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此时却突然停了一下,然后转身低声地说:“嘘——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身上的汗毛顿时竖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阵,但四周安静得就像耳朵被堵住一样。
“没有……你听见什么了……”
“脚步声,很轻微的。跟我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但现在好像没有了。”
我立刻朝自己的身后看去。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也可能是我听错了。”马尔说,“我们继续走吧。”
我开始留意地道里回荡着的我们的脚步声。因为地形的不同,每走一步,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我仔细地分辨着,哪一步是马尔的,哪一步是我的,听着听着便好像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这一次,我也听见了。一个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马尔的脚步声,在我们的附近,分不清是前面还是后面,似乎在学我们走路般,一步,一步,当我们停下,它也停下,我们走的时候,它也开始响起来……
“马尔,”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也听见了。”
但马尔却没有停下脚步。
“别回头。”他说。
有时地面突然闪出深不可测的洞穴,也许是动物的巢穴,也许是人为的结果。我一步也不敢在这些洞穴附近停留,万一掉下去……光是这么一想,胃部都有痉挛的感觉。道路像蛇一般拐来拐去,岔路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可以想象倘若剥去头顶的这一层地皮,暴露出来的,将是怎样的一个网状迷宫。
“我们会不会迷路?”
“有这个可能。”
我一下子站住了,“你都不确定,怎么敢带人下来?”
“呵,我开玩笑的,”马尔说着,用嘴将手电筒咬住,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看上去很像PDA的东西,“我带了GPS,不会迷路的,放心。”
至少总会走出去的。我想松一口气,但却不能。身后那个不属于我和马尔的脚步声不断地折磨着我。有好几次,我几乎感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伸出手来,向我的肩膀拍去。我的后背开始产生一阵一阵针刺般的感觉。鬓角的头发也被汗水粘住,贴在额头两边。
这里真像是地狱。
这句话从心里冒出来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突然照到一样东西。红色的,在这个黑暗的视线几乎为黑白色调的地道里,显得尤为扎眼。马尔也看到了,他停下来,走到那个东西面前,用手电筒照着。
一个红色的发夹,正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折射出异样的光芒。但真正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这个发夹是新的,全新的,没有一点土或者灰尘。我们定定地看了一阵。
“快走吧。”我实在无法再多待一分钟了。
然而走了大概两分钟,马尔再次停了下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前面的黑暗处,拉着我的手明显地变紧了。
他说:“你看到什么没有?”
我顺着手电筒的光,朝那一团黑暗看去,顿时觉得环绕着我的所有东西都变得异常沉重,连空气也是。
我的确看见了。就在前面,那片黑暗在仔细的注视下,逐渐分成更加细微的一个一个的黑暗,每个的形状都偏细长,像鱼一般在空气里游动着……但又不对,应该是,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隐藏着更多的黑色影子。当手电筒的光照去时,那些黑色的影子便向后退去一步。
“好像有……黑影……”我对马尔说。
马尔点点头,“装作没看见吧。如果长久地盯着它们看,会被它们控制的……”
我连忙收回视线,“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马尔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马尔的小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仍然紧张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诡异的脚步声在脑子里似乎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感到背后的温度明显比身前的温度要冷很多。我开始给背后的脚步声配上各种各样的画面:一双没有脚的鞋,一个面色苍白长着没有瞳仁的眼睛的小孩,一个会倒吊在洞顶的长满长毛的……这时脚步声中突然传来咯的一声轻响。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了?”马尔感到我的颤抖,回过头来。
“好像……踩到那个发夹了……”
“没有啊。”他低头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我们……是那个……”
他明白过来,“别去想,我们赶快走。”
手电筒照在前面的黑暗中,黑影们不断地向后退去。似乎有一两个停在岩缝附近,当我们经过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糟了,我似乎一直不自觉地盯着前面的黑影,马尔说,不能看它们,否则……
脑子里这时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首歌。那是什么呢?旋律为何这样熟悉?我昏昏沉沉地思索着这首歌的名字,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没有任何感觉,被马尔牵着往哪里走也不知道。也不是很在意。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旋律开始慢慢地出现歌词,有声音在唱:像一场梦,却醒不过来,另一个我在看着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给你更多自由…… 有什么在晃着我的身体——软乎乎的,胳膊又被抓得很紧。是什么?歌叫什么名字来着……正想着,晃动的感觉又猛地一下袭来。眼前有个令人不愉快的发光体。我睁开眼睛——这之前我没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闭上双眼。我眼前是马尔的手电筒,晃动我的身体的是马尔的手。
“干吗?好刺眼,眼泪都出来了。”我咕哝着,伸手挡开手电筒,揉了揉眼睛。
“你刚才看前面的黑影了?”马尔责备地说道。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大概是昏睡了过去。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的潮气顿时通过衣服渗透进了身体。
我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马尔,“我刚才怎么了?”
“刚才你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地上。还好,很快又醒过来了。”
“怎么会,我刚刚好像一直被你拉着走啊。”
“你能确定,”马尔严肃地看着我,“拉着你的就是我吗?”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好了,从现在起,你只准看着我的后背。”马尔再次拉紧我的手。
于是我尽量把注意力从身后的脚步声上移开,并且紧紧地盯叛矍奥矶的深蓝色T恤的某处,眼睛累了就从左肩换到右肩,或者从右肩换到左肩。
“你晕倒之前,在想什么呢?”马尔一边走一边说。
“我在想一首歌的名字。”
“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
我真的想起来了。就在清醒的那一瞬间,一个名字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叫什么?”
但我却不敢说出它的名字。我害怕那两个字从我的嘴里出来:张韶涵的《浮云》。那首不断地在我噩梦中出现的歌。
然而地道仍然绵延不断,我甚至觉得我们始终在原地兜圈子。地面又开始不断出现深邃的洞穴。我和马尔的脚步都在不知不觉地加快。到最后完全像是逃跑一般的,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拐弯,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地穴。所有一切都像是我在东湖底的那个噩梦:有什么正在追来,而我的双脚又不能活动自如,追击者迅速逼近身后,伸出毛茸茸的手要抓住我的脚腕……作为梦,那的确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梦。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现实,恐怕比绝望更加严重……
这样呆呆地思考之间,头顶好像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隐隐约约的,很不真切。
马尔拿出GPS,看了一阵,说:“我们好像到了桂溪公交站的地下。”
“这附近有出口吗?”
“应该有,要找找……”
话音刚落,手电筒的光突然一闪,接着硬生生地熄灭了。那一瞬间,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般,我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任何人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抛入厚重的黑暗,都会即刻感到浑身瘫软。我也不例外。
“怎么了?”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音调。
“好像是坏了……”黑暗中传来啪啪几声,应该是马尔在摸索着手电筒的开关。
我突然感到四周开始发出嘶嘶的声响,有什么在靠近了。而且,不止一个。嘶嘶声在一片漆黑中回响,听起来像是静待猎物步步走近的猛兽的兴奋的呼吸。它们知道我们走近,兴奋得颤抖不止……想到这里,我全身的骨头都好像冻僵了一般。
这时,脚上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有什么正从我的脚上向上蔓延着……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拼命地踢打着脚下黑暗的虚空。
“我们快跑。”马尔说。
马尔的手紧拉着我的,快速地向前跑着。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或者说,已经到达了意识的边缘。我完全弄不清楚我们在向什么地方跑,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更没有想过,马尔为何竟在漆黑一团中没撞上墙壁或者跌倒。恐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迷乱麻痹了我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无论怎么跑都感觉不到疲劳,双脚机械地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有就是……黑暗中有什么不断地缠绕着我的腿,搭上我的肩膀,扯着我的衣服,擦过我的脸……我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地尖叫着。
最后,我的头发突然被什么拉住,扯得生疼。但我不敢伸手去摸头上的东西,我跌倒在地上,惊恐地哭喊道:“马尔!有东西拉住我的头发了!救我,快救救我!”
一阵刺眼的光突然亮起。
是那个已经“坏掉”的手电筒,它此刻正在马尔的手里,照射着我的头顶上方。马尔一脸严肃地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
马尔说:“你自己看看,拉住你头发的是什么东西。”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没有?!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仔细摸了一遍。确实没有。 “该结束了。”马尔叹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们上去吧。”
就在马尔的旁边,一个熟悉的生锈的梯子紧靠在水泥墙面上。那不是我们下来时的梯子吗?马尔摘下眼镜,放进衣服口袋,然后爬了上去。我看了一眼身后的黑暗,也赶紧跟在了后面。
井盖打开了,真正属于白天的光线从头顶倾泻下来。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全身酸痛的感觉,还有脸上黏黏糊糊的泪水、汗水。
马尔爬上去,接着从上面伸下手来拉我。我坐在真切的水泥地面上,觉得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感觉怎么样?”马尔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准备了。实话跟你说,这个地下通道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恐怖可怕的东西,也没有人死在里面。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的地下通道,过去是被工厂用来做污水处理的,但是建到一半就停工了。而且它的面积也远没有那么大,刚才我一直带着你在里面绕圈子,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那你刚才说……”
“都是编出来骗你的。那个红色发夹是我放进去的。一开始我说听到了脚步声,也是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没听到。还有叫你不要看前面的黑影,那也是我编出来的,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黑影。”
“但我明明看到,而且也听到了啊。”
“这正是我想证明给你看的事。一开始,下地道时,里面的黑暗事先便在你的心里造成了一定的恐惧。后来我又告诉你,这个地道里有很恐怖的东西,曾经还死过人。这时,你的恐惧加深了,脑子里开始不自觉地产生很多幻想。人在这种时候,神经是最为脆弱的。而如果此时抓住其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很容易就能影响对方的心理状态。所以,我紧接着告诉你,只要你紧跟在我后面,就不会有危险。于是在你的潜意识里,立刻把我当成了最可信赖的人,我说什么,你的潜意识便会相信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后来,当我告诉你,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的时候,你也立刻听到了脚步声。当我说,前面有黑影,不要看,看了会被它控制的时候,你也立刻看到了黑影,甚至晕倒过去。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潜意识在作祟,是幻觉,幻听,以至不自觉地受到暗示而晕倒。”
“那后来手电筒的光也是……”
“是我故意关掉的。我戴了夜视镜,所以能看到路,也能看到你的反应。你那时的恐惧最深,所以受潜意识的控制也最明显。事先我就告诉过你,那些东西怕光,但是如果光没了,我们就会很危险。你的潜意识受到了这个暗示,所以当光熄灭时,你感到了有东西缠住你,拼命用手拍打着。我在夜视镜里看到的,就是你在挥舞着手臂,实际上周围什么也没有。包括最后,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拽住你的头发,其实也是没有的,是你的错觉。”
“但是那种感觉那么真实……”
“有一个很著名的实验,我想你也应该听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在犹太人集中营里,德国人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两个被关押者相距一米远面对面地站着。德国人把其中一个人的双眼蒙上,并在他的右手边放上一个小桶。然后用一把刀割断他的右腕动脉,让血滴答滴答地滴到小桶里。另一个人就这样看着同伴因失血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死去。第二天,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人相对。这次被割的是昨天的看客。仍是那个小桶、那把刀,但德国人这次却是用刀背假装割了他一下,虽有痛感但连皮都没破。随后就用水滴模仿血滴滴入小桶。然而他的脸色竟然像昨天那个失血者一样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也死了,虽然他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是的,我听过这个实验。”
“你知道吗?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的力量大三万倍以上。”马尔顿了一顿,“弗洛伊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则是潜意识。他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是意识在控制的,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潜意识所主宰,而且是主动地运作,人却没有觉察到。就比如今天,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你却真实地听到了、看到了、感觉到了,毫不怀疑。这就是最佳的证明。”
我突然感到有种温暖的东西从心里缓缓升起,进而蔓延到四肢。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看着马尔沉默了一阵。
“那么,你这么做,是为了……”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实情,”马尔缓慢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何林的表哥,而是她舅舅家的邻居,你那天留电话的阿姨是我的母亲。并且你和何林来的那天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楼梯口神情恍惚地站着,我从你身边走过去突然发觉你非常眼熟,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有个不穿鞋的奇怪的女孩找何林,还留了电话,名字叫苏晓,我马上就想起你了。” 他不是何林的表哥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我和他是相识的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尽管我也觉得这个马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仅仅是在林子的舅舅家楼道见过吗,那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我们是认识的吗?”我问。
“是的,你是否记得你童年时候发生的那次意外?”
我顿时愣住了。与其说愣住,不如说是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心脏。
那是五岁,还是六岁?那年从这个城市中穿流而过的江水还足以供人游泳。夏天傍晚的街上,摆满了竹床,而游泳的人,都聚集在江边,我是其中的一个。但我没学会游泳。岸边是如此拥挤和吵闹,当我带着游泳圈下水以后,就听不见父母的声音了。他们自然也听不见我的。
那年还流行一样东西:水床。当我将游泳圈从身上取下,用双手推着它在水里向深处游了几米之后,就看见了这个东西。几个女人坐在上面说说笑笑,全然不知她们身边正有一个抓不稳游泳圈,而又不会游泳的我。我发现水床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乎就是同时,游泳圈被水床撞翻,惊慌之下,我用手抓住了水床的边缘,而眼睁睁地看着游泳圈漂远。那时我还发现,脚下是空的。看上去离岸很近,我却踩不到水底。我大声喊着:“爸爸!妈妈!”但是他们在岸上喧闹的人群中,听不见我。没喊多久,我发现手已经快没有力气了。水床的边缘很厚,我的手又太小,我对水床上的几个女人喊着:“阿姨!阿姨!”但是没有人理我。两个人背对着我,面对着我的两个又被遮挡住了视线,再加上这里是如此吵闹。喊了几声之后,我的心里开始泛起一股对这几个女人的仇恨。我咬着牙,决定不向她们求助。于是,很快,这仇恨便被恐慌取代。
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从边缘向下滑去。双脚下意识地在水底踢打着,然而这个动作却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我很快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向水底沉了下去,就这样,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敢确定那时是不是听见了扑通的一声,而且这岸边有类似这样的声音也不足为奇。我也不确定那时是不是看见了小鱼小虾,也许是记忆编造出来的。总之向下沉去的这段时间,我的意识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眼睛似乎能看见,但大脑不能思考,不能决定我的双手双脚该如何动作。
水底,是像做梦一样的幽暗和不可理解。我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宁静与安详。直到我被一股力量拉出水面,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我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同时,身体的痛都回来了。整个肺部和鼻腔都是辣的,我不停地咳嗽和哭泣,并且毫不感激地踢打着救我上来的人。但他将我紧紧地钳在胳膊底下,我的踢打丝毫不起作用。然后我就想起了爸妈,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因为,这时有更多的人在看我们——我和这个十几岁的少年。
爸爸扑通一声跳下水,快速地向我们游过来,从他手中把我接过去。一上岸,我就发了疯似的哭个不停。妈妈抱着我,脸吓得惨白。爸爸背对着我,感谢救我上来的人。我对于这个人的全部回忆,只有一句:不用谢。
然后,他就满不在乎地走了。
可是,眼前,就是现在,我好像又记起了他的样子,想起了我曾经遗忘的细节。童年的意外很多,然而现在,我却只想起了一次。这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个人的脸正和马尔的脸重叠在一起。他们惊人地,不可思议地相似。甚至变成了同一个人。
“难道你就是……”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震惊到了极点。同时又感到荒谬。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怕被你认出来呢。幸好当年记住了你的名字——就算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就行。不过当时把你从水下捞起来的时候,还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那天我在家门口看见你只觉得眼熟,后来知道你叫苏晓,我就想,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我救的那个小女孩呢?所以斗胆冒充了一回何林的表哥。起初也只是出于好奇心,但没想到在你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帮过你一次,也不妨再帮一次。这里边可能也有私心,”说到这里,马尔露出顽皮的笑容,“就是,自己救人总不能白救。对吧?”
看着马尔轻松地说出这些,我简直不能够相信……不能够相信什么呢?他明明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世事也许真的就那么巧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遇到的奇迹太少,因而对奇迹也就失去了信心。再一想,这当中也许真的有些必然。比如,当年我溺水的地方,和林子家离得的确不远。少年时的马尔夏季到那里游泳,也是很正常的。话说回来,一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遇到一个故人,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可我还是忍不住,甚至不能确定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吓人,只知道嘴巴张得大大的。很久很久,才冒出一句话。
“谢谢你,马尔。”
这句话竟然晚了那么多年。
第23章 与梦中人合影
第一次是我梦见了海报,还在梦里杀死了我的同学,也是好朋友。醒来以后,她就失踪了。第二次,是我陪另一个同学一起去她舅舅家里拿东西,当时她身上带着那张海报,结果那天她也失踪了。和马尔在工厂门口告别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再次梦见了姜为。
他仍然穿着那件灰蓝色的格子衬衣,深色牛仔裤,头发略有些蓬乱,看上去似乎比上次梦见他时要瘦一些。他坐在沙发上,一支烟斜斜地夹在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用哪只手指抽烟。
走进这个房间的感觉很不可思议。门口摆着的鞋架,红色的有点脏的门垫,窗外斜射进来的温暖的阳光(好像是黄昏的),桌子上装了一半水的杯子,地板角落里的灰尘,沙发上随意摆着的几本杂志,甚至连隔壁电视机的声响都隐约可闻。而我在梦里很少见到这样真实的房间。我梦见过只有一张床的铁皮屋子,梦见过窗户玻璃全部破碎的高中教室,梦见过小时候居住的旧屋,梦见过落满炮弹的船,但我却没梦见过细节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房间。
梦都有梦的逻辑,但这个房间却在逻辑之外。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走进去,坐在那张触感真实的柔软的沙发上。姜为冲我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我也点了点头。他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缸里,然后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的确是口渴了,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一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连清凉的感觉都那么真实。
“你好像很长时间没来了。”姜为略带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是啊,最近有点忙。”
“我想你最近也是有点忙。怕打搅你。”
“所以你就没来了?”
“不,不是我没来,是你没来。”
我默然。他说得对,此刻在梦里,是我走进这个房间,走进姜为的家。
“那,在我没来的时候,你会自由活动吗?”
“这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我有点语塞,“我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
“在你没梦见我的时候,我仍然存在着?”
我松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好像我已经很适应你的逻辑了。”
“的确是。”
“这么说吧,你认为梦是什么东西?”
“梦……是我们的大脑在睡着时制造的幻象。”
“从生理的角度的确可以这样解释。那么,从梦本身呢?梦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我有点犯难,的确,梦本身,它是什么样的?可有其形状和颜色,活动轨迹,规律,特征?
“我不知道,感觉像是模糊一团。”
“我们对自己大脑制造出来的东西了解很少。”他似乎有些感叹,“所以说,我在你没做梦时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可能性?”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尽管有些,嗯,不可思议。”
“顺其自然吧。”
“我梦见你的时候除了那次在图书馆,其余两次你似乎都在家里。”
“是啊,按需要来。”
我们相视一笑。他又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他的这个动作,我忍不住笑了笑。 “呵,”他也笑了,“又是那个问题?”
“没关系。这倒让人比较容易记住你。提起你时,只要说,那个总是抽一半烟就掐灭的姜为,这样就行了。”
“想知道原因吗?”
“不想。”
“为什么?”
“知道原因,印象就不深刻了。”
“印象那么深刻干什么呢?”
“因为我想记住你。”
“我是你梦里的人啊。干吗记住,梦见不就完了?”
“但你有一天很可能不再出现在我梦里。”说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希望我永远在你梦里不离开?”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对吧?”
“在我们没有认清梦的真实面目时,的确不太可能。”
“那就是不可能了。我们怎么可能认清梦的真实面目呢?何况,梦难道也有所谓的面目存在?”
“这要怎么说呢,梦作为梦,的确是有其形体和规律的,但那与世界大相径庭,所以也就难以捉摸。”
“你也会做梦吗?”想到我梦见的人也会做梦,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特。
“过去经常做,最近两年好像没有做梦的精神了。”
“我倒是经常做梦。你都梦见过些什么呢?”
“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反正都是些现实基础上再有点变形的东西。”
“你原来并不知道你是我梦里的人吧?现在知道了,什么感觉?”
“最初觉得不敢相信,因为你在我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时出现,有时不在而已。”
“我了解这种感觉。”
“但是我很快就接受了。大概也是因为我一向希望,自己的生活越离奇越好,作为一个被你梦见的人,也不错。再后来就很坦然了,毕竟我的生活还是正常地进行着。”
“而且幸好我没有把你梦得太怪异。”
“不对。我们做梦时都不是创造者。比如我们梦里的人大都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经历的事也不一定是自己想做的。所谓美梦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过去人们总认为梦是自己的大脑创造的,这很可能是一个误区。所以,即使你把我梦得很怪异,或者梦到我生活得很不好,我也不会怪你,毕竟那不是你的意志。”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很可能我也是谁梦里的形象。”
“不仅仅是你,很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个人梦见一个人,接着这个人又梦见另一个人。世界上的那么多人都在互相梦见着,我们睡着的任务就是为了帮助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完成他们的活动。喜马拉雅山可能就是很多人的梦。”
“也有可能,梦才是操纵这个世界的唯一动力。”
“这个想法倒是很大胆的。”
“但是,我也曾经梦见过很多不存在的东西啊,比如独角兽之类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却不存在呢?”
“很可能是梦见了你的人,他没有梦见独角兽,所以在你醒来之后,你的世界里会没有独角兽。”
“啊,我明白了。”
“每个人的人生不同,实际上是梦的不同。”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可能有恐龙,有水怪,也可能有神仙、鬼魂,只是他们不在我的世界里,而是在别人的世界里。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正在经历着这个。”
“可以这么认为。” “这样的话,我真想到你的世界里,也就是我的梦里来生活。”
“这倒是一个难题。如何从一个梦里搬到另一个梦里来住……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
“如果我现在不醒来的话,应该就可以了吧?”
“但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来。比如做美梦的时候,正高兴,却突然醒过来了。没办法,控制不了。”
“那倒是的。所以刚才我说,很可能有一天,我就不再梦见你了。”
“到时候说不定就梦见别人了。”
“谁知道呢。不过,知道你在我不做梦的时候仍然存在,不是完全消失了,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或者别人的某个梦里,这就行了。”
“是。好像也没有谁梦见过一个人的一生的。说不定我们存在于同一世界呢。只是碰巧梦见了对方,但现实中却从没见过。”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你现在明明醒着,看见我。而我正在梦里。除非我在梦游……要是梦游,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了……你为什么叹气?”
“你很年轻,有很多幻想。”
“一起幻想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但对于真的把幻想当成希望,还是有些提不起信心来。毕竟我比你经历过更多事情。”
“我也希望我快点老去。老了就不会心存不现实的希望,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们之间能达成更多的沟通。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对你一无所知。我希望你能对我多说说你。”
“那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再说,对于我自己,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哀伤,好像有一股冰冷的空的气体正在心脏附近膨胀着,同时又被心脏压抑着,整个胸腔又疼又涨。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你了。”我说。
“但我是了解你的。”
“这倒有点奇怪。我梦见你,却不能了解你,但你梦见我,却能了解我。好像反过来了似的。”
“所以说,梦是不由人控制的嘛。”
“对了,想跟你说说我最近的事。”
“嗯,说吧。”
“不知道怎么开头。反正,跟张韶涵的海报有关。这张海报莫名其妙地被寄给我,后来寝室里有两个同学失踪了,我怀疑她们已经出事了。但他们每次失踪前,都和海报有关。第一次是我梦见了海报,还在梦里杀死了我的同学,也是好朋友。醒来以后,她就失踪了。第二次,是我陪那个同学一起去她舅舅家里拿东西,当时她身上带着那张海报,结果那天也失踪了。宿舍楼下看门的张师傅在同一天死在门口。最近,我的男朋友告诉我,我有人格分裂的症状,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一些事情。我担心,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后来,另一个人,他叫马尔,他告诉我说,人是可能在潜意识受到暗示的情况下,做一些超出自己想象的事情的。我很相信他的话。”
“既然这样,你又担心什么呢?”
“不是担心。只是纯粹想听听你怎么看。”
“虽然我并不是十分了解这件事的细节,但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顺其自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但要仔细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要受外力的影响。而且,你要想到,如果你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么无论如何,你就是杀人凶手。如果你不是,那就更不需要担心。”
“要怎么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问自己,我是怎么想的?我该怎么做?产生怀疑时,要多问一句,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你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多半的时候都能。这也要靠训练的。即使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要专注。”
“怪不得你脸上的表情总是若有所思的。”
“是吗,”他笑着说,“我倒没有经常照镜子看自己的表情。”
“其实在我的生活里,有个人倒挺像你的。不是长得像,而是有一种相同的气息。”
“那个马尔?”
我点点头,沉默了很久。一种有什么即将来临的预感让我开始有些慌张。
“姜为,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你试试拉着我的手不松开,这样行不行?”
他缓缓地摇摇头,“没有办法。上次,你是从椅子上凭空消失的。”
“就是前几天那次?”
“对。其实当你真正明白我到底是谁的时候,可能我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我在你的意识里已经不再具有神秘感,你也就没有再依靠我的必要了。”
“哦,那么说,你是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的,是吗?”
“是的,其实现在对你的心理有影响的男人有两个,一个是马尔,另一个是张生,我事实上是他们两个人相结合而产生的一个想象,比如我喜欢抽半支烟等等是和张生相似,而我的感觉又和马尔相似,你在梦里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可靠的形象来安慰自己,保护自己,但是这种形象来自哪里呢,就来自你现实中的印象,正巧给你这种印象的就是你的男朋友张生和曾救过你的马尔。”
姜为的解释似乎将梦境变得可以理解了。然而一个梦中的人在解释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显得十分奇怪。那时,酸胀疼痛的感觉又来了,难道我真的要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他了吗,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对了,”姜为说,“我们好像还从来没合过影呢。”
“好像是。你有相机吗?”
“有,等一下。”
他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台数码相机。
“这大概是第一次做梦的人和梦里的人合影。”
“能照到我吗?”
“应该能吧,既然地上有你的影子。”
“可我还穿着睡衣呢。”
“那有什么关系。将来看见照片上的你穿着睡衣,我就可以很方便地跟人介绍说,这个人就是正在梦见我的人。”
我笑了。
“好吧。”
姜为把相机摆在沙发对面的电视上,然后调整为自拍模式。十秒之后,相机就会启动,留下我和姜为的合影。
“可惜我不能带走照片。”
姜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搂住我的肩膀。他把脸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彼此都在对方的心里了。”
照相机上的红色亮点突然停住,接着,咔嚓一声,闪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我刚想对姜为说,好像眼睛闭上了,再拍一遍吧,就从梦里硬生生地回到了现实中的床上。
闪光灯在眼底留下的一片黑影似乎仍在眼前晃动。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门口的鞋架,没有舒服松软的沙发,没有装了半杯水的杯子,没有塞满半截烟蒂的烟缸。
没有姜为。
什么也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醒来,我都没有梦见姜为。也许,就这样,再也不会梦见他了。
第24章 双重迷团
小手电彻底没电了,就在景象全黑下来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井底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叹息……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好象什么东西正从井底一下一下地爬上来,并且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后来,我一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冷静,那种一直被什么拽着走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和慌乱?它是从哪里来的?人为什么要害怕?再糟糕的事情,最终也就是一死。还能怎么样呢?在我的生活里——实际生活里,并没有真正发生什么,晶晶和林子的失踪也没有得到证实。无非是太多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摆在眼前,因为未知而恐慌罢了。
仔细梳理过事情的整个过程之后,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到目前为止,我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我真的从邮局收到过海报?我真的半夜起床出门?我真的曾经浑身鲜血地出现在家门口?这些,我并不知道。没有亲眼所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张生的话。但是,难道我要怀疑张生吗?当这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我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张生已经变得很陌生了。他最近一个月来都在干些什么,我全然不知。而且,他自己也没有主动讲过。我们就像在同一个屋檐下合租房屋的房客,偶尔一起吃饭,如此而已。
张生仍然是关心我,爱我的吧?我在心里问着自己,但却不能肯定。在这方面,也许我早已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我开始回忆那天张生说的每一句话。很快,几个疑点从心里冒出来:
1. 张生说,林子失踪的那晚,他打开门,看见我,除了满身血迹之外,我还拿着一块砖头,还有林子的背包。这点是比较奇怪的,如果说,拿林子的背包是因为背包里有海报,那么,我为何要拿着一块砖头走那么远的路回家呢?以我的力气,平时拿一块砖头,绝对需要两只手才行,用一只手拿着已经是比较费力的了。再想象一下杀人的场景,假如,我用一块砖头杀了林子,那么林子死后,我的第一个动作应该是放下砖头,隐藏尸体。可是,如果按照张生的说法,我岂不是在隐藏完尸体之后,还要走回案发现场,拿起砖头再回家?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2. 还是力气的问题。我想我是无法搬动林子或者晶晶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她们的身高大概是160厘米,体重大约50公斤,我一个人或许可以杀死她们,但要掩藏尸体实在要费很大的力气,除非我事先就把她们约到一个可以隐藏尸体的地方,杀完人之后,再就地掩埋。如今看来,不可能是东湖了,因为时间过了这么久,东湖上也没有尸体浮上来。如果是学校里,只有可能在山上。记得晶晶失踪的那天是白天,如果杀死她又不想让人发现,选择山上是比较危险的,我必须经过周密的计划——这对于一个精神分裂的人来说,有些难以想像。
3. 晶晶失踪那天,张生说曾经在我的手机上看到过晶晶的短信,并且把短信都删除了。这也让我觉得奇怪。张生和我平时从来没有查看对方手机的习惯,为什么偏偏那天,他就看了我的手机?这也太巧合了。并且,我的短信内容仅仅是告诉晶晶,我找到了张韶涵的海报,他凭什么就断定,这条短信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呢?
4. 张生说他前段时间每天出去到山上帮我找晶晶和林子的“尸体”,那么,按理说,应该是白天去找才更方便。但是那段时间,张生每天晚上都在10点以后回来,难道他晚上也去山上了吗?如果不是去了山上,那又是去了哪里?
5. 张生如此处心积虑地隐瞒这件事,他说是为了我好——这细心得有点过分,不太像是张生的作风。况且,他如果真的是为我好,应该彻底地把那些东西都销毁才是,为什么只是在山上掩埋?而且集中在一起掩埋……还有,埋下那些东西的灌木丛也太显眼了,好像是为了再次将它们挖出来,才埋在那里的。
越想越觉得张生的话十分可疑。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了:如果……如果张生是骗我的,那他一定了解整件事的始末……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张生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张生和晶晶、林子的关系,仅仅是认识,平时点过头而已。要说张生和她们的失踪有什么联系,确实有些难以想象。可是,他的话里又明明另有玄机。
我真的了解这个和我共同生活了两个多月的人吗?他甚至还是我的男朋友!如果这个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种种设想让我不寒而栗。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也许不是鬼神,很可能,就是你身边的人。
但对于要不要质问张生,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静下来观察一阵。马尔说“人在恐惧的时候,神经是最为脆弱的”。姜为说过“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觉得他们说的是一个意思。
傍晚,外面又开始下雨。雷声听上去有些奇怪,像是什么在天上轰然倒塌一样。这场雨一直下到晚上11点多。
“张生,你说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人不可呢?”
他的眼睛看着别处,“如果是精神状况出问题,就没有什么杀人动机了。”“你这么说,好像很确定我杀了人似的。”
他猛地回头看我,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你别急啊。其实我的意思是,只有找到尸体,亲眼看到,才能相信。你真的在学校的山上都找过了吗?”
“确实都找过了。”
“仔细找过?”
“应该是很仔细的,只要有挖掘痕迹的地方都看过。”
“但你也不能确定每个地方都找过了吧?……嗯。对了,你把张韶涵的海报放到哪儿去了?”
“当时我们不是说好,由我带出去藏起来,不告诉你的吗?”
“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他突然把脸凑得很近,盯着我看了一阵。
“你是苏晓吧?”
“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我以为……”
“以为我又精神分裂?我现在就是我,清楚得很。”
“那你想要那张海报干吗?”
“我想看看那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怎么可能有线索呢?不过就是一张普通海报而已。”他突然变得有些烦躁。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那时不是和你一起看过吗?”
“就一眼你怎么知道?还有,我不仅要看海报,我还要去那里把血衣和砖头那些东西都挖出来。”
张生不说话了。
“怎么了?”
“没什么。挖就挖吧,海报我给你带回来。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呢?”
“明天下午吧。”
“干吗要等到下午?明天上午我没有课,起床就去吧。”
“不行,我明天上午还要去趟图书馆,查点资料。”
“你不是说最近一直没心情写论文吗?”
“但是拖得太久了也不好,所以最近无论如何都得赶出来。”
“那好吧,就下午。”
“那睡吧。”张生放下手里的书,去关床头的台灯。
一片漆黑之中,直到我睡着之前,都听不见张生均匀的呼吸声。他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