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
苏妄言道:"那是魏文帝曹丕作的一首歌儿,名字叫《秋胡行》。"看了韦长歌一眼,取笑道:"韦堡主想必记得这歌,不如唱给咱们听听吧!"韦长歌一笑,竟不在意,当真用手轻打拍子,清唱起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那轻轻的歌声,和着窗外簌簌飞雪,一起飘落下来--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韦长歌唱完了,淡淡解释道:"这说的是有一个人,和佳人定好了约会,但从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终没有来。佳人虽然不至,这人却不肯放弃,采摘芳草,起誓相随,一片热诚,中心藏之,不能忘怀。"
马有泰低低"啊"道:"她这歌,是为骆西城唱的吧?我当时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只觉得她唱得伤心,还是王大哥告诉我说'她是犯相思了'。"
滕六郎目色一黯,怅然道:"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又岂止'佳人不至,旨酒停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中心藏之,又有何用?"
苏妄言笑着回了句:"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众人才都怔怔不知如何接话。
便听韦长歌温和却又铿然如金石的声音淡淡道:"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苍海填。"说完微微笑笑,也不再等人接话,转向王随风道:"后来呢?"
王随风道:"当时,我只当是哪家的小姐为情所苦,在那里借酒消愁,并没有留意。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几骑人马经过,那马本已驰过了,马上的人听到歌声,却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转了回来。
"那马上是几个武将装束的骑士,看样子品级都不低,见了那少女都是惊喜交集。我和马老弟看他们转身回来,情知事情有变,便趴在桌上装睡,好在那少女已经喝得半醉,新进来的那几人也没有留意我们。
"便听那几人纷纷叫道:'大小姐!'其中一人,听起来像是领头的,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安静了。那人笑着道:'大小姐,真的是你!末将方才在外面听到大小姐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大小姐竟真的在这里!'
"那少女隔了好一会儿才醉醺醺地问'你们怎么来了?'领头那人回答;'末将等奉了大将军的命令出来寻找大小姐。大小姐,自从你离家之后,将军派了许多人,四处寻你!将军在家,也日夜惦记着你呢!'
"我趴在桌上装睡,听他们说话,渐渐弄明白了。那少女原来是辽东大将军凌显的女儿,离家已经好两年了,这几人就是专门出来寻她的。那少女这次好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酒意倒像是全醒了。便听她冷冷道:'惦记我?你们就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哼,我心里都明白,他惦记我,还不是为了那东西?不就是一颗……'她才说了一半,那几人陡然一起叫起来,打断了她,竟像是十分的紧张。"
第62节:世间至宝返魂香
王随风看向韦长歌和苏妄言,道:"当时我心头一动,心想,辽东凌大将军声威显赫,位高权重,叫他这般着紧的,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跟着就听酒铺老板闷哼一声,想来是被那几人点倒了。便听见一阵脚步声,那几人走过来,像是在弯腰检查我们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心里不由得好笑,这几人武将出身,做事虽然也算仔细,但江湖上的事情,未免还是少了经验。
"有人在我身旁道:'睡着了。'那为首的人嗯了一声,这才道:'要说将军一点不记挂东西的下落,那是假的。我们出来的时候,将军有命,找到大小姐,大小姐要是执意不肯回去也就算了。但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回将军府!'那凌大小姐半天没吭声。几人就有些沉不住气,又道:'返魂香是世间至宝,大小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安静了片刻,那人突然道:'大小姐,你笑什么?'那凌大小姐不住声的冷笑,末了道'说得轻巧--我只问你,凭你们几人的武功,能胜过骆西城吗?'那几人都是默然。为首之人道:'还请大小姐赐教。'
"凌大小姐淡淡道:'单你们几人想要把东西从他手上要回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何况有他夫人在一边,动起来手更占不到便宜。只好想法子把他带回辽东去,咱们将军府多的是高手,只要进了将军府,自然有人能制住他叫他把东西交出来。'
"那几人纷纷道'大小姐有什么法子?'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和他夫人现下就此处往西三十里长乐镇上的来归客栈里。你们去了,莫要动手,只说从辽东来,请他跟你们回去,他自然就会跟你们走了。'
"那为首的武将迟疑道:'这……这行吗?'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是个有担当有气魄的磊落汉子,那年他闯了将军府也是逼不得已。他敬重爹爹是国家栋梁,既然被你们找到了,就一定不会拒绝。只是路上千万别耍花样,你们这点儿心思瞒不过他。这事情我不能露面,不过回去的路上,我自会跟在你们后面,他要是问起,你们就只说我已被爹爹派来的人带回去了。'有一人半信半疑地道:'那回了将军府又该如何?'那凌大小姐笑了一声:'咱们辽东那么多高手,难道还留不住区区一个骆西城?我今晚写封信,你们明天先回去一个人,把信给我哥,他自然知道提前准备。'
"那几人应了,簇拥着那少女出门上马走了。待听得马蹄声去得远了,我和马老弟才抬起头来。"
滕六郎突然冷笑道:"难怪二位动心,这返魂香,倒的确是件至宝。"
马有泰默然了片刻:"其实我和王大哥也不是爱钱如命的人。若是普通东西,再值钱,我们也不会看在眼里。只是我们二人刚从阎王殿上走了一圈回来,对死生之事,难免多了些感触。"
第63节:她也当真痴情
王随风也叹道:"都是天意!我听那几人几次说起返魂香,只猜想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等他们走了,就问马老弟返魂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凌大将军这等人物都这么着紧?马老弟道:'这东西,说是产自海外仙山。普天下,唯有辽东凌大将军曾蒙异人相赠,得到过一颗。据说这东西雀卵大小,看起来是一颗普普通通的黑色药丸,却能却死返生,就是人已经死了,取一丁点儿返魂香一焚,立马就能活过来。'"我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只觉热血上涌,脑子里就只有却死返生几个字。好一会儿,才听到马老弟在问我:'王大哥,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要紧?要我说,名声也好,钱财也好,都是假的。世事无常,人要死时,再多钱财又有什么用?那些个破名声,就更没意思了!'
"我心下会意,道:'马老弟的意思是,命最要紧。'马老弟道'不错!王大哥,我是粗人,不会说话--我们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过得了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明天。唉,我平日里总说自己不怕死,其实要真到了跟前,哪有不怕的?这次去关外,我才真正知道,人到了要死的时候,哪怕能多活一时一刻,那都是好的!兄弟别的话也不说了,就看大哥的意思了!'"
王随风一顿,看向众人道:"我们两人虽然忌惮骆西城武功厉害,但实在舍不得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决定下手……那之后的事,刚才赵老板已说过了--我们抢在将军府的人前面到了客栈,果然找到了骆西城,还发现他和花弄影结成了夫妇。我们俩一商量,要论武功,我和马老弟加起来也不是骆西城的对手,何况还有花弄影在,所以让赵老板事先在酒里下毒,只要他中了毒,我们就可以此要挟。一包毒药分三次下在酒里,也是怕被骆西城察觉。哪知道还是被他发现了!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愿空手而回,便趁着他和将军府的人打斗的时候猝然出手。"
马有泰长叹了一声,颓然道:"其实刚一交手,我就知道事情无望了,我们二人根本不是骆西城的对手!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横剑自尽!当时,我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听到凌大小姐的尖叫声,才清醒过来--唉,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也当真痴情……"
片刻,王随风苦笑着接道:"那时,大家都愣住了,一个个呆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凌大小姐发了疯一样扑过去,口中不住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花弄影更是泥塑似的,定定看着骆西城的尸首,怔怔立着,大约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府的人才上前去拉凌大小姐,她死活不肯起来。那几人也是惊魂未定,小声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人上前道'大小姐,我们走了,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大将军他是真的记挂你!'那凌大小姐也不说话,只是回过头,慢慢把他们几人一个个看过来,又冷冷望向我们二人。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坐在血泊里,那眼神……我虽然蒙着脸,却像是连皮肉骨头都被她看穿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第64节:逼死骆大侠的人是月相思
"将军府的人踟躇了一下,道'大小姐,那我们先走了。'那位凌大小姐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不知道究竟听见没听见。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伴,一行人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们俩也是好没意思,趁机悄悄离开了……我们做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丑事,生怕被人知道了,彼此也就刻意断绝了来往……这件事说来真是惭愧的很,这二十年来,一直叫我耿耿于怀,每次想起都羞愧难当、悔不当初!"
说到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已是羞惭之极。
马有泰亦只低头喝酒,不敢抬眼。韦长歌和苏妄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得两人竟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王随风低声道:"时隔多年,没想到我们老兄弟又在这里见面了……我只是想不通,究竟是谁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他带我们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赵老实干笑了几声,道:"不管是谁,总是来找我们报仇的。"
王随风沉吟半晌,摇头道:"我们三个固然有错,但追根究底骆大侠却并非因我们而死,这报仇二字从何说起?韦堡主,你们又是为什么到这儿来?"
韦长歌不着痕迹望向滕六郎,却见他抱胸而坐,双目微瞑,似已睡着了。便笑了笑,道:"我和妄言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位凌大小姐。"
当下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一遍,苏三公子、秋水剑这些事便避开了没提。
马有泰和王随风对望一眼道:"这么说,十有八九真是凌霄把我们弄来的……可骆西城明明白白是自杀而死,他自己不也说了嘛,他要死是他自己的意思。凌霄又要找谁报仇?"
韦长歌道:"骆大侠虽是自杀,但总是有什么原因他才会这么做--否则以他的胆略识见,岂是寻死觅活之辈?仓卒之间,骆大侠究竟想到了什么,叫他心灰意冷,非死不可?凌大小姐要找的仇人,会不会就是逼得骆大侠非自杀不可的那个人?凌霄、花弄影、骆西城,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随风插嘴道:"还那幅画和月相思,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逼死骆大侠的人是月相思?"
苏妄言淡淡一笑,道:"那幅画的意思,我开始也不明白。只是在凌霄那里看到那人头后,我就一直在想,头下面的身子哪儿去了,是不是也像那人头一样没有腐烂?先前我在外面看到那个无头男人的时候,忽然就明白过来,那具无头尸体就是头下面的那个身子!刑天图--那尸体无首而能动,岂非和刑天一样?
"再想到月相思,我就猜想,是不是当年凌霄和花弄影用了什么法子,想将骆西城救活--那七天里,她包下这家客栈,大约就是在进行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事情的结果却完全非她所料。这就像是嫦娥盗得灵药,却只能夜夜独对碧海青天,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如今凌大小姐后悔了,于是想要找月相思出来,解决这事情。"
第65节:头也是"断过"
王随风理了理颔下长须,问:"可骆西城是断头而死,有什么法子能救活他?"韦长歌微笑道:"凌霄好几次提到那位高人曾对她有恩,会不会是以前曾因为那位高人的缘故,求得过月相思的帮助?月相思是一幻境的主人,据说有沟通幽冥之能,如果凌霄和花弄影能得她相助,骆大侠也许真能死而复生也未可知--王大先生莫要忘了,花弄影的头,不也是'断过'吗?"
苏妄言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沉吟须臾,凑到韦长歌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传说月相思性子极冷,等闲有人相求,必不理睬。凌霄也说,要求月相思,必先求三叔。想必当年三叔不知何事与月相思亲近,也因此帮过凌霄,是以他一拿到刑天图便立刻猜到原委,这才让我去偷秋水。"韦长歌才一颔首,却突然笑起来,也压低了声音道:"但你三叔一定没料到,有人这么不济事--只不过叫你去偷把剑,居然也会失手,闹得鸡犬不宁!这会儿他在洛阳,不知怎么替你担着心呢!"
苏妄言脸上一红,就听一旁马有泰喃喃说了句"莫非是返魂香?"苏妄言正不知如何反驳韦长歌,闻言大声冷笑道:"就算是返魂香,马总镖头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死心?"
马有泰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好发作,样子狼狈之极。
苏妄言还要再说,韦长歌已笑着道:"不管怎么样,事情到这里,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想来当年花弄影与骆西城是在萧山庄一役中相识,又一起逃出了火海,后来不知怎的结成了夫妻。再后来,骆西城又认识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凌霄。凌霄身为将军府的大小姐,按理,不会有太多机会和江湖上的人来往。她曾说到,骆西城闯过辽东将军府,而凌大将军派人找骆西城一事又和返魂香有关。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骆西城闯将军府就是为了返魂香,而凌霄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骆西城。
"凌霄对骆西城一往情深--按赵老板所说,她的心意,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而当时,和骆西城在一起的还有骆夫人。凌霄明知道骆西城已经有了夫人,却还是苦苦纠缠……"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住了--店里众人,除了滕六郎面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其余几人脸上竟都大有不以为然之色。
马有泰迟疑道:"韦堡主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男女之间的事,实在不好说的很。骆大侠和花弄影有水月宫杀父之仇在先,又有萧山庄逼迫之恨于后,这两人虽然结为了夫妇,但其中恐怕还另有内情。何况飞天夜叉一向杀人不眨眼,我看,她当初嫁给骆大侠,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王随风捻须道:"马老弟说得对。凌大小姐出身将门,天真烂漫,性子也是大开大阖,若说骆大侠会爱上她,也不足为奇。也难说就是凌大小姐自己一厢情愿纠缠骆大侠……"
第66节:秋胡行
韦长歌冷笑道:"果然天真烂漫,又怎么会设计让人去擒自己的心上人?"王随风辩道:"韦堡主此言差矣!方才赵老板不也说过吗?骆大侠亲口说过,要不是凌大小姐,他不能和花弄影在一起。如果是寻常女子,又有哪一个会帮着情敌跟自己的心上人……
只说了一半,见韦长歌面上隐隐有些愠色,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韦长歌淡淡道:"凌霄失踪前一天,和骆西城一起出门,回来的时候,是骆西城一个人回来的。骆西城到处寻找凌霄的时候,她正在三十里外。她为什么一个人去了那小酒铺喝酒?以她的身份见识,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失声痛哭?
"其实只要想想凌霄晚归那天,骆西城和伙计的对话,很容易可以发现,骆西城原本是准备第二天一早和夫人一起离开的,只因为凌霄失踪,才不得不留在了长乐镇。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准备和凌霄一起上路。我猜,凌霄多半是因为被骆西城拒绝,才愤而出走……"
苏妄言不待他说完,冷哼了一声,驳道:"胡说八道!你既不是骆西城,又不是凌大小姐,你怎么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景况?就算是凌大小姐苦苦纠缠,又焉知不是她认识骆西城在先,花弄影横刀夺爱在后?要我说,难保不是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两情相悦,花弄影苦苦纠缠!"
韦长歌这时倒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道:"好,好,就当我错了吧!反正,不管是凌霄与骆西城是不是早就相识,花弄影是不是横刀夺爱,凌霄出走,总是和骆西城那晚跟她说的话有关系。"
突然间,只听隔窗一声轻笑。
众人都是一惊,不觉回头看向窗外。
风雪吹送,一个女子的声音,慢慢悠悠,轻轻唤着:"凌大小姐……凌大小姐……"那唤声,一时像是极远,再一听,又像是近在耳边,声声唤来,殷殷切切,听在耳里,却不知怎的就叫人心上发寒。
赵老实骇道:"鬼……有鬼……"
一面哆嗦着缩向墙边。
窗外那声音一转,又似子规泣血,幽怨不已:"凌大小姐……多年不见,我日夜念着你呢……你来了长乐镇,怎么忍心不出来见见我……"
韦长歌沉下声,隔窗问道:"外面是何方高人?何不进来相见?"
众人屏息等了半晌,那女子却不再出声,正略松了一口气的当儿,便听一声巨响,门上木闩从中断成了两截。
霎时间,侵骨寒风卷起一片雪花从门外直扑进来,店门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便见一个红衣女子,清冷纤弱,雪肤花貌,袅袅婷婷立在门外。
王随风、马有泰脸色大变,同时一跃而起。赵老实更如见罗刹恶鬼,面无人色,颤抖着指向那女子,呻吟道:"骆……骆夫人……"
第67节:做的好
红衣女子唇畔似噙浅笑,眼底却森冷如严冰,将屋子里众人一一看过了,轻声道:"好热闹。"目光从王随风、马有泰面上一扫而过,落在赵老实脸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许久不见,三位一向可好吗?"
马王二人听她这么说,知道方才的对话都已被她听到了,又惊又愧,又怕又急,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弄影缓步踏进店来,四下里一望,柔声道:"凌大小姐,你在哪里?你把害他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好叫我能为他报仇,你这份大礼,我欢喜得紧。凌大小姐,凌家妹子,你出来……让我亲口谢你……"
马王二人听了,心下俱是一紧,待要夺门而出,又畏她功夫了得,不敢轻举妄动,大急之下,只用求救的眼光看向韦长歌。
花弄影目光流盼,微一低首,便向着店内深处那道小门走去。
苏妄言一惊,就要上前阻拦,却见滕六郎目光微动,意似阻拦,不由一怔。
花弄影只踏出两步,却突地站定了,微垂眼帘,片刻,一声冷哼,陡地喝道:"还不出来!"
红影一闪,人已到了先前那具巨大的棺木之前,右手疾伸,朝着棺底狠狠抓下!
苏妄言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那棺木尺寸巨大,自然是有夹层的。
花弄影一抓下去,手还未触到棺木,便听"喀喇"一声,木块四散,当中一样东西高高飞起,花弄影见了,先是一惊,竟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手才伸出去,却又猛地一顿,欲要收回,却已来不及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棺底一人已一跃而起,掌中寒光闪动,一柄短剑架在了花弄影颈上。
这几下惊变,看得众人目不暇接,到这时那东西方才落在地上,滚开了--叫花弄影伸手欲接的,原来是一颗木雕的人头,那木雕人头刻画仔细又带了假发,加之灯光幽暗,乍看之下,倒和真的人头有七八分相似。
但此时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前的女子,却不是凌霄。
苏妄言见了那女子,大是愕然,脱口唤了声:"忘世姑娘……"
忘世姑娘抬眼对他一笑,却不答话,只将眼看着滕六郎。一时间,诸人的目光也都跟着望向滕六郎。
滕六郎坐在原处纹丝未动,淡淡说了句"做的好。"
头也不回地道:"凌大小姐,请出来吧。"
众人一齐转头,便见屋子深处,那道小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女子从黑暗处走出来,微微躬身道:"有劳公子。"
马王几人一齐惊呼道:"凌大小姐!"
苏妄言亦叫道:"凌夫人!"
凌霄走至屋中,待她走到亮处,众人才看见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个男子的人头,面目宛然,嘴角带笑,神情栩栩如在生时一般。
韦长歌虽然已经听苏妄言说起过了,却还是禁不住心悸。
第68节:苍老了许多
王随风几人心里本就有鬼,此时陡然见了那个人头,更是骇然,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靠着身后棺木瑟瑟发抖。赵老实更是吓得几欲昏死,双膝一软,就冲着那人头跪了下去。
花弄影见了那人头,猛地一颤,像是忘了颈上的利剑,情不自禁往前微倾。那剑锋利,立时在她颈上留下一道划痕。殷红血丝顺着锋刃流下,花弄影却只怔怔望着骆西城的人头,满目痴迷,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意。
马有泰面色惨淡,用手指着那人头,筛糠似地发着抖:"骆……骆大侠……"
凌霄一面用手抚摸着骆西城的脸,一面低叹道:"马总镖头还认得他?唉,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变,我却已经老了……"
马有泰只是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凌霄怅然一笑,道:"马总镖头、王大先生、赵老板,你们不必担心,我请几位来,只是想弄清楚当年有些事情,并不是要找三位报仇--我心里明白,他的死,其实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虽有错,但或许我比你们还要错得厉害……我请几位到长乐镇相聚,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听听各位的心里话,弄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语罢一叹,又转头看向苏妄言,凝视他许久,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苏妄言慌忙起身去扶:"凌夫人?"
凌霄眼里泪光微闪,低声道:"苏大公子,你为我奔走,凌霄心里感激,苏三公子有大恩于我,我也一天都不曾忘记。只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他,不得已,只好有负二位了。这三个头,就当是我给你和苏三公子赔罪吧……"
苏妄言闻言一怔,伫立许久,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连自己都忍不住为她酸楚。正怔忪,韦长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走上前扶起了凌霄,柔声道:"凌大小姐何必如此。"
凌霄强自一笑,只是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吸了口气,回身面对花弄影,道:"花姐姐……"
花弄影肩头微震,抬起头来,眼神瞬间一阵迷茫,但只一瞬,那些痴迷,那些惘然,便已敛得干干净净,像是忘了利刃当前,依旧神态从容,落落自如道:"凌大小姐,别来无恙否?"
便如故人重逢,寻常寒暄。
"多劳姐姐惦记,你那一掌还打不死我,不过养了三五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姐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死不了。倒是大小姐你,苍老了许多。"
"……一晃已经二十年了,哪儿能不老呢?"
花弄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一向把你当妹子疼,若是叫他见着你如今这副落魄模样,不知又该多难受了。"
话未说完,凌霄霍然抬头,紧咬下唇,眼中又是嫉恨又是愤怒,恨恨瞪着她。
第69节: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花弄影面无表情,身形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踏前。凌霄冷笑一声,道:"花姐姐,这剑利的很,还是小心点好!"
花弄影瞥了眼架在颈上的利剑,也冷冷笑道:"大小姐以为这样就能制得住我?别忘了,花弄影之所以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还是拜你所赐。"
"我当然知道,这一剑若是刺在姐姐心口,姐姐只怕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凌霄一双妙目顾盼盈盈,向着花弄影粲然一笑。
"只不过,我若是一不小心,把姐姐的头砍了下来,你说会怎么样?到时候,你只剩了一个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不了,又活不得,那情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苏妄言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想起方才赵老实也曾说过,花弄影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讶疑之下,只凝神听着她们的对话。
韦长歌虽不明其意,但听她说得恶毒,不由得皱了皱眉。
花弄影脸色微变,半晌道:"大小姐模样虽然变了,心机倒还是一样深沉。我实在没料到你竟真敢大摇大摆躲在门后。你就不怕我当真开门吗?"
"他总夸你冰雪聪明,我听得惯了,姐姐的聪明自然也就记在了心上。险是险了点,但若不冒险一试,又怎么能制得住你?"凌霄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实不相瞒,这法子乃是公子教我的……"
花弄影目光转动,着落在滕六郎身上。
苏妄言看了看那忘世姑娘,又看了看滕六郎,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王家先生,原来是你!"
滕六郎顺手斟了碗酒自饮,但笑不答。
韦长歌若有所思,忽而一叹:"妄言,你怎么还不明白?事情从你收到梅园雅集的那一天请帖就已经开始了。"
苏妄言不由愣住。
韦长歌长身而立,淡淡一笑:"如玉公子,当真不负'天下第一聪明人'之名。"
滕六郎微笑道:"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倒让韦堡主见笑了。"
苏妄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呼道:"君如玉--你是君如玉!"
滕六郎略一欠身,轻描淡写地道:"是王家先生,也是君如玉--苏大公子,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他口中虽说"恕罪",面上却是神情自若,半点没有需要谁来"恕罪"的样子。
王随风几人都大是吃惊。只觉这眼前的男子虽然明明还是那个脸色青黄、其貌不扬的客栈老板,却不知为何,又像是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光彩摄人,顾盼自雄,从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方才那个中年病汉的半点影子?
苏妄言怔忪许久,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起头,目光灼灼,望定君如玉:"梅园主人、王家先生、滕六郎滕老板,哪一个才是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第70节:没有一刻不在恨你
君如玉只笑,不应。一旁,他们三人这一番对答,花弄影与凌霄却都像是没听到,一个神情复杂,一个恨意深切,彼此都不开口,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苏妄言还要再问君如玉,却听凌霄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只得暂时收了满腹疑问,听她要说些什么。
凌霄露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微笑,缓缓道:"花姐姐,难得我们今天能再聚在这来归客栈,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花弄影没有说话。
凌霄又笑了笑,问:"花姐姐,你还记不计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花弄影好一会儿才应道:"怎么不记得……那天晚上,你骑着马来找他,你站在门口,一身男装,背着长弓,大小姐那日的模样,真是好生标致……"
凌霄禁不住微微笑起来,道:"可不是吗?我连夜从家里跑出来,披星戴月地赶路,就是为了来找他。不过那天晚上,也实在叫我难过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伤心难过了。却不知道那以后叫我伤心难过的事情,竟还有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都叫人刻骨铭心……"
停了片刻,喃喃道:"可明明叫人这么伤心,为什么我却偏偏舍不得忘?非得时时刻刻想着、念着、记挂着,倒像是只有在那伤心痛楚的当口,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是不是我前辈子欠了他,这辈子就该受这样的煎熬?"
门外,冷风贴地卷过。
你可曾为谁伤心过?那叫你伤心的是什么人?是谁叫你伤心难过,却又叫你离不开,舍不得,放不下?
这一刻,两个女子,都不约而同地,静静看向了男人的头颅。
灯火下,男子面目宛然,那早已看得熟了的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笑意。
--你为谁伤心过?
这个雪夜,又是谁让你怀念?
细碎往事,纷乱地涌上心来,在那当中,似乎分明的有种萧瑟感觉,叫指尖渐渐泛冷,叫青丝根根斑白,就像是外间那霏霏的雪花此刻全都打在了人身上,融化的时候也就消磨了胸口那一口缠绵热气……
凌霄闭了闭眼,伸手将旁边一副棺盖上的浮尘拂去了,有些疲倦地坐到了棺盖上。
"花姐姐,你恨我,我知道!我不瞒你,这么多年,我也没有一刻不在恨你!只是有时想想,人活一世,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你我这样相争,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又有什么意思?唉,这么一想,倒叫人灰心起来……"
花弄影漠然回答:"这两年,这鬼地方总算平静了些,我也以为你是死了心了,没想到今晚你倒亲自回来了。凌大小姐,你要真的放得下,又何必回来?"
"……你说得对,要是真放得下,又何必回来……可是你叫我怎么放下……又怎么才能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