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2

第21节:飞不起的爱情信物

飞不起的爱情信物。

她把下巴一抬,沙沙,哦,你也填一个。

我不明所以,填……什么?

她更有兴味的看我,你不知道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知道什么游戏规则,唯有胡乱反问,应付了事了。

她把眼睛一眯,第一次来红房子吧,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千纸鹤上。

我摇头。我没有手机,我那么穷,哪来的手机?我朝陈子龙那儿看去,他抱着她,他抱着她,抱在膝上,一口一口的喂她酒喝。

哦,没手机么?BB机的号也可以,她说。

我胡乱的摇着头。

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穷,穷的一清二白,连女子最随身的爱情都无有。那么穷那么穷,穷到眼睛也在享受一场免费电影,那镜头,晃啊晃的,晃啊晃,晃至我泪眼模糊。他喝了一口酒,他靠近了她的脸,他寻找她的唇,他把那口酒哺给她,哺给她,深深的哺给她……

多么熟悉的镜头!

呵,角色更换,剧情不变,他,曾经,给我也这样恩爱过,恩爱至奢侈!

这个知道分子,他做爱都做的那么有知有识!每次,他都喜欢把我喂成微熏的样子,酒意里,微醉里,离离与合合,翻翻与复复,进进与出出,一切似酒,一切是酒,欲生欲死,欲死欲仙,快乐至无耻。

哦,你哭了!那穿床单的女人说。

不!

我揉了揉眼睛,把眼前的薄雾收敛,我没有。

不值得哭。

她打量着我,你是找人的吧?

我摇头,站起,打算要走,说,不是。

我呆在这里算什么?我和他无名无分,我没有纠缠他的理由。

她"嘎嘎"的笑了,看了看陈子龙,看了看我,嗓子里坐着的那只感冒了的乌鸦,精明的嘲笑。陈教授很会玩,颇有一手。

说着,扔给我一只纸鹤,并不耐的说,把名字写在上面好了!

为什么要写这个?我反问着,我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太霸道了。

别那么多戒心,一个游戏而已,你玩了就会开心,它又飞不起来,不能把人托着驾鹤西游。她嘲笑我道。

驾鹤西游?

我多么期待此刻我真能驾鹤西游,就此死了,消失了。可惜它太小,可惜它太假,它载不动我这无有救援的愁苦。

我转身想走,脚步踉跄,一步还没有迈出,爸爸的话就在耳边徘徊,爱爱……学费也贵哩,爸砸锅卖铁的弄钱,弄下来也就一千多,也就一千多……

人穷志短,形势逼迫。不得不低头。

无论如何,我,是来借钱的。

惟有驻足。

那女人看我站住,擎着盘子,低声暧昧,乌鸦唱歌,写一个吧,写一个,凭你这身材脸蛋,气质态度,不玩这游戏,真是可惜。陈教授就常常玩的……

呵,这火眼金睛,天灾人祸的老油嘴,她看出了我在乎的是什么,她拿他来把我诱惑。

他也玩的?

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游戏,他这样的人也喜欢玩的?

伸手到盘子里取了一只鹤,写了上去,写了上去,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从此杨爱这两个字,就属于风尘烟花,一路堕落。--当时,我却并不晓得。

她看我写了,说,记住,我叫徐佛。说完笑擎着盘子走了。

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陈子龙走了过去,我不得不这样做。

越来越近,他正全神贯注的讨好那女孩子,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教授。

他转过了脸来,酒杯僵在半空,脸白至南极岛的颜色,眼神成了遭厄运的两只企鹅,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惊慌失措,笨拙眨着。

太过突然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这,不应该是我来的。一向,他把我瞒的天衣无缝,扮着苦情角色,怎么肯在真相面前丢了面具,原形露出?

--不过是个滥情男子。

他的生命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个我不晓得的女子?

看不得他如此慌张,强笑着对那女孩说,我有点学问上的事向陈教授讨教,打扰一下,可以么?

他松了一口气,知我给他面子。忙绅士风度的将那女孩送出,另觅座位,没等坐下,就急着解释,杨爱,杨爱,你听我说……

呵,还要解释,我听的太多。我对他的爱已经不抱希望了。

我是来借钱的。

咱们先不谈感情。我弟弟考上了大学,我需要一笔钱,你可以借给我么?以河我会还你的。我打断他说。

什么话?!什么话?!他一听与今晚的事无涉,脸色一松,盼有回转的余地,忙说,你要多少,我给你,我给你,别说什么借不借的!

呵,他难道要拿钱来将我心收买?

先要五千吧。我说。

无耻,我怎么感觉自己把自己的感情批发,全数的批发给这个男人。他期望我拿了他的钱,我就原谅了他。

你先在这等着。他说完急急走了,急得表决心一般,只怕迟了,我就后悔,买卖难以成交。他知我个性,知我固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2

第22节:水深火热

等着,坐在暗处,心宛然是一枚橘子,切了开,汁液酸甜交加,甜的是钱有了下落,酸的是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人,居然花丛穿梭,处处留情,他,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穿床单的女人擎着盘子,穿花蝴蝶,在人丛里笑,一会儿盘里的纸鹤渐渐少了。因她所过之处,人手一只。取了,展开,按上面的号码一拨,拨完,男人女人,一双一对,搂楼抱抱,鬼般隐没。

咦,什么游戏?这样的玩法?不一会儿,酒吧里,人影零落。

我仍在等,时间长成蛇的样子,蜿蜒而来,不安而来,怎么了他,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让人抢劫了,让人杀害?

不安,躁动而妖娆,爬上我的心,我害怕起来。

忙忙的往外走去,急促的,几乎看到他躺在血泊里一般,惊恐难耐。

而他来了,他进了来,一脸八点二十五的表情,那么无奈。难道钱真的丢了?没什么,没什么。只要他好好的,我都可以承受。这个时候,我忘记了弟弟的未来,忘记他对天下所有女人的博爱,我忘记了我自己,我只希望看见他回来。

平安,静好,岁月无惊的回来。

他给我眨眼。

天,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是他太太,她押着他进来了!

忙跌进身边的一张空椅,把脸一埋。

千万别让她认出来。一旦认出,一场风暴就会劈面而来。

有男人拿着一只千纸鹤,叫,杨爱,杨爱,我抽到的是杨爱,哪一位是杨爱?

天!屋漏偏逢下雨时!逃不掉的一场三角灾难。

她一听,拉着他。她哭,她说,怪不得刚才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在酒吧里和人约会,怪不得……

呵,报应。

他以为他甜言蜜语地打发了那女孩,却不知女人从来心眼浅,最看不得男人为了别的女人,把她婉转撵开。

说,说,说,杨爱这个狐狸精在哪里?你说啊?你取钱可是为了给她,给这个臭婊子?她一个农民,和你好,还不是为了你的钱?

呵,第一次借钱,就落了这样的口实。

她摇着他,摇着他,整个酒吧里剩下的人,都朝这边观望。家庭剧,挪到了大众眼前,现场直播。

我缓缓的站了起来。批发无望,我是否想个办法,把自己就此零沽?

他脸色灰败。

她找到了目标物,凶狠地跑了过来,拧住我的衣领,把我拉入她怀,五官与身躯,皆因醋意,扭曲。

泪水满面。杨爱,杨爱,求求你了,放了他,放了子龙……

呵,可怜的女人,她在发疯。

爱情岂是犯人?即若是,我也不是惟一的那个看押他的人。

她知不知道,和她抢老公的还有给她举报的人?

她的男人自己是个魅力测试员,喜欢拈花惹草,岂能这样要求别的女人?真是强人所难。

我冷冷地对她说,陈太太,我不喜欢这么亲近。请你冷静,请你放开。

她不肯,她拉的更紧,似乎要与我生死与共。从来不曾有女性与我如此亲密,除了幼小时我的母亲。

爱与恨一样的短兵相接,近在咫尺,不肯轻饶。

徐佛过来,大叱一声,闹什么闹?这是酒吧,不是私人阳台,要闹回家闹去,杨爱今晚有伴的,刚刚不是有人找?

一个胖大的男人找了过来,淫荡眼神,饥渴贪婪,似不相信他的好运,这就是杨爱?这就是杨爱?漂亮,漂亮,今晚抽的真幸运。

说完就伸手过来。

我把手递了过去。没有人来救我,陈子龙站在一边发呆。

陈太太放开了她的手,那个胖大的男人把我拥进了怀。好像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也是我脱身的最佳方式。

水深火热。

我得自救。虽然是从一处堕落,滑至另一处,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生命重至了极处,就会轻极。那一刻,我很轻,轻至一片羽毛,灵魂飘出,空余肉体在那陌生男人的怀里,花枝乱颤地娇笑。

为什么不笑?爱情死去了,我的对面还站着我曾经深深爱过的男子。他那么滥情,懦弱,无用,不可依靠。

情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滥的。

不要这样无用的男子。

依在那胖大男人的怀里,吻了吻他的肥唇,咱们今晚去哪儿玩哦?

隐约的知道,这个游戏与肉欲有关,他的眼神告诉我了,他的动作告诉我了。狼奔豸突,不过是食肉一族。

要的是色罢了。

而他衣着笔挺,从脚武装至牙齿,一身的名牌--说不住,就此可以大大斩获一笔。

不,杨爱……陈子龙伸出了手,他深知这游戏是什么,他深知的。他想攥住我的衣袖,却在他太太的眼睛的风霜刀剑里,断了臂。

--他怕,他不敢,他不肯为我最后一搏。

我娇笑晏晏,为什么不呢?陈教授,不过是整发与零沽,都一样的。

说完,跟着那男人,走了。义无反顾,不留后路。永劫不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3

第23节:堕落如此容易

堕落是如厮容易。我没有猜错,是一场性交易,我把自己卖了。

肉体从此挂牌于市,开张大吉。那人付了不少钱。我曲意逢迎,他满意于我的身子。

事后,我一个人呆在空落落的宿舍,数着钱,一遍一遍,一张一张,铺在了床上,点了又点,数了又数,最后身体全数的扑了上去,抱住了它,抱住了惟一的现世爱情,咯咯的笑,笑啊笑,笑出了一滴眼泪,叫了一声,亲爱的。

--是的,亲爱的,我爱上钱了,它是我最最亲爱,最最值得依靠的。

第二日晚上,又至了红房子,徐佛吸着烟,笑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是的,她事世洞明,她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

想来那个时候我的眼神一定是极端饥渴,对金钱的饥渴,所以她看出来了,所以她自做了主,替我牵线,把我卖了。

原来,红房子酒吧有两个那样的盘子。一个盘子盛了男性客人的联系方式,另一个盘子盛了徐佛旗下所有小姐的联系方式。说起来是白领阶层以抽签的方式一夜情,而其实质是性买卖,所有来客都心知肚明,为的是便于应付政府的检查突击。于是我学了她,执着那盘子在人丛里穿梭,以便多结识几个来客。这一穿梭,巧言令色,读人眉目,从岌岌无名,至红房子的头牌,一路的纸醉金迷,一路的陪人欢笑。金钱,嫖客,春去秋来,流年偷换,弹指一瞬--弟弟已经是研究生了。

他要不同的人生,我不能成了他最后的羞辱。

是到抽身的时候了。

急忙站起,取了钱包和卡,对婉莹说,我出去一下,买点衣服。以前做小姐的穿着,实不适合上班一族。

得买几套穿着,好去应聘。只是知识荒废,现在大抵全数忘了,但也得试上一试,不能坐吃山空。

打算开始做个良民。

刚刚下楼,站在路边,想挡的去一处商厦。没待我招手,一辆的"嘎"的停在面前,隐隐的歌声,是《绿袖子》,车门打开,那日本老人俨然坐在车后。

我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把我跟踪?

这样跟了下去,他知我身份,万一让弟弟知道,让我如何自处?不由把脸一沉。

他是名作家,但亦无权这样把别人的私生活打扰。

上来吧,爱爱。他怜爱一笑,一如父亲召唤女儿回到怀抱。

我不由心软,脸色放晴。上了车,我得好好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跟着我了。我的生活,需要平静,需要隐秘,需要往事如风。

刚刚坐定,笑容满面,尽量把语气放至极端温柔,不想伤害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的自尊。惟有曲径通幽,山口先生,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他笑着说,爱爱,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听你说话,也是一种快乐。

快乐?我心里暗暗叫苦,你快乐了我就不快乐了,不能让他以为我还是红房子酒吧里,随便接待男人的女人。

只能开门见山,对他说道,山口先生,我离了珠海,就不是那里的杨爱了。以后也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你明白么?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好不好?

他摇头,坚定而固执,不好。

为什么?我生气。

不为什么。他笑着。我从来没把你当酒吧来的女招待看待,爱爱,你对我多么与众不同。我那天混在那一队人里,找你来,是冥冥的指点,是前世今生,是命运。

前世今生?命运?这么大的来头?我好笑,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你去哪啊?爱爱,你告诉司机一声。

去哪?不想让他这样日日地跟着我,于是借题发挥,山口先生,我要去的地方啊,是命运,我要去找命运。

命运?他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又开玩笑,命运不用去找,命运隐藏在时间之中,与你的生命同行。

我故意叹气,我不认识命运,却为它日夜工作。现在我不想为它工作了,想把它贿赂贿赂,让它给我最好的人生。

最好的人生,便是四周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曾经。包括这位知道的老人,最好也从我的眼前消失无踪。

顾城都贿赂不了命运,你拿什么贿赂它?他眼睛明亮的反问。

呵,这个老人。他的记忆如此丰盛,他知道我说的话里,前半句是顾城墓碑上的碑文。那个杀妻戮子的诗人。童话了一生,最后却和命运罢工。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拿这个!

他大笑,还出卖色相啊?不过,命运好像不是个大色狼。

我自嘲,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长的好,说不住能令命运不色也色。

他大笑,发丝根根飘动。伸臂将我一抱,爱爱,和你在一起,怎么觉得人活着都是乐趣?你这样的孩子,令人年轻。

令人年轻?痛苦就是三寸金莲,折筋断骨,旖旎变形。我早把它演化成了曲如新月,弯如莲瓣,一步一笑,颠倒众生。

卖笑是我的职业,谁不喜快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4

第24节:官场失意

正这样想着,却一时突幽幽时光倾斜,亭台楼榭,馆阁笔墨,谁与谁文燕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遁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

她的眉目,春山春水的将他望定,她的呼吸,春声春风的吹至他心,哗啦啦,顷刻间碧草青青,柳色新新,半野堂的冷冬,在她的面前,一时冰雪融化,荡然无存。

你还记得我,钱学士?她含笑看他,温言相问。着了男装的她,这样一笑,美得刚柔并济,美得媚里带骨,更美至如一粒鹤顶红,香艳绝顶,却是剧毒,且眼光如水的把那毒溶了化了,送了服了,进了他的眼口鼻--他年老的心一麻,躲避不及。

他已经中毒。

她看了又是一笑,好的,这是她来的目的。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他忙不迭的说。

说的是真话,这个女子,她的洒脱磊落,她的胆略见识,崇帧十一年的那次邂逅,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来拜访他的,更没有想到,着了男装,她的美,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那时,他刚刚官场失意,寄居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借美酒红颜消愁。一日月夜,西湖雪霁初晴,四处银装素裹,他携了草衣道人,穿了锦皮貂袍,坐在船首,围炉观雪。一路的过了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等等风景名胜,只是当时不知是因冬日游人甚少,还是官场失意的阴影,一切美景,在他眼里都年老色衰,月光下白的惨淡莫名。任草衣道人使尽浑身解数,他终是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正要遣舟归去,却听得琴声铮铮,歌音袅袅,在湖面上随风送至他的耳中:


垂杨小宛绣帘东,

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


歌声渐近,一只漆金镂画的舟子在澄澈月光下闯入了他的眼睛,舟首挂了两盏红色灯笼,上书蘅芜二字。整个舟子,华丽夺目,流光溢彩,打破了西湖夜色风景的一片苍白宁静,一如一尾湖底潜藏了千年的金鲤,忽然跃出湖面,活色生香,美艳动人。

他眼耳皆是一呆,半晌才击起掌来,好舟,好诗,好曲。

草衣道人在他身边一笑,人更好呢,你要不要见上一见?

人更好?他疑惑,是谁?怎么个好法?

草衣道人道,你看看舟首的那两盏灯笼,一定是蘅芜君夜临西湖,来赏雪景。

蘅芜君?是谁?他疑惑反问。

草衣道人笑,我说蘅芜君这个名头,你是不该晓得。但我若说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你可曾听说过?

柳如是?!是她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常闻人说她才貌双全,有名士风度,尤其近一年来,她的艳名更是大炽,官场文场没有一个不晓得她的。只是他一度忙于官场拼搏,无缘见着,想不到在这西湖之上,却听到了她的琴声诗歌,真真是个巧合。

好,好。我见她一见,你去为我传个话儿好么?他突然莫名兴奋,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做出这等的好诗,唱出这等的好歌,抚出这等的好曲,把这夜西湖的苍白,一时染的色彩缤纷?

草衣道人去船尾嘱船家把舟摇了过去,他站在舟首,越来越近,只见一男一女走出了船舱,那男子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那女子却是穿戴不俗。

她着了一件莲青碧色添花兜袍,头戴着一顶同色挖云昭君套,又围着一袭大白貂鼠风领,越发衬的她脸如美玉,俏若白狐,风情万种。

只见她侧了脸儿,娇笑如花,软语呢喃的在那男子耳边说着什么,正待她的脸转了过来细细打量,却见那男子,突然拔足飞奔,三脚两步,"扑通"一声,跃入湖中。

不好!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寒地冻,大雪初晴,这男子跳这湖里,不是自找死路么?不由喊道,有人跳湖了,救人!

那跳湖之人刚刚浮出水面,手脚扑腾,听他喊人救命,不但不谢,反而急急巴巴,恶恶憎憎,不……不……不要救我……谁救我,我和谁没完没了……

他正不解,那女子却站在舟首"咯咯"娇笑,对着湖水里浮出来的人头说道,徐三公子,你怎么真的就跳了?好的,好的,等我一曲抚完,你若能坚持到那个时辰,我就陪你一夜,难得你如此痴情,算是奖赏。

说完,唤,抱琴,取琴,焚香。

唤声一落,一个小丫环,抱出一张古琴来,焚香点炉,布凳铺毡。那女子不看湖里人一眼,缓缓坐下,妙目朝他这边的小舟轻轻一扫,黑白分明,那么远,宛然就似把他深情顾盼。

他站在舟首心里一颤,而后为她的冷漠大骇,这柳如是,凭着自己年轻貌美,这样玩下去会弄出人命。刚待启口,阻她先不要弹琴了,救人要紧。草衣道人却拉他衣袖,在他耳边悄悄的笑说,你不要说话,柳如是一向如此,关于她的传说多着呢。听说这个徐三公子,是个行武出身,求她多年,近身不得,今日好不容易可以跳湖明志,你可不要坏了人家的大好事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4

第25节:心急如焚

他一愣,说的也是,看眼前情形,根本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管它做甚?管也无用。

她琴不乱,音不躁,弹至低处,淡淡一笑,莫名心伤,樱唇一张,唱: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

他听着,这不是元曲[双调]殿前欢么?再看那湖里扑腾不止的年轻男子,他不由想笑,这柳如是,借着这曲把自个嘲笑,把湖里人嘲笑,喻那湖里人是屈原,喻自个是楚怀王,更嘲笑那跳湖人跳的不值,大抵他再怎么样为她死为她活,她也只会陪他一夜,所以才"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可是为那般得事情才这样?

曲终,他不由鼓掌,为她的妙音好曲,亦为她的风趣优雅。她站起,看他一眼,淡淡模样,并对舱里人说,拉上来吧。此话一出,这舱里奔出几个家奴一样的汉子,忙的扔绳的扔绳,拉扯的拉扯,好不容易把那快冻死了的年轻男子拉了上来。她把他一抱,也不怕弄湿衣裳,笑说,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陪你一夜,我也不会亏的慌。这时草衣道人在舟首大声笑道,如是妹妹,别来无恙?

她转了身来,哪位姐姐,也夜游西湖,不曾归家?

如是妹妹,可还记得断桥东边草衣家?草衣道人笑问。

我说是哪位知情识趣的在这琉璃夜赏雪,原来是草衣姐姐,怪不得,这月这雪这西湖,缺了姐姐还真真的少了一道风景。妹妹正打算明日登门拜访姐姐,想不到今夜可可的遇上,真是缘分。说着,娇笑着走了过来,轻轻的扫他一眼,这位是……

草衣嫌她太会说话,隐而不告,他啊,他可是位大人物。如是妹妹,你猜,猜不对,明儿罚你多多吃酒。

酒?那倒不怕,怕的是姐姐嫌我豪饮。她说着宛尔一笑,眼珠琉璃球般一眨,孩子猜谜似得把他细细打量,天真大方,宛若他的眉眉目目皆是谜面。半晌,笑,要我猜,我说这位先生是钱谦益钱学士。姐姐,你说对么?

草衣道人奇了,如是妹妹,你怎么一下就猜着?

她狡黠一笑,姐姐,他的额上凿了名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到?

好个活泼机智的姑娘,他不由把手往自己额上一覆,老夫怎么额上凿字了?望柳姑娘见告。

她"咯咯"娇笑,摇头,边笑边退了身子。草衣姐姐,明儿我去府上,记得把酒备好,我要好好敬姐姐和钱学士几杯哦。

说完,转身进了船舱,吱呀声里,蘅芜号渐行渐远,直至望不到,一如一个华丽的梦,让人难以确定它是真是幻,还是梦。

他目送那舟渐远了,问,草衣,你和她说起过我么,她怎么一猜就着?

草衣摇头,也笑着打量他,没有和她说过的。哦,她说你额上凿了字儿,我怎么就看不出?

两个人猜测半天,终是无果,也就不猜了,等第二日她来了,再问个仔细好了。

第二日她真的来了。只见她着了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双掐金挖云红色鹿皮小靴,站在草衣道人府第的满月门门口,美的几近一轴盗了唐寅的美人图,镶了框子,生生的挂着。

草衣看的一呆,取笑她穿了一身的红说,哟,看看我这妹妹,怎么给西湖抹胭脂来了!

她迈步走了进来,笑说,抹胭脂?西湖的脸也忑大了点儿,我这胭脂是抹不过来的,只配给草衣姐姐这儿上点颜色,给点喜气了。

他呆看着,一时只觉画中人向他走了来。只见断桥残雪如银,冻湖似墨,美人如一枝红梅,艳艳的,开至他的眼前,活声生香,富丽堂皇,艳而不俗,美而不腻,红、白、黑三色,简单的颜色,却格外动人心魄。

那红梅开在他的心上了。

一路儿的花骨朵。

他不由脱口赞说,柳姑娘,你这一身装扮,凭白的给素西湖增色。

她看着他,唇角一翘,苦笑,给素西湖增色?钱学士,我这是末日狂欢。只怕这大好西湖,我以后要装点也装点不了几日。

哦,柳姑娘何出此言?他不由愕然。此时此刻,她怎么这样说?

钱学士可知多尔衮带领清军,绕过德州防线,一路长驱直入?

这个……老夫当然晓得。皇上不是命令大总督卢象升统帅各路军队,抵抗清军去了么?他不由心底一笑,谈开了时事,她一介弱质女子,人在风尘,知什么国家大事?晓什么宦海险恶?

女人,隔江唱唱后庭花,倒也适合。

那么钱学士知不知道,卢象升早兵败身忙,多尔衮带兵直指山东,攻陷了济南,俘虏了德王,全城被屠,老少无一幸免,生灵涂炭,血溅山河?她又问他说。

知道。他点头。他怎么能不晓得?他也心急如焚。可爱国和爱一个人一样,得给他机会,当权者不青睐,怎么爱去,难道赤手空拳,和清兵近身肉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5

第26节:红颜知己

政治最是陈世美,要与不要,变不变心,皆是转瞬的事。他,钱谦益,文人一个,不过是政治的弃妇罢了。

她又苦笑,史上一直是北方民族统一南方民族,你看看晋统一三国,隋统一南北朝,宋统一五代十国,元统一宋金对峙。而目下,皇上用人不力,万里长城岂能挡了清兵的狼子野心?清兵虎视眈眈这大好山河久了,只怕这回,历史又要重演,从此山河涂炭,民不聊生……

哦,一位风尘女子,能有如此胆略见识?

人人不谈国事,怕祸及央池。人人怀疑人人,怕东厂的探子。她难道不怕么?如此纵横开阔?更别说,北方民族南下统一南方这一论调,正是他研究史学多年所得,想不到她也如是想了,真是红颜知己,男子里也断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胆略见识。

心下对这个女子又是亲近又是叹息,正要说上一说,草衣道人却忙忙打断,快快进来!看看你们两个,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苦苦一笑,知草衣怕路上的行人听着,自责。姐姐看我,老毛病又犯,就爱胡乱说些没长没短的见识,不值一晒,不值一晒。来,来,我自罚一杯,以后再不嘴多。

说完匆匆入席,也不客气,自斟一杯,爽快干了。

他对她越发有了兴趣,席间不停的赞她的诗歌,而她亦不客气,又作了几首,首首词润句圆,清丽如风,使得他大有相逢恨晚之心,不由也和草衣要了笔墨,写了一手诗歌,送给她,让她读。

她一看,笑着举起了象牙快箸,敲起了盘盘盏盏,酒酒杯杯,满桌的菜肴,都成了她顺手的乐器,叮当起落,诗意敲击。敲了几下,她樱唇一展,歌喉婉转:


草衣家住断桥东,

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冷夸柳隐,

桃花得气美人中。


呀,她如此豪爽磊落,不拘泥于形式,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他也学她,拿了快箸,击了和了,笑了歌了,堵在胸口多月的块垒,早不知何时烟消云散,消了崩了碎了散了。

草衣笑她,罢了,罢了。如是妹妹,你这样疯,碰上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草衣这儿穷得连张琴都没有。不如等我唤丫环取了琴来,你再唱好么?

她脸若桃花,娇笑"咯咯",颊上早抹了两抹红晕。草衣姐姐,别匠气了,我这叫真名士自风流。

说着眼波一转,秋水自横,钱学士,你说是不是呵?

他年老的心砰然一动,心里的那枝红梅开了下去,一路的开了下去,开了一胸腔的喜悦,爱爱难言,暗泉涌动。

他喜欢这个女子,他喜欢她的妩媚,她的天真,她的亦正亦邪,她的一举一动,她可爱的外表下掩饰的深泉一般的思想见识。他忙忙抚掌大笑,附和她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柳姑娘,最是美丽真性情!……。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盘宜。

她,无论如何,在他的眼里总是那般适合。

......

直饮至月上中天,他们三人方才散了。草衣道人看他们这样投合,便要他去送她,蘅芜号在湖面不远处等着。

好美的夜,断桥的雪,在月色下发出灼灼蓝光,如跳跃的蓝色艳鬼,如他年老的心,砰砰着。他想问她,明日,他可能去拜访她了?

于是笑问,昨个你怎么一见我,就猜出我是钱谦益了?

她还调皮,纤指往他额上一点,这,这凿了字了。

他逼进,机不可失,真的?

春天漫山遍野的来,不可阻挡。他伸出他黑瘦的手,想攥住她,把她攥在掌心里,从此永不失落。

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墨一般,写意的看着他,说,这有什么难得?草衣姐姐说你是个大人物,我便朝大人物的方向猜了。早听人说,钱学士这段时间蛰居杭州西湖,再加上你通身的气派和一头银发,除了文坛李杜钱谦盖,还能是了哪个?非你莫属,非你莫属……

他的心徒然一落。

飞流直下三百尺!

不,那是三百尺,是千丈百尺的滑落。

手到半空,悄悄收回,放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僵硬的,你的银发,你的银发……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旋着,原来她猜出是他,是因为他老了,文坛上唯有他这么老了!

--他是老了。

她那么年轻,那么年轻的,年轻若他腰间的碧玉佩饰,泛着碧色。温润,美好,夺目。

可惜他老了。

他唯有抚摩那玉佩了。

他忙语音僵硬的指点断桥风物,岔开去岔开去,他不愿意面对老了这个事实。

柳姑娘,你看,从断桥这看了出去,孤山,葛岭一带楼台上下,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美呢……

是冷,像他的心,突然的从火里抛入了雪中,对比鲜明,更是彻骨。

她喃喃,断桥,断桥,断桥……突然挥舞衣袖,一身红妆的,如一堆燃烧的焰火,如一匹舞蹈的红蛇,撩拨着,燃烧着,舔着,吐着,拔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6

第27节:磊落的女子

--焰头,蛇蕊,咻咻的要拼了夜色,与它亲了吻了,同归于尽。

她唱起了昆曲《白蛇传》断桥段落: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歌一字,泪一滴,满脸片刻皆是泪水,梨花着雨,哀怨难了。

--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他不是她要来送她的人。

他吓了一跳,天,难道她醉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忙唤她,心疼的,柳姑娘,柳姑娘,你怎么了……

她不唱了,看牢他,泪仍在滴落,一粒一粒如同酸雨,蚀他心头。不好意思,钱学士,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说完,匆匆一拜,不待他觅她入怀,早飞步登上了蘅芜舟,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去不回头。

怎么回事?这样磊落的女子,为什么无凭地落泪,她为谁一片深情付东流?

装了一肚子的疑问和不快,他回去问了草衣道人。草衣说,这次如是妹妹来西湖,明里是拜访文人骚客,交接天下有识之士,暗里却是躲松江才子陈子龙的,她和陈子龙交往四年了。这次陈在家大张旗鼓的纳妾,任是谁,只要心是肉做的能好受么?别说如是妹妹这刚烈的女子……

原来如此!

他知道陈子龙,少年才俊,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他,他,他怎么能和这样的年轻人比拼?他已经老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人!

于是心暗了下来,暗了下来,直至暗成淡淡的墨痕,但镀了碎碎的金,一想起来,有金子般的温馨,闪着光痕--柳如是,是令他曾经心动的一个梦。只是这梦,怎么蓦然活生生的闯进他的半野堂,怎么令他不心动?

况她刻意要虏了他的心。

赌了一记,自是拼了全力,此次女扮男装,原不过是给他看百炼钢如何成绕指柔。

他请她,柳姑娘,请上坐。

她笑而不答。

他再请,她仍不答。妙目流转,含笑看他,玉树临风,洒然一拜,却是无话。她故意这样,出个哑谜,要他猜上一猜,破上一破。

老游戏,普天下会她的男子,很多,未过这个关口。他们不懂她暗示为何。

哈,好的。他竟似片刻通透,柳贤弟,请上坐。只是你既然如此要求,可否也不称老夫为学士,听着真真疏远了。

好个通透的老人,廉颇未老,还解花语,懂温柔。

她脸上朗朗一笑,心地嫣然,来的没错。好的,好的,钱兄。

就此兄兄弟弟称呼开了,红颜青丝,白发老人,半野堂里一时春冬辉映,谈笑风生,激扬文字。她笑笑谈谈,看似清淡,实则把平生所学都在他面前一一兜售,半点也不敢大意唐突。他醉醉痴痴,没见过青楼女子还博学若此,直恨相逢太晚。不知不觉日色渐昏,两个人忘了时光,坐在一处,煮酒论文章,正说至热闹处,有人慌急慌忙的进来,老爷,老爷……

是那童子,眉目粗重,如重墨山水,但身修,美丰仪。此时她才注意到,半野堂主的童子,也是美男子一名。

他怒目相看,怎么了?没看见有客人在吗?

那童子看她一眼,却不肯说,显然事关机密,不可在外人面前道了。

这等眼色,她岂能没有?忙忙起身,就要告辞了。

他却不肯,一时急了,把她的手一拉,柳贤弟不要走!老夫还没和你诗词唱和,舞文弄墨,你怎么可以就此走了?

她心下一喜,一天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对她有了依依不舍意。粉墙黛瓦,始于一角。占心夺魄,亦只消几个黄昏。

--看来大功可成。

他转身对那童子道,研墨,有什么事你说,柳贤弟不是外人。

那童子看她一眼,说道,老爷,马士英派的人又来了。

他一听,跌进椅里,长叹一声,《清明上河图》啊,《清明上河图》,看来你要身首不保,就此坠入污人手里了。

哦,钱兄藏有《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她亦不由一愣,这宋代张择端所画的名画,人人晓得,但人人却未必可以见得,她却在这儿听着。

是的,贤弟。他苍古清矍的脸苦然一笑,就是这图惹的祸,我藏着它,也不知道哪一个,看了图,却四处传播,把这风传到马士英的耳里。这不现在欺我无官无职,找上了门,日日派人前来索要,说是要看上一看。这一看,你也晓得,只能是有去无回罢了……

马士英?她也知道这个人,他一向善于官场攀爬,仗势欺人,为人极端恶俗。收藏家收藏金石字画,虽说如收藏秋波月色,也不过是赏一时美景,落一身清雅。时光流逝几度易主,谁都是飞鸿雪泥,无非留一时印迹,但也不能明珠暗投,美玉蒙尘,佳人遭了莽汉唐突。

这马士英真真可恶。

《清明上河图》那无上神品,几百年来,你争我夺,人人想夺而拥之。收藏的人,一般都是秘而不宣,只怕别人听了起了坏心,就连研墨这书童也知轻重厉害,不肯在她的面前说。钱谦益却说了,短短一日,这老人对她竟然如此光明磊落,她的心计,一时在他的面前,显得猥亵肮脏,百般无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7

第28节:宝剑赠英雄

老爷,马士英派来的人还在外面等候,老爷您说如何应对?

他蹙眉,生着气,一言不语。官场失意,竟被人如此欺,一幅画也护不了,如何令他不气馁?

她笑了一笑,秋水一转,生了一计,走了过去,在研墨的耳边耳语几句,遣他出去,把客人迎接酬对。

他问,贤弟,你对研墨说了什么?

她笑,没说什么,就让他告诉来人,那《清明上河图》让别人借去看了,过几日还回来,再给他家老爷送去。

他苦笑摇头,这样也就……能推迟几日而已。罢了,说来无用,说它何用?说着拉了她的手,把话题一转,来来,贤弟一定没见过这幅画,我带贤弟看看去。说着,带她穿过回廊,往别处走去。转了几转,只见一室,里面清雅风流,布置得当,随处皆是古鼎青锁,金石文字,看来皆是他的收藏。他却不停,带着她,一径的往里走,迎面一张檀木雕花大床,护有暖阁。锦被累叠,却是卧室。

咦,他带她至卧室干什么?难道那《清明上河图》藏这里了?

正思量,他却掩了门,把床上的一个水烟色枕头,轻轻的剪开,取出了一个画卷,递给她,贤弟看看,这是真的真迹。

咦,偌大个半野堂,他却把画藏在这里,可见如何重视体己,对她却一点也不设防,一点也不留心计,真真把她当了贤弟!

她把画卷缓缓打开,轴幅太长,惟有铺在床上,一时北宋风土人情扑面而来,人,物,景,交融一起,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屋宇鳞次栉比,好一上繁华人间,烟火红尘,尽现眼底。她看着,不由叫了一声,好画,好笔!

他在她身后叹气,好又如何?终的易主,落到俗人手里。

是的,名画如名女,历来红颜命薄,有几个能自主自己在这人世的归宿地位?但她是柳如是,能搏来的,终不放弃最后一击。

她回首看他,难得他对她如此胸怀,不戒不备。谢谢钱兄让我一睹这绝世名作的风采,只是如是还另有一求,不知钱兄可否应许?

他看着她,朗朗一笑,如果贤弟要的是这画,老夫就送于你。历来宝剑赠英雄……

她含笑打断,不,不,不,钱兄会错了意。如是岂能夺人所爱?那不是君子所为。如是是想把这画儿临摹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好,他抚掌赞好,常听人说贤弟琴棋书画,样样皆会,我无缘一睹,从今日起,倒能看上一看,也真是有了眼福。

是夜,她回到了衡芜舟。第一日,她达到了目的,日后,可好借了《清明上河图》,流连于这半野堂,彼此亲厚,两相了解,增情增意。

第二日,他亲到舟上迎接,一到半野堂,就当了仆役,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紫檀笔架,端溪砚台,一一送至他临时为她清理的一个住处。待要取了真图悬挂起来,她摇头拉他手臂,钱兄不用如此张罗,如是已经全数记下了。

他疑惑看她,难道世上真有天人一说?五米左右的巨幅,她只是看了看,那么多山水人物,怎么就记住了?他即若年少时,也无如此聪颖天资的。

而她含笑低头,素手执笔,轻点重画,寥寥几笔,画出了一角,疏林薄雾,郊外茅舍。他一看,张口结舌,半日方说,贤弟有如此以假乱真的画工,老夫真是始料不及!

转而心底雪亮,闪电划过,贤弟让研墨那么说,莫非想自己绘一幅,以假乱真,送给那马薀英,了了此祸?

她淡淡一笑,正是。钱兄所猜没错,想那马士英一个蠢物,识得什么真假?拿我这假画送他,也算便宜他了。

他听罢大笑,那就有劳贤弟了。自此后,更是日日围于她的左右,递笔递墨。不绘画时他和她作诗唱和,酌酒听歌,一日比一日亲近几分,一老一少,欢娱无数。

堪堪间时光飞逝,白日她在半野堂,夜里缩在衡芜舟。这一日画已成,她和他相视一笑,那图几可乱真,马士英再来索,足以应付了。真是心情大好,可巧风雪也来助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过,铺了一地琼瑶。他请她赏雪,说半野堂后的红梅也开了。她披了一领大红斗篷,随了他,踏雪赏梅而去。走了不远,但见面前一坐小楼,玲珑妩媚,布局小巧,门口数株红梅,灼灼而开,一如枯干瘦枝在歌咏,美的如血如玉,灿灿一片。她不由双掌一拍,真美,真好看!

他笑着问,喜欢么?如是,你看叫绛云楼如何?

哦,好名字!这红梅远看,不就是这琉璃清白世界飘然而来的红云么?好的,好的,她说。

如是,这楼送给你如何?以后你来这半野堂,就有了自己的住处,免得住在我那儿,委屈你了。

他看着她说,那么平淡,那么无所谓的。

她一时愣了,看着他。什么时候,他盖了一座这样的楼给她?什么时候?这么贵重的礼物,跟了陈子龙六年,日日他肯作烟花客,也不肯把她金屋藏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8

第29节:特立独行的人物

眼里有了雾,不问来由,越积越多。

如是,如是,你别这样,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只是想以后你来,有个住处,这绛云楼也是乘你画画的时候,我遣下人盖的。你若嫌它不好,咱们马上拆了,拆了……

他慌成一团,又是找帕子,又是抹眼泪,以为自己唐突送礼,冒犯她了。

她拉住他的手,那黑瘦的手,眼泪成串的落,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一个真心疼她的。再也不是诱惑,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爱上这个老人了。

她低首,谦益,抱抱我,抱抱我,我要你抱抱我。

她含着泪,说的那么急迫。

她指尖的温,她嘴唇的话,那么热,那么热,他的十根手指如火点着,他的身体也被燃烧了。

--枯树开花,欣喜竟然也是痛。一树的痛,一朵一朵,噼里啪啦的爆裂,他悲喜混杂,他怕她哭,他把她一把拥进怀里。

叹气,如是啊,如是,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有人在我的耳边,幽幽的说。语音如数条小蛇,爬上脖颈,凉,冷,森森的爬过,阴阴舞着,令我寒毛直立,一下醒了。四处看去,我在一辆的士,车窗外人流如河,车窗里一位司机,一位老人,还有我,没有别的人了!

可那声音显然不是这同车的两个男人发出的。它那么冷,地狱的冰箱里刚刚拿出。那一刻,我冷,我怕,我下意识的抱住身边的一切能救急的事物--那声音太冷了。

是暖炉,是就近的春天,是山口牧斋,他的怀抱温暖宽博,他的心脏因我的投怀送抱,呼呼跳着。

怎么了,爱爱?他亦更紧的抱住我,怜爱的问说。

我意识到我的举动有点过了,不能给这位老人一点误会的动作,正要想个办法开脱。突然看见车窗外的路标,晓得王府井步行街快要到了,忙笑着推开他,山口先生,我要下车。

他叫司机把车停了,他自己也跟着下了。一下车子,自然的把手一伸,牵住我的。

不舍拒绝,他的手干燥炽热,一如向日花朵。

我太阴暗,需要光线照射--哪怕是模拟物。

就此牵着,粉墙黑瓦,徽洲民舍,我和他,掌与掌。

他陪着我,看衣试衣,全然没有厌倦的样子。我知道,他在宠我,山口牧斋在世人的眼里,一直是特立独行的人物,记者们要采访,也是避而不见的。除非宠爱,他怎么肯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浪费这些时间光阴,消磨尘世烟火?

我亦走走停停,挑选适合衣着。一件藕色女式西服,十分端庄,取了来,钻进试衣间,要试上一试,刚刚换过,待要照镜看看,身后一声熟悉的长叹,猛可把我钉住,动弹不得。

真好看,如是,你穿什么都适合。

我的背僵直如冰棱,一扳就能碎成两截子。太可怕了,这小小的试衣间,只可容一人站立。

是那冷声在说话,是鬼?是魅?为什么把我跟着?

你是谁?我深呼吸一下,强行令自己镇定,这个时刻,慌乱不得。

你忘记我了?如是,你不要忘了我。那声音哀哀地求着。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如是,你不要跟着我,找你的如是去吧。我的声音在颤抖,却缓缓地回过了头,我必须面对现实,从小我养成了面对现实的习惯,躲,只能是个弱者。

身后什么也没有!

我的额头,开始流汗,溪水潺潺,蜿蜒成河。

汗珠落地的声音,那么清晰,雨水,一粒一粒地敲打残荷。

留的残荷听雨声是一件浪漫的事情,留的残荷听鬼话,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定在做噩梦,我一定睡着了,我对自己说。

那冷声仍旧幽幽的执着,你是,你是如是,我爱过你,如是,你应该记得!

爱?

天,这也叫爱?!

这是什么爱?见鬼!这样的爱会要了人命的。

我控制着自己,汗如雨下,却强作欢颜,怕,只能令自己懦弱,我得伪装强大,把它回击。

这样的爱,找蒲松龄老先生消受去好么?我爱不起,太贵了。我说,我快虚脱。

不!我要找得是你,如是,你真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我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只记得钱谦益,你只记得他!只记得他!!!

冷声激荡,竟然夹着伤感悲痛。咦,是一只吃醋鬼么?

正这样想着,发根一下紧了,好似有人在暗处紧紧抓着,扯着,坠着,泄愤。

不好,它要害我么?

我突地气愤,拼了全力,大声喊着,你这是爱吗?你太自私了,爱我就请离开我,爱我就请离开我,爱我就请离开我……

小的时候,母亲初离开的那段时日,父亲因为生计,去碳窑里佝偻的忙碌,我和弟弟面对暗夜,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面对那看不到边的猛兽,常常两双小手生死与共的紧紧的攥在一起,喊着,不怕,不怕,就不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29

第30节:挽留的棋

好似这样喊,就真不怕了,就真有了庇护似得。

试衣间的门猛地有人摇开,那么用力,是山口牧斋,他的脸色苍白,爱爱,爱爱,你怎么了?

我一下倒进他的怀里,人软了下去,软了下去,全身的骨头片刻散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我整个人依在他的身上,眼泪哗地倾泻而出。

此刻的我脆弱的不堪一击。

商场里的顾客,很快围观过来,看戏一般,那么迅速,好奇地打量,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怎么表达感情好似一对精神病患者。而惟有一个人,在我的泪眼里,雾里花,水中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摇着晃着。她没当看客,她在倒退,一身和服,渐行渐远,雪白的脸挂着莫名的凄楚。

眼泪看见了眼泪,她也在哭!

贵子!是铃木贵子,她为何如此伤心难过?

我想不了那么多,在山口牧斋的怀里,我依赖着,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商场,怎么坐进车子,他一路抱着我,如抱个孩子,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爱爱,不要怕,有我在的。爱爱……

是的,有他在,不用怕,他的心跳是催眠曲,他的怀抱是最好的床,那个时候,我多么需要依赖,而他是个给人温暖的老人,暖洋洋的感觉,缩在他的怀里,宛然回到了子宫。

很快的,我在他的怀抱,婴孩般睡着。


妈妈,妈妈,快看这只青蛙……

弟弟赤着脚,踩着一地的阳光,从田埂边跑来,跑进光的水里。我跟在身后,手里挚着一只蜻蜓,红身薄翼。

田间播种的母亲停下身来,慈眉善目,水红衣衫,五粒翡翠色纽扣,如汉唐的莲座上刚刚走下来的圣母,将弟弟和我,一右一左,揽入胸怀。

妈妈,妈妈,这只青蛙真奇怪,它长五只脚哦。

辉辉,这个是蝌蚪的尾巴,它还没有完全长大。

妈妈,妈妈,蜻蜓为什么有这么透明好看的翅膀呢?

乖,因为它要用翅膀来飞。

是的,它要来飞。

它有美丽的翅膀,一如母亲有细白如玉的容颜,它不能属于这穷山恶水,它要飞。

整个村庄的人,都不明白母亲为何嫁给父亲,和她一同下乡来的城里知青那么多,她却选了个农民做了夫妻。

他们看上去那么不般配。

村人都晓得天仙配,只是个美好的故事而已,蠢牛郎太多,七仙女却寥寥无几。

夜半的狗吠,男性的哀求,惊醒了我和弟弟。

油灯摇曳,硕大的影,印在墙上,摇摇晃晃,如命运岌岌可危。父亲跪着,扯着母亲的衣,慧芬,不要走,求求你……

求求你!

求一尊菩萨的虔诚与语气。用憨厚的尊严的男人的膝。

母亲决绝地住外走,拼着力。

我呆呆地看着墙壁,看着那两个撕扯的人影,不明所以。母亲的影朝门口冲去,父亲的影绝望而快速地移动。他去堵门,爱爱,辉辉,快,快,你妈妈要走了,她不要你们了!

他无有支援,只希望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卑鄙!母亲诅咒父亲用孩子这一着挽留的棋。

妈妈不要我们了?

弟弟哇的哭了起来,这事太过惊惧!小小的他只知道哭泣。我连爬带滚地下了坑,抱住母亲的大腿,妈妈,妈妈,你不能不要我们!以后我们一定好好的听话,不淘气……

爱爱,辉辉,不是你们的错……

母亲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一滴泪穿过我的发丝,冰凉地落在头皮。

弟弟看着我抱住了母亲,也跑下来抱住,不会乞求,只是哭泣。

母亲把我们哄上坑去,妈妈不走,辉辉,爱爱,妈妈真的不走,你们好好睡。母亲唱起了歌,悲哀地将我们催眠: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杯浊酒话离别,夕阳山外山……

那是母亲给我们唱的催眠曲,她只唱这一首,我们习惯了,一听就睡,睡着了,还一人一手扯着母亲的一只胳膊,怕她离去。

可是哭顶什么用呢?

怕顶什么用呢?

心一旦要走,爱终被遗弃。

一个午后,我和弟弟在柳树下的一只麻袋里醒来,那是我们田野里日常休息的床与被。

太阳灼灼,空旷的风在窃窃私语,母亲水红色的背影在庄稼地里消失不见,如油画走失了画面。

太阳光是不真实的光线,强烈如梦,我和弟弟唯有靠哭泣打破这梦境,喊着,妈妈,妈妈,你在那里……

妈妈不在我们俩的呼唤的范围之内。

一路哭喊至父亲正在耕作的另一片田地。爸爸,爸爸,妈妈……不见了!

父亲手里的锄头与这句话同时落地,锄头的薄刃划破了他的脚面,泥土与血混在一起。

慧芬--

受伤的兽的呼喊,伴着土头土脸的他跪在田里。

你这男人,真没出息!还不快追?说不住没走远呢。

有人提醒。父亲猛的跳起,奔跑了起来,去追他的妻。

我和弟弟紧紧相随。
页: 1 2 [3] 4 5 6 7
查看完整版本: 《我爱你乌般头发雪个肉--柳如是》--作者:玻璃唇