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没有头的男人
韦长歌略想了想,道:"看样子,总是过了三十了。"苏妄言又笑了笑,道:"照这么推算,他十岁那年,便该是二十来年之前,对吧?"
"唔,不错。"
"可那样就不对了。"
"哦?"
"要是我没记错,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没什么因为黄河决堤引起的饥荒。"苏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黄河改道,淹死了数十万人,大半个中原的农田都颗粒无收,刚好又遇上江南闹蝗灾,结果那年发生了空前的粮荒,满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饿死在了这场饥荒里。"
韦长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说起往事的时候,虽然是伤心事,却始终透着有种缅怀之意--这样的神情可假装不来。我相信他说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苏妄言含笑颔首:"如果他所言不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韦长歌心念一转,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他本来面目?"
苏妄言微一点头。
韦长歌沉吟道:"不错,当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扮成这模样?在这里做什么?还有凌霄,她几次提到长乐镇,究竟是什么用意?若是为了要引你来这里,为什么却迟迟不现身?"
低叹道:"这镇子真是有些古怪,镇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莫不是真的被无头尸体杀了吧?"
语毕,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苏妄言正要说话,突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从远处极快地接近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奔到门口,拉开了店门。
只见一辆马车,漆黑车辕,朱红车篷,前座空上无一人,车厢门紧闭,车顶上高高地挑着一盏灯笼,在积满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来,转眼到了客栈门口。便看那车厢门陡然开了,从里面飞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东西,直撞进店来!
便听一声砰然巨响,那东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间,竟又是一具棺木!
两人一惊之际,那马车已从门前飞驰而过。
苏妄言喊了声"追",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和韦长歌一前一后朝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两人沿着街道全力追赶,不知不觉已出了"鬼镇",渐渐行到野地里。
放眼四望,直到视线尽头,也只是茫茫雪野,在夜色里幽幽地泛着青光。
触目只见积雪青冷,衰草萧瑟。
沁人寒意中,冷风从发际飕飕穿过。
眼看只一步就可以掠上马车,苏妄言却猛地刹住了身形,肩头一颤,屏住呼吸,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前方,任那马车从身边冲了过去。
韦长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前面雪地里,隐约可见一个青衫男子正大步走在雪地上,身材高大,手提一把长刀,薄背阔刃,映着雪色泛起一线寒光。在"他"身后,清清楚楚的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再往上看去,那男子肩部以上竟是空空荡荡,原本应该长在那里的东西,竟是不翼而飞!
第32节:一只绝美的手
刹那间,滕六阴郁而不带丝毫语气的声音又在耳边森然响起。--你可以叫他没有头的男人。
--你也可以叫他无头尸体。
苏妄言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口破腔而出!像是有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为活物,窜上脊背,顺着血液流遍了四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光是掀动嘴唇就已经花掉了全身的力气。
那马车中的人,像是也已看到了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情景,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连那马儿也仰头长嘶起来,似想停下,但狂奔之中,却已煞不住去势,依旧向前冲去。
下一刻,青色人影暴涨而起,没有头颅的身体,转眼已扑到车前。
眩目刀光陡地划过,马车顿时四分五裂,血光中,一个模糊的人形横飞出来,重重落在一丈开外,身下一滩血迹迅速湮染开来。此时那马儿嘶声未歇,整颗马头已滚了下来,却还依旧拖着马车的残骸往前冲了几步,这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腔中鲜血箭也似的高高喷出来,溅了一地。
这一眨眼之间,长乐镇外的皑皑雪地上,已多了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的尸骨。
但群山寂默,天地间,又已静得骇人。
许久,苏妄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紧紧挨到韦长歌身边,颤声道:"韦长歌……那……那是什么?"
竟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不远处,阴森的雪光里,那没有头颅的男子竟突然停住了,半转过身,静静站在空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回望着韦苏二人。
韦长歌不觉胆寒,脸色变换莫定,刹那间,只觉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脑子里一阵昏眩,背上一层冷汗涔涔地流下来……
"他没有头……"
苏妄言脸色苍白,只觉毛骨悚然,却又像是被蛊惑了般,无法把目光从那无头尸体上挪开,就只是死死盯着那男子早已不存在了的头部,一遍一遍,不住口地喃喃着:"他没有头……他没有头……他没有头……"
韦长歌猛然回过神,听见他的话,心头一震,忙抓住他肩膀,用力摇了摇,一边紧紧盯着那没有头的男人,一边吸了口气,强笑道:"别怕,大概是什么人恶作剧,故意弄了具无头尸体来放在这里……"
声音却也是无比干涩。
苏妄言打了个寒噤,才要说话,冷不防地,突然从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苏妄言原本已是心神不宁,这时猛然一惊,更是惊骇欲绝!若不是被紧紧捂住了嘴,只怕就已叫出声来!
那是一只冰冷刺骨的手--
白皙而柔嫩,像江南最好的丝绸一样又细又滑,在雪色中泛着美玉般的光泽,那轻柔的动作,像是正要抚摸情人的嘴唇,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带着种懒洋洋的笑意。
第33节:红衣女鬼
实在是一只绝美的手。只是这只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冰冷得如同死人。
苏妄言惊骇之下猛地一颤,韦长歌察觉到了,几乎同时回头,和苏妄言一起看向身后--
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伫立在两人身后。
她全身都紧紧裹在一件红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鲜艳的红色,衬在一片雪白中,热烈得要烧痛人的眼睛。女人眼瞳幽深,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站在面前,分明就是雪肤花貌四个字。
但韦苏二人却都不禁悚然--他们两人出身名门,自负武功了得,在江湖中也早已罕有敌手,此时虽说正是心神动荡之际,但竟完全不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对两人来说,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不由得大是骇然。
瞬间,两人脑海中都闪过滕六郎所说"红衣女鬼"的影子。
韦长歌回过神,一步跨前,挡在苏妄言身前,才要开口,那女人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苏妄言的手依然轻轻地发着抖,韦长歌看向苏妄言--平素看惯了的俊俏面容此时只是苍白,那双漂亮的眸子也因为惊惧而有些张皇--不知为何竟觉心头微微地一痛,当下不假思索,一把握住了他手。
苏妄言下意识地一挣。
但这一次,韦长歌却没有像往常般松开,韦长歌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而后再一次的,紧握了他的手。那种温度,像是在一瞬间安抚了心底的惊惧,让他不由自主,生平第一次反握了回去。
韦长歌微微笑笑,拉着他,跟在红衣女人身后朝镇上走回去。
快到那客栈门口,女人陡地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凝视着从客栈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死心?"
女人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顾自带着嘲弄说道:"来过多少人,全都死在这地方。她却还是不肯死心?她到底还想弄多少人来送死?"
韦长歌不明其意,心下暗暗揣测,面上却只笑不语。
苏妄言此时已镇定许多,甩开韦长歌手,道:"夫人怕是误会了,我们只是偶然路过此地。"
韦长歌听他开口,知他无恙,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女人冷笑道:"你们两人年纪轻轻,何必学人说谎?这二十年,凡来长乐镇的人,哪一个不是凌霄找来的?这两年稍安静了些,我还道她死了心,不想这几日倒又热闹起来了。哼,我就知道,必是那贱人找来的帮手!"
韦长歌听她提到凌霄,心中已是一动,再听她言语中似是恨极凌霄,不觉更是好奇,口中却还是只道:"凌霄是谁?我与夫人素不相识,何必说谎?我们二人确是路过。"
第34节:嫦娥盗药和刑天断首
那女子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神情似是并不相信,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旋即轻叹一声道:"不是也好。天一亮,你们就赶快走吧,赶快走,越快越好--这地方,实在不是活人该来的……"苏妄言不答话,却急急问:"那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那女子神色一凛,森然道:"不是人,却也不是鬼。"一住,黯然道:"你们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忘了吧!"说完幽幽叹了口气,回身朝来路走去,只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咛道:"记得,天一亮就走!"
便见那道红色的身影极快地掠过雪地,一会儿工夫便走得远了。
韦长歌看那女人走远了,深深吸了口气,朝苏妄言笑笑,放柔了声音,道:"我们也回去吧。"
苏妄言微微一笑,却依然凝视着雪地那头。
韦长歌关切问道:"怎么了?"
"她的手,冷得像死人一样……"苏妄言低低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望着韦长歌:"你还记不记得,凌夫人抱着的那个人头?韦长歌,你说,那人头二十年来不腐不坏,那头下面的身子呢?那头下面的身子,还在不在?如果还在,那身子现在会在哪里?"
韦长歌一怔。
苏妄言道:"我想,我已经知道,嫦娥盗药和刑天断首有什么关系了。"
来归客栈里,已点上了灯火,四壁又点上了几盏灯笼,便照得四下里一片明亮,反倒比白日里少了几分阴沉和诡异。
苏妄言站在韦长歌身边,一起看向屋中那具棺木。
与屋里其他棺木相比,眼前的棺木不仅新,做工也更精美,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比普通棺木大了足足一倍的尺寸。
韦长歌举起右掌,才要劈下,苏妄言蓦地伸手格住了,反手抽出佩剑递给韦长歌:"小心有毒。"
韦长歌一笑,剑上使力,将那棺盖挑到地上。
棺材里躺着三个不省人事的男人。
那棺材本来不小,只是挤了三个男人之后,看起来也就小了许多。
看到棺材里的人,苏妄言忍不住讶异地抬了抬眉头,韦长歌也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只把棺材里的人一个一个抓了出来放在地上。
这三个人,第一个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刚毅,看起来甚有威仪,韦长歌认得他是泰丰镖局的马总镖头;第二个人,也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灰发长髥,气度潇洒,正是江湖上着名的孤云剑客王随风;第三个人,却是个形容猥琐、须发稀疏的老头,看样子是寻常百姓,可不知为什么,竟和这两个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起被人放在棺材里送到了这客栈。
韦长歌叫过苏妄言:"这人我倒不认识,你来看看。"
苏妄言摇头道:"怪了,我也不认得这人,看他样子,不像江湖中人。"
第35节:被人迷晕了
话音未落,便听屋子深处那扇小门一响,滕六郎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拎着几个酒碗从后面走出来,见了堂中的情景,微微一怔,讶然道:"这是怎么了?这三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苏妄言一笑,反问道:"滕老板难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滕六郎低咳了几声,惑然摇头:"在下确实不知道。"顿了顿,皱眉道:"是了!方才我去里面拿酒,听到外面有马车的声音--这几人,是我不在的时候,那马车送来的?"
苏妄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也不接话,俯身一一搭过三人左腕,淡淡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被人下了迷药,拿点冷水一泼就没事了。"
韦长歌略一沉吟,点头道:"还请滕老板拿些冷水来,咱们先他们弄醒再说。"
滕六郎应了,一时拿了水来,每人脸上泼了一碗。
果然不一会儿,那三人便悠悠醒转过来。
最早醒来的是马有泰,他先是茫然转了转眼珠,视线慢慢凝聚到一点上,接着瞳孔猛然缩小,陡地翻身坐起,喘着气,厉声喝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
话还没说完,看见周围那一片棺材和骨灰坛,不由得一呆,那半句话也就生生咽了回去。
好一会儿,才恍然似的回过神,四下看着,看到韦长歌和苏妄言,一怔,狐疑道:"韦堡主!苏大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有泰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连声追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便听旁边一声悠悠长叹,王随风慢慢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问道:"说话的是马老弟么?"一顿,突然大声又道:"我、我怎么会这里?"一面说着话,一面飞快地站了起来,看见众人,不由得又是一怔:"韦堡主?苏大公子?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马……马总镖头,这……这是什么地方?"
马有泰听见他声音,顿时脸色大变。但他毕竟已是老江湖了,只一顿,便若无其事地苦笑道:"王大先生,你怎么也来了?我也是才清醒过来,结果一醒就发现自己睡在棺材堆里--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王随风愣了愣.
,转头求助地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苦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棺木道:"我只知道,有辆马车把这口棺材送到了这里,我和苏大公子打开棺材,就看见三位中了迷药,躺在里面。"
王随风惑道:"三位?还有谁?"
苏妄言笑着招手道:"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过来看看,可认得这人么?"
马王二人闻声走至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各自摇头。
王随风惑道:"这人是谁?"
苏妄言一怔:"你们也不认识他?怪了,这人是和你们一起装在棺材里送来的……"
第36节:别人都叫我滕六郎
马、王二人皆是一愣,又不约而同摇头道:"不认识。"两人四周环视了一圈,仍是一脸茫然,目光又不约而同地着落在了滕六郎身上。
王随风道:"韦堡主,这位是……"
滕六郎道:"鄙姓滕,行六,别人都叫我滕六郎,是这里的老板。"
马有泰吃吃问道:"这里……这里是义庄?"
滕六郎正色道:"非也。我这里,是一间客栈。"
马有泰怔怔道:"客栈?客栈里放着这么多棺材做什么?"
滕六郎冷笑道:"我这客栈既做死人买卖又做活人生意。死人不能睡床,活人却可以睡棺材,棺材岂不是比床有用的多吗?"
马有泰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伸手把脸上水抹去了。滕六郎慢步走到那口权充桌子的棺材前坐了下来,低头咳了一声:"大家都先过来坐下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苏妄言点点头,大步走过去坐下了。
韦长歌微微一怔,笑了笑,也坐到韦长歌身边。王随风踟躇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走了过去,马有泰只怔怔站在原地发愣,半晌,又再急急问道:"韦堡主,苏大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可知道,最近苏家到处在找你们,也不知道原委,只说大公子闹出了件什么大事,和韦堡主一起失踪了。偏天下堡又不闻不问,任苏家闹得整个江湖都快要翻起来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韦长歌微笑道:"我和妄言就是要去解决这件事的。这里是洛阳城外的一个小镇,我和妄言偶然路过,在这客栈落脚,凑巧看见二位被人迷昏了装在棺材里,其余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对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都是老江湖了,怎么会莫名其妙被人装在了棺材里送来?"
马有泰、王随风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却立时又都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第37节:夜店
韦长歌苏妄言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只当没看见。王随风道:"惭愧,真是惭愧!我只知道自己睡下去的时候还在金陵的卧室里,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真是莫名其妙……马总镖头,你又是怎么来的?可有什么线索吗?"
马有泰愁眉苦脸,只道:"我跟王大先生你一样,睡下去的时候还在自己床上,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口大棺材里了!呸,真他奶奶的晦气!"
便听滕六郎在一旁阴沉沉地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晦气的--进了棺材,还能自己爬出来,这样的经历可不多,几位下次再进了棺材,只怕就爬不出来了。"
座中几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马有泰压抑着怒气道:"滕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怕晦气,马某却是怕的!"
滕六郎容色不变:"我自说我的话,干马总镖头什么事?"
马有泰冷笑道:"我看滕老板不是不怕晦气,是在寻晦气!"
滕六郎依旧淡淡道:"我这人虽然总爱跟人寻晦气,却还没被人装进过棺材。要论晦气,怎么比得过马总镖头?"
走镖的人,真正是在刀口上过日子,因此最讲究意头好,马有泰方才一睁眼,知道自己睡在棺材里,心里已经是大呼"倒霉"了,这时哪经得起滕六郎开口一个"棺材",闭口一个"晦气",再三挑拨?
登时一股火冒上来,一跃而起,就要翻脸。
韦长歌笑道:"滕老板也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马总镖头息怒。"
马有泰满脸怒意,瞪了滕六郎半天,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韦堡主既然开了口,马某领命就是了。"又粗声粗气地道:"滕老板,马某是个粗人,方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说完了,到底还是气不过,来回踱了几步,转身向王随风道:"这鬼地方不是棺材就是骨灰坛子,呆得人憋气!王大先生,我出去看看,你是呆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
王随风立即起身道:"我和马总镖头一起去。"
滕六郎弯下身子咳了两声,道:"两位且慢行一步。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都是头一回来我这里住店,别嫌我罗嗦。这里有几条规矩,少不得先要跟二位说说。"
马有泰冷哼道:"你说!"
王随风正琢磨不定,也跟着应了一声。
便听滕六郎道:"本来,这客栈的第一条规矩,是只做死人生意,但这一条,现下已改了--如今本店是既做死人生意,也做活人买卖。不管钱多钱少、男女老少,不论富贵贫贱、奸狡良善,只要进了我这道门,就都一视同仁。一人一口棺材,既没有多占的,也没有落空的,决不偏倚。
"第二条,凡在客栈过夜的活人,入夜之后,不得踏出店门一步。
"第三条,凡在客栈过夜的活人,夜里不可睡着片刻。"
略略一住,道:"只要进了我这道门,就得守我这三条规矩。若不愿意,大可出去就是了,我决不阻拦。"
马有泰便是一怔。
王随风有些诧异,笑问:"这是些什么规矩?不能出门、不能睡觉,这是为什么?"
滕六郎淡淡道:"因为外面有一具会杀人的尸体。"
王随风愣了愣,打了个哈哈,笑道:"滕老板是在开我玩笑了。"
滕六郎淡淡道:"二十年前,有一双夫妇住在这客栈里,那天夜里,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断首而死,妻子也跟着自刎殉夫。"
他说到这里,马有泰和王随风不知想到了什么,同时脸色一变,立刻却又跟没事人一样恢复了平静。
滕六郎道:"那以后,这里就多了一具会杀人的尸体。一到夜里,总有人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路上……跟着,就看到一个没有头的男人,手里提着一把刀,挨家挨户地推门--要是碰巧哪家人运气不好,忘了闩门,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家就再没有一个活人……"
第38节:落头民的部族
王随风半信半疑道:"滕老板说笑了--人没有头,自然就死了,哪还能走路,何况是杀人?难道是鬼吗?"嘿嘿干笑了两声。
藤六郎却笑了笑,只道:"王大先生不相信的话,大可以问问这两位先来的客人,滕某是不是说笑。"
王随风和马有泰自觉不信,却都还是禁不住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沉吟片刻,笑笑道:"这地方确实有些古怪,二位若是信得过我,就先在这客栈歇一晚,静观其变,其他的事,明早再说吧!"
马有泰怔忡片刻,强笑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鬼?怕不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吧?"
滕六郎嗤笑道:"我几时说是鬼了?"
马有泰一愣,怔怔道:"人没了头,就不能活了。死了的人还能杀人,不是鬼是什么?"
滕六郎也不答话,半讥半讽地撇了撇嘴,抬眼看天。
倒是苏妄言微一沉吟,浅笑道:"也不尽然。人无头而能活,其实古已有之。"
诸人的视线顿时齐唰唰落在他身上,只等他说下去。
韦长歌心思微动,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接道:"刑天。"
苏妄言点点头。
"上古时候,炎帝与黄帝争位,炎帝的属臣刑天骁勇好战,却在交战中失败,被黄帝砍断了头颅,葬于常羊山麓。刑天虽断首而死,其志却不泯,又站起来,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着盾牌、大斧继续挥舞,要再与黄帝一决胜负--这岂不是断首却能活的例子?"
马有泰,王随风都是一愣。
便听滕六郎道:"刑天舞干戚,不过是上古传说,苏大公子觉得可信吗?"
苏妄言轻叹道:"我本来也觉得不可信,可是外面那个没有头的男人,不正和刑天一样吗?"
王随风惊问道:"苏大公子,这外面当真有那东西?"
苏妄言苦笑道:"不瞒二位,滕老板说的那具会走路的无头尸体,我和韦长歌方才在外面已经亲眼见过了。"说到这里,想到此时那无头尸体就提着刀在这镇子来回徘徊,不禁又有些发冷。
他顿了顿,才侃侃说道:"无头能活的,不只是刑天。秦时,南方有一个叫'落头民'的部族。这个部族的人,有一种叫'虫落'的祭祀仪式,到了夜里,身首会自动分离,头飞出窗外,四处游荡,到了天亮飞回来和身体结合在一起,便又能行动如常。
"《博物志》说,落头民的头离开身体后,以耳朵为翅膀飞行。古时大军南征,亦常常会捕获到落头民,每到这时,士兵就用铜盘盖住这些落头民的脖子,让人头无法回到身体上,这样,那人便死了。
"又有记载,吴时,将军朱桓有一个婢女。每到夜里,这个婢女的头就以耳为翼,飞出窗外。其他人觉得古怪,夜里挑灯来看,发现她只剩下身子的部分,身体微微发冷,但却还有气息,只是十分急促。于是这些人便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天快亮的时候,婢女的头回来了,神情十分惊恐,想要回到身体上,却隔着被子,无法和身体合拢。最后还是旁人把被子揭开了,她的头才能回到身体上。"
第39节:看相
他说得生动,几人便都听得入神。"元朝时候,陈孚出使安南,作了一首纪事诗,道是'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这是说,当地的土人,有能用鼻子喝水的,也有夜里头离开身体飞到海上吃鱼,到破晓时分又回到身体上的。因此后人便把陈孚看到的这些土人唤做'辘轳首'。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叫做老挝国的地方的事情。
"到了太和十年,昆山费信随三宝太监出使南洋诸国,回到中土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了《星槎胜览》一书。他在书里说:占城国人,有头飞者,乃妇人也,夜飞食人粪尖,知而固封其项,或移其身,则死矣。据说连他自己也曾亲眼见过这类怪人。后来郎瑛编《七修类稿》提到此事,据他考证,古城正接于安南之南,而老挝,则正接于安南西北。"
滕六郎道:"苏大公子果然博学多闻。如此说来,陈孚的所见,很可能正与费信相同。那,落头民也好,辘轳首也好,大约都是真有其事了。"
苏妄言苦笑道:"落头民和辘轳首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面有个无头刑天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马、王二人都没有说话,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只是却都不敢再去开门,好一会儿,才慢慢各自退开了。
一时众人都没有说话,彼此面面相觑,心怀各异。
安静中,突听得苏妄言哈哈一笑。
滕六郎笑问:"苏大公子何事发笑?"
苏妄言闻言又是哈哈大笑,末了,慢悠悠地道:"我笑这屋檐底下的人,除了滕老板,大约竟没有一个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韦长歌闻言心中一动,马王二人也是脸色陡变。
滕六郎神情自若,掸了掸衣上灰尘,这才缓缓开口:"诸人各有因果,自己尚且不甚明了,旁人更加如何得知?"
语罢一笑。
苏妄言一怔,只觉这面黄肌瘦的中年病汉,一笑之间,无端竟透出些雍容气度。
滕六郎视线慢慢扫过众人,从容笑道:"苏大公子,在下幼时曾习得观人之术,难得有机会,今日便请为君一试,聊以消遣长夜,可好?"
苏妄言笑道:"求之不得。"
滕六郎道:"寻常术士,观人先观衣貌,次观气宇,再观言止,再观眼眉,所言或八九不离十,实则不过深谙世道,巧舌如簧罢了。在下这套观人之术,却与寻常术士不同,名为观人,实则观心,只需看人一坐一动,则大,可知人天性肺腑,小,能查人心事烦恼。"
微微笑笑,抬手指指众人,道:"苏大公子,你看到这屋里众人所坐的位置了吗?"
他说了这话,不光苏妄言,其余几人也都忍不住转头打量着各自的位置。
屋里六人,除却睡在地上尚未苏醒的那人,滕六郎悠然坐在灯下,苏妄言坐在距他几步之外,韦长歌靠着苏妄言落坐,位置在苏、藤两人之间,王随风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地上,马有泰独自抱胸站在窗下。
滕六郎笑道:"苏大公子,方才我请各位落座,你虽然疑我,却还是毫不犹豫坐到我旁边,你不怕我突然发难,是天性洒脱,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自恃有倚仗?--苏大公子,你嘴上总说什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对韦堡主这个朋友,你却实在是放心得很的!"
第40节:小心驶得万年船
苏妄言悚然一惊,紧抿嘴唇。滕六郎接着道:"韦堡主,你对我的疑心,比起苏大公子,只会多,不会少,偏偏这么多人里数你坐得离我最近,为何?只因苏大公子坐在这里--你知道苏大公子心思灵巧,却不够细腻稳重。你怕他吃了我的亏,着了我的道儿,所以特地坐在我和他之间,以防万一,是不是?嘿,嘿,韦堡主,你对朋友真是没的说,叫人佩服。"
韦长歌笑道:"好说。"
滕六郎陪着一笑,顿了顿,目光落在王随风身上:"王大先生是坦荡之人,你对眼下的情况虽有疑虑,却不疑心韦堡主、苏大公子和我。可是,你方才跟我们一样坐在棺材上,丝毫不以为意,现下却远远坐开一边,不敢靠近这屋里的棺材骨灰,这是为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剑客,剑下亡魂无数,若说像你这样的人会怕死人,我是万万不信的。王大先生,你为何害怕?你又为何先前不怕,偏偏听了那无头尸的故事就怕了?你想到了什么,才这么害怕?"
王随风面沉如水,嘴唇掀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滕六郎冷笑一声,振衣而起,缓步而行。
"马总镖头方才说自己是粗人,也恁地谦虚了。照我看来,马总镖头是粗中有细,精明的很呢--你推说晦气,不肯和我们坐在一处,其实你怕的不是晦气,你嘴上不说,心里早暗暗把其他人全疑心了。所以你一个人站在远处,连坐都不肯坐,就怕动手的时候,会慢了那么一刻半刻!"
马有泰脸色铁青,片刻回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人在江湖,总是谨慎些的好。韦堡主、苏大公子,二位休怪。"
滕六郎已接着道:"不错,人在江湖,总是谨慎些的好,马总镖头这番心思,我明白,韦堡主自然也明白。马总镖头,我只想问问,你和王大先生隔得那么远,是为什么?你们都是稀里糊涂被人装在棺材里送到这儿来的,正所谓同病相怜,任何人到了你们的境地,想必都有许多话要问对方,可你和王大先生,为何彼此间连话都不说一句?你们二人明明交情匪浅,为何却偏要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来?"
马有泰、王随风二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彼此对望了一眼,又急速挪开了视线。
滕六郎默然一笑,也不再问,随手拿起一把银剪,将壁上油灯的灯芯剪去了一截。悠然回身,向苏妄言道:"苏大公子,你看在下这观人之术,可还过得去么?"
苏妄言强笑了笑,道:"神乎其技,妄言佩服。不过有个问题,想请教滕老板--听滕老板刚才的话,连在下的口头禅都一清二楚,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几人的底细了。恕我眼拙,竟看不出阁下是何方高人?怎么会认得我们?"
滕六郎淡淡道:"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门道,何况几位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滕六若一味装作不识,反倒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