在头发的阴影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见两点微光,像暗夜里微弱的星辰。
“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突然开口说到。的确,自从他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那一天起,我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时常出现,有时给我带来快乐,就像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可是他究竟是谁?他住在哪里?他有什么样的过去……这一切我一无所知。
“你觉得这个重要吗?”他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一股热流从他干燥的嘴唇传递到我的掌心,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很快就要到二月中旬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我佯装不明白他的暗示,转过身去靠在窗台上。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几天前我对你说的,你还记得吧?”
“你是说……?”我盯着他,耳边却还回响着那天他的声音——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想保护你,可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心情……
“还要我再说一遍?”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的脸正不知不觉地发热,我抬起头望着他笑了。
“我知道——我明白。”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我突然感到背后发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冷吗?”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可是我现在却已经没有了心情,我隐约感觉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俩以外,好像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晚上,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湿润的地面已经被冻得冰冷,雪一层又一层地将它覆盖,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纯净。仿佛时间所有的嘈杂和肮脏都暂时被这雪白的精灵掩埋。
我睡得异常香甜,可是梦神仍然不肯停下他的脚步,他抓住我的灵魂,充满预谋地把它按进一个又一个充满了痛苦和悬念的梦境。
我的意识化为无数个片断,疯狂地在每一个画面中穿梭。我看到了黎克,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白色影子,当我正要叫他的时候,那个影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那个女孩伸出双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我回过头,可是她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摇曳在风中的比丘兰,失控地生长着它的叶和茎。这一系列毫无逻辑的画面迅速地翻转在我的脑中,我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地从其中挣扎着回到现实。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看见放着比丘兰的窗台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她用无限哀怨的眼神凝视着窗台上的那盆比丘兰,眼中不断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到植物的叶子和花上。
女孩离我是这么近,近得让我不得不说服自己这不是幻觉。就像上一次她出现在天井里一样。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可是那种强烈的恐惧感让我根本无法假装。
女孩“嘤嘤”地啜泣着,眼泪不断地滴落在那盆比丘兰的叶子上,现在我终于发现了它长得旺盛的秘密。
“不要哭了。”
我突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很古怪,就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女孩转过脸,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雪光,我看到她另一侧的脸像摔过一样血肉模糊。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的时候就显得更加恐怖。
我们安静地对视,这女孩的眼神忧郁得让人心酸。她突然向我伸出手,惨白的雪光描绘出这只瘦骨伶仃的手臂,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想抓住这只手的渴望。我从床上坐起来,越过我们之间那似乎不可逾越的距离,将手掌摊开,接纳了她。
她的手指竟是如此的纤细冰凉! 雪后的白昼特别的明媚,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格外明亮。可是,看到那株静立在窗边的比丘兰,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么说那个女孩最终还是消失了,可是她究竟要干什么?她和黎克之间……
我伸展着身体走出房间,外面一片雪白,这样对面那些房子的颜色就显得格外深,我的目光越过院墙,看着这些造型老旧的楼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这些房子看起来很空,好像根本没有人住。难道真的都是一些空屋?
就在这时,我发现对面的楼上有一个窗台上放着一双颜色格外鲜艳的红色高跟鞋。在那栋灰黑色的楼房背景下,它显得异常显眼。有人特意把它放在那儿为了晒到冬日的阳光。
这里仍然有一点生活的气息!我高兴地拿起扫帚,清扫积在院子里的雪,清冽的空气钻入鼻腔的时候有些刺痛,可是感觉却很愉快。我想起了黎克的暗示:还有两天,就是情人节了。
我望着门外,不知道他今天,是否会出现?我开始回忆从见到他的第一次开始,他那看似阴郁的眼神,沉默又玩世不恭的个性……似乎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生活。从我来到这个小城之后,他就一直在我身边,虽然他并不完全了解我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可是,他却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和从未有过的温暖。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对面楼的顶层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远远地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那是个女孩。她恍恍惚惚地连路都走不稳,却慢慢来到了楼顶的边缘,站在那很矮的栏杆边。看不清她隐藏在头发里的脸,可她身上单薄的衣服似曾相识。我定定地看着她,感觉到她的眼光也在盯着我。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我忐忑地揣测着她的企图。直到她没穿鞋子的脚越过那道栏杆,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嘴里大叫:“不要!不要——”
最后一个“跳”字还没出口,人已经不在楼顶上了。我冲到街道上,以为会看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可是,外面安静如故,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雪地上只有几个脚印……
无法解释的现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伤。我不想一个人带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呆在房间里,于是锁上门,期望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和黎克不期而遇,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这是个很小的城,可是如果你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它就显得异常空旷。
我到处游荡,在积雪的街头巷尾,人们似乎和地上的灰尘一样被雪隐藏了起来,就连“忘川”都结了冰,我焦急地在河堤上急匆匆地走着,被雪藏的枯草很滑,我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脚下滑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我的身体滑向河面。
“千万不要掉进去……千万不要掉进去!”脑中想起黎克的提醒。
情急中我抓住两边的草,防止身体下滑,这时,一只手猛地从背后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拖上河岸。
我回过头,看到黎克那张掩饰不住怒气的脸。我站稳之后抖掉身上的雪:“终于找到你了。”
他脸上的怒气一扫而空,惊讶地问:“你在找我?”
我喘着粗气点点头:“到处找你。”
听到这句话他似乎高兴起来,从口袋里摸出烟,“你找我干什么?”一阵风吹来,他手中的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
“没什么事,只不过……”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理由很可笑,看不到他让我感觉不安。
他又试着打了几下,始终打不着,于是我走过去,用手帮他挡风。他手上的打火机闪闪发光,当他点着烟要把打火机放进口袋的时候,我把它拿过来仔细端详:“好漂亮的打火机,很贵吧?”
“唔……”黎克支支吾吾。
这是一只做工精致的打火机,银质的外壳上刻着一个复杂的图腾,在我仔细看的时候,黎克却急于要把它收回去。
“还我。”他想从我手里把它抢回去。可是我避开了他的手,因为我看见打火机的底部,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晓雪”。
我明白了黎克这么紧张的原因,抓着打火机问他:“‘晓雪’是谁?”
他一把抢过打火机,眼神始终逃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慌乱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玩:“你这么紧张干嘛?回答我的问题啊。”
“以前的一个朋友……”黎克不愿意再多说,脸上又戴起了一副戒备的面具。
“你想不想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他突然转移话题,于是我欣然前往。对于他那始终保持着神秘感的世界,我早有种种猜测,所以当我们来到一间阳光充足的公寓,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家时,我大吃一惊。
他的一切都和我原先的想象截然相反,他的房间整洁,其中除了不计其数的书和简单的家具之外连一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我翻看着他的书,发现他的阅读兴趣和我的很相似。众多藏书之中,一套四本的《绿野仙踪》显得格外陈旧,我用手指抚摸着那硬梆梆的书脊:
“你和我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的呼吸吹在我脖子上,我转过身,他站得很近,现在我把他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你曾经……想象过我的生活?”他俯视着我,沙哑的声音带着烟草味。
“当然了。”我感到脸颊发烫,这感觉很陌生。房间异常安静,一种危险的意味在这里渐渐弥漫开。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怎么可能?!”我把手插进他上衣前的口袋里,他靠得更近了,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拥抱就是最惬意的取暖方式。正当我沉浸在这种不可形容的气氛中时,越过黎克的肩,我似乎感觉到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字——晓雪。
“黎克……”我轻轻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想得到答案。
“晓雪是谁?”
一瞬间,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为什么一再追问?”
“难道不行吗?我想知道。”我有种预感,晓雪很可能就是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断骚扰我的那个浑身雪白的影子。我不想告诉黎克我遇到的这些怪事,只想知道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黎克固执地保持着沉默,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床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脑中烦躁地思考着,权衡究竟要不要对我说。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
“说出她的事真的那么难吗?”我轻声问他。
他任由我的手指掠过他那光滑的发丝,头慢慢倒向我的肩膀。
“你曾经受过什么伤害吧?”
他靠在我肩上,沉默了很久之后,用几不可闻的鼻音说:“她是我……从前的恋人……”
我感觉如释重负,或许我表现得过于明显,让黎克误解了,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打火机:“如果你介意的话,我马上把它扔掉,我留着这个不是因为我还——”
“嘘!”我拉住他颤抖的手,安抚着他,“别这么紧张,我不介意。”我故意望着他的身后说。不知道晓雪是否如我想象的就坐在那里,我希望能和她交流,因为我们不是敌人。
傍晚时分,寂静的街道上又飘起了雪,在回家的路上黎克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我和他并肩走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望向他的身后。可是始终没有见到晓雪的影子。
我们在我家门口停下,雪似乎越下越大了,黎克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在它们融化的瞬间让我欣赏雪花美丽的形状。
“看来这注定将是个白色的情人节了。”我轻轻地叹息道,他惊异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笑意,似乎在说“原来你记得”。告别时他故意神秘地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到时候我来找你。”
我目送着他远去,这时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对面楼窗台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它们还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把它们收回去。阳光早已从天边消失,可是这双鞋始终放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承接着静静飘落的雪。
夜晚降临,雪也渐渐停了。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可是这宁静却有一丝不安的影子,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我坐在桌边看书,直到感到脖子僵硬,桌子上那杯用来暖手的热水已经变得冰冷,我按摩着酸痛的脖子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
尽管院墙外的街道上没有路灯,但是雪光将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看着这奇异的雪世界。猛然发现对面楼上的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转过身,正要上床睡觉,可是突然间,对面的楼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映衬在发红的天空下,我把那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她身着单薄的白色纱裙,那件衣服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显得过于宽大,就像一件睡袍;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上、肩上;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来,神情恍惚;她身上唯一有颜色的就是手上提着的那双色彩鲜艳的红色高跟鞋。
是晓雪!
她定定地凝视着我,苍白的脸上那双显得过大过黑的眼睛中没有一丝光彩,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的身体好象被冻住一样,她离我那么远,可是我却觉得她就在我面前。
她慢慢地靠近了楼顶上低矮的栏杆,细瘦的脚踝慢慢越过栏杆,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将手上的鞋一只一只地穿上。我似乎明白她的企图,可是却没办法挪动身体去阻止她。
晓雪穿上了红色的高跟鞋,她的身体似乎突然注入了一股不属于她的活力,她拎起齐膝的裙子,踮起脚尖在楼顶那危险的边缘翩翩起舞,看得人心惊肉跳。
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她低沉的歌声:“苏珊有双神给的舞鞋,能带她离开这倦怠的世界……这夜晚好美,真让我想流泪,纵身一跃,再见啊,虚浮之海,甜美深渊,这是我的王国……等待已久的舞会,趁今夜深蓝温柔如水,头也不回……纵身一跃,迷失在冥之海……”
她的脚步在积雪的边缘极不稳当,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不断地被她惊吓,于是猛地冲出房门,向对面那栋楼跑去。
这是一栋被人废置已久的楼房,伸手不见的楼道里曾经积满了污水,但是现在已经都结成了冰,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霉味,我不知道黑暗中还堆积着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摸索着向楼上爬,一心只想快点来到楼顶。
寂静的石楼梯上回荡着我的脚步声,声音此刻显得过于响亮,我的心跳频率随着楼层数的增加而加快。我气喘吁吁地跑过一级级的台阶,直到听到从顶楼上传来的呼啸风声——
通向楼顶的两扇破木门在狂风中扑打着,发出巨响。我一脚踏进这个积满白雪的世界,一串整齐的脚印在我面延伸,止于站在远处的晓雪脚下。她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和她似乎被这一串脚印连成的线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我向晓雪走去,风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刺骨的寒冷正在将我的骨头冻结成冰。就在我快要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
“晓雪。”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我,当我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猛然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再靠近。
“不要做傻事。”我恳求她。突然,她露出了一个凄苦的笑容,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就在她前仰后合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她。
晓雪吃惊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把她拉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寒冷的空气让我喘不过气来:
“从一开始你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难道不是吗?你总是突然出现,然后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吓唬我,打搅我的生活!”
晓雪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开始大笑,等她止住了笑,突然恶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你在胡说些什么?!明明是你打搅了我们的生活!”
“你……们?”
“是!你不会不知道我指的另一个人,是谁吧?”她用一种极富优越感的眼神盯着我。
我很清楚她指的是黎克。
“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本来我们很开心!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该离开的是你!该消失的人是你!”晓雪越来越激动,她双手掐住我的脖子,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扼住我呼吸的门户,我感到极其痛苦,我被她推着向后退,渐渐靠近了楼顶的边缘,我的腿已经碰到了栏杆。 晓雪的手似乎格外有力,她怨毒地瞪着我:“你希望死的人是我吧?这样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我想摇头,血液却凝滞在颅腔内,“不……”我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呵……既然不希望我死,那你就代替我死好了。”
她的手猛然从我脖子上松开,与此同时,又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惊恐地感觉到背后腾空,双脚已经绊倒,向后栽去,在掉落的瞬间,我始终盯着晓雪的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寒冷激醒,感到浑身异常地无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我的床——那张沉重的黑色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我努力地想看清楚床上的人是谁,可是身体无法动弹。过了很久,那个人慢慢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我面前。那张脸熟悉得让我窒息,可是我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正是我自己!
我的身体深埋在泥土里,只能无奈地仰视着自己的形象。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比丘兰的身体:“小花儿,今天是属于我的日子。我们等着,等他来,你不用着急,我只是借用你的身体,就今天而已。”
我无法发声,也无法挪动一点,我现在明白了,我变成了窗台上那株比丘兰,而晓雪,却进入了我的身体。
“你应该体验一下我的感受……”晓雪慢慢地靠近我,从我自己耐仁里我看到了她的眼神,“我也一直这样呆在这里,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另一个人卿卿我我。你能体会我的痛苦吗??/p>
她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掠过比丘兰的叶子,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比丘兰可能开始缺水了。
可是晓雪无暇顾及比丘兰的状况,我静静地立在窗台上,看着她近乎癫狂地进出于浴室和房间,她在每一个镜子前流连我的样子,按照她的喜好打扮着我的身体。
时间正在她的钟表里一分一秒地流淌而去,我看着她梳理着我的头发,换上 我最好的衣服,梳妆打扮。对她而言,如获新生。
这是属于爱的一天,充满浪漫幻想和幸福的一天。全世界相爱的人都在这一天虔诚地归顺于爱神阿芙罗迪特的安排,用爱情浇灌着心灵之花。
晓雪很清楚,黎克随时有可能带着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出现在门外。我站在窗台上,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忙忙碌碌,心里为她感到无比的酸楚。尽管她已经夺取了我的身体。
就成全了她的心愿,让她和心爱的人共度这唯一的节日吧。
傍晚,窗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我和晓雪的心同时剧烈地跳起来,他来了!晓雪一个箭步跳到我面前,在打开窗户的瞬间斜睨了我一眼。
窗外清冷的空气和一阵浓烈的花香同时席卷了整个房间,我不能回头,所以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晓雪欣喜地轻轻叫了一声:“好漂亮的花!谢谢!”
她在我身后欢笑,用我的身体。
我听见黎克的声音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讶异的,是的,当然不一样,同样的身体里已经换上了另一个人的灵魂。我不知道他是否敏感到能够察觉到不同,可是只有这一天,我甚至希望他不要发现。
晓雪用手把我推到窗帘的阴影里,这是她的舞台,而我变成了一个观众,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演。她打开门让黎克进来,热切地拉着他的胳膊,似乎一刻也不肯放松。黎克低头看着她,其实是在看着我:
“你怎么了?”
晓雪脸上的表情突然一变,她太热切,几乎忘了自己在冒用我的身体。她放开手,尴尬地从桌上的那一大束白玫瑰中抽出一朵嗅着。
黎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晓雪,很久之后,突然开口:“你好像……化妆了?”
晓雪突然抬起头,脸一瞬间变得绯红:“不好吗?我去把它洗掉。”
“傻瓜!”黎克一把拽住了慌乱的晓雪,“这样很漂亮,我喜欢。”
“喜欢?”晓雪眼中闪耀出光芒。
“喜欢……我吗?”
黎克露出腼腆的笑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这还用说?”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让人痛苦的一幕。晓雪心里应该很清楚,她所得到的表白、那些眼神和微笑,都不是给她的。即使是这样,她还愿意享用这顿借来的飨宴吗?
她用自己身体的语言回答了我,她双手抱住黎克,紧紧地将自己攀附在他结实的胸前。我很清楚那里有多么温暖,多么安全,一旦进入了他的怀抱,就会上瘾,再也戒不掉了。
看着他们拥抱,我的心剧烈地翻腾起来,可是我无法回避,那是我的身体。原来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是这么痛苦。我渐渐明白了晓雪的感受,难怪她那么恨我,难怪她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想要杀死我。
“我们出去吧。”晓雪抬起头温柔地对着黎克笑。
在出门的最后一刻,晓雪突然回过头,看着隐藏在角落里的我,她向我走来,把我抓起来。比丘兰的叶子和花恐惧地震颤着,我不知道这个女孩要对我做什么。
“我想带上她。”她转过身对黎克说。
“为什么?”黎克不解地问。
“我就是想带着。”晓雪任性地把比丘兰塞进了她的包里,只露出叶子和花, 她低头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我随着她的每一个步伐而振荡,路上的雪积得很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声,我想这应该是晓雪最喜欢的季节。
“好冷啊,下这么大的雪真难得。”黎克回过身去对她温存地笑着,他摘下手套把手伸给晓雪:“你冷不冷?让我摸摸看。”
晓雪眼中闪烁着惊喜,把手伸进他宽厚的手掌。
“手这么冰!”黎克接触到她的手之后皱了皱眉头,然后揽住了她的肩,“你肯定很冷吧?要不要去喝点热的东西,暖和一下?”
晓雪乖顺地点点头,她是这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不会拒绝对方的任何要求。他们慢慢地穿过一条小街,路边有很多慵懒温馨的店铺,在一个低矮的橱窗面前,晓雪停下来盯着展示在里面的几件珠宝看,几盏小小的射灯把躺在黑丝绒上的几件水晶饰品照得晶莹剔透,晓雪的眼光落在摆在角落里一条项链上——银质的链子中央坠着两朵形状相似、大小不一的水晶雪花,每一个花瓣都是泪珠的形状。它和其他那些大块大块璀璨的水晶相比是那么的不起眼,可是却暗暗发散着一种精致和忧郁的光彩。
“好漂亮啊。”晓雪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家珠宝店的橱窗,这时,黎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