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活死人公寓
我向走廊里面走去,身后的楼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洞。每户人家的门牌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难以辨别上面的数字。看了几家人之后,我放弃了辨认门牌的打算,直接走到了第七扇门前。没有什么比周末走进一个无人而幽暗的小区更加恐怖。当我在81路终点站下车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林子的舅舅家,一栋破旧的摇摇欲坠的居住楼。在这栋低矮的五层楼房的侧面墙壁上,挂满了淅淅沥沥的黑色水渍,像某种巨大而怪异的爬虫一般,从五楼一直延伸到一楼。整栋楼就像是用橡皮擦反复涂改但又始终无法清晰起来的炭笔画。这样的楼房,总让人觉得,里面也许生活的不是人类。
当我走近它,看清它的细部时,那种压抑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楼梯在整栋楼房的最里面,从街道走进来时,要从101一直走到109。只有几扇窗户开着,从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纱窗向屋内看去,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斑驳的木门前,偶尔能看见几个空的竹椅。在这样一个周末的下午,人们都去哪儿了呢?是外出了,还是躺在黑暗而闷热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我轻手轻脚地经过每一户人家,生怕某扇门突然打开。然而门里似乎长了眼睛一般,静悄悄地看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走上楼梯。楼道的每个拐角处,都堆着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塞满了什么的麻袋,有时是一堆木头,有时是几块煤(我想起一楼有几户人家门口还放着煤炉子),有时是丢弃了的玩具,或者几个摞在一起的纸箱。楼梯上都是灰尘,而灰尘之上并没有脚印,除了我自己的脚印。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是一栋居民楼。也说不定,在我没看见的什么地方,会写着一个“拆”字。这栋楼怕也有五十年的历史了。狭窄的楼道里连窗户也没有,只有昏暗的大约10瓦的灯泡用于照明。我上楼的速度极为缓慢,眼前总有莫名的黑影一闪而过,好几次,我以为差点就撞上人了,停下来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眼睛尚未习惯黑暗时的错觉。即使不撞上人,大概也很难避免撞上拐角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二楼,三楼,每一层楼的门窗都紧闭着,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或者走进去。楼梯上只传来我自己的脚步声。
在三楼,不知道哪家的门吱呀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个细微而沙哑的声音:“谁?”我立刻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也不能确定这个问题是不是问我的。我在楼梯口站了几秒钟,但没有人走出来,那个声音也没有再响起。也许是我的错觉吧。环境一旦安静到一定程度,总是会产生幻听的。
经过四楼之后,我来到了最高的五楼。507,我记得林子说过。十八个房间分布于楼道的两侧,中间一条狭窄的走廊,与刚才楼梯的昏暗程度不相上下。尽头处是一扇很亮的门,因为门外就是暴露于阳光之下的阳台。我站在这里看着那扇门,就好像在井底,看着头顶明亮的井口一般。我向走廊里面走去,身后的楼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洞。每户人家的门牌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难以辨别上面的数字。看了几家之后,我放弃了辨认门牌的打算,直接走到了第七扇门前。按照房屋的编号顺序,应该是这家吧?即使不是,507也应该在这附近了。
屋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我敲了敲门,空洞的声响从门里传来。咚咚咚,半晌,听见拖鞋的声音踢踏着走近,然后停住。这时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她警惕地看着我,问:“你找谁?”
我说:“这里是何林的舅舅家吗?”
“这里没有这个人!”说罢,她就不耐烦地砰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家不是507?那是对面了?我转身,敲了敲对面的门,但许久都没有人应声。究竟哪个是507房呢?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敲过去,要是被人误认为是推销员之类的就不好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敲一遍刚才的门。
“你到底要干吗?”她一脸不悦地再次出现在小窗前。
“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我想问一下,这里哪家是507呢?”
她听见我的话,似乎吃了一惊,不等我继续问下去,就慌慌张张关了窗户。此后无论我再怎么敲门,她都不出声了。这个人真奇怪,不就是问个路吗?为什么听到507的门牌号,反应就这么强烈?
我也有些气恼。最后索性决定不问人了。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住着的人心情大概都不会太好。我在楼道的墙角里搜索了一阵,最后找到一块破旧的抹布和一个铁片,然后在这家对面的房门前踮起脚,用抹布仔细擦着门牌上的灰尘,擦了一阵,发现上面不仅有灰尘,还有一些油腻的顽渍,于是我又用铁片去刮,刮了一会,最后终于看清上面写着的是514。514?难道门牌的顺序并非从楼梯开始数起?我又接着用同样的方法去擦它旁边的那家门牌。幸好今天没什么人出入,否则肯定把我当成贼了。但总觉得那个脾气不好的女人在背后一直盯着我。 旁边的门牌号是516。原来房间的顺序是呈交叉排列的。也就是,一排是2、4、6、8……一排是1、3、5、7……和街道上的店铺排列顺序一样。但是这种排列方法用在居民楼里就比较怪异了。按照这个规律,507就应该是从楼梯走上来的左手边第四间了。
我来到507的门前,敲了敲门。隐约能听见门里响起微弱而缓慢的脚步声。似乎也是拖鞋,但是走得也太缓慢了,一步,一步,一步……林子的舅舅难道年纪很大了吗?而在脚步声每次响起时,还有一个拉长了的声音尾随其后,似乎有什么在地上拖拽着。
声音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极其昏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好像没有人站在门缝里,但分明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找谁啊?”
我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楚,在门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妇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抓在门框上,手背上长满了斑点。
“请问,这里是何林的舅舅家吗?”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仍然用那种缓慢得几乎有些阴森的语调回答道:“是啊。你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是何林的同学……”
“何林的同学啊……那……进来坐吧……”
我刚想说,不用了,但她已经转身向屋里走去。我只好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尽管我实在不想在这间黑黝黝的屋子里待上哪怕是一分钟。屋里比走廊还要昏暗,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老人,在这样的光线下,能看清楚东西吗?连我都看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开灯呢?客厅里的家具似乎都有些年头了,居然还能看见十多年前在我奶奶家看见的那种红木箱子,很大的一个,装一个人都不成问题。客厅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冰箱,一张破旧但看上去仍然坚固的暗红色桌子摆在中央,旁边放着两把椅子。
这个屋子里,到处散发着一股隐隐发臭的闷热潮气,很像是受潮了的稻草堆,或者烂棉絮之类发出的气味。墙角放着老鼠药。大概是哪里死了老鼠,长时间没发现,所以臭掉了吧。卧室的门关着,当我经过它时,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同样沙哑的声音。
“谁啊?”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因为,它和刚才我在三楼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给我开门的老人慢悠悠地走到门前,回答道:“是何林的同学。”
“哦……吃点东西吧……”里面的声音说。
“不用了,我很快就走了。”我急忙说道。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可什么也吃不下。
“既然来了……就吃点再走吧……”里面的声音似乎很坚持。
我只好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给我开门的老人——应该说是何林的舅妈,打开了厨房的门,这时,一股更加强烈的臭味从里面飘出来。我立刻扭过头去,屏住呼吸,心里打定主意,不管端上来什么,也绝不动一口。背后传来嚓嚓的声音,像是在切什么。
过了一会,老妇人端上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块西瓜,居然还是沙瓤的,红得十分诱人,但是闻不见西瓜香甜的味道。大概被这屋子里的味道盖过去了。老妇人把西瓜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着我说:“吃。”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等一下吧,刚从外面进来,还有点不太适应。”
“不太适应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刚从外面进来,还不是很想吃东西……”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那好吧,过一会再吃。”她的身体一直怪异地前后摇摆着。
“嗯,我想问一下,何林……前天晚上来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前天晚上……你不是和她一起来的吗……”
我吃了一惊。并不是惊讶我真的和林子一起来过,因为刚才坐车过来的一路上,两旁的建筑物和街道告诉我,前天,我的确来过,我认得这里。但是,我并没有上楼,也没有见过何林的舅舅和舅妈,她怎么认得我呢?
“前天……您看见我了?”
“当然了,”她盯着我看,“我不是……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吗……”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情形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个老妇人是神志不清吗?还是……
“那么,”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何林她这两天住在这里吗?”
我想,她肯定会回答不是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样的屋子,何林是绝对不可能忍受两天以上的。恐怕两个小时都难。何况,刚才我进来时,也并没有看见何林的背包或者任何第三者的东西。这家人也真有点奇怪,连椅子也只有两把而已。
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向桌子上的西瓜。 “你……还不吃西瓜吗……”
我继续着刚才尴尬的笑容,“嗯,实在吃不下去,谢谢您了。”
“那你不吃……我端进去给老头子吃了……”她端起盘子,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西瓜都凉了啊……”
西瓜凉了?西瓜……怎么会凉呢?
她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我向里面瞟了一眼,全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而床上却摆着无数双鞋……各式各样的,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而床头的墙壁上,赫然贴着张韶涵的那张海报!白衣女子在暗绿色的背景下诡异地笑着……
我想立刻拔腿就跑,但不知为什么全身一时竟然动弹不得。我看着那个老妇人走到床前,蹲下身来,掀起垂在床沿的床单,露出黑洞洞的床底。她把盘子放进那一片黑暗之中,很快,床底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
那是什么?床底……藏着一个人,还是……
老妇人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看我。
“要西瓜吗……”
“不要!”我大声地喊着,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跑出去。背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老妇人的声音在说:“吃西瓜吧……”
我喘着气,从屋子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楼道。在楼梯上,似乎总是撞到什么,那些木头、煤堆、麻袋在眼前摇晃着经过,然而那种缓慢的仿佛在地上拖拽着什么的脚步声总是跟在背后。我的汗水不停地从鼻尖和额头上涌出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直到我最终逃出这栋阴森的楼房,站在阳光底下,才停下来,在楼前的空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骤然而起的喧闹声将我拉回了人间。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在我身边经过,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疑惑地看着他。人?什么时候有人出现了?接着,我又发现,这栋楼房的一楼,有好几扇门是打开着的,从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两个小孩正蹲在门口逗猫,一个女人正在洗衣服。而楼梯口,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这个脸色苍白大口喘气的陌生人。
难道我又做梦了吗?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过了一会,我走到那个洗衣服的女人面前。
“对不起,请问一下,楼上507是不是住着一对老人?”
“507?”她停下手里的活,“好像……哦,对了,是马师傅他们家。他也不老啊,四十多岁。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四十多岁??那我刚才看见的是……
“那,他们是不是有个上大学的外甥女?您记得吗?”
林子经常到她舅舅家来,这附近的邻居,应该有见过她的。
“好像是有。”她仔细回想着,“以前见过他们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起回来过……”
我急忙问:“是不是头发到肩膀这么长,脸有点圆,挺瘦的,个子和我差不多的?”
“好像是吧。”说到这里,她突然很警惕地看着我,“你找他们有事吗?他们周末都不在,到新房子那儿去了。”
“我想请您帮个忙,”我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我是他们外甥女的同学,有非常要紧的事需要和他们联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万一他们回来了,请您帮我交给他们好吗?就说是何林的同学有事找他们,非常非常急的事……您看行吗?”
也许是看我的确非常着急,她擦了擦手,然后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之后放进口袋。
“行,等他们回来了我把这个给他们。”
“那谢谢您了。”我冲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哎?”她突然盯着我的脚,“你怎么鞋都不穿就出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发现,脚上真的没有穿鞋。感觉一下子回来了,粗糙的地面正在脚下隐隐发烫。我不知该怎么对她解释,只好笑笑,什么也没说。 鞋,如果不是在跑下楼梯的时候丢掉,那么……也许是留在那个房间了。
我坐着出租车回到湖边村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多了。下了车看到家门口的小吃店,才想起还没吃晚饭,于是在小吃店随便买了点东西,然后走上楼去。张生还没有回来。这段时间,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白天总是说去图书馆查资料,晚上又是很晚才回来。真的是在写论文吗?
我疲惫地倒在沙发上。今天,本来是想去证实一下,林子究竟有没有住在舅舅家。但是现在,我却不能肯定我是否得到了答案。507,真的住着林子的舅舅吗?那栋楼房里的人像是凭空消失过,又突然间冒出来……那里究竟是有人,还是没人呢?
我太累了,我想休息,哪怕是死掉也行。苍白而安静的天花板在注视着我,我也在看着它。除了这样似乎永无止境地互相看着,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买回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现在又不想吃了。这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一个人——姜为。这时也许只有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才能给我一些安慰。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梦里的形象,而你不是我梦里的形象呢?”姜为说。
他说得对。如果我真的是你梦里的形象,姜为,你快点醒来吧。
醒来时,肚子饿得厉害,火烧火燎的。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有条短信,是张生的:“晚饭不回来吃了,我在图书馆。”和昨天的短信一模一样。我坐起来,手脚都有些酸软,而且口干舌燥。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6点34分。林子的舅舅会给我电话吗?那个洗衣服的女人说,他们全家周末都不在。看来只有等到星期一了。但是,我真的把纸条给了那个女人吗?我扳过自己的脚,看了看脚心。很脏。的确,白天我去了林子舅舅家,并在那里丢掉了自己的鞋,然后打车回来的。我又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打车花了24元,用100元付的钱,应该有76元钱在里面。钱包里也的确有76元。
我放心了。今天我没有做梦。我既没有在公交车上睡着,也没有做白日梦。无论如何,我都有确凿的证据,我的钱包里有76元钱,我的脚是脏的。
除了……在507里的时候。难道我曾经在走廊上睡着过……
我的脑子里又开始乱成一团。突然有点烦躁,不知道是对自己的,还是对别的什么。我决定在林子舅舅打电话与我联系之前,都不去想这个问题。或者,当成记忆错失也好。何时睡着何时醒来,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我只想安静两天。
但是,晚上10点多,电话却打来了。幽蓝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八位数座机号码。我按下接听键,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喂,请问是苏晓吗?”
我看了看正躺在床上听MP3的张生,然后犹豫着低声问道:“你……是何林的舅舅?”
“不,”他说,“我是何林的表哥。”
如此年轻的声音,的确不可能是何林的舅舅。但是,为什么是他表哥和我联系的呢?没等我说话,他又接着说:“我爸爸生病了,在医院里,妈妈也在那边。邻居打电话来说,白天有人找我爸,给了我这个电话号码,我就打过来了。何林出什么事情了吗?她的手机好像一直关机。”
看来正像我想的那样,林子并没有住在舅舅家里。那么……这时张生突然摘掉了耳机,坐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我现在不方便。这样吧,关于何林的事,”我压低自己的声音,“明天下午2点在学校门口见。”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张生从卫生间里出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后,短信的嘀嘀声又响起了:“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明天下午联系。马尔。”
“又是广告啊?”张生说。
“嗯,移动的广告。”
我从床头柜旁边拿起药片,混着水喝了下去。
第18章 神秘人
在那个晚上,她或许曾经带着那张诡异的张韶涵的海报,回到过寝室。也许还曾经过幽暗的走廊,打开了寝室的门。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回过寝室,而是在半路上,走到了另一个地方。雨大概是在半夜就下起来了。总之早上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雨棚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是很大的雨吧。我睁开眼睛,眼皮仍然有些沉重。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早上8点3分,比昨天醒得要早些。夜里不知做了什么梦,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舌根被咬出了一个泡,两腮的肌肉也很酸痛,好像整整一夜都紧紧地咬着什么。嘴唇很干。吃安定以后,尽管能睡着了,但却无法记住每天的梦,其实就是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身体,沉甸甸地在床上放了一个晚上。吃安定的确是权宜之计,然而对于我来说,暂时也懒得去想其他的办法。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这期间,想起今天要做的事。下午2点,要去见马尔。这个人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身穿花衬衣沙滩裤的形象。林子的表哥,将作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来?我开始有点后悔,也许不应该留下自己的电话,在一切尚未清楚之前,这样贸然与林子的亲戚联系,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呢?如果林子只是碰巧去做什么私人的事,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谎称她住在舅舅家里,那我这么做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我翻了一个身,隐隐约约想起,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黑色的湖底骑自行车,妈妈在岸上大声叫我。她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拼命想骑上岸去。但湖很大,路程很远,似乎永远也骑不到岸边。
好像就是这样,只记得一个画面而已。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应该起床了。早上还有两节课要上,至于下午,大概只有旷课了。
张师傅出事以后的这两天,收发室里一直空着。只看见张师傅的妻子,一个瘦弱的女人来过一次。其他的时间,收发室一直上着锁。通过窗户可以看见张师傅地床仍然和那天一样,一条淡绿色的毛巾毯皱皱巴巴地放在上面,桌子上的茶杯装了半杯的水,盖子打开,放在一边。总感觉像是有人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喝了半杯水,之后又出门去的样子。
寝室里的女生们时常议论纷纷。有人说半夜看见张师傅的影子在收发室里出现过,有人说晚上在床上开着台灯看书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声说“关灯了……”,有人说每到晚上3点,寝室的大门不管锁没锁,都会被打开……关于死人的幻想,在女生的脑子里总是层出不穷的。
不过话说回来,在张师傅之后,到底是谁拿着寝室大门的钥匙呢?
我问过隔壁寝室的人,也问过班长,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说,每到晚上12点,寝室的门就被锁上了,不知道是谁锁上的。第二天早上很早,外出跑步的人走到楼下就发现,门早就已经打开了。有没有可能是大门从来就没关上过呢?据对面寝室的徐曼讲,她有一次在一楼的寝室里打牌,一直打到凌晨2点多,她从一楼的寝室出来,走上楼梯的时候,特别向大门看了一眼,发现那时大门已经锁上了。而最近几天,寝室里的人都知道张师傅死了,所以大都不敢12点以后回来。如果不小心过了12点,多半会在外面找个网吧玩通宵,或者到同学家借宿一晚。
因此,究竟是谁在每晚12点负责锁上寝室的大门,成了一个谜团。
但关于张师傅的种种传说,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曾经做过变成鬼的梦,据说克服怕鬼的恐怖心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鬼。也许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大概具备了克服恐怖心理的条件。只是那个用粉笔画在寝室门口的人形,每天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我不得安宁。
粉笔人形就在寝室门口的道路上,靠近花坛,离大门大概有十多米远的样子。因为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痕迹几乎就快要消失了。但仍然能够看清一个大概。人形的头部朝着去东湖的大门,两只手臂在身体两侧蜷曲着,按照粉笔画的形状来看,当时应该是曾经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服,或者捂住胸口的样子。头部既没有向右侧,也没有向左侧,而是直接面对面贴在地上。
这种姿势,说明张师傅应该在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了。否则当一个尚有意识的人扑倒在地时,头部应该会下意识地扭到左侧,或者右侧。人形的两条腿也有些奇怪,是直挺挺地竖立着,居然没有弯曲。想象一下,两腿并拢,面朝下僵硬地倒在地上,这是一种何等奇怪的死法。
更奇怪的是,如果是心脏病发作,他应该往反方向的校园门口走去才对,只有那里才能拦到出租车,或者返回寝室打电话也是合理的,但是为什么会往东湖方向走去?还有,为什么不是倒在道路中间,而是倒在靠近花坛的位置呢? 我看过那个花坛。说是花坛,其实就是种了一些不成样子的矮灌木的地方。灌木的高度大概有半人高,排列得比较紧密,但也有很多缺口,大都是被上山的人破坏掉的。从这个灌木丛过去,是一条小路,本来小路也是有入口处的,只是离寝室的大门比较远,而从灌木丛过去,只要经过一段土路,就可以直接穿插到小路上去了。
所以灌木丛的附近有很多脚印。看来即使是道路泥泞,也有人忙着上山去谈恋爱。那其实就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小山,和学校里的很多座山一样,上面种着一些松树和矮灌木,山上的道路都是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尽管近水楼台,但我从来也没去过那里。也许是因为太近了,所以反而没有兴趣吧。
然而眼前的这些矮灌木却突然让我想到,张师傅也许并不是偶然倒在这里的。或许,是这些半人高的矮灌木背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因此打开了门,走到这里……但这似乎又有点说不通。因为张师傅的一只拖鞋丢在了门口。即使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也绝不至于光着一只脚走到花坛前面。
看上去,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惊惶失措的时候才会发生。如果假设成立,张师傅又是因为什么而惊惶失措呢?他从寝室里出来……
啊,寝室!也许事情发生的地点其实并非在寝室外面,而是寝室里面!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是的,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鞋会丢在门口,证明他经过门口时,应该是十分慌乱的。那么,导致他如此慌乱的原因,应该就是在寝室里面了。他从寝室门口到花坛的这一段路上,应该是一步一步地倒退着,因为如果他是想迅速逃跑的话,就应该会跑出比较远的距离,而不会是在花坛附近了。当他倒退到花坛这里时,被矮灌木挡住去路……
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整个现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起普通的意外事件。那晚,究竟是什么在寝室里呢?是某个学生吗?张师傅又怎么能在惊惶失措的情况下,还神志清醒地跑回收发室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当时,大门本来就是打开着的。
我想到深夜返校的林子。她是那扇大门被打开的原因吗?
林子是否走进过这栋宿舍?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关于这一点,也许只有向马尔求证了。
中午,当我和于思从食堂回来,雨仍然没有一点变小的意思。一直没完没了地下着。我去水房洗干净自己的饭盒,放在寝室的桌子上,然后告诉于思,我下午有事,不去上课了。
“可是下午是老吴的课啊,你不是最喜欢上他的课吗?”于思奇怪地看着我,“你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1点多了,差不多该是见面的时间。我拿起雨伞,将背包背在身上,然后走出门去。
在这样的雨天,学校的道路上经常可以看见很多土黄色的水流,那是从山上被冲刷下来的泥土。这些泥土中间,有哪一块是曾经被你踩过的,有哪一块是埋葬过动物尸体的,都无法得知,总之现在都变成泥浆,被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我打着伞,从湖滨一直走到樱园,在樱花大道上,我给马尔发了条短信,说我在学校门口的佐治城等他。
佐治城,是我和晶晶、于思、林子经常来的地方。也主要是因为,学校门口实在没有其他像样的去处。我们常坐在有飘窗的二楼靠里的那个位置上,度过整个无聊的下午。不过今天,为了方便和马尔见面,我选择了一楼靠窗的位置。
是什么时候,我们再也没来过这里了呢?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似的。
我坐在这里等着,时不时看看门口进来的人和桌上的手机。2点到了,人还没有出现。于是我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说我已经到了。过了一会,短信回过来说,他也快到了,正在附近。
我开始感到有点轻微的紧张。怎么跟他说起林子的事呢?做梦和海报他会相信吗?胡乱地想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见机行事。
一个打着黑色雨伞的人影在窗边一闪而过,接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他穿着蓝灰相间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尽管事先没有任何的提示,但我想,他大概就是马尔了。他走进来,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径直走向我的桌前。那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这个马尔和我曾经相识。
“你是苏晓吗?”他的声音和电话里略微有些不同。
“你是马尔?”
我们互相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放下雨伞,在我对面坐下。然后叫了一杯蓝山咖啡。
“好了,开始吧。”他说。
“我想先问一下,林子……嗯,何林,她前几天,应该是星期四吧,去过你们家吗?” “去过,她来拿东西的。怎么?”
“那大概是几点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这个是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晚上11点多,当时本来打算留她住下来,但她说还可以赶最晚的一班车回去,而且第二天还要上课,所以就不留下来了。”
果然是这样!也就是说,林子其实并没有留在舅舅家里,而是返校了!
“那你们送她到车站了吗?”
“没有,当时她说有点晚了,叫我们不用送,而且好像还有个同学陪她一起来的……何林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个同学……就是我。”我拿起桌上的手机,“回到学校以后,我就回家了,她一个人走进校门,但是,第二天,我却没有在寝室里看到她。这是第二天晚上她发给我的短信。”
马尔接过手机看了看。
“的确是何林的号码。但是,她并没住在我们家啊。”
“我知道她没有住在你们家。因为我还有一个同学,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也许这讲起来会有点奇怪……”
接着,我把整件事对马尔讲了一遍。从我的噩梦开始,到晶晶莫名其妙的失踪,再到海报出现,最后讲到林子的失踪,以及,我亲自去过青山小区的那一段。整个过程,马尔只是认真地听着,没有提出过任何疑问。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可能你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我神经过敏。我只是觉得,需要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至于你会不会觉得它们之间有联系,那就是你自己的判断了。”
“你是说,晶晶和林子的失踪,都和张韶涵的海报有关系?”他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其实,我也不觉得你讲的有多么匪夷所思,确实有些混乱倒是真的。你第一次见到那张海报,是在梦里,然后,你的同学晶晶失踪了。第二次见到那张海报,是在现实中,然后,林子又失踪了……这确实有点巧合。而且,这种事情,也确实没法对警察说……”
我很惊讶于他的洞察力,他居然一下子明白了我为什么对他讲出这件事。
“嗯。如果我对警察说,他们也不会相信。对于整件事来说,不仅不会有帮助,反而可能坏事。”
“而你之所以对我说,是因为你必须首先从我这里了解,那天林子到底去了我家没有,你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问你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你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跟我说了算了,因为你更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都说对了。”我笑笑。
“可是,你又怎么能确定,我就不会着急,不会破坏你的计划呢?”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有计划?”但很快想到,他就是这样一个观察敏锐的人,于是只好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小计划。”
“晶晶失踪已经有几天了?”
“差不多两个星期了。”
“如果真的是去旅行,两个星期也该回来了。否则,老师一定会责问的。”
“是。后来我又打过她的手机,但一直是关着机的。”
“按照你刚才说的,何林收到那张海报,是在晶晶失踪后的第四天?”
“是,我记得很清楚。”
“而且是本地的邮戳……”他喃喃自语着,“如果从网上购买一张海报,最快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到达……而你是在晶晶失踪的前一天做了噩梦,讲出那个噩梦的时间刚好是晶晶失踪的第三天,你回到寝室……是中午讲出来的吧?”
“对啊。你想到了什么?”
“这个噩梦,当时何林还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不,不可能知道……”
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和马尔这个名字十分不像。
“你笑什么?”他突然问。
“没什么。对了,那天何林到你家去,你看见她背包里有那张海报了吗?”
“是一个卷轴对吧?”
“对,放在她的背包里。”
“看到了,当时她装东西的时候,曾经打开背包,我还问了一句是什么,她说是要带给别人的东西,也没细说。大概因为平时和我也不怎么说话的缘故。” 这倒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以为你们兄妹感情很好呢。”
“其实也说不上好不好的,只是我爸病了,我妈又要照顾她,在这个地方,她也只有我们一家亲戚,所以总是要过问一下的。再说,我对这件事也比较有兴趣。”
“但是你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啊。”
“我听楼下阿姨说,有个光着脚的奇怪女生要找我爸,还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有关于何林的很着急的事,我就很有兴趣了。”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梦这个东西,的确也是很难解释的事。有人梦见过自己的亲人死去,结果第二天真的死了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在心理学上,也有这样的案例,比如最早可以追溯到庄子。然而我们必须明白一件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梦境能在现实中造成影响的唯一通道,只有一个,那就是——人。”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
“不,你别那么想,千万别那么想。要是那么想,事情可能会更糟。”
我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计划,你尽管去做就好了。目前的事,尽管有许多未解的谜团,但我想,也并不是那么难。一件事情之所以扑朔迷离,往往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难,而是走错了路。只要耐心地等待,或者说,有准备地等待,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一次性解决的方法。”
“谢谢。”我说。
“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能把整个事情告诉我,也证明了你对我的信任。”接着,他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我想,何林一定已经出事了。”
“你也别那么想。出事也有轻重之分。”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对了,警察后来有没有再来过学校?”
“那天之后就没有了。只有张师傅的妻子来过一次。”
“她来做什么呢?”
“好像是来找校领导,顺便拿了点东西吧。”
“你对张师傅的分析很对……那天晚上,在寝室里,也许的确发生了什么……而且,张师傅死的那天,何林也失踪了,这两件事相隔的时间,可能不过一个小时……”
“我也觉得,两件事之间可能有联系。”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下午还有事,马上要赶过去。5点多了……本来没想到需要这么长时间的……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的也全都告诉你了。”
“这么说,你接受我作为参与者之一了?”
“呵呵,现在不接受也不行了。”
他也笑了,“好,你先去忙,我们保持联系。或许明天,或者后天,随便什么时候。”
“好的。”我站起来,准备离去。
“苏晓,”他突然叫住我,“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对自己的梦总是无能为力的。”
“是。生活在现实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沉默了一会,我说:“其实你很像一个人。”
“是吗,像谁?”
“姜为。我也梦见过他。”
从佐治城出来,发现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仍然十分灰暗,风冷得像是转眼到了秋天一般。马尔仍然坐在里面,也许在继续思索着我告诉他的事件经过。他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吗?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透露了这一点。他的每句话里似乎都含有深意,这个没经历过整件事的人,却能从我的讲述中,得出连我都还不知道的结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姜为,你可知道?
但至少,我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林子的确不是住在舅舅家,而是不知去了哪里。在那个晚上,她或许曾经带着那张诡异的张韶涵的海报,回到过寝室。也许还曾经过幽暗的走廊,打开了寝室的门。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回过寝室,而是在半路上,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凌晨3点,的确什么都可能发生。
第19章 暗 战
“不。你知道了真相,才会陷入到更大的混乱中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看着张生凝重的脸色,我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吧。”我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沿着学校大门右侧的围墙一直向前走,二十多分钟以后,就能看见学校的后门。从后门一直走下去,不久便能看见湖边村。晚饭后,我就是沿着这条路慢慢走回家的。路过超市时,我买了一件雨衣。出于某种原因,我买了一件黑色的。另外,还买了一张强光手电筒,一块塑料的小板凳,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这些东西应该足够用了。回到家里,我放下手里的塑料袋,给张生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过了一会,他回短信说,大概10点左右。我说那我不等他了,晚上我要去一下宿舍,大概12点多才能回来。
他问我去学校寝室干什么。我想了想,回过去,说晚上回来了再跟他说。
然后屋里便一片安静。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不知做些什么好。屋里的潮气让我有些难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屋里的东西开始不断地发霉,先是卫生间的墙壁,上面隐隐约约是一个三角形的黑色印记。接着是厨房的菜板——我们平时基本上不怎么用它。卧室的书架和写字桌的边边角角也开始生出一些斑点。直到最近发现衣柜里也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打开客厅的窗户,接着是卧室的。屋里沉闷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又过了一会,居然感到难得的凉爽。我将沙发上的东西都挪到桌子上去,然后躺下。这间屋子里唯一让我感到舒服的就是这张沙发。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从头到尾,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每当我想起整件事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对不上的,好像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答案一定是错误的,但又找不出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还有,张韶涵的海报如今又到了哪里?会不会它所在之处,又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马尔,他此刻又在想什么呢?我真想一夜之间就弄清楚真相。
时间在恍恍惚惚中快速地行进着。好几次,我差点睡着了,但总惦记着时间,所以不停地睁开眼睛看手机。7点、8点23分,8点56分、9点34分……就这样看到9点50多分的时候,我坐起来,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然后洗了个脸。我必须在10点前离开这里,不能等到张生回来再走。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不缺。想了想,我又从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放在衣服口袋里,接着走出门去。
楼道里一阵凉风吹来。没有任何脚步声。张生也许在回家的路上了。
当我到达寝室楼下时,时间还早,11点还未到的样子。两扇大门敞开着,一条黑色的铁链挂在左边的门上,铁链上还拴着一把大锁。我左右张望了一阵,确定附近没有任何人以后,走到了大门正对着的灌木丛前。
宿舍楼前的灯光照亮了这片灌木丛。这片灌木丛,也正是张师傅倒下的地方。因为白天刚下过雨,附近的地面变得十分泥泞,我绕到灌木丛的背后,将塑料小板凳放下,然后穿上黑色的雨衣,在凳子上坐下来。灌木丛的高度刚好到我的额头,如果稍微弯着点腰,路过的人就完全看不见我了。12点以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就一直这么坐着,没人的时候偶尔活动一下四肢,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弯下腰,屏住呼吸。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期间,我还看见了于思。她一个人,慢慢地,从通往食堂的那条路走过来,时间大概是11点20多分的样子。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出去干什么呢?但是我很快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也许是因为突然看见自己熟悉的人出现在这种场合——我偷偷摸摸的场合,才会觉得惊讶吧。寝室里晶晶和林子都不在了,她如果有什么事要出去,一个人也是很正常的。她走到大门口,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下,然后走上楼去。
此后,又有一两个人从外面回来过,但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我的存在。临近12点的时候,门口就完全没有人出入了。自从张师傅死了以后,收发室的灯就一直没有亮过。此刻,它就在大门的里面,我的正前方。我一直盯着那里的动静。这是一种仿佛对峙一般的局面。我,和这个里面漆黑一团的收发室,抑或是收发室里的什么。
大约11点40分的时候下起了雨。不是很大的雨,细细微微,只有几点飘到脸上时,才感觉出是下雨。土地的潮气开始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升起。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手电筒,放在雨衣口袋里。又从装着面包和水的塑料袋里面拿出水,打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将手插进雨衣的口袋,握紧了手电筒。
快到12点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究竟是什么人,每天晚上12点锁上寝室的大门……也许马上就会知道了。
楼上,每个窗户里的灯在一个一个地熄灭。我眼前的光线也在一点一点地减弱,由昏黄的混合着其他颜色的黑,逐渐向完全的黑靠近。大厅的灯和一楼走廊的灯仍然亮着,而且整个晚上都不会熄灭。黑洞洞的收发室正在这些灯光的后面看着我。也好像是,之所以它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是因为这些灯光在中间形成了一道墙壁的缘故。长久的无人的光,总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有些目眩。我不停地试着转动眼球,一会看看门口的墙壁,一会看看走廊上挂着的某件衣服,但视线始终不离开大门。实际上,也许用不着这么紧张,大门近在眼前,灯又亮着,稍有动静就能发觉。我只是忍不住,非这样做不可。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到了12点,门口却依然动静全无。难道是那人的时间与我的时间不同步吗?我只好继续耐心等下去。12点20分,12点30分,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也逐渐开始失去耐心,变得烦躁起来。
这时一股冷风从背后吹来,接着,又是一阵。背后,是通往山间的小路,深夜12点,这里便是荒凉的一片。再远一点,就可以看见黑黝黝的一座小山,长满树木的黑影。那第一阵冷风之后,我的眼睛看着宿舍的门口,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想着背后的这座山。好几次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背后,确定那后面并没有什么从山上下来。但我始终没有回过头去,我知道一旦回了第一次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我就这样弯着腰,勾着背,挨到了凌晨1点。大门仍然像白天一样敞开着,没有一点移动的迹象。难道并不像大家所说,这门每晚会被锁上?不会,那是好几个人亲眼所见的。又或者是时间不对吗?
我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但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找到了答案。感觉今晚的行动似乎就要泡汤了。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也许到了明天早上,左边的大门还在左边,而右边的大门还在右边。插在雨衣口袋里的手隐隐发热,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就在我把手拿出来的时候,身后的空气突然一阵紊乱。
有人在我背后。
但我却没有听见脚步声。我甚至怀疑那是错觉,但那种“在背后”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我想到那次在东湖边那个无人小巷里迷路的情景。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一样。
那是什么?
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手悬在空气中,变得僵硬。也许我该把手放回口袋,然后快速地拿出手电筒,向身后照去。但我却不敢动,生怕身体的动作会惊动后面的“什么”,万一我一动,后面的也跟着动……
现在的对峙局面变成了二比一。收发室、身后的“什么”,一前一后,而我在中间,连把手伸进雨衣口袋都不敢。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一黑!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寝室门口原本亮着的灯突然间全部熄灭了!这样的突变让我下意识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向身后照去。我不确定在那一瞬间我是否听见了什么,但是,当我在草丛里搜索了一遍,发现身后那条通往山间的小路上,没有任何拥有具体形态的东西时,我转过身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寝室的门已经锁上了。而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电筒光束照射下的铁链时,门口的灯又亮了起来。一切恢复了正常。仿佛灯从来就没有灭过。
就在这一灭一亮之间,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刚才是断电了吗?如果……如果我没有被自己的恐惧吓到,没有回过头去,我将看到什么?
我仔细在脑子里搜索着,刚才似乎真的看到一个黑影,听见了铁链移动的声音,只是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了,没有对铁链的声响作出什么反应……然而背后的感觉这时却消失无踪了。我突然有点沮丧。说不定就是错觉而已,这样的环境下,产生什么错觉都有可能。但我却为此浪费了整个晚上。
我站起来,脱掉身上的雨衣,放进塑料袋,然后拿起地上的凳子,准备离开。就在手电筒的光扫到地面的某处时,我看见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这行脚印,从山上的小路上走来,一直延伸到我背后的一米远处。然后变成杂乱的几个,看上去像是来回走了一阵,接着,又往山里走去。因为下了一天的雨,所以其他的脚印都变得很淡了,但这行脚印却非常深——
似乎……是刚踩上去的。而且,是男鞋。
回到家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细密的黑暗之中,能听见张生均匀的呼吸声。我打开灯,看见卧室的门开着,张生正侧身躺在床上。我在门口换下拖鞋,这才感到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我深深地呼吸着熟悉的空气,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
“张生。”我叫了一声。
他迷迷糊糊地转身看我,“哦,回来了。”
“我回来很久了。你都没听见吗?”
“嗯。睡着了。”
“我有事跟你说,你别睡了。”我推了推他。
“什么事啊,明天再说吧。”
我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我昨天去哪儿了吗?”
“去哪儿了?”
“我去林子的舅舅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