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1

第11节:活着售色

可惜,都在行李箱中。

我笑了起来,可能是幻象吧,生活常常给我们播放幻灯片,美,理想,以及虚妄的爱情。我嘲讽地说着,边说边又把贵子扯了进来,给他栩栩如生的描绘贵子的长相。

我要慢慢试探他撒了什么样的谎。

那是一种浮世绘走下来的过时的美貌,山口先生,铃木贵子发髻高挽,面白如雪,卧蚕眉,红樱口。最是那低头一笑的温柔,令人心动……

老人听着无奈的点头,长长的一叹,低低的说,没有错,是她,是贵子,她回来了,她来找你了……

噫,她回来了,什么意思?难道她是中国人?

来找我?

我有那么重要?!要她抱病找来,不辞艰辛?我只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女子,在出卖肉体为生罢了。

我疑问,为什么找我?

我在日本没有什么亲人朋友。这样的瓜葛,我,不应该坠入五云。

我……也不知道!说着,老人黑瘦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不容置疑,把我的手紧紧握住,万般激动。如是,如是,贵子指点的没错,你是如是,你一定是我的如是……

手与手,男人与女人,老人与青春,黑白分明,两相交融,他在颤抖。

一定?为什么我一定是他的如是?

柳如是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妓女,我心虽老,可还没老成妖精,并没有修炼会长生,不可以搏动三百年时辰。

他肯定认错了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说这句话的应该是三百年前的东林党领袖,那位时人号称为"文章宗伯、诗坛李杜"的钱谦益,而不应该是这位日本老人。

我叫杨爱,山口先生。我纠正。

我不是柳如是,我只是杨爱。那个几百年前的名女人,爱她的人太多,恨她的人太多,在她死后,纷争不停。

活着售色,死了售名。

想不到现在还有一位旷达仁厚的日本老人对她亦耿耿于心。

你是如是!他霸道的对我宣称,手掌用力,眼神逼迫,黑瘦的脸泛着神秘的光泽。

糟糕!他的头脑在发热,他要我承认--我,就是他唤着的人。

仔细端详他的眼睛,想把他拉回现实之中。可是他狭长的丹凤眼是磁场,是黑洞,看不得,时间颤抖,电光火石--我被他牵进了别样的时空。

古典山水。

水墨人生。

明,崇祯十三年,冬,枯树老鸦,江南常熟。

一位年轻的女子,欹年玉貌,身形娉婷,幅巾弓鞋,女扮男装的站在一只舟上。

不是蚱蜢舟,却载了许多的愁,一舟的心事。--此去经程,她是去试探她的未来,她的后半生。

尖尖舟裁破湖面的平静。

涟漪一圈一圈,如她生命里过往的男子。闪现一下而又消失无踪。

灯光浆影,轻歌曼舞,红牙拍案,买的是快活,卖的是姿色,她再怎么艳过六朝,情深斑蔡,风流放诞,过也不过--是一位烟花女子。

十四岁入得烟花巷,做诗绘画,样样俱全,又生得好模样,秦淮河上,艳名遂随水波流淌。一时,名动四方。

徐三公子,宋辕文,李待问……一个个男子,一位位名士,个个有头有脸,有身有份。她不爱的要娶她,她嫌不够风雅。她爱的她想嫁,他却惧内,嫌她出身烟花,不肯把名份给她!

他不肯给她!

爱煞这个人,恨煞这个人,这个人,他,他是松江才子--陈子龙。

她爱的是他!

裁破鸳鸯怨剪刀。

那是良家女子的怨,闺阁女子的怨!她没的怨,她出身烟花,怨不得,没资格怨。

过了二十岁了,开到茶蘼花事了,青春,没有多少可预支的。趁红颜未老,她该自己给自己找现世安稳。

来的去的,过的往的,有名有姓的男子,那么多,那么多。终没一个比得过他。

不甘就此输了他!

可不甘又怎地?

男人,不是甘不甘心,就能爱定要定。心,永不是只要订购就能购来的产品。

虽然为妓,她也有她的自尊和骄傲,别的男子,有身有份,她与他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一贯的平等。

一贯的特立独行。

他们把自己的学识才华售于帝王家,她把她的姿色才气售于他们,一样的卖,凭什么分三流九等?更何况她的学养见识远远在他们之上,只可惜她生来是个女儿身,命运不济,才致沦落风尘,开了身体当铺,售色为生。如若生为男子,也把那才华售于帝王家,换取功名。

从不为这自卑过,只是除了陈子龙。

他令她爱,因了爱,她懂得了自卑和身份。

更因了爱,只想嫁他,为妾也甘心。

可他从不说娶她,他不给任何诺言给她听。

六年,相识六年,多少个日子,就此流逝而过。

永记得两年前的那场错误,不争取,等,永是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

他在锦被里搂着她,说,如是,我母亲打算给我纳一房妾,今天我得回一趟家门。

本是分别,该小有伤心,听了这话,她惊喜相问。真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4

第12节:玉戒指

一个机会,上天赐予她和他的。--如若想长相守。

她青丝黑发,铺了一枕,也铺了他一胳膊千丝万缕的爱情。她正在数点他的眉的纤指,也停在他的粗眉上,不再一,二,三,四,五的数星星。

爱他,他便是整个银河系,身上的每一处,都闪着光,数也数不尽。

真的。他淡淡肯定。

她喜悦满胸。

他母亲给他纳妾,纳的可是她?她和他,好几年的感情,他可是暗示什么给她听?

蛇般缠绕,咬他的耳,他的唇,舌在他的嘴妖娆个不停,肉体贿赂一般,紧缠着他,不肯休止。他要她,他要她,只要他要了她--自此就可以长相守。

他走后,她兴冲冲的取了日常攒的银两,进了老鸨妈妈的住处,声轻音脆,妈妈,我要赎身!

说着犹如宣誓。

老鸨一边看她,一边玩弄着手上的玉戒指。柳如是,你中了邪?哪有自个赎自个的理?你出去打听打听,这秦淮河岸边的行院里,哪个姑娘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笑了,摇老鸨妈妈的肩头,妈妈,什么事,都有第一遭的,我就开开这个习气,当当先锋。

老鸨把脸一沉,洗了牌面,告诉她此路不通!如是,别开玩笑了,楼下有客,快去接了。

她也慢慢沉了脸,妈妈若不肯让我赎了自身,我便从今日开始不再接客人。

你敢!!!老鸨妈妈把玉戒指轻轻一转,牙齿咬了嘴唇,脸上死水微澜,她却知道老鸨妈妈连牙根都用上了劲。

知子莫如母,可知母也莫如子。

她有什不敢?

她转身就走,她的个性,说到做到。

她关门闭窗,楼也不下,吃饭也只遣抱琴出去买点零食点心。

他不来,她独自一人和老鸨妈妈默默抗衡。

鹬蚌相争。

可好有那好事之徒,出身行伍,佩剑带刀,一来便点名道姓,要柳如是这个人。她偏不下楼,急的老鸨妈妈百般奉承,唤了院里别的姐妹千般伺应。可怎么办都可不了那好事之徒的心,他拿着刀,砍桌砍椅,口里嚷着只要柳如是一个亚。

老鸨妈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爬行,叩她门棱,如是,如是,你去接客,咱们娘们间的事,稍后再商讨商讨。

妈妈的意思是,你已答应?

嗯……是的,我答应!老鸨逼上梁山,不得不允。

那客仍在楼下挥刀弄棒,大声嚷嚷,怎么?不接本少爷?耍什么架子。本少爷有的是银子,来这儿就是买笑来着,什么时候这行院勾栏,卖笑的也开始挑三捡四?

卖笑的?

这狂妄之徒,看轻了她们。

她气愤不过,开了门,给老鸨妈妈说,妈妈,您先不用急,女儿这就下去,有什么打紧。

她一身碧衣,缓缓下楼,那好事之徒看到她,手里的刀叮当落地,成了痴呆病人。

碧玉妆成一树高,

二月春风似剪刀。

她的美剪痛了他的眼睛。

半响他才想起把手掌击着,肢体赞美与语言一起伺应,美人,美人,只是冷了些……

是冷,她冷若冰霜,艳如桃李。

她走近他,突的一笑,媚眼如丝,倾国倾城。片刻儿,那媚态就消失无踪,如风过水面,只留涟漪漾到无穷。

那人正看的心神荡漾,情不自禁,她袖里藏的薄刃已抵他下颌,冰凉无情,伴着她同样无情的声音,这位少爷不是专门买笑来着?刚才我已笑过,请付银子。

她另一只手俏生生的伸出。

这……这……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事之徒的嚣张气焰,顿时灭了。

从未见过欢场还有此等奇女子。

怎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刚刚不是喊有的是银子么?难道买了笑,却付不起了?她眼神如笔,蘸了讥讽的黑墨,把他浑身上下点评。

那……那一笑多少两?那好事之徒结巴着。

三十两。她冷冷说着。

我付,我付。只是……柳姑娘肯不肯再为在下再笑上一笑呢?那人低声求着。刚,刚才我没有看清楚。

她又气又恼,收了匕首。这个莽汉,怎么这等德行。不禁唇角上翘,宛若嘲笑,世间还有你这样的人?我再笑一个又如何?

那人却看得呆了,半晌方道,柳姑娘,在下徐承业,人称徐三公子……

而她听也不听,径自上了楼。

她两笑之间,毫不费力的为老鸨妈妈赚了六十两纹银。

老鸨知她心性,已应允她的,不得不办到。再说她人又聪明,太过强留,说不住哪天反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放了她,让她自身赎了自身。

而她得来自由之后做的第一桩事情,便是买了一只舟,装点起来,挂了灯笼,夜夜泊在秦淮河,日日的等。

--等他归来,把她迎走,连着那舟。

他的友党来了,柳如是,你这舟不错。

是么?你最近可见过子龙?她置酒款待,也不过为的是探他消息。

见过啊!前几日刚去他家吃过喜酒。啊呀,他纳了小妾,正在那风流快活,重色轻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5

第13节:心事失落

她斟酒的手,抖了几抖。

心事失落。

--原是一场误会!

他想都没想过纳她为妾的!

--但,怪也怪自己没有和他说清楚。

自此秦淮河畔一大风景,别的姑娘都有院落,唯有她--柳如是,以舟为家,雪蓬浮居,居无定所。

她行在水上,住在水上,衡芜舟成了水上花,岸边柳。

不过这样也好,来去自由,洒脱磊落,还换来烟花江湖的一致赞美,文人雅客一提起她来,啊,衡芜君,那真是真名士自风流!

可是青春,眼见着就要这样流走。

偶然听姐妹们说,他家老太太又要给他纳一房妾了。

又要纳妾,又一次机会,他不说,她说。放下骄傲,卑微到尘。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约他,约了他,约他登上漆金缕画的蘅芜舟。

最后一搏。搏来他的心,搏来他的爱,搏来他的怀抱,博来他能给她的安稳--既然让纳,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呢?她和他有六年的情分。

他曾说,如是,如是,你是我最爱的人了。

呵,最爱的人!

为这一句,她从人到心,软成他贴身的花朵,依在他怀,纹在他身。

只能依着他才能开。

她的舟,挂了两盏红灯笼。喜庆的美丽,现世的美好,一个上写着蘅,一个上书着芜,这蘅芜舟,是他赐的名,他书的字,他的墨宝。舟靠在岸边,等着他的到来。河边岸上的文人骚客,一看到是这绿蓬小舟,就知道是她的舟子,个个喊着叫着蜂拥而来,柳如是,柳如是,柳如是……

他们期望成为她的恩客。

唯有忙忙催侍儿抱琴出去解释清楚,柳姐姐今日不接客,她约好了客了。

是的,约好了的。

他来了。

步点声声,踏歌似得,清瘦儒雅,纸扇纶巾。

这就是他,他来了。

一进了舟子,他就把她搂进怀里,而她叫艄公把船直摇往河心。但愿也能抵了他的心。

她牵着他的手儿进来。什么时候,狭路相逢,就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了他的眼睛,爱上了他的眉毛,爱上他唇角的笑容?什么时候,把心都丢在他的身边,再也无法回收?

两个人坐在一张司马相如曾用过的绿绮古琴后。

她看着他,伸出纤纤十指,一点一点的抚过他的脸,高低弹奏,跋山涉水。她叹了口气,低低的唤着,子龙,子龙,你可知道,你的脸,抵得一张绿绮古琴?

说着,手指已然从他的脸上滑到古琴。

她是真的把他的身体,脸,有关他的一切,当最美的乐器来品评。

未待她弹,他已搂住了她的纤腰,抱她入怀,盘膝而坐,任船只穿过河面,软语温存,吹她发丝,如是,你要给我操琴?

她点了点头。

葱指划过琴弦,缓缓急急,铮铮切切,声音所过,万物平静。灯光浆影的秦淮河,一时繁华落尽,平淡显形,静了,安了,水波也和着古调缓缓流淌着爱的清音。

文人骚客们懂得情调,名妓柳如是的琴声,是用来倾听的,而不是用噪音来伴奏,那样的伴奏将是对美乐的一种亵渎。

一曲终了,邻近的小舟掌声四起,叫好声连连。他扳过了她的脸,那小小的脸,都可以埋在他掌心,他捧着一朵人面花儿一般惊喜地问,如是,如是,什么曲调?可是凤求凰?怎么从未听你抚过?

是的,这个曲子,她,第一次奏给他听。

她求他动心。

她两汪秋水黑白分明,深情款款地望定,含笑反问,子龙,这曲岂可轻易抚予人听?

他颔首表示赞同。

凤求凰,千古名曲,碰上俗人俗耳,不能听懂,那便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她接着轻轻的吟着一首唐诗:


凰兮凰兮非无凤,

山重水阔不可量。

梧桐结阴在朝阳,

濯羽弱水鸣高翔。


他意识到了什么,大手缓缓地放开了她的头,希望是自己判断错误。错了,错了,如是,第一句应该是"凤兮凤兮非无凰"。

她仍执着地看他,低语着,一字一顿,子龙,我是故意的,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棋走险着,已至这步,她无退路。

他装糊涂,打哈哈,避重就轻。如是,真是好曲,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曲子了,再给我抚一首别的曲子……

她不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子龙,你娶我回家,我跟你从良,做妾也行。

话终于出口。

她的身心一轻。她在求他,想他爱她,不至于不满足她这并不算难的要求。大户人家,妻妾成群,赎妓女从良的,他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汗珠滑下了他的额头。

一颗一颗的汗珠。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急促,一颗一颗,仿佛皮肤在哭泣,比眼泪更让人难过,因为它来路不明,如同皮肤做了窃贼盗窃了眼睛。

如是,你……听我说,家母家教严厉,你去了会不受欢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6

第14节:出身不够清白

她看着他,渐渐,蘅芜舟失陷一般,秦淮河水淹了上来,浸了上来,从脚凉到手心。

多久了?六年,怎么都是这样的借口?

不是又给你纳一房妾么?她不知道是逼问他,还是逼问自身。

已到死巷,不该这样问。徒然自找伤心。

那……那个是小家碧玉,出身清白。他诺诺嚅嚅,口舌粘滞。平时的风流才子哪儿去了,那谈笑生风,话儿流利的风流才子?

出身清白?

呵,出身清白!

这是关键。

其实,一直是他不要她,是他嫌她出身不够清白!

六年!他可以和她诗词唱和,可以和她日日缠绵,可以为她赢得青楼薄幸名,但让他娶她回家,赎她从良,他做不出。

爱,对他来说,没有伟大到不顾世俗。

因为她不值得,她只不过是一位妓女罢了。

她的身子摇了一摇,柳叶飘零,滑落,坠地,坐在那具绿绮琴前。

"嗡"的一声,臂膀一碰,琴弦和鸣,音符错乱,一如她心。

一个声音,一只飞翔的苍蝇,在她脑里嗡嗡,原来一直是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他不要她。

是他,嫌她,不干净!

她不干净!

她的身份,只可陪他风流,不可以配他为妇。

原来,他一直泾渭分明,心底有谱。妓女,可狎,可玩,可入诗,可装点句子,成就文章,惟独不可娶回家日日伴在身后。

他,只不过要她的爱情。

勾栏人怎入的朱门大户!

露水的女子,没权利祈求天长地久。

她的头,低了下去,低了下去,一直低了下去,低到了琴面,一根根弦,冰冷成细利的剑,直刺面目。

爱情一下血肉模糊。

六年呵,六年,她以为他看得起她,爱得上她,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孤芳自赏,自欺欺人。

讽刺!无耻!

弹什么凤求凰,求什么爱给他!她根本不配的,她只是一名人尽可夫的女子。

心在滴血,百感交集。从来没有人能给她这样的羞耻,爱情给了她,他给了她,爱到最后,她最爱的人送了她一份礼物,叫做耻辱。

那礼物时时提醒她是只是一个妓女,一个婊子。

呵,这人生,她是囚犯,脸上烙了妓女的印,永押在烟花的阵,注定不能有爱情。

婊子无情,当然不配有爱情。

她有她的骄傲,不爱,不娶,伤心也不给他看到。

要埋葬这一份情,也把那坟筑在心中,血做的碑文,姹紫嫣红,开烂深心。

好痛!

心在碎,血在飞,落红纷纷。却借了骄傲的面具,把低着的头,缓缓的从琴面仰起,一寸一寸的仰,一寸一寸的上升,定格的慢镜头,嫣然的笑容,午夜的昙花开了,轻唤一声,子龙,我再给你抚一曲《高山流水》,你看可好?

他忙点头,他巴不得琴声能岔开这尴尬的话题,他怎么会把一个妓女娶回家中?他中规中矩,从来没有想过与礼教抗衡。

她在笑,笑的好生妖艳,笑起笑落,不过是短短的几十秒钟,她却把六年的爱浓缩凋零--一瓣一瓣的凋零。

凋零给他,还给他,不爱了,她要收心。

可心不是一只风筝,它是鸟,早为这个男人迷失行程。

终不是一般的女子,心碎成片,面却含笑,因从小没有学会怨天尤人。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令她明白,怨,怨不来她想要的生活,更怨不来她现在想要的爱情。

她左手抚琴,五指连连,快马奔腾。右手却从琴下的软毡里抽出一把薄刃。

好俏丽的一把刀,寒光闪闪,小而玲珑,一如她人。

如是,你......陈子龙一看到那刀,后退一步,瞪大眼睛。

她要干什么?难道她要和他肉搏,拼了余生?亦或以死相挟,血溅当场,用来逼婚?她的举动吓住了他,惟有颤颤惊惊,话出半问。

她看他后退,看他颤惊。

呵,为什么总到最后关头,才看个分明?原来爱一直就是个迷瘴,惑住了她的心!其实他一直不肯,不肯为她多担一点心!就在此刻,就在现在,他都在后退,怕担责任。离的越远,她即若死,也与他无干无系。

花自飘零水自流,两不相干。

可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男子自尽?

那不是柳如是手笔作风。

他终不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笑看着他,手却不停,琴音一时高绝,越来越快,越扯越细,游丝一般,危在旦夕,命系半空。

整个秦淮河屏住了气息,怎么了,这柳如是?琴为心声,这调子怎么如此杂乱?音抢节拍,杂声纷呈,显是随手乱弹,却决绝杀伐之气奔涌。

她一向喜欢女扮男妆,鞋子里插一把薄刃以示豪情,想不到今日却派上场来,用来割断六年来以你心换我心,私知相许不过是一场空的空头银票恩情。

杀了爱情!

千刀万剐,从此不再去爱人。

琴音高至极处,她右手的刃轻轻一划,铮铮铮,弦断,音顿,爱断情伤。割过她心。

这样的高山流水,本是穷凶恶极,她生生地斩,她亲手为他和她已死亡的爱情放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7

第15节:琴毁,难再造

断!断!断!

走!走!走!

如是,你这是何苦?他知她刚烈,却见不得男人割袍断交,柳如是切弦断情。

何必如此绝情?

他不懂她的强硬。

一个妓女,穷到没有爱情,那么她要人格尊严,她没有骗人,没有蒙客,没有耍手段拐男人的心,一直都是买卖公平,倒是她对他,一度丢了心。

她现在再也不肯为他爱到尘中,她要回她的自尊!要回只有凭借刀才能要回的,狐假虎威的,可怜的,一个妓女的自尊。

呵,她不过还是欺骗自身。妓女何来自尊,就如妓女无权索要爱情。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抢身前进,因他看见她手里的刀,抛向了那琴。

如是……他喊道!他不能看着她毁了这千古名琴。

琴即是情。

弦断,可再换,琴毁,难再造。

这绿绮古琴,是他最初送她的礼物,她毁了这千古名琴,也就是铁了心,要埋葬了她曾经付在他身上的一片深情。

谁说他不爱?难得有这样刚烈,用情之深的女人,不是不爱,只是没爱到为她违了礼教,背负骂名。

期望她一生不嫁,只爱他一人。

好自私的男人心!

迟了,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没入琴木,刀柄摇晃如风。

深入三寸,插在他心!

痛!

一旦让她看清,她从来就是爱恨分明,不肯中庸。

他的眼里溢出不舍的泪影。六年呵,六年,虽不可娶,但这爱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告终。那么多,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日子,割了,舍了,他也连皮带肉,不能不痛。

她看不得他哭,忙忙走出船舱,怕自己软了心。嘱船夫快快把舟摇往岸边,陈先生要走。

陈先生,陈先生,再也不是她亲亲热热的子龙。

那两盏灯笼,那两盏书了蘅芜二字的灯笼,红,一如她心,生生的撕裂,一半挂左,一半挂右。映照的河水,也滴了血,印了红,裂着伤悲的艳渍,提醒着她,爱不在,情已死,陈子龙这个名字,从今而后,不过是一个曾经的恩客的名字。

她立在舟首,衣袂飞扬,不肯回到舱中。

她怕看到他的伤心。

漆金的船,漆金的爱情,终有一天都会剥落,真相裸露,暴尸荒野,人生伶仃。

爱了那么久的人,都靠不住,她没有依靠。

只有靠自身。

送他上岸,含笑道别,礼貌温存,陈先生走好。

说着,亲手摘下那两盏灯笼,他送的字,还给他,从此不要看到,让抱琴和船夫提着,一左一右送行。

断个干净。

夜色如兽,全数吞噬了他的背影,那么那么熟悉的,从今而后,再也不是她心里居住了数载的男人。

十六岁爱上他,二十二岁别了他,他是她青春的证人,他是她最初最后的爱人。

反复的喃喃,子龙,子龙……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抱琴回来,递她帕子,姐姐……

这个时候,她才晓得,她的泪早已成河,默默湿了春衫袖,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哭!

那夜以后,她明白现世对一个妓女的法则,那便是如若穷到没有爱,有名也好。如若穷到没有名,有钱更好。

总得找一样深深的攥在手中,才能立身。

得有实际的依靠。

找一个男人,比得过陈子龙,胜得了陈子龙。如果无陈子龙的青春,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如果没有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名声。

谁能赢得过陈子龙?

钱谦益,他有才有势有名,惟一的缺憾是--他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老翁。

可老,也有老的好。

没有谁有力量阻碍一位老人的决定。

她累了,倦了,需要依靠。而他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熟悉他的生平。

这老翁,江东世家之弟,家财颇丰。他生于万历十年,幼时即有文名。25岁中举,28岁中进士,29岁为探花。因诗文名盛,执文坛牛耳,为当世大儒,属东林党人。

他宦海几度,浮浮沉沉,春风得意时官拜礼部侍郎。却于崇祯十一年,因文人狂狷,不适官场斗争,遭人诬陷,处于下风,削去职位,现居老家常熟郊外归隐。

更重要的是,从年轻时起,他在江湖上便赢得"风流元帅"的戏称,为人风雅,生性旷达,豪气干云,是真个的东林浪子,从来不负虚名。

他还记得她吗?

但愿记得,那样更好。

她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两年前,在杭州西湖。当时他刚刚官场失意,而她正遣舟吴越,结交名士文人。

他是一位和蔼旷达的老人。

既然旷达,不知可有容纳一个妓女余生的心胸?

廉颇老矣,尚能爱否?

她得试上一试,赌上一赌,为了自己的后半生。

从春天和陈子龙别过,她闭门谢客,熟读了钱谦益的所有诗文,为此次拜访奠定行程。她不能掉以轻心,让他看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7

第16节:一个传奇故事

这是个冷冬。

她认为是拜访他的最佳时辰,夏秋天气,以钱谦益的名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半野堂门前,访客必然甚众,她去,也没有多少时间属于她一个人。

她需要时间,需要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来攻掠,猎杀这位老人的心。

冬日冷清。

重新漆过的蘅芜舟在江南常熟的湖面华丽独行,快了,到了。船至渡口,三三两两的路人不由的打量着这不同寻常的小舟。

上得岸来,遇一路人,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玉面长身,见他上岸,竟然把疾奔的马儿勒住,停了。

她一笑,抱拳问,公子可晓得半野堂如何走?

那公子哥给她热心指点路径,指点完不但不走,还语言亲昵,要亲送她至半野堂,她心底大叫不好,遇到狎童的男人,忙忙冷淡,谢过,向半野堂挺进。没走多久,那宅子就依山傍水的呈在眼中。

越走越近。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阴晦下来,细细密密的雪,下了起来,不大,却冷,尽数落在她的衣衫肩头。落在她心。

雪是雨魂,未来莫测,白蝶纷纷,向西?向东?一如命运。

她无法知道。但得一拼。

既来之,则安之,手指轻轻叩门。

一下,两下,她叩的那是一扇朱门,她叩的是她的下半生!

"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一张童子脸,眉毛粗重,一脸不耐,看着他说,我家主人近日闭门研学,不面客。

显是见烦了访者,一见陌生人的脸,就知是慕名而来叨饶的,先就不客气的打发掉。

她轻轻一笑,从袖里抽出一封拜帖,递予他,且上面压了几钱碎银。

不言自明,是贿赂,求他通报一声。

那童子眉心凝结一处,睇他一眼,眼里有了愤怒,把拜贴随手一抖,碎银一粒一粒落地,七零八落。

雪触地即化,它化不了,是明显的责备,无言的指责,他嫌来客低估了他的人品。

钱,有时候送不对,是一种侮辱。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他岂是银钱可以收买的?

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强将手下无弱兵,半野堂主人的童子也清高如厮。她不生气,她来对了。

不是恶俗人家可以调教出来的。

于是顺水推舟,击掌笑赞,好,好,半野堂主培养出的好风骨!

好风骨?

这声音怎么如此温婉,不若男声呢?且当下还这样赞他,可见来者气度不凡,不是一般人物。

那童子忙细细打量过去,只见眼前人物眉目如画,身形娇小。难道……是个女子?

噫,不好!主人莫不是主人的老相好找上门了?忙低头看了看拜帖,拜帖上是几个隽永的字:晚生柳儒士叩拜半野堂主人。

柳儒士?没听过这个名,但敢自称儒士,想来身份不低,他不能慢怠了。于是立马客气起来,笑说一句,不好意思。开了门,转了身,引了路,带她进了客厅,请她等着。

她立身四顾,客厅里皆是古玩字画,她知道钱谦益一向收藏甚丰。

正仰首赏析,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慢慢转身,不肯差了毫厘半分,一举一动,都应美丽动人。要靠这些兑换日后人生。

他来了。

是老人的脚步,平稳缓慢,不焦不躁。

而她嫣然回头,深深一揖,低头俯首,抱拳一握,举止态度一连串天然珍珠般,光辉灼灼,粒粒圆润。晚生冒昧打扰,请钱老先生见谅。

他站定,惊绝,心下轰鸣。此系何人?如此蜂腰猿背,鹤势螂行,自有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另类风流。大有超拔脱俗,放达不羁的竹林七贤的君子风。

柳儒士,柳儒士,不曾交往过这么一个人。

可是文坛后起之秀?

心下一惊,面上却不肯迟了礼仪,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深得稳重意味,伸手轻轻一扶,柳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手与手胶在一处。

黑与白,老与少,男人与女人!

没有男人会长一双这样纤长俊秀柔若无骨的手。他的心一时不知滑落至哪里,不知该放开还是退后。

她一定是一位女子!

怪不得男儿装,女儿态,万般难言的旖旎风度。

她抬起了头,眼里波光流转,诗经一般,风雅颂,赋比兴,种种手法反复重叠,念唱的不过是送给他的四个字:敬重爱慕。

男人需要女人的敬重爱慕,女人的敬重爱慕是男人生活的养分,他们靠这个立身于世。霸王死,不过乌江,不仅仅因为兵败,还因为他再也看不到虞姬眼里自身的绝世威武。

她只要--他看到他在她眼里也是一个传奇故事。

她要依靠了他的!

这位老人,肌肤虽老,眉目却不肯老去,眼光火星四射,看定她,握紧她,喜悦万般,眉毛上挑,说,我……认出你来了,桃花得气美人中,柳如是!

他记得,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她做的诗句,他记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8

第17节:我爱了他爱的人

小姐,请问要不要来一杯果汁?甜美的声音,现代的装束。

我做梦了么?眼前是一位空姐,那位日本老人早放开了我的手,替我取了一杯,递过来了。

如是,给你,他说。

天,谁是柳如是?他还这样叫我,我却万万不敢再碰他的手了,我没有做古典梦的嗜好的。


捻了指,轻轻地接过,不肯再次发生身体接触,好似古典女子,男女授受不亲。呵,偏我开的是身体银行。自己也觉得故作姿态,好生厌恶。

于是调侃,山口先生,好像冰激凌喜欢别名,加了点水果就叫圣代。难道我看上去也像一支冰激凌吗?说着,拿了随身的小包,对镜一照。

他轻轻摇头,笑赞,你这个孩子,真是有趣。先不说你是不是如是,这个问题留给以后。我喜欢你,爱爱。

呵,是个聪明的老人,他明白我那话是再次拒绝否定。

爱爱?喜欢?

我心一动。可是真的喜欢?

爱爱这样的称呼,是我父亲的专利,那位遥远的中国农民。从小到大,只有他这样叫我,粗糙的手,粗糙的爱,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常常困窘的摩擦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爱爱,照顾好你弟弟。爱爱,爸没本事。爱爱,我们人穷,不要跟别人争……

可怎么能不争?不争,永无改观。永在底层。就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我的人生,可我弟弟将有另外不同的路,不同的光明。

正在发呆,山口牧斋又叫一句,爱爱。

爱爱!

声音低低,惊雷碾过,有一种液体邂逅而来,汹涌澎湃,四面八方,心脏深处,邂逅而来。

很久以来,没人这么怜爱的叫过我了。爸爸,我那生身的父啊,此时此刻,他可是行在初秋的田野,粮食席地而坐,而他汗流浃背地款待,他是它们的主人,偶然的歇息里会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正在北上的路上,寻找生存隙缝?

嗯。我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嗓子一哽,看着窗外。

山雨欲来。

我爱我的父亲。我、父亲、弟弟,我们三人相依为命。

妈妈过早的离弃,让我明白,哭,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没一点用,就如它的造型,空瞪着白茫茫的眼神,挂一滴白痴的液体,大大地把悲哀裸呈。

这位日本老人,他能触到我的心海。他的低唤,行在浅滩,一句唤声一个水印,轻轻的,轻轻的,一按,水汽氤氲。

他伸出了他黑瘦的手,老树一般,要托我脸,托一朵青春之花在他苍劲的枝间。他要迎接,要引我坐上他的枝头。承接悲哀。

不!

我慢慢地推开了他的手,给自己时间。我要笑容灿烂。虽然他是山口牧斋,我也不喜欢自己轻易的就在他的面前把心敞开。

日日面客,早学会了变脸,卖笑的人不能卖哭,哭,哭给谁看?没有几个人愿意开办同情这一项福利事业。山口先生,北京快到了。我把话题转换。

是的。他叹了口气,看我一眼。他明白他遇到一个谈笑风生,而心理上早已披盔穿甲,刀枪不入,外壳坚硬的人。

飞机着陆,人群鱼贯,候机大厅,弟弟西装革履的站在人群,给我招手。他高了,大了,城市生活令他洗尽了土粒尘埃,修长笔挺,人中龙凤。现在,他修名校硕士生,又不缺钱,身份自然不同,自然会有女子缩在他的臂弯,小鸟依人。

这还是我小时候一口一口喂他饭吃的弟弟吗?他都长大到有了爱情,我应该幸福满胸。

我真心的高兴起来,拉着行李箱,急急的向弟弟走去。越来越近,恍然,我看见一张典雅的脸,在弟弟身后,在人群里一闪。

贵子!

是她,她到来的好快!是迎接山口先生的吗?人群里一晃而过的她,太过显眼。

不合时宜的美丽。我见尤怜。

可目光再次追索,却找不着那人那脸。人潮汹涌,进的出的,无法细辩。回首一看,山口先生还紧紧地跟在我的身边。

要做护花使者吗?他好像有点老,这样的事情应该由年轻男人完成。

贵子来了。我笑对他说。是来接你的吧?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他黑着脸。

咦,人家来接他还不好?

这个时候,弟弟和他的女友连体婴孩一般迎了过来,婉莹,这是姐姐。姐姐,这是婉莹。他忙不迭。

哈,我的傻弟弟,他介绍的好急。显然这两个女子,是他生命里至重要的两名异性。

我笑伸出了手,把婉莹亲热一抱。世界上最富裕的爱不是爱情,而是亲情,因爱生爱,生生不息,它比爱情博大,比爱情宽容。因爱弟弟,我爱了他爱的人。

婉莹看我,叫我姐姐。呵,真是个柔顺的女子,我喜欢她。从此我又多了一个亲人。我笑着夸她,她谦虚,姐姐这是爱乌及屋。

呵,哪里,我这是爱梧桐及了凤凰。

弟弟轻轻推我,姐姐别这么夸她,免得她骄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19

第18节:哪来的日本女人

婉莹没有听懂,瞪大她清白无辜的眼睛。她难道不知道凤凰住在梧桐树上?

她有一张娟秀的脸,一看就是出身无忧家庭,不必为生计操心。眼神天真,爱情滋润,生命空白--空白至履历一望无际,一觅无余,一清二楚,一穷二白。

呵,简单的生命。

无有苦难的生命。

真好。我太复杂,我喜欢简单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爱也爱的单纯,弟弟是有福的。我祝愿他好好把握这份感情。

正随了人流与弟弟一叙姐弟情深,一闪,樱花纷纷,是贵子,她的衣袂飘进我的眼睛。忙忙去找,她送的礼物,我必须问她赠送者究系何人。

她站在不远处,山口先生站在她的面前,脸有乌云,眉心虬结,结绳记事,成了原始人。--有事,呈凶!

咦,这山口先生,怎么对他的下人这等凶?对女孩子应该温柔。

我给弟弟示了个意,让他暂等。走了过去,山口先生正在用日语低声地斥责贵子,我不许你来,你怎么偏偏就来了?你知道吗,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来,别再跟着杨小姐了……

是跟我来的吗?好奇怪,为什么不是来迎她的主人。

我走了过去,握住贵子的手,铃木小姐,又遇到了。

山口先生停止了他的训导。看到我,他的脸坚冰始融。

呵,一个多重性格的老人。看来,文字并不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文字只是作者创造的另一个生命。假象,可以骗人。

贵子低头一躬,嘿,杨小姐,带给你的打扰,十分抱歉,请原谅。

我忙摇头,没有,铃木小姐,说不上什么打扰,我只是要问问,你送给我的礼物,究竟是谁让你送来,我不能接受!

她看了看我,淡淡一笑,眼里含了莫名其妙的感情,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杨小姐。说着再次鞠躬。

咦,为什么这样对我,一个女子这样看一个女子?

我的身心莫名一震。

而她鞠完了躬,转身,碎步款款地移往人丛。

山口牧斋也礼貌的和我道别,跟在她的身后。

我呆立着,总不能在大庭广众,把她牢牢的拉住,心理上严刑逼供。她不告诉,我无法知道。真是头疼。

弟弟和女友走了过来,弟弟说,这位老人真好气度。

我点了点头,笑说,那位日本女子也真优雅,我喜欢她,她简直是从徐志摩的诗集里私奔出来的女子,与世俗相会来着。

日本女子?!

两个人同时问我,哪来的日本女人?

我遥指,就那个,就那个穿了和服,刚刚和我说话的日本女子……

没有啊,姐姐别开玩笑,我刚才只看见那位老人,哪来的日本女子?弟弟正色,他以为我开玩笑?

天,怎么回事?难道贵子会隐身术?

"她是我以前的管家。可是她……她病……了很久。"我的耳边猛地响起山口的话,他的表情,他的恍惚,难道,难道我看到的贵子是一只日本鬼?

不!

什么年代了,简直是太空笑话,怎么会,那次,陈之龙也看到了啊!我坠在迷雾。

难道看见了鬼?!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我明明看见了她,而他们却不可以。

弟弟奇异,哦,鬼?鬼在哪里?

我一时明白过来,不想让弟弟和单纯的婉莹担心害怕。忙借题发挥,岔开话题,鬼就在你眼前啊!老弟,一见到你们,姐姐我就成了一只开心鬼!

人生苦短,开心的事并不多,如果有的选择,我真的愿做一只开心鬼。--在亲人面前,快乐如泉,喜悦似水,做姿做态,换来片刻欢娱也是好的。

快乐与不快是流感,因了爱,手足之间,苦痛相知,情绪更是没有基本的免疫力。

果然,弟弟大笑,抱住了我,开心至极,姐姐,见到了你,我也是一只开心鬼。

婉莹不甘落后,我也是,我也是。

呵,三只开心鬼。我的心暖暖融融,成了融化的巧克力,甜蜜粘黏,丝滑畅意。有弟弟真好,有爱真好,有爱的能力,更好,这可以证明我的心还没老至天聋地哑,溃烂发霉。

亲情是我活下去最大的动力。

呵,鬼也分了三流九等,阶级分明,不容暧昧。开心鬼,应该是鬼里最讨喜的角色了,人也该一争朝夕,抢来一做,使活之生涯,不至于绝望彻底。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搭了车,不久就到了目的地。租来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房子里窗帘,布艺,床上用品,皆以粉紫为主,碎花点点,时隐时现,显然是婉莹的手笔。

稚气。

她的无忧,令她长得再大,也处于做梦的年龄,粉紫一片,色泽单一。

呵,门口,卧室,卫生间,鞋子毛巾,双双对对,一切用具,齐头并蒂。哈,他们在同居。这也暗示,我不可以在此久居,打扰了这甜蜜。

于是随意地浏览,眼光做了检查团,东瞧西看,看弟弟租来的房间温度是否适中,光线是否充足,电器是否齐全,床铺是否棉软,正在用手悄悄的扯了被子的一角,捻一捻薄厚是否可以保温,小的时候,弟弟一直怕冷,他的手足,曾冻的裂痕累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0

第19节:事态严重

光线一暗,有影挡在不远。是弟弟,他站在门口,把门堵去了一半,偌大的汉子,红着眼圈,姐姐……

婉莹在厨房,她在做饭。

这一声叫得我心一酸,把头一侧,我看看,看看,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心灵相通,他,还是那个幼年时对我依恋的弟弟。

别看了,姐姐!我现在这样的住处,在同学里都属于腐败阶级,你不要担心,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呵,不要照顾,羽翼已丰。可他知不知道,照顾他年久日长,于我,早是一种生活习气,只有这样,才可以令我心安。血浓于水。

夜里,和弟弟说话说到半夜,问的除非是他的生活,我的生活,琐屑的问答,因了关爱,也无有疲倦的影子。时光飞逝,无有倦意。

婉莹早受不了,头枕在弟弟的臂弯,眼光汤成一团,无法聚焦,娇态可鞠。她是一种生物--爱的生物,长在弟弟身上,依附而缠。

真的大了,有女人需要依附,而不再需要别人照顾。

弟弟摇她,婉莹,快进卧室睡去,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和弟弟同校,在读大三。

她不肯,孩子一般,不嘛,杨杨,我要和你一起。姐姐,姐姐,我还要听你说话呢,你说话好有意思的。

呵,讨好我,实是片刻也不忍与弟弟分离。

情浓如斯,大出我意。她这样爱他,我亦欢喜,我喜欢别人爱他,爱他是别人对我的奖励。我忙刻意打了个哈欠,说,我也想睡,明天再说,我去休息。

弟弟一看,忙让我去,我笑着点头,进了小卧室。

他怎么晓得,他亲爱的姐姐,过的就是夜生活,日日葡萄美酒,畸情绿意,怎么会,怎么会与他初初相见,就生睡意?那么,那么想知道他的一切,学习成绩,生活片段,欢乐悲喜,以及冻天手还会不会冻开口子,等等等等……

但婉莹那么爱他,得给婉莹爱的时机。

辗转一夜,凌晨才睡着,醒来,已是下午两点。穿好了衣,走了出来,婉莹早下课回来了。随手掂起沙发上散落的报纸,大幅的报道,头版头条,醒人耳目:日本人在珠海集体嫖妓,选择的日子是九一八。国耻日。

任谁也看的出,他们是故意的。

糟糕,事态严重,短期内我估计无法回珠海了,虽然我并没有附和日本人有目的的羞辱,但回去总是不好的。

看来,妈妈桑需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利息。

婉莹过来,看我正在读报,坐在身边,找共同语言。姐姐,这些女人,真不要脸,年纪轻轻,什么不能干,却仗着脸厚,靠出卖肉身,真够没皮没脸……

刹那,辛辣辛辣,我的喉腔成了辣椒园,长出了火红的辣椒,一个个,一蓬蓬,火焰腾腾,尴尬不息,辣,辣,辣--辣的始料不及。

我猛咳了起来,报纸挡着脸,没脸没皮了!

真的没皮没脸,婉莹的话点着了我的脸,从下巴开始,点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烧的憔悴不堪,灰飞烟灭,生生的不存在了。

--我没脸了。

这样的话,别人常说,我从不在意,却等从弟弟的爱,我的亲人--天真的婉莹嘴里说出,摧枯拉朽,腐蚀入骨。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婉莹急急的拍着我背。

她怕我咳!

我……我没什么。等我缓了过来,把报纸轻轻的放下,对着她说。

她的眼睛蓝天白云,清纯静好,没粘一丝儿的风尘,她怎么能懂得风尘女子?

怪她的什么?她又不知道我从事的工作。我遮得天衣无缝,她说的真真实实,不过是真话,不过是谴责,不过是所有相同的大众语录,我怎么可以怪了她了?

她怎么懂得生活的困苦?

是我自己不争气,走了这条路了。

走了,就要有承受一切的能力。

此时,手机懂事一般的响了,似转为错开这尴尬场合。我电话号码都没看,忙忙的接了,乌鸦嗓子,沙沙,杨爱,杨爱,你在什么地方?我需要躲几日……

是妈妈桑,她的话好急。她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过了她的想象,需要躲避。

她找我纯属多余,平日什么人她不结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文朋诗友,哪一个不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况能在珠海那样的地段开夜总会,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她以钱做马,交际场上长驱直入,一路披荆斩棘,春风得意,马蹄得得,一向的无法无天,嚣张惯了,要不怎么会在那样的日子飞扬跋扈,没遮没掩,百无禁忌,有胆通吃。

嚣张需要资格,她的身后,有撑腰人物,我知她的实力。

那她为什么找我呢?

蓦然一惊,不好,我理解她的阴毒,莫非……她要拉我下水?一想至此,忙忙把手机关了。

身上冷汗沁出。

人心难测,当务之急,我得换手机号码,找个工作,在北京做个良人,羽化为蝶,重新来过。

蝴蝶飞蛾,前生曾经都是一条条蠕动的虫子。而今世,蝶舞翩跹,蛾却扑火,相同的种族,不同的命运,我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属于哪一个,但总得破茧,总得生活。

又一次面临选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1

第20节:永无出头之日

永记得,初大学毕业,在珠海举目无亲,惟一的爱情,却是一只鬼,见不得阳光,押在暗处,等待生活的阎罗发落。

他说杨爱,杨爱,你知道我太太的不讲理,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时间的……

见面,永是那么仓促,那么着急,惊弓之鸟,杯弓蛇影,颤颤惊惊,永无出头之日。

明知道这爱永无出头之日,却舍不得。

--爱了,痛了,舍不得。

我满街地奔波,希求有高点的薪水救急。爸爸的信来了,在八月末的阳光里,那字个个是金针绣的--好看,却扎出密密的血点,一针一针,美丽的纹身。刺疼的心焦。

急!

急!

急!

弟弟考上名校了。

我满心满耳都是爸爸信上的话:爱爱,好学校啊,扬扬考上了好学校,爱爱,都说好哩,都说。可是爱爱啊,你也晓得,学校好,学费也贵哩,爸砸锅卖铁的弄钱,弄下来也就一千多,跟人借,亲戚们都说,你家杨爱上学借的都没还哩,怎么又借了……。

是的,怎么可以又借了?他们也是农民,他们不是福利局。

钱,钱,钱,我的脑子里都是钱,我多么需要钱呵,我能借一点么,借一点钱,借一份未来给弟弟,可以么?子龙,我在珠海惟一的依靠过的男人,我第一次想开口求他了。

打电话给他,手机关了。家里的电话通了,却是女声,一听就是他家的执政阶级,我忙忙的挂了。

哪儿去找他呢?

呆在他家不远的树下,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怕他的太太看见闹事的。站着,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和她出来了,他搂着她的腰,亲密无间,说说笑笑。

看上去那么恩爱,那么亲密,那恩爱亲密就似两粒钉子,大,粗,重,扑面而来,把我订在十字架上,我是有罪的。

--抑或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恩爱下去的……

这可是他日常说的,他已经不爱的女子?既然不爱,为何还这样拥着?表演恩爱给别人看么?

是的,一定是表演给人看,子龙说他早已不爱她了。

默默的跟着他们,醋海翻腾,却不敢走得太近,人家名正言顺,我算什么?

只能跟着,我要借钱,我别无去处,弟弟要上大学,而目前惟一能救济我的,也似乎只有他了,我和他至少熟识。

他把他太太送到一个女子俱乐部,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我叫他,口干舌燥,不知道如何开口,子龙……

街上人来人往,他没有听着,折了身,进了一个酒吧。我看了看门口的闪烁不停的灯光,眼花缭乱的几个字--红房子。

进了去,靡靡人群,燕燕莹莹,妖冶的女子在酒吧里穿梭,满目春色。子龙在哪里,我一时看不着,唯有在人丛里四处张望,一张张面孔看了过去。焦急寻找。

一个穿了红肚兜,红裤子的女人在酒吧里谈笑风生,迎接送客,后背裸露,尤似金兵入侵,一片空茫--大宋的半壁江山就此沦落。

她手里端了个赤金盘子,衣着上面印着大朵牡丹,繁花似锦,朵朵盛放,我宛然看到一条俗艳的床单招摇--不,是床在招摇,穿了牡丹花床单的钢丝床在招摇,骨勒分明,青筋毕现,俗艳暧昧的招摇。一看,就令人想爬上去睡上一觉。

后来和她熟识,曾这样调侃她,而她眯着眼睛说,杨爱,性感不就是一张床么?

她为此自得。

她边走边和客人一个个的要着什么,最后,她朝一个角落里走去,我亦顺着目光看去,哦,子龙在那里,他的怀里搂着个女孩子。他曾这样搂过我的,他的怀抱曾经是我的,我熟悉他怀抱的味道,熟悉他怀抱的宽度,什么时候属于别人?

那女子面庞清秀,清纯可爱,一看,像一颗新鲜的水果。

冰雪覆背。

云垂海立。

我呆着,想躲,似乎不愿面对这样的真实。我一定看错了,他说,杨爱,你知道我太太看的紧,我没办法来找你,我……

皆谅了他,皆信了他,皆以为他爱的就是我一个人。他没有时间陪我,我自己陪自己,只要有他的爱就好了。

他的爱是我的营养,我靠它活。

心刹那裂开口子,流出了血,汩汩的,顺着腔子,流,流,流,流成了河,凝住了我的脚,永拔不出。

血污满脚。

谁是新欢?谁是旧爱?我,这个女子,他太太,谁是?

呵呵,真是可笑。

谁也不是主角,都做了配角,陪衬他了。

我还嘲笑什么别人,我和他太太是一样的女子,排在他爱情的队里,等待分点爱的羹,食。

好傻,杨爱。我自责,身子一软,跌进了身边的一张椅子。

他以为他是谁?天下女子的耶酥么,人人都可以博爱至厮?

正手足无措,那穿床单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眼前,一大一小的眼睛斜斜的看牢我,盘子擎在了我的鼻端,那里面是五颜六色,七彩缤纷的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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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我爱你乌般头发雪个肉--柳如是》--作者:玻璃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